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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練
  “拉練”是軍隊裏一個很重要的訓練節目,這是為了增強下級軍官和士兵的體質及
  加強戰鬥力的一種訓練。在拉練過程中,每個人都會在一種紀律嚴明的壓力下磨勵自己,
  使這支隊伍變得更加團结和更具有凝聚力。倘若這支原本衹有七分戰鬥力的隊伍,在拉練
  的鍛煉中會變成一支頑強的有十分戰鬥的隊伍。這便是軍隊裏經常拉練的目的。
  “拉練”是軍隊裏一個很重要的訓練節目,這是為了增強下級軍官和士兵的體質及
  加強戰鬥力的一種訓練。在拉練過程中,每個人都會在一種紀律嚴明的壓力下磨勵自己,
  使這支隊伍變得更加團结和更具有凝聚力。倘若這支原本衹有七分戰鬥力的隊伍,在拉練
  的鍛煉中會變成一支頑強的有十分戰鬥的隊伍。這便是軍隊裏經常拉練的目的。
   一九七0年七月裏,長沙市B中學的大操坪上,吵吵嚷嚷地伫立着現兩百多名高中學
  生。他們背上壓着自己打的方形背包。所謂背包,這是一床草席、一床蚊帳、一床毯子
  和換洗衣服,和十五斤大米及一本毛主席著作。男同學的脖子上均吊着一個軍用水壺,
  女同學的脖子上除了一個水壺外,手上或背包上大多吊了一個塑料桶子,紅的緑的黃的
  都有。這在男同學眼裏,她們是為了洗腳而準備的。這些桶子不是一顫一顫地打着她們
  的屁股就是撞擊着她們的大腿。這在何建國、李林和楊小平看來特別好笑和可憐。
   “搭幫我們不是妹子,”楊小平望了眼周圍的女同學,見她們手上都多一樣東西,
  不免同情她們道,“你看她們好麻煩,拉練還要多帶一樣東西!”
   何建國一笑,“工宣隊的說,每天要行軍三十公裏。”他說,“那會纍醉去。”
   李林說:“要走到平江的革命根據地看革命歷史。”
   “先走到開慧公社,”楊小平說,瞧了一眼周圍的同學,又望了一眼瓦藍的天空,
  “再去平江革命根據地,然後再走回來,反正要走死一條命。”
   “瘦一身肉羅。”何建國笑笑,“炊事班的早上就出發了。”
   “炊事班的就有事做埃”李林折過頭來看着他們,表現出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
  “兩百多個師生要吃飯。我看見他們挑着鍋子和菜,背都壓彎了一截。炊事班的會纍醉
  去。最開始高老師問我去不去炊事班,我一聽,臉都白了,我對高老師說,我不曉得做
  飯菜……”“炊事班比我們好,我要是你,我崽就不去炊事班!炊事班行動比我們自由,
  炊事班的有吃,肚子不會虧。”楊小平說,一雙眼睛四處看着,在人堆裏尋找那個將率
  領他們野營拉練的工宣隊的趙營長和彭指導員。“沒看見趙營長埃”“我來的時候看見
  趙營長在校門口。”楊小平說,望了眼校門那個方向。
   工宣隊的趙營長是個三十幾歲的湘南大漢,濃眉虎眼,大鼻子,皮膚黝黑,身材稱
  得上偉岸。B中學的老師和學生都尊稱他為“趙營長”。趙營長是個轉業軍人,他在部隊
  裏的職位是營長。他不過是剛剛從部隊裏轉業到工廠,就率領工人階級進駐了學校。工
  宣隊進駐B中學的那天,趙營長着一身草緑色軍裝,頭上戴一頂摘去了帽徽的新軍帽,很
  軍人地昂着頭站在大操坪前的主席臺上,這讓在臺下的師生都覺得他不像個工人階級,
  而像個解放軍。為此學校革命委員會主任(即校長)在全校師生的大會上,居然衝趙營
  長敬了個使很多同學事後譏笑了很一嚮的軍禮。當時同學們和教師都坐在沙子和爐渣鯁
  屁股的地上,擡頭瞧着端坐在主席臺上說話的一臉麻子的校長和綳着臉坐在一旁的趙營
  長及另外三個工宣隊代表。“我首先代表全校師生嚮工人階級,嚮領導我們革命的首長
  同志敬禮!”校長說了這句話,就一臉莊重地站起來,衝坐在一旁的着一身軍裝的趙營
  長敬了個手心朝外的軍禮。
  
   這讓坐在臺下聽校長講話的楊小平、何建國和李林差點大笑起來。他們相覷着暗笑,
  因為這個在他們眼裏長相像漢姦樣的麻臉校長敬了個令他們要笑死的軍禮。在他們對軍
  禮的認識裏,應該是手掌伸直,手心朝下,手指頭貼近右邊的太陽穴。
   那天散會後,他們從學校裏出來,便在馬路上相互敬着手心朝外的軍禮。“嚮首長
  同志敬禮。”楊小平對何建國敬了個校長式的軍禮說,一邊嘻嘻笑着,露出了一大片牙
  齒。接着他又嚮李林敬了個校長式的軍禮,“嚮首長同志敬禮。”他對李林笑嘻嘻地說,
  一邊捂着嘴巴笑得把臉扭了過去。他不願讓何建國和李林欣賞他臉上的缺點--那副齙
  牙齒。
   “校長是個鄉裏人,不曉得敬軍禮。”何建國說,“趙營長都笑了。校長跟電影裏
  的漢姦一樣,校長說話也是一口鄉下腔,咕嘰咕嘰的,我最不喜歡聽他作報告。”
   李林說:“我也不喜歡聽他作報告,他一說話,我就要打瞌睡,聽不懂他的話。”
   “他要我們嚮工人階級學習。校長說,工宣隊的趙同志在部隊裏時是營長,”楊小
  平又笑得捂住自己的嘴巴,以免露出他那口不好看的齙牙齒,“我爸爸就是從部隊裏下
  到地方上來的。”楊小平趁機又賣弄一句,“我爸爸轉業的時候就是個師長。”
   “我們曉得你爸爸是個大官。”何建國說,“我們全班就衹你是高幹子弟。”
   “什麽高幹不高幹,還不是一樣。”楊小平不想跟他們把距離拉開說,“高幹不高
  幹都是人,人又沒有區別。”
   “人當然有區別,你爸爸有小車坐。”李林說,“我天天看見一輛黑色的小車接你
  爸爸上班。校長都衹有騎單車的份,你爸爸的官比校長要大幾倍。你說是不是?”
   楊小平就覺得臉上非常有光地一笑,“那我不曉這些事。我不管的。”
   楊小平生一張圓形臉,眼睛黑而亮,尖鼻子,嘴巴很大,包容着一副一顆顆玉米樣
  大的齙牙齒,這使他笑的時候産生了一個習慣動作,那就是用手去捂嘴巴,好使別人看
  不到這副黃黃的齙牙齒。楊小平的父親是什麽幹部他們不知道,他們衹知道他父親是高
  幹,是“二野”下來的幹部。楊小平因為是高幹子弟,自然是班上最目中無人的,在他
  們班上,高幹子弟就他一個。原來還有一個女同學的父親也是高幹,這個女同學姓孫,
  名小燕,可惜孫小燕的父親去年被造反派揪了出來。她臉上的光彩一下就陰了下去,好
  像太陽陰了一樣。楊小平的父親沒有被打倒,他當然就還有資格調皮,雖然他們已經讀
  高中了,可他仍然跟沒長大一樣,還經常上課時用彈弓打女同學的後腦袋。他使用的彈
  弓很小,一根鐵絲擰成一個比火柴盒大不了多少的“”丫”字,上面纏一根女孩子紮頭
  發的橡皮筋,用作業本紙做一些小子彈,時常在上課的時候彈女同學的後腦袋。有天上
  語文課,一個名叫葉小秋的女同學憤怒地站起身,對班主任高老師說楊小平用彈弓打別
  個的腦殼。
   “高老師,”葉小秋生氣地指着把眼睛望着天的楊小平,“楊小平上課用彈弓打別
  個的腦殼。”這個“別個”當然是葉小秋自己。高老師黑着臉走到楊小平的課桌前,彎
  下腰檢查楊小平的抽屜,又低下頭,查看楊小平的書包,搜索了半天,結果衹發現幾顆
  用作業本紙折成的子彈。高老師把那些紙彈沒收了,附帶還沒收了半包飛馬牌香煙,但
  沒找到彈弓。下了課,何建國和李林躲到臭烘烘的厠所裏抽煙,楊小平跑來要煙抽,邊
  笑得嘴巴很開地炫耀地告訴李林和何建國說,他把彈弓藏在袖筒裏了。彈弓很小,藏在
  袖筒裏高老師自然找不到。
   趙營長在全體同學和老師的期待中出現在操坪的主席臺上了,隨趙營長登上主席臺
  的還有B中學高一年級的彭“指導員”,當年全國人民學習解放軍時,長沙市的任何一所
  中、小學都把原先“班”的稱號改成了“排”,把年級改成了“連”。以前的年級組長
  馬上就搖身一變成了部隊建製的“指導員”了,當然就顯得神氣些。彭指導員手上拿着
  一隻裝電池的電喇叭,那時候這可是不可一世的新式武器。這麽多人搞野營拉練,當然
  要配備能讓兩百多人的耳朵可以聽見的電喇叭了。趙營長站在臺上笑着——露出了兩排
  很大一顆的藏滿煙垢的牙齒,瞧着眼下這群嘰嘰喳喳的學生,對彭指導員說了幾句什麽,
  於是彭指導員舉起電喇叭,把嘴唇對着電喇叭開口作指示了。“請同學們註意,各排按
  做廣播操的位置迅速集合!”他扯大嗓門喊道,一隻手在空中揮舞着,“隊伍馬上將要
  出發了,請班主任迅速清點各排的人數!各排的排長迅速嚮主席臺報告!”
   何建國、李林和楊小平被班主任叫到隊伍裏去了。班主任高老師是個高個子男人,
  戴一副酒瓶子底樣的近視眼鏡,一張猴臉,一口常德腔,見他們仍站在樹下說話,猴臉
  上就很不高興的樣子說:“你們硬要挨點名批評好過些是吧?集合了。”
   何建國、楊小平和李林就把擱在地上的背包掮起來,迅速走進了自己排裏站好。他
  們三人站在了一起。楊小平個子矮一點,平時上體育課站隊列時,楊小平被體育教師排
  在稍前面一點,這會兒排長高豔紅跑過來,要求楊小平站到自己該站的地方去。“我要
  站在這裏,我想站在這裏。”楊小平不服她的管說,“這又不是體育課,這是去拉練。”
   “站前面去羅,你又不是站在這裏的。”高豔紅說。
   “我要站在這裏,站在這裏又沒犯法。”楊小平不聽她的指揮地扭開了臉。
   何建國雖不是排幹部,但在87排就是有凝聚力,這要歸功於他個子高,會打架,而
  且既是校田徑隊的運動員——擲鉛球和扔鐵餅均打破了當年市中學生運動會記錄面為學
  校爭得了榮譽,又是校籃球隊的主力。“我們就是要站在一起。”何建國為楊小平說話,
  堅决同排長高豔紅作對道,“這又不是上課做廣播操,你不隨我們站在一起!”
   高豔紅瞥一眼何建國,“你們幾個人玩得好,就要站在一起是罷?”
   “就是的。”何建國不笑地盯着她,“我們好你幫我我幫你。”
   高豔紅“哼”一聲,走開了,何建國這纔嘻嘻一笑,表示他們勝利了。他潛意識裏
  知道高豔紅喜歡他,高豔紅時常拿眼睛瞟他,這可不是隨便望一眼的那種“瞟”,這種
  眼光亮亮的,含着信息,這種信息傳達給何建國的直觀感覺就是她喜歡他。但何建國心
  裏卻喜歡身姿婀娜的孫小燕。他擡起頭,望了一眼站在前面的孫小燕,她一身緑衣服,
  背上一隻大背包,一床草席捲成筒斜斜地插在背包上,手上拎一隻紅塑料桶。何建國真
  想走上去,接過孫小燕手中的紅塑料桶,減輕一點她身上的負擔,但他又知道這是一種
  自己根本不會去實現的思想,因為同學們會笑。這時他們聽見彭指導員站在主席臺上施
  口令了。“全體同學註意,立正!”彭指導員對着電喇叭大聲喊道,“嚮前看--看齊
  看齊看齊!”他一連叫了三個看齊,眼睛虎視眈眈地望着下面的隊伍,“還有同學沒看
  齊,還有同學心不在焉!還有幾個同學眼睛望着別處啊咧,87排的男同學不要我點名罷!”
   87排就是何建國、李林和楊小平他們所在的這個排。他們趕緊站好了,因為他們看
  見彭指導員正好是望着他們。他們確實沒站好,楊小平甚至站出了隊伍,而李林正把背
  包對着主席臺,轉過身來與何建國說話。“快站好,”何建國說,“彭指導員盯着我們。”
   何建國在他們兩個中有點當“角色”的味道,這不是他想當這個控製他們的角色,
  而是他們喜歡聽他的。三個人中總有一個為主的,何建國就是那個為主的。何建國生一
  張被太陽曬得很黑的臉,這張臉很樂觀也很自信。這張臉上的眸子很黑,鼻子很大,嘴
  巴也很大,牙齒生得很齊很白,是一張準男子漢的臉。他是全排較成熟的和被老師認為
  難以對付的男學生。這會兒他對楊小平和李林說:“聽聽彭指導員在臺上說些什麽。”
   彭指導員在主席臺上宣佈拉練的紀律,例如不能掉隊,不能一到什麽地方就私自買
  零食吃,不能下河或跳到塘裏遊泳,一切都要聽從班主任和工宣隊的指揮等等。彭指導
  員最後大聲宣佈說:“如果哪個同學不聽指揮,違反規定,學校就要嚴肅處理,絶不寬
  容。”
   接練的隊伍在上午十點鐘的灰塵彌漫的太陽裏,在彭指導員手中那醒目的電喇叭的
  指揮下,從B中學的大操坪上出發了,一路唱着雄赳赳氣昂昂的革命歌麯,浩浩蕩蕩。拉
  練的隊伍以排為單位,一共五個排,87排走在中間,排長高豔紅手裏提着一隻紅塑料桶
  子,背上背着一個一床席子橫插的背包,背包上還耷拉着一個藍布米袋。班主任高老師
  走在最後,但沒走在隊伍裏,而是走在隊伍一旁。他是個不計較小缺點,但在大事上絶
  對堅持原則的老師,他對何建國、楊小平和李林幾個調皮學生,總是用一種寬容的口氣
  說:“算了,拉倒羅。”這句話當然是針對他們犯的缺點而言的,例如他們同任課老師
  頂嘴或者在教室外面抽煙被他撞見了,他在每天放學時刻,便昂着他那張擁有兩個“酒
  瓶子底”的猴臉,總結時表示寬容地揮着手道:“算了,我們拉倒羅。”那意思是他不
  計較了。
   何建國知道高老師最討厭他和李林,其次討厭楊小平,因為他們三人是他鼻子底下
  的調皮鬼,不讀書,不做作業,就是他佈置的作文,他們也不做,問他們做作文沒有,
  他們總是回答說“不曉得做”。“不曉得做,抄一篇也是好的。”高老師在教室裏黑着
  臉宣講說,“我是為你們好。你們學了知道是自己的,不是我高老師的。你們將來總要
  寫寫傢信,或者參加工作後,要寫寫學習心得什麽的。不曉得做作文,總曉得抄吧——?”
  高老師拉長聲音說,一雙眼睛有氣不敢發地瞪着他們三人。
   但是他們也不抄,高老師就不再管他們的學習了,視87排沒有這三個學生。“我衹
  要求你們調皮不要調過了頭。”高老師對何建國說,把何建國叫到他房裏,還給何建國
  泡了杯古丈毛尖茶,“調過了頭,管你們的就不是我高老師了,而是工宣隊,到時候何
  苦羅?”高老師喜歡說“何苦羅”,這是他語重心長的口頭禪,就是說他總是語重心長
  地在教室裏高聲反問五十幾個同學“何苦羅”。高老師是那種外強中幹的男人,文化大
  革命一開始,他就被比何建國他們高兩屆的學生揪着鬥爭過,還押着他挂着“走白專道
  路”的牌子,從學校裏出發,遊到南門口又遊到五一路,然後再揪着他一路打駡地走回
  來,把他身上本來就不多的銳氣完全徹底地“打”掉了。他現在給何建國和楊小平他們
  的感覺,就像一隻走了氣的籃球,拍不起來了一樣,這讓他們心裏非常不屑。
   拉練的隊伍在大街上行走時,前面和後面的唱歌唱得非常有勁,唯獨87排唱歌體現
  出一種要死不落氣的形容。這讓騎着單車來回檢查的彭指導員,在前面路旁停了下來,
  專等着他們87排出現。彭指導員的單車上捆着他自己的背包。他穿着洗白了的舊軍裝,
  腳上一雙黑涼鞋,背上橫背着一隻灰布袋,肩上背着一頂畫着紅五角星和“八一”的草
  帽,這無疑是某部隊生産的軍用産品。
   “你們87排的唱歌聲音不行,不嘹亮啊咧。”他舉起胸前的電喇叭對87排的同學嚷
  叫,“要用勁唱,唱出革命的激情來啊咧!就是你們排的聲音最低。下定决心,不怕犧
  牲——預備唱!”他給87排的起歌道,自己率先對着電喇叭唱了起來:“下定决心,不
  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他一臉亢奮,還不停地揮着他的右手,直到87排的
  全體同學並不像他鼓勵的那般積極地唱着“下定决心”,從他眼皮底下走過去。
   中午邊上,拉練的隊伍聲勢浩大地走出了長沙市,嚮東郊農村挺進,路的兩旁開始
  出現農捨、田野和一排排樹木了。農民的孩子看着這支背上背着背包和米袋的不很整齊
  的隊伍在太陽下走着,就像看耍猴把戲的班子從門前路過一樣,邊嘻開嘴巴笑着。這支
  隊伍不再像出發時那麽意氣風發鬥志昂揚,開始露出疲倦了,歌聲從這支拉練的隊伍裏
  消失了。這支隊伍裏每個人的衣襟和背上都被汗水浸濕了,臉上也盡是酸苦地流進嘴裏
  鹹鹹的汗珠。
   “我這一世還沒是這樣受過纍。”何建國說,望了眼空曠的田野,“背着背包每天
  要行軍三十公裏,曉得現在走了好多公裏了?
   你猜有十公裏沒有?”
   楊小平說:“十公裏絶對不止,我估計快二十公裏了。”
   “我腳都疼了,”李林說,“煙癮也上來了。抽煙不?他媽的抽支煙不?”
   何建國聽他一說,也想抽煙了。他們的口袋裏都帶了飛馬牌或大紅花牌煙。何建國
  看了眼高老師,高老師此刻走在隊伍的前面,走在徘長高豔紅的旁邊。隊伍已經放慢了
  行軍的速度,步子明顯變得沉重了。“抽煙羅。”李林從他口袋裏掏出了大紅花香煙。
   “抽我的。”楊小平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包大前門香煙,一臉賣弄的樣子,“這是我
  昨天晚上偷了我爸爸的煙。偷了兩包。”
   “你爸爸曉得了不會把你打醉?”何建國接過煙說。
   “我爸爸不打人的,”楊小平得意地說,“我爸爸衹駡人,曉得了也衹駡幾句。”
   “我爸爸打人,”李林接過楊小平遞來的大前門煙,一本正經放到鼻子前嗅了嗅,
  跟老煙鬼一樣。“我爸爸用皮帶抽,打起人來不做人打,有次打我弟弟……”“你爸爸
  是拖板車的,”何建國看不起道,“楊小平的爸爸是幹部,當然不同。”他說完,掏出
  火柴,嚓地一聲劃燃,立即點燃了煙,自然就深深地吸了口,然後把煙吞進肚裏,眼睛
  兩邊望望,看看有沒有老師註意他們,接着讓煙從兩個鼻孔裏緩緩地飄出來。
   楊小平也點燃了煙,吸一口憋着,也學着何建國的模樣謹慎地兩邊看看,再讓煙從
  鼻孔裏飄出來。李林也是如此。現在他們有煙抽了,疲勞感被煙提起的興奮取代了一部
  分。並不是煙真的能消除疲勞,而是抽煙的行為中産生的那種做賊的警覺心理取代了疲
  勞。抽煙是B中學三令五申禁止的,而彭指導員又總是騎着單車來來回回地巡視,這就讓
  他們不得不警惕,畢竟他們不想受批評,雖然他們也知道發現了也不會把他們怎麽樣。
   “彭指導員來了,”楊小平看着騎着單車駛來的彭指導員說,忙把半截煙藏到了手
  心裏,就是說手握成一個球狀,大拇指和食指掐着煙頭,另外一截卻隱藏在手心裏。
   何建國的煙抽得快,他的煙癮在三個人中是最大的,這會兒煙已經燃到了煙頭上,
  他把煙丟到了路邊的草地裏。李林也學他的樣丟了。李林在他們三人中,相對來說又是
  膽子最小的,他之所以抽煙,是因為他交的朋友都抽煙,而他自己並沒有錢抽煙。他的
  父親一分錢都不給他,他是靠撿破爛、偷鐵偷銅賣錢再買煙抽。
   他的煙癮並不大,他甚至可以一天也不抽煙。他常說:“老子今天一根煙都沒抽,
  餓醉了。”然後做出一副餓醉了相,不得了樣地抽着煙。但在何建國和楊小平看來,他
  抽煙的樣子雖然如狼似虎,其實根本就沒把煙吞進肺葉裏去“熏陶”自己,他衹是讓煙
  做客樣地在口腔裏打個轉身就飛快地吐了出來。李林抽煙,完全是喜歡上了抽煙的那種
  男人派頭,在他看來,一抽煙就標志着一個男孩長成男子漢了。所以他就假模假樣地抽
  着煙。
   彭指導員看了他們一眼,在單車上大聲問何建國道:“纍不纍?”
   “還好樣的。”何建國回答說,“就是肚子餓了。”
   “我也肚子餓了。”李林說,“我早上衹吃了碗稀飯就到學校來了。”
   楊小平卻不敢吭聲,因為他手上還夾着煙,他怕彭指導員註意到他手上正有藍煙繚
  繞。
   拉練的隊伍在一處路旁年輕的樹林裏休息了,這是預先就選擇好了的休息處。炊事
  班的同學在這裏忙着做飯。這是一處斜斜的山坡,遍布着年輕的馬尾鬆、樟樹和杉樹等
  交錯的樹木。何建國、李林和楊小平等十個同學徑直奔到了山坡頂上,就好像解放軍搶
  占製高點一樣,他們不怕艱辛地爬了上去。他們之所以把疲倦置在腦後,爬到遠離群體
  百多米的山頂上去,就是想背開老師和工宣隊的視綫,在那裏心安理得地抽煙。從山頂
  上望下去,兩邊風景都挺好,到處是田野、農捨和郁郁葱葱的樹木。遠處農捨的黑屋頂
  上藍煙裊裊。天藍盈盈的,有幾縷白雲在高空中遊蕩。何建國解開衣扣,解得衹剩了最
  下面的一粒扣子,露出了白白的胸脯。他誰也不在乎地點上支煙,猛吸了幾口,東張西
  望地看了幾眼四周,覺得周圍青青的全是緑色,於是疲勞都減少了很多。
   “何建國,你們在這裏抽煙啊!”孫小燕走過來盯着他。
   孫小燕是何建國心中的秦怡。當年秦怡在很多中學生心目中是個大美人,秦怡主演
  的電影,他們在讀小學的時候就都看過。秦怡成了他們心中最溫良最美的女性。父親被
  打倒了而臉上失去光澤的孫小燕,便是何建國眼中的秦怡。要是別的同學對他說這句話,
  他一定會駡一句髒話,比如說“關你卵事”,但是孫小燕用責備的眼神對他說這話,那
  就是另回事了,“我是好玩抽煙。”何建國男子漢姦樣地望着她。
   “你就衹曉得抽煙!”孫小燕瞪着他,“會把你的肺和腸子熏得很黑的。”
   何建國望了眼四周,“我不抽了。”何建國瞅着他喜歡的孫小燕,在地上撳滅了煙。
  “媽媽天天駡我哥哥抽煙。我媽媽不喜歡男孩子煙飆飆的。”
   “要開飯了,”何建國轉移話題說,“你安排班上哪個去端飯嗎?”
   所謂“班”是87排下面的建製,在部隊裏排下面就是班麽,既然班被工宣隊的改成
  了排(按部隊編製,一個加強排正好是五十名戰士),那麽從前在班上設立的“組”自
  然就提升為“班”了。
   孫小燕便被班主任高老師臨時提拔為87排第四班班長,因為原四班班長是個女瘸子,
  走路一拐一拐的,不參加拉練。孫小燕當然就拿出班長的責任心,嚮她手下的九個同學
  分配任務。“你和李林去端飯。”孫小燕順勢安排他說,說完一笑。
   “李林,班長交給你一個光榮的任務,去端飯。”何建國對走攏來的李林說。
   孫小燕很愉快的模樣笑笑,“你們兩個去端飯,都要做事,不然就都沒飯吃。”
   “我不去咧。”李林躲懶說,“我又不是幹部,幹部去,你是班長,你去。”
   “你就不能去?你是伢子,有勁些。”孫小燕望着李林。
   “我沒有勁,我一兩勁都沒有。”李林很計較自己的勞動力,“我衹會睡覺。”
   “那我也不去,”何建國說,他確實感到很疲勞,“我沒一點勁了。”
   孫小燕見他反口,就生氣地瞥他一眼,轉身下去了。何建國看着軍裝在她身上顯得
  過於肥大的她那苗條的背影,覺得她一定比他還纍,就準備還是去打飯,但又覺得不好
  開口說“我去”。他看着站在一旁笑着的李林。他真想駡李林一句什麽,但駡他沒意思,
  就扭開頭,眼睛望着樹梢出神。樹梢上有一對極漂亮的小鳥,正嘰嘰喳喳地叫得很歡,
  仿佛是歡迎他們來到它們的世界做客似的。“好漂亮的鳥埃”何建國對李林說。
   “要吃飯了。”李林說。
   “吃你娘的腸子。”何建國扔出這麽一句話道。
   何建國把視綫拋到山下,一些同學已經開始排隊打飯了。飯是排長率領班長從炊事
  班的飯鍋了裏打來的,再由班長分配給自己班的每個同學。何建國陡然感到肚子餓得直
  叫,咕咕咕什麽的。
   “我肚子餓得直叫,要吃飯了。”他看了眼藍藍的天空,又偏過頭來望了眼李林,
  李林也望着他。“我吃飯去,我餓了。”
   何建國走下山坡時,見孫小燕提着一塑料桶飯,艱難困苦的樣子嚮上面走來,就趕
  緊跑過去接孫小燕手中的飯桶。“我來提我來提。”他嚮孫小燕討好地一笑。
   下午三點鐘,休息了一個中午的同學,在不很強烈的太陽裏站好隊後,彭指導員站
  在一塊高高的奇形怪狀的石頭上,扯開喉嚨對着電喇叭作了些交代,於是隊伍又開始嚮
  前方開拔了,自然是浩浩蕩蕩的。“我們唱一首革命歌麯,提高士氣啊咧。”彭指導員
  舉着電喇叭走過來,高聲起歌道:“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預備唱!”
   於是87排的全體同學就敞開喉嚨唱毛主席語錄歌。《世界是你們的》了。何建國沒
  有開口唱,他沒有勁唱。李林也沒有唱,楊小平也沒有唱。彭指導員的眼睛很好,耳朵
  也很尖,他走過來,“你們這裏沒有聲音啊咧。”他指出說,臉上是批評的表情。
   彭指導員喜歡在一句話的後面老是加上“啊咧”兩個語氣詞。
   比如說,他批評同學時總是說“你要表現好啊咧”或者說“你這種表現不行啊咧”。
  彭指導員總是用“啊咧”兩字在他說的一句話後面結尾,大概是表示凝重什麽的。彭指
  導員批評你時,眼睛就很革命地瞪着你,表示他不怕你。彭指導員在教室裏宣講他自己
  的傢史時,總是一臉標榜的形容道,他祖宗十八代都可以請你去查,十八代都是深受地
  主壓迫的正宗的貧農。他搭幫共産黨,翻身做了社會的主人。他現在是恩格斯說的“人
  類靈魂的工程師”。
   就這麽回事。
   “你們這裏沒有聲音啊咧,怎麽回事?”彭指導員大聲質問。
   何建國和楊小平馬上就張口唱起來:“……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
  好像早晨八九點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
   隊伍繼續嚮前走着,“彭指導員最討嫌。”楊小平說,“我猜要我們拉練的餿主意
  就是他想出來的。他衹想體現出他最革命,一個祖宗十八代都是鄉裏寶的神經。”
   “他想當校長。”何建國估計說。
   在學校裏,校長是最大的官。“他這鄉裏寶當校長,那我不讀書了。”楊小平說。
   “莫說了,招呼他聽見了。”李林小聲說,望着站在那裏衝他們鼓士氣的彭指導員。
  彭指導員正站在路旁,手舉電喇叭,一隻手打着拍子地唱着歌。
   “聽見了也不怕他。”楊小平講狠地一昂頭,“最多就是不讀書了,把我開除。”
   他們待彭指導員離開他們後,楊小平又摸出了煙,遞了支給何建國,但他沒遞給李
  林。李林問他要大前門煙抽,楊小平說:“你莫浪費,你衹是好玩,又沒真正的煙癮。”
   “我有煙癮。”李林繼續問他要,“搞一根看?”
   “你是假抽煙。”楊小平說。
   “我是真抽煙。”李林伸手要,“來羅。”
   楊小平用不着討好李林,骨子裏他還有點看李林不來,因為李林的父親是拖板車的,
  長期是一身臭汗地從他眼前過路,一張臉黑不溜秋的。“你自己有煙抽。”楊小平說。
   “我的煙比你的煙差些,”李林說,望着他,“搞根大前門給我,莫小氣羅。”
   楊小平對他一笑,“我衹剩一根了。”他說,“還有這麽長一截路要走。”
   李林就不再問他要了,而是把眼睛四處望,看着路兩旁的景色。路兩旁自然是金燦
  燦的田野和樹木,和正在田頭上勞動的農民和擡起頭看着這支隊伍路過的小孩。
   “嚮前嚮前嚮前,我們的隊伍嚮太陽——預備唱!”走在前面的趙營長情緒來了,
  回過頭來對87徘的全體同學發出號召地唱道。前面86排的同學唱完一首歌後,為了消除
  大傢行軍的疲勞感,把上午出發時那種飽滿的情緒調動起來,忽然就集體大聲嚷道:
  “87排的,來一個!87排的,來一個!一二三,快快快!一二三四五六七,我們等得好
  着急!87排的,來一個!……”趙營長7排的同學沒有反應,就回過頭來大聲起唱道:
  “嚮前嚮前嚮前,我們的隊伍嚮太陽--唱!”他自己率先唱起來,87排的同學沒精打
  采地跟着趙營長唱着,肩上掮着他們的疲勞,歌聲當然就軟綿綿的,聽上去自然就一點
  也不宏亮。
   五點多鐘時,這支拉練的隊伍在一所大隊(即現在的村)小學的門前停下了,這便
  是今天旅途的終點站。這所大隊小學沒在路邊上,而是彎進公路的一片桔林後面,這也
  是事先就聯繫好了的。這所小學的門前是一塊坪,有兩個不符合標準的籃球架,即幾塊
  板子隨便釘在兩根粗祖的木頭上的籃球架,上面嵌着一個不規則的要圓不圓的鐵環。拉
  練的隊伍依次在這塊坪上坐下了,大傢都舉着緑緑的軍用水壺喝水,邊等着老師講話。
  何建國在彭指導員舉着電喇叭交代事情的時候,眼睛就盯着這種籃球架,心裏卻想笑。
  “這號鬼籃球架,”他對李林說,推了下李林的肩膀,“看羅,這未必投得球進去哎?”
   “今天的野營拉練同學們都表現得很不錯啊咧,沒有一個同學叫苦的啊咧。”彭指
  導對着電喇叭總結今天的成績,臉上是一種不知疲倦的高興,“沒有一個同學掉隊。這
  充分證明了偉大領袖毛主席說的:‘加強紀律性,革命無不勝。’野營拉練就是為了增
  強同學們的組織紀律性,培養同學們吃苦耐勞的思想品德……”“我肚子餓得叫了,他
  還說這些話。”楊小平低聲對何建國說。
   “我們既然是學習解放軍,那就要全盤學習。”彭指導員看了眼鴉雀無聲的會場,
  “晚上睡覺,各個排都要安排站崗放哨的,輪流站崗,每人站一個小時,由各排自行安
  排。我們半夜裏,隨時都可能查崗的,不許躲懶睡覺啊咧,要學解放軍保持高度警惕。”
   “還要站崗,”何建國說,“防止壞人搞破壞。”
   “從明天開始,我們的野營拉練會增加一些新的內容啊咧。”彭指導員興高采烈地
  說,“比如在行軍途中,發現敵機來了,馬上會吹號疏散。一聲疏散,兩分鐘內,路上
  要做到看不見一個人,當然不是要你跑到馬路邊上站着,而是像解放軍那樣臥倒……另
  外,我們是臨時藉用兄弟學校過夜,要愛護公物。”彭指導員對着電喇叭說。
   “這未必還要你羅唆,在學校裏就交代了的。”李林對何建國說,“羅裏羅唆。”
   “損壞兄弟學校的公物,一律要照價賠償,還要挨批評,嚴重的,還要受處分。”
   “莫講話,聽他說。”何建國說。
   “還有一點要強調,不能私自下塘遊泳啊咧。不要以為自己會遊泳就下塘遊泳,
  現如有同學破壞紀律——遊泳,學校會要嚴肅處理,一切行動要聽從指揮……”“那我
  們怎麽洗澡呢?”楊小平不服地嘀咕道,“我們總要洗澡纔睡覺。”
   “洗澡衹能提水洗澡,不能藉故洗澡而下塘遊泳啊咧。”彭指導員說,他掃了眼在
  坐的全體同學,見大傢都對他講話不耐煩了,這纔宣佈:“現在以排為單位解散。”
   大傢解散後,就一心等着炊事班的同學吹號開飯,因為炊事班的同學不吹號,其他
  同學不能擅自走過去妨礙炊事班的緊張勞動,這是彭指導員在訓話時交代的。炊事班的
  同學已經把米收去煮去了。班長把米從每個同學的米袋裏收集起來,交給排長和班主任,
  炊事班的拿着米便去煮。“我口裏都吐酸水了。”何建國對楊小平說,瞧了眼正忙着煮
  飯的那些炊事班的同學,“還不曉得什麽時候才能開飯?我肚子都餓扁了,比中午時還
  餓些。”
   “我也餓得要死,中午時我沒吃什麽飯,吃不進。”楊小平說,他一身的疲憊,索
  性躺到了地上,把兩手墊在一起,當枕頭枕在腦袋下面。“我們現在是吃長飯的時候呢。”
   “你還以為你是在吃長飯?”何建國看着他,“你沒有長了。”
   “那不見得,我還衹十六歲,”楊小平推斷說,“男長三十慢悠悠,老話說。”
   “還長六十呢,你睡了沒醒。”何建國不屑他的論調,看他一眼,“我衹希望現在
  就吹開飯的號聲,趕快吃飯。我肚子都直叫了。
   炊事班的同學應該早點做飯。”
  半夜裏,軍號忽然在寧謐的充滿蛐蛐和青蛙的叫聲的田野上響起來:噠噠打噠嘀噠
  打噠什麽的。何建國和楊小平睡得很沉。何建國一小時前剛剛把崗站完,不過是剛剛沉
  入到睡鄉就被站崗的李林叫醒了。“何建國何建國,夜行軍了。”李林高聲喊他說。
   何建國腦子裏閃現了前天在學校大操坪上,彭指導員面對全體同學交代事項時說的
  話:“還有,每個同學都要作好夜行軍的思想準備。解放軍是經常要夜行軍的,而且在
  夜行軍中還不能發出響聲。軍號一吹,五分鐘內必須將背包捆好,整裝出發。所以要行
  動軍事化!萬一將來有一天打仗,敵人來了,你捆背包要捆半個小時,敵人不會把你殺
  了?!”
   當時會場上發出了一大片歡炔的嘿嘿嘿嘿的笑聲。
   何建國以為這衹不過是說說而已,因為他想他們也要睡覺的。
   現在夜行軍來了,何建國真的有些不想起來地爬起來了。他平常在傢裏,不睡到早
  晨七點一刻,他的父母是不要指望他起床的,星期天有時候一個上午都是在床上消滅掉
  的。現在他得爬起來,還必須行動軍事化!他一個大男人,總不能輸給女同學。他三下
  兩下地扯下蚊帳,也顧不得摺叠,放在當枕頭睡覺的換洗衣服上,打開塑料布就摸黑捆
  紮着。那時候,老師要求每個學生把背包打成橫三竪二的“日”字,因為解放軍的背包
  就是這樣打的。何建國在楊小平傢裏練習過不下十次,當然三下兩下就把背包打好了。
  何建國見孫小燕還蹲在那裏手忙腳亂地打着背包,就走上去替她捆。
   這是一間騰空了的破舊的教室,他們就睡在地上,地上鋪着稻草,他們的席子鋪在
  稻草上。男同學睡一邊,女同學睡一邊,腳對腳。
   教室裏沒有電燈,衹有同學們自己帶的手電筒光在教室裏晃來晃去。
   “我不會打背包,”孫小燕感激地看着替她打背包的何建國。何建國不吭聲,三下
  兩下地將她的背包捆成了一個“日”字,又把孫小燕帶的米袋紮在背包上。這時很多同
  學已經背上自己的背包走出去站隊去了,因為彭指導員站在那裏計算時間,看哪個排的
  行動最快。
   “今天的緊急集合,87排的行動最快啊咧。”當全體同學和老師都出來站好隊後,
  彭指導員稱贊87排說,“現在,敵人就在前面不遠,我們不能發出任何聲音,走路要悄
  悄的,不能用手電筒照路,因為這會讓敵人發現。現在出發,87排的走頭。”
   87排在班主任高老師地帶領下,出發了,天上星星滿綴,月亮彎彎一綫挂在遠方的
  山巔上,世界還黑乎乎的,樹木山丘都衹是黑乎乎的影子。左右農捨裏,狗聽見了齊刷
  刷的腳步聲,當然就發出了叫聲,而且叫得很兇,於是這裏那裏都是狗叫聲。夜行軍的
  隊伍卻不敢發出聲音,連咳嗽聲也不敢發出來,甚至連腳步都盡量放輕。隊伍朝前走着,
  走了一截路,瞌睡纔如灰塵一樣從他們臉上滾落下來。他們的精神都集中在地上,怕萬
  一踩着石頭髮出響聲而被假設的敵人發現。假設的敵人就在前面呢,他們必須保持高度
  警惕。天漸漸亮了,曙光從遠遠的紫色的山巔上漫溢過來,大地像沉睡的嬰兒醒了。開
  始有農民出現在自己的傢門口了,開始有牛出現在田埂上了。夜行軍在軍號聲中停了下
  來……早餐是吃發餅,事先由老師在供銷社買好了的,二兩糧票五分錢一個。由排長帶
  幾個同學提着洗腳的桶子去炊事班的幾衹大蘿筐面前排隊領,老師按各排人數每人兩個
  地往下發,再由排長分發給自己排的同學,然後,大傢就坐在草地上或路旁山坡下休息,
  邊啃嚼着發餅。何建國、楊小平和李林自然是坐在一塊,他們是被高老師在教室裏點名
  形容的“三個油????罎子”,他們的一旁坐着孫小燕等很多男女同學,這是因為一棵大樟
  樹把火熱的朝陽遮住了,他們是坐在這棵在長沙市內見不到的樟樹的陰影裏,這棵大樟
  樹在他們眼裏起碼要五個人手拉手纔抱得攏。他們的身旁有幾堆半幹的牛屎,黑黑的,
  就在他們腳旁,有幾衹緑頭大蒼蠅在牛屎堆上飛着。牛屎的臭氣,時不時飄進他們的鼻
  孔,讓他們沒精打采地皺一下眉頭。這畢竟不好聞,但他們也沒有地方移動,所有的蔭
  涼處都被老師和同學們占領了,剩下的則是暴露在陽光下的灼熱的空曠處了。何建國嚼
  着發餅,一邊不斷地飲着水壺裏的井水,眼睛望着前面金燦燦的農田,望着一條正在吃
  草的牛,又望着藍盈盈的天空。風一陣又一陣地颳來,把他們身上的汗吹幹了。楊小平
  看見彭指導員站在單車旁,褲腿輓到了膝蓋上,腳上一雙沒有遮掩的黑涼鞋,就對何建
  國說:“衹有他最好過,有單車騎,可以不要走路。我們是纍蠢了。”
   何建國也看着彭指導員,彭指導員正跟着高老師說話,何建國說:“我有點看他不
  慣。他一時一個餿點子,製造一些假敵人嚇我們,什麽敵人就在前面,哪裏來的敵人羅?”
   “敵人是假設的。”楊小平說,“沒有敵人,他自己要為我們假設一個敵人。”
   高豔紅走了過來,穿着背上濕透了的軍裝,順便說一句他們身上的軍裝都是商店裏
  買的那種深緑色的假軍裝,就如他們身上的軍用水壺一樣。高豔紅昨天傍晚為何建國洗
  了衣服。何建國昨天傍晚吃過飯,藉了孫小燕的桶子,提一桶水胡亂洗了個澡,然後提
  着換下的汗巴巴的衣褲到塘邊想隨便洗兩下時,高豔紅正蹲在塘邊洗衣服。“來,我幫
  你洗。”高豔紅看着他說。何建國當然就非常巴不得地把衣服交給她洗了。
   這會兒,她當然就有資格且理所當然地來找何建國說話了。
   “你還想吃發餅嗎?”她一雙眼睛亮亮地瞅着何建國,“我發餅吃不完,焦幹的,
  吃不進。”
   “我也是霸蠻吃進肚子裏的。”何建國說,“不吃。”
   高豔紅覺得沒趣,就泛泛地問:“哪個想吃發餅不?我吃不進了。”
   李林望着她:“給我吃羅。”
   高豔紅不願意給他,“哪個給你吃羅,你想得好。”她斷然道。
   李林臉一紅,把目光移開了。在何建國眼裏,李林是很喜歡高豔紅同學的,何建國
  有幾次無意中捕捉到了李林內心的秘密——那目光充滿愛意地望着高豔紅。都是十六七
  歲的大男孩大女孩了,雖然腦子裏還不敢妄想有關性方面的事情,但愛顯然已開始從心
  頭上萌發出來了,就好像煙從點燃的煙頭嚮上冒一樣。87排的同學有一半以上都知道李
  林愛上了排長高豔紅,但大傢都認為他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同時87排的許多同學都知
  道高豔紅喜歡上了B中學的體育明星何建國,但是他們卻沒有看見何建國嚮高豔紅獻殷勤,
  反過來,他們倒是發現高豔紅對何建國好。昨晚洗衣服不算,現在又開始要他吃發餅了。
   “她要你吃發餅,你怎麽不肯接?”楊小平小聲笑着問何建國。
   何建國說:“我吃不進,寶哎。”
   “你是不好意思當着我們的面吃她的發餅罷?”楊小平展開聯想着。
   何建國沒有回答,而是看一眼孫小燕,他心裏喜歡的是孫小燕那雙明澈如鏡的眼睛,
  這雙眼睛看人的時候習慣偏着腦袋,何建國就喜歡她這種神氣。孫小燕此刻正坐在那裏,
  眼睛瞥着前面的田野。他看她的時候,他感覺到了她的心跳。她雖然什麽都不說,而且
  很少與他對視但他感覺到她心裏是絶對有他的。他喜歡這種不把感情放在臉上的姑娘,
  他喜歡她的運動頭和瓜子臉——這張瓜子臉黑黝黝的,他十分喜歡這種黑黝黝。
   “孫小燕的臉烏黑的。”楊小平對何建國不屑地形容說。
   “這是一種健康。”何建國回答,“黑沒有關係,她臉上的輪廓長得好。”
   “我喜歡臉白的姑娘。”楊小平說,“要是她的臉上有高豔紅那樣白,我就會喜歡。”
   “高豔紅我不喜歡,她是一張船型臉,兩頭尖。”何建國說。
   楊小平看着何建國,“那你可以追求孫小燕,他說,“你保證能做到。”
   “我還沒那樣想。我不好開口,自尊心不讓我開口。”何建國說。
   這是某一星期天的上午,何建國到楊小平傢玩,坐在楊小平的床上說的話。
   拉練的隊伍休息一個小時後,一聲號響,又整裝出發了。太陽很大,七月的太陽黃
  燦燦地曬得人頭疼。何建國想起校長在拉練動員大會上揮着他那衹肥胖的手說:“就是
  要在三伏天練兵。”校長取用了“練兵”兩字,接着把他那衹肥胖的手往下一劈,仿佛
  他是元帥一樣。何建國真想太陽躲到雲裏面去,真想田野那邊來一陣涼風好好地吹吹他
  們,因為他的臉曬疼了,而且衣服已汗濕得貼在身上,動都不動一下了。何建國註意到,
  走在他前面的楊小平,整個背都汗濕了,而且背上的那條鼓鼓的米袋也汗濕了,屁股也
  汗濕了。他又看走在一旁的李林,李林的肩頭也汗濕了,衣服幾乎全變成了濕淋淋的深
  緑色。
   “你熱不?”何建國皺着眉頭問他。
   李林說,“我現在不是感到熱,而是感到腳疼。”
   “我腳也疼,我從來沒走過這長的路,沒這樣磨過自己。”何建國說,“他媽的,
  現在離休息的地方還有很遠,這會要走死一條命,現在有點風了。”
   他們走過一處雜草叢生的山坡後,颳來了一陣熱風,可總算是風。現在展現在他們
  眼裏的又是田野和農捨了。田野上金燦燦的一片陽光,正有農民在大太陽下忙碌着“雙
  搶”,殺禾的、擔𠔌的來來去去,腳動打𠔌機轟隆轟隆的聲音很有力地傳進了他們的耳
  孔裏,分散了他們對燠熱的註意力。“農民真是辛苦呢,”何建國有感而發地推了下李
  林,示意他看,“你看他們蹲在那裏插秧羅,人都會曬熟去。”
   “他們已經習慣了,不像我們。”李林說。
   何建國看到一些農民扭過頭來望着他們這支隊伍,就說:“他們望着我們。”
   “他們在看新鮮。”楊小平說。
   突然疏散的軍號聲響了,何建國、楊小平和李林沒聽見軍號聲,衹見前面的隊伍嘩
  啦嘩啦地往馬路兩邊竄去。“疏散”。何建國意識到了是疏散,趕緊往馬路邊上跑去。
  馬路邊與田野之間有一條寬寬的長滿荊棘的溝壑,嗅上去很腥臭和令人害怕,可能還有
  蛇什麽的。若是在平時,你就是賭五塊錢,知識分子家庭出生的何建國是斷斷不會為五
  塊錢而跳下去冒險的,可是現在是一切都模仿解放軍的拉練,這就讓他們沒有選擇的餘
  地。何建國猶豫了下,還是被集體觀念産生的巨大的推動力量迫使他跳下去了。但跑在
  他一旁的孫小燕沒往下跳,孫小燕是個非常愛衛生的女孩,她的閨房內一切都井然有序,
  桌子上擺着花,幹幹淨淨,被窩折得有棱有角,還散發出一種淡淡的香氣,一個小架上
  書本擺得整整齊齊。何建國曾經和楊小平到過她傢裏一次,儘管在她傢裏呆的時間還沒
  有五分鐘,但他心裏已經有了這種美好的印象。她可不想跳到下面去把自己一身弄髒。
  她來不及細想地就地倒下,伏在馬路邊的草地上。她這種怕髒的行為被彭指導員一眼就
  瞄中了,因為頓時就沒有了一個人的馬路上就衹剩下孫小燕的婀娜的身軀,儘管她的身
  軀是趴在路旁的草地上。彭指導員趕緊跑過來厲聲喝斥她道:“敵機來了,你想讓敵人
  發現你嗎?孫小燕,全體同學的生命都在你身上呢!”他說得跟真的一樣。
   孫小燕臉忽地一紅,慌忙爬起來,跳進了邋遢得要命的溝壑裏隱蔽。
   解除警報的軍號聲在十點鐘那種充滿泥土腥臭和稻穀芬芳的陽光裏吹響了,嘀嘀嘀
  嘀嘀噠打噠嘀噠,那個軍號手就是這樣亂吹的。大傢在各自的隱藏處鬆了一口氣,兩百
  多師生一下子又涌到了馬路上,重新站隊。孫小燕最後一個爬上來,她的為了野營拉練
  而買的新軍裝——自然是商店裏買的那種假軍裝,被荊棘上的刺挂爛了,在腰上,是一
  條寸多長的口子。孫小燕沒有迅速爬上來,一是怕彭指導員那種嚴厲的目光,其次在她
  往上爬且用勁時,她聽見自身的衣服發出撕裂的聲音,她於是停下來檢查哪裏挂爛了,
  最後纔發現是腰上。“我的衣服挂爛了。”她走上來對何建國說,一臉難過地望着何建
  國。
   何建國知道受到嚴厲目光指責的她,此刻需要一個人安慰,她潛意識裏選擇了他來
  安慰。何建國臉上露出了關心,找到挂爛處看了一眼,“這不要緊,縫幾針就看不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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