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言情>> 董懿娜 Dong Yina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72年10月)
米琪
  这个孤独的老头总是这样叫我。
   米琪——米琪!用各种各样的声调。自从来到他这个家以后,这样的声音已经让我十
  分熟悉了。我已经慢慢学会了不再随时答应,因为我感觉到,其实,我是不是随口答应
  并不重要,他也就是这样喊几声,只要知道我在房里就行了。
  
   我是一个小松鼠,我们这个族群本来生活在北方,那里的寒冷和参天茂密的森林曾
  经是我幸福的家园,那时的我没有记忆,最多只能记住当天的事,那是我们松鼠类的共
  同特性,那时的生活无忧无虑,歌声是我和我的同类们唯一交流的语言。我们是很长寿
  的一类,几十年,甚至上百年,都不在话下,生活是非常单纯的。后来,有一些从南方
  来的尖嘴猴腮的刁蛮之客,手指素白尖长,心肠墨黑。专门来捕猎我们这些松鼠。然后
  ,拿到南方的集市上去卖,关在笼子里,被人买回去,当作宠物。
   听说,我们一旦离开这片寂静、广袤、荒僻的家园,去了南方,大约就只能活一年多
  ,最多活不过两年。所以,同伴们都很恐惧,一听到有捕猎的风声就惶惶不可终日。但
  也听说,一旦离开这块虽然安宁,但只有愚昧和混钝的世界去到南方,就可以有记忆,
  可以听懂那些刁蛮之客和他们的同类们的语言,可以打开久为封闭的灵性。传说,松鼠
  曾经是百兽中最机灵聪慧的,因为娇美优雅天资过人,故而持娇而骄,得罪了神灵,被
  降为只能发出细声,长得娇小,作为陪衬的“小可爱”。我自幼是个孤儿,每每在空旷
  的林间蹦来跳去的时候,心中常有悲戚。我渴望与人交流,打开那被封闭囚禁的灵性,
  留住记忆,可以在孤独的时候慢慢回味——哪怕是痛苦的。我想知道林子之外的世界,
  那种有心灵的自由和理解沟通的世界让我心生迷恋。虽然,会被关进笼子,但能听懂语
  言——人类的语言,留住记忆,这一切,深深地吸引我。我的那些同伴们害怕到南方去
  ,最主要的原因是害怕短命,我也希望活得长久,可是这样活着让我厌倦,我心底有的
  时候有一种可怕的念头——让那些人抓住我吧。去了,不久就要面对死亡,可不是说还
  有将近两年的时间吗?我想,如果能满足我长久以来存留在心里的愿望,离开这个没有
  语言、交流、记忆,让人窒息的地方,哪怕只活两年也是值得的。我只把这样的念头埋
  在心里,不敢对任何人讲,我想旁的松鼠会视我为“疯子”的。
  
   我是故意让那些捕猎者抓住我的吗?我不敢确定。反正是我动作不够敏捷——可能
  是下意识里有犹豫的成分。我被逮住了。很快被运到南方的这座繁华的都市。从离开森
  林的那一刻,我好象就陷入一种睡思昏沉之中,几乎没有知觉。我还是处于没有任何记
  忆的状态,对于过去一天以上的事,我已经不记得了。好象是过了很久,我感到周围是
  那么热闹,呼吸变得异常困难,一切都是那么新鲜,让我好奇、兴奋。耳朵里充满了各
  种各样的声音,可我什么也听不懂。
  
   关于那些传说中的离奇故事,是我到了这个叫欧阳翰的老先生的家才明白的,传说
  不仅是真的,而且还有更离奇的,我不仅能听懂人类的语言,而且还能听见他们心里的
  话。可惜的是,我只能听,不会说,依然只能用细小脆弱的声音来表达意思。这个叫欧
  阳翰的老头常让我惊讶,他总是能理解我的意思——几乎没有任何偏差。
   那一刻的到来让我在顷刻间如遭电击。
   人类口中发出的让人耳膜发胀的声音转瞬间变得悦耳,象有神灵附身,那些言语虽
  与我们松鼠类婉转细润的声音迥然不同,可我字字句句都听得明白。一想到是用我几十
  年的生命换来的,心里就顷刻间黯然下来。
  
   我被这个叫做欧阳翰的老人领回了家,不知是福是祸。我是豁出了命来,想听一听
  人类的语言,感受那种彼此相通的情感,弥补在我和我的同类中的“本性缺失”,然后
  带着我的同类无法感受的情感满足地死去——以折寿为代价。可是,他们家很少有语言
  交流,总共只有两个人,除了他和他的夫人间隙性的狂风骤雨般的吵闹,大段的时间就
  是沉默复沉默,房子里是那种带有凄凉的安静。然而,他没有停止过自己和自己的说
  话——无时不刻的,哪怕是在上厕所的时候。他对我格外爱护。外出回来,一进门,就
  大声的叫,米琪——米琪,然后自己对自己说些话,像是说给我听的,又好象不是。
   人类并不知道我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而且真的能听懂他们的话。他们对我说一些
  什么,在他们心底,并不认为我真的懂,他们只是寂寞,需要有一个倾述的对象。欧阳
  稍稍有些不同,他好象真的把我视作他的朋友,凡是能带着我的地方都要带我去。在家
  里,他不太言语,除了看书就是沉默——这时候,我就听到从他心里流过的每一句话了
  。他好象很害怕和他的妻子说话,没说上几句,彼此的分贝就急剧上升、然后一些不堪
  入耳的词汇就倾泻而出。每一次,他都涨红着脸,气得眼冒金星,血压骤升,躲到另外
  的一个小房间里,有一次,我看到他哭了。
  
   现在是子夜两点,我本来已经在我的笼子里睡着了。隔壁的房间里又刚爆发了一场世
  界大战,我被吵醒了。欧阳翰又从“战场”上惨败而归,他躲在小房间的沙发上,沉重
  的叹息声,心底里是哀伤而愤怒的话语。
   生活到了这样的境遇,唯剩下死亡是最后最美的诱惑了。甜美、温馨是早已荡然无
  存了。我只想安安静静的过完余生——已经是屈指可数的余生了。忍受着常人无法想象
  的屈辱和痛苦,是因为我终究对这个活生生的世界尚存依恋,我终究是懦弱的,没有决
  然的勇气,最最重要的是,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唯剩的这一个,是我所爱的
  。尽管,我没有办法看到她,更没有可能和她共同的生活在一起,即便她现在去了另一
  个世界,我们的心还是相通的,我答应过她,要活下去,我已经辜负过她,不能再不负
  责任的撒手而去,虽然是气弱游丝地活着,很多重逢的场景只能在梦中编织,但那的的
  确确是支撑我活下去的理由。只有她——只有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让我心中依恋,不
  忍违背的,否则,我早就自行了断了。
   我是一个被社会遗弃、羞辱的人。各种各样的谎言和诬蔑象流行感冒一样四处蔓延,
  我早已被支离成碎片,任何的解释都是没有用的,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解释。人们都不
  知道事情的真相,可能在我活着的时候,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了。我要带着羞辱和嘲讽
  离开这个世界——事实的真相将和我一起走,除了她,只有她知道事实的真相,并和我
  相知,同情我、理解并深深的眷恋。
   隔壁房间的那个女人呢?是的——她是我的妻子,可是,我们早已是被囚禁在一个
  屋檐下的一对充满仇恨,互相厌恶的鸟。有的时候,在我们彼此狂怒争吵的时候,我想
  ,我们简直就像两头野兽。更加可怕的是,她同时还是我的牢笼。你问我为何不挣脱?
  如果我告诉你即便是豁出了命,也无济于事,你信吗?你知道吗?一走出那扇门,我就
  有可能陷别人布局好的天罗地网——而她是他们的同谋。她余生最大的目的就是要折磨
  我,二十年了,我们有将近二十年没有过任何亲近,以前,我还能躲,躲到可以找到片
  刻安宁的地方,现在,我的一些不和时宜的言论和行为惹得一些人很不愉快,为此,我
  几乎惹来了杀生之祸,现在,我失去了名誉,被囚禁在这个房间里,出了门是天罗地网
  ,待在屋里是受到严格的控制和随时的辱骂。我这一生都在寻找自由——然而,却是被
  自由彻底抛弃的人。好几次,我都想从阳台上径直跳下去,就此,所有的烦恼都解脱了
  。听说,离开这个“生”的世界,人就远离了彼此折磨、怨恨、陷害,在那个“另它”
  的世界,可以找到人类梦想的理解沟通的极地。善良。宽容。自由,最重要的是自由
  。听说,放弃了“生”,就可以实现梦想,我曾经是这样渴望,如今,我在这“生”的
  世界多了一份牵挂,所以,连去死也变得不可能,每天,就看着伤口流血,痛到麻木却
  不能了断。我的妻子知道我的弱点,也知道我被视为社会上一部分人心中的公敌,她知
  道爱情早就在我们之间荡然无存了,可是,她可以挟制我,她如此地仇恨我,是为了报
  复,因为,我背叛过她——是的,我背叛过我的婚姻,而且,不止一次——
  
   我耳畔传来欧阳的心灵的独白是越来越轻了,轻到听不见为止。他实在太累了,终
  于在忧心忡忡中昏沉沉地睡去。现在已经是凌晨五点了。我也被折腾得精疲力竭,那位
  老太太在睡了一小会儿之后也醒过来。我通常听到的她自己对自己的言语是充满了愤懑
  ,和对欧阳无穷尽的埋怨咒骂。这是一个很可怜的女人,我能感受到的是她心底里如阡
  陌交错般的伤痕,一点也不比欧阳翰的少,她如同一根孱弱的芦苇,早已被世事沧桑岁
  月更叠折磨得行同枯槁。然而,你却想象不到,她脆弱的生命里迸发出来的韧性。支撑
  她的一个重要的信念就是要比欧阳翰活得长久,看着欧阳翰死在自己之前,了却人生最
  后一个愿望。听——天还没有全亮,她就开始发泄了——
   我把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光都献给了他,陪着他历经这几十年来的风雨。因为他和别人
  不同,每一次“社会变革”都少不了他,而且都是恶运。这么多年来我没有过过真正幸
  福快乐的生活。而他一直对我很冷漠,我是当了近二十年的“活寡”,无数次的,他提
  出离婚——在我还没有这么老的时候,生活对我而言只剩下一张“面子”,我也别无所
  求。我就是和他一同去死也不会放了他,直到有一天,我突然知道这么久以来,他一直
  都在背叛我,他爱着别的女人——其实,私底下我都能感觉到。只是这一次变成了一个
  众所周知的丑闻,我唯剩下的一张“面子”被撕破了,多年来淤泥般的恼怒和羞辱让我
  想到了死,仇恨掩埋了我所有的理性,我要托着他一同去死。命运对我太不公平了。他
  对我说,他很早就不爱我了,甚至,从来都没真正地爱过,几十年来,他提过无数次的
  分手,是我把他捆在这个坟墓里,他的幸福被杀戮,我害了他一辈子。
   你问我为什么不同他离婚?年轻的时候,我曾经非常爱他,而且我也相信他爱过我,
  尽管他现在不承认,但我相信他一定爱过我的,后来——我们结婚后不久,在我们生活
  的这块土地上,人的命运都不是自己所控制掌握的,我们就象是风中孱弱的芦苇,在翻
  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日子里,人的尊严坠入万丈深渊,而我们面临的就是久别——长久
  复长久的分别。我想,他就是从那时候起不爱我的,爱,是经不起分别的。我们不太相
  同,当然,这是在婚后才慢慢发现的,他总是嫌我脾气暴躁、不理解他,还有,岁月的
  苍白和他的冷漠早已让我对生活失去了信心——我无心打扮,经常是蓬头垢面,将近十
  年分别后的重又相见让我们如同陌路。我们还需在一间房子里共同生活,可我知道他从
  里到外都已经背叛我了。我愤怒到极点。如果,我们生活在一个平和的温馨自由的年代
  ,那么,就不会分别,也许,他就不会爱上别人。可我的恨总是要发泄出来,“社会”
  是一个空茫的词汇,而他是我唯一找到的最合适并就在身旁的人。争吵一旦开了头,就
  象无轨电车,我用最不勘的话来表达我的愤恨,我喜欢看到他被我激怒,让他痛苦可以
  聊以发泄我心中郁积的仇怨。后来,我也慢慢意识到早已不再爱他了。但我已经老了,
  失去家庭我便一无所有,儿子——这个世界上唯一让我能腾生起爱的人,他在太平洋的
  另一边,他爱他的父亲胜过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对我只是一种天性中的母子之情。那个
  死老头依然风度很好的样子,这两年他开始有些掩示不住的颓唐和苍老,也时常疲倦之
  极,医生说他的心脏出了问题,可我知道在他的心里有一个人,我用尽了办法想把“她
  ”掏出来,可他就是不说。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不能看着他去快活,我宁可和他同
  归于尽也不愿让他得逞——
  
   我真的累了,自从我到这个家来,他们的吵闹我都快听厌了。包括在他们心底里的
  。原来,我以为传说里的话是真的——在人类的世界里有非常丰富的语言,不象在我生
  活的森林里,交流的声音十分单一。可是,我没有想到这是一把双刃剑,同时可以制造
  出那么多不堪入耳的话。我经常看到欧阳翰紧闭着双眼,眉头几乎锁在一起,脸上的皱
  纹深陷,神色苍白,有时就象死过去一般。这个时候,他的心里也是十分安静的——死
  寂一般的。听不到任何声音,甚至连心跳也听不见,让我害怕。
   我实在太困了,是在他们的埋怨声中慢慢睡着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每天这个时候,我总是很开心。欧阳翰有散步的习惯,除了倾盆大雨才能阻止他。他
  总是把我揣在怀里,亲呢地抚摸我的毛,不时地和我说上几句。他一踏出家门,心情就
  好象轻松很多。可那个老太太平时总是看着他,不许他出门,说是他出门是为了会“婊
  子”,然后,又是一顿大吵。每一次,欧阳总是十分痛苦。她还盯过他的梢,搞得欧阳
  在朋友们当中很没有面子。很多时候,为了息事宁人,他就把自己反锁在小屋里哪里也
  不去,为了耳根清静。只是,散步这一习惯他不放弃,反正总共也只有一个小时,那位
  老太太也不再管这件事。我是从欧阳的那些朋友那里知道,欧阳是一个很不容易的人
  。除却外表所看到的潇洒外,他还是个别人尊重仰慕的人。听说,他曾经非常有名,不
  过,他自己好象总是不自觉地在周围的人情绪都往高处走的时候,顷刻间黯然下来,好
  象总有一根无形的绳索,重如磐石,牵着他的心,让他无法从一种无望和惊痛中彻底摆
  脱。
   欧阳带着我,就这样逍廷地走走,不时的会在这条寂静的小街上碰上一二位认识欧阳
  的人,与他打招呼,他们叫他“教授——”,欧阳并不认识他们,但他的脸上始终都是
  那种浅浅的温和的微笑,只有我知道,其实,看到的人,听到的招呼,他都没有装到心
  里去,在脸上滑过的一瞬间也就滑走了,他的心里不是平得象一块玻璃就是山崩地裂,
  日常的情感的涟漪对他是不再能轻易“经意”的了。他总是走到拐角的街心花园的石板
  凳旁,然后拿出事先就备好的报纸铺上,把我从怀里掏出来,让我随便走走,他静静地
  坐在一旁。他也知道我走不远,从一进他家的门,我就开始有些失望,我是做了一个“
  巨大的牺牲”才换来今天这一切,挤到人群中,想感受人类的情感和语言,可在欧阳家
  却偏偏是最缺的。然而,我却从来没有想过要溜走。其实,要从他们家溜走是最容易的
  ,几乎没人管我。我也经常因为没有他们的照顾而没有吃的。我总觉得欧阳翰很寂寞,
  他把我这个小松鼠也当作可互相怜惜的对象,晚上,他一个人睡在小屋里,我就在他床
  边的一个小木柜里——那是他为我特制的床。我经常听到他辗转反侧的声音,还有在心
  底里的哭声。
  
   我就在这个街心花园走走,偶尔,也会爬到树上去玩一会。只是,这里的树太矮了
  ,一点意思也没有。欧阳会间隔几天带我到稍远一些的一条安静的街角的尽头。那是一
  幢有些残破的欧式建筑,可能是很有些年头了,故而,房子显得很旧,好多窗户都破了
  ,院子里杂草丛生。显然,房子里没住人——以前住过的,现在没有了。我只听到欧阳
  在心底反复念着两个字:安琪——安琪,有的时候,他的眼眶都湿了。不管有多动情,
  也要赶在一个小时内回到家,否则,就要被那个老太太训斥了,稍微过一点,就有可能
  挨骂,她可能又要翻老账了。她每天都要问,今天碰到什么人了,欧阳就说,在街心花
  园坐坐,他绝口不提在老房子面前站了很久,还经常掉泪的事,他从来都没提过。我想
  ,那是欧阳的秘密,也是他为何常常黯然神伤的原因。
  
   我到南方的这个繁华都市已经有三个月了,我开始感觉到自己开始有些虚弱,常常
  是呼吸困难,极易疲乏。我想到了那个可怕的预言:生命变得屈指可数。和欧阳翰好象
  是越来越象,他也常常在心底为自己的迟暮而伤感。
  
   今天,欧阳翰要带我去会朋友。他不常出门,朋友也不多。只有一些固定的朋友的
  聚会——通常是一个月一次。他总是很淡然的样子,也知道朋友们有时会在背后编排他
  ,他只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每个月的头一个礼拜天,在这家五味斋饭馆聚会。
   我不知道欧阳是不是真的很清楚地明白那些人心里的意思,他也只不过是揣测而已
  。可我却能听清楚他们每个人心里的话。不听倒也罢了,越听,越生气,心里既难过又
  失望。明明在心里充满了妒忌和猜忌,还时常在心里发出轻蔑的嘲讽,可堆在脸上的都
  是象山花一样烂漫的笑,还有嘴里发出的声音也象是从蜜罐里刚刚捞出来的。让我感到
  浑身肉麻,这就是传说中,人类之间的真诚和理解之邦的极地吗?欧阳翰是在他们心底
  里编排的最多的,我也不知道到底为了什么。听——那个干瘪得像黑枣一样的男人又开
  始在心底嘀咕了:
   这个欧阳翰总是那种潇洒风流的样子,也真是奇怪,再大的打击也击不倒他。听说
  他现在是“虎落平阳遭犬欺”,不过,外表倒也看不出来。这个人一辈子都在风雨里折
  腾,和他相好的女人也不知有多少,别人说,他的祖上是满人,又有说有混血,难怪精
  力如此旺盛。他向来很高傲,不爱搭理人,甚至不爱和人说话。有什么了不起,如今,
  几十年风水轮流转,他也会有今天。他是个硬骨头,老是和时事过不去,遭了恶运。听
  说,是吃了个哑巴吃黄莲的苦头。像我们这样的人,想的就是太太平平过日子,什么国
  家兴亡,匹夫有责。我最看不得那些平日里出头露脸的人。瞧他那神情,我们这些人出
  不了头,就是因为那些神气活现的人挡着道压着顶,现在,他挨了整,我好象无形中出
  了口气。
   他一边嘀咕一边走上前来,很热情地握住欧阳的手,许久不放。寒喧着,像老朋友
  一样。将问候体帖的话贴在欧阳的耳朵边讲。更让我生气和不安的是,欧阳好象全然没
  有发现他的虚伪,还不住地和他点头,将近来的生活中的趣事与他分享。一旁,那个长
  得像球一样的矮个子又开腔了。他每一次都把欧阳捧得像天一样高,场面上,都要和欧
  阳靠得最紧。他也知道,欧阳在很多时候就像一块招牌,还是很管用的。然而,在他心
  里,那种踩在云端上的感觉常常冒上来,他特别想让那种企羡的目光投向他。欧阳就象
  一道无形的屏风,挡着。他心里不甘,又奈何不得。脸上的笑就如僵了的花。他心底里
  常常是千转百回,表面上波澜不经罢了。这会儿,他的心思又活起来了:
   这个欧阳已是迟暮夕阳了。他可能是有点老糊涂了。都一大把年纪了,还一天到晚过
  不了“明志”这一关。我们这些人当中,现在么,要论名气、地位、人品,我无疑是蒸
  蒸日上。大有多年媳妇熬成婆的滋味,总算可以和欧阳校校劲了。欧阳么,也就那么回
  事。多少年来,他是在浪尖上颠着,都找不到方向了。这下,一下子跌得惨不忍睹,我
  早就说过,人不能得意忘形。人呢,活着,就要学得乖一些,先得为自己想想。我原先
  也挺佩服他,不过,我终究不太明白他怎么会这样糊涂?为了那么点不着边际的“理想
  ”,听说,还有个女人,一个让他动情的女人,他失掉的东西太多了。人们都在说,欧
  阳翰是个情场高手,瞧他那个模样是挺招女人爱的,又听说他很痴心,为了一份感情纠
  缠了多年,最后,那个女人死了,欧阳像丢了魂,甚至很堕落过。在我们这个圈子里混
  ,名和利都是得来不易的,谁也不愿为了这些粘着香粉的事自毁前程,有什么相好的人
  ,都是私底下藏着,不能上台面的。欧阳是出了名的痴情种,有人说他特别重情,才会
  闹得满城风雨。也有人说他生来好出风头,至于绯闻,更是从来没有断过,惹出了事也
  是活该。我倒是有一次听知道内情的朋友说,是有人想整他,好多年了,一直无从下手
  ,结果找了这么个理由,在这里 ,这是传得最快的流言,堆起来,可以把人顷刻间淹
  没——
  
   每次跟他去参加那些聚会,总是替他报不平,也不知道欧阳是真傻还是根本就是糊
  涂了。他难道不明白那些人并不是和他心灵相惜的,他们实在是不可信任的。我本来以
  为传说中人类的世界是善良理解的极地,我真的太失望了,尤其不能见到那种表面上阿
  腴奉承,背地里却冷嘲热讽的人。我真希望有神灵附身,能学会说人话,我可以伏在欧
  阳耳边说悄悄话,告诉他那些人在心里编排他的话,让他不要把心里的话说给他们听。
  
   我感到越来越虚弱,原先在林子里那种身手矫健的感觉好象再也没有了。人总是有
  一种往下坠的感觉。我开始对当初的选择有些后悔,但每次看到欧阳翰充满忧郁的眼神
  ,心里又有些莫名的感动,自我来到他的身边后,我成了他唯一每日的倾述对象,他常
  常对我久长的沈默和倾心相述,他以为我是个小松鼠,听不懂人话,所以觉得我很安全
  ,哪知我听得明明白白,而且完全懂得他呢。
  
   又是一个凄冷的夜。欧阳近来身体很不好,常常胸闷气急,偶尔是低烧不退,高血压
  和哮喘一直困扰着他。家里常常象硝烟弥漫的战场。他常常失眠,整宿不能安睡。这会
  儿,他又把我搁到床边,自己半仰在床上,喃喃自语:
   我承认,我是背叛过我的婚姻,那个睡在隔壁房里,天天和我吵架的女人是我的妻子
  。我是背叛过她,而且,已经很久我们就形同陌路了。我爱的是一个叫安琪的女人,她
  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知心的女人。我的妻子早就知道我们夫妻之间的爱已经死了,可
  是,她说就是死也不能让我如愿,她还威胁我,如果我一意孤行就和那些要“整”我的
  人一起置我于死地。我承认,一个人有忠于家庭的责任,那么多年来,要不是为了儿子
  ,为了这个家的门面,我宁可去死。我们的结合有很多的偶然因素,那时年少不更事,
  我想选择这门婚姻可能是我一生中犯的最大的错。其实,我的心里对她也有很深的愧疚
  ,她也很可怜,多年来,我们争吵相互伤害,彼此都伤痕累累。我因为老与时事不能合
  拍,还常常背道而驰,所以这个家一直以来都是恶运不断。她因为我,也受了很多罪,
  这也是我每一次想要和她绝然时所犹豫和顾忌的,故而会一拖再拖,错上加错。然而,
  当我鼓足勇气想分开时——因为我的忍受已经到了尽头,我才发现成了一种奢望。她把
  多年来对我的失望变成了一种疯狂的折磨,在这种折磨中俩人一起终老是她活着最后的
  愿望。她给我套上枷锁,如果我再有任何想决然离去的念头,她要和我一起去死,用她
  的手亲自做了断。好几次,我想的就是从自家的阳台上跳下去,有几次,甚至走到它旁
  边,脑子里都是纷乱的画面,实际上是一片空白——
   待我冷静下来,我的心就象在利刃上磨。往事不堪回首。我是一个一辈子都仰仗情
  感支撑的人,然而,我也深知我的弱点,在情感上软弱、多情、犹疑、太易冲动,有时
  是有些不可抑制的滥情。为此,我曾经伤害过我最不想伤害的人。我已经为了这一切付
  出了代价,失去了生活中的一切,连人活着最后一点的尊严都被重重地踩在脚下。还要
  我怎么样呢?
   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安琪,如果没有她,我想,我也可以找到一种解决的途径—
  —死,义无反顾地去死,也是一种解脱。死了,就不用再活在这个世上遭罪了。然而,
  我遇见了安琪,我这一生唯一不含任何邪念,真正从心底里倾爱的女人。我几乎没有办
  法用任何语言来表达我对她的感情。我只想说,是她让我有勇气在这地狱般的环境中,
  腾生出最后也是最惊人的力量来活下去,并且把我这一生最后的情感燃烧起来,我平生
  第一次感觉到纯净的爱是这样甜蜜,我从来没有这样后悔过——为我曾经有过的荒唐和
  错误。在我认识安琪后,这种后悔象钻在心里的虫子,时时咬着我的心。安琪总是用她
  的柔情和宽容安慰我,让我相信往事已经过去了,不要再去想它。我多么希望我能重又
  恢复年轻,往事的诸多错误可以当作从来也没有过,为了安琪我可以重新活一遍。我一
  定会加倍地珍惜。不辜负她。其实,安琪越是不提以往的事,我越难过,她是那么敏感
  ,她心里怎么可能不为之伤心呢。安琪用了她所能用的一切爱和诚挚来对我,我们之间
  无话不谈,理解沟通是在这个时候给了我最大的安慰。她对我说:请你活下去,一定要
  活下去——哪怕为了我,也请你一定要答应活下去。我不仅答应她要活下去,我还请求
  她给我机会让她能够接受我的感情,我要想从那可怕的地狱里逃出来,我什么也不要,
  只想要自由。安琪说得对,就这样死去,就等于是彻底放弃了生活,一个人,爱着也被
  爱着,是不可以轻言死的。我答应了,并许下重誓,永远不会辜负她,永远。
   我没有想到我的妻子会用这样牢固的镣铐锁住我。安琪积郁成疾患了重病,我却不
  能去看她,我不想她惹上任何麻烦,如果隔壁那个人知道了一定会杀了安琪。我只能偷
  偷地给她打电话,还不能在家里打。我的电话非同寻常——它是没有任何隐私可言的
  。我知道很多年前我的所有的秘密就是通过它传出去的。在这里,我可以随时出门,和
  自由的人看上去没有什么分别,然而,我的一切都在别人的监察之中。在家里,是受妻
  子的监查,出了门,有人盯哨。我的电话被时刻监听。事实上,我已经感到很累了,特
  别是认识安琪之后,我已经感到有限的生命变得更加有限了。那些居心叵测的人还以为
  我有无穷尽的力量,而我常常为了爬几格楼梯而喘不过气来。我想的就是能好好照顾安
  琪,能够在她身边,我也需要她的安慰和体贴,我平生第一次感到我离不开一个人,否
  则,心就空了。当我在家里提出这个想法的时候,地震般的咆哮几乎淹没了这幢公寓,
  我的妻子宁可与我共赴黄泉也不愿给我自由,她的理由是我已经和她过了大半辈子——
  她为此付出了青春。我知道在世人的眼里,我是不被理解的,而且,很多的罪名都可以
  套在我的头上。见异思迁、用情不专等等。关于她的种种让人难以忍受之处我从来不对
  别人说,甚至对安琪也很少提及,已经到了连言说的兴趣也荡尽的地步了。又有谁知道
  我心里的苦,当你跌进一个牢笼,又永远不能摆脱,受着无期徒刑般的苦痛。我要为一
  个错误的选择背负怎样的惩罚才够呢?我也明白我曾经很荒唐过,所有的人都将唾骂扔
  给我,倘若我可以选择和自己心爱的人一起过,也许就不会让我宁可过遭塌自己,放纵
  自己的生活也不愿回到那个家了。安琪曾说我实则很懦弱,天生有很犹疑的个性,凡事
  ,没有勇于果断的勇气。我想她是看透了真正的我的弱点。也正因为这样的性格让我吃
  足了苦头。
   我背弃了诺言,伤了安琪的心。我曾经许下重誓——永远照顾她,陪伴她,决不辜
  负她。现在,这一切都被我亲自撕碎了。虽然,我也为此努力过,然而,我还是不能原
  谅自己。安琪的病一天比一天重,郁闷压在她的心中,我痛苦地想和她一起去死。安琪
  留下一个嘱托——也是唯一的嘱咐。她要我活下去,活着,就还有希望,她说,如果现
  在就死了,就遂了很多人的心愿,要坚强地活下去。有可能看到世界会变的。
   我没有办法在安琪最需要我的时候陪在她身旁。她就这样离开了这个世界,我觉得
  活着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想死,安琪的嘱咐又在耳旁响起,我甚至有些怨恨了,为什
  么要我还活下去呢?让我承受这样的惩罚和灾难。
   我经常想念安琪活着的时候,我们共度的很有限的美好时光。现在,我每天带着我
  心爱的宠物——米琪,黄昏时去散步的时候,就到安琪以前住过的房子去看看,不管刮
  风下雨都会去。我已经根本不会在乎周围的人是怎么看的了,想的就是按照安琪生前的
  愿望活下去,看看这个世界究竟能变成什么样,可能是什么也不会变,到那时,我可以
  向安琪交代了,到了另一个世界,我要和她一起生活,再也不分开了。
   米琪——这个我从农贸市场买回来的小松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疼爱它吗?它时常
  用一种很温情的眼神凝望着我,以前,只有安琪这样看过我。我感到这个小松鼠好象特
  别通人性——最起码,它好象有点了解我的心,默默地陪在我身边,让我减少一些孤独
  。
  
   我的心里象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可怜又可爱的欧阳,你那么重情谊,又那么重
  视我。我想要的被理解、关爱、沟通的世界就是这样的。而你,为什么会想到死呢?想
  要去另一个世界寻找你渴望的有爱的世界呢?
   我的身体越发孱弱,我开始意识到留在这个世上的时间真的不多了。除了陪伴欧阳
  翰,我觉得该在有限的时间里出门去看看,去了解一下这个喧闹拥挤的世界。去听听更
  多的人说出来和还没有说出来的话,看看他们的生活。这原来是我“舍生”来到这里的
  一个愿望。虽然,我对已看到听到的很失望,但好象还有丁点儿的一点愿望在心里飘着
  。
  
   接下来的日子,我总是在欧阳午睡或是看书会朋友的时侯偷偷地溜出去,在大街小
  巷跳来跳去,有时就停在别人家的窗台上。我还得特别小心,生怕被人抓住,逮回家去
  。我的灵敏性也越来越差了,有时会感到四肢不听使唤。
  
   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常常在他丈夫不在的时候出门,他的丈夫好象很忙,经常
  不在家,而她,几乎也不会空守在这间房子里。她和情人幽会,穿吊带低胸的半透明的
  内衣,说很撩人的情话,她对他的情人说,她不想离婚也不想放弃这种风情万种的浪漫
  。等到他丈夫回来了,她就顷刻间变得象一个生涩的苹果。含情脉脉地对他说,在这个
  世界上,她只爱他一个人,说话轻得象猫,他解一颗她的钮扣,她的脸就涨得通红,使
  得丈夫每一次亲吻她就象扶着宋朝的汝瓷,他以为自己娶了个羞涩的新娘,不知他看到
  她那种放纵的样子会怎么想。
  
   那个年轻的书生才分到这家大公司,他踌躇满志,对沉积已久的种种不当的管理方
  法很有自己的看法。然而,他的言行无意间得罪了那些在公司工作了很多年的“老法师
  ”,他们说他只是一个没有经验的毛头小子,需要好好锻炼,了解最基层的工作。于是
  大学毕业的他,被下放到郊区的一家分厂,在那里,他最起码要待上两年。有心善的长
  者对他说,这个社会就是这样的,靠他这样的几个年轻人是不会改变的,识时务者为俊
  杰,年轻人满腔愤慨,说,倘若所有的人都这样,那么社会就象生了虫子的果子,很快
  会烂掉的。
   不久,他就碰上麻烦了。可能要成为新娘的女友提出分手,因为对他的前途没有信心
  。昔日的同窗已经升职,并在溜虚拍马中获得丰厚回报。他开始黯然神伤,激动的神情
  越来越少了。
   有一位长者说,很快他就不会痛苦了,只要他做一个聪明人,凭他的智力绝对没问题
  ,等他做了聪明人,他的日子就好过了——
  
   那个衣冠楚楚的公司总裁,还兼了某个大学的名誉教授。多年来,他利用职权收受贿
  赂,不仅欺上瞒下,而且还私设陷井,让那些想要揭穿他的人背上不白之怨。同时,他
  也向和他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人大肆行贿,于是,关系变得十分扑朔迷离,就象一张经
  纬交错的网,异常牢固。他每个月都要在这座全国闻名的高等学府里上关于管理方法的
  课,间或谈一些人生理想和未来发展计划。底下坐着的学生对他充满敬佩之情,有一些
  年轻的女生甚至有一些爱慕从纯净的心底滑过。他们还以得到他的签名为乐,把他在课
  堂上讲的话当作警句记在本子上。希望将来成为他那样的人。
  
   那个为生计苦苦奔忙的妇人,早出晚归,面色枯黄。因为没有一技之长,所在的工
  厂又即将倒闭,故而她每个月拿到的钱连自己都养不活。她有一个孩子,才念小学,丈
  夫不仅性情粗暴而且对她不忠。她为了孩子只能忍,常常在夜里躲在被窝哭泣,有几次
  竟然想到了死。看到年幼的孩子她只得打消这样的念头,失去丈夫她就为孩子的前途忧
  心忡忡。有几次,丈夫把她打得遍体鳞伤,希望她无法忍受可以同意离婚,然而,她还
  是忍了。丈夫更加放肆,将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带回来,当着她的面羞辱她。她已经没
  有泪了。孩子一回家,她的脸上就挤出几丝笑容,怕孩子看出她悲戚,为此担忧。
  
   那对晚上躺在一张床上的夫妻同床异梦,多年来情同手足的师兄弟为了一份出国进
  修的名额而同室操戈,人前人后的面具更换让人触目惊心,那么多人都在夜里哀叹理解
  和善良的遥远。我想起在北方,茂密苍凉的森林里的日子,虽然寂寞却没有那么多的倾
  轧和虚伪,感到莫名的心酸和惆怅。
  
   我来到这座城市已经有一年多了。这里浑浊的空气和噪杂的环境已经让我无法忍受
  ,传说中的咒语开始灵验,我到了要为我的好奇心付出代价的时候。
   欧阳的身体也越发孱弱,他好象除了坚持每天还去安琪以前住过的老房子跟前伫立
  一会儿之外,哪里都不去了。常常是把我捧在手中,彼此安慰。他经常默念基督的箴言
  :要宽恕一切人,要宽恕无数次,因为根本就没有一个人是自己没有罪,因而可以惩罚
  或纠正别人的。
  
   我们都在彼此安慰和一些绝望中度过很多个平淡的日子,而且也都明白这样的日子
  不长了。我不仅虚弱而且视线开始模糊,经常是头痛欲裂。有时候,我把毛绒绒的身子
  贴在欧阳嵌满皱纹的脸上,才感到那里经常是湿的,他混浊的泪水已经冰凉。好几次,
  我是用尾巴上的毛为他檫干眼泪的。
   这条最后的路究竟要走多长,我也不知道。我真希望能比欧阳翰晚一些离开这个世
  界,否则,留下他一个人,他太孤单了。我们究竟还能相伴走多久?谁也说不准。生命
  与生命之间,就像星星那样互相照耀、互相温暖的时候才能得以延续。当然,在生命的
  过称中,生命之间也会有碰撞、疏忽、妒忌、怨恨和不如意。如果,世上没有常演常新
  的悲喜剧,生命不是也就终止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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