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乡土风情>> 迟子建 Chi Zijia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64年2月27日)
清水洗塵
  天竈覺得人在年關洗澡跟給死豬腿毛一樣沒什麽區別。豬被颳下粗糲的毛後顯露出
  又白又嫩的皮,而人搓下滿身的塵垢後也顯得又白又嫩。不同的是豬被分割後成為了人
  口中的美餐。
  禮鎮的人把臘月二十七定為放水的日子。所謂“放水”,就是洗澡。而鄭傢則把放
  水時燒水和倒水的活兒分配給了天竈。天竈從八歲起就開始承擔這個義務,一做就是五
  年了。
  這裏的人們每年衹洗一回澡,就是在臘月二十七的這天。雖然平時婦女和愛潔的小
  女孩也斷不了洗洗刷刷,但衹不過是小打小鬧地洗。譬如婦女在夏季從田間歸來路過水
  泡子時洗洗腳和腿,而小女孩在洗頭髮後就着水洗洗脖子和腋窩。所以盛夏時許多光着
  脊梁的小男孩的脖子和肚皮都黑黢黢的,好像那上面匍匐着黑蝙幅。
  天竈住的屋子被當成了浴室。火墻燒得很熱,屋子裏的窗簾早早就拉上了。天竈傢
  洗澡的次序是由長至幼,老人、父母、最後纔是孩子。爺爺未過世時,他是第一個洗澡
  的人。他洗得飛快,一刻鐘就完了,澡盆裏的水也不髒,於是天竈便就着那水草草地洗
  一通。每個人洗澡時都把門關緊,門簾也落下來。天竈洗澡時母親總要在外面敲着門說:
  “天竈,媽幫你搓搓背吧?”
  “不用!”天竈像條魚一樣蜷在水裏說。
  “你一個人洗不幹淨!”母親又說。
  “怎麽洗不幹淨。”天竈便用手指撩水,使之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仿佛在告訴母
  親他洗得很賣力。
  “你不用害鱢。”母親在門外笑着說,“你就是媽媽生出來的,還怕媽媽看嗎?”
  天竈便在澡盆中下意識地夾緊了雙腿,他紅頭漲臉地嚷,“你老說什麽?不用你洗
  就是不用你洗!”
  天竈從未擁有過一盆真正的清水來洗澡。因為他要蹲在竈臺前燒水,每個人洗完後
  的髒水還要由他一桶桶地提出去倒掉,所以他衹能見縫插針地就着傢人用過的水洗。那
  種感覺一點也不舒服,純粹是在應付。而且不管別人洗過的水有多幹淨,他總是覺得很
  濁,進了澡盆泡上個十幾分鐘,隨便搓搓就出來了。他也不喜歡父母把他的住屋當成浴
  室,弄得屋子裏空氣濕濁,電燈泡上爬滿了水珠,他晚上睡覺時感覺是睡在豬圈裏。所
  以今年一過完小年,他就對母親說:“今年洗澡該在天雲的屋子裏了。”
  天雲當時正在疊紙花,她氣得一梗脖子說,“為什麽要在我的屋子?”
  “那為什麽年年都非要在我的屋子?”天竈同樣氣得一梗脖子說。
  “你是男孩子!”天雲說,“不能弄髒女孩子的屋子!”天雲振振有詞地說,“而
  且你比我大好幾歲,是哥哥,你還不讓着我!”
  天竈便不再理論,不過兀自嘟嚷了一句,“我討厭過年!年有個什麽過頭!”
  傢人便紛紛笑起來。自從爺爺過世後,奶奶在傢中很少笑過,哪怕有些話使全家人
  笑得像開了的水直沸騰,她也無動於衷,大傢都以為她耳朵背了。豈料她聽了天竈的話
  後也使勁地笑了起來,笑得痰直上涌,一陣咳嗽,把假牙都噴出口來了。
  天竈確實不喜歡過年。首先不喜歡過年的那些規矩,焚紙祭祖,磕頭拜年,十字路
  口的白雪被燒紙的人傢弄得像一攤攤狗屎一樣髒,年仿佛被鬼氣籠罩了。其次他不喜歡
  忙年的過程,人人都纍得腰酸背痛,怨聲連天。拆被、刷墻、糊燈籠、做新衣、蒸年糕
  等等,種種的活兒把大人孩子都牽製得像刺蝟一樣團團轉。而且不光要給屋子掃塵,人
  最後還得為自己洗塵,一傢老少在臘月二十七的這天因為賣力地搓洗掉一年的風塵而個
  個都顯得面目浮腫,總是使他聯想到屠夫用鐵刷嚓嚓地給死豬煺毛的情景,內心有種隱
  隱的惡心。最後,他不喜歡過年時所有人都穿扮一新,新衣裳使人們顯得古板可笑、拘
  謹做作。如果穿新衣服的人站成了一排,就很容易使天竈聯想起城裏布店裏竪着的一匹
  匹僵直的布。而且天竈不能容忍過年非要在半夜過,那時他又睏又乏,毫無食欲,可卻
  要強打精神起來吃團圓餃子,他煩透了。他不止一次地想若是他手中有了至高無上的權
  力,第一項就要修改過年的時間。
  奶奶第一個洗完了澡。天竈的母親扶着顫顫巍巍的她出來了。天竈看見奶奶稀疏的
  白發濕漉漉地垂在肩頭,下垂的眼袋使突兀的顴骨有一種要脫落的感覺。而且她臉上的
  褐色老年斑被熱氣熏炙得愈發濃重,仿佛雷雨前天空中沉浮的烏雲。天竈覺得洗澡後的
  奶奶顯得格外臃腫,像衹爛蘑菇一樣讓人看不得。他不知道人老後是否都是這副樣子。
  奶奶噓噓地喘着粗氣經過竈房回她的屋子,她見了天竈就說:“你燒的水真熱乎,洗得
  奶奶這個舒服,一年的乏算是全解了。你就着奶奶的水洗洗吧。”
  母親也說:“奶奶一年也不出門,身上灰不大,那水還幹淨着呢。”
  天竈並未搭話,他衹是把柴禾續了續,然後提着髒水桶進了自己的屋子。濕濁的熱
  氣在屋子裏像癲皮狗一樣東遊西躥着,電燈泡上果然浮着一層魚卵般的水珠。天竈吃力
  地搬起大澡盆,把水倒進髒水桶裏,然後抹了抹額上的汗,提起桶出去倒水。路過竈房
  的時候,他發現奶奶還沒有回屋,她見天竈提着滿桶的水出來了,就張大了嘴,眼睛裏
  現出格外凄涼的表情。
  “你嫌奶奶——”她失神地說。
  天竈什麽也沒說,他拉開門出去了。外面又黑又冷,他搖搖晃晃地提着水來到大門
  外的排水溝前。鼕季時那裏隆起了一個骯髒的大冰湖,許多男孩子都喜歡在冰湖下抽陀
  蠃玩,他們叫它“冰嘎”。他們抽得很賣力,常常是把鼻涕都抽出來了。他們不僅白天
  玩,晚上有時月亮明得讓人在屋子裏呆不住,他們便穿上厚棉襖出來抽陀蠃,深鼕的夜
  晚就不時傳來“啪——啪——”的聲音。
  天竈看見冰湖下的雪地裏有個矮矮的人影,他躬着身,似乎在尋找什麽,手中夾着
  的煙頭一明一滅的。
  “天竈——”那人直起身說,“出來倒水啦?”
  天竈聽出是前趟房的同班同學肖大偉,便一邊吃力地將髒水桶往冰湖上提,一邊問:
  “你在這幹什麽?”
  “天快黑時我抽冰嘎,把它抽飛了,怎麽也找不到。”肖大偉說。
  “你不打個手電,怎麽能找着?”天竈說着,把髒水“嘩——”地從冰湖的尖頂當
  頭澆下。
  “這股洗澡水的味兒真難聞。”肖大偉大聲說,“肯定是你奶奶洗的!”
  “是又怎麽樣?”天竈說,“你爺爺洗出的味兒可能還不如這好聞呢!”
  肖大偉的爺爺癱瘓多年,屎尿都得要人來把,肖大偉的媽媽已經把一頭烏發侍候成
  了白發,聲言不想再當孝順兒媳了,要離開肖傢,肖大偉的爸爸就用肖大偉抽陀蠃的皮
  鞭把老婆打得身上血痕縱橫,弄得全禮鎮的人都知道了。
  “你今年就着誰的水洗澡?”肖大偉果然被激怒了,他挑釁地說,“我傢年年都是
  我頭一個洗,每回都是自己用一盆清水!”
  “我自己也用一盆清水!”天竈理直氣壯地說。
  “別吹牛了!”肖大偉說,“你傢年年放水時都得你燒水,你總是就着別人的髒水
  洗,誰不知道呢?”
  “我告訴你爸爸你抽煙了!”天竈不知該如何還擊了。
  “我用煙頭的亮兒找冰嘎,又不是學壞,你就是告訴他也沒用!”
  天竈衹有萬分惱火地提着髒水桶往回走,走了很遠的時候,他又回頭衝肖大偉喊道:
  “今年我用清水洗!”
  天竈說完擡頭望了一下天,覺得那道通的銀河“刷”地亮了一層,仿佛是清冽的河
  水要傾盆而下,為他除去積鬱在心頭的怨憤。
  奶奶的屋子傳來了哭聲,那蒼老的哭聲就像山洞的滴水聲一樣滯濁。
  天竈拉開鍋蓋,一舀舀地把熱水往大澡盆裏傾倒。這時天竈的父親過來了,他說:
  “看你,把奶奶惹傷心了。”
  天竈沒說什麽,他往熱水裏又對了一些涼水。他用手指試了試水溫,覺得若是父親
  洗恰到好處,他喜歡驚一些的;若是天雲或者母親洗就得再加些熱水。
  “該誰了?”天竈問。
  “我去洗吧。”父親說,“你媽媽得陪奶奶一會兒。”
  這時天雲忽然從她的房間衝了出來,她衹穿件藍花背心,露出兩條渾圓的胳膊,披
  散着頭髮,像個小海妖。她眼睛亮亮地說:“我去洗!”父親說:“我洗得快。”
  “我把辮子都解開了。”天雲左右搖晃着腦袋,那發絲就像鴿子的翅膀一樣起伏着,
  她頗為認真地對父親說,“以後我得在你前面洗,你要是先洗了,我再用你用過的噪盆,
  萬一懷上個孩子怎麽辦?算誰的?”
  父親笑得把一口痰給噴了出來,而天竈則笑得撇下了水瓢。天雲嘟着豐滿的小嘴,
  臉紅得像爐膛裏的火。
  “誰告訴你用了爸爸洗過澡的盆,就會懷小孩子?”父親依然“嗬嗬”地笑着問。
  “別人告訴我的,你就別問了。”
  天雲開始指手畫腳地吩咐天竈,“我要先洗頭,給我舀上一臉盆的溫水,我還要用
  媽媽使的那種帶香味的藍色洗頭膏!”
  天雲無忌的話已使天竈先前沉悶的心情為之一朗,因而他很樂意地為妹妹服務。他
  拿來臉盆,剛要往裏舀水,天雲跺了一下腳一迭聲地說:“不行不行!這麽埋汰的盆,
  要給我刷幹淨了才能洗頭!”
  “挺幹淨的嘛。”父親打趣天雲。
  “你們看看呀?盆沿兒那一圈油泥,跟蛇寡婦的大黑眼圈一樣明顯,還說幹淨呢!”
  天雲梗着脖子一臉不屑地說。
  蛇寡婦姓程,衹因她喜歡跟鎮子裏的男人眉來眼去的,女人背地說她是毒蛇變的,
  久而久之就把她叫成了蛇寡婦。蛇寡婦沒有子嗣,自在得很,每日都起得很遲,眼圈總
  是青着,讓人不明白她把覺都睡到哪裏了。她走路時習慣用手捶着腰。她喜歡鎮子裏的
  小女孩,女孩們常到蛇寡婦傢翻騰她的箱底,把她年輕時用過的一些頭飾都用甜言蜜語
  泡走了。
  “我明白了——”天雲的父親說,“是蛇寡婦跟你說懷小孩子的事,這個騷婆子!”
  “你怎麽張口就駡人呢?”天雲說,“真是!”
  天竈打算用肥皂除掉污垢,可天雲說用鹼面更合適,天竈衹好去碗櫃中取鹼面。他
  不由對妹妹說:“洗個頭還這麽羅嗦,不就幾根黃毛嗎?”
  天雲順手抓起幾粒黃豆朝天竈撇去,說:“你纔是黃毛呢。”又說:“每年衹過一
  回年,我不把頭洗得清清亮亮的,怎麽紮新的頭綾子?”
  他們在竈房逗嘴嘻笑的時候,哭聲仍然微風般地從奶奶的屋裏傳出。
  天雲說:“奶奶哭什麽?”
  父親看了一眼天竈,說:“都是你哥哥,不用奶奶的洗澡水,惹她傷心了。這個年
  她恐怕不會有好心情了。”
  “那她還會給我壓歲錢麽?”天雲說,“要是沒有了壓歲錢,我就把天竈的課本全
  撕了,讓他做不成寒假作業,開學時老師訓他!”
  天雲與天竈一團和氣時稱他為“哥哥”,而天竈稍有一點使她不開心了,她就直呼
  其名。
  天竈刷幹淨了臉盆,他說:“你敢把我的課本撕了,我就敢把你的新頭綾子鉸碎了,
  讓你沒法紮黃毛小辮!”
  天雲咬牙切齒地說:“你敢!”
  天竈一邊往臉盆嘩嘩地舀水,一邊說:“你看我敢不敢?”
  天雲衹能半是撒嬌半是委屈地噙着淚花對父親說:“爸爸呀,你看看天竈——”
  “他敢!”父親舉起了一隻巴掌,在天竈面前比劃了一下,說:“到時我揍出他的
  屁來!”
  天竈把臉盆和澡盆一一搬進自己的小屋。天雲又聲稱自己要衝兩遍頭,讓天竈再準
  備兩盆清水。她又嫌窗簾拉得不嚴實,別人要是看見了怎麽辦?天竈衹好把窗簾拉得更
  加密不透光,又像僕人一樣恭恭敬敬地為她送上毛巾、木梳、拖鞋、洗頭膏和香皂。天
  雲這纔像個女皇一樣款款走進浴室,她閂上了門。隔了大約三分鐘,從裏面便傳出了撩
  水的聲音。
  父親到倉棚裏去找那對塑料紅色宮燈去了,它們被閑置了一年,肯定灰塵纍纍,
  人都喜歡用天雲洗過澡的水來擦拭宮燈,好像天雲與鮮豔和光明有着密不可分的聯繫似
  的。
  天竈把鍋裏的水填滿,然後又續了一捧柴禾,就悄悄離開竈臺去奶奶的屋門前偷聽
  她絮叨些什麽。
  奶奶邊哭邊說:“當年全村的人數我最幹淨,誰不知道哇?我要是進了河裏洗澡,
  魚都躲得遠遠的,魚天天呆在水裏,它們都知道身上沒有我白,沒有我幹淨……”
  天竈忍不住捂着嘴偷偷樂了。
  母親順水推舟地說:“天竈這孩子不懂事,媽別跟他一般見識。媽的幹淨咱禮鎮的
  人誰不知道?媽下的大醬左鄰右捨的人都愛來要着吃,除了味兒跟別人傢的不一樣外,
  還不是因為幹淨?”
  奶奶微妙地笑了一聲,然後依然帶着哭腔說:“我的頭髮從來沒有生過虱子,胳肢
  窩也沒有臭味。我的腳趾蓋裏也不藏泥,我洗過澡的水,都能用來養牡丹花!”
  奶奶的這個推理未免太大膽了些,所以母親也忍不住“撲哧”一聲樂了。天竈更是
  忍俊不禁,連忙疾步跑回竈臺前,蹲下來對着熊熊的火焰哈哈地笑起來。這時父親帶着
  一身寒氣提着兩盞陳舊的宮燈進來了,他弄得滿面灰塵,而且凍出了兩截與年齡不相稱
  的青鼻涕,這使他看上去像個撿破爛兒的。他見天竈笑,就問:“你偷着樂什麽?”
  天竈便把聽到的話小聲地學給父親。
  父親放下宮燈笑了,“這個老小孩!”
  鍋裏的水被火焰煎熬得吱吱直響,好像鍋竈是炎夏,而鍋裏悶着一群知了,它們在
  不停地叫嚷“熱死了,熱死了”。火焰把大竈烤得臉頰發燙,他就跑到竈房的窗前,將
  臉頰貼在蒙有白霜的玻璃上。天竈先是覺得一股寒冷像針一樣深深地刺痛了他,接着就
  覺得半面臉發麻,當他挪開臉頰時,一塊半月形的玻璃本色就赫然顯露出來。天竈擦了
  擦濕漉漉的臉頰,透過那塊霜雪消盡的玻璃朝外面望去。院子裏黑XuXu的,什麽都無法
  看清,衹有天上的星星纔現出微弱的光芒。天竈嘆了一口氣,很失落地收回目光,轉身
  去看竈坑裏的火。他剛蹲下身,竈房的門突然開了,一股寒氣背後站着一個穿緑色軟緞
  棉襖的女人,她黑着眼圈大聲地問天竈:
  “放水哪?”
  天竈見是蛇寡婦,就有些愛理不睬地“哼”了一聲。
  “你爸呢?”蛇寡婦把雙手從襖袖中抽出來,順手把一縷鼻涕撂下來抹在自己的鞋
  幫上,這讓天竈很作嘔。
  天竈的爸爸已經聞聲過來了。
  蛇寡婦說:“大哥,幫我個忙吧。你看我把洗澡水都燒好了,可是澡盆壞了,倒上
  水嘩嘩直漏。”
  “澡盆怎麽漏了?”父親問。
  “還不是秋天時收飯豆,把豆子曬幹了放在大澡盆裏去皮,那皮又幹又脆,把手都
  扒出血痕了,我就用一根鬆木棒去捶豆子,沒成想把盆給捶漏了,當時也不知道。”
  天竈的媽媽也過來了,她見了蛇寡婦很意外地“哦”了一聲,然後淡淡打聲招呼:
  “來了啊?”
  蛇寡婦也淡淡地應了一聲,然後從袖口抽出一根桃紅色的緞子頭繩:“給天雲的!”
  天竈見父母都不接那頭繩,自己也不好去接。蛇寡婦就把頭繩放在水缸蓋上,使那
  口水缸看上去就像是陪嫁,喜氣洋洋的。
  “天雲呢?”蛇寡婦問。
  “正洗着呢。”母親說。
  “你傢有沒有錫?”父親問。
  未等蛇寡婦作答,天竈的母親警覺地問:“要錫幹什麽?”
  “我傢的澡盆漏了,求天竈他爸給補補。”蛇寡婦先回答女主人的話,然後纔對男
  主人說:“沒錫。”
  “那就沒法補了。”父親順水推舟地說。
  “隨便用臉盆洗洗吧。”天竈的母親說。
  蛇寡婦睜大了眼睛,一抖肩膀說:“那可不行,一年纔過一回年,不能將就。”她
  的話與天雲的如出一轍。
  “沒錫我也沒辦法。”天雲的父親皺了皺眉頭,然後說:“要不用油氈紙試試吧。
  你回傢撕一塊油氈紙,把它用火點着,將滴下來的油弄在漏水的地方,抹均勻了,涼透
  後也許就能把漏的地方彌住。”
  “還是你幫我弄吧。”蛇寡婦在男人面前永遠是一副天真表情,“我聽都聽不明白
  天竈的父親看了一眼自己的女人,其實他也用不着看,因為不管她臉上是贊同還是
  反對,她的心裏肯定是一萬個不樂意。但當大傢把目光集中到她身上,需要她做出决斷
  時,她還是故作大度地說:“那你就去吧。”
  蛇寡婦說了聲“謝了”,然後就抄起袖子,走在頭裏。天竈的父親衹能緊隨其後,
  他關上傢門前回頭看了一眼老婆,得到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白眼和她隨之吐出的一口痰,
  那道白眼和痰組成了一個醒目的驚嘆號,使天竈的父親在邁出門檻後戰戰兢兢的,他在
  寒風中行走的時候一再提醒自己要快去快回,絶不能喝蛇寡婦的茶,也不能抽她的煙,
  他要在唇間指畔純潔地葆有他離開傢門時的氣息。
  “天雲真夠討厭的。”蛇寡婦一走,母親就開始心煩意亂了,她拿着面盆去發面,
  卻忘了放酵母,“都是她把蛇寡婦招來的。”
  “誰叫你讓爸爸去的。”天竈故意刺激母親,“沒準她會炒倆菜和爸爸喝一盅!”
  “他敢!”母親厲聲說,“那樣他回來我就不幫他搓背了!”
  “他自己也能搓,他都這麽大的人了,你還年年幫他搓背。”天竈“咦”了一聲,
  母親的臉便刷地紅了,她搶白了天竈一句:“好好燒你的水吧,大人的事不要多嘴。”
  天竈便不多嘴了,但竈坑裏的爐火是多嘴的,它們用金黃色的小舌頭貪饞地舔着烏
  黑的鍋底,把鍋裏的水吵得嗞嗞直叫。爐火的映照和水蒸氣的熏炙使天竈有種昏昏欲睡
  的感覺。他不由蹲在鍋竈前打起了盹。然而沒有多一會兒,天雲便用一隻濕手把他搡醒
  了。天竈睜眼一看,天雲已經洗完了澡,她臉蛋通紅,頭髮濕漉漉地披散着,穿上了新
  的綫衣綫褲,一股香氣從她身上橫溢而出,她叫道:“我洗完了!”
  天竈揉了一下眼睛,懨懨無力地說:“洗完了就完了唄,神氣什麽。”
  “你就着我的水洗吧。”天雲說。
  “我纔不呢。”天竈說,“你跟條大臭魚一樣,你用過的水有邪味兒!”
  天竈的母親剛好把發好的面團放到熱炕上轉身出來,天雲就帶着哭腔對母親說,
  “媽媽呀,你看天竈呀,他說我是條大臭魚!”
  “他再敢說我就縫他的嘴!”母親說着,示威性地做了個挑針的動作。
  天竈知道父母在他與天雲鬥嘴時,永遠會偏襢天雲,他已習以為常,所以並不氣惱,
  而是提着兩盞燈籠進“浴室”除灰,這時他聽見天雲在竈房驚喜地叫道:“水缸蓋上的
  頭綾子是給我的吧?真漂亮呀!”
  那對燈籠是硬塑的,由於用了好些年,塑料有些老化萎縮,使它們看上去並不圓圓
  滿滿。而且它的紅顔色顯舊,中圈被光密集照射的地方已經泛白,看不出任何喜氣了。
  所以點燈籠時要在裏面安上兩個紅燈泡,否則它們可能泛出的是與除夕氣氛相俘的青白
  的光。天竈一邊刷燈籠一邊想着有關過年的繁文縟節,便不免有些氣惱,他不由大聲對
  自己說:“過年有個什麽意思!”回答他的是撲面而來的洋溢在屋裏的濕濁的氣息,於
  是他惱上加惱,又大聲對自己說:“我要把年挪到六月份,人人都可以去河裏洗澡!”
  天竈刷完了燈籠,然後把髒水一桶桶地提到外面倒掉。冰湖那兒已經沒有肖大偉的
  影子了,不知他的“冰嘎”是否找到了。夜色已深,星星因黑暗的加劇而顯得氣息奄奄,
  微弱的光芒宛如一個人在彌留之際細若遊絲的氣息。天竈望了一眼天,便不想再看了。
  因為他覺得這些星星被強大的黑暗給欺負得噤若寒蟬,一派凄涼,無邊的寒冷也催促他
  盡快走回戶內。
  父親還沒有回來,母親臉上的神色就有些焦慮。該輪到她洗澡了,天竈為她衝洗幹
  淨了澡盆,然後將熱水傾倒進去。母親木訥地看着澡盆上的微微旋起的熱氣,好像在無
  奈地等待一條美人魚突然從中跳出來。
  天竈提醒她:“媽媽,水都好了!”
  母親“哦”了一聲,嘆了口氣說,“你爸爸怎麽還不回來?要不你去蛇寡婦傢看看?”
  天竈故作糊塗地說:“我不去,爸爸是個大人又丟不了,再說我還得燒水呢,要去
  你去。”
  “我纔不去呢。”母親說,“蛇寡婦沒什麽了不起。”說完,她仿佛陡然恢復了自
  信。提高聲調說:“當初我跟你爸爸好的時候,有個老師追我,我都沒答應,就一門心
  思地看上你爸爸了,他不就是個泥瓦匠嘛。”
  “誰讓你不跟那個老師呢?”天竈激將母親,“那樣的話我在傢裏上學就行了。”
  “要是我跟了那老師,就不會有你了!”母親終於抑製不住地笑了,“我得洗澡了,
  一會兒水該涼了。”
  天雲在自己的小屋裏一身清爽地擺弄新衣裳,天竈聽見她在唱:“小狗狗伸出小舌
  頭,夠我手裏的小畫書。小畫書上也有個小狗狗,它趴在太陽底下睡覺覺。”
  天雲喜歡自己編兒歌,高興時那兒歌的內容一派溫情,生氣時則充滿火藥味。比如
  有一回她用雞毛撣子拂掉了一隻花瓶,把它摔碎了,母親說了她,她不服氣,回到自己
  的屋子就編兒歌:“雞毛撣是個大灰狼,花瓶是個小羊羔。我餓了三天三夜沒吃飯,見
  了你怎麽能放過!”言下之意,花瓶這個小羊羔是該吃的,誰讓它自己不會長腳跑掉呢。
  傢人聽了都笑,覺得真不該用一隻花瓶來讓她受委屈。於是就說:“那花瓶也是該打,
  都舊成那樣了,留着也沒人看!”天雲便破涕為笑了。
  天竈又往鍋裏填滿了水,他將火炭撥了撥,撥起一片金黃色的火星像蒲公英一樣地
  飛,然後他放進兩塊比較粗的鬆木桿。這時奶奶蹣跚地從屋裏出來了,她的濕頭髮已經
  幹了,但仍然是垂在肩頭,沒有盤起來,這使她看上去很難看。奶奶體態臃腫,眼袋鬆
  鬆垂着,平日它們像兩顆青葡萄,而今日因為哭過的緣故,眼袋就像一對紅色的燈籠花,
  那些老年斑則像陳年落葉一樣匍匐在臉上。天竈想告訴奶奶,衹有又黑又密的頭髮纔適
  合披着,斑白稀少的頭髮若是長短不一地被下來,就會給人一種白癡的感覺。可他不想
  再惹奶奶傷心了,所以馬上垂下頭來燒水。
  “天竈——”奶奶帶着悲憤的腔調說,“你就那麽嫌棄我?我用過的水你把它潑了,
  我站在你跟前你都不多看一眼?”
  天竈沒有搭腔,也沒有擡頭。
  “你是不想讓奶奶過這個年了?”奶奶的聲音越來越悲涼了。
  “沒有。”天竈說,“我衹想用清水洗澡,不用別人用過的水。天雲的我也沒用。”
  天竈垂頭說着。
  “天雲的水是用來刷燈籠的!”奶奶很孩子氣地分辯說。
  “一會兒媽媽用過的水我也不用。”天竈強調說。
  “那你爸爸的呢?”奶奶不依不饒地問。
  “不用!”天竈斬釘截鐵地說。
  奶奶這纔有些和顔悅色地說:“天竈啊,人都有老的時候,別看你現在是個孩子,
  細皮嫩肉的,早晚有一天會跟奶奶一樣皮鬆肉散,你說是不是?”
  天竈為了讓奶奶快些離開,所以擡頭看了一眼她,幹脆地答道:“是!”
  “我像你這麽大時,比你水靈着呢。”奶奶說,“就跟開春時最早從地裏冒出的羊
  角蔥一樣嫩!”
  “我相信!”天竈說,“我年紀大時肯定還不如奶奶呢,我不得腰彎得頭都快着地,
  滿臉長着癡?”
  奶奶先是笑了兩聲,後來大約意識到孫子為自己規劃的遠景太黯淡了,所以就說:
  “癩是狗長的,人怎麽能長癩呢?就是長癩,也是那些喪良心的人才會長。你知道人總
  有老的時候就行了,不許鬍咒自己。”
  天竈說:“噯——!”
  奶奶又絮絮叨叨地詢問燈籠刷得幹不幹淨,該炒的黃豆泡上了沒有。然後她用手撫
  了一下水缸蓋,嫌那上面的油泥還呆在原處,便責備傢裏人的好吃懶做,哪有點過年的
  氣氛。隨之她又嘮叨她青春時代的年如何過的,總之是既潔淨又富貴。最後說得嘴幹了,
  這纔唉聲嘆氣地回屋了。天竈聽見奶奶在屋子裏不斷咳嗽着,便知她要睡覺了。她每晚
  臨睡前總要清理一下肺髒,透徹地咳嗽一番,這纔會平心靜氣地睡去。果然,咳嗽聲一
  止息,奶奶屋子的燈光隨之消失了。
  天竈便長長地籲了口氣。
  母親歷年洗澡都洗得很漫長,起碼要一個鐘頭。說是要泡透了,才能把身上的灰全
  部搓掉。然而今年她衹洗了半個小時就出來了。她見到天竈急切地問:“你爸還沒回來?”
  “沒。”天竈說。
  “去了這麽長時間,”母親憂戚地說,“十個澡盆都補好了。”
  天竈提起髒水桶正打算把母親用過的水倒掉,母親說:“你爸還沒回來,我今年洗
  的時間又短,你就着媽媽的水洗吧。”
  天竈堅决地說:“不!”
  母親有些意外地看了眼天竈,然後說:“那我就着水先洗兩件衣裳,這麽好的水倒
  掉可惜了。”
  母親就提着兩件髒衣服去洗了。天竈聽見衣服在洗衣板上被激烈地揉搓的聲音,就
  像俄極了的豬炊食一樣。天竈想,如果父親不及時趕回傢中,這兩件衣服非要被洗碎不
  可。
  然而這兩件衣服並不紅顔薄命,就在洗衣聲變得有些凄厲的時候,父親一身寒氣地
  推門而至了。他神色慌張,臉上印滿黑灰,像是京劇中老生的臉譜。
  “該到我了吧?”他問天竈。
  天竈“嗯”了一聲。這時母親手上沾滿肥皂泡從裏面出來,她看了一眼自己的男人,
  眼眉一挑,說:“喲,修了這麽長時間,還修了一臉的灰,那漏兒堵上了吧?”
  “堵上了。”父親張口結舌地說。
  “堵得好?”母親從牙縫中迸出三個字。
  “好。”父親茫然答道。
  母親“哼”了一聲,父親便連忙紅着臉補充說:“是澡盆的漏兒堵得好。”
  “她沒賞你一盆水洗洗臉?”母親依然冷嘲熱諷着。
  父親用手抹了一下臉,豈料手上的黑灰比臉上的還多,這一抹使臉更加花哨了。他
  十分委屈地說:“我衹幫她幹活,沒喝她一口水,沒抽她一棵煙,連臉都沒敢在她傢洗。”
  “喲,夠顧傢的。”母親說,“你這一臉的灰怎麽弄的?鑽她傢的炕洞了吧?”
  父親就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似地仍然站在原處,他畢恭畢敬的,好像面對的不是
  妻子,而是長輩。他說:“我一進她傢,就被煙嗆得直淌眼淚。她也夠可憐的了,都三
  年了沒打過火墻。火是得天天燒,你想那灰還不全挂在煙洞裏?一燒火爐子就往出燎煙,
  什麽人受得了?難怪她天天黑着眼圈。我幫她補好澡盆,想着她一個寡婦這麽過年太可
  憐,就幫她掏了掏火墻。”
  “火墻熱着你就敢掏?”母親不信地問。
  “所以說衹打了三塊磚,衹掏一點灰,煙道就暢了。先讓她將就過個年,等開春時
  再幫她徹底掏一回。”父親傻裏傻氣地如實相告。
  “她可真有福。”母親故作笑容說,“不花錢就能請小工。”
  母親說完就喚天竈把水倒了,她的衣裳洗完了。天竈便提着髒水桶,繞過仍然惶惶
  不安的父親去倒髒水。等他回來時,父親已經把臉上的黑灰洗掉了。臉盆裏的水仿佛被
  烏賊魚給攪擾了個盡興,一派墨色。母親覷了一眼,說:“這水讓天竈帶到學校刷黑板
  吧。”
  父親說:“看你,別這麽說不行麽?我不過是幫她幹了點活。”
  “我又沒說你不能幫她幹活。”母親顯然是醋意大發了,“你就是住過去我也沒意
  見。”
  父親不再說什麽,因為說什麽也無濟於事了。天竈連忙為他準備洗澡水。天竈想父
  親一旦進屋洗澡了,母親的牢騷就會止息,父親的尷尬才能解除。果然,當一盆溫熱而
  清爽的洗澡水擺在天竈的屋子裏,母親提着兩件洗好的衣裳抽身而出。父親在關上門的
  一瞬小聲問自己女人:“一會地幫我搓搓背吧?”
  “自己湊合着搓吧。”母親仍然怨氣衝天地說。
  天竈不由暗自笑了,他想父親真是可憐,不過幫蛇寡婦多幹了一樣活,回來就一副
  低眉順眼的樣子。往年母親都要在父親洗澡時進去一刻,幫他搓搓背,看來今年這個享
  受要像豔陽天一樣離父親而去了。
  天竈把鍋裏的水再次添滿,然後又饒有興致地往竈炕裏添柴。這時母親走過來問他:
  “還燒水做什麽?”
  “給我自己用。”
  “你不用你爸爸的水?”
  “我要用清水。”天竈強調說。
  母親沒再說什麽,她進了天雲的屋子了。天竈沒有聽見天雲的聲音,以往母親一進
  她的屋子,她就像盛夏水邊的青蛙一樣叫個不休。天雲屋子的燈突然被關掉了,天竈正
  詫異着,母親出來了,她說:“天雲真是的,手中拿着頭綾子就睡着了。被子衹蓋在腿
  上,肚臍都露着,要是夜裏着涼拉肚於怎麽辦?燈也忘了閉,要過年把她給興過頭了,
  興得都乏了
  天竈笑了,他撥了撥柴禾,再次重溫金色的火星飛舞的輝煌情景。在他看來,竈炕
  就是一個永無白晝的夜空,而火星則是滿天的繁星。這個星空帶給人的永遠是溫暖的感
  覺。
  鍋裏的水開始熱情洋溢地唱歌了。柴禾也燒得畢剝有聲。母親回到她與天竈父親所
  住的屋子,她在餐前日洗好晾幹的衣服。然而她顯得心神不定,每隔幾分鐘就要從屋門
  探出頭來問天竈:“什麽響?”
  “沒什麽響。”天竈說。
  “可我聽見動靜了。”母親說,“不是你爸爸在叫我吧?”
  “不是。”天竈如實說。
  母親便有些泄氣地收回頭。然而沒過多久她又深出頭問:“什麽響?”而且手裏提
  着她上次探頭時疊着的衣裳。
  天竈明白母親的心思了,他說:“是爸爸在叫你。”
  “他叫我?”母親的眼睛亮了一下,繼而又搖了一下頭說,“我纔不去呢。”
  “他一個人沒法搓背。”天竈知道母親等待他的鼓勵,“到時他會一天就把新背心
  穿髒了。”
  母親嘟囔了一句“真是前世欠他的”,然後甜蜜地嘆口氣,丟下衣服進了“浴室”。
  天竈先是聽見母親的一陣埋怨聲,接着便是由冷轉暖的嗔怪,最後則是低低的軟語了。
  後來軟語也消去,衹有清脆的撩水聲傳來,這種聲音非常動聽,使天竈的內心有一種發
  癢的感覺,他就勢把一塊木板墊在屁股底下,抱着頭打起盹來。他在要進入夢鄉的時候
  聽見自己的清水在鍋裏引吭高歌,而他的腦海中則浮現着粉紅色的雲霓。天竈不知不覺
  睡着了。他在夢中看見了一條金光燦燦的竜,它在銀河畔洗浴。這條竜很調皮,它常常
  用尾去拍銀河的水,濺起一陣燦爛的水花。後來這竜大約把尾拍在了天竈的頭上,他覺
  得頭疼,當他睜開眼睛時,發覺自己磕在了竈臺上。鍋裏的水早已沸了,水蒸氣裊裊彌
  漫着。父母還沒有出來,天竈不明白搓個背怎麽會花這麽長時間。他剛要起身去催促一
  下,突然發現一股極細的水流悄無聲息地朝他蛇形遊來。他尋着它逆流而上,發現它的
  源頭在“浴室”。有一種溫柔的呢喃聲細雨一樣隱約傳來。父母一定是同在澡盆中,
  會使水膨脹而外溢。水依然汩汩順着門縫寧靜地流着,天竈聽見了攬水的聲音,同時也
  聽到了鐵質澡盆被碰撞後間或發出的震顫聲,天竈便紅了臉,連忙穿上棉襖推開門到戶
  外去望天。
  夜深深的了。頭頂的星星離他仿佛越來越遠了。天竈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寒冷的空氣,
  因為他怕體內不斷升騰的熱氣會把他燒焦。他很想哼一首兒歌,可他一首歌詞也回憶不
  起來,又沒有天雲那樣的稟賦可以隨意編詞。天竈便哼兒歌的旋律,一邊哼一邊在院子
  中旋轉着,寂靜的夜使旋律變得格外動人,真仿佛是天籟之音環繞着他。天竈突然間被
  自己感動了,他從來沒有體會過自己的聲音是如此美妙。他為此幾乎要落淚了。這時屋
  門“吱扭”一聲響了,跟着響起的是母親喜悅的聲音:“天竈,該你洗了!”
  天竈發現父母面色紅潤,他們的眼神既幸福又羞怯,好像貓剛剛偷吃了美食,有些
  愧對主人一樣。他們不敢看天竈,衹是很殷勤地幫助天竈把髒水倒了,然後又清洗幹淨
  了澡盆,把清水一瓢瓢地傾倒在澡盆中。
  天竈關上屋門,他脫光了衣眼之後,把燈關掉了。他躡手躡腳地赤腳走到窗前,輕
  輕拉開窗簾,然後返身慢慢地進入澡盆。他先進入雙足,熱水使他激靈了一下,但他很
  快適應了,他隨之慢慢地屈腿坐下,感受着清水在他的胸腹間柔曼地滑過的溫存滋味。
  天竈的頭搭在澡盆上方,他能看見窗外的隆隆夜色,能看見這夜色中經久不息的星星。
  他感覺那星星已經穿過茫茫黑暗飛進他的窗口,落入澡盆中,就像課文中所學過的淡黃
  色的皂角花一樣散發着清香氣息,預備着為他除去一年的風塵。天竈覺得這盆清水真是
  好極了,他從未有過的舒展和暢快。他不再討厭即將朝他走來的年了,他想除夕夜的時
  候,他一定要穿着嶄新的衣裳,親手點亮那對紅燈籠。還有,再見到肖大偉的時候,他
  要告訴他,我天竈是用清水洗的澡,而且,星光還特意化成皂角花撒落在了我的那盆清
  水中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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