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乡土风情>> 陈忠实 Chen Zhongshi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2年8月3日2016年4月29日)
田园 Countryside
  早班远郊公共汽车开进桑树镇,把古老的乡村小镇从黎明前
  的酣睡中惊醒了。宋涛从“咣噹”一声自动打开的车门里下来,
  踏着厚厚的积雪,向镇外走去。他与前妻所生的儿子今天结婚。
  他是赶早回到乡下来参加儿子的婚礼的。他得知这个消息是在昨
  天,置买什么东西显然已经来不及了,腰里装着三百元现钞,让
  孩子们日后再去置买他们需要的物品,比他买什么礼物可能更合
  乎实际。
  
  大雪覆盖了原野。黎明的微曦中,无垠的雪原闪着清冷的白
  光。从桑树镇通南宋村的小路早已拓宽了,雪路上有汽车或拖拉
  机碾过的辙印。路两边的白杨长得小桶粗了。像两堵齐刷刷的墙
  壁,一直伸展到黑黝黝的河滩里。黎明时的风好冷啊,田野寂然
  无声比克泰德(Epiktetos,约66—?)、马可·奥勒留
  (MarcusAuF,软软的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宋涛穿着长袍,戴着礼帽,帽壳上缠着一匝红绸子,被前呼
  后拥着,走在这条小路上。他的身后则是最高级的理念,以它为
  本,形成一个阶梯体系。但宇宙,是在唢呐鸣奏中忽闪忽闪行进
  的花轿,轿里坐着尚未见面的媳妇。
  
  呜呜哇……呜呜哇……悠扬的唢呐声吹得宋涛脑子里混沌一
  片,总是像在问,是啥样……是啥样……
  
  当左邻右舍的婶娘和嫂子们把蒙着脸的新娘搀进新房,他立
  即跳上炕去,跷起一只腿,想从新娘的头顶绕一匝。这是自古流
  传下来的风俗,为了防止新娘婚后疯长,新娘进门先跷一个“尿
  骚”。她的个子又几乎和他一样,还敢再长吗?尽管他当时已经
  是小学教员了,仍然很认真地跷起腿来。
  
  她似乎早有所料,一扬手,就把他的腿隔到一边去了。他打
  个趔趄,想再次抬脚,她已经躲到墙根,远远地站着。
  
  他跳下炕来,在隔壁二婶努嘴示意下,忐忑不安地揭起蒙在
  她脸上的红布,心里嗡地一下,血涌到脸上,眼睛也花了,那是
  一张多么漂亮的脸蛋呀!
  
  她羞怯地瞧他一眼,就颔首低眉,坐在椅子上,双手搭在膝
  间,一动不动……
  
  一批又一批的亲戚坐过席,挎上提盒笼儿上路了。夜晚闹房
  的小伙子们也离去了。所有繁冗的乡村传统结婚礼仪的最后一道
  手续,是新婚夫妻吃合欢馄饨。馄饨是由娘家儿女双全的嫂子们
  捏的,装在一只红漆木盒里,由弟弟跟随花轿提来的。他的二婶
  从厨房里端着一只木盘进来了,木盘里有两只金边细碗,两双新
  筷,他早已听过母亲的叮嘱,默默地急吃急咽,想一口咬到那只
  包着一枚铜钱的馄饨,那是福气和吉祥的象征。她却慢吞细嚼,
  并不在意的样子。眼看碗里只留下三四个馄饨的时候,二婶一把
  夺过,又把她的碗递到他手里。
  
  轻轻一声碜牙的咯响,他看见,从她细密的牙齿间,夹着一
  枚金黄的铜钱。她的脸略一红,把铜钱交到二婶手里。
  
  “俺娃有福。”二婶笑着,拍着她的头,“跟了个女婿是先
  生,谁有这福气!”
  
  二婶把铜钱递过去,很严肃的搁在他的手心里,用眼睛和嘴
  巴同时示意:放到嘴里去!
  
  金黄色的铜钱,湿溜溜的,粘着她的唾液。他有点不好意思,
  一抬眼,她正专注地盯着他,神情严肃极了,她在揣测和试验,
  他嫌她的口液脏吗?他一把把铜钱填到嘴里,那铜钱使他的口腔
  里产生一股奇异的感觉,淡淡的,甜甜的,心儿在胸腔里忽悠悠
  飘动起来。一侧头,他看见她低下头去,脸颊上浮起一层红晕,
  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二婶,我咽到肚里去了!”他故作懊恼地说。
  
  二婶嗔笑着,从他嘴里掏出铜钱,压在炕席下,拍拍手,狡
  黠地一笑,压低声儿:“知道不?俩人的头要压着铜钱……”旋
  即走出门,从外面把门拉上了。
  
  她的脸腾地飞红了,双手捂在脸颊上,弯下腰去了。
  
  他的脸发烧,呆呆地坐着,出着粗气。院里走过父亲和母亲
  送二婶出门回家的脚步声,街门“咣噹”一声插上门栓了,父母
  在里屋住的木板也响起关闭时的吱扭声,小院里静息下来了。
  
  他轻轻关上房门,心跳得更厉害了。她仍然双手捂着脸颊,
  弯着腰,低着头,压抑着的出气声,越来越不匀称。他站在窄小
  的厦房的脚地,瞧着离他两三尺远的媳妇,似乎今天不是第一次
  见面,而是早就熟悉的。是的,他日夜在心里渴盼着、盼望着、
  描绘着的,不就是这样一位可心的人儿吗?不,她比他想象中的
  朦胧的影子生动多了。
  
  他没有陌生感,先是轻轻地搂住她浑实的肩膀。今天清早才
  挽起的发髻,把蓬松的刘海和鬓发一齐拢梳到脑后那个头发疙瘩
  里,作姑娘时覆盖着的耳朵和脖颈露出来了,像刚刚揭开的豆芽
  的颜色。她的身上,有一股奇异的香气(不是脂粉)扑到他的脸
  上来。他紧紧地拥抱着那温热的肩头。
  
  “你……甭……”她挣脱开他的手臂,自己也挺身坐端了,
  “我有话……跟你说。”
  
  “说呀!我听着。”他在另一只椅子上坐下。
  
  “我……”她抬起头,沉静地瞧着他,“我不识字……你不
  嫌弃吗?”
  
  “我教你认字,写字。”他笑了,当是什么严重事情,并且
  随即摊开一张纸,拔出插在制服口袋上的水笔,在纸上写起来,
  “看,这是你的名字:田——秀——芬。”
  
  “我能学会吗?”
  
  “能!”
  
  他把水笔塞到她手里,把她的手和笔一起握在自己手心,脸
  贴着她的头发,在纸上一笔一画写下她的名字。
  
  她侧过头来,眼里腾起一缕雾样的东西,像小河早春弥漫的
  水汽,颤着声说:“再帮我,写下你的名字……”
  
  她在两个名字之间,画着一颗拙劣的心的图样,然后端详着,
  久久地端详着,折叠好,从席下取出那枚铜钱,包在纸折里,又
  压在席下。
  
  他恍然醒悟,这个没有文化的农村姑娘,有着怎样的细腻的
  感情啊!
  
  她走到他的跟前,沉静地盯着他的眼睛,然后扑跌进他的怀
  里:“哥……”
  
  一辆手扶拖拉机开过来,车轮溅起的雪粒甩到他的脸上,凉
  冰冰的。车上坐着男女农民,女人们用头巾包裹着脸颊,只露出
  眼睛,男人们把耳扇紧紧拴在下巴底下,脸冻得红红的。腊月中
  旬了,传统的新春佳节就要来临了,他们大约都是一早赶到镇上
  去置办年货的。
  
  天色完全亮了,雪原上白茫茫一片。临近村庄里的大喇叭正
  在播出当日新闻,打破了黎明时天地间静谧的气氛。湛蓝的天空
  像一望无际的蓝色锦缎,白色的原野似无限伸展的白绸。骤然而
  降又骤然而止的大雪,把入冬以来干旱的黄尘洗濯得干干净净,
  大地净洁,高空深远,空气清新,这是生养他的北方故乡的田园。
  
  离开大路,斜插上一条积雪茸茸的小道,他走到河沿上来了。
  河滩上的雪似乎更厚,一堆堆的河卵石,包裹着雪衣,一条细流
  在雪地里弯来绕去,哗哗响着。河道两岸修起高大的河堤,临水
  面用水泥砌成一方一块的护坡。河堤上高大的杨树和柳树,枝条
  上绣着一层雪。
  
  河上架着木板桥,河对岸就是他的村庄,宋涛一步一步,终
  于从滑溜的木板桥上走到对岸了。那株大柳树,有两三合抱粗了,
  中间似乎已经空心,而枝条依然稠密,临近水,柳树的寿命是很
  长久的……
  
  “你怎跑到这儿来!”从他村子里下了河,顺着弯弯曲曲的
  河岸走下来,在大柳树下,看见了秀芬,她蹲在河边洗衣服,搓
  呀,捶呀,涮呀,河水中飘流着皂角的白色泡沫。“回吧!”
  
  “我一会儿就洗完咧。”秀芬转过头来,轻轻嘘口气,妩媚
  地笑着,“马上完。”
  
  “回去!”他抓住装衣服的笼,“回去,陪我坐在屋里,啥
  也甭干!咱俩在一起……只有三天了……”
  
  “你坐在这儿。”她指着身边的一块石头,“你不能穿着脏
  衣服走呀!”
  
  “歇一会儿。”他说。
  
  她多情地盯他一眼,温顺地笑笑,把手上的水在衣襟上擦擦,
  和他靠肩坐在柳树下。四周是高过人头的苇丛,呱呱鸟的叫声响
  成一片,它们在苇丛里追逐、嬉戏、热恋,然后合伙衔草造窝,
  产卵,哺育幼鸟。
  
  傍晚温馨的河风吹过苇丛,她的散乱的鬓发拂到他的脸上,
  她闭着眼睛,靠在他的肩头上。
  
  “朝鲜很远吗?”
  
  “很远。”
  
  “你……不去……不成吗?”
  
  “我是青年团员。”
  
  “我总觉得……害怕。”
  
  “甭怕。”
  
  “我想你了怎办?”
  
  “……”
  
  他回答不了了,看见她的脸上,泪珠咕噜咕噜滚落下来。
  
  “甭哭。”他说,自己喉头也哽住了。
  
  “我没哭。”她噘起嘴,“当面把眼泪流完,省得你走后再
  流。”
  
  “我走了,谁都放心得下。爸和妈年龄还不大,有哥哥照
  看。”他说,“只有你……一个人……”
  
  “甭挂念我。”她看他难受了,反倒一挺身子,给他宽心,
  “我小时候啥苦都吃过,现时好到天上了。爸妈人都老好,待我
  也好,我跟在亲娘跟前一样……”
  
  多好的妻子啊!
  
  “朝鲜在哪儿?”她问。
  
  “在那边。”他指着东边的天空。河柳和白杨织成的浓密的
  林带。老鹰在五月湛蓝的天空悠然展翅。秦岭的群峰隐没在淡淡
  的灰雾里。
  
  “我们离得太远了。”他说。
  
  “不远。”她说,“你永远在我跟前。”
  
  她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他们新婚第一夜里,他捉着她的手,写
  下俩人名字的那张纸,纸上有她画的一颗心的图像。那枚被夫妻
  合吮过的铜钱,当地一声掉在石头上了。
  
  “你日夜都在我心里。”
  
  远处有脚步响,宋涛放开搂着秀芬肩膀的手。苇丛中的荒草
  地上,闪过一个人挎着草笼的身影。他看出来,那是父亲,知趣
  地躲到苇丛中去了……
  
  冬季里,雪把一切都严严地遮盖着,分不清苇园、稻田和麦
  地,呱呱鸟早已飞回南方过冬去了。他静静地站在大柳树下,哪
  一块河石,是秀芬抡着棒槌给他搓洗衣服来呢?
  
  冬日的太阳迟迟从东山群峰的巅顶露出脸来,雪野里反射出
  耀眼的光环,雪在变幻着色彩,这是十分明丽壮观的景象。
  
  走上河堤,有一条在雪地里任意踩踏出来的便道,直通南宋
  村。
  
  他从朝鲜光荣回归,到城里一家工厂当宣传科长了。每个星
  期六,骑着自行车回来,和父母妻子欢聚一天,留下工资的大部,
  周日晚再去城里工厂上班,一家人和美地过日子,左邻右舍谁不
  夸他们一家人啊!公公是最好的阿公,母亲是顶贤明的婆婆,媳
  妇是贤慧的媳妇,而他,是南宋村当时顶有出息、干成大事的伟
  人!可谁能料到,不过两年,在朝鲜仅仅只是认识的一位女文工
  团员分配到了宣传科,这儿是正在掀起新的建设热潮的古老的城
  市,两个从战火中结识的战友,从同志和上下级的关系,很快发
  展到……他和她结婚了。
  
  重新结婚是欢乐的,而与秀芬离异是痛苦的,没有文工团员
  给他的欢乐作安慰,他是无法忍受离异的痛苦的。父亲是一个传
  统道德的忠诚卫士,母亲是太喜欢秀芬了。他在朝鲜的几年里,
  和家庭多少有些陌生了,而秀芬却和这个家庭结成了血肉交铸的
  关系……父亲和母亲,居然下决心赶走了叛逆的儿子,甘愿继续
  和一个异姓的媳妇过他们的农家生活。
  
  “滚!至死,你都甭进我的家门!”父亲说。
  
  “你享你的荣华富贵,俺过俺的庄稼汉日月,俺和孙孙饿死,
  不求拜你娃子!”母亲“咣噹”一声,把街门关上了。
  
  他从紧关着的街门口,走到村口,四下的树后墙恻隐藏着看
  热闹的村人,是一种怎样卑视的眼目!他沉重地走出村,过了木
  板桥,进了城……
  
  他和后妻的家庭是幸福的。她比秀芬长得聪颖,眉目传情,
  面貌秀气,皮肤细腻,说话和气,知书识礼,对他体贴爱护……
  短短的狂热时期一过,他却总也感觉不到秀芬那些特有的东西,
  他常常暗暗思念她,有一种负疚的心情。如果秀芬也像父母一样
  刻毒的骂他,咒他,也许会把她最初给他的幸福而美好的印象冲
  刷掉。可是,她除了哭,就是苦心劝,劝不下,她就任他去了,
  什么也不说……
  
  在城里偶尔遇见南宋村的乡党,他托他们带些钱和衣物给孩
  子,想不到,过后又被南宋村进城的乡党用包裹带回来了,而且
  捎来母亲或是父亲的话:“黄面馍,稠米汤,能养大宋涛,也就
  能养大孙孙!”
  
  他开始憎恨父亲和母亲。尤其令他不能容忍的是,秀芬一直
  寡居着。新社会,有这样顽固的阿公和婆婆,秀芬太苦了。如果
  她能找到一个可心的丈夫,对他的心是一种安慰。可是许多年过
  去了,她仍然在没有丈夫的阿公阿婆家里过活着,这样的日月,
  她怎么过啊……
  
  算着儿子已足二十的成年年龄,他早已升任人员和设备扩大
  了几倍的中型工厂的副厂长了。适逢工厂招工,破例地有一批招
  收农村青年的名额。他想到儿子,是尽父亲最后也是最初的一次
  责任了,他写了急信,要儿子来找他。
  
  儿子没有来,任何人也没有来,却收到一封信,说他在农村
  生活尚好,爷爷和奶奶年迈了,母亲也接近晚年,农村生产队里,
  没有一个男劳力是不行的,吃水都困难……
  
  踏上场塄,一眼就看见他家的门楼、土围墙。门锁着,显然,
  一家人不在。临河这一排老庄基的东边,过去是一片荒树园子,
  他和伙伴们掏鸟蛋、打弹弓的乐园,现在是一排整齐的新住宅区,
  一律是砖包墙,宽敞的新式门窗,现出一片红色的机制大瓦,庄
  前屋后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树木,标志着房屋落成的迟早,那
  儿拥着一堆人,他隐约得知,儿子已经盖起一院新房,肯定就在
  那里了。
  
  年轻小伙和媳妇们,没有人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他们。直到
  门前人多的地方,才有一位老妇人挤眨着眼睛:“这不是涛娃子
  吗?”他也认出,这是二婶,强迫他把合欢铜钱填到嘴里去的二
  婶呀,老得佝偻着腰,拄着拐杖,头发全白了,像田野里的雪。
  她惊叹他也老了!
  
  好多年长的老者围住他,问长问短,全没有记恨他的意思,
  他们当年不能容忍他的心情现在淡忘了,和他客客气气说话,羡
  慕他升了官,发了财,是城里人了。
  
  二婶指使一位中年媳妇,叫秀芬出来迎接客人。她知道他此
  刻的难处,怎么贸然进去呢?二婶真是好二婶,老了仍然知人心。
  那媳妇旋即出来,在二婶耳根悄悄说着什么。他猜到了,前妻秀
  芬不来迎接他。二婶装做无事一样:“走!跟二婶进。”
  
  他跟二婶走着,身后传来乡党们的窃窃议论:
  
  “现时看,当时人家在城里成家,倒是对!”
  
  “吃穿不愁肠,儿女有工作!有文化人看世事就是远……”
  
  “比咱笨庄稼人眼光宽哩!”
  
  是这样吗?庄稼人现在这样看世事了。乡党们对他这样评议
  了。他却想着,如果当初不离开秀芬,现在在故乡的田园里修一
  院房,退休之后,帮儿子种种自留地,责任田,前院里养点花,
  后院养些鸡,傍晚到小河里钓鱼,又何尝不如城市那两三间小阁
  楼呢?他愈到晚年,愈觉得乡村的亲切。可是,乡里人现在却赞
  成他当时是有远见的举动……
  
  大门用黑漆刷饰一新,勾着红边,门框上贴着大红对联。院
  子上空吊搭起苇席,挡着寒风,席棚下摆着一排排桌凳,后院临
  时安顿着厨房,传出滚油的爆响。
  
  走过院子,里屋门口,老态龙钟的母亲和鬓丝灰白的秀芬,
  在迎接他。
  
  “妈——”他走到跟前,带着忏悔的真诚口气,声音哽住了,
  顿一顿,他转过脸,“秀芬——”
  
  母亲的多皱的嘴角痉挛似地抽动着,没有应声。
  
  “你……回来了!”秀芬招呼他,眉间现出两道皱折,“坐
  屋里。”
  
  二十多年没有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了。显然,声音和她的容颜
  一样苍老了,浑厚了,隐伏着暗暗的悲凉的韵味。
  
  ……我不识字,你不嫌弃吗?
  
  ……你……永远在我心里!
  
  他在椅子上坐下,那么迫切地点燃了一支烟,问母亲:“俺
  爸呢?”
  
  “喂牛去了。”母亲说,“和宋老大家合伙养了一头母牛。”
  
  父亲该有七十六七了,还在喂牛,儿子却按照国家规定的职
  工劳动条例,过不了几年就该退休了。
  
  一个年轻小伙端着木盘进来了,放在他面前的,是家乡的臊
  子面,每当过年过节,红白喜事,庄稼人早饭都是一律的臊子面。
  肉丁、豆腐,黄花和木耳烩制的臊子,那味道留在儿时的记忆里,
  至今不忘。进城以后,也没少吃这种面条,可味道和母亲做出来
  的差远了。他一早赶路,腹中空空,那碗里的香味,一下了撩拨
  起他的食欲来。
  
  他捏灭了烟,抓起红漆竹筷,搅动起长长的机制面条。这当
  儿,秀芬却抢先一步,从他筷下把碗端起来了。他一愣,扬起头,
  她要惩治他、报复他吗?
  
  “我去冒一下滚水。”秀芬说。
  
  宋涛脑子里嗡地一声,足足麻木了半分钟,像突然遭到电击
  一般……
  
  她和他结婚的那年夏天,热得人心烧目乱,她给他用新打的
  井水冰了一碗凉面,拌了香油,调了芝麻盐,他吃得好香。可是,
  到后晌,他的肚疼病犯了,疼得在炕上打滚。
  
  她急得挠头抓腮,手慌脚乱,眼泪直流。
  
  母亲进来了,问:“晌午吃啥饭来?我不在。”
  
  “凉面。”她紧张地回答。
  
  “他自小肚子不好,不能吃凉饭。过了凉水的面,要到滚水
  里再冒一下。”母亲说,并没有责难的意思,“我忘了叮嘱你。”
  
  “可他……咋不说呢?”她流着眼泪,怨自己也怨他,那怨
  声里含着怎样一种挚情啊。
  
  “他贪嘴!”母亲疼爱地看着儿媳,替她解脱。接着就坐在
  炕上,伸出一只手,撩起衣襟,在他的肚子上揉抚着。他偷喝了
  河渠里的水,他偷摘了人家的酸杏毛桃,一次次害得肚子疼的时
  候,母亲就这样揉得他安然入睡,母亲的那双手啊!
  
  母亲揉了一会儿,说她还有事,就出去了。
  
  他和她都明白:母亲是在给儿媳做示范。
  
  她照母亲在炕上的姿势坐好,把手伸到他的肚皮上,轻轻地
  按着、揉着……那是区别于母亲的一双温柔的手……
  
  ……我去冒一下。
  
  她还记得他不能吃凉饭的毛病,而他自己连这一点也忘记了。
  在朝鲜战场的烽火硝烟里,恶劣的自然环境,早已锻炼出他一副
  消铁化石的胃肠……可她还记着!
  
  ……我去冒一下!
  
  秀芬端着一碗面进来了,双手递到他的手里,然后转过身,
  低着头,坐到母亲旁边的一条凳子上,头低着。
  
  他看着冒着热气的面碗,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酸痛,两行热
  泪夺眶而出,滴在碗里了。
  
  母亲的嘴角抽动得发抖,拄着拐杖,长长地哎嘘一声,走出
  门去了。
  
  他抬起头,秀芬也盯着他。屋子里很静,院里嘻嘻哈哈的吵
  闹声,说笑声,更衬托出这一间小屋里的安静的气氛。他终于忍
  不住,哽哽咽咽地说:“你……受……苦了……”
  
  她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巴,没有哭出声来,眼泪却从鼻梁两边
  涌流下来,从手背上滚过,滴在前襟上了……久久地沉默之后,
  她一甩头,扬起来,说:“过去了的事,再……再甭……提说
  了!”
  
  她如果痛骂他几句,他可能得到心理上的平衡。她没有骂,
  离婚时没有,离婚后也没有,今天他和她当面,她仍然没有。她
  对他太宽容了,这种宽容所产生的负疚心理,与日俱增,在岁月
  的流逝中负重越来越深了。
  
  “我错了第一步,父母错了第二步。”他终于把积在心头的
  话说出来,“只有你……”
  
  她的眼里现出一种凛然的神色,说:“不怪父母,他们叫我
  走……那一条路,是我不想。”
  
  “为啥?”他问,“你何必折磨自个?”
  
  “我……的心里……再装不进……别人咧……”
  
  她又一把捂住自己的嘴。
  
  他跌坐在椅子上,唉……地一声,说不出话了。果然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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