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青春校园>> 韩寒 Han Ha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82年9月23日)
三重门
  三重门
  作者:韩寒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一章
  第一章
  林雨翔所在的镇是个小镇。小镇一共一个学校,那学校好比独生子女。小镇政府生造的
  一些教育机构奖项全给了它,那学校门口“先进单位”的牌子都挂不下了,恨不得用奖状铺
  地。镇上的老少都为这学校自豪。那学校也争过一次气,前几届不知怎么地培养出两个理科
  尖子,获了全国的数学竞赛季亚军。消息传来,小镇沸腾得差点蒸发掉,学校领导的面子也
  顿时增大了好几倍,当即把学校定格在培养理科人才的位置上,语文课立马像闪电战时的波
  兰城市,守也守不住,一个礼拜只剩下四节。学校有个借口,说语文老师都转业当秘书去了,
  不得已才……林雨翔对此很有意见,因为他文科长于理科——比如两个侏儒比身高,文科殊
  儒胜了一公所以他坚持抗议。
  林雨翔这人与生俱有抗议的功能,什么都想批判—— “想”而已,他胆子小,把不满
  放在肚子里,仅供五脏之间的交流。
  小镇还有一个和林雨翔性格雷同的人,他叫马德保,马德保培育成功这性格比林雨翔多
  花了三十年,可见走了不少冤枉路。马德保没在大学里念过书,高中毕业就打工,打工之余,
  雅兴大发,涂几篇打工文学,寄了出去,不料编辑部里雅兴发得更厉害,过几个月就发表了
  出来。马德保自己吓了一跳,小镇文化站也吓了一跳,想不到这种地方会有文人,便把马德
  保招到文化站工作。马德保身高一米八五,人又瘦,站着让人担心会散架,天生一块写散文
  的料。在文化站读了一些书,颇有心得,笔耕几十年,最大的梦想是出一本书。最近整理出
  散文集书稿,寄出去后梦想更是鼓胀得像怀胎十月的女人肚子,理想中的书也呼之欲出。后
  来不幸收到出版社的退稿信函,信中先说了一些安慰话,再点题道:“然觉大作与今人之阅读
  口味有所出入,患无销路,兹决定暂不出版。”马德保经历了胎死的痛苦,只怪主刀大夫手艺
  不精,暗骂编辑没有悟性驾钝未开,决心自费出书,印了两百本,到处送人。小镇又被轰动,
  马德保托书的福,被镇上学校借去当语文老师。
  有人说当今学文史的找不到工作,这话也许正确,但绝不代表教文史的也找不到工作。
  那几个出走的语文老师一踏入社会便像新股上市,要的单位排队,顿时学校十个语文老师只
  剩六个。师范刚毕业的学生大多瞧不起教师职业,偶有几个瞧得起教师职业的也瞧不起这所
  学校,惟有马德保这种躲在书堆里不请世道的人才会一脸光荣地去任职。他到学校第一天,
  校领导都与他亲切会面,足以见得学校的饥渴程度。
  马德保住一个班级的语文教师和文学社社长。他以为现在学生的语文水平差,把屠格涅
  夫教成涅格屠夫都不会有人发现,所以草草备课。第一天教书的人都会紧张,这是常理,马
  德保不知道,以为自己著作等身。见多识广,没理由紧张。不料一踏进教室门,紧张就探头
  探脑要冒出来,马德保一想到自己在紧张,紧张便又扩大多倍,还没说话脚就在抖。
  一个紧张的人说话时的体现不是忘记内容,而是忘记过渡,马德保全然不知道自己在说
  什么,两句毫无因果关系的句子居然能用“所以”串起来。讲课文失败,掩饰的办法就是不
  断施问。毕业班的林雨翔看透了马德保的紧张,又想在听课的教师面前表现,连连举手胡诌,
  马德保本来是在瞎问,和林雨翔的答案志同道合,竟可以—一匹配。渡过难关后,马德保对
  林雨翔极目榆扬,相见恨晚,马上把他收进文学社。
  林雨翔老家在农村,这村倚着一条铁路。前几年火车提速,但那里的孩子却不能提速。
  一次在铁路上玩时一下被轧死两个,亏得那时五岁的林雨翔在家里被逼着读《尚书》,幸免于
  难,成为教条主义发展至今惟一成就的一件好事。林父先是恐惧不安,成大让林雨翔背《论
  语》、《左传》。但那两个为自由主义献身的孩子在人心里阴魂不散,林父常会梦见铁轨边肚子
  骨头一地都是,断定此地不可久留。正好区委里的一个内部刊物要人,林父荣升编辑,便举
  家搬迁。不幸财力有限,搬不远,只把家挪了一两公里,到了镇上。离铁轨远了,心里踏实
  不少,每天早出晚归工作也挺顺心。
  林父这人爱书如命,可惜只是爱书,而不是爱读书。家里藏了好几千册书,只作炫耀用,
  平日很少翻阅。一个人在粪坑边上站久了也会染上粪臭,把这个原理延伸下去,一个人在书
  堆里呆久了当然也会染上书香,林父不学而有术,靠诗歌出家,成了区里有名气的作家。家
  里的藏书只能起对外炫耀的作用,对内就没这威力了。林雨翔小时常一摇一晃地说:“屁书,
  废书,没用的书。”话由林母之口传入林父之耳,好比我国的古诗经翻译传到外国,韵味大变。
  林父把小雨翔痛接一顿,理由是侮辱文化。林雨翔那时可怜得还不懂什么叫 “侮辱”,当然
  更别谈“文化”了,只当自己口吐胜话,吓得以后说话不敢涉及到人体和牲畜。林父经小雨
  翔的一骂,思想产生一个飞跃,决心变废为宝,每天逼小雨翔认字读书,自己十分得意——
  书这东西就像钞票,老子不用攒着留给小子用,是老子爱的体现。
  没想到林雨翔天生——应该是后天因素居多——对书没有好感,博大地也想留给后代享
  用,他下意识里替后代十分着想。书就好比女人,一个人拿到一本新书,翻阅时自会有见到
  一个处女一样怜香惜玉的好感,因为至少这本书里的内容他是第一个读到的;反之,旧书在
  手,就像娶个再婚女人,春色半老红颜半损,翻了也没兴趣——因为他所读的内容别人早已
  读过好多遍,断天新鲜可言。林雨翔竭力保留书的新鲜,弄不好后代困难时这些书还可以当
  新书卖呢。林父的眼光只停留在儿子身上,没能深速到孙子的地步,天天死令林雨翔读书,
  而且是读好书。《红楼梦》里女人太多,怕儿子过早对女人起研究兴趣,所以列为禁书;所幸
  《水游传》里有一百零八个男人,占据绝对优势,就算有女人出现也成不了气候,故没被禁
  掉,但里面的对话中要删去一些内容,如“鸟”就不能出现,有“鸟”之处一概涂黑,引得
  《水讲传》里“千山鸟飞绝”,无奈《怵济传》里鸟太多,林父工作量太大,况且生物学告诉
  我们,一样动物的灭绝是需要一段时间的,所以林父百密一流,不经意留下几只漏网之鸟,
  事后发现,头皮都麻了,还好评患及时,没造成影响。
  林父才流,只识其一不识其二,把老舍《四世同堂》里的“属”错放了过去。一天偶查
  字典,找到 “属”字,大吃一惊,想老舍的文章用词深奥,不适合给小雨翔看,思来想去,
  还是古文最好。
  然而古文也难免有这类文字。堂堂《史记》,该够正经了,可司马迁著它时受过官刑,对
  自己所缺少的充满向往,公然在《史记》里记载“大阴人”,这书该禁。《战国策》也厄运难
  逃,有“以其辟加妾之身”的描写,也遭了禁。林父挑书像拣青菜,中国丰富灿烂的文献史
  料,在他手里死伤大片。最后挑到几本没理疵的让林雨翔背。林雨翔对古文深恶痛绝,迫于
  父亲的威严,不得不背什么“人皆有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为,达之于
  其所为,义也”,简单一点的像“无古元今,无站无终”。背了一年多,记熟了几百条哲理,
  已具备了思想家的理论,只差年龄还缺。七岁那年,林父的一个朋友,市里的一家报社编辑
  拜访林家,诉苦说那时的报纸改版遇到的问题,担心众多,小雨翔只知道乱背“畏首畏尾,
  身其余几”,编辑听见连小孩子都用《左传》里的话来激励他,变得大刀阔斧起来,决定不畏
  浮云,然后对林雨翔赞赏有加,当下约稿,要林雨翔写儿歌。林雨翔的岁数比王勃成天才时
  少了一倍,自然写不出儿歌。八岁那年上学,字已经识到了六年级水平,被教师夸为神童。
  神童之父听得也飘飘然了,不再通林雨翔背古文。小雨翔的思想得到超脱,
  小鸭子嘎嘎叫
   不吃饭不睡觉
  到底这是为什么
  原来作业没有交
  林父看了大喜过望,说是象征主义,这首诗寄给了那编辑,不日发表。林父在古文里拣
  青菜有余暇,开讲西方文学,其实是和儿子一起在学。由于林雨翔的处女作是象征主义的路,
  林父照书大段解释象征主义,但没有实人,只好委身布莱克,由唯美主义摇身变成象征主义,
  讲解时恰被林母听见,帮他纠正——林母以前在大专里修文科,理应前途光明,不慎犯了个
  才女们最易犯的错误,嫁给一个比她更有才的男人。家庭就像一座山,双方都要拼命往上爬,
  而山顶只容一个人站住脚。说家像山,更重要的是一山难容二虎,一旦二虎相向,必须要恶
  斗以分轩轻。通常男人用学术之外的比如拳脚来解决争端,所以说,一个失败的女人背后大
  多会有一个成功的男人。林父林母以前常闹矛盾,凡欲离婚,幸亏武松诞生。林南翔天资可
  爱聪颖,两人把与对方的恨转变成对孩子的爱,加上林母兴趣转移——完成了一个女人最崇
  高的使命后,老天赏给她搓麻将的才华,她每天晚出早归搓麻将。这样也好,夫妻口角竟少
  了许多。个中原因并不复杂,林父想骂人时林母往往不在身边,只好忍住、久而久之,林父
  骂人的本能退化——这话错了。对男人而言,骂人并不是一种本能,骂女人才是本能。
  由于林雨翔整天在家门口背古文。小镇上的人都称之为“才子”。被允许读其它书后、才
  子转型读现代小说,读惯了古文,小雨翔读起白话小说时畅通顺快得像半夜开车。心思散极,
  古文全部荒废,连韩非子是何许人都不记得了。中国的长篇小说十部里有九部是差的,近几
  年发展得更是像广告里的“没有最差,只有更差”,只可惜好莱坞的“金酸梅”奖尚没涉足到
  小说领域,否则中国人倒是有在国际上露脸的机会。所以,读中国长篇小说很容易激起人的
  自信,林雨翔读了几十部后,信心大增,以为自己已经饱读了,且他得厉害——不是人所能
  及的他,而是蛙蛇过冬前的饱,今朝一饱可以长期不进食。
  于是林雨翔什么书都不读了,语文书也扔了。小学里凭他的基础可以轻松通过,升了中
  学后渐渐力不从心,加上前任语文教师对他的孤傲不欣赏。亟采用苟子劝他,说什么“君子
  务修其内而让之于外”,见未果,便用在子吓他“不能容人者,无亲;无亲者,尽人”。依旧
  没有效果,只好用老子骂他,说而翔这人“正复为奇,善复为妖”,预言“此人胸襟不广,做
  而无才,学而不精,懦弱却善表现,必不守气节,不成大器”。万没想到这位语文教师早雨翔
  一步失了节,临开学了不翼而飞,留个空位只好由马德保填上。
  雨翔得到马德保的认可,对马德保十分忠心,马德保也送他的散文集《流浪的人生》给
  林雨翔,林雨翔为之倾倒,于是常和马德保同进同出,探讨问题。两人一左一右,很是亲密。
  同学们本来对林雨翔的印象不好,看见他身旁常有马德保,对马德保也印象不佳——譬如一
  个人左脚的袜子是臭的,那么右脚的袜子便没有理由不臭。
  其实林雨翔前两年就在打文学社的主意,并不想要献身文学,而是因为上任的社长老师
  坚信写好文章的基础是见闻广博,那老师旅游成痹,足迹遍及全国,步行都有几万里,我红
  军恨不能及。回来后介绍给学生,学生听她绘声绘色的描述,感觉仿佛是接听恋人的电话,
  只能满足耳癌而满足不了眼病,文章依然不见起色。社长便开始带他们去郊游。开始时就近
  取材,专门往农村跑。头几次镇上学生看见猪都惊喜得留连忘返半天,去多以后,对猪失去
  兴趣,遂也对农村失去兴趣。然后就跑得远了些,~路到了同里,回来以后一个女生感情进
  发,著成~篇《江南的水》,抒情极深,荣获市里征文一等奖。这破文学社向来只配跟在其他
  学校后面捡些骨头,获这么大的奖历史罕见,便把女学生得奖的功劳全归在旅游上,于是文
  学社严然变成旅行社,惹得其他小组的人眼红不已。
  林雨知也是眼红者之一。初一他去考文学社,临时忘了《父与子》是谁写的,惨遭淘汰。
  第二次交了两篇文章,走错一条路,揭露了大学生出国不归的现象,忘了唱颂歌,又被刷下。
  第三次学乖了,大唱颂歌,满以为入选在望,不料他平时颂歌唱得太少,关键时刻唱不过人
  家,没唱出新意,没唱出感情,再次落选。从此后对文学彻底失望。这次得以进了文学社,
  高兴得愁都省略掉了。
  那天周五,下午有一段时间文学社活动。路上林雨翔对马德保说:“马老师,以前我们选
  写文章的人像选歌手,谁会唱谁上。”
  马德保当了一个礼拜老师,渐渐有了点模样,心里夸学生妙喻盖世,日上替老师叫冤:
  “其实我们做老师的也很为难,要培养全面发展的学生,要积极向上,更主要是要健康成长。”
  言下之意,学生就是向日葵,眼前只可以是阳光,反之则是发育不佳。
   “那最近有什么活动呢?”
   “嗅,就是讲讲文学原理,创作技巧。文学嘛,多写写自然会好。”
  雨翔怕自己没有闭门造车的本领,再试探:“那——不组织外出活动?”
   “这就是学校考虑的事了,我只负责教你们怎么写文章——怎么写得好。”马德保知道
  负责不一定能尽责,说着声音也虚。
  雨翔了解了新社长是那种足不出户的人,对文学社的热情顿时减了大半。踱到文学社门
  口,马德保拍拍林雨翔的肩,说:“好好写,以后有比赛就让你参加,你要争口气。”里面人
  已坐满,这年代崇敬文学的人还是很多的。所以可见,文学已经老了,因为一样东西往往越
  老越有号召力;但又可以说文学很年轻,因为美女越年轻追求者就越多。然而无论文学年轻
  得发嫩或老得快死,它都不可能是中年的成熟。
  马德保介绍过自己,说:“我带给大家一样见面礼。”学生都大吃一惊,历来只有学生给
  老师送东西的义务,绝没有老师给学生送东西的规矩。
  马德保从讲台下搬出一叠书,说:“这是老师写的书,每个人一本,送给大家的。”然后
  一本一本发,诧异这两百本书生命力顽强,大肆送人了还能留下这么多。社员拿到书、全体
  拜读,静得吓人。马德保见大作有人欣赏,实在不忍心打断,沉默了几分钟,忽然看到坐在
  角落里一个男生一目十页,炒咧乱翻。平常马德保也是这么读书的,今天不同,角色有变化,
  所以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可书已送人,自己又干涉不了,好比做母亲的看见女儿在亲家受苦。
  马德保实在看不下去,口头暗示说:“有些同学读书的习惯十分不好,速度太快,这样就不能
  体会作者着笔的心思,读书要慢。”一
  这话把想要翻一页的人吓得不敢动手,只好直勾勾地看着最本几行发呆——其实不翻也
  不会影响,因为马德保的散文散得彻底,每篇都像是玻璃从高处跌下来粉碎后再扫扫拢造就
  的,怕是连詹克明所说的“整合专家”都拼不起来了。
  雨翔悄声坐到那个翻书如飞的男生旁。两人素未谋面,男生就向他抱怨:“这是什么烂书,
  看都看不懂。”
  林雨翔为认识一个新朋友,不顾暗地里对不起老朋友,点头说:“是啊。”
   “什么名字?”林雨翔问。
   “罗——罗密欧的罗,天——”男生一时找不出有 “天”的名人,把笔记本摊过去,
  笔一点自己的大名。
   “罗——天诚,你的字很漂亮啊。”
  罗天诚并不客气,说:“是啊,我称它为罗体字!”说着满意地盯着“裸体字”,仿佛是在
  和字说话:“你叫林雨翔是阳,我听说过你的名字。”
  一切追求名利的人最喜欢听到这句话。林雨翔心里回答“正是老子”,嘴上窘笑说:“是
  吗?”
  罗天诚像没在听林雨知说话。林雨翔那个“是吗”凝固在空气里翘首以待回应。
   “上面那根排骨叫什么名字P我看见他跟你挺好的。”林雨翔不愿和排骨苟活一起,不
  屑道:“他是我一个老师,看我将来会有大出息,故意和我套近乎。”
   “我看是你和地套近乎吧?”罗天诚冷眼看他,拆穿谎言。雨翔苦心经营的虚荣感全
  部被反歼灭掉,痛苦不堪,硬笑一下,懒得和罗天诚这怪人说话。
  马德保终于开讲。第一次带一大帮文学爱好者——其实是旅行爱好者——他有必要先让
  自己神圣,昨晚熬到半夜,查经引典,辞书翻了好几本,总算著成今天的讲义,开口就说:
  “文学是一种美的欣赏美的享受,既然如此,我们首先要懂得什么是美。研究美的有一
  门学问,叫美学——研究丑的就没有五学,所以可以看出美的重要——”马德保顿了顿,旨
  在让社员有个笑的机会,不料下面死寂,马德保自责讲得太深,学生悟性又差,心里慌了起
  来,脑子里一片大乱,喝一口水稳定一下后,下面该说的内容还是不能主动跳出来。马德保
  只好被动搜索,空旷的记忆里怎么也找不着下文,像是黑夜里摸寻一样小东西。
  马德保觉得学生的眼睛都注意着他,汗快要冒出来。万不得已,翻开备课本,见准备的
  提纲,幡然大悟该说什么,只怪自己的笨:
   “中国较著名的美学家有朱光潜,这位大家都比较熟悉,所以我也不再介绍了——”
  其实是昨晚设直到资料,“还有一位复旦大学的蒋孔阳教授,我是认识他的!”真话差点说出
  来“我是昨晚才认识的”,但经上面一说,好像他和蒋孔阳是生死至交。
  马德保为证明自己的话,不得不窃用蒋的学生朱立元一篇回忆恩师文章中的一段话:“我
  当时去拜访他时,他问得很仔细,他问到狄德罗的‘美在关系’说内容时,我举了狄德罗对
  高乃依悲剧《贺拉斯》分析的例子,说到老贺拉斯的一句关键性台词‘让他去死吧’时,我
  的先生轻声纠正说:‘是让他死吧’,这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说
  别人的话能做到像马德保一样情真意切着实不易,但一切初次作案的小偷花不义之财时都会
  紧张,马德保念完后局促地注意下面的反应,生怕听到“老师,这个我读过”的声音,调动
  全身一切可调动的智慧准备要解释,幸好现在学生无暇涉猎到考试以外的书籍,听得都像真
  的一样。
  马德保再阔谈希腊神话与美学的关系。
  罗天诚推几下林雨翔,问:“你听得懂他在讲什么?”
   “讲故事吧。天知道。”
  罗天诚变成天,说:“我知道,他这是故意卖弄,把自己装成什么大学者,哈……”
  林雨翔听得兴趣索然。他对美的认识处在萌芽阶段,不比马德保的精深。百般无聊中,
  只好随手翻翻 《流浪的人生》,看到一篇《铁轨边的风》,想起儿时的两个伙伴,轻叹一声,
  看下去。马德保开头就装神扮鬼,写道:“我有预感,我将沿着铁轨流浪。”预感以后,大作
  骄文:
  两条铁轨,千行泪水。风起时它沉静在大
  地暖暖的怀里酣睡着,酣睡着。天快亮了。千
  丝万缕的愁绪,在这浓重的夜空里翻滚纠结;
  千疮百孔的高思,在这墨绿的大地中盘旋散
   尽。
  沿着她走,如风般的。这样凄悲的夜啊,
  你将延伸到哪里去?你将选择哪条路?你该跟着
  风。蓝色的月亮也追寻着风向。在遥远的地方,
  那片云哟……
  雨翔想,这篇无疑是这本书里最好的文章,他为自己意外地发现一篇美文欣喜不已。其
  实他也没好好读过 《流浪的人生》。当初的“倾倒”只是因为书而不是书里的内容,这次真
  的从垃圾堆里拣到好东西,再一回被倾倒。
  马德保第一堂课讲什么是美,用了两个钟头,布置议论文一篇,预备第二堂讲如何挑选
  苦苦众生里的美文,懒得全部都写,只在讲义上涂‘加何选美”,第三堂课要讲找到美文以后
  的摘录感悟,当然叫“选美之后”,第四堂终于选美完毕,授怎样能像他一样写文章。一个月
  的计划全部都订好了,想天下美事莫过于去当老师,除了发工资那天比较痛苦外,其余二十
  九天都是快乐的。
  林雨翔回到家,向父亲报喜说过了文学社。林父见儿子终成大器,要庆祝一下。只是老
  婆不在,无法下厨——现在大多家庭的厨房像是女厕所,男人是从不入内的。他兴致起来,
  发了童心,问儿子:“拙荆不在,如何是好?”
  林雨翔指指角落里的箱子,说:“吃泡面吧。”林家的“拙荆”很少归巢,麻将搓得废寝
  忘食,而且麻友都是镇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比如该镇镇长赵志良,是林母的中学同学,都是
  从那个年代过来的,磋跎岁月嘛,总离不开一个“磋”字,“文革”下乡时搓麻绳,后来混上
  镇长了搓麻将,搓麻将搓得都驼了背,乃是真正的磋航意义的体现。另外还有镇里一帮子领
  导,白天开会都是禁赌对人民群众精神文明建设的意义,一到晚上马上深入群众,和人民搓
  成一片。林母就在麻将桌上建立了与各同志之间深厚的革命友谊,身价倍增,驰名于镇内外。
  这样林父也动怒不了,一动怒就是与党和人民作对,所以两个男人饿起来就以吃泡面维生。
  可是这一次林父毅然拒绝了儿子的提议,说要改种花样,便跑出去买了两盒客饭进来。林雨
  翔好久不闻饭香,想进了文学社后虽然耳朵受苦,但嘴巴得福,权衡~下,还是值得的。
  两个男人料不到林母会回家。林母也是无奈的,今天去晚一步,只能作壁上观。麻将这
  东西只能“乐在其中”,其外去当观众是一种对身心的折磨,所以早早回来——自从林母迷恋
  上麻将后,严如一只猫头鹰,白天看不见回家的路,待到深夜才可以明眼识途。
  林父以为她是回来拿钱的,一声不发,低头扒饭。林雨翔看不惯母亲,轻声说:“爸,妈
  欠你多少情啊。”
   “这你不懂,欠人家情和欠人家钱是一回事,她心里也不会好受的。”
  林母竟还认得厨房在哪里,围上兜去做菜,娇喷说:‘你们两个大男人饿死也活该,连饭
  都不会做,花钱去买盒饭,来,我给你们炒些菜。’
  林父一听感动得要去帮忙——足以见得欠人钱和欠人情有很大的不同。比如别人欠你一
  笔钱,拖着久久不还,你已经断然失望,这时,那人突然还钱了,你便会觉得那仿佛是身外
  之财,不是你的钱,然后挥霍花掉;但若是别人欠你一份情,也久久不还,待到那人还你情
  时,你会备加珍惜这情。
  雨翔心里笑着。林父帮忙回来,想到正事,问: “那个赏识你的老师是——
   ‘马老师,马德保。”
  ‘马德保这个人!”林父惊异得要跳起来。
  林雨翔料定不会有好事了,父亲的口气像追杀仇人,自己刚才的自豪刹那泄光,问道;
  怎么了/
  林父摇摇头,说;‘这种人怎么可以去误人子弟,我跟他有过来往,他这个人又顽固又—
  —陇,根本不是一块教书的科。’
  林雨翔没发觉马德保有顽固的地方觉得他一切尚好——同类之间是发现不了共有的缺点
  的。但话总要顺着父亲,问:‘是吗2大概是有一点。’
  林父不依不饶:‘他这个人着事物太偏激了,他认为好的别人就不能说坏,非常浅薄,又
  没上过大学R发表过几篇文章—一’
   ‘可爸,他最近出书咧。”
   林雨翔一时消仅填把小山断见性器黜了旧“切在这种什么世道,出来的书都是害人的!”
  铲平了出版界后,觉得自己也有些偏激,摆正道:“书呢?有吗?拿来看看。”
  林雨翔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和老师有积怨,诚惶诚恐地把书翻出来递给父亲,林父有先知,
  一看书名便说: “不行”,看了略要更是将头摇得要掉下来。
  林母做菜开了个头,有电话来催她搓麻将,急得任那些菜半生不熟在锅里。林父送她到
  了楼下,还叮嘱早些回来——其实林母回家一向很早,不过是第二天早上了。
  林雨翔望着父亲的背影,自言自语道:“哈,赌场出疯子,情场出傻子。”
  马德保的理论课上得人心涣散,两个礼拜里退社的人数到了十五个。马德保嘴上说:“文
  学是自愿,留到最后的最有出息。”心里还是着急,暗地里向校领导反映。校方坚持自愿原则,
  和马德保的高见不谋而合也说留到最后的最有出息。又过半个礼拜,没出息的人越来越多,
  而且都退得理由充足,有自己写条子的,说:
  本人尚有作家之梦,但最近拜谒老师,尊
  听讲座,觉得我离文学有很大的距离,不是搞
  文学的科,故浅尝辄止,半途而废,属有自知
  之举。兹为辞呈。
  这封退组信写得半古不白,马德保捧一本字典翻半天,终于搞懂是要退出,气得撕掉。
  手头还有几张,惶恐地再看,下封就有了直奔主题的爽快:
  马老师,您好。我由于有些事情,想要退
  出文学社。祝文学社越办越好!
  马德保正在气头上,最后一句祝福读着也像是讥讽,再撕掉。第三封就文采飞扬情景交
  融了:
  我是文学社一个普通的社员,但是,最近
  外公卧病,我要常去照顾,而且我也已经是毕
  业班的学生了,为了圆我的梦,为未来抹上一
  层光辉,我决定暂时退出文学社,安心读书,
  考取好的高中。马老师的讲课精彩纷呈,博古
  通今,贯通中西,我十分崇敬,但为了考试,
  我不得不割爱。
  马德保第一次被人称之为“爱”,心里高兴,所以没撕。读了两遍信,被拍中马屁,乐滋
  滋地想还是这种学生体贴人心。
  在正式的教学方面,马德保终于步人正轨,开始循规蹈矩。教好语文是不容易的,但教
  语文却可能是美事里的美事,只要一个劲叫学生读课文。“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这古训在
  今天却不大管用,可见读书人是越来越笨而写书人越来越聪明了。语文书里作者文章的主题
  立意仿佛保守男女的爱情,隐隐约约觉得有那么一点,却又深藏着不露;学生要探明主题辛
  苦得像挖掘古文物,先要去掉厚厚的泥,再拂掉层层的灰,古文物出土后还要加以保护,碰
  上大一点的更要粉刷修补,累不堪言。
  马德保就直接多了,不讨论,不提问,劈头就把其他老师的多年考古成果传授给学生。
  学生只负责转抄,把黑板上的抄到本子上,把本子上的抄到试卷上,几次测验下来成果显赫,
  谬误极少。惟一令马德保不顺心的就剩下文学社。
  这无他偶然在《教学园地》里发现一篇论文,说要激发学生的兴趣就要让学生参与。他
  心想这是什么歪论,让学生参与岂不是扫了老师的威风,降了老师的威信?心里暗骂是放屁,
  但好奇地想见识一下施放者的大名,看了吓一跳,那人后面有一大串的旁介,光专家头衔就
  有两个,还是资深的教育家,顿时肃然起敬,仔细拜读,觉得所言虽然不全对,但有可取之
  处,决心一试。
  第三次活动马德保破例,没讲“选美以后”,要社员自由发挥,写一篇关于时光流逝的散
  文。收上来后,放学生读闲书,自己躲着批阅。马德保看文章极讲究修辞对偶,凡自己读得
  通顺的一律次品。马德保对习作大多不满意,嫌文章都落了俗套。看到罗天诚的开头,见两
  个成语里就涉及了三只动物——“白驹过隙,鸟飞兔走”,查过词典后叹赞不已,把罗天诚叫
  过去当面指导。林雨翔看了心酸,等罗天诚回来后,问:“他叫你干什么?”
  罗天诚不满说:“这老师彻底一点水平都没有,我看透了。”
  马德保批完文章,说:“我有一个消息要转告大家,学校为了激发同学们的创作灵感,迎
  接全市作文比赛,所以为大家组织了外出踏青,具体的地方有两个供选择,一是——”马德
  保的话冥然止住,盯着单子上的“用”字发呆,恨事先没翻字典,只好自作主张,把水乡用
  直抹杀掉,留下另一个选项周庄,谢天谢地总算这两个字都认识,否则学生就没地方去了—
  —校领导的态度与马德保一样,暗自着急,组织了这次秋游,连马德保也是刚被告之的。
  社员一听全部欢呼,原本想这节课后交退组书的都决定缓期一周执行。
  周庄之行定在周日,时限紧迫,所以社员们都兴奋难抑,那些刚刚退组的失悔不已,纷
  纷成为坏马,要吃回头草。不幸坏马吃回头草这类事情和精神恋爱一样,讲究双方面的意愿;
  坏马欲吃,草兴许还不愿意呢。马德保对那些回心转意的人毫不手软,乘机出恶气说要进来
  可以,周庄不许去,那些人直诧异心事被看穿,羞赧得逃也来不及。
  学生到了一定的年纪,就会认识到钱的价值。以前小学里出游,总要带许多东西一点钱;
  现在学生已经懂得中国的政局稳定,绝无把人民币换成货品以保值的必要,所以都带一点东
  西许多钱。林雨翔要了三百,料想在周庄花已经够了,手下留情的话还可以用剩~些。林父
  对钱怜惜,转而变成对旅游的痛恨。结果旅游业步出版业的后尘,被林父否定得有百害无一
  利,什么“浪荡公子的爱好”,“无聊者的选择”。钱虽说给了,林父对学校却十分不满,说毕
  业班的人还成天出去玩,无理何在。
  周日早上,学校门口停了一辆小面包车。天理虽然暂时木知道在哪里,但天气却似乎是
  受控在马德保的手中,晴空无云,一片碧蓝,好得可以引天文学家流口水。林雨翔不爱天文,
  望着天没有流口水的义务;只是见到面包车,胃一阵抽搐。这才想到没吃早饭。他没有希特
  勒“一口气吞掉一个国家”的食量和利齿,不敢妄然打面包车的主意,只好委屈自己向罗天
  诚要早饭。
  罗天诚眼皮不抬,折半截面包给林雨翔。林雨翔觉得罗天诚这人的性格很有研究价值,
  便问:“喂,小诚诚,你好像很喜欢装深沉。”
  罗天诚低声说深沉是无法伪装的。
   “那你去过周庄吗?”
   “去又如何,不去又如何?”
   “问一下罢了。周庄那里似乎有个……大责人,后来出钱建——是修长城,被皇帝杀
  掉了。这个人脑子抽筋,空留一大笔钱,连花都没花就——”
  罗天诚叹道:“钱有什么意思。一个人到死的时候,什么名,什么利,什么悲,什么喜,
  什么爱,什么恨,都只是棺木上的一缕尘埃,为了一缕尘埃而辛苦一生,值吗?”语气里好
  像已经死过好几回。
  林雨翔不比罗天诚死去活来,没机会爬出棺材看灰尘,说:“现在快乐一些就可以了。”
  罗天诚解剖人性:“做人,要么大俗,要么大雅,半俗不雅是最痛苦的人,徐志摩是大雅,
  马德保是大俗,但他们都是快乐的人,可你却半俗不雅,内心应该十分痛苦。”
  林雨翔整理内心感受,没有痛苦。说马德保快乐是可以理解的;徐志摩除了飞机失事头
  上一个大洞死得比较不雅外,评上大雅是没有异议的;可林雨翔没有证据说明他不俗不雅,
  便问:“那你呢?”
  罗天诚被自己的问题反呛一口,看窗外景物不说话,由大雅变成大哑。
  林雨翔的问题执意和罗天诚的回答不见不散,再问一声:“那你呢?”
  罗天诚避不过,庄严地成为第四种存在形式,说: “我什么都不是。”
   “那你是?”
   “我是看透了这些。”
  林雨翔心里在恣声大笑,想这人装得像真的一样;脸上却跟他一起严肃,问:“你几岁
  了?”
   “我比你大。相信吗,我留过一级。”
  林雨翔暗吃一惊,想难怪这人不是大雅不是大俗,原来乃是大笨。
   “我得过肝炎,住了院,便休了一个学期的学。”
  林雨翔心里猛地停住笑,想刚才吃了他一个面包,死定了。身子也不由往外挪。
  罗天诚淡淡说:“你怕了吧?人都是这样的,你怕了坐后面,这样安全些。”
  林雨翔的心里话和行动部署都被罗天诚说穿了,自然不便照他说的做,以自己的安全去
  证实他的正确,所以便用自己的痛苦去证实他的错误。说:“肝炎有什么大不了的——”为了
  要阐明自己的凛然。恨不得要说“你肝没了我都不怕”,转念一想罗天诚肝没了自己的确不会
  害怕被染上,反会激起他的伤心,便改口说,“我爸都患肝炎呢。”
  林雨翔把自己的父亲凭空栽上肝炎病史后,前仆后继道:“我的爷爷也是肝炎呢!”说完
  发现牛皮吹歪了,爷爷无辜变成病魔。轻声订正:“也患过肝炎呢!”
  “你没得吧?”
  “没有。”
   “以后会的。”罗天诚的经验之谈。
   “嗜。”林雨翔装出悲怆。
   “到你得了病就知道这世上人情冷暖了。”
   “是吗——”林雨翔说着屁股又哪一寸。
  车到大观园旁淀山湖,车里的人兴奋得大叫。上海的湖泊大多沾染了上海人的小气和狭
  隘。造物主仿佛是在创世第六天才赶到上海挖湖,无奈体力不支,象征性地凿几个洞来安民
  ——据说加拿大人看了上海的湖都大Dq“Poo! Pit!”,恨不得把五大湖带过来开上海人的
  眼界。淀山湖是上海人民最拿得出门的自然景观,它已经有资格让加拿大人尊称为“POnd”
  了。一车人都向淀山潮拍照。
  上海人的自豪一眨眼就逝过去了。车出上海,公路像得了脚癣,坑洼不断,一车人跳得
  反胃。余秋雨曾说去周庄的最好办法就是租船走水路,原因兴许是水面不会患脚癣,但潜台
  词肯定是陆路走不得。马德保是不听劝诫的人,情愿自己跳死或车子跳死也要坚持己见。跳
  到周庄,已近九点。
  周庄不愧是一个古老的小镇,连停车场都古味扑鼻,是用泥土铺成的。前几天秋雨不绝,
  停车场的地干后其状惨烈,是地球刚形成时受广大行星撞击的再现。一路上各式各样的颠都
  在这里汇总温故知新一遍。
  文学社社员们全下了车,由马德保清点人数。本想集体活动,顾虑到周庄的街太小,一
  团人定会塞住,所以分三人一小组。林雨翔、罗天诚之外,还加一个女孩子。那女孩是林雨
  翔班上的语文课代表,叫沈溪儿。她和林雨翔关系不太好,因为她常提防着林雨翔袭着丰厚
  的古文知识来夺她的深代表之位——她小时候是林雨翔的邻居的邻居,深知林雨翔当年的厉
  害。可林雨翔向来对女子过目就忘,一点也记不起有过这么一个邻邻居。其实林雨翔对语文
  课代表的兴趣就似乎是他对女孩子的兴趣,一点都没有的,只是有一回失言,说语文课代表
  非他莫属,吓得沈溪儿拼命讨好原来的语文老师,防盗工作做得万无一失。
  对男子而言,最难过的事就是旅行途中二男一女,这样内部永远团结不了;所幸沈溪儿
  的相貌还不足以让男同胞自相残杀,天底下多一些这样的女孩子,男人就和平多了。更幸运
  的是林雨翔自诩不近色;罗天诚的样子似乎已经皈依我佛,也不会留恋红尘。
  周庄的大门口停满了各式各样的公车,可见我国政府对提高官员的艺术修养是十分注重
  的。中国人没事爱往房子里钻,外国人反之,所以刚进周庄,街上竟多是白人,疑是到了《镜
  花缘》里的白民国。起先还好,分得清东南西北,后来雨翔三人连方位都不知道了,倒也尽
  兴。
  游周庄要游出韵味,就必须把自己扔到历史里。那里的布局杂而有章乱而有序。这种结
  构很容易让人厌烦,更容易让人喜欢,但这些要先把自己沉溺在周庄里才能下定论。
  有了这个特征,周庄很能辨别人性——看见第一眼就大喜的人,是虚伪的;而大悲的人,
  是现实的;不喜不悲的人,恐怕只有罗天诚一个。林雨翔尽兴玩了两三个钟头,觉得不过尔
  尔,几条河而已。沈溪儿高兴得不得了,牵着林雨翔的手要他快走,林雨翔每次都是缩手已
  晚,被仇人当狗一样带着散步。
  沈溪儿撒娇要乘船。不漂亮的女孩子撒娇成功率其实比漂亮女孩子要高,因为漂亮女孩
  子撒娇时男的会忍不住要多看一会儿,再在心里表决是否值得;不漂亮的女孩子撒的娇,则
  像我国文人学成的西方作家写作手法,总有走样的感觉;看她们撒娇,会有一种罪恶感,所
  以男的都会忙不迭答应,以制止其撒娇不止。
  沈溪儿拉住点头的林雨翔兴奋得乱跳。待有空船。周庄船夫的生意极佳,每个人都恨不
  得脚也能划桨,好多拉些生意。五十米开外的河道上有一只船游兴已尽,正慢慢靠来;船上
  的船夫两眼并没看河道,而是盯住乘客谈笑。这船上只坐了一个人,背对着林雨翔,耐冷如
  北极熊,秋意深浓时还穿着裙子。一头的长发铺下来快盖住了背包。那头长发耀眼无比,能
  亮彻人的心扉,让女的看了都会自卑得要去削发,男的看了恨自己的手没有地方贪官的魔掌
  那么长,只能用眼神去爱抚。
  林雨翔也忍不住斜视几眼,但他记得一部小说里的警世妙句“美女以脸对人,丑女以背
  对人”,心里咬定那是个丑女,不禁为那头发惋惜。
  沈溪儿也凝望着背影,忘却了跳。罗天诚虽已“看破红尘”,只是看破而已,红尘俗事还
  是可以做的,所以索性盯着长发背影发呆。
  三个人一齐沉默。
  船又近一点,沈溪儿啼啼着:“是她,是Sll——Sll——”看来她和船上那女孩认识,
  不敢确定,只念她英文名字的前两个字母,错了也好有退路。船夫(Poler)该感到庆幸,让
  沈溪儿一眼认出来了,否则难说她会不会嘴里胡诌说“Po——P。”呢。
  沈溪儿终于相信了自己的眼力,仿佛母鸡生完蛋, “咕——咕”几声后终于憋出一个
  大叫:“Susan,Su-san”
  船上的女孩子慢慢回眸,冰肌如雪——如北方的雪。哪个女孩子如上海的雪,也算她完
  了。
  沈溪儿确定了,激动得恨不得投河游过去。船上女孩子向她挥手,露齿一笑。那挥手的
  涉及范围是极广的,瞄虽然只瞄准了沈溪儿,但林雨翔罗天诚都沾了溪儿的光,手不由升起
  来挥几下。这就是为什么霸弹要在一定距离内才能发挥最大威力。
  沈溪儿视身上的光为宝,不肯施舍给林罗两人,白眼说:“她又不是跟你招手,你激动什
  么!”说着想到中文里的“你”不比英文里的“YOll”,没有骂一拖H的神奇功能,旋即又转
  身笑罗天诚:“喂,你别假深沉,你也是啊,自作多情。”
  训完后迎接Susan。船快靠岸了,Susan拢了据头发,对沈溪儿嫣然一笑,说:“你也在
  这里啊,真巧。”然后小跨一步要上岸,不幸估计不足,差点跳水里,踉跄了一下。林雨翔忙
  要伸手去拉,沈溪儿宁朋友死也不让雨翔玷污,拍掉他的手,扶住Susan。Susan惊甫未定,
  对林雨翔赧然一笑。林雨翔怔住,杜甫的《佳人》第一个被唤醒,脑子里幽幽念着“绝代有
  佳人,绝代有佳人”。第二个苏醒的是曹植的《美女赋》“美女妖且闲……”,这个念头只是闪
  过;马上又变成《西厢记》里张生初见崔茸茸的情景“只叫人眼花缭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
  半天”。然后变性,油然而生《红楼梦》里林黛玉第一次见贾宝玉的感受:“好生奇怪,倒像
  在哪里见过的,何等眼熟!”畅游古文和明清小说一番后,林雨翔终于回神,还一个笑。
  沈溪地偶见朋友,不愿意再划船了,要拉着去玩。林雨翔追上去严肃道:“喂,马德保说
  了,不准——”
  “马德保马德保,你跟他什么关系,听话成这样!走,Susan。”沈溪儿怒道。
  Susan有些反应,问:“他是不是那个你说的精通古文的林雨——”
   “就是这小子。”沈溪儿答。
   “哇,古文耶——”说着伸出手说,“你好,久仰了。”
  林雨翔惊喜地伸手,惹得罗天诚在一旁眼红。沈溪儿拍人的手上了痛,打掉Susan的手
  说:“握什么,不怕脏?”林雨翔握一个空,尴尬地收回手搔头说:“哪里,只是稍微读过一
  点。”
  Susan把这实话当谦辞,追问:“听沈溪儿讲你能背得出《史记》?”
  林雨翔自己也吓了一大跳,恨沈溪儿吹牛也不动脑筋,凭林雨翔的记忆力,背《老子》
  都是大有困难的;何况在林家,《史记》乃是禁书,林雨翔连“世家” “列传”都会搞淆,
  哪有这个本事,忙说:“以前小时候的事情了,现在不行了,老矣!”
  这憋出来的幽默惹得Susan格格地笑,手抚一下头发命令:“那可不行,你一定要背!”
  林雨翔被逼得直摆手:“真的不行!真的——”说着还偷窥几眼Susan。
  罗天诚被晾在一边,怪自己连《史记》都没看过,否则便可以威风地杀出来向Susan大
  献殷勤。
  林雨翔把话岔开,问:“你没有中文名?”沈溪儿代答道:“要你管,她在加拿大时我就
  这么称呼她。”
  林雨翔追问:“加拿大,怎么样?”
  沈溪儿又成代言人:“你没听说过?外国有个加拿大,中国只有大家拿!”
  林雨翔一听,爱国胸怀澎湃,又懒得跟沈溪儿斗,问 Susan:“你这样不冷?”
  这话把Susan遗忘的“冷”全部都提醒上来了,说:“当然冷——冷死我了——可这样能
  贴近江南小镇啊——江南美女都是这样的。”
  林雨翔见Susan的话头被转移掉了,暂时没有要背书的危险,紧张顿时消除,老婆似的
  呼吸空气。
  ‘你要背《史记》嗅,不许赖!”Susan笑道。
  林雨翔一身冷汗。沈溪儿怕雨翔被折磨死,博爱道:“好了,Susan,别难为林大才子了。
  你怎么会在周庄呢?真怪。”
   “来玩啊。上海这地方太不好玩了,金山像小笼馒头似的。嗯!看了都难过,还是周
  庄好玩一些。你来多久了?还拖了一个——大才子!哈哈,我没打扰你们吧,如果我是灯泡,
  那我就只好——消失!”
  林雨翔被她对金山的评价折服,傻笑着。罗天诚大失所望,原来搞这么久Susan还没发
  现自己,恨自己方才深沉得太厉害,心斋做过了头,回到人世间就丢面子了。
  沈溪儿见Susan误会了,厌恶得离林雨翔一大段距离,说:“呀!你太坏了!我和这小子?”
  然后吐吐舌头,表示林雨翔不配。
   ‘哦在船上还看见你和他牵着手呢。”Susan罗列证据。
  沈溪儿脸上排红,拼命甩手,恨不得断臂表示清白:‘’哪里啊,是他非要拉住我的!”
   ‘什么!我——我没——”林雨翔焦急地解释。Susan打断说:“才子,好福气唤,不
  准亏待了我的朋友,否则——”
  那“否则”吓得林雨翔心惊肉跳,沈溪儿还在抵抗说“没有没有”。Susan也不追究,招
  呼着一起玩。走了一程才发现还有个男孩子,忙问:“你叫什么名字?”
  罗天诚受宠若惊,说:“我叫罗天诚,罗——罗密欧的罗,天——”直恨手头没有笔墨让
  他展示罗体字。Susan说:“我知道了,罗天诚,听说过。”罗天诚吃惊自己名扬四海,问:“你
  是哪个学校的?”
   “和你一个啊。”Susan略有惊异。
  罗天诚虽像佛门中人,但做不到东晋竺道生主张的 “顿悟”,问 Susan:“什么一个?”
   “一个学校啊。”
   “什么,一个学校!”罗天诚佛心已大乱。林雨翔也骇然无语,惊诧这种破学校也能出
  大美女,而且自己意从未见过,不由对学校大起敬佩,想这小镇真是藏龙卧虎的地方。
  四人一起游周庄。周庄的一些古街也增大了吞吐量,可以容四人并排走,那时就出现了
  问题,究竟谁走Susan旁边。沈溪儿只能罩住一面,Susan另一面全无防守。林雨翔今天对
  Susan大起好感——如果说没有哪个男孩子见了美女会不动情,这话不免绝对;至少有表面
  上若无其事如罗天诚者,内心却澎湃得像好望角的风浪。林雨翔表里一致,走在Susan身边,
  大加赞赏:“哇,你的头发是用什么洗发水洗的?”
  沈溪儿拦截并摧毁这句话:“你是谁,要你管三管四干什么?”
   ‘喂,我问的是Susan,你是谁,要你管三管四干什么?”骂人时最痛苦不过于别人
  用你的话来回骂你,分量也会猛增许多。沈溪儿充分领教了自己的厉害,恨自己还没这话的
  解药,只好认骂。
  林雨翔再问:“你跟Susan是什么关系?”
   “朋友关系——好朋友。”沈溪儿吃一堑,长了好几智,说话都像下棋,考虑到了以后
  几步。
   “那好,你可以干涉你的好朋友吗?”
  沈溪儿不料刚才自掘的坟墓竟这么深,叹气摇头。Susan则是秉着大清王朝的处事精神,
  放俄国和日本在自己的领土上打仗,她则坐山观虎斗。
  到了必要时,Susan略作指示,让两人停战:“好了,你们大无聊了。我肚子饿了,想吃
  中饭了,你们吃吗?”沈溪儿愤然道:“我们俩吃,别叫他们。”
   “没关系的,一起吃嘛。”Susan倒很大度。
  沈溪儿劝 Susan:“喂,你可想清楚了,这是引狼入室,懂吗?”
  Susan微微一笑:“什么狼,他们俩又不是色浪。”
  雨翔的潜意识在说‘俄正是”,脸上却一副严肃,说:“当然不是了,罗天诚,是吗?”
  这个问题的回答难度是极高的。罗天诚省悟过来,他回答“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
  只好放弃。
  沈溪儿讥讽:“咦,林雨翔,你不是说你不近女色的吗?怎么?”说出这个问题后得意非
  凡,想应该没有被他还击的可能。
  林雨翔忙说:“朋友,不可以嘛?”——其实,这世上最可畏的男人是自称不近女色的,
  他们只是未遇理想中的女色罢了,一旦遇上,凭着中国汉字的博大精深, “不近女色”马
  上会变成“不禁女色”,所以,历史学科无须再追究汉字是不是仓额所创,总之,汉字定是男
  人造的,而且是风流男人造的。
  快出周庄了,发现有家古色古香的面馆,里面棕红的桌椅散发着陈腐味,所以,扑鼻就
  是历史的气息。四个人饥不择食,闯了进去。店主四十多岁,比店里的馒头要白白胖胖多了,
  乃是四书里君子必备的“心宽体胖”型。有了君子的体型不见得有君子的心。店主虽然博览
  过众多江南美女,但见了Susan也不免饥饿得像在座四人。他对Susan搓手问:“小姑娘,你
  要什么?”其余三人像是不存在于店里。
   “喂,你还要问我们呢!”沈溪儿不服道。
  店主忙换个语气:“你们也要来点什么?”
  沈溪儿气得要走,雨翔拉住她说算了,店主是不会对她起非礼之心的。
  四个人要了莱后坐赏街景。沈溪儿说店主不是好人,罗天诚严肃道:“做人,要么大俗,
  要么大雅,半俗不雅是最痛苦的了; Susan,你是大雅,店主是大俗,我就是半俗不雅。”Susan
  听得崇拜不已,笑着说:“我哪里是大雅,不过你说得很对!”
  林雨翔觉得这话好生耳熟,终于想起是他在车上说过的话,只是徐志摩换成Susan,马
  德保换成店主,而罗天诚本人因动了凡心,自愿由圣人降到半俗不雅。林雨翔从椅子上跳起
  来,说:“这话你说过!你在——”
  沈溪地四两拨千斤,轻声就把这话掐断:“说过又怎么了,我们反正没听过。你这人也太
  自私了,听过的话就不许别人听了。”
  罗天诚说:“林雨翔,你太重名利了,以后会后悔的,我说过,当一个人要死的时候,什
  么——”
  林雨翔这次学乖了,和罗天诚一起说:“什么名,什么利,什么爱,什么很,都是棺木上
  的一缕灰尘,为一缕——”
  罗天诚纠正道:“是——尘埃!”趁雨翔发愣,忙把下半句真理给说了:“为了一缕灰——
  尘埃而辛苦一辈子,值吗?”
  Susan听得拍手,以为是两个人合壁完成的杰作,大悦道:“你们太厉害了,一个能背《史
  记》,一个能懂哲学。来,林雨翔——同志,请你背《史记》。”
  雨翔诧异Susan还没忘记《史记》,想一个大美女的记忆力超群的确是一件憾事。推托道:
  “好汉不提当年勇,再说,我嗓子不舒服。”
   “那好办,你,还有你们两个等着,我去买可乐,你一定要背哟!”Susan说完奔出去
  买饮料。林雨翔忙问沈溪儿:“喂,她是几班的。”
   “无可奉告。”
   “问你哪!”
   “无可奉告。”
  两个无可奉告后,Susan跑回来说:‘称们谁帮我拿一下。”沈溪儿有先知,按下两个都
  要站起来的男士,说:“我来,你们俩歇着。”
  林雨翔喝完饮料,逃避不过了,信口开河说: “《史记》没艺术性,背宋词罢,欧阳修
  的《蝶恋花》,我背了——”
   “不行,我要听柳永的《蝶恋花》。”Susan道。
  林雨知惊骇地想,Susan这女孩子不容易,居然知道柳永。记得七八岁时背过柳永的词,
  全托林父愚昧,不知道柳永和妓女的轶事,才放手让他背诵。现在想来,柳永《蝶恋花》的
  印象已被岁月的年轮轧死,没全死,还残留一些,支吾道:
   “仁倚——那个危楼风细细,望春极愁——”
  “错啦,是望极春愁——”Susan纠正道,“黯黯生无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
  阑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对吗?”
  林雨翔说不出话,另眼相看Susan。
  沈溪儿嘲笑:“小时候还背古文呢!嘻嘻,笑死人啦。Susan,好样的!”
  林雨翔据实交代:“柳永的词我不熟,欧阳修的还可以。”
  沈溪儿评点:“大话!”林雨翔委屈地想这是真的。
  Susan给林雨翔平反:“不错了,现在的男孩子都太肤浅了,难得像林雨翔那样有才华的
  了。”林雨翔听了心如灌蜜,恨不得点头承认,腼腆地笑。
  罗天诚被三个人的谈话拒之门外,壮志未酬,仿佛我军长征时被排除在“军事最高三人
  团”外的毛泽东,没人理会,更像少林寺里的一条鱼——当代少林寺的除外。
  Susan发现漏了罗天诚,补救说:“你也是,大哲人。”
  罗天诚被夸,激奋得嘴里至理名言不断,什么“人生是假,平谈是真’,引得Susan两眼
  放光。
  经过漫漫的等待,莱终于上来。四个人都有一碗面,有所不同的是susan的面条根根士
  气饱满,也是一副 “君子”的样子;相形之下,其余三人的面条都像历尽了灾难,面黄肌
  瘦。用政客的说法,Susan的面是拿到国际上去树立民族自信的;其它的面则是民族内部矛
  盾的体现。
  沈溪儿扔筷说:“不吃了!”Susan拼命抱歉,分她面条。再比下去也令人窝火,Susan
  面上的浇头牛肉多得可以敌过其他三人总和,质量就更不用说了。放在一起,那三盘绕头仿
  佛是朱丽叶出场时身边的婢女,只为映托主人的出众。
  Susan只好再分牛肉,林而翔有幸分得一块,感动地想,这么体贴的女孩子哪里去找,
  不由多看几眼,装作不经意地问;“喂,su_,你觉得你理想的男朋友是什么样子的T’闪亮
  心里自夸语气控制得很好,这门话的口吻好比宋玉的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
  则太短’。介于低俗和暴露之间,适到好处。
  Susan说:“我要他是年级的第二名。”
  “为什么不是第一名?”
   “嗯,因为我是第一名,我不想他超过我,这样我就海海,是不是很自私。调皮地笑。
  林雨翔今天吃的惊比周庄的桥还多,幡然大悟原来她就是年组里相传的第一名的冷美人,
  很自己见识淡陋。美女就像好的风景,听人说8觉得不过尔尔,亲眼看了才欣然觉得果然漂
  亮,可见在爱情上眼睛不是最会骗人的,耳朵才是。
  林雨规此刻的感受只有失望,因为他组没有年组第二的实力。
  沈浪儿又缠住Susan说话,莫不是些数学题目S两个人谈完后还相互对视着笑。林丽翔
  想播后插不进,心中忿忿,想你既然都说完了,何项占用我林雨翔宝贵的青春——在人看来,
  占着茅坑不拉屎是可恶的,其实,最可恨的却是拉完了屎还要占着等坑。
  林丽翔缩头缩脑要问话,不论好坏,刚露个脑袋,那问题就被沈溪儿照签不误。气愤了,
  强硬地问; “劝你有没有过?”
  这个问题虽含糊,但凭着它丰含的内容,却练得铜墙铁壁,沈溪儿想砍都砍不断。
  Susan脸上不绝的红晕,咬住嘴唇道:“当然没有——真的没有。”
  林雨翔心里宽慰许多。现在的男孩子都把柏拉图给扭曲了,桃红颜宛如吃东西,被人咬
  过的绝不能要。而翔很荣幸地想去咬第一口。
  罗天城要和雨翔争咬,把人动物性的一面展露无遗。林雨翔向susan要了电话号码。罗
  天诚边吃面进心里默记。他的人生观没多大变化,爱情况却面目全非,觉得红颜还是要的好。
  罗天诚每次回想起自己的沧桑巨变,都会吃惊,好比是一个人出趟门,回来发现自己的屋子
  已经换了一幢,肯定会有的那种吃惊。林雨翔的屋子没换,主人换了。热情之火终于压抑不
  住,熊熊地烧,旺得能让科威特的油田自卑死。
  那些当然只是内心变化。两人外表上都平静得像死水。突然Susan惊喜地发现什么,招
  呼说:‘畦,我发现桌上有一首诗。”林罗的两个脑袋忙凑过去。林雨翔正心族摇曳,诗才也
  随情而生。看见桌上有人刻着一首诗:
  卧春
  卧梅又闻龙
  卧知绘中天
   鱼吻卧石水
  卧石答春绿
  林雨翔大叫“好!好诗!”发议论说:“这首诗不讲究韵律,不是韩愈所作,这种五言绝
  句肯定是柳宗元反对骄骁文那时候创作的,我曾在《中国文学史》上见到过。凭我的记忆,
  卧梅是指盛产于北方的一种梅花,枝干横长,看似卧倒;主人正在房里卧着,心中描绘自己
  如日中天时的情景,而‘卧石’,似乎是哪本古书里的?《野获编切》好像是的,里面的一个
  地方,在云南?好像是的,是一个景观,临近它的一潭水叫卧石水,鱼都在轻吻卧石水,这
  一段真是写神了,有柳宗元《永州人记》里《至小丘西小石潭记》里那——鱼的风采,最后,
  卧石似乎在回答春天已经到了,好诗!好意境!”
  Susan听得眼都不眨,赞不绝口道:“哇,林雨翔,你真厉害!”
  林雨翔信口把书名文名乱扯一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虚荣心得到满足,野心蓬勃要
  再发高见,不料罗天诚在一分冷冷地说:“你再念几遍试试。”
  林雨翔又念了三遍。Susan猛地大笑,夸罗天诚聪明。林雨翔忙问怎么了,Susan笑得说
  不出话,罗天诚附着一起笑。沈溪儿起先也不懂,看几遍诗也笑得要断气。林雨翔小心翼翼
  地默读几遍诗,顿时满脸憋红,原来这诗的谐音是:
  我蠢
  我没有文化
  我只会种田
  欲问我是谁
  我是大蠢驴
  悟出后头皮都麻了,想想刚才引了一大堆东西,又气又梅又羞,只好低着头吃面。
  罗天诚不让雨翔有借面遮羞的机会,说:“大家吃得差不多了吧,我们走吧,还有半天呢。”
  susan摆手说:“不,我没有半天了,下午我还要赶回去呢,你们去玩吧。”
  雨翔走出失利阴影,留恋得不得了,说:“没关系的,可以晚上和文学社一起走啊,反正
  顺路。”
   “不了,我又不是文学社的人。”
  雨翔恨没有权力当场录取Susan,暗打马德保的主意:“马老师人挺好的。”
  Susan坚持说:“真的不了,我还有事呢。,’
  罗天诚仲裁说:“好了,林雨翔,别缠住人家,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该走就要让她走。”
  顿顿再问: “Susan,你决定什么时间走?”
   “还有半个小时。”
   “不如游完追思园再说吧。”林雨翔提议。
  罗天诚一笑说:“天才,这里是周庄,没有追思园,这里只有沈厅。”林雨翔梅开二度,
  窘促得说不出话。
  沈溪儿听到老祖宗的厅,激动得非要拉Susan去。四人匆匆结账,店主挽留不及,在门
  口嘿嘿地笑。四人拐了半天,终于寻到沈厅。
  有精神的人死后,精神不死;同种道理,有钱人死后,钱不死;沈万三的钱引得中外游
  人如织,沈厅里的人口密度正教人认识计划生育的重要性。四人很快被冲散掉,沈溪儿跟了
  罗天诚,林雨翔有幸和Susan冲在一起。两个人在一起的感觉,是远优于四个人在一起的。
  人潮里Susan和雨翔贴得很近,Susan的发香扑面而来,雨翔不禁萌生了一种伸手欲挽的冲
  动——这是本能。据一个古老传说,上帝造人时,第一批出炉的人都有两个头四只手四条腿,
  就是现今生物学里的雌雄共体,可上帝觉得他们太聪明了,就把“火’一劈为二,成为现在
  的样子,于是,男人便有了搜寻靠近另一半——女人的本能。当然也不乏找错的,就是同性
  恋了。林雨翔想起这个传说,哑然失笑。
  susan问:“你笑什么?”
  林雨翔怕再引用错误,连中三元,摇头说:“没什么。”想想仍旧好笑,难怪现在言情电
  视连续剧里都有这种台词“我俩单独在一起吃饭”,其实从形式逻辑学来说,此话不通,两人
  何谓“单独”。但从神学来说,便豁然通了——两个人才能被真正意义上拼成一个人,所以 “单
  独”。倘若一个人吃饭,充其量只是半个人。林雨翔这半个人找到另外半个,虽然不知道是不
  是原配,可欣喜得直想接近。
  贴得更近了。Susan自觉往旁边避了一步,不慎踩中别人一脚。那人旁边两个小秘,正
  要开口骂,不料被踩者看见Susan抱歉的笑,顿时一退,“Sony,Sony”不停。两个鬼怪故事
  里出来的女妖想替老板伸冤未果,齐咧咧打白眼。
  再走一程,Susan担心和沈溪儿一散不聚,要下楼去找。雨翔开导她:“‘人找人,找死
  人。”Susan带倔地笑说:“我不管找死人找活人,她是我朋友,我一定要找到。”说着,抢了
  上帝的活干,自劈一刀,离林雨翔而去。雨翔挽留不住,只好跟上去。
  两人在沈厅里兜圈子,林雨翔心猿意马,踩人脚不断。他跺脚成为专家权威后,得出这
  么一个规律,踩着中国人的脚,不能说“对不起”,要说“soy”,被害者才会原谅你,可见外
  文比中文值钱。你说一个SOny可抵上十声“对不起”,与人民币兑美元英镑的汇率相符,足
  以证明语言与经济的亲密关系;而踩上外国人的脚大可不必担心,他们的脚趾和他们的财气
  一样粗壮,断然没有一脚踩伤的后患,说不准自己的脚底还隐隐生癌呢。
  茫茫人海芸芸众生里,Susan惊喜地发现沈溪儿一脸怒相站在门口,飞奔过去,说:“可
  找到你了!”
  林雨翔也尾随。沈溪儿审讯道:“你们做了什么?”
   “找你们呀!”Susan天真道。
   “姑且相信。呀,Susan,你快到时间了吧!”
   “哇,真的,我要赶回去了。”
  林雨翔盯住罗天诚的脸,感觉到他脸上的醋意比周庄的秋意更浓。他手一拍罗天诚的肩,
  大度说:“想开一点。”然后问:“我们送你吧!”
  Susan莞尔一笑,说:“不用了,我自己走。今天玩得太开心了。”雨翔要问些什么,见
  Susan正和沈溪地密切地惜别,谈得插针难进,就算把自己的话掐头去尾如马拉美的诗歌也
  未必能放得进去,只好作罢。
  Susan向林雨翔一挥手道声再见,便转身蹦蹦跳跳地消失在古巷的深处。街上空留下了
  神色匆匆的行人。雨翔站着发呆,极目远眺,清纯的身影早不见了,但他还在眼中耳中一遍
  一遍重温,心里却空白一片。刚才有过的繁华,都淡漠得感觉不到了,有过的思绪也凝住了,
  好像心也能被格式化似的。
  雨翔极不忍心动地扭头看身边的河道,墓地发现有斑假,定睛一看,惊叫道:“雨!”方
  圆五米里的人都仰望天,老天不负众望,雨越织越密,河面上已经是雨点一片,眼前也迷蒙
  得像起了雾。三人编在屋檐下躲雨,身边挤满了人。林雨翔贴着一个长发女郎,穿着色彩缤
  纷,还常拿出镜子来照有没有被雨破相。身上有股奇香——香得发臭。她贴着一个秃头男人,
  那才是贴着,看来上帝也有漏斩的时候。那男人目测年纪该有北大那么高寿了,但心却不老,
  常用手理头发——恨没幸存的头发理,只好来回抚摸之,另一只手不闲着,紧搂住色彩缤纷。
  雨翔情不自禁地往边上挤,旁人大叫:“哎哟,挤哈啦!”吓得林雨翔忙立正。还有些人带了
  伞,在羡慕的眼光里,撑开伞,感激天气预报难得竟有报对的时候。
  susan的印象在雨翔脑子里渐渐模糊了。雨翔甚至快淡忘了她的样子。猛地想起什么,
  喊:“完了!”
  沈罗吓一跳,问什么完了。雨翔道:“Susan她没带伞,会淋着的。”
   “你别瞎操心了。她又不是小孩子。”罗天诚和沈溪儿协力完成这话。
  雨中的江南水乡更风雅别致。小吃店里的烟杂伴在雨丝里轻缓腾空,躲雨的人过意不去,
  只好买一些做表示。书画摊上,那些漫着雾气的画终于等到意境相似的天气,不论质量,都
  畅销了。
  气温冷了一大截。那秃头竭力搂紧女郎以借温。林雨翔看着心里一片迷茫,只担心Susan
  会不会冷,很不得冲出去。罗天诚呆滞地发抖,沈溪儿也紧咬住嘴唇。
  雨翔打消掉了去追Susan的念头——因为追上也不能做什么。于是注意着江南的少女。
  由Susan带起他久藏的欲望后,他对女孩子大起科研兴趣,盯着来往的水乡少女。街上美女
  很少,因为这年头,每天上一次床的美女比每天上一次街的美女多。举凡女孩子,略有姿色,
  都在大酒店里站着;很有姿色,都在大酒店里睡着;极有姿色,都在大酒店经理怀里躺着。
  偶有几个清秀脱俗的,漫步走过,极其文静。看她一眼,她羞涩地低头笑,加快步子走过雨
  翔面前——这是上海美女所没有的。上海的美女走在街上向来目不斜视,高傲地只看前方,
  穿马路也不例外;上海的男人却大多目不正视,竭力搜索美女,脸上的肌肉已经被培训得可
  以不受大脑控制而独立行动,见到美女就会调出个笑,因为如此的关注,所以,在上海只听
  到车子撞老太婆,鲜闻有车子撞上美女。
  林雨翔对他自己关于交通的奇思异想十分得意,习惯地想讲给Susan听,转头才醒悟到
  Susan已经走了,心中一阵空落,失望地叹气。
  这雨下了将近一个钟头,Susan该在路上了。三人再去游南湖,湖光微潮里,三人都沉
  默着。林雨翔似乎和罗天城结下了深仇大恨,彼此都做得瞻仰对方尊容。
  傍晚已临,风也加劲地驱赶游人。三人往回赶的时候,一路上被拦住问是否住店的不断,
  好不容易走到车上,来时的兴奋都不在了,惟剩下疲惫和遗憾。
  马德保正就地演讲,拿着刚买来的小册子介绍小镇历史。并说他已收到一个全国征文大
  赛的邀请,要率社团投稿参加。
  林雨翔尚没有参赛的意思,罗天诚重归深沉,什么 “生命的悲剧意识”之“人生是假,
  平谈是真,淡泊名利,落尽繁荣,洗下铅华”,说得四遭女社员直夸他是刘锐第二,见罗天城
  并无欣喜,再夸刘输是罗天城第
  林雨翔毫无思想。一张落寞的险消融在夕阳里。
第二章
  第二章
  回到学校后的几天,林雨翔的日子过得混混沌沌。在校园里,果然好几次看到Susan,
  都是互相一笑,莫大的满足背后必有莫大的空虚,他对Susan的思恋愈发强烈,连书也不要
  读了,上课就是痴想。发现成绩大退后,又恶补一阵,跟上平均分。
  罗天诚在这方面就比林雨翔先进了,隔几天就洋洋洒洒写了一封情书,当然是略保守的,
  却表达出了心里的意思:
   Dear
  Susan:
  从周庄回来后,发现一直对你有好感。人
  生得一知己足矣。交往不交。C却是种痛苦。我
  觉得与你很说得来,世事无常沧桑变化里,有
  个朋友总是依托。有些甜总是没人分享,有些
  苦我要自己去尝,于是想要有个人分担分享,
  你是最好的选择。 If you deny me, I've to ac-
  cept the reality and relinoplsh theVtlon,bcause
  that was the impasse of the love.
  Yours诫
  如果你拒绝了我,我也只好接受现实,我也只得放手,因为那已
   是爱的尽头。
  这信写得文采斐然,尤以一段悲伤深奥的英语为佳。满以为胜券在握,不料Susan把信
  退了回来,还纠正了语法错误,反问一句:“你是年级第二名吗?”
  收到回音,罗天城气得要死,愤恨得想把这学校杀剩两人。Susan对沈溪儿评论罗天诚
  说这个人在故作深沉,太肤浅,太伪饰,这话传到罗天诚耳朵里,他直叹人世间情为何物,
  直骂自古红颜多祸水。林雨翔看了暗自高兴,庆幸罗天诚这一口没能咬得动,理论上,应该
  咬松动了,待他林雨翔去咬第二日,成功率就大了。罗天城全然不知,追一个女孩子好比一
  个不善射的人放箭,一般来说第一箭都会脱靶。等到脱靶有了经验,才会慢慢有点感觉,他
  放一歪箭就放弃了,只怪靶子没放正。不过,这一箭也歪得离谱,竟中了另一块靶——一个
  低一级的小女生仰慕罗天诚的哲学思想,给罗天诚写了一封信,那信像是失足掉进过蜜缸里,
  甜得发腻,左一个“哥哥”右一个“哥哥”。现在的女孩子聪明,追求某个人时都用亲情作掩
  护,如此一来,嵌在友情和爱情之间,进退自如。罗天城从没有过妹妹,被几声哥哥一叫,
  仿佛猫听见敲碗声,耳根一竖,一摇三晃地被吸引过去。那女孩子也算是瞎了眼,为哲学而
  献身,跟罗天诚好得炸都难炸开。
  那女孩有Susan的影子,一头飘逸的长发,可人的笑靥,秀美的脸蛋。一个男子失恋以
  后,要么自杀,要么再恋一次爱,而第二次找对象的要求往往相近于第一个,这种心理是微
  妙的,比如一样东西吃得正香,突然被人抢掉,自然要千方百计再想找口味相近的——这个
  逻辑只适用于女方背叛或对其追求未果。若两人彼此再无感情,便不存在这种“影子恋爱”,
  越吃越臭的东西是不必再吃一遍的。
  罗天诚的想法林雨翔不得而知,他只知道罗天诚退出了,林雨翔也顿时松懈了,赛跑只
  剩下他一个人,~切都只是个时间问题,无须担心夺不到冠军。他只是依然在路遇时对susan
  笑笑。一切从慢。
  文学社那里,马德保正在催稿。去周庄前几天,马德保收到一封信,信封上署名不凡,
  是中国文化研究中心的当代文学研究组。公章清晰,马德保深信不会有诈。信的正文说什么
  “贵校文学成绩显赫,名声在外。本研究中心近日正举行全国中学生征文大赛,规模之宏,
  史无前例,各大报刊均有报道。贵校育才有方,诚望不吝赐稿,不胜感激。本次大赛组委会
  邀全国著名作家xxx,xxx,xxxx,著名学者xxx,xxX,XXX组成评委会,以示水平。参赛作
  文需附两元初审费,一旦初审通过,立即通知学校。本大赛不含商业性。
  落款是马巨雄。马德保将这封信看了好几遍,尤为感动的是上面的字均是手写体,足以
  见得那研究中心对学校的重视。马德保自己也想不到这学校名气竟有那么大,果真是‘名声
  在外”,看来名气就仿佛后脑勺的头发,本人是看不见的,旁人却一目了然。
  那研究中心远在北京,首府的机构一定不会是假,至于两元的初审费,也是理所应该的。
  那么多全国著名而马德保不知名的专家,吃喝拉撒的费用全由研究中心承担也太难为他们了。
  市场经济,两元小钱,一包泡面而已。况且负责人是马德保的本家,那名字也起得气魄非凡,
  是马家一大骄傲。
  马德保下了决心要率文学社参加,周庄之游也是为此作准备。众多的社员里,马德保最
  看好林雨翔、罗天诚和沈溪儿。这三人都笔锋不凡,林雨翔善引用古文——那是被逼的,林
  雨翔不得不捧一本《古汉语词典》牵强引用,比如作文里“我用三寸不烂之舌说得他痛人骨
  髓”,别人可以这么写,林雨翔迫于颜面,只能查典后写成:“我用《史记·平原君列传》里
  毛先生的三寸不烂之舌说得他像《战国策·燕策三》那样的痛入骨髓。”马德保夸他美文无敌,
  他也得意地拿回家给林父看,被父亲骂一顿。罗天诚就更不必说,深沉盖世,用起成语来动
  物乱飞,很讨马德保欢心。沈溪儿的骄文作得很有马德保风格,自己当然没有不喜欢自己的
  道理。
  沈溪儿做事认真,而且骄文已经写得心灵手巧,笔到词来,很快交了比赛征文和两元的
  初审费。罗天诚恨记叙文里用不上他的哲学,拖着没交。林雨翔更慢,要边翻词典边写,苦
  不堪言,文章里一股酸味。
  马德保像讨命,跟在林罗屁股后面催。罗天诚的小妹替大哥着急,说叫他暂时莫用他本
  人的哲理,因为中国人向来看不起没名气的人的话,开玩笑说在中国,没名气的人说的话是
  臭屁,有名气的人放的屁是名言。罗天诚崇拜不已,马上把自己的话前面套什么“海德格尔
  说”、“叔本华写”、“孔德告诉我们”,不日完成,交给马德保。马德保自作主张,给孔德换了
  国籍,说他是孔子的儿子,害得孔鲤失去父亲。罗天诚暗笑不语,回来后就宣扬说马德保像
  林雨翔一样无知。马德保自己想想不对,一查资料,脸红难当,上课时纠正了自己的错误,
  大发议论,说孔德是法国的。孔德被遣送回国后,马德保为饰无知,说什么孔子在英文里是
  独有一词的,叫“CnfuSlllS。
  下面好事的人问那么老子呢?
  马德保只好硬着头皮拼“老子”,先拼出一个 l。z,不幸被一个国家先用了,又想到1ch
  和lse,可惜都不成立,直惋惜读音怎么这么样。后来学生自己玩,墨子放弃了兼爱胸怀,
  改去信奉毛泽东主义了(Maoist)。
  马德保由无知变成有知,于是。无知者推留下林雨翔一个。林雨翔实在写不出,想放弃,
  马德保不许,林雨翔只好抄文章,把一本介绍周在美丽的书里的内容打乱掉,再装配起来,
  附两元给了马德保。
  文学社的组稿工作将近尾声,马德保共催生出二十余篇质量参差不齐的稿子,寄给了马
  巨雄。一周后,马德保按信被告之,他已荣获组织推荐奖,得奖状一张;学生的作文正在初
  审之中。
  林雨翔对文学社越来越失去兴趣,失去的那部分兴趣全部转在Susan账上。他看着罗天
  诚和他小妹就眼红。那小妹妹有了罗天诚,如获至宝,每天都来找罗天诚谈心,那两人的心
  硕大,谈半天都谈不完,可见爱情的副产品就是废话。
  班里同学都盘问罗天诚哪里骗来这纯情小妞,罗天诚说:‘俄哪是骗,是她自己送上门
  的。”
   “不可能的,就你这样子——”
   “还有还有,你有没有告诉她说你患过肝炎,会传染人的。”
   “她不会计较的!”罗天诚斩钉截铁地说。
   “你问了再说,人家女孩子最怕你有病了,你一说,她逃都来不及呢!”旁人说。
  罗天诚这才想到要纠正班里人的认识错误,说: “我和我妹又没什么关系,兄妹关系
  而已,你们想得太复杂了,没那回事。”
  这话出去就遭追堵,四面八方的证据涌过来:“哟,你别吹了,我们都看见了,你们多亲
  热!”
   “如胶似漆!”
  “我还看见你和她一起散步,靠得简直是那——东北,你来说——”
  “我说,是贼近啊!”
   “贼近!”
   “贼近!”
   “贼近!”
  罗天城始料未及班友都是语言专家,一大堆警句预备要出来反驳。
  班上人继续刺伤罗天诚。他们仿佛都是打手出身,知道一个人被接得半死不活时,那人
  反抗起来愈猛,解决方法就是打死他再说——
   “我还看见你和她一起在外面吃饭呢!”
   “我也看见了。”
   “周六在大桥上!”
  “礼拜天去郊游了!”
  罗天诚不会想到,他的行踪虽自诩诡密,但还是逃不过侦察。中国人的底子里有窥探的
  成分,在本上由于这方面人才大多,显露不出才华,一出国兴许就推他独尊了,这就是为什
  么有的中国人一跑到外国回来就成了间谍。也难怪中国有名言“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战时,
  雪亮的眼睛用来发现敌人;和平年代,就改为探人隐私了。罗天诚秘密被挖掉了,叫:“你们
  不可以跟踪我的!”
   “哟,大哲人,谁跟踪你,吃饱了没事干。是不小心撞见的,晦气!想躲都躲不掉!”
  罗天诚等放学后又和小妹一起走,由于早上大受惊吓,此刻觉得身边都是眼睛,只好迂
  回进军。路上说:“小妹啊,你知道吗,我刚同字都划_。”
  她问知道什么。
  罗天诚支吾说那个。
  她谈谈说:“你很在乎那些话吗?”
  罗天诚忙说:“在乎这些干什么!”
  小妹欣然笑了。适当地撒~些说是十分必要的,罗天诚深知这条至理名言,他和小妹的
  交往都是用谎来织成的,什么“年少早慧博览群书”,“文武双全球技高超”,撒得自己都没知
  觉了,万一偶尔跳出一句实话,反倒有破成的恐慌。
  那女孩信了这话,问:“是啊,你是我哥哥嘛。”越笨的女孩子越惹人爱,罗天城正因为
  她的顺从而对她喜欢得难割难舍。说:“别去管别人怎么说。”
  小妹快活一笑,手甩在身后,撒娇说:“听说你喜欢过~个很根根很漂亮的女孩子,是吗?
  不准骗我唤!”
  罗天诚的惊讶在肚子里乱作一团,脸上神色不变,想说实话。突然想到女孩子爱吃陈年
  老醋,吓得不敢说,搪塞着:“听人家胡说。”
   “是的,她叫Susan——肯定是真的,你骗我!”女孩子略怒道。
  罗天诚行骗多年,这次遭了失败,马上放事新编,说:“你说的这事是有的——不是我喜
  欢她,是她喜欢我,她很仰慕我的——你知道什么意思,然后我,不,是她写了一封信给我,
  我当然理智地拒绝了,但我怕伤她太深,又写了一封道歉的信,她碰人就说是她甩了我。哎,
  女孩子,虚荣一点,也是情有可原的。我也不打算解释,忍着算了。”说完对自己的虚构夸大
  才华崇拜万分。新闻界一颗新星正冉冉升起。
  罗天诚有做忍者的风度,她小妹却没有,义愤填膺地说要报仇。罗天诚怕事情宣扬出去
  难以收场,感化小妹,说忍是一种美德。小妹被说通,便拥有了那美德。
  两人走到桥上。那桥是建国后就造的,跨了小镇的一条大江,凑合着能称大桥。大桥已
  到不惑之年,其实是不获之年,难得能获得维护保留,惟摔得让人踏在上面不敢打嚏。桥上
  车少而人多,皆是恋人,都从容地面对死亡。这天夕阳极浓,映得人脸上红彤彤的,罗天诚
  和小妹在桥上大谈生老病死。罗天诚是从佛门里逃出来的,知道这是所谓“四苦”,说:“这
  些其实都无所谓,我打算四十岁后隐居,平淡才是真。”
  女孩道:“我最怕生病了,要打针的!”
  罗天城继续阐述观点:“一个人活着,红尘未去一场空,到他死时,什么——”突然顿住,
  回忆这话是否对小妹说过,回忆不出,只好打住。
  女孩不催他说,娇喷道:“呀,我最怕死了!会很痛很痛的。”
  罗天诚转头望着小妹兴奋的脸,觉得愈发美丽,眼睛里满是期待。漫天的红霞使劲给两
  人增添气氛。罗天诚不说话了,产生一种欲吻的冲动。上帝给人嘴巴是用来吃饭的,但嘴唇
  肯定是用来接吻的。那女孩的双唇微抿着,红润有光,仿佛在勾引罗天诚的嘴唇。罗天诚的
  唇意志不坚定,决心不辜负上帝的精心设计,便调动起舌头暗地里润了一下。他注视小妹,
  感到她一副欲醉的样子,胆更大了,侧身把头探过去。
  本是很单纯的四片嘴唇碰一下,不足以说明什么。人非要把它看成爱的象征,无论以前
  是什么关系,只要四唇相遇,就成一对情人。这关系罗天诚和他小妹谁也否认不了。罗天诚
  吻上了痛,逢人就宣扬吻感,其实那没什么,每个人一天里大部分时间都在接吻——自吻。
  在学校里,一个接过吻的男生的身价会大增,而被吻的女生则身价大跌。那女孩气吁吁
  地责问罗天诚干吗要说出去,罗天诚一脸逼真的诧异让听他说的人也大吃一惊。有个人偷偷
  告诉那女孩,她气极难耐,找到罗天诚大吵一架,罗天诚这才知道他的小妹有这个特长。
  罗天诚愈发觉得那女孩没意思,一来她喜欢的只是哲学,却不喜欢罗天诚这类哲学家—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一个爱吃苹果的人,没有规定非要让他也喜欢吃苹果树。而且她喜欢
  哲学,但不喜欢谈哲学,罗天诚觉得她太肤浅,空有一张脸蛋,没有Susan的内涵。男人挑
  女友绝不会像买菜那么随便,恨世上没有人汇集了西施的面容,梦露的身材,林激因的气质,
  雅典娜的智慧——不对,雅典娜的智慧是要不得的,哪个女孩子有了这种智慧,男人耍的一
  切花格都没用了。
  小妹最后还是拥有了半个雅典娜的智慧,决意和罗天诚分手。罗天诚也爽气,安慰道歉
  几句,放手比放屁还快。
  开头几天,罗天诚觉得不适应,但罗天诚比林雨翔有学习欲望,捧书读了几天,适应期
  过去后,又觉得还是一个人简单一点好。
  那小妹倒是真的像隐居了,偶尔有重见天日的时候,那时的她沉默冷峻得怕人。和罗天
  诚不慎撞见也像陌路一样,目不斜视。
  林雨翔就太平多了。他的爱意就像原生动物的伪足,随处可以萌生,随时又可以收回到
  身体内。操控自如的快乐是罗天诚所没有的。
  林雨翔另一方面被逼在抓学业,家里的作业每天都要做到半夜,白天在学校里接受素质
  教育,晚上在家里大搞应试教育。人的精力一少,爱意就少。林雨翔宁愿这样按兵不动。
  文学社这里,林雨翔已经逃了几次。上回那篇参加全国征文比赛的大作已经凑出了交了
  上去,杏无音讯。
  一天他收到他表哥的信。他大哥现就读于一所名牌大学中文系,高二时,他就把唐寅的
  招牌抢掉,自封 “江南第一大风流才子”,自夸“妙文无人可及,才华无与伦比”。高考如
  有神助,竟进了一所许多高中生看了都会垂涎的高校。进中文系后狂傲自诩是中国第一文章
  巨人,结果发现系里的其他人更狂做,“第一”都排不上名次,那里都从负数开始数了。和他
  同一寝室的一位“诗仙”,狂做有方,诗才横溢,在床头贴一幅自勉,写道“文思如尿崩,谁
  与我争峰”,吓得众生俯首认输。这自勉在中文系被传为佳话,很不能推为本系口号。中文系
  在大学里是颇被看不起的,同是语言类,外文系的就吃香多了。但那自勉给中文系争了脸,
  一次一个自诩“无所不译”的外文系高材生参观中文系寝室,硬是被这自勉里的“尿崩”给
  卡住了,寻遍所学词汇,仍不得其解,叹中文的丰富。只好根据意义,硬译成 “ Fail to corn。
  d the urethra by self then unnate for a longtime”,显冗长累赘,倒是中文系的学生,
  不请英语,但根据“海里”一词,生造出一个“se- wring”,引得外文系自叹弗如。值得林
  雨翔自豪的是,那“sea-wring”就是他大哥发明的。
  这些奇闻轶事自然是林大哥亲口告诉的,真假难辨。林大哥在中文系学习两年,最大的
  体会是现在搞文学的,又狂又黄,黄是没有办法的,黄种人嘛,哪有不黄的道理。最要命的
  是狂,知识是无止境的,狂语也是无止境的,一堆狂人凑一起就完了,各自卖狂,都说什么:
  “曹聚仁是谁?我呸!不及老子一根汗毛!”“陈寅格算个鸟?还不是多识几个字,有本才子
  的学识吗?”“我念初一时,读的书就比钱钟书多!”林大哥小狂见大狂,功力不够,隐退下
  来细读书,倒颇得教授赏识。林雨翔前两年念书时,和他大哥每两个礼拜通一次信;上了毕
  业班后,他大哥终于有了女朋友,据说可爱不凡,长得像范晓受,所以他大哥疼爱有加,把
  读书的精力放在读女人身上——这是女人像书的另一个原因。历来博学之人,大多奇丑。要
  不是实在没有女孩子问津,谁会静下 心来读书。
  林大哥的相貌距奇丑仅一步之遥。那范晓受仰慕他的才华,忽略外表,和林大哥厮守。
  他高兴之余把这事告诉了林雨翔,林雨翔把这事告诉了自己父母。林父林母惊奇得像看见滞
  销货被卖出去了,纷纷贡献智慧,写信过去提建议。林父还童心大发,一句话道破了男人的
  心声,说“抓住时机,主动出台,煮完生米,就是胜利”。他从事编辑工作数十年,从没写出
  这么像样的文章,喜不自禁,很不能发表出去。
  林雨翔的大哥显然不喜欢内政被干涉,收到林父林母信后很是不满,责问林雨翔,雨翔
  道歉说不是有心,表哥从此便无信过来。
  这次意外来信内容如下:
  小弟:
  大哥近日十分忙碌,前些日子添色过度,
  学习脱节,正拼命科学分呢。大学里的人都特
  别做,中文系为甚。大哥本想复印他人笔记,
  不料每人之想法与大哥不议而同也!偌大班级,
  无人记录,只好由大家硬着头皮向教授借之。
  不知小弟生活如何?大学里轻松无比,本大
  学中文系里一男对十女,政男士非常畅销,如
  今供不应求,不知小弟有意缓解铁?呜呼!玩笑
  而已!小弟尚在求学阶段,万不可思之!花如白
  居易者,大学里放眼皆是,待小弟考取大学,便可知,大学美女如我国浩瀚书林,享用
  不尽十也!得一女相伴是人生之快乐也——
  大哥泡妞成绩卓著,每逢休息,便与你的“魔女大嫂”进舞厅编够不已,舞厅里情人骄
  阅,唯你大哥大嫂”一对郎才女貌,夺目万分。舞毕即看电影,生活幸福。人皆夸你大嫂温
  婉阿娜,可见其美貌。
  好了,说正事。你快要中考了,这是一件大事,你一定要好好地读书,在此一举了,如
  果你进不了好的学校,那你的一生算是:完了。现在看文凭不看水平,你真的要加
   油努力了! 如果有什么不懂,你问大哥,我帮你解答。
   考个好成绩!
  江南第一大风流才子
  小弟切记保存此信
  日后可值大钱
  晚11时
   于怀古楼
  林雨翔读得极累,那古文怕是古人都看不懂。林雨翔凭儿时硕果仅存的一些记忆,把生
  疏的字译出来,起初不明白什么意思,也就真的罢了。但那些古文宛如大多数能致人命的疾
  病,可以长期在林雨翔身体里潜伏,静候发作。林雨翔是在马德保的课上发作的,觉得有了
  点破解的思路,取出信仔细看,眼球差点掉下来——是真的,他大哥已经和那‘假宣”干了
  那事!还洋洋自得以为从此锁住她的心了。他替他大哥着急,怪他显然落伍了,九十年代这
  招是没用的,时下男女之爱莫过是三个阶段——吻关系、性关系、然后没关系,大哥危在旦
  夕!
  林雨翔忙写信挽救,挽救之余,还向他索诗一首:
  大哥:
  没有想到你已“越过道德的边境”,“与
  她”走过爱的禁区,享受幸福的错觉,误解了
  快乐的意义。
  小弟不才,但奉劝你,事值如此,你俩真
  爱已耗去大半,你要谨慎啊!
  你的信真是难懂 Very Much,害我几乎要查
  字典了。
  我的一个朋友向我要宋词,我向她推荐了
  你,你最好速寄几首词过来,好让我炫耀。
  我复习得很苦,用你们北方的话来说,是
  “残苦”,苦啊!成绩还好,你可以放·c。
  祝你们情投意合。
  选途寄饲。否则……
  表哥看到信,吓了一跳,想这小子古文基础果然了得,这么艰深的内容都破译出来了,
  恨自己一时兴起,把这样的机密写了上去。
  信一来一去的几个星期里,雨翔表哥已经和“晓受”没了关系。那几天里,他大哥的足
  迹遍布了大学里有啤酒喝的地方。分了手不喝酒,好比大完便不擦屁股,算不得功德圆满,
  醉过后醒来,才算恋情真正消逝的标志。
  雨翔表哥是个坚强的男人,这类男人失恋的悲伤仿佛欧美发达国家的尖端产品,只内销
  而不出口。他把哀愁放在肚子里,等胃酸把那些大悲化小,小悲化无。刚刚化掉一半,收到
  表弟的信,触景伤情,喝了三瓶啤酒,醉倒在校园里,第二天阳光明媚,醒来就有佳句——
  今朝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可惜被人先他一千多年用掉了。
  他惦着结表弟写诗,不为亲情,是给那“否则……”吓的。佩服自己的弟弟敲诈有方,
  不敢怠慢。
  所幸林雨翔敲诈的是诗词而不是钱。对文人而言,最缺少的是钱而最不值钱的便是诗词,
  平日写了都没人看,如今不写都有人预定,敲诈全当是约稿,何乐不为?
  雨翔表哥立即端坐构思,不料这灵感仿佛是公共汽车,用不着它时只见路上一辆接一辆,
  等到真想乘了,守候半天连影子都不见。无奈翻出以前听课时的笔记本,上面的东西都不符
  合意境,像四言绝句“XX大学,星光难躁,走近一看,破破烂烂,十个老师,九个笨蛋,还
  有一个,精神错乱”,还有现代诗:
  夜的女人在狂奔
  裸露着天空的身子
  在莫名的
  棋盘里
  方格做的跳跃在我的
   视野
  这诗曾受到系里才子的好评。那才子看多了现代派的东西,凡看不懂的都赞不绝口,现
  任校诗刊的主编。便可怜了那些诗人,写诗要翻字典。翻到什么词就用上去,还要拖个人充
  当白居易的老框,只是那老担的功效相反,专负责听不懂,诗人一写出一首大众都不懂的诗
  就狂奔去诗社交差。才子也写诗,诗倾天下:
  放层的上帝撤出一包雪
  香烟和电熨斗在屁里抱成一团地
  科抖科
  之平者也
  是凯撒这个课夺者
  用鞋带
  和肚济眼
   说的谎
   呀!
  我摔跤。
   这些诗引得慕名的女生纷纷来请教,雨翔表哥也挤在里面聆听教诲,回来后就在笔记
  本上仿了那首现代诗,但才子毕竟是才子,写文章有罗素的风采,别人要学都学不像。
  雨翔表哥咬笔寻思半天,还是功力不够;女孩子要诗,那诗一定要是情诗,情诗的最高
  境界就是爱意要仿佛河里的游鱼,捉摸不定,若隐若现;象征手法的运用要如同克林顿的诽
  闻一样层出不穷。最后给人的感觉是看了等于没看但没看却不等于看了。这才是情诗观止。
  这类诗词往往只有女孩子写得出来,所以雨翔表哥不得不去央求系里的才女。那才女恶
  丑——史上大多才女都丑。因为上帝“从不偏袒”,据说给你此就不给你彼,所以女人有了身
  材就没了文才,有了文才就没了身材。
  大学里受人欢迎的文学巨作多数出现在课桌上和墙壁上,真正纸上的文学除情书外是没
  人要看的。那才女收到雨翔表哥的文约,又和雨翔表哥共进一顿晚餐,不幸怀春,半夜煮文
  烹字,终于熬出了成品:
  少年游·忘情
  持到缠绵尽后,愿重头。烟雨迷楼,不问
  此景何处有,除部巫山云。
  两心沧桑曾用情,天凉秋更愁。容颜如
  冰,春光难守,退思忘红豆。
  作完后,虽然觉乎民大乱,但还是十分满意。文人里,除同性恋如魏尔伦,异性恋如李
  煤者,还有自恋如这位才女——自恋者莫过两种,一种人奇美,别人她都看不上;一种人奇
  丑,别人都看不上她。这两种都只好与自己恋爱。才女届后者,她越看这词越觉得好,舍不
  得给人。
  雨翔表哥又请她喝咖啡,那才女结合中西文学史,悟到自古少有爱情与文学的完美结合,
  思忖再三,终于慷慨献诗,还附送了一首《苏幕遮·绝情》
  断愁绪,空山居,天涯旧病,尽染入秋
  意。缘尽分飞誓不续,时近寒冬,问他可寻觅2
  缈苍穹,淡别离,此情已去,愿君多回
  忆。我欲孤身走四季,悲恨相续,漠然无耳语。
  两首词情凄绝惨,感人肺腑,雨翔表哥从才女手上得到诗,好比从美女身上取得贞操,
  马上不留恋地走了。到臭味餐天的男生寝室里,想到也许分量不够,又想央人帮忙补两首诗,
  那“文思如尿崩”的天才最近交桃花运,人都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只好亲自动笔,决定按
  歌词。男生寝室里的才子们为了树立起自己比较帅的信心,听歌都只听赵传的,手头有歌词,
  当然现钞:
  那年你决定朝北而去
  而我却必须往南远行
  你渡过那条治得小河
  而我却翻越这座高山
  经过多少年一切都无法找回
  你我却都背着各自的疲惫
  是否该丢掉心中的累赘
  擦干这些年的眼泪
  别忘了当年你我的约定
  希望能总有一天再次相聚
  共同分事彼此
  过去的经历
  那年你坚持往左的路
  而我却抱定向右的。
  你走进那座茫茫城市
  而我却……
  离别之情凝于笔端。雨翔表哥被感动,再按一首《当初就该爱你》,直艳慕作词人的才华。
  一并寄去后,心事也全了。那才女一度邀请他共同探讨文学,他吓得不敢露面,能躲则躲,
  自然,“探讨文学”一事被他延宕无期。
  林雨翔其实并没有要诗的意思,说说而已,寄了信后都忘记了。这些日子越来越难过,
  过一天像是过一季,忙得每天都感觉消瘦了好几斤。
  突然收到大哥的信,见赫然四首诗词,惊异无比。仔细~看,觉得略有水平,扔掉嫌可
  惜,以后可以备用,便往抽屉里一塞,继续作习题。
  现在的考试好比中国的足球,往往当事人还没发愁,旁人却替他们忧心忡忡不已。该努
  力的没努力,不该努力的却拼了命地努力。
  林雨翔本人还没有紧迫的感觉——主观上没有,他父母却紧张得不得了,四面托朋友走
  关系,但朋友到用时方恨少,而且用时不能直截了当得像骑上求爱,必须委婉一通,扯谈半
  天,最后主题要不经意地流露出来,最好能像快熟的饺子,隐隐快露出水面又沉下去。实践
  这门说话的艺术是很累的,最后区中松了口,说林雨翔质地不错,才学较高,可以优先降分
  考虑。当然,最终还是要看考试成绩的。此时离考试远得一眼望不到边。
  林母割爱,放弃一夜麻将,陪雨翔谈心——她从报纸上见到在考前要给孩子“母性的温
  暖”,林父恨不能给,重担压在林母肩上。
  那天林雨翔照常放学后去大桥上散心,天高河阔风轻云淡。桥从东到西的水泥扶手上刻
  满了字,雨翔每天欣赏一段,心旷神信。
  今天的那一段是直抒胸臆的:我爱你/我爱你/爱你爱到屁眼里/那里尽是好空气/那
  里——没灵感了!未完待续/未完待续。还有痛彻心扉的:十年后,此地,再见。让人怀疑
  是此君刻完后跳下去了。桥尾刻了三个字,以飨大桥,为“情人桥”,有人觉得太露,旁边又
  刻“日落桥”。雨翔喜欢“日落桥”这个名字,因为它有着旧诗的含蓄。在桥上顶多呆半个钟
  头,看着桥两旁破旧不堪的工厂和闲逸的农舍,还有桥下漠然的流水,空气中回荡的汽笛,
  都醉在如血残阳的余晖里。
  回到家里就不得安宁。林母爱好广泛,除麻将外,尤善私人侦察,翻包查柜,样样精通。
  做儿子的吓得把书包里大多数东西都放到教室里——幸好书是最不容易遭偷的东西——所
  以,那书包瘪得骇人。
  林母怒道:“怎么这么点书!”转念想到报上说温柔第一,便把声音调和得柔软三分,“快
  考试了,你呀,一点不急。”
  “不急,还有一个学期!”
   “暧!不对!古人说了,一寸光阴一寸金,说的意思是一点点时间一点点——许多的
  钱呢!”幸亏她没见过罗天诚“乌飞免走”之类的名言,否则要发挥半天。
   “我呢,特地要跟你谈心,放松你的压力!”林母这话很深奥,首先,是特地,仿佛搓
  麻将已成职业,关心儿子好比赈灾捐款,是额外的奉献或是被逼无奈的奉献;其二,谈心以
  后,放松的只是压力而不是林雨翔的身心。林雨翔当时都没体会那么深,但那隐义竟有朝发
  夕至的威力,过了好一会儿,雨翔悟出一层,不满道: “你连和儿子说话都成了‘特地’
  了?”
   “好了,说不过你。我给你买了一些药。”
   “药9’,
   “听着,这药要好好吃,是增长智力和记忆力的,大价钱呢!我要搓好几圈麻将才能
  赢回来!”说着掏出一大瓶蓝装药丸,说:“看。是美国辉——辉——”
   “辉瑞药厂!”林雨翔接道。那厂子歪打正着掏出“伟哥”,顿时在世界范围内名声大
  振,作为男人,不知道“伟哥”的老家是种罪过。
   ‘哪字念——”林母迟疑道。
   “‘瑞’啦,拿来我看!”林雨翔不屑于自己母亲的荒废学识,轻蔑地接过一看,吓一
  大跳,赫然是“辉瑞药厂”,以为辉瑞误产药品,正遭封杀,不得不更名改姓。仔细一看,叫:
  “假药!”
   “尽胡说,妈妈托朋友买的,怎么可能是假药呢?你玩昏了头吧!”
   “妈,你看,这没条形码,这,颜色褪了,这,还有这……”雨翔如数家珍。经过无
  数次买假以后,他终成识假打假方面的鸿儒。
   “不会的,是时间放长了!你看,里面有说明书和感谢信呢,你看那感谢信——”林
  母抖出一张回馈单,上面有:
  广东省潘先生
  辉瑞药厂的同志,辛苦了!我是一位记忆力不强的人,常常看过就名记过就忘,这种毛
  病使我的朋友都疏远我,我十分痛苦,为此几乎失去了所有的朋友。突然,天降福音!我从
  一位朋友这里得知了富含海洋生物DHA的“深海记忆宝”,我抱着试一试的。购买了贵厂的药
  品两盒,回去一吃,大约一个疗程,果然有效。我现在过目不忘,记忆力较以前有很大的改
  善。一般的文章看两遍就可以背诵出来。
  感谢贵厂,为我提供了这么好的药品,使我重新感受到了暖意,借此信,向贵厂表达我
  的感激之情。愿更多的人通过贵厂的药品而拥有好的记忆力。当今的作文很少有这么措词及
  意的了,尽管讹误百出,但母子俩全然没有发现,竟半信半疑了。
  林母给儿子倒药。那药和人在一起久了,也沾染了人的习气,粒粒圆滑无比。要酌量比
  较困难。林母微倾着药瓶,手抖几抖,可那药虽圆滑,内部居然十分团结,一齐使力憋着不
  出来。
  林母抖累,动了怒。加大倾角,用力过猛,一串药飞奔而下,林母补救不及,纠正错误
  后,药已经在桌上四处逃散。林母又气又心痛,扑桌子上圈住药丸。《孙子兵法·谋攻篇》里
  说要包围敌人就要有十倍的兵力,“十则围之”,林母反其道而行,以一围十,推翻了这理论。
  《孙子兵法·火攻篇》还说将领不能因自己动怒而打仗,又被林母打破,于是,林母彻底击
  败这部中国现存最早最具影响力的军事理论著作。林母小心把药丸拾起来装进瓶子里,留下
  两粒,嘱雨翔吞服。
  那小药丸看似沉重,一触到水竟剧烈膨胀,浮在上面。林雨翔没预料到这突发情况,呛
  了一口,药卡在喉咙口,百咽不下。再咽几口水,它依旧梗着,引得人胸口慌闷得难受。
  林雨翔在与病魔搏斗以前,先要经历与药的搏斗。斗智不行,只能斗勇,林雨翔勇猛地
  喝水,终于,正宗的“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的感觉。雨翔的心胸豁然开阔,骂这药劣质。
  林母叫他把另一颗也吞了,他吓得不敢。林母做个预备发怒的动作吓儿子,雨翔以为母亲已
  经发过火,没有再发的可能性——他不懂得更年期女人的火气多得像更年期男人的外遇,林
  母大骂一通“我买给你吃,你还不吃,你还气我,我给你气死了!”
  林雨翔没有办法,赌命再服。幸亏有前一粒开路,把食道撑大了,那粒才七磕人碰地人
  胃。
  林父这时终于到家,一脸的疲惫。疲惫是工作性质决定的,作编辑的,其实是在“偏气”。
  手头一大堆稿子,相当一部分狗屁不通。碰上一些狗屁通的,往往毫无头绪,要悉心梳理,
  段落重组。这种发行量不大的报纸又没人看,还是上头强要摊派订阅的,为官的只有在上厕
  所时看,然后草纸省下许多——不过正好,狗屁报纸擦狗屁股,也算门当户对。
  这几天林父心情不好还有原因,那小报上错别字不断,原因系人手太少而工作量太大。
  尽管编辑都是钟倩于文字的,但四个人要编好一份发行量四千份的报纸,好比要四只猴子一
  下吃掉四吨桃子。林父曾向领导反映此事,那领导满口答应从大学里挑几个新生力量。可那
  几个新生力量仿佛关东军的援兵,林父等到花儿都谢了还是古无人影,只好再硬着头皮催,
  领导拍脑门而起,直说:“你瞧我——你瞧我——”林父果然瞧他用笔再敲自己的脑瓜。有修
  养的人都是这样的,古训云“上士以笔杀人”,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文人心软,林父见堂堂一
  部之长在自我摧残,连忙说理解领导。领导被理解,保证短时间内人员到位。那领导是搞历
  史的。历史家有关时间的承诺最不可信。说是说“短时间”,可八九百年用他们的话说都是“历
  史的瞬间”,由此及彼,后果可料。
  后援者迟迟不见,林父急了,今天跟领导说的时候顶了几句,那领导对他展开教育,开
  口就仿佛自己已经好几百岁——“像你这样的年轻人,眼高手低,缺少人员是不利的,但根
  据唯物主义的辩证法,这反而是给你们一个展现才华的机会。年轻人,不能因为自己有一点
  点学问,会写几篇小文章就居功自傲,到处抱怨,乱提意见,历史上,这样失败的例子还不
  够多吗?你呀……”严然是老子洲儿子的口气。
  林父受委屈,回来就训儿子不用功。老子出气,儿子泄气,林雨翔说:“我反正不用功,
  我不念了!”吓得父亲连忙补救,说口气太重。
  一顿晚饭吃得死气沉沉,一家人都不说话,每个人都专心致志在调戏自己碗里的某。
  晚上八点,林母破门进雨翔的房间,雨翔正看漫画,藏匿不及,被林母掳去。他气道:
  “你怎么这么没有修养,进来先敲门。”
   “我敲门。我还知道你躲在里面干什么。”严林母得意地说。
   “书还我,我借的。”
   “等考试好了再说吧!那书——”林母本想说“那书等考试后再还,免得也影响那人”,
  可母性毕竟也是自私的,她转念想万一那学生成绩好了,雨翔要相对退一名。于是恨不能那
  学生看闲书成痴,便说:“把书还给人家,以后不准乱借别人的东西,你,也不准读闲书。”
  林雨翔引证丰富,借别人的话说:“那,妈,照你这么说,所谓的正书,乃是过了七月份
  就没用的书,所谓闲书,乃是~辈子都受用的书。”
   “乃你个头!你现在只要给我读正书,做正题!”林母又要施威。
   “好——好,好,正书,哈——”
  “你这破分数,就是小时候的乱七八糟书看太多的原因!心收不回来!现在读书干什么?
  为了有钱有势,你不过好的学校,你哪来的钱!你看着,等你大了,你没钱,连搓麻将都没
  人让你搓!”林母从社会形势分析到本行工作,缜密得无懈可击。
   “你找我谈心——就是谈这个?”雨翔失望道。
  林母意犹未尽,说再见还太早,换而不舍说:“还有哪个?这些就够你努力了!我和你爹
  商量给你请一个家教,好好给你补课!”
  回房和林父商量补课事宜。林母坚信儿子服用了她托买的益智药品,定会慧心大增,加
  一个家教的润色,十拿九稳可以进好学校。
  林父高论说最好挑一个贯通语数外的老师,一齐补,一来便宜~些,二来可以让儿子有
  个可依靠的心理,家庭教师永远只有一个的话,学生会由专一到专心,挑老师像结婚挑配偶,
  不能多多益善,要认定一个。学光那老师的知识。毛泽东有教诲——守住一个,吃掉一个!
  发表完后得意地笑。
  林母表示反对,因为一个老师学通三门课,那他就好比市面上三合一的洗发膏,功能俱
  全而全不到家。
  林父咬文嚼字说既然是学通,当然是全部都是最一流的了。
  在这点上两人勉强达成共识。下一步是具体的联系问题。教师不吃香而家教却十分热火,
  可见求授知识这东西就像谈恋爱,一拖几十的就是低贱,而一对一的便是珍贵。珍贵的东西
  当然真贵,一个小时几十元,基本上与妓女开的是一个价。同是赚钱,教师就比妓女厉害多
  了。妓女赚钱,是因为妓女给了对方快乐;而教师给了对方痛苦,却照样收钱,这就是家教
  的伟大之处。
  因为家教这么伟大,吸引得许多渺小的人都来参加到这个行列,所以泥砂俱下,好坏叵
  测。
  林父要挑好的。家教介绍所里没好货,只有通过朋友的介绍。林父有一个有过一面之交
  的朋友,他专门组织家教联系生源,从中吃点小回扣,但就那点小回扣,也把他养得白白胖
  胖。他个子高,别人赏给他一个冷饮的名字——白胖高,白胖高的受欢迎程度和时间也与冷
  饮雷同,临近七月天热时,请他的人也特别多。林父目光长远,时下寒冬早早行动,翻半天
  找出那朋友的电话号码。白胖高记忆力不佳,林父记得他,他早已不记得林父,只是含糊地
  “嗯”,经林父循循善诱的启发,白胖高蒙了欢的记忆终于重见天日,激情澎湃地吹牛: “我
  还当是谁呢!原来是林先生。我实话告诉你,我这里的老师都是全市最好的,学生绝大部分
  可以进市重点,差一点就是区重点。你把孩子送过来,保管给教得——考试门门优秀!”
  林父心花怒放,当场允诺,定下了时间,补完所有课后一齐算账。第一门补化学,明天
  开始,从晚六时到九时,在老板酒吧。
  第二天课上完都已经五点半,桥上已经没有回落美景,雨翔回家匆匆吃完饭,然后骑车
  去找老板酒吧。大街小巷里寻遍,那老板酒吧一点没有老板爱出风头的习性,东躲西藏反而
  像贼吧。
  时间逼近六点,雨翔只好去向街头卖烧饼的花甲老人,那老人在这镇上住了一辈子,深
  谙地名,以他的职业用语来说,他对这个小镇情况已经“熟得快要焦掉”。不料他也有才流的
  时候,回忆良久不知道老板酒吧在哪里。雨翔只好打电话给父亲,林父再持那朋友,辗转几
  个回合,终于知道“老板酒吧”乃是个新兴的事物,贵庚一个礼拜,尊处马路旁。
  天色都暗了,黑幕里探头出现一颗早熟的星星,映得这夜特别凄凉。凉风肆虐地从雨翔
  衣服上一切有缝的地方灌进去,一包冷气在身上打转。寻寻觅觅,冷冷清清,那“老板酒店”
  终于在灯火昏暗处亮相。
  白胖高白而亮的脸,代替了灯的功能。雨翔寻亮而去,和白胖高热情切磋:
   “您就是——”
   “你是林雨翔吧?好好好,一副聪明的样子。好好地补,一定会考取好的学校!”
   “嗅一一一一谢谢——”
   “好了,不说了,进去吧,里面还有同学,也许你认识呢!”’
  林雨翔遵旨进门,见里面乌烟瘴气,一桌人在里面划拳喝酒,陪酒小姐手掩住嘴哈哈笑,
  那笑声穿云裂石,雨翔只想当初怎么就没循笑而来。
  白胖高手轻轻一挥,说:“轻点,学生还要补课呢!”一桌人显然和白胖高是挚友,甘为
  祖国的花朵而失声。白胖高指引而翔进一间小房间。里面一张圆桌,正襟坐着三个学生,还
  有一个老师,名副其实的“老”师。顽固的性格一览无遗地写在脸上,嵌在皱纹里,真是老
  得啃都啃不动。老师严肃说:“坐下。人到齐了,我们开始吧。”
  白胖高哈腰关门退出。退出一步,发现忘了什么,推门进来说:“同学们,我来介绍一下
  这位化学老师,他很资深啊,曾经多次参加过上海市中考的出卷工作啊。所以,他应该对这
  东西——比如卷子怎么出——很有经验的,真的!”
  老师仍一脸漠然,示意白胖高可以离开了,再摊开书讲课。女人愈老声音愈大,而男人
  反之,老如这位化学老师,声音细得仿佛春秋时楚灵王章华宫里美女的腰。讲几句话后更变
  本加厉,已经细成十九世纪俄国上流社会美女的手,纯正的“求盈一掬”。那声音弱不禁风,
  似乎有被人吹一口气就断掉的可能。吓得四个学生不敢喘气,伸着头听。
  努力半天后,学生终于松懈了,而且还松懈得心安理得——恋爱结束人以“曾经爱过”
  聊以自慰,听课结束自然有“曾经听过”的感慨,无奈“有缘无分”,无奈“有气无声”,都
  是理由。
  四个人私下开始讨论,起先只是用和化学老师等同的声音,见老师没有反应,愈发胆大,
  只恨骨子里被中国儒家思想束缚着,否则便要开一桌麻将。
  老师依然在授课给自己听。雨翔问身旁的威武男生:“喂,你叫什么名字?”
  男生气壮山河道:“梁样君。”
  “娘子军?”
   “是梁——这么写,你看着。”梁样君在雪白的草稿纸上涂道。
   “不对,是念‘锌’吧?”雨翔误说。可见化学果然与日常生活有着密切关系。
  梁样君挖苦:“哟,你语文不及格吧,连这字都会念错。”其实名字里有罕用字也是那人
  的一大优势,逢人家不懂,他便有了谆谆教诲的机会。林雨翔是这方面的直接受害人,脸红
  耳赤地不知所措。
  梁样君标上拼音,说:“这么念,懂破?”
   “我——我是不小心一下子看错了。”林雨翔尴尬地笑着说。
   “你的语文很差吧?”梁样君推论。
   “哪能呢!”雨翔激动得要捶桌子,“我的语文成绩、是全校——”说着停下来,贼视
  几眼另外两人胸前的校徽,还好都是外镇慕名而来的,不知道底细,于是放声说,“是全校数
  一数二的好!”
   “是吗?我怎么没听说你;叫什么?嗅——林雨翔的大名?”
  林雨翔一身冷汗,怪自己忘了看梁碎君的校徽,又暗暗想怎么人一逢到毕业班,新人像
  春天的小苗般纷纷破土而出。
  小苗继续说:“恐怕你在吹牛吧!”
   “我没!只是我最近在转攻理科——看,这不是在补化学吗?晦!那老师水平真破!”
  梁样君中了计,受到最后一句诱惑,转业攻击化学老师:“是啊,我爸花了这么多钱要人
  介绍的什么‘补课专家’,烂得不像样子,但我爸钱多,无所谓。弄不好今年还要留一级呢!”
  雨翔惊诧地问:“还要——留了你是说……”
  梁样君引以为荣说:“我大前年留了一级呢!妈的,考差点嘛,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爸
  有的是钱,我读书做什么?读书就为钱,我现在目的达到了,还读个屁书?”
  林雨翔听了,恨不得要把自己母亲引荐给梁样君,他俩倒有共同语言。
  梁摔君再说:“只要初中毕业,我就可以进重点高中,不是瞎说的,给他十万二十万,那
  校长老师还会恭敬得——只差没有列队欢迎了,哈。”
  林雨翔正接受新思想,听得眼都不眨。
  梁样君说:“你想,什么什么主义,什么什么思想,都是骗人的,谁有钱,是真的。你有
  钱,什么东西都会送上门来,妞更别说,不要太多嗅!”
   “是吗?你有经验?”林雨翔小心地插话。
   “废话!努,我告诉你,我对这东西的研究可深了!在恋爱方面,全镇没人可以和我,
  啊,那个词叫什么, ‘比美’是吧?”
  林雨翔严肃纠正道:“是媲美。”心里舒服了很多。
   “管他,总之,老子第一!”
   “是吗,你说说看!我可要拜你为师呢!”
  梁样君常用这些话来震人,可惜被震的人极少,以往每每说起,别人都不屑地说:“这又
  不会考试,你研究了有屁用。”所以每次都恨不得求别人收他为师,这次行骗有了成果,忙不
  迭道:“一句话,女人最喜欢两
  梁样君又侃侃而谈,不去当老师真是可惜了,“我跟你说,你最主要的呢,还是写情书。
  女的最喜欢那玩意儿,尤其是第一封,最主要!”
  “是吗?”
  “屁话,当然是,你最好呢,要仿造什么唐诗宋词,女人最喜欢!”梁摔君理骼道。
   “嗅,那该怎么写呢?”
  “告诉你,其实女人第一眼喜欢的是才,男人有才,她吹牛才会有本钱,然后呢,要发
  展,等到两个人亲热得男人叫她叫‘宝贝’了,她就把‘宝’字留着,而那个‘贝’呢,送
  给你的‘才’,她就爱‘财’了。”说完自己也惊奇不已。《说文解字》摆在梁样君面前,真是
  相形见拙了。但他解字有功,却没回答林雨翔。没当老师的梁样君竟已染上无底下大多数老
  师的毛病。
  林雨翔叹服得自己问了什么都忘了,直夸:“说得有道理!”
  梁样君这时才想起,说:“懊,你刚才问我怎么写是吧?这太简单了。我告诉你,最主要
  呢要体现文才,多用些什么‘春花秋月风花雪月’的,写得浪漫一些,人家自然喜欢!”
  上完理论课,梁样君摊开笔记本,展示他的思想火花,上面尽是些情诗。古今协作中美
  合壁:
  My bVV:
  美人卷珠帘,深坐平娥眉。我凝视惊叹
  眼,见到一种异常的美。 悠悠
  爱恨之间,我的心永远不变,纵使沧海桑田,追逐
  你到夫边。我不在乎昨天,我无所谓明天。抛开
  世间一切,惟独对你想念。
  雨翔觉得这诗比他大哥的“退思忘红豆”好多了,浅显易懂,奉承说:“这诗好!通俗!”
  “什么呀!这是落伍的,最好的诗是半明不白的,知道了吗?”梁样君的观点基本雷同
  于雨翔表哥,可见雨翔表哥白活了四年。
   “晤,原来这样!是谁教你的,那——你会有崇敬的人吧?”
   “崇拜的人?我——我只崇拜我。”梁排君气愤地恨不得跟在尼采后面大喊“打倒偶像”,
  声音猛提一阶,说:“老子没有要敬佩的人,我有的是钱。
  这话声音太响,化学老师为自己的话汗颜,终于加力说:“同学们不要吵!”这句话像从
  天而降,吓得四周一片寂静。然后他又低声埋头讲化学。四个学生稍认真地听着,听得出来,
  这化学老师一定是文人出身,说话尤废,仿佛奥匈帝国扔的炸弹,虽多却无一击中要害,尽
  听他在说什么“化学的大家门捷列夫的学习化学方法”,无边无垠的却扫了四人的兴,又各顾
  着谈话。
  梁样君又问:“林兄,你是不是也有那个呢?”
   “噎——没有没有——”林雨翔说这话的本意是要让梁律君好奇地追问,好让自己有
  够大的面子说心事,不料语气过分逼真,梁样君摆手说:“算了,我不问你了。”
   “其实——也——我也算了!”雨翔说。
  梁柠君自豪地说:“你啊,我看你这么羞涩,这事你苦了!我给你挑吧。”
  雨翔以为梁样君果然信望卓著,亲自送选,理当不胜感激,然而目标已有一个,中途更
  换,人自会有罪恶感,忍痛推辞:“不必不必了。”
  梁律君听到这话,心里暗暗嘘一口气,想大幸林雨翔这小于害羞地不要,否则要害苦自
  己了。说出来的话也释掉了重负,轻装如远征军队,幽幽在小房间里飘荡:“也好!自己挑好!”
  化学老师抛弃门捷列夫,瞪他一眼。又舍不得地重拾起来再讲。
  待到九点,四个人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昏然欲睡。化学老师完成任务,卷起书往液窝里
  一夹,头也不回走了。白胖高进来问:“效果怎么样?”
   “好——”四人起哄。
  “好就好,我请的老师都是,那——是水平一流的。这个礼拜五再来补英语,是个大学
  的研究生,英语八级。”
  两个女生跳起来问:“帅不帅!哇,很有才华吧!”
  白胖高懂得连续剧里每集最后要留个悬念以吸引人的手法,说:“到时你们看了就知道
  了!”那两只跳蚤高兴地拍手说:“我一定要来!”
  夜很深了。漫天的繁星把沉沉的天地连结起来。最远方的亮光,忽地近了。
  那晚林雨翔辗转难眠——梁样君灌授的知识实在太多了,难以消化。只好把妥善保存的
  复审一遍,越想越有道理,恨不得跳出被窝来写情书。无奈,爱情的力量虽然是伟大的,但
  大力上却也不见得耐寒。雨翔的灵魂默默跳了三次,都冷得返回告诉肉体跳不得。
  权衡以后,雨翔决定在床上写。因为学者相信,一切纯美爱情的结束是在床上,如果真
  是这样,那么若能又在床上开始的话,也算是一种善始善终的首尾呼应。
  给一个人写第一封情书的感觉好比小孩子捉田鸡,远远听见此起彼伏的叫声,走近一看,
  要么没有了,要么都扑通跳到水里。好不容易看见有只伏在路边,刚要拍下去,那田鸡竟有
  圣人的先知,刹那间逃掉了。雨翔动笔前觉得灵感纠结,话多得写不完,真要动笔了,又决
  定不了哪几句话作先头部队,哪几句话起过渡作用,患得患失。灵感捉也捉不住,调皮地逃
  遁着。
  咬笔苦思,想应该试用“文学的多样性”,就第一封而言,最好的还是诗,含蓄不露才是
  美。这时他想到了大哥寄来的诗词,忙下床去翻,终于找出《少年游》、《苏幕遮》,体会一下
  意境,想这两首词太凄悲,留着待到分手时才能派上大用场。而赵传的《当年你决定向南而
  去》似乎意境不符,那首《当初就该爱你》也嫌露骨。相比之后,觉得第三首尚有发展潜力,
  便提炼出来改造。几个词一动,居然意境大变,够得上情诗的资格:
  是否你将要向北运行
  那我便放弃向南的决定
  你将去哪座茫茫城市
  我终究抱着跟随的心
  时光这样的飞逝
  我们也许没有相聚的日子
  我愿珍惜这一份请
  直到回忆化成灰烬
  愿和我一起走吗
  走过会了却心中无际的牵挂
  把世上恩怨都抛下
  世事无常中渐渐长大
  和我一起走好吗
  不要让思绪在冷风里挣扎
  跟随我吧你不会害怕
  一起营造那温馨的家
  区区十六行,雨翔写了一个多钟头,中途换了三个韵脚,终于凑成。这首小诗耗尽了他
  的才气。他感到,写诗真是人生的一大折磨,难怪历代诗人里大多都瘦得骨皮相连。
  娘不嫌自己的孩子丑。雨翔对这诗越看越喜欢。其实这诗里的确有一个很妙的地方,寓
  意深刻——它第一节是要跟随女方的,是男人初追时普遍的谎话。到第四节,掩饰不住,本
  性露了出来,变成“跟随我吧”,才是真正的诚实。
  写完诗,时间已逾十二点。雨翔几乎要冲出去投递掉。心事已经了却,睡意也不清自到。
  这一觉睡得出奇的甜,梦一个连一个,仿佛以后几天的梦都给今夜的快乐给透支掉了。
  第二天雨翔晚起。林母正好归家,把儿子叫醒。雨翔醒来后先找情诗,再穿好衣服,回
  想昨夜的梦,可梦境全无。做了梦却回忆不起来的确是一种遗憾,正好比文章发表了收不到
  稿费。
  他匆忙赶到学校,正好Susan也在走道上背英语,两人相视一笑,反而笑得林雨翔惊慌
  了,昨夜的勇气消失无踪。快快走进教室,奇怪怎么勇气的寿命这么短,好像天下最大的勇
  气都仿佛昙花,只在夜里短暂地开放。思索了好久,还是不敢送,放在书包里,以观后效。
  由于睡眠的不足,林雨翔上课都在睡觉。被英语老师发现一一次,问个题目为难地,雨翔爽
  朗的一个“atanon”,硬把英语老师的问题给闷了回去——那英语老师最近也在进修,睡得也
  晚,没来得及备课,问题都是随机问的,问出口自己也不记得了,只好连连对雨翔说:
  “Nothing吗, Nothing吧, Sitdown, please sitdown, don` tsleeP。”林雨翔没听到
  他的“Don’t sleep”就犯了困,又埋头睡。
  文学社那里没有大动静,征文比赛的结果还没下来。马德保痴心地守候,还乐颠颠道:
  “他们评选得慢,足以见得参加人数的多,水平的高。”骗得一帮只具备作家的文笔而尚没练
  就作家的狡猾的学生都信以为真。
  每周的课也上得乏味。马德保讲课只会抱时间而不会拖内容,堂而皇之的中西文学史,
  他花了一个月四节课就统统消灭。没课可上,只好介绍作家的生平事迹,去借了一本作家成
  名史。偏偏那本书的作者似乎看多了立体未来主义《给社会趣味一记耳光》的宣言,字里行
  间给大作家打耳光,马德保念了也心虚,像什么“郭沫若到后来变成一只党喇叭,大肆写‘亩
  产粮食几万斤’的恶心诗句,这种人不值得中国人记住”,言下之急是要外国人记住。还有“卡
  夫卡这人不仅病态,而且白痴,不会写文章,没有头脑。《变形记》里格里高尔·萨姆沙变成
  甲虫后怎么自己反不会惊讶呢?这是他笨的体现。德国人要忘记他!”马德保读着自己觉得不
  妥,不敢再念。见书扉页上三行大字:“不喜欢鲁迅,你是白痴;不喜欢马里内蒂,你是笨蛋;
  不喜欢我——你老得没药救了。”
  马德保不认识墨索里尼钟爱的马里内蒂,对他当然也没了好感,往下读到第三条,吓得
  发怵,以为自己老得没药可救了。不过“老”确是无药可救的。
  马德保再翻到一本正规的《中国作家传》,给前几个人平反,但是先入为主,学生的思想
  顽固地不肯改,逢人就讲郭沫若是坏蛋,卡夫卡是白痴,幸亏现在更多的学生没听说过这两
  人的名字。
  这天马德保讲许地山的散文,并把他自己的奉献出来以比较,好让许地山文章里不成熟
  的地方现身。学生毫无兴趣,自于自的。马德保最后自豪地说他的上册散文集已经销售餐尽,
  即将再印。学生单纯,不会想到其实是赠送蹈尽,都放下手里的活向马老师祝贺。马德保说
  他将出版个人第二本散文集,暂定名《明天的明天的明天》,说这是带了浓厚的学术气息的。
  学生更加相信,眼前似乎涌上了许多引证用的书名号。连书名都是借了动力火车的。学生对
  马德保这本“大后天”的书都很期待。
  周五晚上照例去补英语。林雨翔英语差,和英国人交流起来只能问人家的姓名和性别,
  其它均不够水平。林父十分看重英语。在给儿子的十年规划里,林雨翔将在七年后出国,目
  标极多,但他坚信,最后耶鲁、哈佛、东京、早稻田、斯坦福、悉尼、牛津、剑桥、伦敦、
  巴黎、麻省理工、哥伦比亚、莫斯科这十三所世界名大学里,终有一所会有幸接纳他儿子。
  最近林父的涉猎目标也在减少——俄国太冷,拿破仑和希特勒的兵败,大部分原因不在俄国
  人而在俄国冷。儿子在温带长大,吃不了苦受不了寒;况且俄国似乎无论是什么主义,都和
  穷摆脱不了干系,所以已经很穷的一些社会主义小国家不敢学俄国学得更穷,都在向中国取
  经。可见去莫斯科大学还不如上北大复旦。林父林母割舍掉了一个目标后,继续减员。日本
  死剩的军国主义者常叫嚣南京那么多人不是他们杀的,弄得林父对整个日本也没了好感、两
  所日本大学也失去健力。儿子理科不行,麻省理工大学也不适合,于是只剩下九所。这九所
  大学全在英美法澳,通用英语,所以林父在逼儿子念古文时也逼他学英语。雨翔触及了中国
  博大精深的文化,爱国情债浓得化不开,对英语产生了排斥,英语成绩一直落在后面,补习
  尤是急需。
  林父在儿子临去前塞给他一支派克笔,嘱他把笔交给白胖高,让白胖高重点照顾雨翔。
  这次补课不在老板酒吧,游击到了镇政府里。才五点三刻,雨翔到时,政府机关大门敞开,
  里面却空无一人。这镇上的机关工作人员干什么事都慢,惟一可以引以自豪的是下班跑得快。
  五点半的铃仿佛是空袭警报,可以让一机关浩浩荡荡的人在十分钟里撤退干净,足以惹得史
  上有名的陆军将领眼红不已。
  机关很大,造得十分典雅,还有仿古建筑。补课地点有幸在仿古建筑里。那幢楼编号是
  五,掩映在树林里。据说,设计者乃是这小镇鼎鼎有名的大家。当然,那人不会住在镇上,
  早去了上海的“罗马花园”洋房里定居。他初中毕业,神奇地考进了市重点市南三中,又神
  奇地考取了南开大学,再神奇地去剑桥名扬天下的建筑专业读一年。剑桥大学不愧是“在里
  面睡觉人也会变聪明”的神奇学府,那小子在里面睡了一年的觉,出来后神气地回国,神气
  地成为上海建筑界的一颗新星,神气地接受故土的邀请,设计出了这幢神气的楼房。
  那可是镇长书记住的地方。美如宫廷。罗马风味十分足。白胖高在会客室里等人,身边
  一个腼腆的大学生,大嘴小眼,是看得少而说得多的生理特征。他一定会让两个女生失望不
  小。
  梁律君最后赶到。补课随即开始。大学生用英语介绍自己,完了等学生反应,恨不得代
  替学生对自己说“I’ve often heard about you!”失望后开始上课,见学生不用功,
  说:“You are wanker!"
  学生不懂,他让学生查词典,说学英语就要多查生词,多用生僻词,满以为学生会Dq“原
  来‘Wanker’是 ‘做事粗糙者’的意思!我明白了!”不料学生都在暗笑,两个女生都面红
  耳赤。他发师威道:“笑什么!”
  梁样君苦笑说:“我们不是——”
   “怎么不是?你英语好还是我英语好?”大学生混怒道。
  梁作君把词典递过去。大学生一把拿过,从后扫起,见“Wanker”释义第H条就是“做
  事不认真者”的解释,理直气壮地想训人,不想无意间看见第一条竟是有“手淫者”的意思,
  一下子也面红耳赤,怨自己的大学教授只讲延伸义而不讲本义,况且那教授逢调皮学生就骂
  “Wanker”,那大学生自己也在教授嘴下当了六年的“Wanker”,才被督促出一个英语八级。
  梁样君大笑,说:“We are not那个。”林雨翔也跟着笑。
  大学生猛站起来,手抬起来想摔书而走,转念想书是他自己的,摔了心疼,便宁可不要
  效果,转身就走。走到门口,意识到大门是公家的,弥补性地摔一下门。四个学生愣着奇怪
  “天之骄子”的脾气。门外是白胖高 “喂喂”的挽留声,大学生故意大声说,意在让门里
  的人也听清楚:“我教不了这些学生,你另请高明吧。Nuts!我补了十分钟,给十块!”大学
  生伸手要钱。
   “你没补完,怎么能——”白胖高为难道。
  “You Nuts,too!”大学生气愤地甩头即走,走之余不忘再摔一扇门。
  白胖高进来忍住火发下一摄试卷说:“你们好,把老师气走了,做卷子,我再去联系!”
  四人哪有做卷子的心情。两个女生对那男老师交口称赞,说喜欢这种性格叛逆的男孩子,
  恨那男孩脚力无限,一会儿就走得不见人影,不然要拖回来。
  梁样君重操旧业,说:“你回去有点感悟吧?”
  雨翔缄口不语。
  梁样君眉飞色舞道:“告诉你吧,这种东西需要胆量,豁出去,大不了再换一个。”
  一番名言真是至理得一塌糊涂,林雨翔心头的阴云顿时被拨开。
   “嗅,原来是这样!来未来,你帮我看看,我这情诗写得怎么样?”雨翔从书包里翻
  出一张饱经沧桑的纸。那纸古色古香,考古学家看了会流口水。
  梁样君接过古物,细看一遍,大力赞叹,说: “好,好,好诗!有味道!有味道。”说
  着巴不得吃掉。
  林雨翔开心地低头赧笑。
  梁样君:“你的文才还不错——我——我差点当你文盲了。这样的诗一定会打动人的!兄
  弟,你大有前途,怎么不送出去呢?”
   “我——还没有想好。”
  “你这个白痴,告诉你,这东西一定会打动那个的!你不信算了!只是,你的纸好像太
  ——太古老了吧r”
   “我只有——”
   “没关系,我有!你记着,随身必带信纸!要淡雅,不要太上!像我这张——”梁样
  君抽出他的信纸,一袭天蓝,背景是海。梁样君说这种信纸不用写字,光寄一张就会十拿九
  稳泡定。
  林雨翔感激得无法言语,所以索性连谢也免了。他照梁样君说的誊写一遍。林雨翔的书
  法像脏孩子,平时其貌不扬,但打扫一下,还是领得出门的。以前软绵绵的似乎快要打瞌睡
  的字,今天都接受了重要任务,好比美国军队听到有仅可打,都振奋不已。
  林雨翔见自己的字一扫颓靡,也满心喜欢。誊完一遍,回首罗天诚的“裸体字”,不过尔
  尔!
  梁样君看过,又夸林雨翔的字有人样。然后猛把信纸一撕为二。林雨翔挽救已晚,以为
  是梁样君嫉妒,无奈地说:“你H这又是——”
  梁样君又拿出透明胶,小心地把信补好,说:“我教给你吧,你这样,人家女孩子可以看
  出,你是经过再三考虑的,撕了信又补上寄出去,而不是那种冲动地见一个爱一个的,这样
  可以显示你用情的深,内心的矛盾,性格的稳重,懂俄?”
  林雨翔佩服得又无法言语。把信装入信封,怕泄露机密,没写姓名。
  这天八点就下了课。梁样君约林雨翔去舞厅。雨翔是舞盲,不敢去献丑,撒个谎推辞掉,
  躲在街角开地址和贴邮票,趁勇气开放的时候,寄掉再说,明天的事情明天再处理。
  这一夜无梦,睡眠安稳得仿佛航行在被麦哲伦冠名时的太平洋上。一早准时上岸,这一
  觉睡得舒服得了无牵挂,昨夜的事似乎变得模糊不真切,像在梦里。
  彻底想起来时惊得一身冷汗,直拍脑袋,后悔怎么把信给寄了。上课时心思涣散,全在
  担心那信下场如何。他料想中国邮政事业快不到哪里去,但他低估了,中午去门卫间时见到
  他的信笔直地躺在Susan班级的信箱里,他又打不开,心里干着急,两眼瞪着那信百感交集,
  是探狱时的表情。
  无奈探狱是允许的,只可以看看那信的样子,饱眼馋,要把信保释或劫狱出去要么须待
  时日要么断无可能。雨翔和那信咫尺天涯,痛苦不堪。
  吃完中饭匆忙赶回门卫间探望,见那信已刑满释放,面对空荡荡的信箱出了一身冷汗。
  心里叫“怎么办,怎么办”!
  垂头丧气地走到Susan教室门口时,连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头垂得恨不能嵌胸腔里。
  寒冬里只感觉身上滚烫,刺麻了皮肤。
  下午的课心里反而平静了,想事已如此,自己也无能为力。好比罪已犯下,要杀要剐便
  是法官的事,他的使命至此而终。
  那天下午雨翔和Susan再没见到,这也好,省心省事。这晚睡得也香,明天星期日,可
  以休息。严寒里最快乐的事情就是睡懒觉,雨翔就一觉睡到近中午。在被窝里什么都不想,
  倦得枕头上沾满口水,略微清醒,和他大哥一样,就有佳句来袭——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
  一摊口水向东流。自娱了几遍,还原了“一江春水向东流”,突发奇想,何不沿着日落桥下的
  河水一直走,看会走到哪去。
  天时地利人和,林父去采访了,林母的去向自然毋庸赘述。打点行装,换上旅游鞋。到
  了河边,是泥土的芳香。冬游不比春游,可以“春风拂面”,冬风绝对没有拂面的义务,冬风
  只负责逼人后退。雨翔抛掉了大叠试卷换取的郊游,不过一个小时,但却轻松不少。回到家
  里再做卷子的效果也胜过服用再多的补品。
  周一上课像又掉在俗人市侩里,昏头涨脑地想睡。沈溪儿兴冲冲进来,说:“林雨翔,你
  猜我给你带来了什么?你猜!”
   “不知道。”
  “叫你猜!”沈溪儿命令。
   “我没空,我要睡觉了!”林雨翔一摆手,埋头下去睡觉。
   “是 Susan的信!”
  “什么!”林雨翔惊得连几秒钟前惦记着的睡觉都忘记了。
  “没空算了,不给你了!”
  “别,我醒了——”雨翔急道。
  “你老实交待,你对我朋友干了什么,Susan她可没有写信的习惯嗅!”
  林雨翔听了自豪地说:“我的本领!把信给我!”
   “不给不给!”
  林雨翔要飞身去抢。沈溪儿逗雨翔玩了一会儿,腻掉了,把信一扔说:“你可不要打她的
  主意嗅!”
  “我没,我只是——”林雨翔低头要拆信。
  “还说没有呢!我都跟我的——Susan讲了!”沈溪儿吸嘴道。
  “什么!”林雨翔又惊得连几秒钟前惦记的拆信都忘记了。
   “哪,你听仔细了,我对Susan说林雨翔这小子有追你的倾向呢!”
   “你怎么——怎么可以胡说人道呢!”林雨翔一脸害羞,再轻声追问:“那她说什么?”
   “十个字!”
   “十个字?”林雨翔心里拼命凑个十字句。
  “我告诉你吧!”
   “她说哪十个字?”
  “你别跳楼嗅!”
   “不会不会,我乐观开朗活泼,对新生活充满向往,哪会呢!”
   “那,我告诉你噗!”
   “嗯。”
   “听着!帕杀唤!”
  “你快说!”
   “她说啊——她说——”
   “她说什么?”
   “她说——”沈溪儿咳一声,折磨够了林雨翔的身心,说,“她说——‘没有感觉,就
  是没有感觉’。”
  雨翔浑身凉彻。这次打击重大,没有十年八载的怕是恢复不了。但既然Susan开口送话
  给他了,不论好坏,也聊胜于无,好比人饿极了,连观音上也会去吃。
  ‘称是不是很悲伤啊?想哭就哭吧!”
   “我哭你个头!她说这些话关我什么事?”
   “嗅?”沈溪儿这个疑词发得详略有当回转无穷,引得雨翔自卑。
  “没事的,你去做你的事吧!”
  “不,我要看住你,免得你寻死,你死了,我会很心痛的——因为你还欠我一顿饭呢!”
  林雨翔括了这么多年,价值相当一顿饭,气愤道: “没你事了。”
   “好了,你一个人静静吧2想开点,排队都还轮不上你呢!”沈溪儿转身就走。
  雨翔低头摆弄信,想这里面不会是好话了,不忍心二度悲伤。班主任进门再发卷子,吓
  得雨翔忙把信往屁股下塞——这班主任爱拆信远近闻名、凡视野里有学生的信,好比小孩子
  看见玩具,拆掉才罢休。
  呆了几分钟,班主任走了。那信被坐得暖烘烘的,已经有六七成熟,只消再加辣酱油和
  番茄酱,即成阿根廷牧人有名的用屁股的温度烤成的牛扒餐。
  雨翔终于下决心拆开了牛扒餐。里面是张粉红的信纸,写了一些字,理论上正好够拒绝
  一个人的数目而不到接受一个人所需的篇幅。
  雨翔下了天大的决心,睁眼看信。看完后大舒一口气,因为这信态度极不明确:
  雨翔:
  展信快乐。
  说真的,我看不懂你的信。
  跟随吗?我会去考清华。希望四年后在那里
  见到你。一切清华园再说。
  雨翔惊异于Susan的长远计议。林雨翔还不知道四天后的生活,Susan的蓝图却已经画
  到四年后。清华之梦,遥不可及,而追求的愿望却急不可摇,如今毕业将到,大限将至,此
  时不加紧攻势,更待何时?
  周三时,雨翔又在神气的楼房里补作文——本来不想去补,只是有事要请教梁样君。作
  文老师在本地闻名遇这,可惜得了一个文人最犯忌的庸俗的姓——牛。恨得抛弃不用,自起
  炉灶,取笔名八个,乃备需求,直逼当年杜甫九名的纪录。他曾和马德保有过口角。马德保
  不嫌弃他的“马”。从不取笔名,说牛炯这人文章不好就借什么“东日”“一波”“豪月”来掩
  饰。牛炯当场和马德保吵,吵着升级到打,两人打架真有动物的习性,牛炯比马德保矮大半
  个头,吵架时占不利地形。但牛炯学会了世界杯上奥特加用脑袋顶范德萨的先进功夫,当场
  顶得马德保嘴唇破裂,从此推翻掉“牛头不对马嘴”的成语。牛炯放言不收马德保的学生,
  但林父和牛炯又是好朋友,牛炯才松口答应。
  牛炯这人凶悍得很,两道剑眉专门为动怒而生。林雨翔压抑着』心里的话,认真听课。
  牛炯说写作文就是套公式,十分简单,今天先讲小作文。然后给学生几个例子,莫不过“居
  里夫人”“瓦特”“爱迪生”“张海迪”。最近学生觉得写张海迪写烦了,盯住前三个作文章,
  勤奋学习的加上爱因斯坦,不怕失败的是爱迪生,淡泊名利的是居里夫人,废寝忘食的是牛
  顿,助人为乐的是雷锋,兢兢业业的是徐虎,不畏死亡的是刘胡兰,鞠躬尽瘁的是周思来,
  等等。就是这些定死的例子,光荣地造就了上海乃至全国这么多考试和比赛里的作文高手。
  更可见文学的厉害。一个人无论是搞科研的或从政的,其实都在为文学作奉献。
  牛炯要学生牢记这些例子,并要运用自如,再套几句评论,高分矣!
  学生第一次听到这么开窍的话。以前只听老师说现在写作文为弘扬中国文化,现在若按
  牛老师的作文公式,学生只负责弘扬分数就可以了。
  稍过些时候,林雨翔才敢和梁样君切磋。林雨翔说:“我把信寄了。”
  “结果呢?”
  “有回信!”
   “我就说嘛。”
  林雨翔把Susan的信抖出来给梁样君,梁样君夸“好字”!
  林雨翔心里很是舒服。如果其他人盛赞一个男人的钟爱者,那男人会为她自豪,等到进
  一步发展了,才会因她自卑。由此见得林雨翔对Susan只在爱慕追求阶段。
  梁样君看完信说:“好!小弟,你有希望/
  林雨翔激动道:“真的?”
  梁样君:“屈话!当然是真的。你有没有看出信里那种委婉的感觉呢?”
   “没有!”
   “你这人脑子是不是抽筋了!这么明显都感觉不出来啊!”梁掉君的心敏感得能测微震。
   “她不过是说——”
  “笨蛋!你真不开窍!如果她要拒绝你,她早拒绝你了。她之所以这么写,是因为她—
  —那成语叫什么——欲休还——”
   “欲说还休。”
   “是啊,就是这种感觉。要表达却不好意思,要扔掉又舍不得的感觉。小子,她对你
  有意思啊!”梁掉君拍拍雨翔的肩道。
   “真的?”雨翔笑道,内心激情澎湃,恨不能有个空间让他大笑来抒发喜悦。
  梁样君诲人不倦,继续咬文嚼字:“信里说清华。清华是什么地方?”
  林雨翔当他大智若愚了,说:“清华是所大学。”
   “多少钱可以进去?”梁样君轻巧地问。他的脑子里只有华东师范大学,因为师范里
  都是女子,相对竞争少些。今天听到个清华大学,研究兴趣大起,向林雨翔打听。林雨翔捍
  卫清华里不多的女生,把梁作君引荐去了北师大。梁粹君有了归宿,专心致志给林雨翔指点:
   “她这意思不可能是回避,而是要你好好读狗屈书,进个好学校。博大啊!下一步你
  再写信,而且要显露你另一方面的才华,你还有什么特长?”梁样君不幸误以为林雨翔是个
  晦迹韬光的人,当林雨翔还有才华可掘。林雨翔掘地三尺,不见自己新才华。到记忆深处去
  搜索,成果喜人,道:“我通古文!”
   “好,虽然我不通,你就玩深沉的,用古文给她写信!对了,外面有你俩的谣言吗?”
   “没有”
  “你也做得太隐蔽了!这样不好!要轰轰烈烈!你就假设外面谣言很多,你去平息,这
  样女孩子会感动!”梁样君妙理迭出。
  “这样行吗?”
   “No问题啊!”
  “那怎么写?”
  “就这么写了,说你和那叫清——华大学的教授通信多了,习惯了用古文,也正好可以
  ——那个——”
   “嗅/林雨翔叹服道。只可惜他不及大学中文系里的学生会玩弄古文,而且写古文不
  容易,往往写着写着就现代气息扑鼻,连“拍拖”、“氧吧”这种新潮词都要出来了。牛炯正
  好让学生试写一篇小作文,林雨翔向他借本古汉语字典。牛炯随身不带字典,见接待室的红
  木书柜里有几本,欣喜地奔过去。那字典身为工具书,大幸的是机关领导爱护有加,平日连
  碰都不愿去碰,所以翻上去那些纸张都和领导的心肠一样硬。
  有字典的帮助,连起来就通畅了——“畅”还算不上,顶多是通了。林雨翔查典校率半
  天,终于草就成功了美文一篇:
  Susan:
   回信收到。
  近日谣言亟起,其言甚低,余不能息。甚
  增,见谅。孰港之,余欲明察。但须时日。
  向余与诸大学中文系教授通信,惯用古
  文,今已难更。读之阴晦酸涩,更见谅矣。
  复古亦非吾之本意。夫古文,文小而其指
  极大,举类造而见义远。然古文之迂腐,为我
  所总之。汝识字谨译。余之文字往往辞不及意,
  抑或一词顿生见义。然信可藉是察法之悟性。
  林雨翔本来还想拍马屁说什么“汝天生丽质,兰心意性”,等等。但信纸不够,容不下赞
  美之辞,只好忍痛割爱。写完给梁样君过目。
  梁样君一眼看上去全不明白,仔细看就被第一节里的“磨”、“僧”、“潜”三兄弟给唬住,
  问林雨翔怎么这三个字如此相近。
  林雨翔解释不清怎么翻字典凑巧让三字团聚了。支吾说不要去管,拿最后一张信纸把信
  誊一遍。
  梁样君要的就是看不懂的感觉,对这信给予很高的评价,说这封尤为关键。第一封信好
  比洒诱饵,旨在把鱼吸引过来,而第二封就像下了钩子,能否钓到鱼,在此一举。林雨翔把
  这封德高望重的信轻夹在书里。
  牛炯有些犯困,哈欠连天。草率地评点了一篇作文,布置一道题目就把课散了。
  这天星夜十分美,托得人心在这夜里轻轻地欲眠。雨翔带了三分困意,差点把信塞到外
  埠寄信口里。惊醒过来想好事多磨。但无论如何多磨,终究最后还是一件好事。想着想着,
  心醉地笑了,在幽黑的路上洒下一串走调的音符。引吭到了家,身心动也已经疲惫,没顾得
  上做习题,倒头就睡了。
  周五的文学社讲课林雨翔实在不想去。马德保让他无论如何要去,林雨翔被逼去了。课
  上马德保不谈美学,不谈文学,不谈哲学,只站在台上呵呵地笑。
  社员当马德保朝史暮经,终于修炼得像文学家的傻气了,还不敢表示祝贺,马德保反恭
  喜说:“我祝贺大家!大家的努力终于有了成果!”
  社员都惊愕着。
  马德保自豪地把手撑在讲台上,说:“在上个学期,我校受北京的中国文化研究中心之邀,
  写了一部分的稿子去参加比赛。经过专家严谨的评选,我在昨天收到通知和奖状。”
   “哇!”
   “我们的文学社很幸运的——当然,不全靠幸运。很高兴,夺得了一个全国一等奖!”
   “哇!”
  马德保展开一张奖状,放桌上带头鼓掌说:“欢迎林雨翔同学领奖状!”
   “哇!”众社员都扭头看林雨翔。林雨翔的脸一下子维红,头脑涨大,荣辱全忘,机械
  地带着笑走上台去接奖状。坐到位置上,开始缓过神来,心被喜悦塞得不留一丝缝隙。
  罗天诚硬是要啃掉林雨翔一块喜悦,不冷不热地说:“恐怕这比赛档次也高不到哪里去
  吧!’”言语里妒嫉之情满很快要溢出来。
  林雨翔的笑嘎然止住,可见这一口咬的大。他说: “我不清楚,你去问评委。”
   “没名气。不过应该有很多钱吧。”
   “这个我不清楚。”
  马德保仿佛听见两人讲话,解释说:“这次,林雨翔同学荣获全国一等奖,是十分光荣的。
  由于这不是商业性的比赛,所以奖金是没有的。但是,最主要的是这么多知名的学者作家知
  道了林雨翔同学的名字,这对他以后踏入文坛会有很大帮助!”
  林雨翔听得欣狂。想自己的知名度已经打到北京去了,不胜喜悦。钱在名气面前,顿失
  伟岸。名利名利,总是名在前利在后的。
  罗天诚对沈溪儿宣传说这种比赛是虚的。沈溪儿没拿到奖,和罗天诚都是天涯沦落人,
  点头表示同意。
  林雨翔小心翼翼地铺开奖状,恨不得看它几天,但身边有同学,所以只是略扫一下,就
  又卷起来。他觉得他自己神圣了。全国一等奖,就是全国中学生里的第一名,夺得全国的第
  一,除了安道尔梵帝冈这种千人小国里的人觉得无所谓外,其它国家的人是没有理由不兴奋
  的。尤其是中国这种人多得吓死人的国度,勇摘全国冠军的喜悦够一辈子慢慢享用的了。
  林雨翔认识到了这一点,头脑热得课也听不进,两颊的温度,让冬天忘而却步。下课后,
  林雨翔回家心切,一路可谓奔选绝尘。
  同时,马德保也在策划全校的宣传。文学社建社以来,生平仅有的一次全国大奖,广播
  表扬大会总该有一个。马德保对学生文学的兴趣大增,觉得有必要扩大文学社,计划的腹稿
  已经作了一半。雨翔将要走了,这样的话,文学社将后继无人,那帮小了一届的小弟小妹,
  虽阅历嫌浅,但作文里的爱情故事却每周准时发生一个,风雨无阻。马德保略一数,一个初
  二小女生的练笔本里曾有二十几个白马王子的出现,马德保自卑见过的女人还没那小孩玩过
  的男人多,感慨良多。
  不过这类东西看多了也就习惯了。九十年代女中学生的文章仿佛是个马厩,里面尽是黑
  白马王子和无尽的青梅竹马。马德保看见同类不顺眼,凡有男欢女爱的文章一律就地枪决,
  如此一来,文章死掉一大片,所以对马德保来说,最重要的是补充一些情窦未开的作文好手。
  用他的话说是求贤若渴,而且非同小可”。
  林雨翔没考虑文学社的后事,只顾回家告诉父母。林母一听,高兴得险些忘了要去搓麻
  将。她把奖状糊在墙上,边看边失声笑。其实说穿了名誉和猴子差不了多少,它们的任务都
  是供人取乐逗人开心。林雨翔这次的 “猴子”比较大一些,大猴子做怪腔逗人的效果总比
  小猴子的好。林母喜悦得很,打电话通知赌友儿子获奖,赌友幸亏还赌剩下一些人性,都交
  口夸林母好福气,养个作家儿子。
  其时,作家之父也下班回家。林父的反应就平静了。一个经常获奖的人就知道奖状是最
  不合算的了,既不能吃又不能花。上不及奖金的实际,下不及奖品的实用。
  但林父还是脸上有光的,全国第一的奖状是可以像林家的书一样用来炫耀的。
  林雨翔的心像经历地震,大震已过,余震不断。每每回想,身体总有燥热。
  第二天去学校,惟恐天下不知,逢人就说他夺得全国一等奖。这就是初获奖者的不成熟
  了,以为有乐就要同事。孰不知无论你是出了名的“乐”或是有了钱的“乐”,朋友只愿分享
  你之所以快乐的原动力,比如名和钱。“快乐”归根结底还是要自己享用的。朋友沾不上而翔
  的名,得不到雨翔的钱,自然体会不到雨翔的快乐,反倒滋生痛苦,背后骂林雨翔这人自私
  小气,拿了奖还不请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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