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咪咪
各式各樣的茶室應運而生,有中式茶樓;有西式茶座;有中西合璧式泡沫紅茶坊;
有以賣點心為主的粵式茶樓;那裏的茶一般都不上檔次。也有高雅得讓人望之卻步的
茶藝館,不僅茶葉是精品,茶藝小姐和茶具也是精品,當然,收費極高。還有一種非
常一般、非常大衆化的“吃茶店”,一般都在市區和郊區的結合部。我經常光顧的一傢
吃茶店,門前挂着一塊老式招牌,叫:“過路人吃茶店”,招牌下面垂着三個小木牌,
依次寫着:“全天候”,“有時間”,“來吃茶”。 通俗易懂,直截了當,旗幟鮮明,簡單
明了。它的第一大優點是價廉,一壺茶伍元。第二大優點是:播放的輕音樂都是經典
名麯,而且若有若無,似隱似現,閉上眼,就像在平靜的湖上隨水漂流。第三大優點
是:不斷續開水,衹要你有時間,坐24小時也不會下逐客令,不僅不對你表示冷淡,
而且老闆還會笑容滿面地坐在你身邊和你談心。老闆是位年逾四十,白白胖胖,臉上
的脂粉總是像開得張狂的喇叭花一般的女人,她總是用尖細的嗓門說話,半真半假的
笑意嵌在那過早到來的皺紋裏。大傢都叫她——二姐。我就是屬於“有時間”的那一
類,正處於待業之中。日無立錐之地,夜無一夢之榻。衣冠不整,囊中羞澀的我,
要弄到五塊錢,立即進“過路人吃茶店”。那裏有熱茶,有空調機,儘管響聲很大,在
暑氣逼人或滴水成冰的瀝青馬路上遊蕩之後,天堂也不過如此了!
久而久之我就成了茶店的常客。常客總是能受到比較多的優待,譬如:衹要我來,
就有一個約定成俗的專座,九號臺,在西北角,本來是一個極佳的情人座。窩在那兒,
既隱蔽,又能觀察全場風景的好位置。又譬如:一時拮据,我還可以記一次賬。衹能
一次,這已是二姐額外的體貼,而且不聲張,我衹需嚮她眨一眨眼睛,她微笑着點點
頭就行了。下次來一並結帳,給十塊。說真的,我愛上了“過路人吃茶店”,也愛上了
二姐,必須說明,我對二姐的愛是一種非常復雜的愛。她是女性,當然會有男女之間
的情愛成份,坦白說:其比重極少。還有母愛的成份,其比重比較多。也有友愛的成
份,其比重就更多了。在你腹中空空的時候,熱茶能在你的腸胃裏化為各式各樣的食
物,使你大腹便便。適宜的溫度可以催眠,在你昏昏欲睡的時候,你就能進入和你的
現實絶然相反的美夢之中了。
那天,背負着前一天的茶債,在寒風凜冽之中和另外一個待業者爭着擦洗一輛轎
車,結果,同甘共苦的他把錢全都吞了。是可忍,熟不可忍?我衹好嚮他宣戰,在一
個停工了的建築工地上赤手空拳地進行了一場决鬥,八個回合纔把他打得伏地求饒,
把我應得的十塊錢給了我。當我把那沾有我和他的鮮血的紙幣交給二姐的時候,二姐
說:“老主顧!今兒您來得晚了點,你得通融通融了,到十三號臺行嗎?”她用她那柔
軟的手掌拍拍我的背。我連忙回答:“行行行!”十三號臺在東南角,也是一個既隱蔽,
又能觀察全場風景的好位置。由於戰勝的興奮和座席的生疏,閉上眼睛也難以平靜,
怎麽坐都覺得不舒服。就衹好把眼睛睜着,對於在吃茶店泡茶的人,我毫無興趣。許
多都與我同類,但我和他們志趣迥異。他們中的大多數,喜歡在吃茶店裏使出吃奶的
勁兒甩撲剋,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劣質煙,大言不慚地高談闊論……實在是可怕!我寧
肯把目光投嚮墻壁,用想象去塗抹那一片空白。這是一塊陌生的墻壁,我發現,和桌
子相平行的高度有一行鉛筆字,我貼近了去看,可以看得出,下筆很用力,筆尖很細,
字跡清秀。寫着:“假如你也像我一樣寂寞,請Call我,行嗎?128——423569”署名
是:“咪咪”我忽然想到,很久以前,我的目光曾經掃過我現在蜷窩的角落,看見過一
個十六、七歲女孩,她把蒼白的小臉依在粉墻上,同樣蒼白的手托着腮,迷朦的眼睛
註視着天花板,她面前擺着的不是茶杯、茶壺,而是一罐貝剋牌啤酒,在二姐這裏,
一罐貝剋牌啤酒比一壺茶要貴一塊錢。也許她就是咪咪?在我的印象中,好像還看見
她久久仰着臉,用舌尖去接空罐裏最後一滴啤酒的樣子,那滴啤酒很久纔掉下來。有
憂傷,有失落,就是沒有醉意,因為一小罐啤酒是沒法讓她醉的。我甚至能回憶起當
時的背景音樂,似乎是舒柏特的小夜麯,由於電壓過低的緣故,節奏很慢,聽起來有
一種怪怪的悲涼。咪咪顯然是貓咪的昵稱,認真想想,那個喜歡和貝剋啤酒為伴的女
孩真有點像貓咪,是鄉下人說的那種偎竈貓。不是有病,就是受過很重的驚嚇和傷害,
怕寒冷,怕寂寞。當我正沉浸在對咪咪的追索和猜測的時候,二姐來了。似乎是為了
表示歉意而來,她微笑着坐在我的身邊。二姐已是四十開外的人了,我猜測她曾經有
過大麗菊似的豔麗,風聞九十年代初在上海灘她曾經是個滿有名的美女,闊綽過,也
曾經歷過幾場要死要活的愛恨情仇。今天雖然不能算是美人兒了,但她絶對是個可人
兒,可人兒是一個衹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詞兒。她把自己親手經營的吃茶店當做自己和
別人倦怠之後修心養性的港灣,她真的能做到“來的都是客”,在競爭如此激烈的餐飲
業,獨樹一幟,最重要的一條恐怕就是二姐的人緣好。二姐善於揣摩客人的心思,安
慰你,卻小心翼翼地避開你的隱痛。她從來都不涉及工作、收入之類使我羞於回答的
問題,頂多問我快樂嗎?應該快樂!你年輕,你聰明……你是追求淡泊而不是頽廢,
總有一天……會如願以償的……雲雲。她把保養得相當細嫩的手搭在我的手上,體貼
入微地說:
“小阿弟!沒有不開心吧?這兒和九號臺完全一樣,衹是變了個方向。”
“二姐!瞧你說的,很好。”我為了表示快樂,還誇張地說了一句恭維話:“不管
是九號臺,還是十三號臺,都在二姐您的光輝照耀下。”
“啊!”她笑了。“是嗎!這麽說我是太陽?還是月亮呢?”
“您既是我們的太陽,又是我們的月亮。”
“小阿弟!你真會說話。”她拍拍我的手。這時,她突然看見咪咪在墻上留下的
那行字。“這又是哪個詩人墨客的大作呀?經常有些現代派詩人在我的墻上留詩,我衹
好重新粉刷,刷了寫,寫了刷,我就像個墻報編輯。”她把身子歪倒在我的懷裏,貼近
了去看。“啊!是她!”
“她是誰?”
“我從來不問姓名,衹認面貌。她一年前常來,最近很少來。年輕輕就活得很艱
難,經常沒錢付賬,什麽都想抵押在我這兒,WORKMAN呀!電子表呀!口紅呀!有
一次還要把一條新內褲抵押給我,我統統沒要。我告訴她,有了錢再還吧!哪天有哪
天還,你不但是我的顧客,還是我的小朋友,主要是小朋友……咪咪就是這麽個女孩
兒。”二姐說到這兒,笑得眼淚汪汪的。
聽到這兒,我確認咪咪就是我遠遠看到過的那個女孩兒,心裏涌着一種說不清道
不明的辛酸來。立即想起兩句古詩來:“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而且差
一點念出聲來。
二姐繼續笑着說:
“去年,有一天,她又欠了我一壺茶錢,她對我說,她有很多朋友,藉五塊錢還
是容易的。我說:那當然好。於是,她就攔了一輛出租車,跳上去就走了。我想喊住
她,等我叫出聲的時候,車已經起步了。因為我想到,出租車的起步費都要十塊錢,
何必急着去借錢呢?可她去了。三個小時以後,那輛出租車司機跟着她回到我的店裏,
我記得司機姓張,咪咪請小張坐下喝茶,小張不喝,說出租車司機的辰光耽擱不起,
要她結帳,好再去做生意。咪咪衹好老老實實對他說:她本意衹是為了藉五塊錢,結
果,有的朋友沒找到,找到了的朋友沒有一點義氣,有義氣的朋友又沒有錢。去的地
方都很偏僻,找來找去,出租車的計價器上滾動積纍了三百八十五塊。這故事既荒誕
而又幼稚,怎麽辦?沒辦法。咪咪說:總得喝口熱茶,要麽啤酒?小張無奈,衹好坐
下來。喝完茶怎麽辦?還是沒辦法。我對他們說:‘你們二位的茶錢我不要了,至於她
欠你的車錢……無論如何這是一筆不小的款項……我真的也想不出一個好主意。’小張
沒喝一口茶,皺着眉頭,呆呆地盯着咪咪蒼白的小臉。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了,
沒有像一般人預料的那樣:從爭吵到打鬥,然後鬧着上派出所。小張在咪咪臉上一定
讀到了點什麽,到底是什麽?我也不知道。咪咪臉上除了真誠、單純以外就是悵惘了,
或許他真的能讀出咪咪以往的故事。小張衹嘆了一口氣,抓起放在桌子上的髒手套站
起來對咪咪說:‘我相信你,可你總得給我一個找到你的地址、電話吧?’咪咪從衣服
口袋裏摸出一支鉛筆,在小張的手掌裏寫了個Call機的號碼,小張也在她手上寫了一
個Call機號碼。咪咪說:‘真不好意思。’小張說:‘衹能不好意思了,咪咪!我希望盡
快能聽到你的聲音。’‘一定,小張師傅!你真夠意思。’小張就這樣走了。在聽到小張
的車啓動、開走之後,咪咪眼睛裏流出了兩行清淚。是為自己的孤獨無助而悲哀?是
為那些曾經熱絡過的朋友們感到失望?還是為一個陌生人的信任所感動呢?……不知
道。”
我受好奇心的驅使,問二姐:
“後來呢?”
“沒有後來,因為她很久都沒來過了。”
“沒有後來,可咪咪以前的故事您知道一點嗎……?也許很麯折?”
“不!普通極了。一群群來自窮鄉僻壤的男女青年,在南下打工的大潮中不結而
合,等到雙雙下崗,窮極無聊,日夜爭吵,反目成仇。為了各尋出路,不辭而別。他
們的兒女像是些被扔到大街上的小貓咪,流落在茫茫紅塵裏隨處都能聽到它們的叫
聲。”
“啊!是嗎?” 我就再也沒有問什麽了。二姐一眼就能覺察到我的黯然,輕輕
拍拍我的手就離開了我。
凌晨,我走在冷清的大街上,忽發奇想:咪咪或許正蹲在哪個人傢的門樓下,把
頭埋在自己的膝頭上,等着自己的Call機突然響起來把她驚醒。所以我特別註意所有
的門樓,遇見弄堂,我都會走進去窺探一番。當我口袋裏有了一個、或兩個硬幣的時
候,我會忍不住在投幣電話面前伫立良久,想Call一下咪咪。甚至幾次摘下話筒,沒
敢撥號。問題是當我想到咪咪回電以後,我說什麽好呢?我連請她吃一碗陽春面的錢
都沒有。坐下來一人一壺茶,十塊。我情不自禁地拍了一下身上的幾個口袋。這時一
輛灑水車從我身邊緩緩馳過,我渾然不覺,“嘩”地一聲濺了我滿身水。司機衝着我笑,
嚮我喊叫:
“喂!夢還沒醒哩!哈哈……!”
這樣的夢以後又做了好多次。一直到我找到了一個貨場的臨時門衛的職位,而且
在倉庫一角有了一個鋪位。在飽暖得到保證的時候,我纔鼓足勇氣在電話上撥了128,
當我說我要Call423569的時候,對方說:
“對不起!先生!機主欠交服務費,已經停機。”
等我再要問的時候,128收綫了。
有一次,在一個街角上看見一個我以為像咪咪的女孩兒,我馬上奔過去問她:
“你是咪咪吧?”
她看看我,用譏諷的口氣反問我:
“你是不是十三點?”
“對不起!”討了個沒趣,還得嚮她道歉。“我認錯人了。”
還有一次,在地鐵站裏,我看見一個女孩兒獨自像癱瘓了似的,斜靠在椅子上,
好幾列來和去的車輛她都沒上,又不像在等人。披肩長發遮住半邊臉。不知道為什麽
我認定她就是咪咪,毫無疑問,她正是我想象中的咪咪。由於上一次的經驗教訓,我
沒有直截了當地問她是不是咪咪,而是慢慢走過去,坐在她的身邊,輕輕地念着那個
Call機號碼:
“423569,423569,423569,423569……”
好一會兒她纔註意到我,她直起腰來,突然把身子轉嚮我,問:
“先生!你是不是看過很多南斯拉夫的老電影?”
“小姐!為什麽你要這樣問我?”
“因為南斯拉夫的老電影大多數都是表現地下鬥爭,我怕你中了邪,學着電影裏
的英雄,嘴裏念着聯絡信號,把我當做你的秘密同夥了。告訴你,如果真的發生戰爭,
我也不會去做那種危險的遊戲,真沒意思!”
“不!”我衹好說實話。“我念的是一個Call機號碼。”
“嗨!怪不得今年精神病院的床位那麽緊張……”說罷她就把身子重新轉了回去,
恢復了原來的姿勢,像癱瘓了似的,斜靠在椅子上,再也不睬我了。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敢再冒失了,可並不是說我已經忘了咪咪和咪咪的那個Call
機號碼。那天夜裏,在紫蘿蘭酒吧,看見一位吧姐,我又激動起來。雖然這位小姐穿
着超短裙,經過加工了的、捲麯的睫毛,嘴上塗抹着紫色的唇膏,頭髮紮成馬尾巴的
樣子。但我再一次認定她就是咪咪,毫無疑問,她正是我希望中的咪咪,終於走出了
睏境、有了一份工作的咪咪。我鼓足勇氣嚮她招了招手,她立即像跳舞似的擺動着裙
裾嚮我走來,問我:
“先生!您還要點什麽嗎?”接着一口氣報出一大串酒名來。
“不!我是想問你一句話。”
“是嗎,先生!”她親昵地低下頭,一股好聞的香水味嚮我襲來,她的臉幾乎貼
住了我的臉。
“你……”這時我有些不自信。“你是不是……咪咪?”
她嫣然一笑,在我耳邊說:
“如果您喜歡,就把我當做您懷裏的咪咪,我願意的……”
“不!你誤會了。”我衹好撒謊。“我是在找一個走失了的女孩兒,是一個朋友的
女兒。對不起!小姐!”
“沒關係,先生!”她眨了眨眼睛,用一種神秘的語氣小聲說:“有事衹管叫我,
我願意為您服務,包括在酒吧以外……”
“不……謝謝!”我語無倫次地搖着雙手。
從那以後,我就再也不敢造次了。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回到久違了的過路人吃茶店,見到二姐,自然而然地和她談
到許多往事,當談到咪咪的時候,二姐對我說:
“聽好多老主顧說,咪咪……走了……”在中國話裏,“走”的另一個含義是死,
兩者的區別僅僅在於說話人的語氣。也許我過於敏感,二姐說這句話的時候的確有些
傷感,而且,就此打住,再也沒有多說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