学习问题
过完暑假开学后,林小勇所在的四年级变成了五年级。
上第一节课时,一位年轻漂亮的女教师出现在讲台上。她自称姓杨,名玲,说
原先的胡老师生病住院了,从现在起,由她担任这个班的班主任。
杨玲老师眼睛大,皮肤白,身材窈窕而丰满,小圆脸红扑扑的,披肩的长发散
落在淡青色碎花连衣裙背后,像山崖旁垂泻着一道黑色的瀑布。她说话很好听,既
标准又柔润,微笑总是翘在嘴角上,比那个从一年级一直带到他们四年级的胡老师
强多了。胡老师也是个女的,很土气很老相,个头儿矮肤色黑,讲课时夹杂着家乡
话,总是婆婆妈妈、絮絮叨叨的,经常拖堂,喜欢抢占自习课,布置作业狠得像
《半夜鸡叫》里的周扒皮。林小勇不知道以后这个美丽的新班主任怎么样,但眼下
对她的印象却非常非常的好,好得就像自己正坐在鸟语花香的公园里。他甚至想,
我要有这样一个妈妈多好。
点名时,杨老师叫林小勇。遐想中的林小勇腾地涨红了脸,他站起来嗫嚅个
“到”,便激动得有些不知所措了。杨老师又叫了个林小勇,说你坐下吧,林小勇
才恍恍惚惚坐了下去。
这一节课,林小勇没有上好,他心孩意马,一直在飘飘忽忽地想,漂亮的杨老
师叫了我两次,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林小勇”,怎么就像鸟叫那样好听呢?
中午放学后,林小勇像从前一样,急急忙忙回到家,扔下书包先掏大米,再点
燃液化气灶,然后将高压锅放到灶上。随即掏出课本,边温习今天讲的新课,边等
着爸爸回来炒菜。每天的中午饭,都由林小勇和爸爸协作着完成,暑假期间也不例
外,因为每天的这个时候妈妈最忙。
妈妈在附近菜市场卖红烧鸡块,中午前后是“黄金时段”,全天的生意就数这
一会儿“红火”,丝毫耽误和马虎不得。爸爸相对时间稍松闲些,但爸爸所在的商
场距家里远,要走半个多小时,况且爸爸租赁柜台卖鞋,挣钱也是自己的,必须收
起摊子抬掇好才能回家吃饭。所以,妈妈规定林小勇中午烟大米饭,爸爸回来后再
炒菜,妈妈待下班高峰期一过,便赶到家吃现成饭。
大米蒸熟后,爸爸回来了。一进门,林小勇就高兴地对他说,爸,我们新换了
一个班主任,姓杨,年轻的,长得可好看了!
去!去!爸爸拨拉他一把,皱着眉头道,换不换老师,长得好赖,跟我有什么
关系!我心烦,别给我耍贫。
林小勇撅撅嘴,又说,下午,老师让交钱。
怎么又要钱,书费、学杂费不是让你带走了吗?
学校统一买作业本,不买不行,一共15块。
操他妈,什么本?要这么多钱!爸爸在门外敲得锅沿儿当当响。
过了一会儿,妈妈端着一只大铝盆回来了,脏围裙上全是油,一群苍蝇追着嗡
嗡飞。
中午才卖了6斤。妈妈气喘吁吁,将铝盆放到门口,解下围裙说,一个臭娘们用
筷子挑来挑去,把肉都拨拉掉了,最后也没买,真他妈缺德!
妈,我班换新老师了。
换就换吧,跟我说什么!
听说胡老师住院了。
爱住不住,跟我有什么相干!妈妈边洗手,边冲林小勇爸爸喊,你怎么样?
爸爸说,不怎么样,今天上午还没开张咧。
我说吧,你不听,看看,看看,进的那批凉鞋,非砸在手里不可。夏天快过了,
要换季了,谁还买你那凉鞋!妈妈大声埋怨起来。
那是早先进的货,谁知道销路不好!我又不是诸葛亮。爸爸怒气冲冲道,你埋
怨我,我还有气没地方出咧!只赚不赔,就不叫生意了!
林小勇把三碗大米饭端到窗台上,高声说,你们别吵了,先给我15块钱,等会
儿我上学去,别忘了,下午必须交给老师。
怎么又要钱?妈妈像爸爸一样急。
买作业本。林小勇丢一句,拿筷子去铝盆里捞鸡块。
妈妈冲过去打他一巴掌,喝叱道,谁叫你吃!整天上学光花钱,还想馋嘴,放
下!你吃一个鸡大腿,等于我一天白干了,小败家子!
一个星期后,班里开周会,杨老师拿着花名册,又要进行点名。但这次点名跟
前两次有所不同。这次点名叫到哪个同学以后,她还问该同学的爸爸妈妈在哪个单
位工作,是干什么的。
对学生进行家庭调查,从前的班主任胡老师也搞过,好像是在二年级的时候,
但她不像杨老师这样在课堂上当场提问,而是让班里同学每人写个纸条交给她。这
几年,胡老师一直跟着这个班升级,对每个学生的家庭状况都比较熟悉,因此就没
有再做这件事情。现在,新来的班主任对全班每个学生的家长进行一番“摸底”,
是十分必要的,所以,杨老师除调查方式与胡老师不同外,并没有让同学们感到特
别意外。
点名开始后不久,林小勇感到了某种惊讶,这种惊讶随着一个一个同学的“亮
相”,变成一块块大石头,层层叠叠朝他心上压来,让他越来越恐慌不安越来越透
不过气来。
也许是因为从前没太在意,也许是因为从前年龄小些,也许是因为从前是悄悄
写在纸上而现在是当着众人说。总之,现在林小勇惊异地发现,一些同学的家长,
已不是他原来印象中的样子了。那些家长们在自己孩子的嘴里,长成一个变形金刚,
威风凛凛地矗立在林小勇眼前。譬如,在二年级的时候,林小勇记得同桌蔡永丽给
胡老师的纸条上,写着爸爸是鞋厂的工人,妈妈在公共汽车上当售票员,现在她却
说爸爸在鞋厂当厂长,并强调说是正的,一把手,妈妈是公共汽车公司财务科长。
还有在三年级时有一阵子和林小勇很要好的张宇杰,从前他爸爸在市政府大院写材
料,每天放学时骑个破自行车来校大门口接他,现在,他却对杨老师很自豪地说,
我爸爸在市政府当副秘书长。张宇杰怕杨老师不明白或者误解,还特意解释说,其
实我爸是市长秘书,市长在电视里的讲话,都是我爸写的,老师你有什么大事,可
以找我,小事就算了,这是我爸让我跟你说的。那种高傲的神态,仿佛张宇杰就是
市长秘书。张宇杰的大人模样儿,使杨老师笑出了声,她很亲昵地请张宇杰坐下,
仔细看他几眼,并在花名册上记下了些什么。对其他来往少的同学,林小勇没大留
意,而对平时和自己在一块玩儿的那几位同学,他听得十分用心。刘军说他爸爸是
派出所所长,妈妈是幼儿园园长,这使林小勇很惊讶。在这之前,他一直认为刘军
爸爸戴大盖帽是个公安,妈妈是幼儿园的阿姨,孰不知觉都是当官的。就连那个绰
号为“火柴棍”的王巍,兜里整天装着十几块钱,光买零食吃,林小勇知道他爸爸
是烟草公司一个科长,但现在,王巍却吐着舌头做个鬼脸笑嘻嘻说他爸爸当经理。
杨老师一边点名,一边在花名册上记着。林小勇抓耳挠腮,如坐针毡,听听别
人的家长,再想想自己的父母,他额头上刹时就冒出了一层虚汗,不知道呆会几轮
到杨老师点他的名时,他该怎么说自己的家长……
林小勇的家长,似乎像臭豆腐那样上不了席面。
林小勇的爸爸,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上学时正赶上“文革”,虽然在公社读
了两年高中,但实际文化程度不到初中。后来,他从老家应征入伍,在内蒙古阴山
一带挖了几年坑道和堑壕。复员时,他不想回家种地,就托在城里工作的堂叔四处
请客送礼,将户口转入这个城市到一个新落成的市场站柜台。这期间,他搞了个对
象,是郊区的菜农,即林小勇的妈妈。当时,林小勇的妈妈在晶牛塑料厂当工人,
属于占地工,并非吃商品粮的城市户口。生下儿子林小勇后,为解决将来孩子上学
及日后就业等问题,林小勇父母省吃俭用,借着外债费尽周折才将母子俩的户口买
进了城市。林小勇5岁的时候,妈妈的塑料厂不景气,工人放了长假。为了生存和偿
还债务,她先买了一辆三轮车,起五更去东郊蔬菜市场批发菜,然后拉回来到居住
地附近的菜市场去卖。后来见卖菜的太多,起早贪黑不挣钱,并发现有个老头儿卖
红烧鸡块生意不错,就开始从冷库买来白条鸡,红烧后用大沙锅炖成鸡块去卖,收
入果然比卖菜强一些,而且没有那么辛苦。不久,林小勇爸爸所在的市场管理不善,
在日趋激烈的商业竞争中气息奄奄败下阵来,为此,市场将柜台全部租赁给个人,
除两个经理和一个会计坐着收租金外,商场所有人员一律下岗承包柜台。这时,被
调到业务科当来购员不到三个月的林小勇爸爸,只好包了两节柜台卖鞋。多年来,
林小勇父母的单位都没有分过住房,一直在城市西郊租赁着一间民房,家什和用具
结婚后没添过一件,电视机是黑白12英(口寸),出来的图像宛若收藏的远古绘画。
屋里除了一张三人睡的大钢管床,乱七八糟挤了一堆,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很像
暴满的车箱。林小勇写作业,有时在小圆桌上扒出一块地方,有时就趴在纸盒上,
因为爸爸每新购进一批鞋,都一古脑堆在屋里,占得连小圆桌也没有了。平时,林
小勇的家长都很忙,一个忙着煮鸡卖鸡,一个忙着买鞋卖鞋,周而复始,起早贪黑,
没时没点,一天穷忙穷忙,越忙越穷,越穷越忙。每年挣出的血汗钱,大头还外债,
小头勉强够房租费、水电费、液化气费、卫生费、治安费、承包柜台、卖鸡的摊位
租金、税金和林小勇上学的各种费用及一家三口吃喝穿用等还有意想不到的开支,
根本没有多余的钱旷花。林小勇用的书包,是爸爸从部队带回来的破军挎,铅笔使
得捏不住了,才舍得丢掉。至于平时像有些同学那样大手大脚花钱买小食品吃,更
是林小勇不敢想的事。因此,林小勇父母无论从经济上还是生活上,都无暇顾及儿
子的学习问题,他们认为,自己命里没福,活得下贱,也不必强求儿子将来有什么
大的作为和出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世界就是这么个理。国家让
孩子上学,不上不行,他将来能认几个字,不是睁眼睛的文盲,会写自己的名字,
算不错账知道钱该怎么找,也就行了。现在,家里欠了一屁股债,命还顾不住,整
天累死累活的,哪里还有工夫管一个小孩子,是苗自己长吧,长成个什么样算什么
样。学校开家长会,林小勇的家长从不参加。原先的班主任胡老师挺生气说全班还
没有人像这两个家长。有一次,她叫林小勇带她来家访,一看进不去门,况且家里
也没有人,于是就让林小勇领她去菜市场找他的妈妈。到了菜市场,胡老师见他妈
妈一手油,正拿着大筷子在铝盆里为几个人捞鸡块,嘴里还嘟嘟嚷嚷夸自己的鸡块
好,说你们吃了下次肯定还会来买。林小勇捅捅妈妈,说胡老师来了。妈妈扭过头,
这才冲胡老师笑笑,并捞出两块鸡大腿装进塑料袋朝胡老师怀里塞。胡老师往后退
几步,见她无意跟自己说话,叹口气悻悻地走了。后来,胡老师拍着林小勇的小脑
袋,语重心长道,咳!小勇啊,往后靠自己努力吧,谁也帮不了你。
林小勇很踏实,也聪明,学习成绩一直不错,到上四年级时,已经上升到班里
前10名了。胡老师知道了林小勇的家境后,很同情他,为鼓励他更快进步,便让他
当了学习委员,还给他家长写了一封信,意思是林小勇仍有潜力,希望家长配合一
下,多给他提供一些学习条件,有时间帮他辅导辅导功课,监督他做一些课外题,
千万别耽误了孩子。林小勇把信带回来,他妈妈正在剁鸡,让他找爸爸。爸爸累了
一天,此刻仰在床上抽烟看电视。他懒洋洋接过信瞟几眼,丢到一旁撇撇嘴说,你
老师真是瞎了眼怎么叫你当班干部,你愿意怎样,我不管,可你记住回家做饭洗自
己的衣服,你学习好坏管什么用?将来还不是像我一样没出息?咱林家祖宗三代都
是吃苦受累的平头百姓,你爸我根本不指望从你的坟头上冒青烟。一边去吧,想玩
就玩,想学就学,我和你妈没空辅导你,只要不打架,不偷人家的东西就行,至于
学习,咱交了学费,就该叫学校的老师去管,况且她还拿着国家的工资咧。我累得
不行,让我歇会儿吧,别站我跟前挡住我看电视。
鸟似的声音在叫林小勇。林小勇站起来,脸先红了。
杨老师像先前对其他同学那样说,你说。
林小勇垂下脑袋抱着手指头说,我爸在华光商场,我妈妈在晶牛塑料厂。
你爸爸在商场干什么?
原来当采购员。
现在呢?
现在搞承包,他租了两个柜台。
卖什么?
卖……卖鞋。
同学们哄堂大笑。
趁这个机会,林小勇偷偷看了看杨老师,见杨老师漂亮的小圆脸上露出了一丝
鄙夷的神情,她不但没朝花名册上写些什么,还将花名册当扇子在自己的脸旁摇来
播去。
你妈妈在塑料厂做什么?
妈妈的工厂早就停产了。
噢!下岗女工。
老师,他妈妈在菜市场卖红烧鸡块。有个叫吴红亮的同学忽然吆喝一声,又引
出了一片笑声。
他妈做的红烧鸡块味儿可好了,我爸常去买,老师,你要吃,就让林小勇给你
从家拿。
这是课堂,严肃点儿!杨老师拿黑板擦拍拍桌子,拿起花名册又叫另一位同学。
林小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下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下的课。
放学后,每天都跟林小勇一路回家的王巍叫他做伴走,他不理,独自背着书包
下了楼梯。王巍从后边撵过来,扒住他的肩膀说,怎么了小勇!看你的脸都成青的
了。
林小勇扭动身子甩开他,瞪着眼道,你以后少理我,都有什么了不起啊;
我怎么你了?哪儿惹你了?
你爸爸是经理,我爸爸是卖鞋的,往后,咱还是各走各的吧。
你不跟我玩,那以后,我可不叫你吃巧克力和冰糕了。平时,林小勇没有零花
钱,王巍买零食吃时,总分给他一些吃。
不吃就不吃,我还不稀罕咧!
到家后,林小勇没有像往常那样先去做饭,而是趴在小圆桌上写作业。
过了几天,杨老师找班里几个同学谈话,有张宇杰、刘军、蔡永丽、徐明明、
王巍等。此后,杨老师上语文课时,经常让他们回答问题,有一些出头露面的事,
也点名让他们去干。一次作文讲评时,杨老师还在课堂上宣读了张宇杰的作文,说
他写的如何如何好,全班同学都应该向他学习。还有一次,杨老师临下课前问同学
们谁能找辆汽车,十几个同学争着举手,结果,杨老师用一个学生家长派来的客货
车办私事,第二天就指定这个学生当了板报组的组长。不久,班里改选班干部,张
宇杰就当了班长,瘦得像猴似的王巍,当了体育委员,而林小勇的学习委员,则被
换成了蔡永丽。
一天放学后,王巍从后面追上林小勇,看看四周无人,悄悄趴在他耳朵上说,
你知道杨老师为什么撤了你的学习委员,而叫蔡永丽当吗?
林小勇说,我才不在乎呢,我正不想当哩,看毕业后,谁能考上重点中学,那
才叫本事。我知道,杨老师她看不起我,嫌我家长没有本事。
杨老师的姐姐,在蔡永丽她爸的鞋厂上班,想从车间调到科室。蔡永丽昨天告
诉我,她爸爸已经把杨老师的事办了。
哼,我猜就有点儿事,那你呢?你为杨老师办了什么事?
那天,杨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说是让我问问我爸爸,看烟草公司要人不。回
家我跟我爸说了,我爸说现在人多没事干,不要人。可这事我又不敢对杨老师说,
后来她又问我,我便说我爸爸让等等再说。
你这不是撒谎骗老师吗?
没事,等我以后再缠磨缠磨我爸,叫他答应为杨老师办事就行了。我爸是经理,
虽然是副的,但管人事,说话算数,进一两个人,还不是小意思。要不,我这体育
委员当得也不踏实。
这个学期,林小勇很沉闷。
杨老师的心眼儿像她的衣服和脸蛋儿一样花枝招展,她似乎不是来当班主任的,
倒仿佛是个公关小姐,总是在学生与家长结成的关系网中捕捉些什么,这和从前的
胡老师根本不是一回事。林小勇认为杨老师不喜欢自己的原因,就是因为自己的家
长没有身份,没有地位,没有本事,不能为老师办任何事情。一个学生的好与不好,
为什么以这个学生的家长如何为标准呢?林小勇想不明白,于是便默默下决心:我
要凭我的成绩好,一定让漂亮的杨老师喜欢我,咱走着看吧,我要把全班同学甚至
全年级的同学都甩在我的身后。
小勇啊,往后靠自己努力吧,谁也帮不了你。林小勇的耳畔常常回荡着胡老师
这句情真意切的叮嘱。
几次单元测验,林小勇的成绩都一般,语文总不如杨老师喜欢的那几个同学。
但林小勇并不知道这是由于杨老师私改了他们的试卷,有意提高这些同学的分数,
所以,他暗暗鼓着劲儿用功,学习更加勤奋和刻苦。
每天晚上,爸爸看电视,妈妈拾掇着做鸡块,林小勇便趴在小圆桌上做作业,
一只手不停地在脖子里背膀上抓挠,因为屋里有蚊子,叶得他又痒又疼。爸爸看见
了吵他,说你傻不傻呀,天这么热,蚊子成堆,别写了,去外边玩吧。林小勇坚持
写完,然后拿上课本,去外边路灯下背课文。有时刚要走,妈妈喊他,让他把脏水
泼了或将鸡肠子扔到街边的垃圾桶。街面路灯下,有摆摊设点的夜市,也有下象棋、
打扑克、唱卡拉OK等乘凉的闲人。林小勇棒着课本,坐在熙熙攘攘、嘈嘈杂杂的马
路边便道的砖台上,旁若无人般背诵今天所学的课文或预习明天要学的新课。
有一次,林小勇看见同学王巍跟爸爸妈妈在路边乘凉,急忙将书藏进大裤衩里,
悄悄到一旁的书摊旁假装看连环画。
王巍看见了林小勇,急忙走过来,问林小勇干什么。林小勇说没事玩呢,我想
买本小人书。王巍塞给他几颗话梅,讥笑道,你连个自动铅笔都舍不得买,怎么舍
得买小人书!
年级里挑选参加市级作文和数学竞赛的学生,试题是区教育局出的,监考和批
卷都由外班的老师担任。平时考试成绩不错,常受表扬的几个同学落选了,这个班,
只有林小勇意外地取得了参赛资格。
学校开秋季运动会,林小勇获得全年级两个第一,一个是跳高,一个是800米;
不久,市里组织的全市小学五年级作文和数学竞赛开始了,林小勇代表区里参赛,
分别获二等奖和优秀奖;元旦前夕,学校举行“露一手”比赛活动,林小勇的图画
《高歌》获得一等奖;期中考试,林小勇语文数学得了双百,总分排全班第一,列
全年级第三名;期末临近放寒假,林小勇被评为“三好学生”。
班里有学生在市里或本校组织的各类竞赛中获奖,校方将对班主任进行不同层
次的奖励,这是该校多年的规定。林小勇这个学期表现突出,成绩优异,连续拿了
几个奖,也使杨玲老师在学校大出风头,她不但获得奖金二百多元,还理所当然地
被评为区“模范教师”和校“先进工作者”、“优秀班主任”,并当上了下学期的
教研组长。
放假前夕,杨老师给林小勇买了个新书包和一个进口的铅笔企,铅笔盒里放了
两支高级自动铅笔。在课堂上,她当着同学们的面送给林小勇,并含着眼泪站到林
小勇课桌前给他鞠了个躬,感慨万千地对同学们说,论条件,你们各方面都比林小
勇优越,可为什么各方面都不如林小勇优秀?这个问题,你们回去认真想一想,写
一篇作文,明天交给我。
林小勇写的作文题目是:感谢老师和我的家长。
过完寒假再开学,林小勇当了班长。
让林小勇家长震惊的,不是儿子获了几次奖,经常考双百,也不是当了班长和
三好学生,而是在小学毕业后升初中的会考中,林小勇考上了全市唯一一所重点中
学的实验班。这是该校近300名小学毕业生考入该实验班的唯一一名学生。
尽管林小勇的爸爸妈妈整天焦头烂额地忙于做生意挣钱,不理睬儿子的学习问
题,但由于自己有个学龄期的孩子这一客观事实,还是能经常有意无意接触或听到
别人谈及有关孩子上学的这个“热门话题”。比如,林小勇爸爸在商场卖鞋时闲着
跟同事聊天,同事问他孩子今年初考去哪个学校,他说,随便吧,有个学上就行。
同事又问,你孩子学习怎么样?他说,差不多,他拿回来几个获奖证书,还是三好
生,咳,我也没管过他,但这孩子好学,我估计肯定有个学上。同事说,那你该让
他考XX中学的实验班。小勇爸爸好奇地问,为什么?同事说,考上这个班,等于一
只脚迈进了大学。小勇爸爸一惊,说有这么严重吗?同事说,当然,这个班,几乎
95%能考上重点高中的快班,而重点高中的快班,又有95%的学生能考上大学,这
事难道你没听说过?此后,林小勇爸爸又听到许多这个实验班如何难考,每年才招
千分之一不到小学毕业生的传闻。还有林小勇的妈妈,在菜市场卖鸡块时,常跟一
个卖猪下水的女人拉家常。这女人说,去年,她女儿初考,差3分没考上那个学校的
实验班,但又想上那个学校,可由于去那个学校上学的孩子很多,该校就开设了一
个比实验班低而比普通班高的快班,按分录取,收高价学费,结果,差一分拿一千,
她交了三千,女儿才进了快班,一年的猪下水,她辛辛苦苦等于是白卖了。她还说,
听人家说,那个学校的实验班多招了10个不够录取分数线学生,每个学生一万元,
看看,孩子的考分,就是一沓沓钱哟!
现在,林小勇把那个中学试验班的录取通知书拿回来了,爸爸和妈妈两人你抢
我夺,看了又看,惊叫着轮番问儿子。
这是真的吗?
你有这么大本事?
那个学校,我听说可是几万人里才招一个班啊!
好小子,咱林家要从你这一辈儿开始光祖耀宗、出人头地了!
这天,林小勇的爸爸没去商场守鞋摊,妈妈也没去菜市场卖鸡块,两人围着儿
子说长道短,嘘寒问暖,中午做了几个好菜,还破例让林小勇啃了两个鸡腿喝了一
瓶“杏仁露”,一遍遍问他都需要什么,想买什么。
林小勇说,买辆自行车吧,以后路远了。
下午,爸爸和妈妈领他上街买了一辆新自行车,同时还要再买一个书包,说是
老师给的那个书包不好。林小勇执意不肯买,说有个用的就行了,何必再花钱。之
后,三人一同去那个中学转了一遭。
爸爸望着高大的教学楼,吧咂着嘴说,小勇,你真给你爸我装脸争气,好好学,
从现在开始,你爸我要全力以赴支持你,决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不当回事了。就是砸
锅卖铁,要饭卖血,也要供养你上学读书。说句不恰当的话,儿啊,往后,你爸我
不论做什么,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多挣钱为你活着。
这时,妈妈也接嘴道,别光说自己,好像只有你对孩子亲,还有我呢!小勇,
妈我也是为你活着。往后,什么活儿也不叫你干了,饭我提前回来做,衣服你也别
自己洗了,等快开学时,我再给你买一身新衣服。还有他爸你,给孩子挑一双真皮
的旅游鞋,双星牌和李宁牌都行。
爸爸耸耸肩说,我卖的那旅游鞋,咱不能穿,都是假的,等我再去进鞋,专门
到公家的大商场给你买双进口的耐克,双星和李宁咱才不穿咧!
暑假过后,林小勇到那个中学实验班上初一。
报到后,林小勇才知道,他的初考成绩,在这个60名学生的实验班里,名列第
4名。根据林小勇在小学五年级的获奖情况并当过班长,班主任暂时指定他当学习委
员。
在林小勇考入重点中学不到一个月,他爸爸也忽然时来运转,稀里糊涂便成了
商场的总经理。
这件事的最初起因,由原商场高经理“乱搞女人”引起,但林小勇爸爸开始一
点也不知道。高经理这人很色,早就和商场两个有姿色的女营业员“姘靠”。市场
疲软后,商业不景气,高经理便借坡下驴,将偌大的商场像卖肉那样一刀一刀割给
大家,让职工们承包柜台,他自己则悠哉悠能搞着女人“仨饱一个躺”俨然“地主”
般坐收“渔翁之利”。敛集来的租金,除交税后上交一部分给商业局,余下的大头,
他一分也不发给大家,整天吃喝嫖赌,肆意挥霍。这还不算,他除睡那两个女营业
员外,还以少收甚至免收柜台租金的卑鄙伎俩,诱奸在商场二楼承包柜台卖桌罩的
某工厂一位下岗女工。这女工是个未婚的年轻姑娘,肚子让高经理弄大了。此时,
正逢这姑娘结婚,婚后没几天,男的发现妻子居然怀了身孕,到医院一检查,都已
经三个月了。丈夫大打出手,逼问她是谁干的,她哭泣着说了。于是,男的就拿一
把菜刀去找高经理算帐,并在办公室里砍伤了他。出事后,组织上经调查,除发现
高经理道德败坏外,还有严重的经济问题,当即撤销了他的职务并交由检察机关立
案查处。为此,商业局召开紧急党委会,研究由谁接替这个商场的经理。当时的商
业局长兼党委书记,是才上任三个月的原商业局许副局长,许两年前从部队转业,
是林小勇爸爸在内蒙古当兵时那个团的政委。林早就认识许,但许不认识林,因为
全团政委就一个而当兵的战士却成千上万。许转业后回家乡到这个城市的商业局当
副局长,跟林属一个系统并是林的顶头上司,所以林在另一个战友的带领下,以探
望老首长为名去拜访许,于是彼此便熟了。林常到许副局长家里走动,逢年过节都
拿点儿礼品,并捎带着谈论一些对商业以及对自己商场的看法和见解。当时,林有
意让许为自己调动一下工作,但许不赞成,说这是大气候,局下边的基层单位都一
个样,哪儿也不景气,还不如在一个地方扎到底好,有群众基础,各方面熟悉,你
又是党员,年轻人总是有机会的,况且上边还有我。林想想也是,就不再提了。高
经理被撤后,两个副经理老了,混上一年半载等着退休,有能耐的人,早就离开商
场另求发展一直不肯露面,从其它基层单位的负责人中调一个过来或从机关派一个
下来,谁也不肯到生地方拾掇这个烂摊子。因此,局里经过反复讨论,决定“瓦罐
碎了自己补”,在商场现在骨干中不拘一格选择经理。局人事科将商场现有的一些
党员骨干排排队,选出几个报给了党政一把手的许。许一直想着“战友”林的事,
且在名单上也看见了林的名字,就拿笔圈出三个人,并将林放在首位,然后让人事
科夫商场搞民意测验。人事科当场让三个候选人演说,当即叫商场全体职工无记名
投票,结果林高出另外两人。第二天,局里就任命林小勇的爸爸当了经理。林当了
经理后,第三天便宣布中止承包,大刀阔斧进行了改革,全面整顿商场秩序,将三
层楼分设经理,自己任总经理,所在职工全部竞争上岗,实行规模经营,增强集团
优势,积极参与市场竞争。一时间,林总经理被舆论炒得炙手可热,新闻媒体说他
是商海弄潮儿,改革急先锋,晚报还以“昔日摆鞋摊,今日总经理”为题,报道了
林危险之时走马上任,很快将商场扭亏为盈的动人事迹。
商业局机关新盖了几栋家属楼,搬迁后余下的一部分旧单元,局里分给了下属
几家大商场和一些公司。林小勇爸爸现在是商场总经理,局里给商场的那几套住房,
他理所当然得到了一套。
林小勇和爸爸妈妈乔迁新居,永远离开了那间租赁了近十年的小破屋。新房尽
管最旧楼,才两室一厅,那个厅也不算厅,是个小走廊,仅能放一对沙发,但粉刷
以后铺上地板砖,和新的一样,跟原来的小黑屋比起来,简直一个是天堂一个是地
狱。
最关键的问题也是最令人兴奋的事情,是考上全市重点中学的优秀初中生林小
勇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在这个温馨舒适的环境里,他可以关起门来不受昔日
的干扰安安静静学习了。
原来的旧家具,爸爸妈妈一件也没要,他们买了一套新家具和一台遥控大彩电,
还给林小勇房间添置了写字台、书架、单人席梦思床。
新家距菜市场远了,妈妈说,以后卖鸡可是不方便了。
爸爸说,你还卖什么鸡?有我挣钱就够了。现在不比从前,我也算多少有点儿
名声了,总经理老婆在街上卖鸡块,让商场职工知道了影响多不好。早跟你说不让
你干,你不听,像有瘾似的。现在搬家了,正好完事。往后,你就在家做饭吧,小
勇学习挺紧张,什么事也不能再耽误他。你伺候好我们俩,就是你最大的功劳。
林小勇也说,就是啊,妈,我爸当官了,有权了,能挣大钱了,你还卖鸡干什
么,叫人家看见笑话。那天,我同学问我你在哪工作,我弄了个大红脸,羞得没法
跟人家说。
林小勇的班主任姓乔,是个清瘦的中年男教师。乔老师有个高中毕业的女儿,
复习两年了仍没考上大学,如今在家待业。
有一次,乔老师下课后在楼道里截住了林小勇,问他道,我听说你爸爸那个商
场要招工,是不是啊?
林小勇说,是的,不过招的不多,我听我爸说,总共才要20个,这几天,晚上
老有人来家找我爸爸,乔老师,你有事吗?
乔老师把女儿的事简单说了几句,让林小勇详细问问他爸,看行不行,不行千
万不可勉强。
林小勇回家跟爸爸说了,爸爸问,乔老师对你怎么样?
不错呀,林小勇说,刚开学时,有很多同学在小学都当过班干部,还有考分比
我高的,可他指定叫我当学习委员,在当时,你并没有当经理。
爸爸说,行,行,只要他对你好,我就挖了他孩子,而且安排个好工作,这样,
你班主任往后就更加关照你了。
几天以后,乔老师的女儿很顺利地到商场当了一名广播员。
乔老师很感动,领着已上班的女儿来给林小勇爸爸送礼,拿来两条云烟两瓶五
粮液。爸爸大大方方收下了,但没过几天,爸爸又领着林小勇去拜访乔老师,带着
两条红塔山两瓶茅台酒两盒八宝粥。
乔老师过意不去,执意不收,林小勇爸爸扶着乔老师说,你的东西,我收下了,
我的东西,你也得留,况且,这东西我比你来的容易,家里有的是,不是特意买的。
往后,乔老师别见外,小勇在你班里,还得求你多费心多管教咧。
林经理你就放心,这孩子,就跟我自己的一样。乔老师激动不已,亲见地拍着
林小勇的脑袋道,小勇各方面都很优秀,将来肯定有大出息,考个清华北大不在话
下。
不久,班里正式选举班干部,经乔老师提名,林小勇当了班长。
班里有一个叫黄致远的学生,是数学课代表,每次单元测验及最近的期中考试,
他的数学、英语、政治都是第一。林小勇不服气,很忌妒他,总想超过他,但除了
语文偶尔能考第一,别的主课均在5名左右徘徊。这使林小勇耿耿于怀,忿忿不平,
一直想寻找机会压压他的锐气。
黄致远家离学校远,爸爸是军人,在外地工作,妈妈生病不能料理家务,所以
他吃饭不及时难免迟到。为此,林小勇就故意多记他的迟到次数,让班主任开周会
时狠狠批评他。黄致远觉得委屈,知道是班长林小勇从中作梗,对他极为不满,便
在背后向别的同学说他的坏话,说林小勇骄傲自满,学习浮漂,到下个学期,他肯
定会倒退到最后几名;还说他依仗他爸爸是个经理,巴结溜舔老师,所以老师才偏
向他袒护他。有同学把黄致远的话添枝加叶告诉了林小勇,林小勇大怒,有一天傍
晚放学时,偷偷去拔黄致远的自行车气门芯,但这时黄致远正巧走进车棚,看见了
林小勇的举动,于是两人就吵了起来。林小勇矢口否认,反骂黄致远故意污赖好人,
并当胸捣了他一拳,气冲冲说老子早看你不顺眼。黄致远没还手,忍着气去找乔老
师。乔老师来到车棚,先冲林小勇笑笑,然后瞪着眼冲黄致远说,你抓住他的手了
吗?谁来作证,光说不行。接着就问周围的同学见没见林小勇拔他的气门芯,别的
同学不想管闲事也不敢说,所以都说没见。为此,乔老师劈头盖脸将黄致远训了一
顿,说以后没事不要找事,车胎没气打打不就行了!乔老师走后,林小勇骂黄致远
道,小王八蛋,你没有资格跟我叫劲,以后少炸刺,再不服气,别说拔你的气门芯,
我还拔你的脑袋咧!
英语老师对林小勇一直比较冷淡,也不知什么原因。尽管他笑语不错,单词背
得很熟,课堂提问时总把手举得很高,但老师从来都看不见他。
爸爸知道这件事后,打听到英语老师家的住址,有一天晚上瞒着林小勇,单独
坐小轿车去了英语老师家里一趟。第二天,英语老师就在课堂上提问林小勇,并表
扬了他。
林小勇很蹊跷,中午回家跟爸爸说,爸爸沾沾自喜道,天下没有走不通的路,
没有打不倒的人,小勇,你就好好学吧,有什么事,跟我说,你爸我现在有这实力,
保证排除你学习中的所有障碍,为你铺平通向名牌大学的所有道路。
你是不是给老师送礼了?林小勇问。
礼尚往来,礼尚往来,礼就是互相送的。人家给我送这么多东西,放着都坏了,
不送干什么?爸爸不屑一顾道,教书匠都是穷酸穷酸的,看见两箱可口可乐,就高
兴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了。要不有人说谁寒酸,就说看你穷得像个老师咧。
第一次开家长会,是在期末考试以后,林小勇成绩不错,既是实验班也是全年
级前10名。爸爸很高兴,坐着轿车风风光光,满面笑容去了学校。散会后,他特意
找到校长,先大大方方递上一支烟。再恭恭敬敬送上一张名片,笑着说,以后,无
论是你个人,还是老师们及学校有什么事,可以叫林小勇捎信儿,也可以直接给我
打电话,手机号和BP机号,名片上都有。校方有什么赞助项目,记住提前给我打招
呼,我好早做安排。
爸爸当总经理后,林小勇家里来人渐渐多起来。开始,只限于爸爸商场里的人,
大多涉及人事调整或岗位分工,请求爸爸提拔重用他们或安排其去一个比较理想的
部门。后来,来人就复杂起来,有爸爸的战友、同学、乡亲或老家近的远的亲戚,
还有妈妈原工厂里一些工友、卖菜卖鸡时说得来的女摊主以及市郊娘家人那些乱七
八糟的关系。这些人,有很多早就不和林小勇爸爸妈妈来往了,现在听说或在报上
看见林小勇爸爸当了总经理,纷纷登门以祝贺的名义探访。他们有的有事,有的没
事,但无论有事没事,都有那种期望与林家重叙友谊、加深感情的意思,真真应了
那句“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的古谚。
闲聊时,客人们大都无话找话般提及孩子的情况,问孩子叫什么?多大了?在
哪上学?学习一定不错吧等等。林小勇爸爸妈妈照实说了,客人们啧啧称赞,连连
叫好。这时,正在屋里写作业的林小勇就要被家长叫出来与客人们见面寒暄。林小
勇按父母的提示,该叫叔叫叔该叫大伯叫大伯。客人当面天花乱坠般夸奖林小勇一
番,说他长得个儿高,白净,英俊,一看就是好材料,将来到名牌大学也是高材生。
随即便将带来的礼放到茶几上,说大侄子学习这么辛苦,这是大伯给他垫补用的,
一点儿小意思,让小勇好好学,等考上高中时,我送他一支金笔。
后来,林小勇爸爸见说孩子学习好客人们话茬太多,就不敢说林小勇学习好了,
当客人问时,只谈谈说一句,一般吧。这一招很灵,客人闻声顿然语塞,话峰一转,
便连忙岔开了话头。但林小勇妈妈对此不高兴,说孩子好就是好,你说一般,这不
是往咱自己脸上抹黑吗?
林小勇也不太乐意,撅着嘴说,我在最有名的中学实验班里数前10名,也就是
全市初一的前10名,怎么是学习一般!
爸爸说,我这不是嫌麻烦吗?我说你学习好,他们会一个劲儿夸你,好像全世
界就你一人亮了,那话让人听了肉麻。我说个一般,你们没见大家都变成结巴舌了,
这样会省去许多废话。
林小勇说,那你也该说实话。
妈妈说,就是嘛,咱孩子好就是好,实事求是嘛!
爸爸想了想,笑笑说,行,实事求是,实事求是。
从此,林小勇爸爸便继续眉飞色舞对客人说孩子怎么怎么优秀怎么怎么拔尖。
初一的课目比小学五年级多四五门,再加实验班抓得紧,作业留得多。所以,
林小勇每天晚上连复习功课写作业,一直忙碌到夜间11点才能睡觉,而早晨,又要
6点起来赶到学校上早自习。现在,家里几乎每天晚上来人,爸爸和客人在外面走廊
(客厅)的沙发上坐着说话,林小勇隔着门听得清清楚楚,思想总也集中不起来。
你们老影响我学习。林小勇为此有些苦恼。
爸爸说,我们说我们的,你学你的呗,从前,你趴在电视机前还能学,坐到路
灯下还背课文,现在说个话就不行了!
林小勇说,从前那是没办法。
妈妈说,咱该换个三室一厅的,有了大客厅,就不影响小勇了,现在这个走廊,
巴掌大,根本不是会客说话的地方。
爸爸沉吟片刻说,最近商场效益不错,再有一年,我就能盖一栋住宅楼了,再
忍一忍吧。
呆了一会儿,妈妈忽然说,你的那些战友,以后少招惹,咱卖鸡卖鞋那会儿,
谁也不来,几年见不着一个人影儿,现在可好,天天轮着拨儿来咱家耍贫嘴,屁股
沉得一坐就是半宿。我记得,那年为办我和小勇的户口,你去找你那些战友借钱,
跑了半个月一分钱也没弄来。这会儿看你当官了,有权了,一个个跑得欢得像陀螺。
哼,一帮用人靠前,用不着人靠后的势利眼!
爸爸沉着脸嘟囔道,这些人谁怎么样,我心里有数,可人家来了,我总不能把
人家赶出去吧。你别说我,你的那些亲戚和朋友,不是也那样吗!
妈妈不服,大声说,我的那些朋友,可比你的那些战友强。跟我一个班组的惠
娟,当初可借过我两千块钱。
爸爸被噎住了。蛮横地说,我的事你别管,整天没个工作,只在家做饭,你有
什么资格说三道四!
我没工作怎么了?那都怨你!你当经理了,怎么不给我找个好工作?我做饭怎
么了?整天洗衣裳买菜做饭拾掇屋子伺候你和你儿子。你老不回家,有时也不在单
位,你干什么去了?这两天,有个女的总打电话找你,我问她是谁,她不告诉我,
谁知道你和她怎么回事?你要敢在外面寻花问柳,看我不拿剪子捅了你!
爸爸大怒,拍案而起道,你敢!
看我敢不敢!妈妈朝前跨了两步。
你们还叫我学不叫我学了!整天吵架,穷了吵,富了也吵,没钱吵,有钱也吵!
吵,吵,我叫你们吵!林小勇义愤填膺,将作业本和笔狠狠摔了一地。
最近一段时间,林小勇爸爸中午和晚饭几乎没在家吃过,双休日也不例外。不
是他请别人,就是别人请他,总之应酬很多,也很重要,根本没有推辞或拒绝的理
由。有时,他还必须带上妻子和儿子,因为客人提出请他们一家三口,如果不去,
似乎就显得架子大没有礼貌,使客人很栽面子,所以林小勇隔三差五总要到豪华饭
店或酒家坐一回宴席,好吃好喝以后,偶尔还能带回来一些客人赠送的礼品。在一
般情况下,林小勇被请出去吃饭,事先并不知道。有时中午或傍晚放学后,他爸爸
的小车司机会在校门口截住他,说你爸爸让你去吃饭,上车吧。林小勇觉得中午还
有作业,想回家去做,但司机说你妈妈已经去了,家里没人。于是,林小勇没有办
法,只好背着书包钻进小轿车里去赴宴。
晚上喝酒回来,爸爸经常醉熏熏的,进屋后也不睡觉,在房间里踉踉跄跄到处
游荡,嘴里还唠唠叨叨说我是神仙我是神仙。
林小勇说,爸,你酒量不行,以后就别听他们劝,少喝点儿。
爸爸硬着舌头说,少喝?没门,我要把从前欠喝的酒,都统统喝回来。儿啊,
你不知道你爸从前受了多大的罪,吃了多大的苦。现在,我都要统统找回来,即使
是我喝死了,那也是享福享死的。
妈妈过来搀他,说别胡说八道了,快上床睡觉吧。
爸爸趔趄一步抱住林小勇,感慨万千说,儿啊,你比别人家的孩子,看享了多
大的福,想吃什么有什么,想用什么有什么,好好学吧,等下一个期末再考前10名,
我奖你快镀金手表。
有个叫谭建忠的同学,放学时跟林小勇同路回家。他们每天傍晚路过那家名曰
“同聚德饭店”时,经常被一些在该饭店门口拐弯排放的小轿车挡住去路。望着车
水马龙,霓虹灯闪烁的饭店,谭建忠总是大惑不解地咂着嘴问林小勇说,这里都有
什么高级的好饭菜呀?怎么老有这么多人来吃?每天像开大会似的,你看这一片亮
铮铮的轿车,都排到马路上了,有钱人可是真多。
林小勇说,谁也不会个人掏钱,都是花公家的,我和我爸在这儿都吃腻了,一
桌得五六百,其实也并不怎么好吃,就那么回事。
妈哟!五六百一桌,够我家吃半年了,还能不好吃?
不好吃,稀奇古怪,净是摆样子。
肯定有红烧肉吧。
嘁!红烧肉算什么,那是最赖的菜。
乖乖,红烧肉不好,什么才算好!
咳,看你真是没吃过好东西。林小勇笑了笑,侧脸看谭建忠一眼说,这样吧,
我快过生日了,正巧是星期天,你给我送点儿纪念品,我到时请你在这里吃一顿尝
尝鲜。
谭建忠高兴地说,行,你说我送你什么好?我家穷,我家长平时可不给我零花
钱。
林小勇想想说,我知道你家穷,就买个生日贺卡算了,带音乐的那种,才几块
钱一张。另外,你再给其他几个同学说,就说我过生日,请他们吃饭,到时也好凑
齐一桌。
我们送你的东西,不值几个钱,你请一桌花那么多钱,不是太不合算了。
咳,我请客不用花钱,吃完喝完,我爸签个字记上帐就行了。
几天以后,林小勇爸爸妈妈领着林小勇和几位同学,在“同聚德饭店”为林小
勇过生日。
菜上齐以后,谭建忠突然哭了,将头扎在桌子下偷偷流泪,忍不住哽哽咽咽抽
泣。大家很惊奇,忙问怎么了怎么了。
没事,没事。谭建忠擦干泪,满睑通红着不好意思说,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
见世界上有这么多花样儿的菜,有这么多可吃的好东西。
林小勇噗哧笑了,捶着谭建忠的肩膀上气不接下气道,建忠,你……你可真运,
那也不至于……不至于哭吧!
初一最后一个期末的考试成绩下来了,按五门主课的总分排名,林小勇列全班
倒数第四。
这一消息,是林小勇家长从班主任乔老师嘴里得知的。那是放暑假的前一天晚
上,乔老师带着在林小勇爸爸商场当广播员的女儿突然来到家中。坐定后,乔老师
神态呆板,笑脸僵硬、很不自然地连着叫了好几声林总经理没有下文,一副欲言又
止的样子。林小勇爸爸以为他女儿在商场有事,便慷慨地说,乔老师有什么事,让
小勇捎信儿或让你姑娘转告我就行了,何苦还劳你大驾跑一趟,有事就吩咐,咱都
不是外人。这一年来,小勇没少叫你费心,最近商场事忙,我快有两个多月没去家
里看看了,等放了暑假,我正说要领小勇去探望你咧。他这么一说,乔老师更窘迫
了,抓挽着手指头想了想,这才红着脸说,林总经理,难道小勇没给你说过?你真
的一点儿不知道?林小勇爸爸大惑不解道,到底出什么事了?林小勇妈妈也着急地
问,乔老师,小勇是不是在学校惹事了?
于是,乔老师很难为情地把事情说了。原来,林小勇在期末考试中发生了意外,
答政治卷时作弊,被监考老师将考卷没收了,所以这门课的考试成绩算是零分,而
其它功课考分也不高,全班一排队,他落了个倒数第四。按照学校规定,实验班的
最后5名,将降到普通班,而普通班的前5名,将调进实验班里来,也就是说,林小
勇由于考试作弊、初一学习不好或考试成绩太差,等开学后升初二时,必须离开实
验班进入普通班上课。
林小勇家长震惊之余大怒,当即揪住林小勇大打出手。林小勇吓得嚎叫着,在
屋子里四处奔窜,撞得家什叮叮咣咣乱响。
乔老师面色极为尴尬,拦住林小勇父母连声说,这都怨我,怨我,怨我对小勇
管教不严,怨我太怂恿小勇,有事咱慢慢教育,打不好,打不好。那样子,好像是
他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期未考试这几天,妈妈天天给林小勇变着花样做好吃的,爸爸还给他一些钱,
让他每考完一门功课后,随便买自己喜欢吃的零食,说只要能考到班里前10名,一
定兑现原来曾许下的诺言,奖一块名牌手表。考试中途,林小勇说钢笔不好用,妈
妈竟花百十块钱给他买了一支德国进口铱金笔。每考完一门课目,爸爸妈妈都关切
地问怎么样,林小勇总是满不在乎说,我觉得不错,都会做而且都做对了。各课考
试全部结束后,爸爸妈妈跟他要成绩单,林小勇说哪有这么快,现在根本批改不出
来。为此,家长只好等着,可等来等去,没料到竞等来了这个结果。
乔老师走后,林小勇爸爸余怒未消,瞪着藏在墙角里的儿子,一时不知道说什
么好,只是气冲冲吼叫着问道,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就考了个倒
数第四?!
林小勇抱着脑袋,哆哆嗦嗦地嘤嘤抽泣。
爸爸点燃一支烟,抽几口叹声长气,慢慢坐下来,自言自语道,从前我上学时,
铅笔头上绑根小棍,作业本用草纸割开订在一起。到公社上初中,从家带一个星期
的窝窝头当干粮,每顿的菜是萝卜丝拌点儿盐,连一星油都没有,一个月的伙食费
才两块钱。冬天,教室窗户上的玻璃都让捣蛋学生打碎了,钉上塑料布,他们又用
烟头烫成窟窿,听课写字得带上手套放下帽耳朵。我想学习,可想造反的学生在课
堂上骂老师,叨着烟在教室里走来走去,老师敢怒不敢言,只好夹着课本逃走,大
家谁也学不成。现在,时代变了,条件这么好,环境这么优越,不愁吃不愁穿,你
怎么就不好好学习呢?听乔老师说,你有好几次没上学,说是家里有事,咱家有什
么事?你每天都早早背着书包走了,原来你撒谎说瞎话。你他妈居然敢逃学!是不
是去打电子游戏了?那天,我见你桌上扔着几枚铜币,我问你,你说是同学的,小
兔崽子,你欺骗家长!
我说别给他那么多钱,也别常带他出去吃饭,可你从不听,总惯着他。妈妈插
嘴道,你扯得太远了,说“文革”、“四人帮”那会儿干什么?就说现在吧,家里
有你一间房子,冬天安着暖气,今年夏天又专门给你装了空调,什么不用你干,像
宝贝一样养着你,像皇帝一样敬着你,可你却反而不行了,退步了。一年前你在上
小学时,咱家穷得不行,忙得不行,我和你爸谁也顾不上管你,饭叫你做,衣服你
自己洗,屋里冬天冷,夏天热,连你学习的地方也没有,可你却好学得不行,刻苦
得不行。从前妈卖鸡你吃不上鸡,现在你吃鸡都吃腻了;从前你没铅笔盒舍不得买
橡皮,现在你的铅笔盒摞成堆橡皮一塑料袋;从前没钱给你买辅导材料,你借同学
的看,现在你的课外书一书架,奥林匹克竞赛辅导资料都没看过,你说,你这是怎
么回事?你怎么越大越不懂事了?这到底是哪个地方出了毛病?
过完暑假开学后,林小勇到普通班上初
第一次上英语课,讲台上出现了一位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她介绍自己姓苗。苗
老师眼睛大,皮肤白,身材窈窕而丰满,小圆脸扑扑的,一笑,翘嘴角分显现出两
个小酒窝。英语老师的俏模样,使林小勇不由自主想起了在小学五年级时的班主任
杨玲。
讲过几个单词之后,苗老师忽然点名提问林小勇。
Where does your father work?(你爸爸在哪儿工作?)
My father works in a shop.(商场。)
What does he do?(是干什么的?)
What does he do?(是干什么的?)
He sells ShoeS.(卖鞋。)
有同学在下面嗤嗤作笑。
And where does your mother work?(你妈妈呢?)
She sells chicken.(卖鸡块。)
教室里爆发出一片笑声。
林小勇悄悄坐下,见苗老师冲自己看一眼,并没有像从前的杨老师那样流露出
不屑的神情。
几天以后,爸爸妈妈不幸被林小勇恶作剧般的诅咒所言中。但爸爸的下场比卖
鞋更惨,更见不得人。他在商场营销活动中,利用职务之便,为某个体户代销VCD影
碟机150台,从中收取贿赂两万元,经商场职工检举揭发,反贪局对其住所进行突然
搜查,还抄出来历不明的现金三万余元及一批贵重礼品。
爸爸被捕后,妈妈迫于生计,又开始到那个菜市场卖红烧鸡块。
一个雷声滚滚的傍晚,林小勇提拉着一塑料袋方便面和两个鸡大腿,跟妈妈又
一次去监狱里探视爸爸。
在接待室里,妈妈说,为了孩子,我想把现在的房子退了,再搬回到咱原来租
赁的那间民房,这样,我去菜市场也近些。
爸爸连连点头,咳嗽两声说,行,行,这样最好,真苦了你和孩子了。
林小勇走近爸爸,将方便面和鸡大腿递给他说,爸,你别操心我和妈妈,我们
很好,你老咳嗽,以后别吸烟了。
爸爸摸着林小勇的头,迷茫的眼睛里闪烁着亮晶晶的泪花。
林小勇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折叠的纸,展开递给爸爸说,这是我期末考试的成绩
单。
爸爸抖着手棒过成绩单,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嘴里不停地叫好。
妈妈在一旁说,小勇又当班长了,这次考试,是全班第一,如果下个学期再考
第一,初三就可以重返实验班了。
好孩子!好孩子!爸爸将林小勇的头搂在怀里,声泪俱下道,儿子你能再回实
验班,爸我坐一辈子牢也不亏!
外面响了一声炸雷,孕育多时的大雨,哗哗啦啦如注般倾泻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