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现实百态>> 鲍十 Bao Shi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59年)
子洲的故事
  编者按:据说,此作品即将开始拍摄,张艺谋首次把一个作家的两部作品展
  示在银幕上。
  
  ☆        ☆        ☆
  
  子洲的爸爸死了。爸爸才40多步,得了肺癌。他抽烟抽得太多。子洲认为,
  爸爸就是抽烟抽死的。
  
  爸爸是在子洲的眼前死去的。爸爸住在医院里。当时,只有子洲在爸爸跟前。
  妈妈那些天挺忙。妈妈在一个中外合资的公司里当公关部主任,据说正在跟什么
  人洽谈一个项目。
  
  爸爸一直昏迷着。子洲已经在他的床前坐了半天。爸爸瘦得不像爸爸了。看
  着爸爸的样子,子洲心里非常难过(也有点害怕)。
  
  后来,爸爸醒了。爸爸一眼就看见了子洲。爸爸的眼睛马上就红了。
  
  爸爸说:“儿子!……”
  
  爸爸又说:“你要听你妈妈的话。……”
  
  爸爸接着说:“千万不要惹她生气。……”
  
  爸爸还说:“寒假和暑假,别忘了去霞镇看看爷爷。……”
  
  爸爸最后说:“去把窗户给爸爸打开……”
  
  子洲去把窗户打开了。子洲再回到爸爸床前时,爸爸就死了。
  
  后来,子洲不断地回想爸爸的话。子洲知道,爸爸和妈妈的感情并不好。子
  洲说不出为什么,也说不出谁对谁错。
  
  子洲的爸爸在市艺术馆工作。爸爸还写小说。子洲以前常听妈妈吵爸爸:
  “你老写那破玩意儿。你那点稿费连烟钱都不够!跟你说多少遍了,让你干点别
  的,哪怕摆个鞋摊儿,你就是不听!”
  
  妈妈吵的时候,爸爸并不吱声。爸爸的脸色十分难看。他顶多说一句:“这
  是我的事儿,不用你管!”或者,“我不是把工资都交给你了嘛!”
  
  妈妈便说:“就你那点破钱!要不是我,你们喝西北风儿去吧!”
  
  妈妈一嘴角的轻蔑。
  
  子洲知道,妈妈挣的钱比爸爸多。妈妈还买了录放机和电子游戏机,还买了
  钢琴和电子琴。
  
  另外,妈妈上班下班总有一辆“奥迪”汽车接送。爸爸则一直骑一辆“孔雀”
  牌自行车。
  
  还有,家里的房子也是妈妈的,是妈妈的公司给妈妈买的。爸爸总说单位要
  给他分房子了,可就是不分。
  
  爸爸死了。子洲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妈妈有部手机,联系起来很方便。对方
  的声音很噪杂,闹哄哄的,还响着音乐。
  
  子洲哭着说:“妈,我爸死了!……”
  
  妈妈那边静了一会儿。
  
  她说:“是吗?”
  
  她又说:“你等一会儿。我这儿还有点事儿。办完我就过去。”
  
  爸爸的尸体在医院里放了三天才火化了。这是为了等子洲的爷爷,也等二叔
  和老叔,还等姑姑和姑父。
  
  妈妈没让爷爷他们住在家里,她给他们找了一家旅店。
  
  爸爸最后变成了一只骨灰盒。爷爷对妈妈说:“我把骨灰盒带回去吧!”
  
  妈妈没怎么想,就说:“好吧!”
  
  爸爸死后两个月,妈妈又结婚了。她把房子重新装修了一遍。把原来的家具,
  床了,衣柜了,还有爸爸从前用过的写字台、放书的书架,都卖了。
  
  还有那些书。妈妈把书卖给了推着三轮车专门在街上卖降价书的书贩。不论
  厚薄,每本一元钱。其实那些书都是很新的。爸爸对书十分爱护,每次看书都先
  洗了手,看完就放回书架。
  
  妈妈卖书的时候,子洲没在家,他上学去了。等到他放学,才看见书架已经
  空了(那时书架还没卖)。
  
  子洲的心也空了。他一下子想起爸爸来,想起爸爸站在书架的前边翻书的样
  子。想爸爸再也不会站在这儿翻书了。
  
  子洲哭了。他觉得心里那么酸,从来就没这么酸过。不过,他并没哭出声来,
  他只让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流过下巴,滴落到衣襟上。眼泪刚流出来时还是热
  的,可是很快就凉了。
  
  一切都准备完了,一个名叫钱加玺的男人搬进来了。他是妈妈公司的领导。
  从前子洲曾经被妈妈带着和他吃过饭,那是在饭店里。
  
  妈妈一直盼望着过另一种生活,如今她达到目的了。
  
  从前,子洲上学都是爸爸接他送他。子洲的学校离家有十分钟的路。每天吃
  完早饭,都是爸爸拎上他的书包,(之前还要看看水瓶灌没灌水,还要说一声:
  “别忘了带红领巾!”)先到楼下去。然后,子洲才下来,坐在自行车的横梁上,
  让爸爸一脚一脚蹬到学校,一般得蹬十分钟。
  
  现在,他不用坐自行车了,他坐汽车了。坐的是小汽车。每天早上,只要他
  下了楼,必定有一辆“奥迪”车在等他。也不用走十分种了,用不了五分钟就到
  了。并且,每当他走到车前,车门已经打开了。子洲知道,这是钱加玺的车。
  
  有一阵儿,子洲觉得这样很好。从前,他动不动就会迟到,尤其是天气不好
  的时候,刮风了,下雨了,尤其是逆风,尽管爸爸累得呼呼喘着粗气,可还是迟
  到了。自从坐了钱加玺的小汽车,就不怕这些了,不怕刮风,也不怕下雨了。
  
  可是,渐渐子洲就不那样感觉了。总觉得这样缺了些什么。缺些什么呢?缺
  了爸爸对他说话。
  
  以前,爸爸总是跟他说话。一边蹬车,一边说话。在当时,子洲并没觉得那
  有多么重要。他还觉得烦呢!觉得爸爸真罗嗉,尤其是发表“教导”的时候。爸
  爸一路蹬一路说,一跨上车子就开始说,一直说到学校。
  
  现在没有人跟他说话了。
  
  现在也没人跟他下象棋了,没人跟他“拚剑”了,没人领他出去散步了。
  
  是爸爸教会子洲下象棋的。开始的时候,子洲总输。那时子洲总希望爸爸让
  他几步,让他也赢几次,爸爸却从来不发善心,有时候会把子洲的“兵马”杀得
  精光,只剩个老将。子洲当时简直恨死爸爸了。可是后来,就轮到爸爸输了,虽
  然子洲不能杀净爸爸的“兵马”,却能把爸爸的老师逼得一动不动,子洲很喜欢
  看见爸爸输棋以后的样子,他抓着头发,嘴里嘘着气,神态十分沉重,他说:
  “哈,‘将’死啦?”每当这时,子洲总有一种心花怒放的感觉,有一种复仇的
  快乐。
  
  有一天,子洲突然想起了这些。
  
  子洲又哭了一次。
  
  子洲决定到爷爷家去。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爸爸死去半年了。子洲也念完了六年小学,过了个
  暑假,就该升初中了。
  
  子洲13岁了。
  
  自从爸爸死后,子洲觉得自己一下子就长大了。他认为,有些事应该自己拿
  主意了。
  
  说走就走。
  
  临走之前,子洲给妈妈留了一封信。他不想让妈妈以为自己失踪了。信写得
  很简单,只告诉妈妈他到爷爷家去了。至于要在爷爷家里呆多长时间,他却没有
  写。实际上,他已经打定主意了,他是不想再回来了。他总觉得,现在这个家已
  经不是自己的家了。
  
  爷爷的家在霞镇。
  
  从城里到霞镇,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坐火车,先坐到县里,再从县里倒长途
  客车。再就是坐轮船,坐轮船则可以直接坐到霞镇去。
  
  子洲当然到爷爷家去过。不过,都不是坐火车去的,都是坐轮船去的。因为,
  他每次到爷爷家去,都是放暑假的时候。
  
  都是爸爸带着他去的。
  
  子洲来到了船运码头。他带了不少的东西。他带了书包,还带了一些衣服。
  衣服装在一只旅行包里。此外还有牙具。还有几张他和爸爸一起照的照片。还有
  一些钱(这些年他有一些压岁钱,一直都没花)。
  
  买了票,上了船。
  
  这艘船不是很大,共有两层。客船在甲板下面。里面放了一些长条椅子。给
  人的感觉很简陋。那天坐船的人很多,把所有的座位都坐满了。子洲坐在靠窗的
  角落里。窗在甲板上面(从这里望出去,只能望见来回走动的大腿)。他一言不
  发。
  
  船开了。子洲突然难过起来。他一下子想起来了那么多的事。他想起了爸爸。
  想起去年夏天他还跟爸爸一道坐过这趟船呢!想起爸爸还在水笼头下面给他洗了
  两个桃呢!一想起这些,子洲差点儿又要哭了。可是他没哭。他看了一眼坐在身
  边的旅客,把眼泪憋回去了。
  
  实际上,已经好几年,一个感觉一直困扰着子洲:妈妈越来越瞧不起爸爸。
  妈妈总是对子洲说,别像你爸那样!一点出息也没有!子洲却不这样想,爸爸息
  是陪子洲玩儿的,妈妈却不陪他玩儿。子洲是爱看书的,爸爸给他买了好多书,
  买了《世界民间故事宝库》,买了《世界儿童小说宝库》,买了《绘画三字经》,
  买了《二十五史故事丛书》,还买了很多“小人书”,他都看完了。爸爸也是爱
  看书的。妈妈却从来不看书,妈妈只是练“仰卧起坐”。
  
  妈妈也瞧不起爷爷。
  
  爷爷原来是一名小学老师,现在退休了,不当小学老师了,在霞镇中学打更
  呢。有一次,爷爷给爸爸来了一封信,信中提到了子洲。爸爸从单位回来,把信
  给子洲看了。子洲现在记不住爷爷的原话了,只记得那句话的大意。爷爷说,要
  好好教育子洲,要让他有大志气。妈妈也看了爷爷的信。妈妈马上露出一脸的不
  屑来,妈妈说,把自己管好就不错了。说这些空话,有什么用?有心给甩点钱来
  呀!……爸爸听了这话,急了,说,你怎么这么说话?妈妈说,我这么说咋的
  了?……结果爸爸和妈妈吵了一架。
  
  子洲知道,妈妈那些话是有所指的。妈妈以前对子洲说过,你爷爷以前是校
  长呢!因为赌博,让人家给撤职了!子洲不信妈妈的话,他问过爸爸,这事儿是
  不是真的。他希望不是真的。可是爸爸说,这是真的。不过,爸爸又说,人都有
  犯错误的时候。子洲不知道从前的爷爷,只知道现在的爷爷。子洲发现,爷爷像
  爸爸一样,也是个不爱说话的人。以前到爷爷家去,爷爷也和子洲一起玩的。爷
  爷领着他四处转悠,还领着他到镇外的田地里去。还跟他唠嗑儿,给他讲爸爸小
  时候的事儿。可是,更多的时候,爷爷都是不说话的。爷爷抽着烟。爷爷的脸色
  也凝重下来,不知心里想些什么。
  
  轮船行进得十分平稳。如果没有机器在突突突不断地震动,几乎感觉不到它
  在走。船舱里的座位是带靠背的长椅。子洲的座位上不有两个青年,他们又喊来
  了两个中年妇女。他们显然是相熟的。他们四个人打起扑克来。他们吵吵嚷嚷的,
  分散了子洲的注意力。
  
  后来,子洲就到甲板上来了。
  
  江风很强劲。空气爽人肺腑。江水被轮船撞击得泡沫飞溅,同时呼呼地响着。
  江岸好像很近。岸上长满了绿草。偶而也有一片柳树毛子,柳树毛子看上去有点
  发红,暗红,紫红。再往远一点,是成片的座稼地。子洲已经认识这些庄稼了,
  有玉米,有高粱。玉米已经蹿参(爸爸告诉他的,那叫寥),高粱也长出穗儿来,
  不过还没成熟,还不是红色的。
  
  将目光收回来,岸边的沙滩上,竟然还有水鸟。爸爸说,那是野鸭子,也有
  长嘴鹬。它们有的在那儿站着,有的在水里游动,尽管轮船过来了,却一点儿也
  不害怕,好像没这回事儿似的。岸在朝后退,一尺一尺地退,却没有尽头,永远
  不会有尽头似的。
  
  船到霞镇的时候,已是日暮时分。朝岸上望去,镇上一片灯光。筷子静悄悄
  的。镇子笼罩着一神神秘的气氛,让子洲怦然心动。
  
  子洲一下船就跑起来。向东跑,向霞镇中学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得心
  都快从嘴里跳出来了。跑进了中学的操场,好大一个操场,才停下来。……
  
  此的此刻,操场已经模糊了。还有那些房子,那些教室和办公室,也模糊了,
  一片黑。只有一个房间亮着灯光。灯光是暗红色的,从窗户映出来。
  
  子洲一眼就看见了那团灯光。
  
  爷爷就住在那里。子洲听爸爸讲过,从前爷爷并不住在这里,他有自己的家,
  自己的房子。那时还有奶奶。后来奶奶死了。奶奶死的时候子洲还小,他已经不
  怎么记得奶奶的模样了。再后来,爷爷就到这里来打更了。学校的领导说:“干
  脆吧,您就搬过来吧!反正就一个人。省得来回跑了!对不对?”就把原来的房
  子卖了。学校把值班室整个给腾出来,又请人盘了火炕和锅灶,这里就成了爷爷
  的家。
  
  子洲还听爸爸说,说奶奶死后,他曾和二叔商量过,要爷爷到城里来住,或
  者到爸爸的家,或者到二叔的家(二叔也是个大学生,他在另一座城市里),可
  是爷爷谁家也没去,尽管爷爷谁家也没去,妈妈还是跟爸爸打了一架。子洲记得
  清清楚楚的,妈妈当时说:“他给咱们做啥贡献了?不用说别的,他连一件衣裳
  也没给子洲买过呢!让我侍候他,没门儿!”
  
  子洲朝那团灯光走去。
  
  当他穿过操场,推开爷爷家的房门时,爷爷正在看电视。子洲往门口一站。
  爷爷吃了一惊。……
  
  爷爷终于缓过神儿来。
  
  爷爷说:“是子洲?子洲来啦!……”
  
  爷爷过来把子洲抱住了。
  
  爷爷突然哭了。
  
  子洲没哭。他说:“我妈又结婚了。……”
  
  第二天吃完早饭,爷爷才和子洲仔细地说了一回话。
  
  昨儿晚上,爷爷一夜都没睡好。他听子洲说,他再也不回城里去,要“永远”
  在这儿呆下去了。当时,爷爷听了这话,心里一痛。后来,子洲睡觉了,爷爷坐
  在炕沿上,一边抽烟一边看着子洲。
  
  孩子睡得很安稳,伸胳膊撂腿儿的,还不时说着梦话。孩子的小脸儿白白净
  净的,使他想起了小时候的儿子。子洲和儿子很相像,脸上都有一种执拗的固执
  的神气。当他看着子洲时,他的心里非常难过,十分十分酸。
  
  爷爷也特别歉疚,为儿子歉疚。他知道儿子后来的生活并不如意。儿子自小
  就是个好强的孩子。而他这个当爹的,似乎一直都对儿子缺乏关怀。儿子后来考
  上了大学,不用说别人,连他这个爹都觉得吃惊。
  
  如今,爷爷快七十岁了。爷爷总是对自己从前的生活感到后悔,觉得那时的
  自己多么荒唐,他常常想起自己那段赌徒的生涯,觉得那是多么不可思议。如今
  他老了,人一老,心思就多了。
  
  当爷爷看着子洲,看着他嫩嫩的小脸儿时,他好几次差点流出眼泪来。他在
  心里说:“这可怜的孩子,这么小就没有爹啦!”
  
  爷爷并不相信子洲会留下来,他认为他吃不了这里的苦。他认为这不过是小
  孩子的心血来潮、意气用事罢了,等到过了这一阵儿,心里平静了,自然就回去
  了。从他这方面讲,他也不能让孩子留下来,人家毕竟还有妈呀!当然,子洲来
  了,他是高兴的,他又看到孙子啦!单凭这一点,他也应该高兴的呀!
  
  爷爷想来想去的,想得脑袋都痛了。
  
  早饭吃的是小米粥就咸菜,爷爷专为子洲煮了一个鸡蛋。爷爷对子洲哈哈一
  笑说:“呆会儿咱们上市场,买鱼去。晌午爷爷给你炖鱼吃。”
  
  子洲看着爷爷,没吱声儿。
  
  爷爷又说:“你说你妈又结婚了,这没什么错儿,你还小,现在还不懂得。”
  
  子洲仍然没吱声。
  
  爷爷又说:“你在这儿玩几天。明天爷爷领你钓鱼去。后天再领你去采蘑
  菇……”
  
  爷爷刚说到这儿,就被子洲打断了。子洲突然说:“爷爷,你的样子多像我
  爸……”
  
  一听这话,爷爷立刻不说话了,顷刻之间,连眼睛也红了。
  
  子洲又说:“你不知道,她连我爸的书都给卖了……”
  
  子洲的样子又伤心又愤怒。
  
  爷爷说:“好了,不说这个了。走,咱们买鱼去,买一条大鲤鱼……”
  
  这天晚上,爷爷给子洲的妈妈写了一封信,告诉她,子洲已到了霞镇,一路
  平安,没发生什么事,让她不用惦念,过几天就把他送回去。爷爷还说,知道你
  工作忙,就不用回信了。
  
  子洲的妈妈果然没有回信。
  
  以后几天,爷爷真的带着子洲去钓鱼,又带他去采蘑菇。子洲发现,其实爷
  爷并不会钓鱼的。祖孙俩每人拿着一把借来的钓杆,钓钩上挂着蚯蚓做的鱼饵,
  坐在江边的土坝上,一坐就是半天,一加坐了两天,却一条鱼也没钓上来。
  
  采蘑菇的情况要好一些。采蘑菇宴到很远的草甸子去采。每人戴一顶麦秸的
  草帽子,还要带一个挺大的旅行包儿。爷爷采蘑菇倒是很在行的。他们只采草磨
  (草甸子上只有草蘑),草蘑都长在从墨绿的地方,草势非常浓,草丛下面特别
  湿润。只要站在高岗上四处一望,就知道哪儿有蘑菇了。采回来的蘑菇,有的当
  天就炖上吃了,有的则用线串成串,挂在房檐上,晒起来。
  
  爷爷说:“这些留着冬天吃。那会儿用清水一泡,照样滑溜溜的。
  
  采蘑菇回来的路上,爷爷又高兴又满足。爷爷总是一个人拎着那只包儿。好
  几次子洲说,爷爷咱们抬着吧!爷爷都拒绝了,他说:“没事没事!我一个人拿
  着就行了!不用不用!”
  
  子洲走在爷爷身边。子洲穿着从家里带来的衣服,干干净净的。子洲越来越
  觉得爷爷有一种亲切感,这种感觉让他心里特别舒畅。
  
  一路上爷爷不停地跟子洲说话,有时候还讲笑话,有的笑话还真挺有趣儿,
  好几次都把子洲逗笑了。
  
  爷爷就是要逗子洲笑。爷爷还总是努力不在子洲面前提起死去的儿子,爷爷
  害怕那会引得子洲心里难受。
  
  爷爷还领着子洲到镇子里转一转。爷爷倒背着双手。子洲走在爷爷身边。这
  跟以前子洲到爷爷家里来的情形几乎是一样的。
  
  爷爷认识镇上所有的人,或者换一种说法,镇上所有的人都认识爷爷。爷爷
  跟他在路上碰到的所有人都打招呼,有时候还停下来和那个人站在那里唠嗑儿。
  子洲则站在爷爷身边听他们唠。子洲总觉得他们唠的是他。虽然子洲不认识他们,
  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他却感觉到,他们已经认识他了,早就认识他了。子洲是从
  他们那种关切或者亲切的目光里感觉到这一点的。那目光不断地投到他的身上来,
  让他很不自在。
  
  那个人总是唉声叹气的。
  
  子洲知道,爸爸在这里有很多同学,有小学同学,也有中学同学,如果他们
  碰见了爷爷,唠嗑儿的时间就更长。他们总是说:“可惜了!可惜了!这么年轻
  就……”
  
  他发现,这里的每个人都是喜欢爸爸的,人们真的在为爸爸惋借。他们还为
  爸爸而感到荣耀和骄傲,因为爸爸是作家,是他们当中最有出息的。……听到他
  们说这些,子洲也会感到荣耀和骄傲的。
  
  子洲这才意识到,他是不了解爸爸的。以前,他只觉得爸爸亲切。也觉得爸
  爸很辛苦。但是,他也认为爸爸的辛苦是没有意义的。当然,这多半是由于妈妈
  的缘故,在妈妈那里,爸爸一直是个没出息的人。现在,子洲已经不这样看了。
  
  其实,子洲早就不这样看了。
  
  ☆        ☆        ☆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子洲在爷爷家呆了一个多星期了。以前,子洲到爷爷
  家来玩儿,最多就呆一个星期。那时,子洲很忙,即便在暑假,也有好多事儿,
  他参加了一些课外学习班,英语班、书法班、数学奥林匹克班等等,无论寒假暑
  假,都照常上课的。
  
  这天,爷爷对子洲说:“洲哇,你来了一个星期了。明天,爷爷打两张船票,
  送你回家吧……”
  
  于洲一听这话,吃了一惊,一时竟怔住了。他想我不是说过了不回去嘛!爷
  爷怎么变卦了呢?
  
  见子洲不说话,爷爷又说:“回去写暑假作业。你不是还参加一些课外班儿
  呀?可别耽误了。再说,你也想家了吧?
  
  子洲似乎没想过这些事。另外他也说不上自己是不是想家,有时候他会想想
  一些过去的事,会想起他家里的样子,其中有从前的样子,也有现在的样子,他
  也会想起同学和老师,每当想起这些,他心里都热辣辣的,很不是滋味。
  
  子洲看着爷爷,看了半晌,他好像有很多话要对爷爷说似的,可是到头来,
  却只说了声:“不。……”
  
  这下轮到爷爷吃惊了。爷爷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也怔住了。爷爷早就看出
  来,子洲是个执拗的孩子,很固执,脾气很倔。爷爷心里乱糟糟的。他看出子洲
  是坚决的,他也知道子洲懂事,知道他这样做因为什么。这时爷爷想,孩子就像
  一条小狗儿,谁对他好他就跟谁摇尾巴!
  
  这时,爷爷突然笑了,他摸了摸子洲毛绒绒的脑瓜顶,大声说:“那好!咱
  子洲就不走啦!”
  
  爷爷尽管这样说,可他心里,并不是这样想的,他心里想:就让子洲再在这
  儿呆几天吧!
  
  ☆        ☆        ☆
  
  爷爷家的屋门正对着操场,那操场太大了,比子洲那个学校的操场起码大十
  倍。操场很平坦,边儿上立着几只单杠和双杠。
  
  爷爷家的屋门前有三级水泥台阶。没事儿的时候,子洲就坐在台阶上,望着
  空放的操场想心思。子洲从前极爱说话的,那时只要班级有什么活动,班会了,
  队会了,知识竞赛了,每次他都是主要人物,不过,因为爱说话,他也总是犯纪
  律,动不动就会被老师叫到前边去当“课堂观察员”。连子洲自己都没发觉,他
  现在说话少了。他不爱说话了,只爱想心思。
  
  子洲已经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发生了多大变化。当然,他并不后悔。这是他
  自己的选择,没人强迫他,爷爷没强迫他,妈妈也没强迫他。开始的时候,他还
  有点不适应,不适应这种变化。现在,他已经好多了。他就像一只受了伤的小鸟,
  或者一只小兔子,一只小鸡崽儿。伤痛终有痊愈的一天。当然,伤痛会留下记忆。
  
  他虽然充满了心事,他却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他的想法多极了,常常是刚
  想起一件事儿来,刚想了一个头儿,就跳到另一件事儿上去了。
  
  有一天,他决定到镇子里面去走走。
  
  他虽然来到霞镇好几次,却还从未一个人在镇子里走过,每次都是爷爷或者
  爸爸带着他。尽管这样,镇子仍然给他留下了极深极好的印象。这里没有城里那
  份儿噪杂。这里十分宁静,十分朴素。这里的人好像全都互相认识,走在街上常
  常看见两个偶然相遇的人站在大街上唠嗑儿。以前,爸爸领着他在街上走,也是
  常常停下来,和遇到的人站在那儿唠嗑儿。先是站着唠,后未竟蹲下来,还点着
  了香烟,看上去十分亲热。根本不像城里,满大街都是人,却没一个是认识的。
  并且每个人都一脸矜持,匆匆忙忙,好像刚接到电报,有什么急事儿似的。每个
  人都冷冰冰的,就像害怕谁会跟他借钱似的。
  
  这时刚吃过午饭。爷爷夜里睡得晚,躺在炕上睡着了。子洲看见了,没打扰
  他,写了个纸条,放在爷爷头边,就走了。
  
  晌午时分,太阳像泼火似的,晃得镇子白光光的,把人热得身上冒油。街上
  根本没人走动,肯定都躲在屋子里,镇子更静了。
  
  子洲走在街上,走了一会儿,突然觉得没啥意思了,不想走了,却遇上了国
  泰。
  
  当时国泰正蹲在他家的院门前摆弄一只捕鼠用的铁笼子。那儿有一块树荫,
  国泰就在树荫里。
  
  子洲发现了,就停下来看了一会儿。子洲没见过这东西,看着看着,忍不住
  问一声:“哎,这是个什么呀?”
  
  国泰摆弄得很专心,听见子洲问他,才抬起头来。国泰立刻显出一种不屑的
  神情来,说:“唉,你连这个都不认识呀!告诉你吧,这是捉老鼠的铁笼子。……
  
  子洲没在意国泰的轻蔑,他说:“捉老鼠的铁笼子?老鼠那么傻?往里边钻?
  
  国泰说:“这里边放好吃的呀!放一块肉,用油一炸,香喷喷的,老鼠老远
  就闻到了,当然就钻进来了。”
  
  子洲说:“它能钻进来,不也能钻出去吗?它把肉吃完了,再从原路钻出去
  不就得了!”
  
  国泰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你看,不有个门儿吗?你看好了,这个门
  现在开着吧?等老鼠一吃肉……跟你说你也不明白!你看你看……”
  
  国泰干脆动手演示起来。原来放肉的地方有根细铁丝跟门连着。国泰用手一
  桶那根铁丝,本是开着的门立刻就头上了。
  
  子洲马上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只听国泰说:“你还挺聪明的。”
  
  子洲赞叹道:“真够巧妙的!是你发明的吗?”
  
  国泰抓着头发说:“是我爷爷发明的。”
  
  子洲说:“你爷爷真了不起!”
  
  子洲和国泰就这样认识了。
  
  这时国泰说:“哎,我还没问你呢,你是谁?”
  
  子洲说:“我叫子洲。”
  
  国泰说:“其实我知道你,你是老龚头的孙子,你家在城里住。”
  
  子洲说:“对呀!你怎么知道的?”
  
  国泰说:“你年年暑假都上霞镇来,你爷爷就领你四处走,我早就看见了。”
  
  和细瘦的子洲相比,国泰显得矮一些,又黑又结实。像他的名字一样,长着
  一张国字脸,脸上一双亮亮的大眼睛,看上去很憨厚,也很自信。
  
  国泰又说:“我爷爷认识你爷爷呢。有一回,我爷爷还领我上中学去看你爷
  爷。听我爷爷说,他还认识你爸。从前,你爸也是我们霞镇的人,后来他考上大
  学,才搬到城里去了
  
  子洲听到爸爸,心里突然一动。
  
  国泰说:“听我爷爷说,你爸是个作家……作家就是写文章的,对不对?听
  我爷爷说,他看过你爸写的文章。听我爷爷说,写文章挺熬心血的。他说,我们
  学的那些课文,就是作家写的。对了,你现在几年级?……你咋不说话呢?”
  
  子洲突然很想对国泰讲讲爸爸,讲讲作家是怎么回事。可是,他觉得有点不
  好讲,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说:“我得回去了!”
  
  国泰马上说:“别走,再玩儿一会儿呗!”
  
  国泰十分诚恳。
  
  正在这时候,从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院子实际是个菜园,菜园的中间有条
  过道。在传来脚步声的同时,还传来几声咳嗽。
  
  “国泰,跟谁说话呢?”
  
  国泰对子洲说:“是我爷爷。”
  
  国泰这才提高了声音说:“跟子洲!”
  
  “子洲?子洲是谁呀?”
  
  国泰的爷爷这样说着,已经来到了门前。一见子洲,立刻就知道他是谁了,
  他说:“哎呀!这不是老龚头的孙子嘛!
  
  子洲有点惊讶地望着这位老人。国泰的爷爷穿着一件圈领的老头衫儿,下身
  穿一条肥大的短裤,样子和国泰一样憨厚。子洲想起来,以前他是见过他的。
  
  国泰的爷爷让子洲到屋里去玩儿,他说:“这大热的天儿,能把人晒死!进
  屋吧,进屋吧,进屋玩儿吧!爷爷给你们切西瓜吃。”
  
  国泰的爷爷又吩咐国泰到地窖去拿西瓜,国泰闻声就先跑进院子里去了。子
  洲站着没动。国泰的爷爷便拍拍子洲的肩膀,说:“进来呀,孩于!没事儿……”
  
  可是子洲说:“谢谢爷爷!……我爷爷在家等我呢!我得回去了。……”
  
  没等国泰的爷爷再说什么,子洲已经跑开了。
  
  子洲边跑边说:“爷爷再见!”
  
  国泰的爷爷看着子洲说:“这孩子,真跟他爸小时候一模一样儿的……”
  
  ☆        ☆        ☆
  
  子洲到家时,爷爷正在给操场上的两个花坛浇水。有些花已经谢了,只有少
  数还在开着。当时月欣也在这里。
  
  子洲走了不一会,爷爷就醒了。他看见子洲放在那儿的纸条儿,他本想到镇
  子里把子洲找回来,转念一想,又打消了这个主意,他觉得让孩子出去走走没啥
  坏处,连儿又不像城里有那么多汽车……
  
  后来,爷爷便打开了柜子,从里面拿出一包书来。这其实是一些杂志,都是
  儿子寄来的,每一本上,都有儿子发表的小说,爷爷都给保留了下来。
  
  这些小说,爷爷早就看过了,刚寄来的时候就看过了。那会儿,每当收到装
  着杂志的信,爷爷都立刻先看一遍,然后还要拿给别人看,给学校的老师看。大
  家当然都认识儿子的,有的老师还曾经教过他。每一个看到儿子的小说的人都说:
  “厚泽这不是当上作家了嘛!”爷爷听了这话,总是自豪的,当然,那些人也都
  自豪的,都觉得无尚的光荣似的。有的还说:“我早就看出来了,厚泽是个有出
  息的人!我没看错吧!……”
  
  儿子死了以后,隔一段时间,爷爷就要看一看儿子的小说。爷爷说不上儿子
  的小说写得好还是不好,但是,他却能看出他写得多么认真,也看得出他的心是
  善的,看得出他的心有多软。那些小说有一些是写霞镇的,写的都是爷爷熟悉的
  人和事儿,爷爷觉得儿子对他们充满了关心……
  
  爷爷一看见儿子的小说,仿佛就看见了儿子。他看见儿子正在张着一双失神
  的眼睛望着自己。那眼神儿有点儿呆滞,却十分聪慧,也十分诚实。爷爷是知道
  的,儿子向来是个脆弱的人,性格又软弱又固执。也许这是偏爱,在爷爷眼里,
  儿子始终是个优秀的孩子。
  
  像每一次一样,一看儿子的小说,爷爷禁不住就哭了。爷爷流着泪,对儿子
  说:“厚泽,好厚泽!这没啥!人都免不了一死。我知道,你是有大志向的。可
  惜你死得太早了,太早啦!
  
  爷爷后来就拎上水壶,来给花坛浇水了。
  
  爷爷擦了擦眼泪,一边往白铁壶里灌水,一边又说:“可惜呀!临死都没捞
  上说一句话……”
  
  爷爷刚从屋里出来,就看见了月欣。
  
  月欣是儿子的同学,从小学到中学一直同学。月欣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爷
  爷就认识她了。在爷爷的印象里,月欣一直是个性格柔和的女孩子,好害羞,不
  爱讲话。上中学的时候,月欣曾经到家里来过几次,有什么事找儿子商量(当时
  他们都是班干部)。谈完正事以后,他们也唠唠闲嗑儿,爷爷发却,那时月欣动
  不动就笑了,一笑便伸出手来掩盖嘴。
  
  儿子考上大芈以后,月欣述到家里来过几次,来打听儿子的消息。后耒儿子
  开始岌表小说了,每隔一段时间,月欣便过来问问:“龚厚泽又邮刊物来了吗?”
  若邮来了,她便借去看,看几天,又还回来了。凡是儿子发表过的小说,凡是给
  爷爷邮来的,月欣全都看过了。
  
  月欣风风火火地来到爷爷跟前,一边掏出白手帕在脸上擦汗,一边跟爷爷打
  过招呼。
  
  如今月欣在镇政府当妇联主任,每天工作挺忙,现在正在包村,吃住都在村
  里,那儿离霞镇足有十多里的路,十天半月才回镇子一趟。大家都说月欣是个能
  干的人,不怕吃苦,说话办事干净利落,就像个男人似的。
  
  月欣问爷爷:“听说厚泽的儿子来了?”
  
  爷爷说:“你也听说了?”
  
  月欣说:“还说不走了,是吗?”
  
  爷爷说:“是呀!他妈又结婚了。”
  
  月欣说:“可怜的孩子。”
  
  爷爷说:“跟他爸一样,是个拗种。”
  
  月欣说:“咋没见着他,又长高了吧?”
  
  爷爷说:“上镇子里玩去了。高是又高了点儿。”
  
  月欣不再问什么,看着爷爷浇水。她心里特别难受。当初,听到厚泽的死讯,
  她就这么难受。多年以来,她心里一直有这么一个秘密,这就是她对厚泽的爱情。
  或者不能称为爱情,而只是一种好感。当初他个都小,还不知道爱情是怎么回事。
  当初厚泽是班里学习最好的,而学习好的人总是让人羡慕和喜爱的。当初,厚泽
  有一头非常好非常浓密的黑发,总有一绺垂在他的白白净净的宽宽的额头上,看
  去就像一个逗号。没事儿的时候,她说爱偷偷地看他这个“逗号”,一看心里便
  禁不住狂跳一番。那时候她常常做梦,她的梦里便总有他的影子,有一次,她竟
  然梦见他跟她结婚,梦见他们手拉手到一个地方去,大概是他陪她回娘家吧!尽
  管这样,她却从未向他表露过什么,从未表露过她的情感。厚泽更是个呆子,他
  对此竟然没有丝毫的察觉。如此看来,他们真是不懂得爱情啊!
  
  厚泽考学以后,他们几乎断了来往。为此月欣曾经十分气恼,她心里骂他是
  个“没有情意的人”。厚泽寒暑假回来,和老同学们见面时,也只当她是同学中
  的一员而已,当然,是关系比较亲密的一员。尽管这样,她仍然割舍不掉对他的
  喜爱。从某种程度上讲,她更爱把他当成一个弟弟,一个聪明的、招人喜欢的小
  弟弟。还在那时候,她听他说,他要当个作家了。在同学们眼里,作家是那么神
  圣,那么了不起,大家都觉得他有点痴心妄想,只有她相信他,相信他能当个作
  家。他果然开始发表小说,她看到了他的小说,她喜爱他写的每一篇小说,就像
  喜欢他这个人一样。她还发觉他的小说里总有一种忧伤的情绪,总有一种缅怀,
  让她总是特别感动。她不知这是为什么。
  
  后来他们都结了婚。嫁嫁了本镇的一名兽医,丈夫是她上一届的校友,人极
  忠厚,对她很好。她认为她已经渐渐把厚泽淡忘了,只是偶而想起他来,心里合
  有一竺堂的痛,不知道为什么痛。她还是常到爷爷这里来,打问打问他的情况,
  开始爷爷还遮遮掩掩的,后来不再遮掩了,她便知道了他的一些真实的境况,知
  道了他的婚姻等等,她为他抱屈,替他惋惜。她是在一天下午听见了厚泽的死讯
  的,当时她正在镇政府的办公室里,屋里还有另外一个女人,她脸色立刻白了,
  接着就从椅子上滑倒在地下,那个女人十分惊慌,急忙过来又拉又叫,又掐她的
  人中,她才醒过来。她断断续续地说:“不会的!这不是真的!”
  
  她又来到学校问爷爷,她多么希望也对她说这不是真的啊!
  
  可是爷爷却说:“我刚从城里回来。已经火化了,烧成灰儿啦!”
  
  这时她反倒冷静了,她对爷爷说:“是吗?您可要想开点儿,别太难过
  了。……”
  
  后来,爷爷又领她去看了儿子的骨灰盒,这时她仍然是冷静的,她看着那上
  边他的照片,连眼泪都没掉,她只是轻轻地说了声:“你呀!”
  
  爷爷没听清,问她:“你说什么?”
  
  这话不好对爷爷说,她答道:“我没说什么。”
  
  这时候,子洲回来了。他一进学校的大门,爷爷就看见他了。爷爷对月欣说:
  “瞧,子洲回来了。”
  
  爷爷又对子洲说:“子洲回来了?这是你月欣姑姑……”
  
  子洲慢慢走近了,礼貌地对月欣说:“姑姑好!”
  
  月欣看着子洲,她心里突然痛了一下。
  
  爷爷放下手里的水壶,对子洲说:“你见过月欣姑姑吗?她是你爸爸的同学
  呢!”
  
  子洲点点头,表示见过的,确实见过的,只是印象不那么深刻了。
  
  月欣这时说:“好孩子,你想到姑姑家来玩吗?你跟爷爷一块儿来,姑姑家
  有个小姐姐,让小姐姐跟你玩儿!……”
  
  没想到子洲说:“不!我不跟女孩子一块玩儿!”
  
  这话说得月欣和爷爷一下子都愣住了。
  
  ☆        ☆        ☆
  
  子洲没想到,第二天国泰竟然跑到中学来了,来找他出去玩儿。子洲本来不
  想去的,爷爷在一旁鼓励他去,他这才去了。
  
  爷爷之所以这样做,自有他的想法,主要还是想让孩子出去散散心,免得他
  闷在家里想心事,另外也该让他交几个小朋友,在这里就不会太生分了。
  
  实际上,这时爷爷已经有了让子洲留在霞镇的心思。这也没什么不好,他对
  自己说,我能把儿子养大,我也能把孙子养大的!不过,他并没有决定下来,他
  还没最后拿定主意。
  
  这一天玩得很好。
  
  直到傍晚,子洲才回来,这时爷爷已经做好了晚饭,等着子洲。爷爷一次一
  次来到门外,站在操场上,朝大门口张望。他并不是担心什么,他不仅认识国泰
  的爷爷,也认识国泰,也知道国泰是个好孩子——国泰不是个班长呢!
  
  这时天已擦黑儿了。爷爷再一次出来时,一出屋门就看见子洲进了操场。爷
  爷看不见子洲的脸,只看见他的小小的身体,就像一个影子,却能断定就是子洲。
  子洲是跑回来的,速度很快,转眼就到了爷爷跟前。
  
  爷爷说:“子洲回来啦!”
  
  子洲嗯了一声,这才停住脚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爷爷说:“饿了是不?
  快吃饭吧!”
  
  子洲真是饿了,吃起饭来狼吞虎咽的。在爷爷的记忆里,子洲从没这样吃过
  饭。
  
  爷爷说:“别急,别噎着,慢点儿!”
  
  似乎眨眼间,子洲就把一碗米饭吃完了,这才放慢了速度。子洲好像挺不好
  意思,抬头朝爷爷笑了一下,笑得爷爷一阵心疼又一阵宽慰。
  
  爷爷说:“咋回来这么晚?上哪儿玩去了?”
  
  子洲说:“玩了好几个地方呢!汽车站、市场、铁匠铺、水闸……”
  
  爷爷说:“国泰的爸爸在铁匠铺儿,见着他了?”
  
  子洲说:“见着了。还见着万良的妈妈了。她在市场,她还给了我们每人一
  筒可乐。……”
  
  爷爷说:“你们都有谁呀?”
  
  子洲说:“有国泰和万良,还有程敢和吴二柱。”
  
  爷爷说:“哈!……玩的有意思吗?”
  
  子洲说:“还行。我们说好了,明天还去玩儿,这回要走远点儿,这回上养
  鱼场去……”
  
  子洲的样子兴致勃勃的。
  
  爷爷说:“行。”
  
  子洲玩累了,吃过饭,洗洗脚,就睡下了。爷爷拉灭了灯。子洲一躺下就睡
  着了。爷爷发现,这天下来,子洲就被晒得变了颜色,不像从前那样白哲了,浑
  身红一块紫一块。
  
  爷爷又把灯打开了。子洲睡得十分沉实,他蜷着身体,两臂放在胸前,那只
  朝上的耳朵在灯光下亮晶晶的,头发黑油油的,只是有点乩,爷爷本想给他梳一
  梳,又怕弄醒他。
  
  爷爷看着子洲睡觉的样子,心里说不上有一种什么感觉。他再一次把灯拉灭
  了。他点燃了一支纸烟,烟头一明一暗的。前一阵子,他已经把烟戒掉了。儿子
  就是拍烟抽死的,他很害怕。自从子洲来到这里,他又把烟捡起来了。
  
  从这天开始,子洲每天都要出去玩儿。一般都是在午饭以后。每天刚吃完饭,
  国泰就来了,他并不进屋,只站在操场上朝屋里喊:“子洲——”
  
  子洲一听见喊声,马上就跑出屋去。一去就是一下午,直到吃晚饭时,才回
  来了。
  
  有一天,爷爷碰见了国泰的爷爷。两人一见面,国泰的爷爷就说起了子洲。
  国泰的爷爷直劲儿夸子洲说:“你那子洲可是个好孩子!那才懂礼貌呢!多会儿
  见了我都说爷爷好爷爷好的,跟他爸小时候一样,一看就是个聪明孩子。……”
  
  听见有人夸子洲,爷爷心里自然是高兴的,嘴上未免还要谦虚谦虚,他说:
  “哪里哪里!聪明虽说聪明,毛病可也不少!”
  
  国泰的爷爷说:“小孩子哪有没有毛病的?那不成了神仙了!”
  
  国泰的爷爷突然发起感慨来:“你说说,老龚,从前是儿子们打打闹闹的,
  现在孙子仍又打打闹闹了。……你还记不记着了,国泰他爸念书那阵子,就总跟
  你那厚泽一块儿玩……说起厚泽,唉!真是可惜了!
  
  听见说起儿子,爷爷就没什么话了,只跟着叹了口气。
  
  国泰的爷爷又说:“听我家国泰说,子洲就不回城里了,就呆在霞镇了。说
  这是子洲跟他说的。”
  
  爷爷说:“是呀是呀!他也这么跟我说的。我还拿不定主意呢!”
  
  国泰的爷爷跟国泰的爸爸一样,从前也是个打铁的铁匠。说话办事都特干脆。
  
  国泰的爷爷说:“咳!这还有啥拿不定主意的。留下就留下呗!不好?依我
  看,孩子这么做,定有这么做的道理。他妈不是又结婚了吗?再怎么说,子洲也
  算是咱们霞*的孩子,你说对不对?”
  
  爷爷自语道:“咱们霞镇的孩子,霞镇的孩子……我还得想想,……”
  
  国泰的爷爷说:“看你这样子吧!不得想想?有啥好想的,就这么点事
  儿……”
  
  国泰的爷爷突然有点不屑似的。
  
  ☆        ☆        ☆
  
  这天晚上,月欣来了,月欣还领着女儿娇娇。这时子洲和爷爷刚吃完晚饭,
  爷爷正在抽烟。姘姘比子洲大一岁,身材却没有子洲高。子洲一看见月欣,就知
  道娇娇是谁了。子洲对月欣说了声“阿姨好”,却没搭理娇娇。
  
  爷爷和月欣说起话儿来。
  
  娇娇并没在意子洲的冷淡,她来到子洲跟前。子洲趴在炕上看一本故事书,
  明明知道娇娇来到身边,也装做没看见的样子。不过,他已经看不下去了,只在
  翻著书页,翻得“哗啦哗啦”响。娇娇看了一会儿说:“你看的是什么书?”
  
  娇娇的声音细声细气的,听起来挺舒服。子洲仍旧翻书,好像没有听见。娇
  娇只好再说一遍:“你看的是什么书?”
  
  子洲说:“《动物三十六计》。
  
  子洲有点吃惊,他仍然不想回答她,可是话却说出来了,他没有想到。
  
  娇娇问:“好看吗?”
  
  子洲后悔刚才回答了她的话,可又不得不接着说:“没啥意思。”
  
  娇娇说:“我家有一套《上下五千年》,我妈妈给我买的,可有意思了,你
  看不看?”
  
  子洲犹豫了一下说:“这书我看过……”
  
  娇娇说:“是不是挺有意思?”
  
  子洲说:“还行。”
  
  那边月欣对爷爷说:“子洲是不是快要回去了?”
  
  这话触能动了爷爷的心事,他说:“我正琢磨这件事呢!他说他不想回去了,
  就在这儿呆着。”
  
  月欣说:“是吗?他妈妈怎么想呢?”
  
  爷爷说:“谁知道她怎么想!这么多天了,连个信儿也没有,就好像没有这
  个孩子似的。”
  
  月欣说:“咋能这样呢!”
  
  爷爷有点愤怒了,说:“你不知道,月欣,厚泽这桩婚事
  
  月欣心里一颤,说:“我知道,我知道的……”
  
  爷爷说:“我真是不知道咋办才好……”
  
  月欣想了一下说:“要是孩子不愿意回去,那肯定有他的道理,依我看……”
  
  爷爷说:“你是说,就让他留在这儿?”
  
  月欣说:“留下也没啥不好。”
  
  月欣说完这话,朝子洲和娇娇那边看了一眼。爷爷也朝他们看了一眼。
  
  那边子洲已经下了炕,他和娇娇两个在电视机那儿,正在说话。娇娇说:
  “听我妈说,你比我小一岁,你该管我叫姐姐呢!”
  
  子洲说:“我不叫!”
  
  娇娇说:“不叫也没关系。我问你,你上我家来玩儿呀?”
  
  子洲说:“到时候再说吧!我有好几个新朋友呢!国泰、万良、吴二柱……”
  
  娇娇说:“他们呀!我们一个班的。”
  
  正在这时候,月欣叫了声娇娇,月欣说:“娇娇,咱们回家吧!”
  
  月欣和娇娇离开时,爷爷出去送他们。子洲没去送,只对他们说:“阿姨再
  见!娇娇再见!”
  
  ☆        ☆        ☆
  
  爷爷终于拿定主意让子洲留下来了。他给子洲的妈妈写了一封信,说了这件
  事,说了子洲的想法,也说了自己的想法,他让子洲的妈妈放心,他能把子洲养
  大。爷爷写这封信写了好几天,感觉就像写一篇文章似的,写得极认真,写得深
  思熟虑,认为写得充满了道理。这时他倒担心起来,担心子洲的妈妈不同意。把
  信邮走以后,又担心了好几天,直到子洲的妈妈来了一封信。这封信很短,主要
  的意思是她同意这样做。爷爷一下子放了心。信也写得挺客气的。虽然如此,有
  些话还是让爷爷很不痛快,很伤心。比如她说,她和厚泽的婚姻,基本上是一个
  错误,因此子洲也是一个错误。但是,她说,无论如何,子洲也是我生下的,从
  这点考虑,如果他将来需要我帮助,我还是会帮助的,如果他需要钱,我会给他
  的。
  
  爷爷看完信,三把两把就扯碎了。爷爷骂道:“谁要你的臭钱!谁要你的臭
  钱!……”
  
  爷爷没对子洲说起这件事。
  
  又过了几天,学校开学了。学校的操场上一下子热闹起来。爷爷早就找了校
  长,把子洲上学的事安排好了。开学一分班,子洲被分到了初一(1)班。国泰、
  万良、程敢、吴二柱,还有娇娇,恰好也都分在这个班里。
  
  昨天晚上,爷爷把子洲叫到跟前,对他说:“明天就开学了,听我说,你要
  好好学,好好学……”
  
  爷爷的神情十分严肃,从来没这么严肃过。爷爷本来还想了一些别的话,却
  只说了这么一句,别的都没说。
  
  爷爷站着,子洲也站着。爷爷看着子洲的脑瓜顶,子洲看着爷爷的钮扣。
  
  子洲点了点头。
  
  子洲决定给从前一个要好的同学写一封信。虽然他早就料到自己不会再和他
  (还有其他人)同学了,但是,直到这时似乎才真正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突然
  有点难过。他铺开了作文本,还没落笔,便先自哭了。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纸上,
  白纸立刻湿了一片。
  
  爷爷问他:“你在那儿干啥呢,洲?”
  
  爷爷这一问,子洲哭得更凶了。不过,他并不想让爷爷看见他哭,他怕爷爷
  伤心,也怕爷爷让他回到妈妈那儿去。
  
  子洲说:“我没干啥,爷爷。”
  
  爷爷说:“没干啥就睡觉吧,明天得早起了。”
  
  有一阵儿,子洲又不想写这封信了。想了想,他还是写了。不过这时他已经
  哭过了,头脑冷静了下来。
  
  他写道:从这学期开始,我就不能和你同学了,我已经来到了一个新地方,
  我将在这里上中学。开学的时候,你肯定见不到我,别的同学也见不到我,那么,
  你别奇怪,告诉别人也别奇怪……
  
  他又写道:我现在在我爷爷家,这个地方叫霞镇。这里的中学有一个大操场,
  有咱们原来的学校的操场五倍那样大。我在这里已经有了几个新朋友……
  
  他又写道:其实我还是挺想念你的,也想念其他的同学,也想念到老师,咱
  们从一年级一直到六年级,咱们还给许多同学都起了外号,你叫小胖猪(你可别
  生气),对不对?
  
  写到这儿,子洲禁不住笑了一下。刚笑过,又要哭了。他就不写了。他想,
  其实不写也没关系的,他们见不到我,肯定会打电话问妈妈,她会告诉他们的。
  尽管这样想,还是把信写完了。他把信折好了,放进书包里,打算明天抽时间邮
  出去。
  
  他后来还写道:你告诉同学们,不用担心我,我在霞镇挺好的。我爷爷对我
  特别好,刚才他还对我说。让我好好学习,我会好好学习的,我保证!……
  
  他本来学想邀请他和同们们有时间到霞镇来玩儿的,想了想,觉得没必要,
  再说两张纸已经写满了,就没写。
  
  子洲上学以后一点也没有不适应的感觉,因为他对这个环境早就十分熟悉了。
  他们班的班主任是个老教师,姓孙,脸有点窄。有一天,他对爷爷说:“你家龚
  子洲挺好的,挺聪明……
  
  爷爷听了非常高兴,他说:“是吗?是吗?……这我就放心啦!”
  
  过些日子,爷爷收到了一个邮包,一看地址,是子洲的妈妈寄来的。打开一
  看,全是子洲的衣服,毛衣毛裤,棉衣棉裤,里面还夹了一封信。子洲的妈妈在
  信上说,这些都是子洲的衣服,现在全部寄过去。如果子洲有用钱的地方,尽管
  来信。看了这封短信,爷爷同样又生了一回气,爷爷知道,这女人真是不想再仕
  子洲回去了。真没见过这样的女人!爷爷甚至想把这些衣服再给她邮回去,爷爷
  对自己说,不就是几件衣服吗?我给他买!爷爷转念一想,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再说那要花很多钱的。爷爷没有那么多钱,爷爷知道这一点。
  
  这天晚上,子洲也看见了这些衣服。爷爷曾经揣测子洲看见这些衣服以后会
  怎么想,他会不会不穿这些衣服呢?他会不会很生气呢?不料子洲十分淡漠,他
  只是看了一眼,就忙别的去了,忙着写作业。爷爷见了,不禁暗暗地点了点头。
  
  自打开学以来,子洲学习一直非常认真。前几天,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题
  目是《记我最熟悉的人》,子洲写了爸爸。作文被老师当做范文在班级读了,竟
  然把全班同学连同老师都给读哭了。后来爷爷看了这篇作文,爷爷竟也哭了。爷
  爷也很吃惊,吃惊子洲小小的年纪,会有这样的想法。
  
  在那篇作文里,在写了爸爸的“事迹”后,子洲写道:“爸爸是在霞镇长大
  的。爸爸是不被人理解的,可是,霞镇的人理解他。爸爸应该满足了。如今我也
  来到了霞镇,我也要在霞镇长大。霞镇的人都说爸爸是个好孩子,我也要当一个
  好孩子。”
  
  ☆        ☆        ☆
  
  过了几天,爷爷病了。
  
  那天夜里,爷爷想到外面去巡察巡察,从炕上起来,突然觉得一阵头晕,就
  像脑袋裹扎进了无数的银针,炸裂般地痛。
  
  四周漆黑一团,黑暗中传来子洲均匀的无忧无虑的呼吸声,屋外则响着一阵
  紧似一阵的风声,秋风吹着操场四周的杨树。
  
  尽管这样,他爷仍然坚持出了门。他左手拿着手电,右手拎了一把铁锹。手
  里是新换的电池,十分亮,一晃一晃就像手里握了一柄长剑。
  
  在外边走了一圈,爷爷的头就不那么痛了,只是觉得冷,冷得浑身颤抖。爷
  爷心想,这天儿,说冷这就冷了!回到屋里,赶紧熄了手电,钻进被窝睡了。
  
  这一觉睡得长,一直睡到子洲醒来,爷爷还没醒。子洲本不想打扰爷爷,他
  知道他爷夜里辛苦,打算自己将昨天的剩饭热一热吃了,赶紧上学去,不料把爷
  爷惊醒了。
  
  爷爷说:“子洲自己弄饭吃啊!”
  
  说着想起来,刚一动,头立刻又痛起来。
  
  子洲说:“爷爷你怎么了?”
  
  子洲过来摸了摸爷爷的额头,吃惊地说:“爷爷你病了!你脑袋真烫!”
  
  爷爷知道自己病了。
  
  可是爷爷说:“我这是感冒了,没事儿,躺一会儿就好了,你先吃了饭上课
  去吧!”
  
  子洲自己热了饭。子洲这是第一次自己弄饭吃,他倒没觉得怎么难,只是有
  点笨手笨脚的。子洲对爷爷说:“爷爷你不吃吗?”
  
  爷爷说:“我呆会儿再吃。你先吃。吃了好上学。”
  
  子洲自己吃了。上学去了。临走的时候,又摸了摸他爷的额头,说:“还是
  那么烫。你保证呆会儿就能好吗?”
  
  爷爷说:“差不多。”
  
  子洲上学以后,每次下课都要跑回来看看,看爷爷好没好,起没起来吃饭。
  可是直到中午,爷爷也没好,也没起来吃饭。不仅如此,爷爷的脸色还特别难看,
  似乎突然间,人就瘦了一圈儿。
  
  爷爷就那样在炕上昏睡着。
  
  子洲突然害怕起来,当下就哭了,接着跑去找到校长,哭着对他说:“我爷
  爷……你们快去看看我爷爷吧!”
  
  校长很吃惊,忙问:“你爷爷怎么了?”
  
  校长又叫了另一位老师,跟子洲来到爷爷跟前,他也摸摸爷爷的额头,马上
  说:“这老头病得挺厉害呀!都昏迷啦!快找个车拉医院去!”
  
  子洲跟着大家去了医院。霞镇的医院比城里的医院小多了,可是,医院里的
  气味都是一样的。子洲一闻到那种气味,立刻想起了爸爸。这种气味让子洲害怕。
  
  医院的大夫说:“快,上急珍室吧!”
  
  大夫给爷爷检查。爷爷一直昏迷着,就像死了一样。
  
  大夫说:“是肺感染。”
  
  站在一边的子洲突然哭起来,他对大夫说:“我爷爷不能死吧?叔叔,我爷
  爷不能死吗!……”
  
  大夫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了子洲一眼,大夫的神情特别凝重。
  
  子洲害怕极了。大夫给爷爷打上了点滴。大夫让大家离开病房。别人都走了,
  只有子洲不走。子洲死死抓住爷爷的病床,说:“我不走!我就是不走!”
  
  这时校长说:“就让他留在这儿吧!不过,你可不能出声儿。你爷爷没事
  儿……”
  
  这时子洲已经不哭了,他只感到害怕。别人都走了以后,他搬了一强凳子,
  坐在爷爷身边。爷爷始终昏睡着。在子洲眼里,爷爷和爸爸简直是一模一样的,
  而爸爸已经死了,那么爷爷呢?爷爷也会死吧?
  
  爷爷的手上插着针头,那只手又干又瘦。子洲好几次想摸摸爷爷的手,可是
  他不敢摸。他就不再看爷爷的手了,他只看着针管中间的那个气囊,看药水在那
  儿一滴一滴地滴落下来……
  
  爷爷果然死了。有人拿来了一块白布,把爷爷从头到脚裹了起来。爷爷也对
  他说:“子洲,去把窗户打开……”他刚去打开窗户,爷爷就死了。他突然就哭
  了。他的心是那么疼,就像被一只手给攥住了。他抽抽咽咽的,哭得那么伤心。
  这时候,他听见有人叫他:“子洲,子洲……”
  
  子洲睁开眼睛一看,面前站着月欣。他哭得更凶了,他说:“我爷爷死了,
  阿姨,我爷爷死了……”
  
  他听月欣说:“别瞎说,子洲……”
  
  子洲这才知道自己刚才睡着了,做了一个梦。
  
  月欣一下子把子洲抱进了怀里。她说:“好孩子,子洲,好孩子……”
  
  月欣突然也哭了。
  
  她拍着子洲的后背,又说了一遍:“好孩子,子洲,好孩子……”
  
  到这天傍晚,爷爷终于醒了过来。他满眼的疑惑,问:“这是哪儿?我怎么
  跑这儿来了?”
  
  子洲一下子就笑了,叫道:“爷爷醒了!爷爷醒了!”
  
  月欣也笑了。爷爷这才看见了子洲和月欣,爷爷说:“这不是医院吗?我怎
  么跑这儿来了?”
  
  爷爷虽然醒过来了,却不能马上出院,必需治疗一阵,要把被感染的地方全
  部治掉才行,这是大夫说的。
  
  这样一来,爷爷就不能上班了,学校只好安排教师们轮流替爷爷值班。
  
  月欣想让子洲到她家去。月欣对子洲说:“你就在阿姨家呆几天吧!等爷爷
  出了院,你再回来!”
  
  子洲不同意,他说:“我不去。我要陪爷爷呢!”
  
  月欣又说:“爷爷不用你陪,医院的大夫会照顾他的。再说你还得上学呢!”
  
  子洲又说:“不。”
  
  月欣没有办法了,心想这孩子可真够犟的。
  
  爷爷在医院里呆了七天。第一天晚上,只有子洲一个人呆在家里。家里少了
  爷爷,好像整个屋里都是空的,空得他心里直发毛。子洲心想,我不能再没有爷
  爷了!子洲反反复复这样想,我不能再没有爷爷啦!
  
  第二天早上,子洲早早就起来了,做了饭,自己先吃了,又用饭盒给爷爷盛
  了一份儿,送到了医院去,送的是大米稀粥,外加一个煮鸡蛋。他快去快回,回
  来还得上学呢!
  
  中午仍是这样。中午送的还是大米稀粥和煮鸡蛋。他连跑带颠儿,到了医院
  的门。没想到脚下一滑,一下摔倒了。这下可糟了,粥和鸡蛋撒了一地。
  
  幸好月欣走过来了。月欣也给爷爷送饭来了。月欣和子洲商量:“以后,你
  就不用送饭了,我给爷爷送,怎么样?”
  
  子洲垂头丧气的,满脸的懊悔,只好答应了。
  
  子洲的同学们也知道了爷爷住院的事,大家都特别关心,尤其是国泰,非让
  子洲到他家里去住不可,子洲不同意,国泰只好想了另一个主意,他对子洲说:
  “要不,我到你家来住吧!省得你晚上害怕……”
  
  子洲仍然不同意,他说:“我不害怕。”
  
  子洲就说了这么一句话,说完转身就走,离开了国泰。
  
  爷爷出院那天,子洲来接爷爷。爷爷虽然好了病,身体还很虚弱。子洲说:
  “爷爷,我搀着你走。”
  
  爷爷笑了笑,说:“好啊!”
  
  子洲和爷爷走出了医院。爷爷停了一下,回过头朝医院看了一眼,说:“这
  地方,我可不想再来了。”
  
  爷爷的身体很重,子洲一会儿就感觉到了这一点,可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爷爷说:“我就是觉得腿软。”
  
  爷爷又说:“我还以为我出不了医院的大门了。我还以为这次得死在这里了。
  我天天晚上都梦见我死了。可是我想,我死了子洲怎么办呢!我想我不能死。我
  就对自己说,你不能死!你要看着子洲长大,他长大了你再死!……”
  
  子洲叫了一声:“爷爷……!”
  
  爷爷说:“歇一会儿,歇一会儿再走。……”
  
  子洲和爷爷停下来。子洲突然感到手背上凉了一下。子洲抬头一看,原来爷
  爷哭了,爷爷满眼的泪,爷爷的眼泪又饱满又混浊。
  
  子洲又叫了一声:“爷爷!”
  
  子洲也哭起来。他说:“爷爷你没死!你这不都出院了嘛!……”
  
  爷爷便说:“我没死!是呀是呀……我没死!”
  
  爷爷又笑了,他笑得吭哧吭哧的,又空洞又干燥。爷爷笑的时候,仍然流着
  泪。
  
  爷爷出院那天,尽管天气很冷,阳光却相当好,阳光明晃晃的,就像一片水。
  
  爷爷说:“咱们走吧,我歇过来了。”
  
  爷爷出院那天,霞镇的许多人都看见了子洲搀着爷爷走在街上的情形。
  
  ☆        ☆        ☆
  
  这年冬天,快放寒假的时候,子洲的妈妈来到了霞镇。当时子洲正在上课,
  爷爷把他从教室里叫出来,告诉了这件事。子洲立刻愣住了。子洲愣了一会儿,
  才说:“她来就来吧,我得上课去了。”
  
  子洲说完这话,转身就跑回教室去了。
  
  当时是在下午。子洲见到妈妈,已经是放学以后。整整一个下午,子洲都没
  离开教室,下课的时候也没离开。子洲听课一直是十分专心的,今天总是走神儿,
  为此被老师点名儿好几次。整整一个下午,他都心思恍惚。子洲的心思十分乱,
  他又伤心又愤怒,想法十分多。放学的时候,他仍然不想去见妈妈,他对国泰说:
  “国泰,放了学我上你家去呀!”
  
  国泰很高兴,说:“好呀!”
  
  放了学,国泰拉着子洲就往家里跑。不料刚出教室,就碰上了妈妈和爷爷。
  
  子洲听见妈妈叫了他一声:“子洲!……”
  
  子洲又听见爸爸也叫了他一声:“子洲!……”
  
  子洲看见妈妈和爷爷就在教室门口站着。子洲这才站下了。国泰拉了他一下:
  “怎么站下了,走呀!”
  
  子洲只好说:“国泰你走吧,我不去了。”
  
  子洲看着妈妈,妈妈的头发又黑又亮,就像个电影演员。子洲的眼睛突然一
  热,差一点就要跑出去把她抱住了。可是他心里有个地方动了一下,就像一块石
  子扔进水里一样,还“咚”地响了一声,他就站下了。然后才朝妈妈走过去。
  
  子洲的妈妈似乎很尴尬。她又叫了一声:“子洲!……”
  
  子洲在妈妈跟前站下了。他的样子十分冷静。他说:“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子洲的妈妈试图拉住子洲的手,可是子洲把手背到身后去了。
  
  子洲后来知道,妈妈到霞镇来,是要把他接回去,接到城里去。子洲还知道,
  那个钱加玺又看上了另一个女人,因此跟妈妈离婚了。这些都是妈妈告诉他的。
  在说这些事儿时,妈妈甚至哭了,她一边流泪一边说话,还真的使子洲难过起来。
  
  妈妈还给爷爷带了些东西,尽管爷爷动都没动,爷爷不是说:“子洲,要不,
  就跟你妈回去吧!”
  
  子洲始终没有说话,这时他看了爷爷一眼,轻轻地说了一声:“不。……”
  
  一听这话,无论妈妈还是爷爷,一下都愣住了。
  
  然后子洲对爷爷说:“爷爷,几点了?还不做饭啊?我都饿了。……”
  
  爷爷说:“我也饿了。好,做饭,这就做饭。”
  
  因为子洲的妈妈来了,爷爷特意做了四样菜,还有一条鲤鱼。
  
  子洲真的饿了,因此吃得十分香,狼吞虎咽的,吃得呱叽呱叽直响,吃得头
  上出了汗。爷爷吃得也很香,只是他的牙不好,因此小心翼翼的。子洲的妈妈却
  一口也没吃,如果不是嫌饭菜不可口,就是没有心思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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