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的旅行
一 家乡在身體中的感覺
劉鋼是一對外省夫婦的孩子。劉鋼的父母都是東北人。他父親的老傢在黑竜江一個叫東京城的小鎮,那是一個林區,屬長白山地。劉鋼的爺爺是伐木工人。而母親的老傢,則在那個叫牡丹江的美麗的城市。
劉鋼的父母,在那種流動的建築單位上班,那單位很大,屬北京什麽部什麽局管。劉鋼剛出生時,那單位就從東北遷到了華北,後來又落腳在高原上這個城市。而劉鋼,卻被母親留在了東北老傢,跟爺爺奶奶過。
母親撇下劉鋼時,他還不到半歲。爺爺買來一隻奶羊,新鮮的羊奶把劉鋼養成了一個柔和的、白皙的小男孩兒。他皮膚中總是隱隱透出膻氣和青草的香味兒。這善良的氣味將追隨他一生,是食草的動物留在他生命中的印記。當然,他身上還有一些別的氣味,比如,鬆木絆子的味道、毛皮的味道、雞捨豬圈的味道、腐葉和夏天樹林茂盛的氣息,這些,就是一個普通的東北林區孩子身上的氣味了。
東京城是個安靜的小城,日子在這裏是悠長的,像一條緩慢深沉的大河,從容地流在世界的邊上。這裏的天空,是曠世寂寞的天空,那是寂寞和純淨的極限。在這樣的天空下長大的孩子,對世界往往有一種隔膜和錯覺。
在鼕天的大雪原上,雪爬犁遠遠地從一片銀白中滑翔而來。馬脖子上的鈴鐺是這寂靜的沒有人聲的世界中唯一的聲音。雪爬犁來了,又走了。並且帶走了劉鋼。劉鋼被一個陌生的男人帶上了爬犁。那男人用皮襖緊緊裹着他。在零下三十度的嚴寒中,那人的呼吸有一種玻璃般的銳利和凜冽。雪爬犁把他們帶到縣城,從那裏,他們登上了開往牡丹江的長途汽車。這是一個漫長旅途的開始——拋棄家乡的旅途。
後來他衹有在夢中回憶家乡。回憶他的小城。有時他會覺得那個至親至愛的地方遠在天邊,有時又覺得它近在咫尺。它像個嬰兒躲藏在他自己溫暖的身體中,這感覺親切又奇怪。衹不過,不管遠在天邊還是近在體內,他都無法觸摸到它。這是一個永遠的隔絶。
他來到的這個城市,是S省的省會。
二 城市很冰冷
那時他以為這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最熱鬧的地方。當然,那不是。
他不習慣這裏的一切。不習慣這嘈雜、擁擠和骯髒。他也不習慣乾燥。春天是讓他最難受的一個季節,幹旱的永不停息的黃風吹幹了人身體中最後的一點水分,人變成了風幹的人。整整一個春季,他嘴唇皴裂,牙齦出血。這裏的春天絲毫不給人融化和柔和的感覺。漫天的風沙中,一切新生和吐緑的生命都蘇醒得那麽苦難和堅韌,緑色成了那樣决絶悲壯和慘烈的顔色。他的雙腳踩在硬梆梆冰冷的馬路上,感覺不到春天。他想象着春天曾經是怎樣從他的雙腳鑽進他的身體,就像破土而出的一棵幼苗,在他血脈裏攀緣而上。那時他就覺得自己變成了一棵樹。他嚮上伸展手臂,他感到從自己的手指尖慢慢抽出嫩芽、長出緑葉。融化的土地是多麽奇妙溫暖和芳香啊。到處是泥濘、滴水的聲音和歡快的人聲,還有新鮮嘹亮的鳥鳴。在春天人的脈搏也跳得快起來。他是多麽喜歡這樣的春天。但是在這裏,這幹旱的黃風和灰蒙蒙的天空、還有綫條尖硬沒有鳥雀做窩的醜陋的樓房,春天又在什麽地方?
天氣熱起來。他脫下了笨重的棉衣。他的棉衣已經很髒,前襟黑呼呼的,泛着一層油光。媽說這哪是棉衣這簡直是鎧甲!在一個有太陽的星期天媽一邊拆洗它們一邊憤怒地嘮叨。媽讓他換上了一件毛衣。是姐姐穿舊的,大紅的顔色,穿在他身上緊綳綳的,手腕露在外面一大截。媽像衹獵狗一樣伸着鼻子在他頭髮上嗅着,媽說,“去去去,好好把自己洗一洗,瞧你,什麽味兒!”
媽常說這句話。瞧你,什麽味兒!可那氣味是洗不掉的。那氣味躲藏在他皮膚下面,身體深處,在他蔚藍的柔軟的血管裏面像小河一樣奔流。那是家乡的親愛的氣息。是食草動物的氣息。在春天它們蘇醒和返青。可這氣味莫名其妙地讓他母親感到不安和心煩,還有強烈的陌生感。她從這個有異味兒的孩子身上找不到一點骨肉的感覺,親人的感覺。她簡直不知道該怎樣去對待這個陌生的闖入者。她衹有頻頻地往澡堂裏轟他。
澡堂是單位的公共澡堂。在開放的日子裏,許多赤裸的人擁擠着爭搶一個個蓮蓬頭。蒸騰的熱烘烘的水汽中,赤裸的身體擠做一團是那麽醜陋和恐怖。水汽扭麯了它們,使它們變形。它們在水霧中做着各種各樣難堪和羞恥的動作,用絲瓜瓤或海綿搓洗那些難看的部位。他衹好把自己的身體藏起來,藏在白瓷磚砌成的水池子裏,讓水淹沒它們。可是水池子也不是個安全的地方。孩子們把這裏當成了遊泳池。赤身露體的男孩兒們在這池子裏遊泳、打水仗。他的哥哥和弟弟也在其中。他們把這骯髒的洗澡堂當成了樂園,他們誇張自己的快樂,他們用這樣的方式把這個兄弟這個親人排除在他們的生活之外。
三 童話的由來
我從小生活在T城。在我少年時期,我的城市曾經發生過幾件令人震驚的事件。它們都和死亡有關。準確地說,那是幾起完美或者不完美的自殺。有一個女人,在某一個早晨爬上了市中心的一個工業煙囪,她想從上面跳下來,結束自己的生命。可她在爬上那頂峰之後後悔了。於是,我的城市中有許多人都目睹了那一幕,目睹了一個絶望者在生死的邊際上怎樣掙紮。她一覽無餘地暴露在這個城市的製高點,沒人知道是什麽輓留了她。那天T城市中心的交通為此整整阻塞了好幾個小時,人們把馬路擠了個水泄不通。後來消防隊員出面了,那些戰士像緑色的植物一樣無聲地攀緣而上,解救了她。他們張起的大網就像生活的羅網。她被劫持着富有彈性地落入網中。這個場面,我什麽時候想起來都為之傷慟。
還有一個男人,他曾經做過我的小學教師,教我們美術。我有史以來美術課上的一個最高分就是他給我的。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個天津人,臉是六角形的,顴骨很高,脾氣暴躁。有一次臨摹一幅命題畫,補衣服什麽的,一個男生畫得很不像樣。他揮舞着那畫對男孩兒咆哮道:“這是補衣服嗎?這是——打屁股!”我們哄堂大笑。這讓我們覺得他很沒有尊嚴。不久,他就不教我們了,不知道去了哪裏。就是這個高顴骨六角形臉的天津小夥子,後來,幹出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情——在鬧市區觸摸了高壓綫。
那是因為失戀。我的美術老師他失戀了。他好不容易纔找到了一個對象,因為他有一個資本傢或是小業主之類的出身。可是這個對象還是决定要和我的老師分手了。於是,在某個清晨,就發生了這樣的一幕。我的老師當着他戀人的面爬上了高壓電桿。那是在鬧市區一個著名的通衢大道上,我的老師他笨拙地爬着,下面站着他心冷似鐵的戀人。他爬呀爬,爬到一半時,他抱着電桿停住了。他凝望下面,他指望聽到什麽?那女人沉默着,嘴角挂着嘲諷的譏笑。還有那些行人,行人像看普通的小兩口打架一樣看着熱鬧。愛起哄的人甚至在喊,“嗨夥計,上!不到長城非好漢呀!”我的老師他嘆息一聲,又一拱一拱地爬了上去。太陽從他的背後升起。那最後的時刻很輝煌。他伸出了手臂。他的手臂又細又長,像長臂猿。他握住了那亮若遊絲的高壓綫,然後他就突然像風箏一樣懸挂在了清晨的陽光中。
人們到處傳說這故事。我聽說了死者的名字。我很難過。我想象着老師他在衆目睽睽之下艱辛笨拙地爬嚮他生命的終點,他以一個滑稽的鬧劇的形式結束了他一生的悲劇。那時我還小,可我想我理解了他孤絶的悲哀。
還有一件事,一個死亡事件,是在靜悄悄中發生的。它發生在一個醫院的宿舍院裏。有一天,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在她的房間裏原因不明地自殺了。他們死得很安靜。他們把自己並排懸挂在暖氣管上。手牽着手。我一直不知道他們為什麽死。他們的死在我整個青少年時期始終是一個秘密。我想象他們頎長、潔白、冰冷無言的屍體,覺得那是一個最神秘最徹底的死。它嚮我傳達出一種死亡的美麗。這是我在後來慢慢意會到的。事隔多年之後,有一次,在某個懷舊性質的聚會上,我忽然說起這件事,人們一片茫然。人們誰也不記得在我們的城市曾經發生過這樣一個决絶和美麗的死亡。我問,“那個跳煙筒的女人,你們記不記得?”“記得呀!”大傢異口同聲。“那,那個摸高壓綫的老師呢?”“記得呀!”又是異口同聲,因為我們的城市實在算不得一個什麽遼闊的大城。這下輪到我茫然了。我不知道是誰的記憶出了錯。我呆望着大傢。我想也許真的並沒有這麽一件事。這件事怎麽想也像一個童話,有着最美麗最虛無的本質。那麽好吧,就讓我來完成一個童話吧。也許這是二十世紀最後一個童話。或者說,是二十世紀最後一個光明的頌歌。
四 很多故事都是在火車站發生
1972年某個夏夜,一個叫陳憶珠的女人走出了T城的火車站。從北京開來的這列直快,晚點六個多小時。十一小時的旅程變成了近十八小時。車抵T城已是深夜。遠處是一個漆黑無語的城市。除了站前廣場幾盞昏暗的路燈之外,這個城市其餘的路燈都被武鬥的槍彈或者孩子們的石頭敲碎了。這是一個沒有了燈光撫慰的城市。在巨大無邊的黑暗面前,站前廣場的燈光看上去是那麽瘦弱伶仃和不堪一擊。
這個沒有人接站的女人衹好走進候車室。她衹有耐心地等待天亮。等待城市蘇醒。早班第一輛公共汽車還有四個小時纔會打着哈欠開來,假如它準時的話。好在候車室人並不太多,T城不是那種處在交通樞紐和要道上的城市,比如鄭州、石傢莊什麽的。聯接T城和外面世界的,衹有兩條不那麽重要的鐵路支綫,人們稱它們為南、北同蒲。要不是因為在這個亂世一切都反常火車常常晚點的話,在這個時間,T城火車站候車室的人應該更少一些纔對。儘管如此,陳憶珠還是很容易地找到了空着的長椅。這下有臥鋪睡了。她高興地想。坐了十八小時的硬座,腿都坐僵了,雙腳也腫脹麻木。她幾乎是快樂地躺下去,一下子放鬆了身體。鬆弛和舒展的快樂使她感到身體像水一樣波動和蕩漾了一陣。一波一波的浪,從裏嚮外,起伏着,帶着某種隱秘的芳香。陳憶珠是一個樂觀的女人。一個樂觀的女人其實很容易識別。在灰蒙蒙的人群中,她們有着高原雪域般的清新和陽光似的明亮。生活的灰塵不能使她們蒙垢。
現在她把自己安排得很舒服。頭枕着行囊。狹窄又硌人的木椅在她身下似乎是一張遼闊鬆軟的大床。它甚至還給人島嶼似的感覺,比如,南太平洋上的那些與世隔絶的美麗的小島嶼,有着最充足的陽光和最豐沛肥碩的熱帶花朵和女人。骯髒、空氣污濁和滿地狼藉的候車大廳被明淨的海水淹沒了。這個女人她似乎是幸福地睡在星空的下面,寧靜得像一棵植物。瞧,當那個迷途的孩子走進候車大廳的時候,他一下子就發現了這個,感覺到了這個。陳憶珠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她伸了一下蜷得發麻的腿,卻蹬在了一個人身上。於是她看見了坐在她腳邊的那個孩子。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兒,或者說,一個少年。
她坐起來。
我打鼾了吧?”她愉快地問那孩子。
“沒有。”孩子說。
周圍有好些椅子空着。可那孩子卻擠在她腳邊。這有些奇怪。當然,要不了多一會兒,那些空着的椅子就會被人骯髒的屁股填滿了。要不了多一會兒,候車室就會重新變得嘈雜、熱鬧和擁擠。陳憶珠擡起手腕看看表,五點一刻。再有一刻鐘,早班公共汽車就應該開出車場了。醒得可真及時呀。她想。她馬上拉開她的行囊,掏出一把梳子,鮮豔奪目的大紅,不知是塑料還是牛角的,她匆匆攏了幾下頭髮。立刻,清新的精神如醍醐灌頂似的回到了她的臉上。
孩子始終在看她。
“你去哪兒?”她隨口問。
“東京城。”孩子回答。
“哪兒?”她很驚訝,她從沒聽說過“東京城”這樣一個地方,“東京?日本的東京?”
孩子搖搖頭。“東北。”他說。
“你和誰去?”她朝四周看了看。
“沒有誰。”孩子安靜地說。
“你一個人?”
“一個人。”
她懂了。這是一個需要幫助的孩子。一個流浪兒。可是這個流浪兒衣衫整潔,面孔也很幹淨,從那上面還看不出流浪生活的痕跡。陳憶珠不笑了。她用清明的眼睛凝望了這孩子一會兒。多麽明亮的一個孩子!她在心裏這樣喊了一聲。這孩子身上有一種奇異的光明的氣息,衹不過它被某種東西遮蓋了。候車室的燈光就在這一剎那無聲熄滅了。黎明的熹光中,污濁的空氣突然像塵暴一樣降落在孩子身上。這可不是他呆的地方,她想。她把自己的手伸給了孩子。
“我們走吧。”她說,“跟我來。”
孩子沒有問,去哪兒?孩子衹是猶豫了一下,然後就把自己的手信賴地交給了她。孩子的手冰涼而光滑,像條剛從河裏打撈上來的小魚。這感覺是新鮮的。她記不得自己什麽時候牽過一個孩子的手。她是一個……沒有生育過的女人。她回頭看看那孩子,孩子忽然羞怯地朝她一笑。那是花朵初綻的時刻。他身上那種光明嘹亮的氣質一下子綻放出來,就像破曉的雞啼。她突然覺得心疼。美好又脆弱的東西總是讓她心疼和痛惜。她對了。她不知道自己已經走進了一個殘忍的故事裏。
陳憶珠是一個醫生。她在T城一傢醫院做眼科大夫。她是一個住院醫師。這是醫師的等級中最低的一個級別。在它上面,還有主治醫師、副主任醫師和主任醫師這一係列冰冷潔白的臺階。醫院從來是一個等級森嚴的地方,在這方面,它壁壘森嚴的程度幾乎可以和軍隊相媲美。
當然,在1972年,它的等級制度被徹底摧毀了。主任醫師副主任醫師們也許正在用刷子和去污粉刷厠所的抽水馬桶,而一個護士,則有可能站在無影燈下,做針刺麻醉的手術或者是為小兒麻痹的患者做割治埋綫的治療。這就是出現在那些年代的所有新生事物中的一種。
不過,陳憶珠的生活似乎沒有太大的變動,至少她還在做着臨床的工作。她也沒有參加任何的革命群衆組織,她天生是個逍遙派。“逍遙派”這稱呼真是讓她心生歡喜。她喜歡這其中那寬袍大袖的飄逸之氣,有一種難得的詩情和浪漫。醫院建在城邊上,和郊區接壤,從大門走出不遠就可以走進莊稼地和菜田。在青紗帳起來的時候,人很容易被芳香的緑色吞沒。後來,在很長一段時間,這景色就成了孩子劉鋼眼中見慣的風景:那是這個暗淡冷漠的城市唯一親切明亮的一個角落。
那個夏天的早晨孩子和女人就走在這樣的一片緑色中。所有不潔的氣味:隔宿的候車室的濁臭、公共汽車上嗆人的汽油味兒,像退潮的海水一樣退出了他們的體內。現在他們的胸腔變得像沙灘一樣潔淨。女人告訴孩子,這是玉米、那是油菜、那是𠔌子和蓖麻、那是……孩子默不作聲。他認識這些。這一切。田野、泥土、正在生長的莊稼、糞水的氣味兒,它們多麽強大和迷人。它們洗滌着他。他的腳變成了魔腳,走一步一個泉眼,泉水汩汩地從他腳心涌入他的身體。他柔軟下來,鬆弛下來。他保持一個僵硬堅固的姿式已經保持了太久。他溫馴地默不作聲走在女人身邊,上樓,進屋……女人進屋第一件事就是打開了窗子。田野的氣味兒像光綫一樣涌入。這讓他安心。他聽話地做着女人讓他做的事,在水竜頭下洗着手臉。清涼的自來水嘩嘩衝擊着他的掌心。他第一次覺得自來水是一種活水,從地心一條看不見的大河流來。帶着活水迷人的腥氣。後來他安靜地坐在窗下,看女人進進出出忙碌。女人端來了早飯,煎雞蛋、玉米麵糊。它們金黃的色彩和熱氣一下子模糊了這孩子的雙眼,他流出了眼淚。
女人放下了食物。好了。她想。她抱起胳膊坐在他對面,看他哭。女人沒有勸阻。女人看眼淚怎樣滾出他黑葡萄似的眼睛,黑菊花似的眼睛。先是一顆又一顆,又大又沉重,像一些有重量的珠子。後來連成了串。在無聲和漫長的哭泣中這個孩子身體和心靈中的灰塵都被衝洗掉了,流走了。女人覺得這個早晨變得輕盈起來。光明起來。女人喜歡輕盈和光明的事物。
“你叫什麽?”她微笑着問。
我們當然知道這個孩子叫什麽,我們早就知道了。我們還知道了一些別的,關於他的來歷,關於他對T城生活的隔膜和憎惡。其實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和這個女人相遇了。就像——灰姑娘遇到了仙女。這是經典的童話的模式。現在女人就扮演了類似仙女的角色,聽一個迷途的孩子訴說。他說得又急促又匆忙,像在奔跑。他說他要回傢,回東京城,去看爺爺、奶奶、花壯(一條狗)和黑鼻子(他的羊媽媽的後代),他離開他們,親人們,已經整整兩年了。他說阿姨你知道東京城嗎?知道老爺嶺嗎?那裏是林區。那裏有紅鬆、落葉鬆、魚鱗鬆,還有漂亮的白樺樹、落葉櫟樹、槭樹、紫椴樹、楊樹……哦,那些樹啊,到秋天,淺黃、金黃、明黃、金紅……真迷人啊!對了,還有榆樹,在夏天,下過雨後,榆樹下就長出了榆蘑,也叫黃蘑,用黃蘑炒菜、做餡兒,那可真叫好吃!還有那些灌木叢,山地虎榛子、綉綫菊灌叢,那裏藏着的好吃的可真多呀。木刻楞的房屋,屋後流着溪水,不知道那水是從哪兒流出又要流到哪兒去,這顯得有些神秘,那就是看林人也就是爺爺的屋子。爺爺以前是伐木工,後來,得了老寒腿病,就做了看林人……爺爺腰裏一年四季別個酒葫蘆,酒葫蘆裏是鹿茸啊人參啊之類的藥酒。爺爺吱溜抿一口,脖根就紅了。爺爺年青時喝酒就上臉,可卻是沒人能比的好酒量……他們那天告訴他爺爺死了!說是什麽胃裏長了東西,這他可不相信。爺爺除了老寒腿身上簡直沒一點毛病,一頓飯能吃五六個貼餅子喝三碗棒茬粥,怎麽會死?而且爸爸也沒回去奔喪,說是搞什麽大會戰!他說阿姨你相信嗎?你相信不相信我爺爺會死?他黑菊花似的睛眼凝望着女人,這麽問。
“當然不相信。”陳憶珠回答得斬釘截鐵。
孩子一下子淚如泉涌。
“我也不相信。”他說。
訴說是多麽痛快啊。訴說使他變成了一條河流,淹沒了僵硬的現在。是啊,這裏的生活是多麽僵硬啊。到處都是硬梆梆的,他常常看不見自己的腳印,除了下雪。可這裏連雪都是骯髒的。可他們還總是說,你身上什麽味兒?他們總是、總是往澡堂裏轟他,他們總是把他往那個可怕的、惡心的澡堂裏驅趕,就像……趕一條狗。他說阿姨你見過東北人怎麽殺狗嗎?他們把狗趕進那麽窄的一個小缸裏,然後當頭澆下一壺滾開的水,狗在裏面掙紮,扭動,身上的毛就在缸壁上蹭掉了,那些毛無聲脫落,漂浮或者沉底……澡堂真是讓我害怕,可是他們,他們總是說,澡堂有什麽好害怕的?他們,他們……他忽然抽泣起來。
陳憶珠握住了他的兩衹手。現在它們有了溫暖的感覺,像從鼕眠中蘇醒的動物。她把這樣兩衹手溫存地握了一會兒。抽泣聲弱下去,衹剩下了奔涌的眼淚。孩子的故事中有着可怕的東西,它在血腥的氣味中結束。這讓她暗暗心驚。
“劉鋼,”她努力使自己聲音平靜,“告訴你,我也不喜歡——公共澡堂。那確實是一個很可怕的地方。”
孩子擡起頭。
“你瞧,我們都不那麽勇敢,對不對?”她說。
“不過,”她微笑了,“這問題,也不是不可以解决,比如,呶,衹需要這麽一個大盆,”她指了指自己的床下,那兒果然有一隻寬闊的木盆,靜靜地躺着,棗木板,漆着桐油,“再燒一桶開水,事情就解决了,對不對?這其實很簡單。”她溫柔地說。
在這個女人這裏,一切都是簡單的。事情一下子就變得單純起來,光明起來。就像藍天白雲、紅花緑草、多汁的水果,這就是童話的魅力。這個女人是神奇的、大氣的,有着化復雜為單純的魔力……那個迷途的孩子真幸運啊。在一段最黑暗的日子裏他和這樣一個女人相遇,和光明、拯救相遇。從此他的生活將發生巨大的改變。不過,此刻,在那個早已逝去的夏天的早晨,十二歲的孩子還不懂這個。他衹是信任地望着她,不再流淚。他想她的話多有意思。一隻大木盆!一句廢話。可它奇怪地給人信心。
“對不對?”她問。
他點點頭。
“瞧,不是非得離傢出走不可,”她微笑,“你傢,哦,我是說你T城的傢住什麽地方?”
這個叫劉鋼的孩子警惕起來。
“我不回去,我要去東京城,我要去看爺爺,我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真的……死了,我得弄清楚這個。”劉鋼說,口氣很堅决,像在強化着那個已經在溶化的大决心。其實他分明聽出了它在自己身體中消融的聲響,就像春天融雪的聲音。
“爺爺沒死。”陳憶珠斬釘截鐵地回答,“我告訴你,劉鋼,你愛一個人,他就不會死。這用不着證實。”
你愛一個人,他就不會死。這像天堂的音樂。
後來的事情,就簡單了。劉鋼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頓舒服的早飯,煎荷包蛋、 玉米糊、鬆軟香甜的果脯面包,那是陳憶珠剛剛從北京帶來的好東西。他甚至默許了陳憶珠給他的父親通了電話。那個被大會戰和兒子的走失折磨得要發瘋的男人說了一百個謝謝,電話裏他的聲音哽咽了,他說那個小兔崽子他一回來我就拿繩子把他拴起來!我把他零拆了!陳憶珠說,那我就不費事送他回去了。我正想要一個兒子呢!電話那頭那個東北漢子急了,說同志同志我是急糊塗了,我一個指頭也不會動他,我造了什麽孽呀碰上了這麽一個讓人折壽的小祖宗!
太陽很高的時候,他們走上了剛纔的來路。太陽把莊稼曬出了腥氣。路上起了灰塵。有了人跡。劉鋼頭髮濕漉漉的,身體潔淨、清新,散發着棗木盆和玫瑰香皂的好聞氣味,像棵剛剛被一場豪雨衝洗過的漂亮翠緑的青菜。棗木盆是多麽安全美妙啊!把身體浸泡在清亮芳香的水中是多麽安全美妙啊!一個人的沐浴是多麽安全美妙啊!裊裊白汽繚繞着,如同一種仙境。從前奶奶就總是這樣把他捉來摁進木盆裏,遼闊的、樺樹皮做成的木盆,那是爺爺做的。林區的爺爺們大多會用樺樹皮做各種日用的東西:木桶、木盆、小孩兒的搖籃什麽的。奶奶粗大的手搓着他的脖根、腋下、小腳丫、還有他柔軟的小雀,那就是回傢的滋味。劉鋼坐在溫暖的水中回想着奶奶的手、白發和皺紋,身體有種夢境般的漂浮感。他回傢了。
他把身體更深地往水中縮一縮……過道對面的廚房裏,那用最簡單的魔法——一隻木盆送他回傢的仙女,正在慢慢吃剩下的玉米糊、六必居的醬蘿蔔和王緻和的腐乳。女人慢慢慢慢吃着她延時的早飯。窗外,鳥在叫,那是些麻雀、燕子,偶爾會有一兩衹黑羽毛白肚皮的喜鵲,它們在那些粗大的楊樹和槐樹間跳蕩、覓食,享受着生命的喜悅。
現在他們終於走上了重返T城的路。他沉默幹淨地走在女人的身旁,鼻尖慢慢滲出細碎的汗珠。他腳步越來越遲緩。陳憶珠註意到了這個。現在這條鄉野的大路,被太陽曬得乾燥起來。他們的鞋上不一會兒就有了灰塵。他們的身體也有了重量。沒有風。路邊的玉米葉、高粱葉紋絲不動,根部蒸騰着熱氣。劉鋼擡起了臉。
“這條路,一直走下去,走到底。到哪兒?”他問。
“汽車站。”陳憶珠回答,“進城。”
“進了城呢?”
陳憶珠想了想,“出城。”她說。
“出了城呢?”
“再進城。”
“出多少次城,進多少次城,才能到東京城呢?”劉鋼終於說。
“這我不知道。”陳憶珠抱歉地回答。但是他臉上馬上籠罩了失望,失望像一層霜挂在了這個剛剛從流浪的黑夜穿過來的孩子的臉上,“不過,我們可以查查地圖,你說它在東北,對不對?”
“對。”
“東北哪一塊兒呢?”
“老爺嶺那一塊。”
這又是一個陌生的地名,阻隔了她。她地理真是學得不夠好。她也沒去過東三省。她衹知道瀋陽、長春、哈爾濱這樣一些衆人皆知的地方,還有,威虎山和夾皮溝什麽的。威虎山和夾皮溝現在是全中國人民心目中的東北。還有,就是錦州。錦州和蘋果之類的東西聯繫在一起出現在主席的著作裏,說的是遼瀋戰役的事。再想想,對了,還有大興安嶺和長白山。這兩個地名的出現使她眼睛一亮。它們像兩大朵花開放在一棵遙遠的樹上,美麗熱烈而招搖。
“沒關係,衹要它在東北,我們朝東北方向走就是了,”陳憶珠笑起來,那笑明朗又天真,“我們可以先到北京,那兒有許多次車開往東北,瀋陽、長春、哈爾濱,還有牡丹江——”
“我知道牡丹江,”劉鋼興奮地插嘴,“我媽就是牡丹江人!”
“是嗎?”
“我去過一次牡丹江,五歲的時候,爺爺帶我去看病,住在我姥姥傢。那裏有一條大河。”劉鋼說。這就是他對牡丹江的全部記憶,“阿姨,你要帶我去牡丹江,去東北嗎?”他仰着臉,呼吸急促起來,“我們坐火車去嗎?”
這時他們已經來到了汽車站。這是13路公共汽車的終點。當然也可以把它叫作起點。13路公共汽車從城市開來,在這裏停留幾分鐘然後再返回城去。終點站的名字是“榮軍醫院”。這不是陳憶珠醫院的名字。榮軍醫院此刻就在他們看得見的地方,對面,包圍在一片楊樹的緑蔭裏,靜悄悄的。劉鋼現在回憶起了這地方,他們曾去那裏參觀過,是學校組織他們去的,組織他們去參觀迫害榮軍的罪行。光禿禿的沒有任何遮蓋的鋼絲床,在陰沉的水泥地中央給他刑具的感覺。還有泡在福爾馬林藥水中的那些內臟:心、肝、肺,那些脫離了人體的器官孤獨、怪誕、醜陋,變成了另一種生物。變成了一些悲哀的血腥的眼睛。這感覺叫他毛骨悚然。現在他又一次突如其來地看見了這地方。
他抓住了陳憶珠的手。
“阿姨,我們坐火車去嗎?離開這裏,去東北?”他急促地問。
“有很多種方法,可以去我們想去的任何地方。”陳憶珠想了想,這樣回答。
“什麽方法?”
陳憶珠溫柔地望着他。
“比如,想象。”
“想象?”
“對,”陳憶珠興奮起來,搖着他的小手,“那可以讓我們走得很遠,我們人在T城,可實際上我們已經去了遠方。”
“那是神話。”劉鋼有些悲傷地回答。
“不,那是另一種生活,”陳憶珠說,“比如說吧,我們現在,就去一個地方,先去近處吧,晉祠,你去過沒有?”
劉鋼搖搖頭。
“那好吧,現在就讓我們去晉祠,”陳憶珠愉快地擡起了臉,陽光在這張漂亮的臉上閃爍着,“呶,我們現在,步行穿過這條公路,”她指了指右邊,這條公路和那條青紗帳中的土路恰好呈現出一個丁字,“我們大約要步行半個小時,你能不能走得動?”劉鋼興奮地點點頭。“好,半個小時後,我們就上了晉祠公路,我們可以在南屯等8路公共汽車,那是離我們最近的一站。如果車正常的話,半小時後,我們就可以到晉祠了。這樣,我們每人需要四角五分錢的車票錢。”
“可我沒錢。”劉鋼嘆口氣,囁嚅着。
“沒關係,我有。一個大人和一個孩子結伴旅行,孩子用不着為錢的事發愁,對不對?”
“不對,怎麽能隨便花別人的錢呢?爺爺奶奶說,不能隨便拿別人的東西。”
“那好吧,既然你是一個這麽有原則的孩子,就算我藉給你的,將來,等你工作掙錢了,再還我就是了。這總行吧?”
劉鋼想想。再想想,點點頭,笑了。
解决了錢的問題,他們繼續上路。陳憶珠開始描述公路兩旁的風光。她說劉鋼,我們的汽車現在走在稻田裏。晉祠一帶是我們T城唯一有稻田的地方,盛産稻米。晉祠的大米非常好吃,比南方的秈米好吃多了。傳說,真正的晉祠大米,蒸出飯來,每一粒都是站着的,晶瑩碧透地站立着,芳香撲鼻。據說現在衹有一塊田地裏出産的米是這樣的珍品,遺憾的是我們不知道是哪一塊。稻田和我們這個幹旱的高原城市是多麽格格不入啊!它像一個異類,給我們帶來江南的氣息,濕潤和豔麗。劉鋼,你知道那一帶為什麽會有稻田嗎?那是因為,泉水,晉祠的泉水。
13路開來了。他們上了車。汽車開往T城,可他們的想象卻背道而馳。他們走在一條完全不同的公路上,稻田、蓮塘。夏天的蓮是多麽漂亮啊!塘裏遊着花鴨和白鵝。現在汽車停了下來,停在了晉祠公園的門口。那裏此刻很安靜,因為不是星期天。從汽車上下來的,大多是外地人,外地來出差的、外調的、探親的,沒有T城人。T城人不會在這樣一個不是節假日的時候乘公共汽車到晉祠去,T城人沒有這份閑情。可是我們去了,劉鋼!陳憶珠得意的笑起來。笑容使她流動,像一條灑滿陽光的河流。
好吧,劉鋼,我們進去了。
不要驚奇,孩子,這渠中就是晉祠的泉水。多麽碧清啊!水草是這麽柔軟、嫵媚,它們折服和漂動的姿式是一種生存的姿式。你一會兒就會看到它們的源頭。關於泉水,有許多的傳說和故事,我會告訴你。看,現在我們走上了獻殿,這是宋代的建築,不對,也許是金代的,它的建築很有特點,四周沒有墻壁,也沒有一根屋梁,你仔細瞧,沒有屋梁,是不是?我們不搞建築,我們不懂,可是懂的人知道,這,是建築學上的奇跡。你穿過獻殿,往前走,停下,先看一看,你馬上要走上一座石橋,青石橋面,白石欄桿,這可不是普通的石橋,這橋,叫“魚沼飛梁”,你看它是十字形的。好,讓我們走上去,這樣我們會看得很清楚,十字的橋梁,橫跨在渠上。這種十字的橋梁,目前在世界上僅存的衹有兩座,一座好像在羅馬,還有一座,就是這個——魚沼飛梁!古人說,圓為池、方為沼,一為橋、十為梁,所以它叫魚沼飛梁。
現在,你低頭,讓我們再看腳下的泉水。我們下橋往左邊走,我們會走下一個有石階的門,那是我們接近泉水的唯一的道路。看哪,這個亭子,上面寫着“不係舟”三個字,建在泉水中,它像不像一條泊在水邊的船?你看這石壁上的泉眼,它從“難老泉”汩汩涌出。你聽它的響聲,它像小瀑布一樣奔流而下,我們得大聲呼喊才能聽到對方的聲音。
我們走下臺階,要小心,臺階又涼又滑,水汽撲面而來,清涼的水汽,撲面而來,看,我們現在到了“智伯渠”裏。蹲下來,劉鋼,你現在可以把你的手,浸在泉水中。你看它們怎樣從你的手心、手背、手指縫中流動。呶,現在看這裏,這條石壩,看到沒有,石壩上有一些洞眼,數一數,它們是十個。泉水從這裏分流而去,三眼朝西,七眼朝東,知道嗎,這裏面有一個故事,就是“智伯渠”的故事。現在,讓我們坐在“不係舟”上,聽我給你講一講智伯和渠水的故事……
汽車穿越了郊區和市區,嚮着城市的中心深入。呼呼的風聲中,他們以逆嚮的速度嚮着民間傳說和園林縱深挺進。聖母殿、水母殿、叔虞祠……劉鋼無限喜悅和動情地從它們宏偉的年深日久的身體中穿越。而這時,他們已經來到了那個建築單位的宿舍大院門口,一男一女兩個人,嚮他們奔來。他們奔跑的慌張的姿式使一個旅行在最快樂的高潮中戛然結束。
劉鋼的父親不停嘴地說,謝謝,謝謝。劉鋼的父親高大英俊,一看就是個東北大漢,一臉的絡腮鬍子。雖然穿一身工作服,可不怎麽像個工人。他母親卻沒說話。他母親緊緊盯着兒子的手。那手,被握在一個陌生的女人的手中,馴順、聽話、信賴、而且……依戀。這很刺目。兒子從沒讓她這麽握過。兒子非常害怕她觸碰他的身體,兒子就像含羞草,像一種軟體的敏感的蟲子,一碰,就恐懼地縮成一團。
太陽白晃晃的。這個異常明亮的正午灼傷了一個母親。疼痛從眼睛傳導進身體深部,像一些種子落進黑暗和溫暖的泥土中。當然,最後她還是堆起了禮節性的笑容,她說,“多虧了你了呀!”
陳憶珠把孩子朝他們面前輕輕一推,“他想當個小徐霞客!”她說,高高興興的。她謝絶了男人請她共進午餐的邀請,她用手撫摸了一下孩子的頭髮,對他說,
“徐霞客,想去旅行,就來找我。”
劉鋼笑了。眼淚一下子滾出了他的眼睛。一顆、一顆。這是射嚮他母親的散彈,可惜他不知道。
五 自由的行程
從那個中午開始,陳憶珠迷上了一件事,收集地圖册。她跑遍了這城市大大小小的新華書店,買來了中國地圖册、世界地圖册、中國交通圖册、中國公路圖册、各省的分省圖册、自然地理圖册……
閱讀地圖原來是這麽一件愉快的事,當那些熟悉或陌生的地名一下子朝你逼近的時候,那裏有一種音樂的旋律。隨手一翻,比如,那麯、措美、紮西則,那就像從一聲神秘嘹亮的呼喊中顯現出來的奇跡,潔白、遙遠,有如神諭。
它們還像果實一般懸挂在最奇妙的樹上,沉默,守秘密,是一種天長地久等待的姿態。再比如,橫塘、丫髻山、雪堰橋,這裏面有了顔色,宋元山水的顔色,還有古琴琮琮高山流水的聲響。更多的地名是生活的聲音,比如,鯉魚江、羊角塘,聽起來多麽親切熱鬧啊。這樣的地名沒有神秘感卻給人生活的興致。可是另一些就不同了,三十裏鋪、漫川關、落水河,那就像沒有人煙的蒼涼孤旅上的驛站。
當然,她做的第一件事,是尋找那個名字——東京城。原來它並不難找。它就在鐵路沿綫上,在黑竜江的東南部,圖例表示着它是一個小鎮。和它相聯接的分別是:蘭崗、寧安、溫春、牡丹江。
她久久盯着它。這個名字。她知道這是劉鋼眼中的爺爺,他和長白山共存。她輕輕嘆息,她想對於劉鋼來說,這就是山脈的最動人之處和魅力所在……
現在她獨自居住的這間屋子成了劉鋼最喜歡最熱愛的地方。差不多每個星期天,這個孩子都會乘13路汽車風塵僕僕地趕來。他一進門就嚷嚷,“嗨我沒誤火車吧?”旅行現在成了他生活中最重要的內容。比吃飯重要。比睡覺重要。比和小夥伴們遊戲重要。甚至,比和父母相處重要。旅行的光芒照亮了劉鋼其餘時間的生活,T城不那麽難以忍受了,挨過六天灰暗沉悶的日子,然後就迎來了光明的一天。這一天就像紅日一樣跳出海面,把平凡的歲月之水照耀得輝煌燦爛,金波粼粼。
他們是兩個最好的旅伴,不嬌氣,能吃苦,精力充沛,他們的身體和心靈一樣敏感,感知自然的能力就像植物感知四季。他們坐在不足十五平方米的小屋裏,開始他們的行程。那開始的一刻是神聖的,充滿儀式感。他們屏息靜氣,手心對着手心。陳憶珠說,好,我們上路,徐霞客。於是他們就背起想象的行囊出發。他們在出發的剎那間鬆弛下來,身心充滿歡樂。他們每一次的旅行路綫,都由陳憶珠精心設定。幾個月來,他們有過壯麗和艱苦的西行,走西安、走蘭州、經天水、過嘉峪關,直達偉大的敦煌。他們也有過輕鬆的江南之旅,在蘇州看園林,在西湖泛舟,吃“樓外樓”的醋魚,喝竜井。他們還有過文化之旅,憑吊赤壁,登北固山、嶽陽樓,一路發思古之幽情。大西南也同樣留下了他們的足跡,他們從武漢坐船經絶美的三峽到重慶,從重慶,又乘上了開往成都的火車,從那裏他們抵達貴陽,然後,陳憶珠停頓了一下,建議,他們從貴陽折嚮西去,經安順、六盤水,最後到達——威寧彝族回族苗族自治縣。
為什麽要去威寧這樣一個偏遠、交通不便又並非旅遊勝地的地方,陳憶珠沒有說。陳憶珠說,知道嗎劉鋼,那裏有草海。那是貴州最大最美麗的湖泊。說這話時,陳憶珠的眼睛就像真實的草海一樣動人而多情。
也許,這牽涉到她個人生活中的一個秘密。不過她不說。劉鋼也不追問。劉鋼也從不追問別的。比如,你為什麽和別人不一樣,沒有傢,沒有孩子?劉鋼一點兒不覺得這有什麽奇怪或者不好,像別人有時悄悄議論的那樣。他喜歡陳阿姨這樣。陳阿姨不是他媽媽那樣的女人,陳阿姨是……是動物。在茫茫人海中劉鋼很容易識別那些善良的食草動物的後代。所以,陳阿姨就是有秘密,那也是一個和人類的陰暗毫不搭界的光明的秘密。
劉鋼熱愛這樣的生活。劉鋼覺得他現在變成了一隻鳥,到處飛翔。他喜歡這自由的感覺。他甚至覺得自己的身體變得流暢。沒有任何阻力。飛翔的感覺是多麽美妙啊。飛翔是真實的,而生活本身,倒變得虛假。T城不再是他的牢籠了,因為他知道他的精神可以到達多麽遙遠的天邊。
衹是,有一個地方,劉鋼和陳阿姨遲遲地遲遲地沒有能夠到達。那就是——東京城。為了這個,整個東北,整個東三省,他們都回避着。他們的身影,幾次在它的邊緣徘徊,在就要接近它走進它的時候突然掉頭而去。他們到過秦皇島、山海關,到過赤峰、烏和浩特,他們在親愛的東三省的邊緣遊蕩,然後轉過身去。
現在劉鋼也成了一個熱愛地圖的孩子。他閱讀地圖就像別的孩子閱讀小人書。那些地名,密密麻麻散布在紙上,它們在他的註釋中變成花蕾,在他抵達它們時它們就像花朵一樣開放。這想象無比快樂,充滿挑戰性。他開始在地圖上尋找那些更陌生的名字,比如,伊爾庫次剋、貝加爾湖、新西伯利亞、秋明和莫斯科,就這樣他看見一條鐵路綫穿起了這樣一串花蕾。它們沉睡着,散發出某種神秘和黑暗的異香。他微笑了。他知道那是一種召喚。後來他見到陳阿姨的時候,他說:
“我們什麽時候去看一看這些地方呢?”
陳憶珠有些驚訝。
“好,劉鋼,不過我們得好好準備準備,這可不是一個普通的旅行,”她說,然後她說了一句對於一個孩子來說過於艱深的話,“俄羅斯是我的一個夢想。”
“我們可以去?”他仰起臉。
“我想我們有辦法過境。”
他笑了。他們當然有辦法去任何地方,他們是鳥啊!現在他知道了那一片遼闊的土地還有一個名字叫“俄羅斯”,不光叫“蘇修”,也不光叫“老毛子”。後來,他還知道了那裏不僅僅有赫魯曉夫和勃列日涅夫這些修正主義者,還有——詩人,是他們使那片陌生的土地變得善良、美麗和動人。陳阿姨背誦着那些詩篇,眼裏閃爍着感動和憧憬的淚水。他們就要到這樣的俄羅斯去了。這真叫人興奮。後來,他一遍一遍地問陳阿姨,我們準備好沒有?陳憶珠說,快了劉鋼,我們快準備好了。
所有旅途的終點最後都是13路汽車的盡頭——這間親愛的小屋。它永遠在莊稼和菜田的後面,在楊樹的緑蔭中等待着他們。他們精疲力盡,風塵僕僕,小屋就是撫摸和安慰。然後就到了那個時刻,陳阿姨說,劉鋼,我該去燒水了。她站起來走進廚房,二十分鐘後,劉鋼就把自己埋進了白汽裊裊的安全的大澡盆裏。水流在他皮膚上溫暖地滑動,他覺得自己像一縷漂亮的水草。真的他覺得一切都很漂亮,他目光所及的一切……在對面,廚房裏,從精神旅行的激情中平靜下來的女人,默默坐在爐邊,聽着隱約的水聲和清亮的響動,覺得這是生活中充滿溫情和善意的時刻。
六 誰是我們的敵人
現在李淑終於要出場了。李淑已經在痛苦中等了這麽久。這個女人,其實是個好女人。最好的女人,正派和顧傢是她們共同的標志。李淑是個會計。整天坐辦公室使她本來就白皙的皮膚看上去更加光潔。她長得有些像朝鮮族人,可其實她不是。她是四個孩子的母親,所以她的身體開始發胖、走形,她的腰不再是少女的纖腰,屁股也不再是少女緊湊的屁股,它們沉甸甸鬆弛地墜在她的身後,使她原來修長的腿看上去也短了一截。
歲月就是在這些多餘的贅肉上沉澱下來,讓你傷心。一個剛剛從會計學校畢業的姑娘,梳兩條黑油油的大辮子,一眨眼,就變成了眼前這副悲傷的模樣。當然這是她丈夫老劉的看法。而她,李淑,眼前這樣的時刻,她為這寬闊肥碩的身體驕傲。這是生育的紀念。這是最肥沃的能生能養的土地。你呢?你這衹母雞,你下過一顆蛋嗎?
李淑越來越經常地發出類似的質問。李淑這樣的女人,對異類的氣息生來敏感。她們從千千萬萬的人中一眼就能分辨出誰是女人中的異類。她們個個是火眼金睛。就算她們瞎了眼睛,鼻子一聞,也能聞出她們的氣味。那是夏天 悶熱的青草的腥氣、春天的 麝、迷香和精液混雜的騷味,還有着腐爛的蘋果發酵後的膩甜。那個刺目的無比明亮的中午,她老遠就聞到了這不祥的氣味兒。它覆蓋了、籠罩了她的兒子。從那天開始它變得無所不在。在白天它是光,在夜晚它是黑暗。吃飯時它是吞咽的聲響,睡着後它是兒子均勻的呼吸。她兒子就這樣落進了妖精的手中,李淑悲傷地想。沒人比她更知道真相:就是,她兒子其實是從這個令人頭暈目眩的險惡的中午真正走失。
有時她會看到兒子身體四周有一層霧狀的東西,使他和正常的一切隔絶。她觸摸不到他。她一摸他那霧狀的東西就有硬度。有了柔韌的彈性。她兒子就躲藏在這霧狀的東西後面,就像一個王子躲藏在青蛙的身體中,躲藏在熊瞎子的身體中。那還是一件傳說中的隱身衣。兒子穿上了它,立刻無影無蹤。
洗澡這老辦法也拯救不了她了。洗澡現在變成了一個災難。她讓他去澡堂,他就說,我不髒,我洗過了。在哪兒?李淑明知故問。在陳阿姨那兒。劉鋼回答。李淑是多麽聽不得這句話!這話是一個咒語,一遍一遍在他們的房間裏起落,最後落下來在地上鋪起厚厚的一層,踩上去就像落葉,軟綿綿的,快把她的腳埋住了。快把她活埋了。他伸出手,手是幹淨的,捋起袖子,身上是幹淨的,看看耳朵後面,耳朵後面是幹淨的,聞聞頭髮,頭髮也是幹淨的。她兒子所有的器官和肢體,潔白、光滑、明亮,沒有一星半點污漬和灰塵。它們無可指摘,卻攜帶了、暗藏了那個女人的邪氣。那邪氣在皮膚下面奔竄着,像無數條小蛇。李淑強壓着怒火,說,你洗過了也是髒的。你一天到晚朝醫院跑身上到處都是病菌,你現在比過去要髒十倍,髒一百倍!兒子憤怒了。對了是憤怒。衹要李淑話裏明槍或者暗箭觸碰了那女人,兒子的反應就總是這麽激烈。兒子憤怒地望着她,後來就變得悲傷。當然最後妥協的是兒子,兒子去了公共澡堂,但是糟糕的是,出來後那氣味有增無減。於是她明白了一件事,那異味是洗不掉的。水不能溶解它,不能稀釋它。反而灌溉了它似的越發鮮明蓬勃起來。那麽它不是巫術又是什麽?
李淑對丈夫說,老劉,別讓你兒子一個人去那麽遠的地方了,多不安全。老劉說,怕啥呀?他一個人連逃跑都敢,正經串個門兒倒不敢了嗎?再說咱也管不住他的腿呀。老劉是個大大咧咧的人,又忙,忙着搞大會戰,負責着其中的一個什麽項目,哪兒顧得了那麽多。李淑不甘心,說,醫院是啥好地方,也不怕傳染上毛病?老劉說,蝎虎啥?又不是琉璃吹的,又不是林黛玉,哪兒那麽嬌氣?他願去叫他去,比離傢出走強吧?陳大夫人多好,會開導人,你沒看出來他這些日子變開朗了嗎?
天呀天!男人哪,真是笨。變開朗了!瞎了眼還有個窟窿呢!要不就是別有用心。李淑冷笑兩聲,說,是啊,一個大好人哪,我看想往那兒跑的不光是你兒子一個人吧?老劉說,你瞎扯啥?你個老娘兒們咋淨長歪心眼兒?李淑說,現在你覺得我心眼兒歪了?早幹啥去了?老劉嘆口氣,說,李淑,我幹了十六個小時的活兒,你讓我睡會兒覺行不行?
好吧,就讓男人們去睡覺吧。哪怕在墳墓裏睡呢!李淑又是一聲冷笑。可我不能讓別人騎在我脖子上拉尿,對不對?我不能讓別人從我眼皮子底下搶走一個生竜活虎的兒子!她想起一出戲《穆桂英挂帥》,對了,現在就是該穆桂英出場的時候了。
如果在現在,這兩個女人約會的地點可能會在一個茶屋或者安靜的小飯館,氣氛幽雅,適於談話。我們在電視劇中常常看到這樣的場景。但那時不行。那時沒有這樣一個很布爾喬亞的地方。於是,李淑選擇了公園。
深秋的公園裏幾乎沒有遊人。滿地的落葉,在李淑堅毅的挑釁的腳下發出粉身碎骨的呻吟。她們並排坐在湖邊的緑色長椅上,那樣子很怪誕。湖邊的長椅通常是給談情說愛的戀人們準備的,可她們在本質上卻是敵人。李淑努力做出親密的樣子。
“陳大夫,你可別怪我多事,我想給你介紹個對象。”
“大姐——”
“你可別推三推四,跟你說,白工程師可是個百裏挑一的好人。前年死了老婆,一個人帶着個孩子——”
“大姐!”陳憶珠打斷了她,“我不想談這事兒。”
“怎麽不想談這事兒?”李淑誇張地瞪大了眼睛,“這可是終身大事啊,你總不能一個人過一輩子不是?陳大夫,不是我說你,你也老大不小了,千挑萬挑,男人還不就是那麽一回事?早點成個傢,早點生個自己的孩子,也省得……省得一天到晚看着別人的孩子眼饞。”
李淑終於把這句話說了出來。這句久蓄於心的話。陳憶珠明白了。在秋風蕭瑟的季節陳憶珠明白了一件事。可她明白得太晚了。她默默地望着身旁的這個女人,這個孩子的母親,不知道該說什麽。現在她知道這次約會的性質了,原來是鴻門宴。她傷心地笑起來。
“大姐,”許久她說,“你放心,沒人會奪走你的孩子。”
“陳大夫,你別誤會——”
“我沒誤會。”她說,站了起來,“我走了,大姐。”
她在風地裏走了很久。她一個人,從城市的這頭走到那頭。秋風吹着她的臉。她的臉很冰冷。她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流出了眼淚。這讓她很吃驚。她幾乎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哭過?她的眼淚一嚮很金貴。她想,多可笑啊,怕我搶走她的兒子!可她笑不出來。她踩着滿城落葉,聽着它們在她腳下粉身碎骨地呻吟,她想起一句話,人心比夜黑。
後來她給老劉打了電話,讓他轉告劉鋼,以後不要再來找她了,她有事要出遠門。
接下來的這個星期天,她果然一早就出了門。她去看望城裏的一個久違的老同學,在人傢傢裏盤桓了整整一天。她們包餃子,喝青梅酒,玩兒得很是熱鬧。臨分手時,她對老同學說,“今天真快活。”然後她就一個人走在了清冷的街頭。她聽着自己的腳步,她想,我真的快活嗎?
在黑暗的走廊裏她幾乎踢到了一個人身上。一個人蜷在她的小屋門口,無聲無息,就像一條睡着的狗。她立刻就知道這是誰了。那熟悉的、親愛的氣息襲擊了她,他竟等了她整整一天!剎那間她感到身體裏有什麽東西在無聲引爆。可她堅持着。堅持着。終於她說,
“我不是告訴你要出遠門嗎?”
“我不信。”他安靜地回答。
“是真的。”
“可你還是回來了。”
“要是我不回來呢?”
“我等你。”他安靜地、但是决絶地回答,“一直等。”
她嘆息一聲。眼淚忽然奪眶而出。她想我怎麽變得這麽脆弱啊!可她沒管它們,她任它們流。她看他慢慢地站起來,小小的身體緊靠在了門板上。那是一個堅如磐石般的姿式。紮根的姿式。她知道自己不行了。她搖着頭,說,
“劉鋼,劉鋼,我該拿你怎麽辦?”
七 玫瑰園
可以想象李淑的憤怒。李淑的阻撓失敗了。每個星期天,她的兒子仍然一如既往地朝那個該死的女人那裏跑。現在那個女人該是多麽得意啊。那個女人會說,是啊是啊,兒子是你的,這不假,可他歸根到底是誰的呢?
這雙得意非凡的、嘲諷的、勝利者的眼睛懸挂在李淑的生活中,就像鹹魚一樣散發出無處不在的臭氣。李淑和它對峙,李淑在心裏說,別高興得太早,誰笑到最後,誰纔笑得最好,對不對賤貨?
兒子在日益遠去。她知道這個。就算他人在傢裏坐着,魂兒也不知道去了哪裏。他早已不是一個正常的孩子,正常的孩子誰會像他似的整天抱一本破地圖册發呆?那裏有什麽玄機和秘密呢?正常的孩子紮堆兒、打架、瘋跑野馬,這纔像一個孩子,而他呢,除了看地圖,就是說一些沒頭沒腦的話,雲山霧罩。當然這些話,他衹跟妹妹紅霞說,在這個傢裏,衹有紅霞,能撬開他的嘴巴。六歲的小紅霞,紮牛角辮,像燕子一樣穿梭在李淑和二哥之間,做了信使般的人物。紅霞說,“媽,二哥去桂林了。”李淑說,“鬍說八道!”紅霞也不計較,一跳一跳跑去跳房子去了。
再一天,紅霞又跑來對她說,“媽,二哥去烏魯木齊了。”她伸手摸摸紅霞的腦袋,不發燒呀,怎麽滿嘴跑舌頭說鬍話?李淑說,“嗨我說咱傢有一個中邪的就夠了,你別再湊熱鬧好不好?”紅霞說,“不好。”一甩小辮兒,又一跳一跳跑走了,去踢雞毛毽。
終於到了這一天,紅霞跑來對她說,“媽,二哥要去——俄羅斯呢!”這次李淑嚇一跳,李淑嚇了一大跳!“小祖宗,你瘋了?”紅霞說,“沒瘋呀!誰瘋了?二哥說的,陳阿姨要帶二哥去俄羅斯看、看三套車呢!”
李淑心突突跳。突突跳。好啊好啊,她想。她的心跳着跳着忽然撒開了歡兒。她的心舞蹈起來,跳起了踢踏舞。這是喝醉的赫魯曉夫的舞蹈,一雙大皮靴,在剋裏姆林宮如鏡子般光滑的地板上,踢踢踏踏,多麽歡快啊!李淑想,好啊好啊,她激動得臉色蒼白,她說好啊,我知道地圖的秘密了!我總算等到這一天了,海枯石爛我等到這一天了!
有一個這樣的名詞——嚮陽院,現在絶跡了。可在七十年代那是一個新生事物。
現在我們來到了嚮陽院。我們一下子聞到了那個時代的氣息。那個時代的氣息,被完好地封存在這樣一些歷史名詞中,就像陳封多年沒有人再打開的香水。這將是這個故事結尾的地方,好比一個童話,往往要在最後出現美麗的花園或者玫瑰園,現在我的玫瑰園出現了,我們走進了一個“嚮陽院”。
嚮陽院是明亮的,沒有黑暗的死角。每個人的生活,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它們透明、幹淨、清澈見底,秘密就是罪惡。
可是一個獨身女人,一個三十歲還不結婚的獨身女人,這本身就是一個大秘密。這本身就是一個大曖昧。嚮陽院怎麽能容忍得了這樣的事情呢?嚮陽院有多少雙雪亮的、正派的、容不得一粒沙子的眼睛,盯着她呢!可她把自己隱藏得多麽好啊,簡直滴水不露。她整天進進出出,高高興興,一臉的光明正大和清白,不過,一個叫張桂香的女人想,衹要你是狐狸,早晚你會露出尾巴。
張桂香就是我們這個嚮陽院的——院長。家庭婦女,四十多歲,也是陳憶珠的鄰居。一幢筒子樓裏住着,隔不了幾個門。上級選張桂香做院長,真是伯樂識千裏馬。她心明眼亮。耳朵是狗的耳朵,鼻子是狗的鼻子,非常靈敏。瞧,她說什麽來着,從那個男孩兒進出這幢筒子樓起,張桂香就興奮起來,張桂香想,看吧看吧,狐狸尾巴就快露出來了!
其實最初一兩次張桂香倒沒怎麽太在意。可是,漸漸地不對了,那男孩兒來得也太頻繁了,太有規律了。衹要是星期天,颳風也好,下雨也好,下雪也好,男孩兒總是風雨無阻地出現在他們這個黑黝黝堆滿雜物的走廊上,男孩兒占領了這個獨身女人所有的業餘生活。男孩兒來了,他們就把自己關起來,一關就是半天。沒人知道他們在這半天時間裏在做什麽。有時可以聽見裏面嘰嘰呱呱的,忽高忽低,是女人在說話,說個沒完。一個三十歲的女人和一個孩子哪有那麽多的話說呢?張桂香不是沒有設法進去過,張桂香進去過許多次,收水電費呀、收衛生費呀,或是進去藉個什麽東西,要不幹脆不要藉口,就是進去串個門,看到的總是差不多的一種情景,他們很親密地坐在一起,並排坐在床沿上,或是面對面坐桌旁,講着什麽,非常興奮。似乎沒什麽可懷疑的。不,不,讓人起疑心的是那種親密。那種……親人般的親密。對了,還有洗澡。那孩子有時甚至在這獨身女人的房裏洗澡!當然這種時候女人大多是在廚房裏坐着,這纔叫此地無銀三百兩呢。張桂香微笑起來,心想,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這是什麽?
隔了好幾間屋子、好幾道房門,張桂香似乎仍然能聽到那水聲,嘩嘩的,掩蓋着某個真相。噢,水聲中,女人的手慢慢撫摸孩子的身體,孩子身上的每一處她都撫摸到了。非常親密。她把他抱在懷裏。讓他……吸吮她的奶。事情一下子明朗起來,事情在這樣一個畫面中明朗起來,張桂香勝利地想,她想,原來她有一個私孩子!
她非常快樂,太快樂了!因為她破解了一個秘密。你呀你呀,她叫着女人名字,狐狸再狡猾也鬥不過好獵手啊!她想現在她終於把這女人清白驕傲的假面給撕下來了。
第二天她在走廊裏叫住了那女人。她說,陳大夫你聽說沒有?在13路汽車站牌下面,有人揀了一隻人造革旅行包,打開一看,你猜裏面是啥?是啥呀?陳憶珠天真地問。私孩子!張桂香氣吞山河地回答。
造孽。陳憶珠說。
誰說不是呢?她嘿嘿笑起來。
可是天哪,事情還要更復雜、更下流、更無恥呢!那個鼕天的黃昏,一個叫李淑的女人出現了。她先找到了醫院革委會,又找到了嚮陽院。院長張桂香在自己的傢裏接待了這女人。起初她一點也沒想到這女人會給她帶來什麽樣的震驚或者說驚喜。她公事公辦地說坐吧坐吧也沒張辦公桌就坐炕上吧,李淑就坐在張傢的熱炕頭上,李淑說,那個天殺的該死的陳憶珠啊!眼淚就下來了。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控訴着、訴說着。張桂香聽着聽着,冷汗就下來了。那是激動的冷汗。大妹子呀,張桂香拍打着李淑的手背,我還以為那是她的私孩子呢!沒想到,沒想到……大姐呀,李淑淚眼婆娑地望着她,你這不是駡我嗎?那可是我嫡親的兒子喲,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兒子呀。我懷他的時候,吃什麽吐什麽,吐得臉都緑了,膽汁都吐出來了,心肝五髒都震碎了,一張嘴,震碎的五臟六腑就往外衝啊!那可真是驚天動地喲!生他的時候,又是難産,側切了一刀,縫了二十四針呢!是啊是啊大妹子,這滋味咱們當媽的都知道。咱們可不能讓自己親生親養的孩子落在這些壞女人的手裏!居然還想拐帶着人傢的孩子潛逃,還想投敵叛國!跑到蘇修那裏去,過資産階級腐朽的生活!她是嫌咱們這兒不自由啊,群衆的眼睛是雪亮的啊,她幹壞事哪有那麽便當?大妹子,你是沒看見哪,你也太大意呀,你不知道她在你兒子身上都幹了什麽呀!大姐,那壞女人她對我兒子怎麽啦?啊?她對我兒子幹什麽了?你說呀大姐!大妹子,這我可真說不出口,你是不知道呀,太惡心了呀!你別着急,聽我慢慢說……這兩個女人,李淑和張桂香,兩個母親,心心相印地促膝而坐,她們相互那麽理解、那麽同情、那麽同仇敵愾!她們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生下的孩子可不是為了讓別人來掠奪……糟蹋。對了是糟蹋。這兩個字衝口而出,一下子射中了一個母親的心髒。現在張桂香想起洗澡的場景,想起那曖昧和私密的水聲,一切都不同了。她想象她們在巨大的澡盆中濕漉漉地撫摸、擁抱。她撫摸男孩兒身上最嬌嫩的地方,看它雄起……這太惡心了。她想。她在慢慢的生動的描述中緊握住那個悲痛欲絶的母親的手,給她支持和力量。她們都是那種愛憎分明疾惡如仇的人民群衆……
她們吹響了號角。
八、盛夏的激情
會場設在樓前那一片空地上。那裏平時是孩子們遊戲的地方。男孩兒在這裏踢球,女孩兒在這裏跳皮筋丟手絹。四周有樹,楊樹還有槐樹。在夏天緑蔭總是遮蔽着這個孩子們的樂園。但現在是鼕季。樹枝光禿禿,顯得幹淨利落和堅硬。空地也是堅硬的。寒流把它們凍得像鐵一樣結實。
但是群衆的激情是那麽熱烈和高漲。那是盛夏的激情。婦女們身體中貯滿陽光和熱力。這是多麽可怕的罪行啊。投敵叛國還在其次,最讓她們憤慨的是這不要臉的女人對一個孩子的……猥褻。她們早已從張桂香那裏知道了一切。那故事、那所有的細節,她們聽了已經不止一遍。現在她們義憤滿腔地聚集在這裏,她們用遠遠超過真實的憤慨來掩蓋她們的興奮和窺陰的邪念。她們叫喊成一片。她們讓她坦白交待。她們喊着喊着目標就集中在了一個方向,她們眼前閃動着一個巨大的無恥的激動人心的畫面。她們說,你摸過他沒有?你動過他沒有?啊?你讓他摸過你的奶沒有?摸了沒有?……她們叫喊着。她們一點兒不害羞,興奮萬分。那是多麽壯觀的集體的手淫。女人咬緊牙關沉默不語。女人在這一片叫喊中漸漸沒有了知覺和表情。最初她曾仰望過天空,天是那種稀薄的明澈的灰藍,很遠。在這樣高尚的天空下面他們曾經有過多麽愉快的旅行。但是他們剎那間就髒了。一個孤獨的大人和孩子之間的友誼、溫情,剎那間就髒了。污穢了。沉入了深淵般的黑暗。她的沉默激怒了人群,她的不合作激怒了人群。她們無法從她嘴中證實這個邪惡和下流的故事,她們無法知道更多更有趣的細節。這讓她們多麽不滿足不過癮。最後她們忍無可忍終於采取行動了,她們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她們說你以為你不說我們就無法證實了嗎?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看看她的奶,看看她還是不是一個姑娘的奶?早讓人揉搓熟了!早變成狗奶了!她們一哄而上衝上去撕扯着她的上衣。她們七手八腳,扒下她的棉衣,扯下她的毛衣,撕開她的內衣。然後,一片耀眼的光明出現了。兩衹最美好最善意最羞澀最尊貴的乳房,鴿子一樣撲棱棱騰空出世。鮮花一樣豐肥地綻放。十二月嚴寒中,女人裸露出了她潔白高尚的秘密。人群忽然靜默下來了,她們感到了太陽般炫目。於是,寂靜中,那非凡的耀眼的明亮天河一樣劃開了塵世與天國的界綫。
而我們的孩子正在朝這邊趕來。孩子衝破了他母親的阻撓。那個星期天的早晨不知為什麽母親死活不許他出門,但他還是趁人不備設法跑出來了。他朝這裏趕來。他就要來了。他已經走下13路公共汽車,他已經開始穿過鼕天的田野。沒有了莊稼的土地空曠荒涼。麻雀在那裏跳蹦覓食。有一種和平生活的靜謐和安詳。孩子不知道那是他此生最後的一個靜謐和安詳的時刻了。現在他走進了大門,看見了人群。他忽然不安起來。他愣了一愣,朝人群走去。最外面的人看到了他,一下子安靜了,他們閃身給他讓開了一條路。看到他的人都給他讓路。他在這條漫長的路上走着,走着,漸漸地,他聞到了血腥氣。他發現自己走進了兇猛的食肉動物的包圍之中。然後,一下子,他就看見了赤裸着上身的女人。看見了這個人間最黑暗最醜陋最卑賤同時又是最光明最美麗最高貴的一個畫面。
當天夜裏,女人服安眠藥自殺。女人是內科醫生,她知道哪種藥效力最強大。她用葡萄酒灌下了那些白色的精靈樣的小東西。它們在她體內旋轉和飛翔,慢慢把她帶嚮另一個世界。行前,女人洗了熱水澡。女人在那衹寬闊的棗木盆裏浸泡了很久很久。那水是煮了幹茉莉花、幹菊花、幹連翹花還有橘皮的水,溫暖芳香。女人芳香地上路。潔白地上路。女人想,我可不能把人間的污穢帶到我要去的地方。
人們清理她的遺物時發現了那封信。信是寫給劉鋼的。老劉把信交給了病中的兒子。兒子閱讀那信時,老劉不敢看兒子的臉。信是這樣寫的:
小朋友:
這次,我一個人去旅行了。這次我去的地方是一個人能夠到達的最遠的地方。
你最終要一個人去東京城,要一個人去面對——爺爺的墳墓。這就是我們遲遲、遲遲沒有去那裏的原因。我們都明白這一點,對不對?親愛的小朋友,你愛一個人,他就不會死。這也是我最後要說的話。
我們有過最快樂的日子,最快樂的旅行。現在,我的旅行結束了,我用最後的氣力輓留了一件我認為很珍貴的東西——尊嚴的美麗。所以,我這樣到達了我的終點。而你的行程還很遠,這需要勇氣和光明的心情。這兩樣都是你所擁有的。你一直擁有着它們。孩子,記住我的話,你要好好地、好好地走下去,你身體和精神將要到達的每一個地方都會使一個老朋友無限欣喜……
九、和T城永別
劉鋼又一次失蹤了。這一次是在他病愈之後。細心的讀者也許已經發現我更改了一個傳說的結尾,儘管我喜歡那個並排懸挂的結局可事實不是這樣。事實是,那天早晨,李淑一起床就發現外屋劉鋼的床是空的。那是早晨六點半,天才蒙蒙亮。外面下着雪。雪花漫天飛舞。李淑一下子慌了神。漫天大雪中,她的兒子不知去嚮。
從此,劉鋼再也沒有回傢。T城從此再沒有過這孩子的痕跡。這孩子來過,又走了。T城本來有過一個機會,可以使自己變得柔軟、潔白、浪漫和有心肝一些。但這機會最終失去了。T城不知道珍惜,它失去了最後一個機會。在後來的歲月中,它飛速旋轉,發出鋼鐵般冰冷和刺耳的尖叫。它尖叫着奔嚮高速公路,奔嚮下一個世紀。
關於失蹤的孩子,下落始終不明。有人說他在中蘇邊境偷越國境時被打死了,也有人說,他最終變成了一個詩人。
1998年12月15日於太原
1999年元月12日修改
蔣韻,作傢,現居太原。主要著作有《櫟樹的囚徒》、《失傳的遊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