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短篇小说>> 董懿娜 Dong Yina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72年10月)
寻找咪咪
  各式各样的茶室应运而生,有中式茶楼;有西式茶座;有中西合璧式泡沫红茶坊;
  有以卖点心为主的粤式茶楼;那里的茶一般都不上档次。也有高雅得让人望之却步的
  茶艺馆,不仅茶叶是精品,茶艺小姐和茶具也是精品,当然,收费极高。还有一种非
  常一般、非常大众化的“吃茶店”,一般都在市区和郊区的结合部。我经常光顾的一家
  吃茶店,门前挂着一块老式招牌,叫:“过路人吃茶店”,招牌下面垂着三个小木牌,
  依次写着:“全天候”,“有时间”,“来吃茶”。 通俗易懂,直截了当,旗帜鲜明,简单
  明了。它的第一大优点是价廉,一壶茶伍元。第二大优点是:播放的轻音乐都是经典
  名曲,而且若有若无,似隐似现,闭上眼,就像在平静的湖上随水漂流。第三大优点
  是:不断续开水,只要你有时间,坐24小时也不会下逐客令,不仅不对你表示冷淡,
  而且老板还会笑容满面地坐在你身边和你谈心。老板是位年逾四十,白白胖胖,脸上
  的脂粉总是像开得张狂的喇叭花一般的女人,她总是用尖细的嗓门说话,半真半假的
  笑意嵌在那过早到来的皱纹里。大家都叫她——二姐。我就是属于“有时间”的那一
  类,正处于待业之中。日无立锥之地,夜无一梦之榻。衣冠不整,囊中羞涩的我,只
  要弄到五块钱,立即进“过路人吃茶店”。那里有热茶,有空调机,尽管响声很大,在
  暑气逼人或滴水成冰的沥青马路上游荡之后,天堂也不过如此了!
   久而久之我就成了茶店的常客。常客总是能受到比较多的优待,譬如:只要我来,
  就有一个约定成俗的专座,九号台,在西北角,本来是一个极佳的情人座。窝在那儿,
  既隐蔽,又能观察全场风景的好位置。又譬如:一时拮据,我还可以记一次账。只能
  一次,这已是二姐额外的体贴,而且不声张,我只需向她眨一眨眼睛,她微笑着点点
  头就行了。下次来一并结帐,给十块。说真的,我爱上了“过路人吃茶店”,也爱上了
  二姐,必须说明,我对二姐的爱是一种非常复杂的爱。她是女性,当然会有男女之间
  的情爱成份,坦白说:其比重极少。还有母爱的成份,其比重比较多。也有友爱的成
  份,其比重就更多了。在你腹中空空的时候,热茶能在你的肠胃里化为各式各样的食
  物,使你大腹便便。适宜的温度可以催眠,在你昏昏欲睡的时候,你就能进入和你的
  现实绝然相反的美梦之中了。
   那天,背负着前一天的茶债,在寒风凛冽之中和另外一个待业者争着擦洗一辆轿
  车,结果,同甘共苦的他把钱全都吞了。是可忍,熟不可忍?我只好向他宣战,在一
  个停工了的建筑工地上赤手空拳地进行了一场决斗,八个回合才把他打得伏地求饶,
  把我应得的十块钱给了我。当我把那沾有我和他的鲜血的纸币交给二姐的时候,二姐
  说:“老主顾!今儿您来得晚了点,你得通融通融了,到十三号台行吗?”她用她那柔
  软的手掌拍拍我的背。我连忙回答:“行行行!”十三号台在东南角,也是一个既隐蔽,
  又能观察全场风景的好位置。由于战胜的兴奋和座席的生疏,闭上眼睛也难以平静,
  怎么坐都觉得不舒服。就只好把眼睛睁着,对于在吃茶店泡茶的人,我毫无兴趣。许
  多都与我同类,但我和他们志趣迥异。他们中的大多数,喜欢在吃茶店里使出吃奶的
  劲儿甩扑克,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劣质烟,大言不惭地高谈阔论……实在是可怕!我宁
  肯把目光投向墙壁,用想象去涂抹那一片空白。这是一块陌生的墙壁,我发现,和桌
  子相平行的高度有一行铅笔字,我贴近了去看,可以看得出,下笔很用力,笔尖很细,
  字迹清秀。写着:“假如你也像我一样寂寞,请Call我,行吗?128——423569”署名
  是:“咪咪”我忽然想到,很久以前,我的目光曾经扫过我现在蜷窝的角落,看见过一
  个十六、七岁女孩,她把苍白的小脸依在粉墙上,同样苍白的手托着腮,迷朦的眼睛
  注视着天花板,她面前摆着的不是茶杯、茶壶,而是一罐贝克牌啤酒,在二姐这里,
  一罐贝克牌啤酒比一壶茶要贵一块钱。也许她就是咪咪?在我的印象中,好像还看见
  她久久仰着脸,用舌尖去接空罐里最后一滴啤酒的样子,那滴啤酒很久才掉下来。有
  忧伤,有失落,就是没有醉意,因为一小罐啤酒是没法让她醉的。我甚至能回忆起当
  时的背景音乐,似乎是舒柏特的小夜曲,由于电压过低的缘故,节奏很慢,听起来有
  一种怪怪的悲凉。咪咪显然是猫咪的昵称,认真想想,那个喜欢和贝克啤酒为伴的女
  孩真有点像猫咪,是乡下人说的那种偎灶猫。不是有病,就是受过很重的惊吓和伤害,
  怕寒冷,怕寂寞。当我正沉浸在对咪咪的追索和猜测的时候,二姐来了。似乎是为了
  表示歉意而来,她微笑着坐在我的身边。二姐已是四十开外的人了,我猜测她曾经有
  过大丽菊似的艳丽,风闻九十年代初在上海滩她曾经是个满有名的美女,阔绰过,也
  曾经历过几场要死要活的爱恨情仇。今天虽然不能算是美人儿了,但她绝对是个可人
  儿,可人儿是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词儿。她把自己亲手经营的吃茶店当做自己和
  别人倦怠之后修心养性的港湾,她真的能做到“来的都是客”,在竞争如此激烈的餐饮
  业,独树一帜,最重要的一条恐怕就是二姐的人缘好。二姐善于揣摩客人的心思,安
  慰你,却小心翼翼地避开你的隐痛。她从来都不涉及工作、收入之类使我羞于回答的
  问题,顶多问我快乐吗?应该快乐!你年轻,你聪明……你是追求淡泊而不是颓废,
  总有一天……会如愿以偿的……云云。她把保养得相当细嫩的手搭在我的手上,体贴
  入微地说:
   “小阿弟!没有不开心吧?这儿和九号台完全一样,只是变了个方向。”
   “二姐!瞧你说的,很好。”我为了表示快乐,还夸张地说了一句恭维话:“不管
  是九号台,还是十三号台,都在二姐您的光辉照耀下。”
   “啊!”她笑了。“是吗!这么说我是太阳?还是月亮呢?”
   “您既是我们的太阳,又是我们的月亮。”
   “小阿弟!你真会说话。”她拍拍我的手。这时,她突然看见咪咪在墙上留下的
  那行字。“这又是哪个诗人墨客的大作呀?经常有些现代派诗人在我的墙上留诗,我只
  好重新粉刷,刷了写,写了刷,我就像个墙报编辑。”她把身子歪倒在我的怀里,贴近
  了去看。“啊!是她!”
   “她是谁?”
   “我从来不问姓名,只认面貌。她一年前常来,最近很少来。年轻轻就活得很艰
  难,经常没钱付账,什么都想抵押在我这儿,WORKMAN呀!电子表呀!口红呀!有
  一次还要把一条新内裤抵押给我,我统统没要。我告诉她,有了钱再还吧!哪天有哪
  天还,你不但是我的顾客,还是我的小朋友,主要是小朋友……咪咪就是这么个女孩
  儿。”二姐说到这儿,笑得眼泪汪汪的。
   听到这儿,我确认咪咪就是我远远看到过的那个女孩儿,心里涌着一种说不清道
  不明的辛酸来。立即想起两句古诗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而且差
  一点念出声来。
  二姐继续笑着说:
   “去年,有一天,她又欠了我一壶茶钱,她对我说,她有很多朋友,借五块钱还
  是容易的。我说:那当然好。于是,她就拦了一辆出租车,跳上去就走了。我想喊住
  她,等我叫出声的时候,车已经起步了。因为我想到,出租车的起步费都要十块钱,
  何必急着去借钱呢?可她去了。三个小时以后,那辆出租车司机跟着她回到我的店里,
  我记得司机姓张,咪咪请小张坐下喝茶,小张不喝,说出租车司机的辰光耽搁不起,
  要她结帐,好再去做生意。咪咪只好老老实实对他说:她本意只是为了借五块钱,结
  果,有的朋友没找到,找到了的朋友没有一点义气,有义气的朋友又没有钱。去的地
  方都很偏僻,找来找去,出租车的计价器上滚动积累了三百八十五块。这故事既荒诞
  而又幼稚,怎么办?没办法。咪咪说:总得喝口热茶,要么啤酒?小张无奈,只好坐
  下来。喝完茶怎么办?还是没办法。我对他们说:‘你们二位的茶钱我不要了,至于她
  欠你的车钱……无论如何这是一笔不小的款项……我真的也想不出一个好主意。’小张
  没喝一口茶,皱着眉头,呆呆地盯着咪咪苍白的小脸。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了,
  没有像一般人预料的那样:从争吵到打斗,然后闹着上派出所。小张在咪咪脸上一定
  读到了点什么,到底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咪咪脸上除了真诚、单纯以外就是怅惘了,
  或许他真的能读出咪咪以往的故事。小张只叹了一口气,抓起放在桌子上的脏手套站
  起来对咪咪说:‘我相信你,可你总得给我一个找到你的地址、电话吧?’咪咪从衣服
  口袋里摸出一支铅笔,在小张的手掌里写了个Call机的号码,小张也在她手上写了一
  个Call机号码。咪咪说:‘真不好意思。’小张说:‘只能不好意思了,咪咪!我希望尽
  快能听到你的声音。’‘一定,小张师傅!你真够意思。’小张就这样走了。在听到小张
  的车启动、开走之后,咪咪眼睛里流出了两行清泪。是为自己的孤独无助而悲哀?是
  为那些曾经热络过的朋友们感到失望?还是为一个陌生人的信任所感动呢?……不知
  道。”
   我受好奇心的驱使,问二姐:
   “后来呢?”
   “没有后来,因为她很久都没来过了。”
   “没有后来,可咪咪以前的故事您知道一点吗……?也许很曲折?”
   “不!普通极了。一群群来自穷乡僻壤的男女青年,在南下打工的大潮中不结而
  合,等到双双下岗,穷极无聊,日夜争吵,反目成仇。为了各寻出路,不辞而别。他
  们的儿女像是些被扔到大街上的小猫咪,流落在茫茫红尘里随处都能听到它们的叫
  声。”
   “啊!是吗?” 我就再也没有问什么了。二姐一眼就能觉察到我的黯然,轻轻
  拍拍我的手就离开了我。
   凌晨,我走在冷清的大街上,忽发奇想:咪咪或许正蹲在哪个人家的门楼下,把
  头埋在自己的膝头上,等着自己的Call机突然响起来把她惊醒。所以我特别注意所有
  的门楼,遇见弄堂,我都会走进去窥探一番。当我口袋里有了一个、或两个硬币的时
  候,我会忍不住在投币电话面前伫立良久,想Call一下咪咪。甚至几次摘下话筒,没
  敢拨号。问题是当我想到咪咪回电以后,我说什么好呢?我连请她吃一碗阳春面的钱
  都没有。坐下来一人一壶茶,十块。我情不自禁地拍了一下身上的几个口袋。这时一
  辆洒水车从我身边缓缓驰过,我浑然不觉,“哗”地一声溅了我满身水。司机冲着我笑,
  向我喊叫:
   “喂!梦还没醒哩!哈哈……!”
  这样的梦以后又做了好多次。一直到我找到了一个货场的临时门卫的职位,而且
  在仓库一角有了一个铺位。在饱暖得到保证的时候,我才鼓足勇气在电话上拨了128,
  当我说我要Call423569的时候,对方说:
   “对不起!先生!机主欠交服务费,已经停机。”
  等我再要问的时候,128收线了。
   有一次,在一个街角上看见一个我以为像咪咪的女孩儿,我马上奔过去问她:
   “你是咪咪吧?”
   她看看我,用讥讽的口气反问我:
   “你是不是十三点?”
   “对不起!”讨了个没趣,还得向她道歉。“我认错人了。”
   还有一次,在地铁站里,我看见一个女孩儿独自像瘫痪了似的,斜靠在椅子上,
  好几列来和去的车辆她都没上,又不像在等人。披肩长发遮住半边脸。不知道为什么
  我认定她就是咪咪,毫无疑问,她正是我想象中的咪咪。由于上一次的经验教训,我
  没有直截了当地问她是不是咪咪,而是慢慢走过去,坐在她的身边,轻轻地念着那个
   Call机号码:
   “423569,423569,423569,423569……”
   好一会儿她才注意到我,她直起腰来,突然把身子转向我,问:
   “先生!你是不是看过很多南斯拉夫的老电影?”
   “小姐!为什么你要这样问我?”
   “因为南斯拉夫的老电影大多数都是表现地下斗争,我怕你中了邪,学着电影里
  的英雄,嘴里念着联络信号,把我当做你的秘密同伙了。告诉你,如果真的发生战争,
  我也不会去做那种危险的游戏,真没意思!”
   “不!”我只好说实话。“我念的是一个Call机号码。”
   “嗨!怪不得今年精神病院的床位那么紧张……”说罢她就把身子重新转了回去,
  恢复了原来的姿势,像瘫痪了似的,斜靠在椅子上,再也不睬我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再冒失了,可并不是说我已经忘了咪咪和咪咪的那个Call
  机号码。那天夜里,在紫萝兰酒吧,看见一位吧姐,我又激动起来。虽然这位小姐穿
  着超短裙,经过加工了的、卷曲的睫毛,嘴上涂抹着紫色的唇膏,头发扎成马尾巴的
  样子。但我再一次认定她就是咪咪,毫无疑问,她正是我希望中的咪咪,终于走出了
  困境、有了一份工作的咪咪。我鼓足勇气向她招了招手,她立即像跳舞似的摆动着裙
  裾向我走来,问我:
   “先生!您还要点什么吗?”接着一口气报出一大串酒名来。
   “不!我是想问你一句话。”
   “是吗,先生!”她亲昵地低下头,一股好闻的香水味向我袭来,她的脸几乎贴
  住了我的脸。
   “你……”这时我有些不自信。“你是不是……咪咪?”
  她嫣然一笑,在我耳边说:
   “如果您喜欢,就把我当做您怀里的咪咪,我愿意的……”
   “不!你误会了。”我只好撒谎。“我是在找一个走失了的女孩儿,是一个朋友的
  女儿。对不起!小姐!”
   “没关系,先生!”她眨了眨眼睛,用一种神秘的语气小声说:“有事只管叫我,
  我愿意为您服务,包括在酒吧以外……”
   “不……谢谢!”我语无伦次地摇着双手。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敢造次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回到久违了的过路人吃茶店,见到二姐,自然而然地和她谈
  到许多往事,当谈到咪咪的时候,二姐对我说:
   “听好多老主顾说,咪咪……走了……”在中国话里,“走”的另一个含义是死,
  两者的区别仅仅在于说话人的语气。也许我过于敏感,二姐说这句话的时候的确有些
  伤感,而且,就此打住,再也没有多说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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