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现实百态>> 何存中 He Cunzho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53年)
畫眉深淺
  三十五歲的山秀在縣毛巾廠當工人。小巧玲瓏的山秀好身段好腰肢。毛巾廠紅
  火的時候,山秀有班上,工資高;丈夫同她在一個廠裏工作,丈夫當保衛股長,收
  入也不錯,兩人每個月加起來一千多塊。雖說女兒上初中,婆傢娘傢兩傢都有負
  擔,但不緊張,過得來。大山裏頭出來的山秀,心不高,不求大富大貴,有平常日
  子就行了。那時候山秀心情好,每天早晨到攤上吃了早點,一碗豆腐腦兩根油條,
  穿着廠裏發的工作服去上班。山秀的工作服總是洗得白白的一塵不染。山秀把廠裏
  發的山鷹飛的廠徽戴在奶子上顯眼。姐妹們會了面見她那樣做就笑山秀,笑山秀捨
  得戴。山秀認真地說,這是廠裏訂的制度,不戴不準進廠門。姐妹們說,你哄鬼
  呀?進不了門,你老公不是守廠門的嗎?別人不準進,敢不要你進嗎?山秀說,哪
  開得後門的?那東西見我沒戴廠徽,當着衆人的面,用指頭戳我的奶子說,什麽
  人?不準進,你的廠徽呢?姐妹們就都笑了起來,說,你那個活寶!山秀知道說漏
  了嘴,臉紅了。姐妹們離開了,就一齊羨慕山秀夫妻好和睦。
  
   白衣白帽清清爽爽的一個靈巧人兒,在林蔭路上朝坐落在河邊的縣毛巾廠裏
  走,那婀婀娜娜的背影兒不知勾去了多少後生的魂兒。那些早起跑步的後生,那些
  轉車趕路的後生,見了山秀的背影兒就拼命地朝前趕,趕到前面看山秀的臉面。這
  時候的山秀不急不惱,讓那些後生看。趕到前面的那些後生看到了山秀那張上了皺
  紋徐娘半老的臉,多少有些出乎意料。山秀就朝他們溫暖大度地笑一笑。那些後生
  還是感動了。
  
   山秀不是平常的人。山秀是練了多年戲功的人。
  
   山秀未到縣毛巾廠之前,是縣楚劇團唱小旦的。小旦屬旦角行當。不是場子裏
  的人,不曉得吃開口飯的講究。吃開口飯的,同是一個旦角行當,要分很多種類
  來,練各門的絶活,那飯纔吃得牢靠。單是一個旦角行當,就分老旦、花旦、刀馬
  旦、窯旦、然後纔是小旦。劇團裏數小旦的地位最低。一般剛進劇團的小娃子,師
  傅就先讓她飾小旦,演跟小姐端茶倒水聽使喚的丫環,演熟了路子,纔練其他的功
  夫,飾其他的角色。小旦講究小巧玲瓏,聲如鶯啼,眼睛兩邊睃,是小姐與公子幽
  會穿針引綫的機智人物。比如唱《站花墻》,墻外的公子把木魚敲過來,作為演小
  旦的,你就要對小姐說,小姐呀!你看那花園裏的花也開了鳥也叫了春來了哩!把
  小姐引過來與公子會面。所以吃開口飯的有句說語,叫做唱小旦的要悅人。悅人兩
  個字,大有講究。山秀演小旦能說人,那動作那聲音那眼睛擰得住人的魂,要臺下
  看戲的男人們坐不住屁股。山秀進縣楚劇團十幾年,沒演過其他行當,唱打念做,
  手眼身步法,練的全是小旦這一門悅人的功夫。
  
   山秀演小旦,靠的是先天的條件。山秀傢住在縣城北部的山區,那裏全是數不
  清的山,太陽一年四季衹有晌午燒中飯時纔曬到屋頂。那裏是革命時期打遊擊的好
  地方。山秀的傢裏窮,娘生的全是女兒。她娘一連生了七個女兒,她最小,也數她
  最水靈,垸子裏的人說她是七仙女下凡。山秀六歲時上學發蒙的時候,頭上的黃毛
  還梳不順,像個剛出殼蹦蹦跳的小山雞兒,她的那雙眼睛就青山緑水地放亮兒。垸
  中的男人們就說,這個女兒蓄得。蓄得兩個字,意味深長叫人好想。又說,這將來
  是哄得死人的東西。這些話馱書包上學的山秀全聽到了,但那時山秀小,不曉得這
  些男人們的話是什麽意思。山秀回傢後把這些話學給她娘聽,問她娘這些話是什麽
  意思。她娘把她攬在懷裏,梳順了她的黃毛,對她說,這話對娘一個人說,莫對別
  人說;對別個說不得的。山秀點點頭。山秀點點頭後,朝她娘眨着小眼睛,她連她
  娘的話也沒聽懂,操一把鼻涕,一整個糊塗的小人兒。
  
   山秀十二歲的那年,縣劇團到山裏招學員,招一個唱樣板戲的女生角兒。樣板
  戲演了些年頭了,開始招的一批演員年紀大了,沒人接角。縣有關領導就指示縣劇
  團到大山裏頭去招生。那個縣領導是山裏的人,說大山裏頭山青水秀埋沒的都是良
  傢的好女兒。縣劇團的女老師雲仙帶隊在山裏的公社住了下來,招了半個多月,沒
  有碰上一個合格的。那天清早起來,雲仙聽到有兩個放牛的仔子在對面山頭上對山
  歌。男伢子先唱,喏海喏火喏,太陽出來滿山坡,山坡上面露水多,我跟乖妹比赤
  腳,乖妹快活我快活!這是大山裏頭一首古老的情歌,那個對歌的男仔子嗓子倒不
  怎麽樣。這時候山頭那邊一個女訝於應了起來,喏海喏火喏,太陽出來滿山坡,山
  坡上面露水多,誰傢雜種打赤腳,你妹快活我快活!那快活揚了起來,滿山都是那
  女伢子響響的回聲。劇團的女老師雲仙蘭花指一竪,指着山頭,對人說,快去把那
  放牛的女伢子給我找下來。我要找的就是她!那應取的女伢子就是山秀。那天早晨
  改變了山秀的命運。山秀被招進了縣楚劇團。
  
   大山裏頭的山秀,別的不行,獨一條,憨秀。她憨秀起來,一副天地不省的樣
  子,叫人又痛又愛。山秀招進了縣劇團學員班後,學員班的男女夥伴們愛拿她這個
  山丫頭開玩笑。清早起來練站樁,一排的學員在風裏站了,站斷了時辰。站在她後
  面的女夥伴,就問她,山秀,你怎麽兩個耳朵?她扭過頭來,大聲問她身後的女夥
  伴,你哪不是兩個耳朵(口沙)?站樁的隊伍就笑散了架。學員班的老師雲仙追究起
  來,受罰的自然少不了她。罰她再站半個時辰的樁。她站着站着,就哭,哭得眼淚
  鼻涕一臉,抽抽泣泣地說,她哪不是兩個耳朵破?我哪說錯了沙?弄得罰她站樁的
  雲仙哭笑不得,拿她這個憨丫頭沒辦法。劇團學員班的那些男伢子特拐,最愛不動
  聲色地捉弄山秀。雲仙帶男女學員,在排練大廳練眼睛,練眼睛要瞪大瞪圓,不許
  眨,拿燃着的香在眼睛前晃也不許眨,叫做盯狗望子。這是最要精氣神的事。也是
  一排男女的站了,站在大鏡子前練。老師雲仙轉過背兒料理其他的事去了,站在山
  秀前頭的男伢子功夫,就拿一隻手在大鏡子前直晃直晃,晃個好半天,晃得山秀好
  奇了,然後拿到自個兒眼睛前照,津津有味的樣子,引山秀上當。山秀果然上當
  了。山秀問,你照什麽呀?那個男伢子功夫拿着巴掌說,我的巴掌對着鏡子晃久
  了,能照到臉。山秀就把功夫的巴掌拿過來,照她的臉。山秀用功夫的巴掌照不着
  自己的臉,就問功夫,我麽照不到?功夫一本正經地說,我剛纔麽照得到?山秀就
  掰着功夫的手指頭探究竟。排練大廳裏又是一陣哄堂大笑。雲仙過來又罰她,還叫
  了一個陪伴的,就是那個男伢子功夫。別個都吃早飯去了,她和功夫,在排練大廳
  的鏡子前練眼睛。雲仙極認真掇碗飯邊吃邊站在旁邊監督他們兩個。功夫練纍了,
  小聲埋怨山秀,你麽個苕樣?山秀大聲說,你個苕祥!雲仙走過來,問山秀,你說
  什麽?山秀指着功夫說,他說我個苕樣。功夫說,我沒說。雲仙氣不過。踢了功夫
  一腳,說,你沒說也說了。雲仙雖然老了,但是練了功夫的,腳手不輕。功夫因痛
  了,眼淚流了出來。山秀見了把她的手絹從荷包裏掏出來對功夫說,拿去擦下子。
  功夫不理她。山秀在鏡子裏對功夫說,你個苕樣!雲仙忍不住笑了,當頭鑿了山秀
  一慄包,說,你這個憨丫頭,我看你今後怎樣過日子?後來功夫把山秀纏到了手,
  二人成了夫妻。功夫別的不行,會翻幾個跟頭,再就是戀愛。劇團別的女孩子不理
  他,他就在山秀身上下工夫,什麽事他跟山秀做,山秀就依了他。事後劇團的姐妹
  問山秀,你怎嫁了功夫?山秀一本正經地問她的那班姐妹,我怎麽嫁不得功夫?一
  個女人總不是要嫁個人的。功夫好腳好手,什麽零件都不缺呀是個男人。把她的那
  班老姐妹笑出了眼淚。山秀她們練好了功,樣板戲就不演了,劇團開始演傳統戲。
  雲仙對人說山秀演丫頭是天生的,憨秀全讓她占盡了,望着機靈,其實別個把她賣
  了,她還要幫人傢把錢一五一十數清楚,怕錯了價。老師在上面說她,她在下面不
  服,小聲說,你亂說,我沒跟人數過錢。雲仙說是說,雲仙疼愛山秀極了,什麽人
  都不嫡傳,嫡傳山秀一個,她把山秀認做幹女兒,不讓山秀離她左右,讓山秀一門
  心思地跟她學丫頭的戲。
  
   那時候山秀叫雲仙叫幹娘。劇團的領導說劇團裏面不準搞資産階級那一套。山
  秀就叫雲仙叫娘。山秀說,叫幹娘不行叫娘總可以吧?劇團的領導拿山秀沒辦法。
  雲仙是解放初縣劇團剛成立時,從漢口新戲場裏請來的教戲的師傅,那時候劇團裏
  剛成立沒人教戲,縣領導沒得那麽多的講究,會教戲就行,至于云仙其他的事,概
  不過問。知內情的人說雲仙是從青樓裏賣到戲園子裏唱戲的,因為年輕時那事做多
  了,沒得了生育。雲仙着破了紅塵,一生沒嫁人。雲仙戲唱得好,不過縣裏的人沒
  人看過她唱戲,衹看過她教戲。雲仙到縣劇團後,就收了手,不再登臺拋頭露面。
  雲仙子姐妹多,一共十個,她是大姐。雲仙十個幹姐妹解放後部分佈在鄂東諸縣劇
  團裏教戲。人說雲仙的幹姐妹都是從青樓裏賣出來唱戲的。這十個女孩子都不知道
  自己的娘老子,是由於傢裏窮急了養不活從小被人販子用極少的幾個錢買來的。這
  些雲仙從不透露,人們也從不問她,心照不宣。雲仙到縣劇團教戲時有潔癖從來不
  跟人同房同床睡覺,不管劇團到哪裏演出,條件如何,她必定一人單睡,不準任何
  人挨她。她的東西不準任何人動,誰要是動用了她的東西,她必定把那東西丟到茅
  厠裏,再去買新的。但山秀叫她叫娘後,她就讓山秀挨她睡,讓山秀用她的東西。
  人說山秀的仙氣是雲仙傳給她的,這一點不錯。雲仙身上的仙氣不是道中的人,絶
  對看不出來。雲仙平常青衣青褲的在街面上走,守着自己的魂兒,不多說一句話,
  你不註意她,也就是平常的老太婆一個,你若註意了她,她的仙氣兒,就懾你的魂
  魄。山秀身上也有她幹娘雲仙的仙氣兒,那仙氣兒絶不是高不可攀的。那仙氣兒是
  一種常人被生活煉過了千遍萬遍然後展給人的返樸歸真大智若愚的氣韻。當年功夫
  纏山秀時,劇團的人都笑功夫癩蛤蟆想吃天鵝的肉,以為是做不到的事。但後來做
  到了。究其原因是雲仙幫了功夫的忙。功夫纏山秀關鍵的時候,山秀纏得沒有了主
  張,就叫幹娘雲仙幫她拿。功夫下起功夫來連山秀的褲衩都搶着洗,叫山秀感動得
  直想哭。山秀一個勁地對雲仙說,娘,娘,這叫我如何是好?你給我拿個主意。我
  聽你的話。你說怎辦就怎辦:雲仙嘆口氣地對山秀說,傻丫頭,你要我拿什麽辦
  法?你就嫁給這個癡情郎吧!他沒啥過人本領,但他癡情呀。為女人活在世上,求
  什麽呀?有一個癡情的男人終身守着你就是你福氣。雲仙說完這句話,眼睛裏就有
  了淚。山秀抱住雲仙搖,說,娘,你莫哭你莫哭,我聽你的話,嫁他就是。
  
   山秀手裏捏着兩塊錢到菜場去買菜。山秀沒提籃子,也沒握手袋兒,那兩塊錢
  被她捏成鴿子蛋大的一團,搭在手心裏。這兩塊錢是功夫昨天夜裏開麻木賺的錢。
  毛巾廠停工了,沒得工資發,工人放了長假,說是什麽時候通知什麽時候上班。工
  人們各自回傢奔生路。功夫卻不能放假。功夫在廠當的是保衛股長,守着廠的大門
  不讓人偷國傢財産。關於工資,廠長說睏難啦跟你存着什麽時候有錢什麽時候發給
  你。功夫白天在廠裏守大門,晚上就開麻木賺點菜錢。開始還可以,一個晚上運氣
  好能賺十塊八塊的,一傢三口的菜錢也就有了。晚上下一點,功夫收車回來,山秀
  還給他溫個兩盅兒,讓他的臉微紅了,山秀洗淨了身子同他上床,功夫也就哼哼哧
  哧的心滿意足了,睡到第二天早晨等山秀搖醒他,山秀把洗臉水打到床面前,把牙
  膏擠在牙刷上,讓他洗漱了,他便穿上廠裏發的內保服上班。廠裏發的內保服是正
  規的警察服裝,黑皮鞋,大蓋帽,很威風,衹不過肩章寫着經警。功夫在劇團裏練
  了武把式,身架子好,穿上警服,很像樣子。功夫穿上警服後就對着穿衣鏡子笑,
  說他白天是人,晚上是鬼。功夫晚上出去開麻木,是不能穿警服的,穿了警服誰還
  敢搭他的麻木?他穿的是一身油漬的工作服,越窮越好,越糟踏自己的形象越好,
  給人安全,喚起搭麻木人的同情心,好多賺幾塊錢。現在麻木生意不行了。縣城裏
  開起的土公司,小小的縣城一下子投進了兩百輛的土,滿街跑的都是那東西。麻木
  不準上主要街道,衹能在鬍同裏竄。昨天晚上功夫衹賺了兩塊錢。回來時一臉的黑
  煞氣,頭不是頭臉不是臉的。山秀知道不能惹他,一晚上沒有說話。清早起來,上
  學的女兒連喊了他幾聲爸,他都懶得理,也不買山伺候辛他,早早地起床悶悶地穿
  他的警服到廠裏上他的班。這一天山秀衹能拿這兩塊錢上菜場。可惱的是山秀住的
  是富人區。這裏叫做南城開發區。開發區在這裏做了一大片商品房。當初山秀和功
  夫在劇團多年有了些積蓄,就在這裏花了三萬五買了一套兩室半一廳的房子,圖的
  是清靜,遠離劇團時的名利場。夫妻兩人都不在劇團了,這樣做好。哪曉得這片商
  品房住的都是先富起來的個體戶。先富起來了,一般都窮不了,窮不了的先富起來
  的個體戶傢的婆娘一般都換了新的小的,新的小的們都不再做事了,在傢裏養着,
  白白嫩嫩的學嬌鶯啼,滿意着丈夫的歡喜。山秀人緣好,樓上樓下對門對戶的住
  着,都熟了。從劇團出來的山秀,天生麗質,鉛華洗盡了更見了雅,穿什麽什麽就
  好看。她們就學山秀。學又學不像,她們總在學。清早她們見山秀提籃子下樓,她
  們從窗子裏看見了,就喊,秀姐買萊呀等我。山秀就同她們一道到菜場上去買菜。
  她們有的是錢,大魚大肉地買。山秀就以買青菜為主,偶爾買些葷腥。她們就說,
  秀姐呀你為什麽這樣的節約?山秀就淡淡地笑說,我們全家都不愛吃葷。她們問為
  什麽呀?山秀說減肥呀!說得她們信以為真。現在山秀不敢提籃子了,手心裏摸着
  丈夫夜裏賺的兩塊錢到菜場去。果然那些鄰居就沒有發現。山秀噓了一口氣。
  
   山秀走在上菜場的路上,早上的空氣很新鮮,街上的行人少。山秀記起有很多
  時日沒有去看老太了。山秀娘傢的兩個大人兩年前都死了,都不到六十歲。山秀看
  着文化廣場上的老人們一個個七八十歲還健健旺旺的,早上起來男老頭打太極拳,
  女老太練扇子舞,音樂一陣陣的,腿和胳膊一陣陣的。山秀心裏就一陣陣地感動,
  也一陣陣地酸,心想我那山裏頭的娘老子為什麽就沒得壽呢?山秀的兩個大人死了
  後,山裏的姐姐們都成傢立戶了,各人忙各人的日子,一年難得到縣城裏來一趟。
  山秀就把雲仙當自己的親娘了,三天五天就要到劇團去看一下云仙老太,幫她做點
  事,娘倆說說話,娘倆的感情就如絲如綢的發亮。山秀從十二歲那年進城,世事不
  省,舉目無親,是雲仙一手一腳把她教育成人,到如今這個樣子真是不容易。山秀
  一想起這些來,就覺得雲仙對她這輩子的恩她是還不清的了。
  
   山秀想有許多時日沒去看老太太了,心裏就不好受。毛巾廠效益一天比一天
  差,一年前就發不出工資。一年前廠長就給工人發毛巾,兩個月發一次,按出廠價
  給工人。山秀和功夫夫妻兩個都在毛巾廠,兩個月就要發兩箱子毛巾回來。這倒不
  怕,毛巾也是錢。山秀劇團的姐妹有好幾個分到了商場,大小當了個頭拿了點權。
  山秀也不怕醜,每月廠裏發了毛巾,她就叫功夫用自行車拖着,功夫在前掌竜頭,
  她在後面推,拖到商場按低於出廠價讓姐妹們幫她銷。在商場掌權的姐妹們財大氣
  粗不在乎賺山秀夫妻這幾個小錢,要按出廠價收,山秀在姐妹面前氣硬,認真了說
  要是按出廠價收,她就不賣了拖回去自己用。姐妹們就笑,說那麽用得完?山秀
  說,那怕麽事?毛主席說子子孫孫沒有窮盡我就幹子孫孫地用。姐妹們與山秀同在
  劇團合夥吃了許多年的茶飯,曉得山秀的性格,笑着說,算了,那就讓你送錢我們
  賺。數了毛巾,照低於出廠價付錢給山秀。山秀賣了毛巾,有了錢,山秀就到劇團
  去看老太。山秀到劇團看老太的時候,每次都不會空手去,每次都要買點街面上的
  新鮮東西提了去。什麽新鮮果子出世了她就買什麽。她買了鮮,讓小販們給她精精
  緻緻地用尼竜袋兒裝好,提着來到老太住的地方看老太。山秀想着去看老太,走着
  走着,真的就到了老太住的地方。老太住在古色古香的儒學巷裏,還是青石板白石
  板的路,兩邊是木格子的窗戶,高大的青磚貫鬥老房子,屋面長滿了瓦鬆,是春天
  了,屋面上的瓦鬆們有着呢。山秀仰頭望着那些瓦鬆,心裏又涌上了感動,心想這
  些瓦鬆們好狠呀!吸些塵土喝點露水,竟活了幾千幾百年,不死,春天了就活過來
  就緑葉兒哩!縣城裏就剩下這一片老房子了。要是不有個儒學巷,要是國傢不保護
  文物,這一片老房子怕早就拆了蓋了高樓,那人就不曉得有歷史了。老太就住在這
  條巷子裏。巷子走盡了,就有一個老戲臺。戲臺上立着鬥拱飛檐的老屋,一進兩
  重,像廟。老太就住在裏頭的一間屋子裏。隔壁就是儒學,從巷子朝外頭看,可以
  看得到儒學高聳的紅墻。山秀看着窗子開着,她就要看見她思念的老太了。山秀想
  到這裏,就有想哭的感覺。路邊有條狗在啃人丟的骨頭,吭吭哧哧地響。把山秀啃
  醒了。山秀見自己空着兩衹手,搖頭傻笑了。山秀哇山秀,你這是到哪裏去?你空
  着兩衹手到這裏來幹什麽呢?你這不是惹老太傷心嘛?山秀鼻子一酸,轉身朝回
  走。
  
   山秀酸酸地想,現在毛巾廠算是折騰垮了,開始還有毛巾發,現在連毛巾也沒
  得發的了。山秀想她一生倒楣的事怕是全讓她撞上了。十二歲從大山裏頭出來,跟
  老太學演小旦,吃了不少的苦,剛演熟了,也演紅了,心想總算有了出頭之日,結
  了婚有了傢和孩子,這輩子算安穩了吧!劇團卻忽然要改革了,老戲沒有人看。劇
  團的領導就把楚劇團改成了文工團,把一個團分做兩個演出隊,下鄉演出,演什麽
  呢?讓女孩子們脫光穿三角褲衩兒,讓男孩子們頭上紮上紅布條兒穿緊身褲,上臺
  演現代歌舞。她們三十多歲在臺上正經八兩演了二十多年楚劇的人,適應不了那一
  套。劇團領導就請示縣領導動員她們改行。縣領導來劇團做她們的工作,那時候縣
  裏的企業還紅火,縣領導說你們年紀大了改行是遲早的事,衹要你們願意改行縣裏
  的企業隨你們選你們願到哪個廠去都行。那時候縣毛巾廠最紅火,産品都打到國際
  市場上去了,許多縣領導的傢屬都往裏鑽。山秀就報名要到縣毛巾廠去。縣領導答
  應了她的要求。縣領導就替她辦了手續。她就到了縣毛巾廠當了一個工人。她練了
  功的,手巧心靈,織毛巾的活很快就學會了,成了熟練工。廠領導要讓她當一個車
  間的主任。那時候産品俏,經常有班加,奬金又高,有的時候一個月工資加奬金她
  一人就拿一千多塊,樂得她合不攏嘴,索性把在劇團當電工的男人功夫也辦到了毛
  巾廠。毛巾廠裏不缺電工,廠領導就安排功夫當保衛股長。當保衛股長那時也是肥
  缺兒,發全套的服裝還帶三個人是個官。那時候山秀就想她的祖墳冒青煙了,以後
  的日子還用人去愁嗎?哪知好景又不長,廠裏由於管理不善,廠領導一味冒進盲目
  擴大項目,被人一下子騙去了五百萬。廠裏經濟狀況一蹶不振,就換廠長。新廠長
  當了兩年,廠裏一天比一天垮,而他傢卻竪起了三層五聯的小洋樓。廠長又換了。
  新任廠長倒是個好人,卻焦頭爛額無力回天。開始能給工人發毛巾當工資,後來毛
  巾發完沒得發的了。留一個廠的機構在廠裏,給工人放長假,讓工人在傢裏耐心地
  等復工的通知。山秀攥着手心的兩塊錢,踏着儒學巷的青石板白石板朝轉走。太陽
  從東邊升了起來,灑在她的影子上,山秀低頭看着想着心裏就格外地不好受。學演
  戲的時候,老太教她唱喜劇想高興的事唱悲劇想傷心的事。山秀想今日裏要是唱悲
  戲最好。要是唱悲戲,她就可以痛痛快快地哭它一場。不演戲她就不能哭。青天白
  日的,又沒死個人,哭什麽?山秀擦了一把眼睛,想着笑了起來,人傢縣城裏現在
  死了人,也是不大哭的,不像你大山裏頭的鄉風。山秀在縣城裏住了二十多年,
  裏經濟好的時候,她覺得她好像是個城裏的人,傢裏經濟不好的時候,她總覺得她
  衹個影子住在城裏,她是客樣的,她的魂還在大山裏頭生她養她的山溝溝裏。什麽
  時候我纔活出一個城裏人來呢?山秀又嘆了一口氣。
  
   山秀往南門走的時候,街旁邊有一個拖板車的後生叫喊,買荔枝,買荔枝!山
  秀看那筐子裏,青枝緑葉連着一個個紅球兒,水靈靈的樣子,心就一動,山秀衹聽
  說過荔枝,往年縣城裏沒人賣過這東西。現在可好,天南海北的東西都有賣的,
  怕你沒得錢。看見了荔枝,山秀又想起了住在戲臺上的老太。老太出門不多,一定
  不曉得縣城裏有這東西賣。她要是買了這東西去看老太,老太那不高興死了纔怪。
  老太一生就愛雅東西。
  
   山秀攥着手心裏的兩塊錢,問那後生好多錢一斤?後生說,一張錢一斤。山秀
  說,一塊一斤是吧?後生一笑,說,大姐,大一張是一百塊呀!山秀說,一百塊錢
  一斤鬼要你的!後生說,所以就小一張十塊一斤(口沙)!山秀手心裏就捏出了汗。
  後生說,大姐想買,便宜一點。山秀心裏亂極了。山秀演戲的出身,心裏亂臉上忍
  得住。山秀對那個後生說,鬼要你便宜!又不是吃這東西當頓。這東西那年我到海
  南去演出吃得多。後生說,大姐你不認識我,我認識你。我做細伢穿破襠褲的時候
  看過你唱的戲。我曉得你是紅角兒見過大世面見過雅東西不在乎這東西。山秀鼻子
  一酸,眼淚差點兒就要掉下來。心想我一個山裏的姑娘就是在縣城演了幾年的戲過
  了幾年的日子,哪裏見過什麽大世面?哪裏見過這東西?山秀一隻手攥着手心的兩
  塊錢,彎下腰去一隻手在筐子裏撿了一串荔枝,數數連枝帶葉一共八顆,放在秤盤
  裏,讓後生稱。後生稱了,對山秀說,剛好三兩,三八兩塊四角。山秀說,我衹有
  兩塊錢的散錢。後生說,總共衹有兩塊四角錢的生意,一下子讓四角,我蝕了本。
  山秀說,要不你擰一顆下去。後生望着山秀笑,說,大姐,我看你數了的,剛好
  八顆,八顆發財的數兒。我要是擰一顆下來了,那不就七顆,多不好。算了,我願
  意在你面前蝕一回本。你拿去。山秀把攥在手心裏的兩塊錢拿出來扯平整了,遞給
  後生。後生接了錢,把錢拿在手中看,對山秀說,大姐,你這兩塊錢是在哪裏撿
  的,盡是水。山秀氣了,問後生,是錢(口沙)?後生說,我又沒說不是錢。山秀
  說,你要不要?後生說,我又沒說不要。大姐你心情不好,肯定與你老闆吵了架
  的。山秀說,你做你的生意,哪來的這些活?你用個尼竜袋子把我買的裝好。後生
  說,八顆荔枝還要裝(口沙)?山秀說,當然要裝。後生笑着說,那就裝。做你的生
  意劃不來又去了一角。後生扯個尼竜袋子把山秀買的八顆荔枝裝了。尼竜袋兒是緑
  的,透明,那串荔枝青枝緑葉就像是活的。山秀看了心情好了一點兒。山秀接了,
  提着,扭頭就走。那後生對山秀說,大姐,走好。什麽時候再看你演的戲?山秀聽
  了這話淚就下來了。心想今天原本就不該買這荔枝。她覺得她的五臟六腑被這個後
  生看幹淨了。無錢的味兒真不好受。要是山秀有錢,這後生敢把你山秀不當人嗎?
  有錢我山秀曉得大方的。買它十斤八斤的,他保險不敢說這些三七聽二八聽的風涼
  話。山秀又一想,也真是奇怪了,他怎麽曉得我就無錢呢?太陽從東邊升起來,照
  在商場的藍色玻璃上,映人的影子、山秀看到玻璃裏映出的她來,不施粉脂,穿着
  一雙淺口布鞋兒,急急地走。你還看不出?山秀哇,你像個有錢人嗎?不像個有錢
  人你怨誰?你怨人傢有用嗎?怨你自己呀!山秀。
  
   山秀提着荔枝朝儒學巷裏走,去看老太。這時候幾個買菜的婦女從她身邊過。
  山秀突然想起自己又犯傻,兩塊錢買了這八顆荔枝,那今天吃什麽菜?自己和丈夫
  好說,女兒上初中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女兒本身又瘦,像個豆芽菜兒,人傢十五六
  歲的女兒,團頭大臉的胸脯挺老高了,自己女兒的胸脯像塊搓衣板。就怪那個賣荔
  枝的後生鬼叫鬼叫的。山秀想急了。想急了山秀就對自己說,你這女人就愛悔,有
  什麽可悔的?不就是一天的萊嗎?一天吃了山珍海味你那女兒也壯不起來的。鹹菜
  咽一天,日子不就過去了?今天晚上功夫的生意不興好些?明天再買點葷補你那寶
  貝女兒。多時沒有去看老太了,今天碰上鮮荔枝,買了八顆送給老太,老太肯定高
  興。山秀想到這裏,心情就舒暢了,覺得今天的荔枝買得到底不冤。
  
   山秀提着鮮荔枝上了古戲臺長滿青苔的石階,青苔好緑,緑得人想蹲下去摸一
  把。山秀在縣城裏住久了,就愛青苔,青苔的菌絲兒死不了,春天隨雨設在水泥路
  上,過不了幾天,你就看到像沒了緑顔色,人的腳不踏它就長緑了,緑成了一地。
  山秀敲門,門打開了。老太站在門裏笑,說,我聽見腳步聲就曉得是你來了。山秀
  揚着手裏的荔枝對老太說,你看我給帶什麽來了?山秀與雲仙老太感情濃得兩人見
  面了,女兒不叫娘叫娘,娘不叫女兒叫女兒。老太眼睛一亮,說,我的個天,這不
  是荔枝嗎?你是哪裏弄來的?山秀說,我在街上看到有賣的,就給你買來了。老太
  非常感動,說,我快五十年沒吃這東西了。山秀就把荔枝從尼竜袋子裏提出來。老
  太雙手捧着,放在瓷盤子裏,剝一顆放進嘴裏,品得滿臉都是慈祥的笑容。老太問
  山秀,這多時日你怎麽沒來?山秀說,廠裏忙。老太說,怕不是忙吧?山秀說,是
  忙。老太對山秀說,擡頭看我,我看看你的眼睛。在劇團的時候山秀要是撒謊了,
  雲仙老太就叫山秀擡頭來讓她看她的眼睛,一看就全知道。山秀的眼睛藏不住一絲
  兒假。山秀知道她的眼睛瞞不住老太,不敢擡頭,低頭說,不是忙,廠裏停了工。
  說着眼裏就溢滿了淚水。老太說,你挺不住你挺什麽?我給你把門關上,你放聲哭
  一場。硬挺會傷身體的。哭怕什麽?哪個托人生不哭幾場的。人生沒光哭的,也沒
  光笑的。哭得響笑得響纔是個角兒。山秀坐在老太的床上眼淚就一個勁地放。
  
   老太見山秀哭得氣順了,就撩起桌上一盤子枯蠶豆,對山秀說,吃幾粒兒。山
  秀擡頭望着老太,說,你怎麽吃這?你咬得動?老太一笑,說,我現在練這功啦。
  怎麽咬不動?我咬給你看。老太丟一顆枯蠶豆到嘴裏,一個脆響,嚼了。老太又丟
  一顆到嘴裏,又是一個脆響,嚼了。老太對山秀笑着說,我七十五歲了。吃得了枯
  蠶豆,還有什麽日子我過不去的?山秀望着老太笑了。老太說,這就對了,做我的
  女兒眼淚水不能太便宜,太便宜了長不了壽。眼淚比血還金貴。你在我面前做女兒
  幾十年了,聽說過也看過,這縣城的人鬥過我,也捧過我,我流過不少次的血你看
  我流過淚嗎?我對你說,二回到我這裏來不許哭,要哭你就甭到我這裏來。山秀
  說,你剛纔不是叫我哭?老太說,剛纔是剛纔。山秀說,你的話我記住了。我要回
  去了。老太從身上摸出她的手包兒,拿出十塊錢,對山秀說,我沒買什麽給孫女
  兒,這十塊錢你拿着。山秀說,劇團半年沒發你退休金了,我怎麽能要你的錢?老
  太對山秀說,我的急你着什麽?我一人吃飽了全家不餓。你拿不拿着?你不拿着我
  就跟你急!山秀的眼淚又下來了。老太說,又哭是不是?山秀不敢哭,捏了錢眼睛
  紅紅地走出門。
  
   山秀捏着老太給的十塊錢,到南門菜場割了半斤瘦肉,豬肉六塊錢一斤,用了
  三塊,買了四個雞蛋,雞蛋三角六分錢一個,用了一塊四角四,買了兩把青菜,兩
  把青菜兩斤,三角錢一斤,本來要六角,山秀衹有五角六分散錢,賣菜的老大爺就
  收了她的散錢。山秀一共用了五塊錢,再沒有買其他的某。山秀心想功夫就是今天
  晚上生意再不好,明天一天的萊錢也沒問題。算起來一個多月沒吃肉了,青菜吃得
  女兒臉黃,功夫的眼睛也落個坑下去了,衹是她經瘦,瘦也不顯瘦。今天給女兒和
  丈夫補一補。自己少吃點,讓功夫也少吃點,讓女兒多吃點,滋潤滋潤她那張瘦臉
  兒。山秀想到這裏覺得很愉快,雨後初晴,天和地也遼闊得多,城裏竪起的高樓一
  幢幢的醒眼睛。
  
   山秀回傢後,捅開煤爐子,開始燒肉煎蛋。山秀先燒肉,把肉燒出油來後,就
  把肉用鍋鏟放在鍋的四周,在鍋底兒就油煎蛋。不大一會兒就滿屋的香味兒。功夫
  遲不打早不打就是這時候從廠裏打電話給她的。山秀傢沒安電話。功夫是打到四樓
  一個個體老闆傢。四樓的老闆不在傢做長途生意去了。他的小娘兒在四樓窗戶朝下
  減,山秀,電話!山秀以為是長途,丟下鍋鏟就上樓去接。關係好是好,畢竟是人
  傢的電話,去遲了不好。電話那頭的功夫對山秀說,今天廠裏開會你不曉得(口沙)?
  山秀說,又沒下通知,我麽曉得?功夫說,哪個說沒下通知?廠長在縣電視
  臺新聞節目之前接連通知了三天,縣電視臺接廣告收的資,一個字五塊,一百零五
  個字,光通知費就花了五百二十五塊。你未必有看電視?心情不好,女兒回傢天天
  晚上又要做作業。山秀是沒有看電視。功夫見山秀不做聲,說,你晚上又沒做什
  麽,麽不看電視?功夫這句話裏帶刺兒,山秀嗆得吸了口涼氣。山秀說,看電視發
  不發錢?功夫在電話那頭嘿嘿地笑,沒功夫跟你說氣話兒,快到廠裏來開會,不來
  要罰錢的。廠長說今天不來開會的每人罰五十塊。沒工資發,還要罰錢。山秀擱下
  話筒,就朝樓下跑。跑到樓下時,滿屋子的青煙。爐子上鍋裏的肉和蛋燒成了糊
  炭。山秀急忙搶,但一切都遲了。山秀把那燒糊了的肉和蛋,用鍋鏟鏟了。一個多
  月沒吃肉,今天好不容易說跟女兒加個餐,肉和蛋都燒糊了。山秀怨自己糊塗,怎
  麽不把肉和蛋鏟起來再去接電話呢?肉和蛋燒糊了不說,連鍋也燒破了。真是窮人
  的命薄。山秀坐下來,把鏡子放在桌子上,呆呆地望着鏡子裏的她。鏡子裏的她淚
  流滿面了。她擦一把,說,娘叫你不哭你為什麽又哭?山秀說,我不哭。說不哭眼
  淚又出來了。
  
   山秀把屋裏的煙驅淨了,換了個鍋把青菜炒了。山秀什麽味口都沒有,不想
  吃,就留個條給女兒:小秀,放學後你自個兒吃。媽到廠裏開會去了。
  
   山秀戴着山鷹飛的廠徽來到坐落在河邊的毛巾廠的時候,毛巾廠的姐妹們陸續
  來了陸續走。來了的姐妹和走了的姐妹們都不戴廠徽。衹有山秀像往常樣把廠徽端
  正地戴在奶子上。山秀想廠裏既然開會,怕是要復工的。復工了就有工資發,有工
  上有工資發比什麽都好。山秀循規蹈矩慣了,到廠裏就戴廠徽。
  
   功夫黑着臉帶着一大幫子人站在廠的大門口。都穿着內保服,嶄新的一套套,
  肩上的經警兩個字在太陽底下好顯眼。廠裏未停工時,保衛股衹有四個人。現在停
  工了,為了保衛國傢財産,加強了保衛力量增加到了八個,八個人都配備了全副武
  裝,分兩班日夜把守。山秀走到廠門口的時候,功夫攔住了她,說,不準進!山秀
  以為功夫同她開玩笑,因為剛纔功夫在電話裏發了她的脾氣,往常功夫發了她的脾
  氣,覺得理虧了就找機會同她開個玩笑,山秀也就同他開一開,夫妻倆一笑百了。
  山秀露出雪白的牙齒問功夫,為什麽不準進?功夫仍黑着臉說,戴了廠徽的不準
  進。山秀看出功夫不像是開玩笑,氣來了,質問功夫,往常不是不戴廠徽的不讓進
  嗎?功夫對山秀說,你出什麽洋相?別人都不戴你戴什麽?山秀愣在那裏,她沒有
  想到她戴廠徽反而錯了。功夫伸手就要搞山秀胸前的廠徽。山秀氣不打一處來,指
  着功夫說,你敢?功夫你現在像人了是不是?你像人了不把我山秀放在眼裏是不
  是?你穿了一套老虎皮了是不是?我跟你說我生是廠裏的人死是廠裏的鬼,別個戴
  不戴廠徽我不管我是要戴的!我戴廠徽有什麽錯?我找廠長評評理!功夫見山秀要
  找廠長評理,慌了手腳低了聲音哀求山秀,秀,秀,別亂來別亂來,廠長心情不
  好。門口站的內保上來了幾個幫功夫勸山秀,說,大姐,你不知道,廠裏欠湖南一
  個廠的錢,今天早晨天未亮管生産的副廠長被湖南法院來的專車偷偷地從被窩裏扯
  出來捉去了。廠長把自己的辦公桌子擂穿了。山秀就指着功夫的鼻子說,功夫,這
  時候我懶得跟你說,回去後我倆再把賬算清楚。
  
   功夫手裏捏着一摞紙,那是廠裏工人的花名册。功夫帶着山秀和後面來的一群
  姐妹朝廠食堂走。食堂門口,財務段長提着個蛇皮袋子站在那發午餐。功夫在花名
  册上用筆勾一個,財務股長就發兩個面包一根火腿腸兒給勾的那個人。財務股長微
  笑着對山秀她們說,各位辛苦了,廠裏的食堂早就停夥了,大傢老遠來開會,廠長
  叫我給大傢每人發點東西當中飯。東西不多拿不出手,是廠長的一份心意。財務股
  長的話說得山秀姐妹們心裏暖烘烘的,很感動。會在食堂裏開。食堂很大,廠裏停
  工停長了,很長時間沒有開夥,顯得有些陰氣。工人們住得散各謀各的生計,儘管
  是電視通知一下子也到不齊,前前後後三個五個的一來。這一點廠長早預計到了,
  所以就把他的話用個錄音機錄好了。叫功夫守着,工人來了後隨來隨放。錄音機放
  在食堂的桌子上。功夫帶着山秀她們三五個姐妹到食堂裏,在飯桌四周的條凳上坐
  着聽廠長講話。廠長在機子裏心情不好,沉痛地說:各位姐妹各位兄弟,我首先嚮
  大傢檢討!我對不住大傢。現在廠裏快要破産了。這幾年折騰來折騰去誰也沒責
  任,臨到我挑這個責任。我想我的難處大傢都曉得不需我多說。現在我受縣委的委
  托,嚮大傢宣佈,凡在我廠上班的正式職工,從通知之日起兩個月的時間內每人必
  須交一千五百元的集資款,拯救工廠危亡。廠是大傢的,大傢是廠的,希望大傢在
  規定的時間內交齊集資款到廠裏上班。不交集資款的,我衹有轉達縣領導意見,暫
  時自謀生路。錄音機裏一片噪音後,沒有聲音。過了會兒,機子裏突然傳出了歌
  聲,沒有前奏,唱,你究竟有多少好妹妹?功夫蹦起來一下子把機子關了。廠長的
  會開完了,食堂裏一片死靜。有個女工哇地一聲哭了起來,說,不發工資還要我們
  集資,我們哪裏來的錢?山秀眼睛紅紅的,不敢在食堂裏多呆,趕緊低頭跑了出
  來。功夫跟着山秀出來了。山秀擡頭看了看天,天上的太陽很白,無風,河裏一片
  銀色。功夫指着山秀胸前戴的廠徽說,你還戴不戴?山秀氣憤地對功夫說,不戴麽
  樣?你能養活我嗎?功夫的臉氣白了,盯着山秀說,我養不活你,世上有錢的男人
  多的是,你找別人去!山秀沒想到功夫說出這話來。山秀愣了一會兒,愣明白了,
  說,好哇,功夫,我總算看清了你!功夫就知道這句話說壞了事。
  
   天黑了的時候,功夫穿着警服騎着車子從廠裏下班回來,從衣兜裏掏出鑰匙打
  開門,屋子裏空蕩蕩的,女兒上晚自習去了,不見山秀。功夫揭開鍋,鍋裏冰冷,
  什麽東西都沒有。功夫同山秀結婚多年,曉得山秀的厲害。山秀平日是不輕易發脾
  氣的,若是他做過了分,她的犟勁上來了,她是不會輕饒他的。功夫從廚房裏轉出
  來,轉到臥室裏,發現中午廠裏發的兩個面包,山秀沒吃,放在寫字檯上,衹是火
  腿腸不見了。功夫轉到女兒的房裏,發現火腿腸的紅皮剝在桌上。功夫知道山秀把
  火腿腸給女兒吃了。山秀生了他的氣,沒有做飯,但山秀把兩個面包留給了他。功
  夫回到臥室裏,拿起寫字檯上的那兩個面包,眼睛濕了。山秀還是想着你呀功夫疼
  愛着你呀功夫。恩愛夫妻間那種說不清道不白的情感,真是剪不斷理還亂。功夫知
  道山秀到哪裏去了。
  
   功夫把兩個面包啃了,喝了碗開水,灌飽了肚子。功夫脫了警服,換上晚上出
  去的破衣服。功夫對着鏡子摸着自己的臉苦笑了說,功夫,白天過去了黑夜來臨
  了,你去做鬼吧!功夫一身破衣服來到樓下,把停在樓下的麻木發動了。功夫哪裏
  都不去,把麻木徑直朝儒學巷裏開。一陣陣的黑煙子,青石板白石板上顫着麻木的
  輪跡兒,窄窄的儒學巷子裏都是顫抖的聲音。聽見麻木的聲音,山秀對老太說,那
  東西來了。老太說,他來接你回傢了。麻木的聲音越來越近。山秀站起來,背抵着
  門,說,我恨他,我不要地進來。老太說,恨有什麽用?恨能當飯吃嗎?你讓他進
  來,有話當面說。
  
   老太把門打開敞着。功夫熄了麻木,踏着青苔上了古色古香的戲臺,來到老太
  住的屋子裏。屋子裏沒亮燈,暮色衰微。功夫進屋子後,屋子裏光綫暗,半天沒看
  清屋子裏的人。老太坐在黑暗裏,問,哪個進來了?功夫說,娘,是我。功夫隨山
  秀叫老太叫娘。老太問山秀,他是誰?山秀冷笑一聲說,娘,他,你不認識嗎?他
  就是你的學生,往日劇團會翻幾個跟頭的功夫呀!他嗓子像個鴨公,飾什麽都不
  行,就會翻幾個跟頭。唱武戲跑竜套,他一個掉貓幾個小翻出山門很像回事兒。那
  時候他做夢想劇本要是不要唱詞兒光翻跟頭該多好,那就全是他的戲。老太說,
  啊,我記起來了,有這個人。功夫一見那陣勢,就知道今天有戲唱。娘倆告好了麯
  兒,不會輕饒他的。
  
   老太對功夫說,你來做什麽?功夫馬上一個單膝朝老太跪下去,雙手抱拳,臉
  扭嚮一邊,說,兒臣特來負荊請罪!老太坐在椅子上問功夫,你嚮誰負荊請罪?功
  夫說,我嚮您!老太淡淡一笑,說,你嚮我負什麽荊清什麽罪?功夫說,當年我在
  劇團裏就衹會翻幾個跟頭,姑娘們都瞧不起我,要不是您作主,女兒她娘就不會嫁
  給我的。老太一笑說,啊,有這件事嗎?功夫說,老太的大恩大德,功夫終身不
  忘!老太對山秀說,扶他起來。山秀鼻子哼一聲,我纔不扶他!老太對山秀說,男
  兒膝下有黃金。不能讓男人久跪。久跪的男人會傷元氣的。你以為他這是嚮我跪
  嗎?冤傢!你還要他怎樣?老太的話說得山秀動了感情。山秀對功夫說,還不起來
  嗎?你捨得做,做到了堂哇!
  
   老太掂起桌上碟子裏的一顆枯蠶豆,去了皮,放在嘴裏嚼。老太閉着眼睛說,
  你們都成傢立戶了,為什麽還來煩我這個老太婆?手巴手背都是肉,我說誰好?我
  為什麽要像演戲樣的勸你們!我老太一生的戲演少了嗎!你們日子過不下去就來找
  我。你們不知道我現在需要歡樂啊?你們怎麽不把歡樂帶給我呢?山秀紅着眼睛不
  做聲。功夫說,娘,我們以後一定把歡樂帶給您。老太正色了,對功夫說,你以為
  我不說你是嗎?你聽好,老太今天要說你幾句。夫妻之間不是所有的話都能說,有
  些話能說,有些話不能說。恩愛夫妻什麽話都能說,一句話不能說。不就是苦嗎?
  不就是窮嗎?不就是要你們窮苦的日子奔成幸福的日子嗎?你們扶着攙着朝前奔就
  是,為什麽要說昧良心的話!山秀愛不愛你!你心裏清楚。山秀要是不愛你,當初
  嫁你嗎?你是不是以為你現在比山秀強些?功夫眼紅了,說,娘,我哪敢那樣想?
  我是怪自己無用啦!我白天穿警服是人,黑夜裏我穿這身破衣服開麻木兒,做鬼,
  還不是為了賺點錢養傢糊口。廠裏要集資我們拿不出錢來,我心裏不好受一時糊塗
  纔說出那句氣話來的。老太說,你們纔活幾天,享得起捐受不住罪。我告訴你們,
  不要以為人生的日子是太陽,總是圓的。人生的日子就像那月亮,有缺的時候有圓
  的時候,缺是為了更好的圓。你們去了,我要嚼幾顆蠶豆休息了。
  
   山秀和功夫下了古戲臺,走到儒學巷裏。山秀坐到麻木裏面,功夫在前面開。
  山秀望着前面開麻木的丈夫,穿着身油漬漬的破衣服,心裏很不好受。麻木開到儒
  學巷的巷口兒,山秀顫聲對丈夫說,你把麻木停下來。功夫說,我把你送回傢。山
  秀說,我要你送什麽?我自己走回去。你趁早去拉幾趟客,明天全家還等着你今夜
  的錢買菜呢!功夫把麻木停下來了。山秀下了車。山秀把她身上套的綫領褂脫下
  來,遞給功夫,說,夜長,春寒如柞刺咧,你要多帶件衣裳。
  
   山秀夫妻兩個在毛巾廠裏,兩個人要集資三千塊錢,不是個小數目。山秀想無
  論如何要出去找點事做,賺點錢,不能全靠功夫一個人了。第二天吃了早飯,功夫
  換警服到廠裏上班去了。天陰沉沉的,一副要雨未雨的樣子。山秀來到了南城開發
  區的夢也舞廳。夢也舞廳是山秀劇團的一個小兄弟下海開的。夢也開始不叫夢也,
  叫野鴛鴦。因為這個名字生意很火。那小兄弟說,現在就是要明目張膽,把事說
  穿,纔過癮。又想當婊子又想立牌坊,那生意怎麽樣做?後來縣掃黃辦準備罰野鴛
  鴦三千塊錢,縣掃黃辦裏那個小兄弟有人,那人給小兄弟透了風。那小兄弟連夜找
  了縣政府辦縣委辦的幾個筆桿子,給他改舞廳的名字。兩辦的筆桿子們見多識廣,
  沒費多少工夫就把野鴛鴦改成了夢也。夢也比野鴛鴦好多了,雅俗共賞者少皆宜。
  人生難無夢?人生真如夢也。
  
   夢也舞廳設在開發區辦公大樓的三樓。山秀上去時,劇團的那個下海的小兄弟
  正在同舞廳的幾個外地妹說笑。那幾個妹子是從湖南四川來的,一個個十八九歲,
  正在化妝,把顔色往臉上抹,遮住眼泡和臉上隔夜的青浮。她們對着鏡子張着嘴
  唇,成O,往嘴唇上塗唇膏,直塗得鮮豔奪目為止。那個小兄弟見山秀來了,連忙
  起身,迎到門外,說,秀姐,你怎麽來了?山秀說,我來找碗飯吃。那個小兄弟
  說,秀姐,你怎麽這樣說話?山秀說,沒外人,我在你小兄弟面前也不愛那個臉。
  我是來找碗飯吃的。山秀就把廠裏集資的事和自己的難處對那個小兄弟說了。那個
  小兄弟說,秀姐,你是我的大姐。你來舞廳我歡迎。衹怕是賺不了幾個錢。山秀就
  知道那個小兄弟說話的意思。舞廳是賣青春的地方,她人老珠黃了。山秀說,我不
  想賺大錢。我衹想在舞廳送茶水飲料,外帶打掃衛生,做兩個月,湊點集資錢。那
  個小兄弟說,秀姐,既然如此,你來做兩個月吧。我一個月給你五百塊錢的固定工
  資,幫你湊一下廠裏的集資錢。但是,秀姐,兄弟我有句話要說在前頭。山秀說,
  你說。那個小兄弟說,秀姐,我現在是江湖上混的人,吃的是江湖飯。你到舞廳裏
  來,一要看見了像沒看見,要看慣,二不能跟人比,舞廳裏說無錢也無錢,說有
  錢,錢多得像海湖。山秀訥訥地對那個小兄弟說,這事我曉得。我連這點事也不曉
  得,我是你的大姐嗎?那個小兄弟高興地說,那就好,算我多說了。
  
   山秀就到夢也來上班。山秀戴着草帽和大口罩兒,先用掃帚把舞池掃一遍,再
  用拖把把舞池拖一遍。黑大理石的舞池就像鏡面樣的發亮。這時候天就徹底地黑
  了,舞廳裏彩燈一開,五光十色地轉,人就暈暈的,腳底下像踩了棉花,整個兒像
  做夢。那些濃妝的外地妹子們,當山秀打掃舞池的時候,聚在包廂裏補妝。山秀把
  舞池打掃幹淨了,劇團的那個小兄弟把彩燈打開了,站在舞池當中,拍兩個巴掌,
  她們就從包廂裏有紅有緑的出來了。這時候舞客們陸續來了,她們就開始拉客陪,
  開始了她們新一夜的生意。她們一個個從山秀身邊走過去,都不拿正眼瞧一下山
  秀,像是山秀本就不該到這裏來。沒化妝,一身樸素衣裳的山秀在五光十色的舞廳
  裏不知站在哪裏是好。山秀就端盤子送茶送飲料,那些來瀟灑的男人們,看見她
  送,愛理不理的,像是山秀敗了他們的興。山秀心裏好笑。山秀在劇團混了多年見
  過這些做戲的場合。山秀笑過之後,心裏不是個滋味兒。那些外來妹,專門盯着來
  瀟灑的男人跳,臺上的男女歌手換班吼歌,吼了一麯又一麯。慢四慢三,快四快
  三,接下來就是叫“熄斯”的。“熄斯”要熄三分鐘的燈,衹有腳燈像鬼火兒在一
  眨一眨的。這黑暗裏就有很多的男女動作。通常“熄斯”跳完了,瀟灑的男人們就
  開始付那些外地妹們的小費。通常是一張嶄新的百元票子,伸展了,直接地遞過
  去。他們與她們做這些事的時候,山秀目瞪口呆地站在旁邊看。那些外地妹看見山
  秀站在旁邊看她們收小費,就把錢收好了後,用冷眼蔑視山秀一會兒。山秀心裏就
  更不是個滋味兒。山秀心想,這些女孩憑張臉,一夜的小費地就是一百元,一個月
  下來就是三千塊,錢真來得容易。山秀想她和工廠的姐妹們纍死纍活,一個月下來
  纔百把兩百塊錢,還不如她們三個晚上。山秀想到這裏心裏就痛。那些外來妹子有
  深灑的男人們在舞廳裏,神氣活現的,根本瞧不起山秀。
  
   那天晚上山秀送飲料,不小心踩了一個外來妹的腳,把她的紅鞋踩髒了。那個
  外來妹是夢也舞廳的臺柱子,劇團的那個小兄弟都哄着她,靠她拉生意。那個外來
  妹對山秀說,你沒長眼嗎?山秀氣極了,說,眼睛長了,長得沒你的好。那個外來
  妹說,你吃什麽醋?眼紅了是不是?你年輕的時候做什麽去了?山秀笑,對那個外
  來妹說,你問我年輕的時候做什麽去了,我告訴你,我年輕的時候也在臺上啦!那
  個外來妹說,喲,那你還到舞廳來幹什麽?山秀就被那個外來妹氣糊塗了,說,來
  同你爭風呀!那個外來妹嘴撇得像把瓢,說,那你就爭呀!踩我的腳幹什麽?山秀
  就高聲冷笑了,指着那個外來妹說,不就是化妝?你曉得老娘是做什麽的?老娘化
  給你看一看。
  
   山秀就在後臺找到了劇團的那個小兄弟。山秀說,小兄弟,明天我不幹掃地掇
  盤子的事。明天我也化妝。劇團那個小兄弟對山秀說,秀姐,我同你說了,我是吃
  江湖飯的,你不要與她一般見識。山秀咬了咬牙,說,不就是賺錢嗎?她賺得我也
  賺得。劇團那個小兄弟說,秀姐,怕不合適?山秀說,我急需錢啦!我不急需錢,
  到舞廳來幹什麽?劇團的那個小兄弟沉默了半天,說,這是你的事,你想好。山秀
  笑出了眼淚,說,小兄弟,事情到了這個田地,秀姐想好了。
  
   山秀决定在夢也舞廳裏去伴舞。山秀想這事不能與功夫說;山秀又想,這是件
  大事兒應該找老太商量一下為好,徵求一下老太的意見。山秀到古戲臺上找老太的
  時候,不知道為什麽兩條腿發軟。她想,她要是把這事同老太說了後,老太不同
  意,駡她一餐怎麽辦?山秀想老太要是駡得有道理,那就算了。山秀這回提到老太
  那裏去的是一袋油炸的蠶豆兒。山秀到門邊的時候,老太早把門打開了。老太見了
  山秀手裏提的油炸的蠶豆,就笑,說,來得好不如來得巧,我的蠶豆兒正好嚼完
  了,我正愁沒東西練功,你就送一袋子來了。山秀說,娘,不瞞您說,女兒衹買得
  起蠶豆兒。老太說,我要你買什麽蠶豆兒?你以為我連練功的蠶豆兒也買不起嗎?
  你一定有什麽難事找我嚼。山秀一下子抱住了老太脖子,說,娘,我是遇到了一件
  難事兒,要你給我拿主意。老太說,你三十多歲的人了,不要動不動動感情。你坐
  好同我說。山秀就把她在夢也舞廳遇到的事同老太說了。老太聽山秀說完了,半天
  不做聲,往嘴裏丟了幾顆蠶豆兒,嚼。老太嚼着嚼着,忽然嚼笑了,說,我曉得你
  進門摟我的脖子動感情是怕我不同意。我為什麽不同意?我同意的。去吧!為什麽
  不去,為了生活要去的地方,你得去。娘年輕的時候,為了活命,不該去的地方娘
  也去了。娘現在不還是一清二白的娘嗎?笑話,髒的是娘嗎?山秀說,娘,別說這
  些話。老太說,去吧,不去又怎麽樣?廠裏三千塊的集資,你哪裏去找?不就是化
  妝嗎?那真是說笑話兒。當年娘把娘的一個麻臉小妹,打扮得像花兒一般,一晚上
  賺了一個黃金客的五百大洋。第二天娘那麻臉小妹洗了妝,讓那個黃金客看見,氣
  得那個黃金容差一點跳了長江。山秀說,娘,你別說笑話兒!老太說,女兒,你看
  我是在說笑話嗎?山秀的眼淚一下子下來了。老太說,叫你在我這裏不要哭,你又
  哭。不要哭了。娘來教你化妝。山秀坐下來,對着鏡子,讓老太教她化妝。老太打
  開梳妝臺,那裏面人間什麽美麗的顔色應有盡有。老太回天的妙手,一會兒就把三
  十多歲的山秀化妝成十八歲的少女一般。老太對着鏡子問山秀,女兒,我的手藝如
  何?山秀流着眼淚說,娘,你比觀音娘娘的手還巧。老太說,女兒,我要是沒這本
  領是你的娘嗎?你就按娘教給你的去做,保管你夜夜年輕。不要怕,人傢真的要你
  的時候,你就洗妝。有錢的東西愛的是妝。你洗了妝,他就不會要一個人老珠黃的
  女人了。老太對山秀說,去吧,我要說的說了,要教你的教給你了。你賺了錢,再
  來的時候,別的不要,你還是給娘提袋枯蠶豆來。山秀走下戲臺的時候,禁不住哭
  出了聲。
  
   山秀化了妝,從化妝的包廂出來的時候,整個舞廳的人眼睛一亮,誰都不相
  信,她就是平常那個掃地端盤子送飲料,人老珠黃的山秀,像是脫胎換骨了。山秀
  穿着粉紅色的裙子,婀婀娜娜,像個順着音樂從天上走下來情竇初開的仙女。山秀
  雲鬢高聳,唇紅齒白,臉蛋兒光彩照人,驚得那些外來妹黯然失色了。那些外來妹
  哪裏是她專業演員的對手?舞廳的音箱裏,輕音樂像大山裏的泉水流淌,鬆濤陣
  陣,五彩的燈在頭頂上旋轉。山秀心裏一熱,我這不是又回到臺上了嗎?山秀一下
  子找到了感覺。對於吃開口飯的人來說,感覺就是戲,就是精氣神。衹要感覺到了
  位,就會左右逢源,如魚得水,還愁無人為之傾倒。
  
   博物館的器重就是那幾天開始到夢也舞廳去的。他戴一副高度數的近視眼鏡,
  鏡片兒盡是圈圈。他小小的年紀,仙風道骨般的清瘦。初夏了,器重又愛穿黑色的
  短袖衫兒,一條玄色的長褲子,短袖黑杉子用一條棕色的皮帶紮在瘦腰間,更顯得
  高深莫測。
  
   器重是個孤兒。器重的父親是解放後S縣博物館的第一任館長。器重的父親是
  北京大學歷史係畢業的,本來在中央考古研究所工作,由於家庭出身的原因,文化
  革命期間遣返原籍當了文化館的文物保管員。文化革命後,文物從文化館分開建立
  博物館,器重的父親平反後,當了博物館的館長。器重的父親幾十年埋頭著述的四
  十萬字的《鄂東方言考》沒在中國出版,卻在日本出版了。由此可見器重的父親深
  厚的學問功底和國內國際的影響。器重的父親五十五歲纔結婚,我的是城關小學一
  個命運多舛弱不禁風的小學教師。器重小學畢業那年,飽經風霜的父親母親相繼去
  世了。器重初中高中直到考上大學,都是博物館負擔的。博物館人開玩笑說器重是
  博物館的館藏文物,器重不反對還深以為然。所以器重武大歷史係畢業後,哪裏都
  沒去,回到了家乡博物館,繼承了他父親的事業。S縣博物館館藏豐富,尤其是古
  籍多,為全國縣級之最。各個朝代各籍經、史、子、集,綫裝書三萬多册。這些綫
  裝書需要人專門分類研究校誤整理。器重就在博物館裏埋頭做這個工作。
  
   器重衹身住在博物館的藏經樓裏。S縣博物館是一座宋代的儒學,保存完好也
  是全國之最。高聳的竜脊圍墻裏,圍着一方淨土。木結構一進兩重的文廟雄踞在院
  子中央,兩邊是東虎和西龐。器重住的藏經樓在文廟的右側,是一座兩層木樓,
  拱飛檐,古色古香的木格子窗根,紅墻直上,因其小而顯得高。器重住在藏經樓的
  樓上。藏經樓的小窗正對着院子外古戲臺上老太住的古屋。小縣城日益多的是人,
  人多了互不相關,誰也不去打聽誰,咫尺天涯地住在日子裏。器重和老太把窗子閉
  着的時候,就衹有燈光從窗戶縫兒漏些出來,亮着靜夜。清晨這邊的窗戶和那邊的
  窗戶都打開了的時候,纔有些眼會。也衹有些眼會,一個老的和一個少的。衹知道
  對方是人,在過日子,雙方仍不知道對方的根底。
  
   器重是剛過完他二十八歲的生日,到夢也舞廳去的。那天,是博物館的老館長
  帶領全館的人給器重做的生日。老館長到街上買了個生日蛋糕,全館的人聚在文廟
  裏,在生日蛋糕上插了二十八支蠟燭,點亮了,一齊為器重唱起了祝你生日快樂。
  大傢反復地唱,唱到後來,老館長他們年紀大了,嘴關不住風,扯不起氣來。衹有
  老館長孫兒和外孫女拍着兩雙小手兒,仍在起勁地唱,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
  樂!器重一手一個抱起老館長的孫兒外孫女,感動得熱淚盈眶。老館長就是那時候
  為器重的婚姻大事發愁的。老館長對器重說,器重,我和你父親是老同事了,你在
  我身邊長大,也算是我的兒子。你再也不能把自己關在藏經樓上了,你年紀不小
  了,你要到外邊去走走,找個合適的姑娘。器重流着眼淚點了點頭,說,我聽你的
  話。大學畢業的器重,整天呆在藏經樓上,研究整理古籍,深居簡出,儘管在國傢
  級的權威雜志《文物與考古》上發了好幾篇論文,但除了博物館的人外,很少人認
  得他。眼看器重年紀一年比一年大了,老館長動用關係,為器重介紹了好幾個姑
  娘,器重孤兒一個參加工作時間不長工資不高幾乎沒有積蓄,由於這些原因,不是
  姑娘沒有看中器重,就是器重看不上姑娘,不瞭瞭之。器重長期同那些古籍打交
  道,一日他與老館長走在街上,有人對他嗅嗅,說,老館長,器重成了仙的。他身
  上有一股仙味兒。老館長對那人駡,你娘的瘟!現在哪來的仙味兒?那是黴味兒。
  那人對器重說,你這好的大學本科畢業生找不到老婆,你麽不急?器重淺淺一笑,
  對那人說,急有什麽用?博物館的藏經樓裏,傳說住着個火紅的狐狸,成了精,可
  以迷人。人說器重不急是被那個狐狸精迷住了。可器重從來沒有看見那個美麗的狐
  狸。寂寞的器重有時候想,若是真有個火紅的狐狸變成了個美麗的姑娘與他終身相
  伴,那也是可以的。器重二十八歲生日那天晚上喝了點酒,暈乎乎的。那天晚上,
  風好,搖着藏經樓上的爬山虎的葉子,嘩嘩地響,亂了時光。那時候器重看見陸角
  裏紅光一閃,越過墻頭不見了,在他心裏留下一道欲念的霞光,久久不肯逝去。器
  重心裏默念,變吧,變成一個美麗的姑娘吧。但那道紅光再也沒有出現。那時候器
  重痛苦得靈魂出竅。他知道他青春的大限已經到了,他太焦渴了,他不能再等了,
  他需要人生必不可少的愛情滋潤,不然,他就會渴死。器重那天晚上就到夢也舞廳
  去了。
  
   剛下一場陣雨,初夏晚上的天氣很好,空氣很新鮮。透過城市迷離的燈光,仰
  望久了可以看到夜空裏頭許多的亮星星,這給器重許多希望和誘惑。穿戴整齊了的
  器重朝口袋裏裝了錢包,穿過儒學巷,朝大街燈火輝煌處走,輝煌在他五百度的近
  視眼鏡後的眼睛裏燃燒。剛發了工資,錢包裏有他一個月的工資二百八十多塊錢。
  器重一個月的工資本來有接近四百塊錢,縣裏財政緊拿不出錢來,每月衹發百分之
  七十,所以器重每月衹領這些。器重走到大街燈火最輝煌的地方,那便是山秀劇團
  的那個小兄弟開的夢也。山秀劇團的那個小兄弟之所以能領導小縣城舞廳的新潮
  流,生意特別的好,是因為他經常能出常人想都想不出的絶招兒。那一陣子,山秀
  劇團的那個小兄弟在夢也舞廳裏推行他策劃的九十九朵玫瑰活動。九十九朵玫瑰活
  動專門是為單獨來夢也瀟灑的男人設計的。夢也舞廳門票十五元,單獨來瀟灑的男
  人買一張門票,就給他送一朵鮮豔的玫瑰花。這些鮮豔的玫瑰花是山秀劇團的那個
  小兄弟每天從花卉公司專門買的。每朵玫瑰花五元。器重走到夢也舞廳賣票的窗
  口,掏出十五塊來,買了一張門票,轉身就走。賣票的小姐叫住了他。器重站住
  了,問,小姐,還有什麽事?賣票的小姐取出一朵火紅的玫瑰遞給他,唇紅齒白地
  對他說,先生,送給您一朵玫瑰花。器重愣了半天,說,小姐,是送給我的嗎?賣
  票的小姐柔情似水地對器重說,是的,先生。是送給您的。祝您在夢也舞廳裏度過
  一個幸福的夜晚!難忘今宵!器重聽了賣票小姐的話,心裏頓時涌起一陣陣感動
  來。
  
   其實山秀劇團那個小兄弟九十九朵玫瑰是個全方位一條竜的活動,是經過精心
  策劃了的。這些把沒有到過夢也的器重蒙在鼓裏了。器重手裏拿着那朵鮮豔的玫瑰
  走進夢也舞廳的時候,舞會還未開始。舞廳的立體聲的音箱裏,正在放古箏麯《高
  山流水》,那大珠小珠喀玉盤的聲音,使搞文物研究的器重,一聽就産生了一種說
  不清道不白的思古幽情。器重聽了那樂麯,鼻子裏就有股酸酸的感覺。隨即,就進
  入了一種高山仰止美輪美美的意境。彩燈旋轉着,迷亂着時空。器重手裏拿的那朵
  玫瑰散發着清幽的香。器重擇了個包廂坐下了。包廂是按半關半撓的形式設計的,
  五彩的流蘇三面挂着。包廂裏仿真皮的沙發圍着一個茶色的茶几兒,茶几兒上放一
  個潔白的小盤子,點一位白蠟燭,一掬光,裊裊的亮。器重坐下來,山秀劇團的那
  個小兄弟就開始放香霧,那香霧一陣陣的像潮水層層地涌,迷離人的眼睛。器重就
  為那美的意境深深地感動。他想往常為什麽就沒有發現這麽一個值得一來的地方
  呢?
  
   器重進舞廳的時候,就被化了妝的山秀看在眼裏。對於進舞廳的單身男人,伴
  舞小姐一般要觀察一段時間。不觀察一段時間怕發生誤會,要是那男人是在等他的
  情人或是女友,你去冒昧了、那就是一件很不好意思的事情。山秀一旦入了戲,很
  快就知道了舞廳的行情。等了一會兒,來跳舞的男男女女多了起來,器重還是一個
  人坐在那裏,山秀就看出他不是在等人。山秀就走過去,小鳥依人地站在器重面
  前,嫣然一笑,說,先生,能把你手中的玫瑰獻給我嗎?器重擡頭看山秀一下子驚
  呆了。器重大學畢業回來這多年在縣城裏還沒有發現這麽漂亮的姑娘。化了妝的山
  秀真是漂亮極了,她的眼睛是經過專門訓練了的,她舉手投足都是經過專門訓練了
  的,在劇團的二十年裏,老太全是按美的標準訓練山秀的。為了訓練一個山秀,老
  太不知花費了多少心血。這麽個山秀一旦化了妝,入了戲,那就是一輪皎淨的明
  月。器重就站起身來,把手中的那朵玫瑰遞過去,激動得語無倫次。山秀接了器重
  的花,就挨着器重坐下來。器重問,小姐貴姓?山秀掩嘴笑了,說,我姓無。器重
  問,是吳嗎?山秀說,你猜錯了。是無有的無。器重一驚,說,我們縣沒有這個姓
  呀?山秀說,所以我就姓無。器重對山秀說,你真幽默。山秀嘆口氣說,我幽默什
  麽?古人不是說過,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嗎?器重說,對,對。兩人
  默默地坐了會兒。器重說,小姐是不是遇到了什麽不順心的事?山秀說,先生,是
  不是遇到了什麽不順心的事?器重支吾着說,沒有,沒有。山秀淡淡一笑,一定是
  遇到了。器重說,你怎麽知道我遇到了不順心的事?山秀說,是因為你問了我遇到
  了什麽不順心的事。兩人相視一笑,眼裏便有了活的風。器重心想這姑娘不同凡響
  呢。器重問山秀,小姐什麽學校畢業的?山秀說,你猜呢?器重說,你是表演係畢
  業的吧?山秀心裏一驚,問,什麽表演係?器重說,戲麯表演係。山秀銀鈴般地笑
  了,喘不過氣來,眼睛裏有了盈盈的淚光,說,你說對了。器重說,是真的嗎?山
  秀說,你看我是不是真的?器重說,我相信是真的。你舉手投足都是美的,沒有經
  過正規訓練的人是達不到的。山秀說,先生真有眼力。器重問,小姐芳齡多少?山
  秀拿臉對着器重,說,你猜猜。十八?山秀搖搖頭。器重說,二十?山秀說,我真
  的那麽年輕嗎?器重說,二十二?山秀拿着器重送給她的那朵玫瑰說,不要猜了。
  我的年齡在您的眼裏您願意我多少歲我就多少歲。器重這時候嘆了一口氣。山秀笑
  了說,先生為什麽要嘆氣?器重說,準你嘆就不準我嘆嗎?山秀說,那你就嘆吧。
  器重說,我今天嘆氣是因為我終於在這個小縣城裏遇到了一個渾身仙氣的姑娘。山
  秀說,你說我身上有仙氣嗎?器重說,是呀!山秀大笑了,說,先生,你真會說笑
  話兒。器重說,我說的是真的。山秀說,先生,不說這些纍人的話好嗎?在夢也我
  們相逢了,說點高興的事。器重問山秀,什麽是高興的事?山秀說,那我就陪你靜
  靜地坐會兒。兩人便默默地坐着。器重心裏想這姑娘一定像他一樣失戀了。
  
   音樂響起,舞會開始了。山秀把手裏的玫瑰插在茶几上的花瓶裏,這表示這個
  包廂已經有主了。山會站起來對器重說,先生,我請你跳舞好嗎?器重慌忙站起身
  來,說,小姐,我不會跳。山秀望着器重說,不會吧,先生,不會跳你花錢到舞廳
  裏來幹什麽?器重說,我真的不會跳。我今天是第一次到舞廳來的。山秀說,你會
  走路嗎?器重臉紅了,說,走路我當然會。山秀說,會走路就能跳舞呀。跳舞好
  呀,跳舞能讓人忘記人生的煩惱。來,我來教你。臺上樂隊奏起了《像雨像霧又像
  風》。山秀拉着器重的手,下到舞池跳了起來。薩剋斯和小號反復詠嘆着,山秀纖
  纖的手握着器重,器重小心翼翼地摟着山秀的柔軟的腰肢。幾圈下來,器重就學會
  了。山秀小聲對器重說,你的悟性真好。器重高興地說,因為有你這個好老師。兩
  人都愉快地笑了。器重說,和你跳舞我感到很幸福。山秀說,先生,我願意為你服
  務。器重笑出了聲,說,小姐,你怎麽這樣說呢?山秀說,是真的,先生。我今夜
  就屬於你。器重聽了山秀的話,摟山秀腰的手就幸福地顫抖起來。器重說,小姐,
  你說的是真心話嗎?山秀說,我從來沒有說過假話。器重就連聲說,謝謝謝謝,謝
  謝!器重摟山秀腰的手就情不自禁地緊了些。器重從來沒有同姑娘挨得這樣的近,
  他聞着一陣女人肉體的清香,他就醉了。幾麯下來,器重就覺得他再也離不開山秀
  了。舞廳熄燈跳“熄斯”的時候,周圍一片男女的聲音,器重青春有力的手就把山
  秀朝他懷裏按。山秀就在器重的懷裏渾身顫抖起來。山秀想起了功夫。山秀儘管是
  演戲的出身,臺上演戲不知與人做過多少回夫妻,但那是演戲,大山裏出來的山秀
  除了功夫之外,她還沒有被別的男人這樣地摟過。器重問山秀,你怎麽了?那時候
  山秀眼睛裏的淚水就一片模糊,好在沒有燈光,器重沒有看見。山秀對器重說,先
  生,不要管我。燈亮了之後,器重發現山秀哭了。器重說,你哭了?山秀點了點
  頭。器重說,你為什麽哭?山秀說,你為什麽要問?
  
   夜深了,還有兩個麯子,衹要山秀劇團的那個小兄弟用小號吹起了《難忘今
  宵》,舞會就要結束。舞池裏跳的人少了,包廂裏一片銀光,人影綽綽。山秀知道
  那些外來妹開始收賬了。山秀對器重說,跳纍了,我們歇會兒吧。山秀說這話的時
  候,眼睛就遊離了,對着別的包廂裏看。包廂雖然半關半掩的,但還是互相看得到
  的。這舉動引起了器重的註意。器重就朝別的包廂裏看。器重不看則已,一着吃了
  一驚。器重看見那些單身來夢也瀟灑的男人們正在付小費給他們伴舞的外來妹,一
  張四人頭的票子,伸展了,放在茶色的茶几兒上。器重看着遊離的山秀,說,小
  姐,你收錢嗎?山秀的臉霎地紅了。器重知道山秀是收錢的。器重伸手進口袋裏拿
  出錢包。山秀看見器重拿錢包的手顫抖着。器重拿出錢包,對山秀說,小姐,你收
  多少?山秀咬緊嘴唇扭過頭去不看器重。器重從錢包裏拿出一張五十的票子,放在
  茶几上,對山秀說,小姐,這些少不少?山秀的眼淚一下子下來了。山秀說,先
  生,你要是睏難,你把錢收起來。器重說,那怎麽行?山秀說,那我就對你說實
  話,舞廳的伴舞小姐從來是不收五十的,她們都收一百。我長得不比她們差,我不
  能讓她們笑話我。你要麽不給,要麽就按她們的規矩辦。器重哆嗦了一下,從錢包
  裏拿出四人頭的一張來,放在茶几上。山秀對器重說,先生,實在對不起,本來不
  應該收你的錢,我知道你的錢來得不容易。但是我最近遇到了一件麻煩事急需錢
  用,所以就讓你破費了。器重說,你遇到了什麽麻煩事,能說出來我聽聽嗎?是不
  是失戀了,男朋友逼你還錢?山秀心裏苦笑了,你這個雛兒呀?你為什麽看不破?
  山秀咬了咬牙說,就算是吧。山秀一副心有五味楚楚動人的樣子,叫器重信加疼
  愛。器重問山秀,小姐,你常在夢也嗎?山秀搖搖頭說,我不是常在夢也的人啊,
  我怎麽可能常在夢也呢?器重說,那你為什麽到夢也來了?山秀對器重說,我不是
  跟你說了嗎?我最近遇到了麻煩急需錢用沒有其他的辦法纔到夢也來的。器重滿懷
  深情地對山秀說,小姐,明天晚上我還能看到你嗎?山秀說,這一段時間我在夢也
  裏。器重說,明天我還能同你跳舞嗎?山秀說,先生,那是很花錢的。器重一拳擂
  在茶几上,痛苦地大叫一聲,不就是錢嗎?有幾個人值得我愛呢?山秀說,先生,
  你年輕,你不能這樣做。你不像那些有錢的男人。器重痛苦地說,你難道還不知道
  我的心嗎?山秀說,我怎麽不知道你的心呢?我正因為知道你的心,纔勸你不要這
  樣做。器重說,我怎麽不能這樣做?你笑我無錢嗎?不就是錢嗎?不就是錢嗎?你
  知道不知道梵高為了愛情割了自己的耳朵?山秀說,我不知道。器重說,你等着
  我。器重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山秀心絞痛了。舞廳散場了。山秀從夢也沒卸妝無
  精打采地朝回走。大街兩邊的夜排還沒有收攤,作徹夜歌唱。有男人和女人捏着話
  筒在捉對地吼電視劇《渴望》裏的插麯,有誰告訴我是對還是錯?問訊南來北往的
  客?
  
   山秀摸黑上樓梯掏鑰匙打開門,屋裏一片黑。女兒下了晚自習,小房子裏傳出
  了女兒睡熟的酣聲,山秀聽着女兒的酣聲,心裏涌起一陣溫暖來。臥室的門敞着,
  功夫早收麻木回來了。房門敞着說明功夫在等地回來。山秀進房拉亮電燈,功夫頭
  嚮裏地睡着沒動靜。山秀知道功夫沒有睡着。功夫睡着了就像女兒樣打着小酣。山
  秀同功夫夫妻十七八年了,丈夫睡沒睡着別人不知道她是知道的。但功夫不動裝做
  睡着了。往常衹要她比他遲睡,她一到屋,他就睜開眼睛問她關心她,今天他裝做
  睡着了。山秀看到功夫這樣心裏就涌起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兒。寫字檯上放着兩張
  一塊錢的票子,看來功夫今晚的生意非常不好。功夫每天夜裏回來,總是把開麻木
  的錢放在寫字檯上,山秀打水他洗,往往他還沒洗完就睡着了。
  
   山秀把肩上的坤包兒摘下來放在寫字檯上,山秀看着功夫放在桌上的那兩塊
  錢,就禁不住把坤包裏的那張百元票扯出來看了看。這時候功夫就裝醒了。功夫雙
  手一伸,打了一個呵欠,說,呵,小姐回來了!山秀說,功夫,你在說什麽話?功
  夫說,你今天晚上真漂亮呀!比當年結婚時還漂亮些。你幾好的妝。山秀叫,功
  夫,你說什麽氣話?功夫說,我哪裏說什麽氣話,我說的是真心話。小姐,今天晚
  上收入如何?功夫把手伸嚮山秀要坤包看。山秀心想男人說點氣話是有的,氣話是
  氣話,有錢過日子總是個事。山秀就把坤包遞給了功夫。功夫翻身從床上坐起來,
  用兩個指頭將山秀的坤包使勁地掙開,掏出那張老人頭,展開,嘩地抖得一響,
  笑,說,喲,是事。山秀說,當然比你開麻木賺錢些。功夫把那老人頭,拿到鼻子
  上聞,說,這錢怎麽這樣個味?一句話把山秀氣出了眼淚,山秀說,功夫,你說什
  麽氣話?你認為我願意去夢也嗎?你有本領拿出來養活我們娘倆兒。不說遠,說遠
  了沒用。就說天亮後的事。天亮後,你把這兩塊錢拿到菜場上去,買我們全家一天
  的生活看看。我的個功夫呀,這不比你當年翻跟頭,你唱不倒戲,在馬門前翻兩個
  跟頭,別人一月幾多工資你也幾多。功夫說,我當然是不行的。我要是行,我為什
  麽當年要死皮癩臉地找你,我就看出你現在行。山秀氣極了,說,誰說你不行?你
  當年就有本領的。你幾會掏我的內褲洗。功夫說,那當然,我就是看到今天你會賺
  錢。山秀氣得眼睛在眶裏轉,撲上去咬住功夫的肩頭。功夫也不動,任山秀咬。但
  是就在功夫準備痛時,山秀的嘴鬆了。功夫感動了一下子把山秀緊緊地摟在懷說,
  你咬呀,你為什麽不狠狠地咬我一口?功夫把山秀的頭用手擡起來,山秀淚流滿
  面。功夫說,山秀,我不是人,你咬一回吧,你咬我一口我心裏好受些。山秀扭過
  頭咬緊嘴唇不看功夫。功夫用手一點點擦山秀的淚。功夫說,山秀,我心裏博得慌
  啊,我和你都是唱戲的出身,夢也舞廳是怎麽回事,哄得了別人哄得了我嗎?
  
   山秀用手把功夫接她的手掰開,拿起寫字檯上的那張票子,對功夫說,你拿去
  再聞聞,聞它變沒變味?功夫搖頭對山秀說,我不聞,我怕聞那東西。我是個男
  人,我燒得男人是什麽東西。我當年也算得是縣城風流角色,我知道男女之間與錢
  連在一起是怎麽回事兒。你自己也是臺上多年的角色,我問你它幹淨得了嗎?幹淨
  了有這東西嗎?它幹淨了今天,幹淨得了明天後天嗎?要它,遲早是幹淨不了的。
  山秀說,那你說怎麽辦?廠裏要交集資,我倆就要三千塊。我們全家每天要生活,
  要活下去就要錢,你給我說說,縣裏什麽東西不要錢?女兒要讀書要長身體。難道
  就這樣活活等死嗎?功夫說,我們就不能做點別的嗎?山秀說,做什麽啊,你說縣
  城裏做什麽能賺錢?你開麻木賺了多少錢?我們工人連人帶命都交在廠裏了,我們
  什麽都沒有,無經營場地,無錢做本。你說個法兒,我按你的去做。功夫嘆了口
  氣,說,別逼我山秀,我也沒有辦法。山秀用手理功夫頭上的亂發,說,是的呀,
  那我這樣做,為什麽錯了?不就是在夢也裏暫時賺點錢,又沒打算賣東西過日子。
  那東西還不是你的。功夫苦笑了,對山秀說,是的呀,你說的對,你這個騙人的東
  西。功夫的手就不安分起來,在山秀身上亂摸起來。山秀嘆了一口氣戳了功夫一指
  頭,說,你生怕人占了你的東西。我人老了,除了你還把我當個寶貝誰稀罕我?功
  夫說,那也不見得,你把妝一畫,是個狐狸精,迷得死人。
  
   功夫就要做那事。山秀說,我去洗妝再做。功夫按住山秀,說,不要洗妝。功
  夫剝光了山秀的衣服。山秀要拉燈,功夫把山秀的手按住了。痛苦的山秀,兩衹眼
  睛又涌上了淚水。山秀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器重是在回傢的路上遇到他的表哥的。夜深了,大街上的燈特別的亮。器重的
  表哥在路燈柱下賣水果。器重的表哥這幾天賣的不是荔枝,他從嶺南進的荔枝賣完
  了。器重的表哥這幾天賣的是菠蘿。器重的表哥見有人來就喊,菠蘿,菠蘿,新鮮
  菠蘿便宜賣了!待器重走攏來,表哥一看是他,就笑,啊,是你呀表弟!器重的表
  哥朝器重看,說,哎呀,表弟,你麽出來了?你出來得了?你出來得的藏經樓的那
  個狐狸精晚上找哪個?器重憨厚一笑。器重的表哥問器重,你到哪裏去了下?器重
  說,夢也。器重的表哥詫異了,說,你到夢也去幹什麽?那是有錢的牲畜去的地
  方。器重說,去散散心。器重的表哥驚訝地點點頭,說,啊,散散心。器重的表哥
  說着就往器重的臉上瞄,見器重容光煥發,就說,哎呀,我的個兄弟,你是不是戀
  愛了?器重興奮地點點頭。器重的表哥為器重的婚姻也很着急,見器重的樣子,高
  興了,說,哎呀,總算有魚兒上了你的鈎!哪裏的姑娘?器重還不知道山秀是哪裏
  的,對他表哥說不出來。他表哥以為器重在保密,就說,我曉得你不肯說。不說算
  了,說出來了免得你表哥羨。我的個兄弟是個角兒,在夢也裏戀愛。那可是生命誠
  可貴愛情價更高的地方。兄弟,你荷包裏有賬嗎?器重說,表哥,我正要找你。器
  重的表哥把手拍在器重的肩上,說,這就對了,看得起我表哥。表哥別的沒有,就
  有幾個錢。表弟別的忙我幫不了,這個忙我愛幫。說,要幾多?器重說,藉我一
  千。器重的表哥笑了,說,哎呀,我的個兄弟,一千塊戀到個麽事愛?一千塊嫖個
  雞還差不多。你真是書呆子。你跟我來。器重就跟着到了他表哥的傢。他表哥打開
  保險箱子,拿出兩疊百元的大票子,丟給器重,說,這兩千你拿着去戀,成了算表
  哥送你的禮。你看準,大膽去釣,不要怕用了錢。要是魚吃了你的食,那就好說。
  還會遊的魚有表哥我幫你的忙跑不了的。器重的表哥把手又拍在器重的肩上,說,
  我的個兄弟不瞞你說,哥做生意有些年頭了,紅道黑道都還熟。
  
   器重的口袋裏裝他表哥的兩千塊錢,沿着青石板白石板路朝博物館裏走,自信
  就上來了,感覺就是與往日不同,河水在燈光的映照下非常非常的美麗。器重回到
  藏經樓時,就見燈光下一個火紅的影子一閃,那個傳說中美麗的狐狸又出現了。器
  重幸福極了。
  
   器重第二天晚上到夢也會之前喝了一點酒。器重是從不喝酒的,他知道他的膽
  子小,喝酒可以壯膽。器重喝了幾口酒以後,那感覺果然不同,覺得自己高大了。
  又是十五塊錢,一朵玫瑰花,器重進了夢也之後,發現山秀正在同一個高大的男人
  跳。器重手裏拿着玫瑰花,站在舞池邊上,朝山秀示意。山秀看見了他像沒有看見
  一樣,不理他。器重就站在舞池邊上等。等山秀和那個高大的男人一個麯子跳完了
  器重就拿着玫瑰花迎上前,要送給山秀。山秀咬着牙,對器重說,你是誰?器重愣
  在那裏,說,你不認識我嗎?山秀說,我不認識你。器重說,我就是昨天同你跳舞
  的呀!山秀說,先生,你記錯了吧,昨天我沒有同你跳舞呀。器重痛苦地問山秀,
  你真的不認識我了嗎?山秀說,我真的不認識你。器重說,你再看看我。山秀說,
  先生,不認識就不認識,還看有什麽用?這時候那個高大的男人走上前來,一隻手
  拍上器重的肩對器重說,人傢不認識你,你搞什麽?器重有酒壯膽,對那個高大的
  男人說,我與她說話,關你什麽事?那個高大的男人就冷笑了一聲,擡手給了器重
  一耳光,說,不關我的事,我同她跳什麽舞?我看你是沒吃得虧。耳光很響很重。
  器重頓時嘴角就流出了血。五彩的燈光下,器重的嘴角流出的血,就像他手裏拿的
  那朵玫瑰花。器重衝上前,對那個高大的男人說,你怎麽打人?那個高大的男人又
  擡手給了器重一耳光。瘦弱的器重手裏的那朵玫瑰就打落在地上了。那個高大的男
  人還要打器重。山秀走上前攔住了那個高大的男人,說,先生,別打了。那個高大
  的男人問山秀,你認識他?山秀說,認識。那個高大的男人說,他是你的什麽人?
  山秀說,他是我的朋友。那個高大的男人說,是真的嗎?山秀點了點頭說,是真
  的。那個高大的男人對山秀冷笑了,說,小姐,你可真會開玩笑。說完從口袋裏掏
  出張百元的票子來,從中對半地撕了,飄給山秀,說,小姐,算我倒黴。轉身就
  走。
  
   燈影恍惚。山秀流着眼淚對呆在舞池邊上的器重說,冤傢啦!器重說,昨天不
  是說好了嗎我今天還來。山秀說,你還來幹什麽?器重渾身顫抖地說,我愛你。山
  秀喃喃地說,還不快把地上的玫瑰撿起來。器重就彎腰把掉在舞池裏的玫瑰撿了起
  來,山秀接了過去。兩人來到包廂裏,山秀用化妝的紙揩器重嘴角上流出來的血。
  器重流出淚來了。山秀把器重嘴角上的血揩淨了,對器重說,你去給我把舞池裏的
  錢撿回來。器重說,我不檢。山秀對器重說,好兄弟,我叫你去撿回來你就去給我
  撿回來。山秀說這話的時候,那淚忍不住又流了出來,流得滿臉都是。器重就出去
  把那男人撕成對半的錢撿了回來。器重說,好妹妹,這錢沒有用。山秀說,好兄
  弟,這錢用透明膠貼了還是錢。山秀把那撕成對半的錢折了,打開坤包放在裏面。
  器重對山秀說,好妹妹,我有錢,你陪我跳舞,我給你錢。山秀搖搖頭說,我不能
  要你的錢。器重說,我願意給你。山秀說,好兄弟,你到時候會後悔的。器重說,
  我不後悔,我一輩子不後悔的。山秀說,我不是你想象的人。器重說,我知道。山
  秀說,我這樣的人,你要逼我說真話嗎?器重說,不要,不要,我不要知道你是什
  麽人,衹要我愛你,我不管你的從前。山秀說,你錯了。器重說,我沒錯,沒錯。
  山秀說,我還要過日子,我不能同你多說,今天晚上我陪你跳舞吧,明天你就不要
  再來。器重說,不,明天晚上我還要來,我每天晚上都要來,你急需錢用,別人給
  你多少錢,我就給你多少。山秀憤然作色了,說,我對你說了這半天,把能對你說
  的都對你說了,不能對你說的我不會對你說,你要再堅持,我就這樣對你說,我不
  是你想的那種人,我到夢也來是急需一筆錢用,我沒工夫也沒心思搞到玩,我要掙
  錢,你要是每天晚上來要我陪你跳舞,那就必須按規矩付我的錢,到時候你莫後悔
  就是。器重說,我不後悔。我後悔什麽?山秀說,那好,我倆口說無憑立字為據。
  器重說,我立字為據。器重就要立字為據。山秀按住器重的手,說,慢,你想好,
  我跟你說,到時候你要後悔的。器重感情上來了兩眼裏涌出淚來,顫顫的一雙手,
  就寫了字據。山秀苦笑了,說,那好,你一定要這樣做,那就莫怪我無情,我衹好
  把這字據收了。我希望你從明天晚上起不要來。你不來這字據就無用。你要是再來
  找我,我就要按字據上寫的行事。我相信你是個聰明人,會想得到的。
  
   山秀流着眼淚對器重把話說死了。山秀把心裏要說的話說出來以後,人就輕鬆
  了些。山秀想她同器重把話說死了,器重一定不會再來找她的。可是愛情焦渴了的
  器重被化了妝的山秀一見鐘情迷住了,口袋裏又有他表哥給他的錢給他壯膽,從那
  以後每天都到夢也來找山秀。舞會結束,跳與不跳,衹要山秀陪他,他每夜就給山
  秀一百塊錢的小費。半個月下來,器重表哥給器重的二千塊錢,已經有一千五到了
  山秀手裏。器重願給,山秀想收。器重心情愉快,想着山秀收了他的錢,等她那一
  筆急需的錢齊了,他就與她正式談,他心上的人就屬於他的了。
  
   山秀是半個月之後,器重把他表哥給他的二千塊錢中的一千五百塊給了她就突
  然離開夢也的。毛巾廠每人一千五百元的集資她終於湊齊了。夢也裏再也見不到山
  秀的影子。癡情的器重還是每天到舞廳裏來,夢也裏再也沒有那美麗的人兒。那個
  美麗的人兒到哪裏去了呢?五彩的燈仍在頭頂上旋轉,開場的古箏麯《高山流水》
  仍在,那個美麗的人兒不在了。器重學會了吸煙,器重吞着雲吐着霧,心裏一遍遍
  吟誦着那首地老天荒的絶句,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他想他來到這個
  世界上二十八個春秋了,一次次愛的失敗心中就如刀絞。默默的孤兒在包廂裏嘗盡
  了失戀的孤獨與痛苦,仰對迷離的燈光滿臉的淚。
  
   你強些。功夫說,那當然的。我來生脫生在閻王那裏申請做女人,我也做無本
  生意。山秀對功夫說,不管你怎樣說,我廠裏的集資一千五百塊錢到了手。你的
  呢?功夫說,我的要你擔什麽心?未必不是女人做不到無本生意就掙不到錢活活餓
  死吧?我啦,廠長不要我的錢。山秀問,為什麽?功夫說,我一直在守廣呀。山秀
  說,那哪是不要你的錢,那是用你的守廠的工資折的。功夫說,那當然。我憑我的
  誠實勞動。山秀說,那是你會翻幾個跟頭,嚇倒幾個毛賊。毛巾廠一千五百多工人
  總不會都去守門?功夫不做聲。山秀見她和男人的集資都有了着落,心裏快活了
  些。山秀說,明天我們到廠裏去把集資錢交了它。你到衛生間去洗一下,我們今天
  晚上早點睡。功夫就到衛生間洗去了,功夫到房間裏時,山秀就準備好了。功夫一
  上床,山秀就摟着功夫。夫妻間心情不好,好多時日沒做那事了。功夫沒得反應。
  功夫對山秀說,莫摸,模也無用。我現在吃齋。山秀說,功夫,你存心氣我是不
  是?功夫說,我敢氣你?是它氣我。山秀喘息了,說,是不是真的功夫?功夫嘆口
  氣,說,沒辦法。這做不倒假。任憑山秀怎樣的努力,功夫就是不行。山秀咬了功
  夫一口,說,功夫你要死是不是?功夫流着淚痛苦地對山秀說,你不要折磨我。我
  也不知道我怎麽了?
  
   第二天早上起來山秀就到廠裏去交了集資。廠長表揚了山秀,把山秀的名字和
  集資的錢數寫在了紅榜的第一名,做了為廠分憂的典型。山秀是在交了集資回來後
  到老太那裏去的。山秀提了袋枯蠶豆,來到古戲臺上的古屋子時,老太的門關着。
  山秀敲門,老太把門打開了。老太一看山秀提袋枯蠶豆來看她,一下子就笑出了眼
  淚。老太說,我的個兒,我的枯蠶豆剛吃完你就送來了。老太接了山秀手裏的裝枯
  蠶豆的袋子,掂了一顆出來,丟進嘴裏,一咬,蹦的一響。老太對山秀說,我的
  兒,你看我的功練得如何?山秀笑出了眼淚,說,娘,你的功練得好,你可以萬壽
  無疆。老太說,你是在咒我啊。這麽好的牙,我是捨不得死。山秀笑,說,有這好
  的牙死得了嗎?老太說,那也是真的。
  
   坐下來後,老太問山秀,廠裏的集資交了嗎?山秀說,娘,我今天到廠裏交
  了。老太嚼着枯蠶豆說,這麽說娘的功夫還值錢?山秀說,娘,你的功夫爐火純
  青。老太聽了山秀的話,掂枯蠶豆的手,就顫抖起來,說,小富牲,這是你對娘說
  的話嗎?山秀說,娘,我錯了。老太說,幾十年了沒人敢對娘說這話。山秀慌了,
  女兒說錯了,女兒給你跪下賠個不是。老太正襟坐了,又掂起枯蠶豆朝嘴裏扔,嚼
  得響搖搖頭,說,你惱個什麽呀老妖婆?女兒說的錯了嗎?沒錯。女兒說得對呀。
  老太閉了眼睛對山秀說,你走吧。我把我最後的功夫教給你了。你不要再來看我
  了。你要再來看我,來一次我就要折一年陽壽的。我要多活幾年的。山秀說,娘,
  你怎麽這樣說?老太閉着眼睛說,你走吧,我纍了,我要歇會兒,歇一口真氣出來
  養我的命。古戲臺的後窗開着,正對着博物館藏經樓二樓的窗子,風帶着青苔的顔
  色,幽幽地吹過來。老太同山秀說話的聲音,驚動了器重。器重聽見山秀說話的聲
  音,擡起頭來,瞪大眼睛看見了山秀。儘管山秀沒有化妝,但是山秀說話的聲音器
  重太熟悉了.那正是器重朝思暮想的聲音。器重那時候一下子認出了山秀。山秀看
  見了器重,看見器重認出了她,從椅子上站起來,叫了一聲,娘,搖晃了幾下,昏
  了過去。
  
   天下了場小雨,山秀找塊潔淨的尼竜布出來,那塊尼竜布是翠緑的,上面有點
  點的花兒。山秀把那塊尼竜布疊好,在成四方的小塊兒放在口袋裏裝好。山秀把器
  重約到馬鞭草鋪得很好的河堤上,雨後,馬鞭草上盡是淚似的水珠兒。柳緑堤深,
  夜靜,四周無人。山秀對器重說,我對不起你。事到如今,我沒有別的辦法。你給
  我的錢我交了廠裏的集資。山秀就在河堤的馬鞭草上鋪開了那塊翠緑的尼竜布;器
  重說,不,我器重難道要的就是這嗎?山秀說,你要什麽?器重對山秀說,我要什
  麽?你難道不知道嗎?我要的是化了妝的你啊。山秀說,那不是我。器重說,那是
  你。山秀的淚一下子就涌了上來,說,那不是我。器重咬緊牙說,那纔是你。山秀
  說,那個我,我現在沒有了。器重哈哈一笑,那你為何還要這樣做?器重仰天長嘆
  一聲,說,天啦,我器重斷得出古書的真偽,識得古陶片,不管什麽的古書和陶片
  到了我的眼睛前,我看得出是哪個年代的,為何獨獨看不透一張臉?器重離開山
  秀,一路哈哈在笑。
  
   接下來山秀暗地裏為器重介紹對象。山秀把劇團裏漂亮的女孩子介紹給器重。
  器重一見那些濃妝豔抹的臉,就神經質了,嚷,出去,出去,給我出去!弄得山秀
  心都碎了。山秀對器重說,好兄弟,你要什麽樣的?器重說,你能不能給我找一個
  不化妝的來?山秀說,現在不化妝的女孩子哪還有?器重哭了,說,那我就終身不
  娶了。器重從那以後,就得了精神病。
  
   器重的表哥咽不下這口氣,說,我怕她?笑話。器重的表哥找到弘正律師事務
  所的弘正律師打官司。弘正律師見有人來打官司,就作筆錄。弘正律師問器重的表
  哥,她收了你表弟的錢?器重的表哥說,收了。弘正律師問,收了多少?器重的表
  哥說,我藉了他二千塊,衹剩五百。她騙了我表弟一千五。弘正律師問,你表弟同
  她發生關係沒有?器重的表哥說,那個鳥苕東西,人傢把他操,他不。弘正律師
  說,問題就出在這裏,如果你表弟同她發生了關係,就可以定她賣淫罪。他沒操
  她?這就不好辦。器重的表哥說,那你想個辦法。弘正律師說,這想到個什麽辦
  法,關鍵是定不倒她的罪。一個去跳舞,一個陪了跳;一個願給錢,一個願收;這
  可視為合法的勞動報酬。器重的表哥見紅道走不通,就走黑道。器重的表哥帶着剖
  西瓜的刀,來到山秀的傢,敲開門,把手裏的刀一橫,對山秀說,你認得我不?山
  秀說,我不認識你。器重的表哥說,你不認識我,我認識你。你不就是那八個荔枝
  嗎?你藉了我表弟的一千五百塊錢,那是我藉給他的,你拿出還給我!山秀嚇得直
  哆嗦。功夫見器重的表哥手裏拿着刀,就笑,說,兄弟,是不是想練練?你把我看
  清楚。你看我是誰?不就是刀嗎?假的我在臺上練的不少,早就想練下真的。今天
  就麻煩你陪我練下真把子。功夫就怒目圓睜把坐的椅子抄起來了。這時候老太拄着
  棍子來了。老太在門外輕聲說,你們幹什麽啊?不就是一千五百塊錢嗎?都放下!
  我給你準備好了。山秀叫了一聲,娘!
  
   幾天後,器重收到了一張一千五百元的匯單。一老太在古戲臺上的古屋的床上
  平靜地去了。桌上放着她給山秀的遺言:我原想不錯,但還是想錯了。我把我年輕
  時賺來的最後的一隻金戒指賣了。我原靠它打發我剩下的日子。現在我把日子讓給
  你們。桌上潔白的盤子裏放着老太沒嚼完的幾顆枯蠶豆。
  
   深夜的時候,得了精神病的器重手裏舞着老太給他的那張匯單,在開發區山秀
  住的樓下,唱叫做《飛天》的那首歌:如果海枯了,還有一滴淚,那也是你等待的
  一個個輪回。驀然回首中,斬不斷的千千般般,你所有的驕傲,衹能在花裏飛。
  嘿。大漠的落日下,那吹荒的是誰?願歲月剝去紅唇,無奈傷痛纍纍。荒涼的古堡
  中,是誰反彈着琵琶?煙花煙花滿天飛,你為誰嫵媚?如果是歲月看花,花也碎。
  流砂泥砂滿天飛,誰為你憔悴?不過是緣來緣去緣如水。功夫叫了起來,把那個瘋
  子趕走!山秀拿了把剪子捏在手裏,對功夫說,你敢?你去趕他試試?功夫流着淚
  對山秀說,秀,你曉得我不敢。
  
   就是在那天夜裏,毛巾廠的試産的氣笛在深夜裏響了。聽到汽笛響,山秀赤着
  腳一口氣跑到了七樓樓頂上。功夫跟着山秀後面追,追到樓頂上,功夫一把抱住了
  山秀。山秀在功夫的懷裏顫抖着,滿臉的淚一個勁地淌。山秀說,好了,好了,天
  亮了!天亮了我就到廠裏去上班啊!
  
   器重的《飛天》仍在樓下不歇地唱。早醒的縣城,躁動起來了。去漢口漢正街
  進貨的生意人,掮着空包紛紛地趕帶空調的巴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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