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峰四季自读书
茶是一种对“残缺”的崇拜,是在我们都明白不可能完美的生命中,为了成就某种可能的美,所进行的温柔试探。———唯有以美而生之人,能以美而死,这是她的生命轨道,也是她的社会角色。一个高美之人,即使在她受难之时,也如同他们此生其他的时刻,尽是清雅动人。
照样是一个清晨,问道青峰。一行人迟到了半个小时,真是罪过。惊了清风的舞功,扰了半山的悠闲。层峦叠翠之上,石阶尽处,出现了一排具有滇藏风格的灵气建筑,两楼一底的四合院,伸得很宽,大门正上位置挂有用青漆书就的繁体“青峰书院”,一竖匾,很小,字也小小的,颇有藏匿山林的味道。183级幽幽雅雅的湿润台阶,奔叩或者追拜,在尽处便是答案。
此行,是问道,也是饮茶。何洁,一个奇女子的命运,放在家、国之大层面来看,是良心,更是期许。
只是何洁有些尴尬的是,书院九牛二虎才得成就,可柔肠寸断、缠缠绵绵地建起来后,“却没人来读书了”。———满、空、情、怨,都在我们离开时得到解答。那些曾经壮美的风情和茁壮的誓词,都在书院一隅被慢慢淡化:尘世如此仓皇繁复,何洁感到了花落水流的无奈。
成都商报记者 谢礼恒 摄影 何彬 为您报道
“卓玛”
一见面,犹如一位看透尘世而又迷恋尘世的“摩登居士”。她脚下是双轻便的意大利“RCICOLINE”登山鞋。她说自己只穿这个牌子的鞋,每次去香港都会买一双,“我脚下太多老茧,穿其他鞋怕疼哦。”
“卓玛”是只不到一岁的纯种藏獒,去的那天正好生病,生猛劲少了许多。书院一直都放养“卓玛”,“灵气的动物都是不能关的,渴望自由是所有动物的天性,何必去扭曲它?”每日和这只“宠物”朝夕相处,很是疼爱,但何洁仍然计划9月将“卓玛”放回藏区,如今的相处,弥足珍贵。“我们都该回到各自该去的地方。”
先是参观书院。有些寂寞的偌大庭院,回响着尼泊尔妙尼歌手琼英卓玛的佛歌,不凄迷,不悲苦,反而显得茁壮。说是书院,却没有一个巨大无比的藏书室,数万册书奇妙地安放在各个房间的书架、走廊的书橱或栏架上,如同安然的青春,散落别致。于是,书院整体就仿若是一个庞大细密的书柜,其中落满种种文字的纸张,像是充盈全身的血管。脉搏微烫,其温正好与这转秋的青峰山合拍,木门吱呀一开,出现在面前的静谧荡涤全身。
这是何洁第二次回归山林,她选择在豆架瓜棚下过着与世无争、庭院静好的生活。她穿了一件藏蓝色的对襟开衫,里面的一件牛仔衬衣和着牛仔裤一起显得很精神,加上染了的头发,粉色的眼镜……这和媒体之前报道的“一袭青衣”出入甚大。来之前,我们想其生活,必是参禅悟道,如媒体隐约之言,“其声其神其生活都与高山隐士无异”。但一见面,犹如一位看透尘世而又迷恋尘世的“摩登居士”。她脚下是双轻便的意大利“RCICOLINE”登山鞋。她说自己只穿这个牌子的鞋,每次去香港都会买一双,“我脚下太多老茧,穿其他鞋怕疼哦。”
为了这次见面,何洁推了四五拨访客,而对于媒体,则更是少之又少的一次接待。“太多人关心我现在生活得如何,我总得有个交代吧,你们能来见我,也就是缘分。”何洁说着弄了弄头发,“好久都没收拾头发,人都成疯婆子了。”大家笑,她笑得更大声。中途手机响,她接起,讲了几句,合上手机后就笑着打趣:“老姑婆在山上都一点儿不清净哦……”旋接刚才话题,一丝不乱。那种无所顾忌的活力与敏捷呈现在初识的老人身上还是让人惊异不已。
“喝茶!”一声清脆婉转的邀约,我们去到大门旁边的“观杏亭”坐下,旁边一株1200年的老银杏用一种新鲜的面貌注视着我们。在何洁开建青峰书院之时,这株银杏正挣扎在生死边缘,“我不能让它在我的书院里结束生命。”于是,为了这株古木,她开始了一段轰轰烈烈的“救树工程”。这是后话。
同何洁喝茶是种愉快放松的享受,刚一落座,“卓玛”意兴阑珊地跑过来趴在何洁身边,乖巧而敏感。
“卓玛”,大家都喜欢叫它———这一定是个讨人欢喜的名字。
茶汤
主人与宾客的来往之间,共同成就世俗的至上祝福,也让饮茶的当下成为一次神圣的会面。每次“茶会”,都是一次你来我往的即兴演出。
奔去青峰书院之前,先是被本土作家蒋蓝的一则《人生如蚌,蚌病得珠》的文字所感动,在他的描述中,“何洁是青城山道教掌门傅元天道长的弟子,同时也是禅宗大师正果的俗家弟子。她既是作家,又是中国文化的建设者和独行者。何洁现为青峰书院主人。她经历曲折,堪称奇人。”
奇人,必有曲折之处。
何洁自己泡了铁观音,颜色正好的茶具和小碗盏相得益彰。对于我们来说,喝茶不过是喝个味道,与任何特定的人生理念并无关联。那让诗人与古人永葆青春与活力的童真,再也不是我们托付心灵的所在。而何洁的饮茶哲学,甚是美妙。在她写的农禅诗中,对品茶有如此说,“肠涤常饮清泉水,照影唯依古月心”“山居乐趣最增常,清泉涤净是非肠”。这不仅是藉由特定的饮茶形式,体现某种理念,更是一种对生命精彩之处的信仰。主人与宾客的来往之间,共同成就世俗的至上祝福,也让饮茶的当下成为一次神圣的会面。“这是一种让人静下来神闲气定的厚重方式,我每天上午打坐、做功课,下午则是喝茶看书听音乐。这已经是生活的一部分了。”
实际上,在我们看来,厌倦世间枯燥乏味的人生旅人,能够相聚于此,“是种难得的缘分”。换句话说,每次“茶会”,都是一次你来我往的即兴演出。
何洁的角色,是她自己。
一本文艺杂志曾专门就养生的话题请教过何洁,她不无幽默地回答说:“养生?富人,少饮食多劳作;穷人,多饮食少劳作。”这原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却也是最高深的养生哲学,更是一个年近七旬老者的人生体验。
看她喝茶的姿态,如同赏画儿一样气定神闲,她是孤独的,在最高处还有更远的盼望,她希望这个为读书人敞开的庭院,能有更多的文化人领悟到读书的快乐。“孤独在当今社会中,已经变成昂贵的奢侈品了。泰戈尔向往的‘森林文明’,其中就包含着这份孤独的快乐。这绝非是遗世独立,而是一种醒转来活着的自由意识。”这种对孤独的全新认知,被何洁写进了《我与青山共白头》这篇文章中。
何洁站在二楼长廊上等着我们拍照的时候,真是有种孤零零的美。她笑起来像朵莲花,永远在传递一种安静的质感———左手一册李清照的词本,右手依旧是那部红色的三星手机,阳光和煦,音乐感极强,这好似穿越了许多年。
何洁住在对面的楼。据说她每天早上七点半起来,接着花上两三个小时做功课,不容打扰。她将这栋晚年的安身之所命名为:知返居(鸟倦飞而知返)。包含有起居间、佛堂、书房、会客间,还有花园阳台。窗口正对“观杏亭”,中间则是那株神通的银杏树。这是她为自己设计的乐园。何洁说她到现在都还是搞不清楚书院究竟有多少房间,而平常她也懒得一一进去。书院里长期由她的“干儿子干女儿”们在帮着料理,厨房、客房、咖啡室、花园……这颇让人吃惊,在偌大的精神家园里,她只是个守护者,而非拥有者。
我们感兴趣的则是,她是如何从各地搜罗的装饰品和生活品,比如从新疆来的棉花,做成被子绵软温暖,不潮不湿;从南亚弄来的藤条,找人编成床靠,精致巧雅;还有从大理淘来的刺绣画,木框一裱挂在房间墙上……所有这些外来的器物,都自然地融入了书院的气场。
这难道不又是何洁的童话?
遥远
“书院里光是一扇扇的木雕门,都可以写成一部长篇小说了。”何洁用诗意的环保观念,将书院造成了一个世外桃源。
修建青峰书院,对于何洁来说本身就是一个传奇。那一年,她刚好60岁。“甲子一过方梦醒,挣断尘网归森林。”一个完全不懂建筑的女性,要在这荒荒凉凉的青峰山上造一座人间乌托邦,钱、技术、人,而她当时却是要什么没什么。
这里原是青峰山上的另一座寺庙雪山寺的旧址,仍遗有参天大树和千年银杏。有了修建书院的想法之后,她变卖了自己的几处房产及所有值钱的东西,为了修建她心目中的完美一隅,最后是“卖得我无家可归”。她说完淡定一笑,像是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
书院这个项目从报建开始,到接着的土建、安装管网、铺建园林路道及落成后的装修……至书院终于建成,用了她整整七年时间。由于资金缺口太大,书院又建在山上,任何机械都难以上来施工,三四千个平方的偌大建筑竟全靠人工背运和手工修造。“书院里光是一扇扇的木雕门,都可以写成一部长篇小说了。”何洁用诗意的环保观念,将书院造成了一个世外桃源。为保护环境,建筑垃圾全部自行消化,真正接近了杜甫诗“自为青城客,不唾青城地。为爱丈人山,丹梯近幽意”的意境。
无家可归的,还有她的心绪。1985年,第一次来到青峰山是为了找个清静的地方写作,这一次却在追梦途中遇见如此这般的困穷,是不是要放弃?修建途中自己万一撒手西归又怎么办?书院建成之后又有怎样的效果?一切都是未知。
恰恰就是这种未知,才是最浩大的力量。有关书院建设过程中的奇事,还有很多很多……比如当年夏天 ,施工人员从土里挖得一尊“教子菩萨”:佛像双目笃信,神情端雅,右手持书卷,左手轻抚读书的小童。当这尊神秘的“书神”出土时,何洁除了惊讶更多的是证悟:她终于明白了为何要在这里坚守至今———明明知道这座“足以让她少活10年的书院”是她“人生中多出来的苦难”,但为这尊造型精美绝伦的“书神”,她泪流满面,虔诚诵福。这是感恩,更是承担。
远,是一种遥望的姿态,是更高处的盼望。知道自己与某处的距离,这是最清醒的生存状态。青峰书院占地不到10亩,造价已逼千万,“我无论再活多久,也都找不回来这一千万了,既然如此,我想众人会明白我所追求的是什么了。”
汶川大地震震中距离青峰书院的直线距离仅6公里之遥,而书院却没有掉一匹瓦、碎一块玻璃。这是命运的安排,还是建筑美学的艺术?震后,书院立即成为当地村民的救济点和部分丧失家园文化人的避难所,一切开支费用均由何洁出面解决……她完全记得地震当时的山崩地裂,她当然也怕,这些心血如果毁于一旦,她将以何面目展开新的人生?还有那株被千辛万苦救活的银杏,“我当时心疼惨了,树的一半都枯了,我着急得直哭,又找不到原因。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才发现是山上的水流到树周围淌起了,树是被涝成这样的!”于是挖沟排水,一番辛苦。第二个春天,树发新枝、焕然一新,何洁的快慰如摘繁星。喝茶的当口,她激动地翻出都江堰颁给她的“义务护林员”证书,笑得灿烂。
路人
“沙河老师说过,分手即为路人。这是命运,由不得你想或者不想。沙河老师曾说过,一个屋檐下容不下两个天才。”———何洁
话题终于转到了她与流沙河先生共执25年的婚姻。问她介意与否,答曰毫不介意。此时正好遇到她与流沙河的儿子余鲲过来告安,何洁欣然,对待这一双儿女何洁永存愧疚。儿子曾经的一句话,让何洁心如刀割:“爸爸、妈妈你们都是名人,离婚以后仍然是名人。但我和姐姐就成了‘战争孤儿’了。”何洁唯有泪流,可泪有何用?女儿如今远赴日本,儿子在附近一个镇修建一座民间诗社,如同父亲做的事情。“儿孙自有儿孙福”,何洁都看在心里。
媒体是这样描述何洁和流沙河的,“网上流传着流沙河1966年写给何洁的情书,名为《流沙河致何洁》。何洁所为令人动容,在流沙河身陷灭顶之灾(1957年被打成‘右派’,有长达22年的劳改生涯)时,她如飞蛾扑火,用她所能给予的爱一次次燃亮那盏将灭的心灯。”
1966年何洁将户口从成都迁往流沙河所在的金堂县成厢镇(这一举动在当时被视为“何洁疯了”),“七夕”那天他们在陋室中举办了婚礼,没有一个贺客,总共耗资10元人民币“巨款”。1979年,流沙河、何洁先后获得平反进入《星星诗刊》工作。流沙河在1985年脱稿的《锯齿啮痕录》也是详细记录了两人的相濡以沫。如今读来,犹如箴言。在与何洁喝茶谈心之间,她多次提到沙河老师的这样那样,历历在目———儿子在身边,女儿在天边,一家人散落各处,问她现在是否还与沙河老师有所联系,何洁摇头:“沙河老师说过,分手即为路人。这是命运,由不得你想或者不想。我两次婚姻里的两个男人,都是陪我一起度过生命中最重要的某种阶段的同路人,为此,我要感谢他们。”
一直以来的疑问是,携手渡尽了劫波,又何来的横生枝节?何洁释然,“这是命吧”。沙河老师曾说过:“一个屋檐下容不下两个天才。”何洁回应:“人生聚散无常,缘尽即散,这其中本无是非可言。”也是,遗憾的温度就是这样,听得说不得,“我们不会空谈彼岸,只提当下。”
“来,吃点我从宜宾带来的叶儿粑和黄粑。这可是好东西哦。”何洁招呼我们吃东西,中午那碗海味面吃得已是荡气回肠,熏肉和萝卜干的香味在面汤里的金钩气息里成为食欲传奇。这是青峰书院的一绝,何洁中午就好一口烩面皮,吃得山盟海誓。饭量不大,却极讲究同餐之人的感受。她是极节俭之人,好友说她浑身上下的衣服裤子加起来不到100块钱,为了养生,以前中午还不吃饭,“现在改了,我中午要吃点,面皮是好东西。”身为满人贵族后裔的何洁,如今已完全把自己当成成都人,而她的食欲,还是泄露了自己的身份。
饭后她谈及了自己的第二段婚姻。1992年,她与周先生结婚。随夫宦游至川南宜宾。在蜀南竹海深处,花费近20万元,留下了叹为观止的卧佛和观音庄严造像,至今是竹海一景。成都商报记者8月中旬专门为此去探访,当地村民都还记得何洁,“何孃孃啊,我们晓得她,她可是个大好人啊,她要回来吗?”就在上周,何洁终于时隔多年之后回了一趟竹海,当地像是节日一样迎接她,“我当时就说过,钱我拿出来造佛像,但只有一个要求,当地的村民要在景点开放中得到实惠,让他们生活好起来。竹海多一个景,他们就多了一个机会。”像造好了,2000年,她和周先生的婚姻却以唐突的方式结束。
这,促成了她第二次回到青峰,开始建造自己的“象牙塔”,何洁说:“白居易的诗里,‘心宁是净土,心安是归宿’,就是我一生的向往。”她喝了一口茶,一切都已云淡风轻。
人生自是有情种,此恨不关风与月。“也许我只有被不幸之火点燃时才能光彩耀人。”说到此,又是那熟悉的淡然一笑。
红尘经过,一碗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