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母亲
序
作者:鲍十
电影《我的父亲母亲》
张艺谋和我
从小说到电影
1998年初,我的一篇小说被张艺谋看见了,打算改编成电影,由此开始了我
和张艺谋的合作,直到9月12日这部电影开拍,这次合作共九个多月的时间。
张艺谋是一位著名导演,在此之前我曾经看过他的作品,留下很好的印象,
当然也从各种渠道读到或听到一些有关他的传闻,有好有坏。这些且不管他。在
我与他的合作中,我倒是有着一点独自的感受,我觉得他是一个可以做朋友的人,
这是其中最主要的。
我那篇小说名叫《纪念》,发表于《中国作家》1998年第一期。当时我正在
外地写东西,故而还未看到样刊。临近春节时我从外地回来,当晚接到了一位同
事的电话,告知有个叫王斌的人正在找我,已经给编辑部打过若干次电话,并告
诉了对方的电话号码,让我马上与其联系。我给王斌打了电话,知道他是张艺谋
的文学策划,同时也知道了张艺谋要将《纪念》拍成电影。接着就商定,让我过
了春节就去北京,具体洽谈合作事宜。
正月初四上午十点,我到了北京。安顿好之后,下午便和张艺谋见了面。见
面是在一处茶馆。我们握了下手,刚坐下,张艺谋就谈起了改编电影的事儿,谈
他的想法,谈未来的电影的风格,谈电影和小说的不同,最后谈定我回家先弄第
一稿,最好尽快拿出初稿……这其间,几乎没说一句客套话,只是简单地问了一
点我的情况。
这是我和张艺谋第一次直接接触,我认为他很实在,同时认为他有正事儿,
这样的人正是我所敬重和喜欢的(我讨厌那类油头滑脑的人,听他们说话,身上
会起鸡皮疙瘩),所以我才觉得他是一个可以成为朋友的人。
1998年,是张艺谋当导演的第十年,我这部电影,也是他执导的第十部影片,
对他拍过的九部电影,人们自然各有判断,但有一点不能否认,他确实有自己独
特的追求,不仅如此,他对艺术还总是精益求精。在与他合作的过程中,我对这
一点也深有感触。
从北京回来后,我立刻着手改编剧本,曾经先后写了两稿,写完后便马上寄
到北京,这期间只靠电话交流感受,我隐约觉得,他这时还没有形成一种完整的
感觉,还在摸索。到了4月,他又来了一次电话,这次是要我再去北京,坐下来
谈。
4月15日我去了北京,转而又去了河北赤城,当时张艺谋正在这里等拍另一
部电影《一个都不能少》。
我们果真“坐”下来,谈了整整6天,在我房间谈,每天早上9点开始,一直
谈到吃午饭,下午又接着谈,谈到吃晚饭,晚上再接着谈,谈到零点以后。每天
一到9点,张艺谋和王斌就过来了,张艺谋拎着一只大号旅行水杯,沏着浓茶,
谈一会儿便喝一大口水。
我们先是搭好了结构,决定主要写一个爱情故事,而把其他的东西当做背景,
并且为未来的电影取出了名字,这就是《我的父亲母亲》,这些主要都是张艺谋
的主意,他的想法是这个名字越朴素越好。之后,我们便从头到尾,一场戏一场
戏往下捋,并在前两稿的基础上又攒了一些新戏。
剧本敲定之后,我便动手写第三稿。这一稿写了近20天,连扯带划,共用了
七本稿纸。写完后交给张艺谋,他当时很满意,决定打印,我以为任努已经完成,
便打道回府。
在哈尔滨呆了一个月,张艺谋又打来电话,我便再次南下,先到北京,当天
又去了张家口,当的《一个都不能少》正在这里拍城市戏。在此之前,张乞谋把
《我的父亲母亲》第三稿交给剧组的主创人员征求意见,我一到,他就召集大家
进行讨论,这其中有肯定也有否定,讨论之后又由张艺谋和我进行整理,取其可
取的,然后便动手改了第四稿。直到《一个都不能少》拍完,我才把这一稿改出
来。
我第三次赴京是在1998年8月,我来改写第五稿。这时张艺谋正在执导歌剧
《图兰朵》,他每天耗在排戏的现场,我则在一家宾馆住下。这次修改文字量不
大,主要是调整一些感觉。稿子改好后即由人第张艺谋带了过去。这次我只见到
张艺谋一面,他看完了稿子,来谈他的想法。他是零点以后赶到宾馆来的,我们
谈了将近3个小时,直到凌晨3点,他才离开。
9月12日,电影开机了。作为原作者和编剧,我随剧组来到外景地,一是参
加开机仪式,二是还要对剧本进行进一步修改。
开机以后,那边在拍摄已经定稿的勿需修改的部分,这边便修改尚需改动的
地方,主要是现实部分。演职人员,包括张艺谋,均是每天早晨7点半出发去现
场,午饭也在现场吃,然后在晚上7点钟前后回到住地,7点半吃晚饭。这时候,
张艺谋就格外忙了。在现场,他要整天坐在监视器前,吃过晚饭后,大多数人都
没事儿了,他还要安排次日的工作,有时还要看影片的回放,还要到我的房间来
问问剧本修改的情况。
我不知别的剧组和别的导演是如何工作的,看到张艺谋的工作状态,说句实
话,我真的是感到钦佩。
在我与张艺谋的接触中,我还发现了他其他一些东西,比如生活的简朴、待
人的真实等等,这些都是应该说说的,我觉得,正确地理解一个人,包括张艺谋
这样一个人,肯定是很有必要的。
从内容到风格
在改编的过程中,张艺谋曾经若干次谈论过这部作品,谈作品的意义、风格、
价值取向,以及他对这部电影所作的判断。
《我的父亲母亲》是一部爱情电影。影片的男女主人公,都是50年代纯洁内
秀而且执着于人间真情的年轻人。他们的爱情无比的真诚又无比的浪漫,必然会
让人怦然心动的。尤其在目前多元化快信息的社会背景下,许多年轻的或并不年
轻的人们心态浮躁,激情盲目,影片试图给人们送去一阵清新的气息。甚至也可
以说,这是创作者们向物欲横流、真情贬值、价值观爱情观日趋浮泛的某种社今
现象提出的一种忠告或者挑战。
张艺谋相信这部电影会受到广大观众的认可和喜爱,因为他相信作品所讲述
的故事是一个动人的故事。这场发生在男女主人公之间的爱情,尽管并不见得如
何波澜壮阔,也不见得多么荡气回肠,但是,你却可以从中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
感动,也许是一种久违了的感动。这是一个初恋故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
故事一点儿也不复杂,甚至有些简单。一个美丽纯洁的姑娘爱上了一个纯朴善良
的青年,这就是故事的全部。那么,感动从何而来呢?毫无疑问,感动来自于爱
的过程,这是一个美丽的过程,一个展示心灵的过程,一个让人喜悦也让人揪心
的过程,一个让人认识和感受纯真人性的过程……而这一切,都是通过影片中的
细节点点滴滴地表现出来的。
从作品独特性出发,为了充分表达作品的思想,也为了能够饱满地演绎影片
和角色的内涵,这部作品采用了抒情散文式的风格,就是说,《我的父亲母亲》
将是一部抒情散文式的影片。况且,这部作品采用的是回忆的观点,整部电影都
是儿子在回忆父亲母亲当年的故事,因此难免带有一定的主观色彩,带有深深的
缅怀,真诚的追忆,以及某种程度的想象。这样的作品,也适合于抒情散文式的
风格。
我们曾经而且永远都是人之子,尽管我们有着不同的人生际遇,但有一点肯
定是相同的,我们都爱我们的父母,这是一种挚爱亲情,任何时代都无法改变。
与此同时,我们也对他们的生活,特别是未曾见到的生活,充满了好奇,充满探
究的愿望,总想更多地了解他们,理解他们,当我们果真这样做了,我们获得的
又绝不仅仅是某种满足,我们还会产生说不尽的想法,我们会欣慰也会怅惘,甚
至会感到遗憾和怜悯。
另外,影片的故事是由死亡而引发的,具体地说,这是一个由于死而展开的
爱情故事。那种爱是“人之初”的“原始”的爱,是人性与自然融为一体的情感
萌动,是绝对纯洁而且真城的。因此,影片将分为两个部分,90年代的故事,主
要描写死亡和葬礼,我们将用黑白面面去展现;而50年代有关爱情的故事,我们
都有彩色面面去表达。可以说,50年代的爱情故事,不是很写实的,其中有回忆
也有了想,它既可以表现人们对亲生父母的美好印象与更美好的想象,也可以表
现人们对生命本身的肯定与赞美。葬礼是对生命终结时的最隆重的祭奠,爱情是
生命成熟时的最灿烂的升华。
在黑白段落里对死亡进行祭奠的同时,儿子回想的却是美好的青春,纯真的
爱情,理想化的幻想,充满诗意和华彩的浪漫,这既可以表达儿子对父母的热爱,
也可以阐释和揭示死亡与生命的主题。通过这部电影,我们力图传达这样一种认
识:一个有价值的生命,在行将终结时,留给人们的一定是其一生中最美丽最辉
煌的段落和画面。
真正动人的艺术可以是狂飙怒潮,也可以是一泓清泉,慢慢地沁入人的心田,
渗透、滋润,然后升华,最终成为一种境界……
外景地及其他
《我的父亲母亲》是在河北省丰宁县的坝上草原拍摄的,那儿有一个名叫
“东沟村”的小村庄。按照人们通常的说法,这里就成了“外景地”。距离东沟
村十分钟左右的路程(乘车),有一个旅游景点,叫做“海留图草原俱乐部”,
摄制组在这里租了房间,工作人员全住在这里。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一部电影的拍摄,亲眼看见了许多以前从未看见的事物,
在我眼里,这些事物都很新鲜。我在这里参加了开机仪式,旁观了第一个镜头的
拍摄情景,以后又跟随剧组到拍摄现场参观了几次,至今想起来,这一切仍然那
么真切,令人难忘。
重要的是,我亲眼目睹了摄制组的工作状态和工作作风。在我眼里,无论导
演还是场工,工作起来都特别勤勉,特别认真,而且井然有序,只要导演一声令
下,便各自忙起各自的事,绝不怠慢也绝不含糊。
不过,更多的时候我还是留在“海留图”修改剧本。这时的修改主要是进行
感觉上的修改,哪怕是级细微的地方,只要张艺谋觉得不舒服,就一定要改掉,
这里面既包括台词,也包括氛围和情境。我认可这种修改。艺术是没有止境的,
要想做得好,你必须最大程度地进行开掘。我钦佩这种精益求精的精神和做法。
我始终认为,无论你从事什么职业,只要你想取得成就,哪怕是一点点成就,你
都得使尽浑身的力气,张艺谋就是这么做的。
有关拍摄电影的故事,还有一些东西可说的。但我不想多说了,我衷心希望
您能读到这本书,衷心希望您去看一看这部电影,这才是最重要的。
与爱情有关
小晨师大毕业,分配到艺术学校。来报到那天,是这学期期末,教职工正在
大礼堂开总结工作的大会。快中午的时候,会也结束了。小晨找到了政文科的位
置。
鲍十舒舒服服地半躺在座位上,看着走过来的小晨。鲍十身边有个空位子。
小晨很礼貌地问了一声:“请问这儿有人吗?”
鲍十说没有,小晨就坐下了。鲍十还见小晨掏出手帕在座位上象征性地抹了
两下。坐下,小晨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来,好像不是画苑就是红梅,先从里面捏出
了一支,想了想,又提出一支。探着头问鲍十:“抽支烟吧?”
鲍十也没说话,伸手就把烟夹过去了。小晨又给他点上。几乎同时,两人都
浓浓地喷出烟雾来了。就这么支烟,两人成朋友了。
“刚分来的吧?”鲍十后来说道。直到散会,鲍十就说了达么一句。散会了,
这学期就结束了。小晨是后来(新学期开学以后)才知道的,饱十喜欢在业余时
间写小说。
小晨和鲍十在一十亦公室,丙十人的分公桌挨著。以后,两个人便经常在一
起抽烟。小晨再没抽过画苑或者红梅,只抽特哈,1.40元一盒。饱十常抽的是
灵芝,1.07元一盒,有时也抽田七花,0.80元一盒。两人的烟都抽得挺凶,动
不动就抽得告罄,两人便相视着笑笑。有时候还笑出声来,以示其有趣儿。之后
便争争抢抢去买。
除了抽烟,两人再没别的话说。上课了,下课了,政治孛习业务学习了,每
人都有一份工作,都挺忙(两人凑在一处喝酒,后来的事)。
在鲍十的感觉里,小晨工作是很认真的,不怎么说话,没课的时候,就在办
公室看书,最常看的是一本日语书,挺厚。一两周下来,科里的其他老师就有了
评价,都悄悄议论说,小晨这小青年儿不错,课也上得好,组织课堂的能力也强,
还说他在大学的就是班干部(大概是班长),是预备党员。还有一些别的话,都
是好听的话。
有一次,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鲍十就把这些话(加上自己的感觉)对小晨
讲了,末了说:“你已经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以后,就这样干吧!年轻人么!
对不对!”
鲍十讲得很诚恳。小晨听了,笑了,没说什么,感觉是谦虚,也感觉是意味
深长。笑过了,拉开了抽屉,拿出日语书来。
小晨这才说:“谢谢鲍老师。”
鲍十也学过日语,学了两年,感觉越学越累,不学了,现在只记得几个单词。
鲍十认为自己没志气,也有点遗憾。
鲍十说:“你大学学的日语吗?”
小晨说是。
鲍十说:“日语还挺有意思的,念起来蛮好听。就是后边,语法部分,不好
记了,是不是?”
小晨又说是。
鲍十说:“是想考研究生吧?”
小晨说:“想试试。”
小晨说想试试的时候,抬起眼睛朝鲍十看了一下。鲍十也正看他,鲍十发现
他眼睛挺亮。
“好,好。”鲍十说。
小晨认为鲍十是一个很单纯的人。
小晨并没去念研究生,不是没考上,是没考,压根就没考。有头研究生和学
日语的话题,也就不再说——这是后话了。大约一个月以后,在一个星期六的上
午大家都在办公室里政治学习。刚念完一篇社论,都觉得轻松了,便开始唠一些
闲嗑儿,这时响起敲门声。有人给开了门,见一个女青年,穿一件风衣,女青年
说:“请问小晨在吗?”
小晨当时正和鲍十对着抽烟,一听见,马上就站起来,朝门口走,走几步又
回来,把半截烟在烟灰缸里掐死,才出去了。随手又关了办公室的门。
过了有十分钟,小晨回来了,这时看小晨的样子,有点羞怯,有点兴奋,有
点幸福。坐在椅子上,把烟灰缸里那半截烟拈起来,重新点上了。
小晨学:“大学里同学。”
并没有人问他,是他自己主动说的,说过了,抬眼朝办公室里的大家瞅了瞅,
最后眼光落在鲍十脸上。鲍十微微笑着,一副什么都明白的样子。
下午就没事了。老师们都早早回家去了。鲍十回家吃了午饭,又吃了晚饭,
又到学校来了。鲍十家房子小,经常晚上到学校来,写他的小说,经常写到挺晚,
晚上就在办公室撂几把椅子,一睡。来之前,在外边小铺里买了一瓶白酒,一小
包花生米(有时候还买两卷干豆腐卷儿),放在一头沉办公桌的柜子里,预备晚
上喝几口。
晚上十点钟左右,鲍十听见喀啦喀啦的开门声音。门开了,进来的是小晨。
一边往兜里装钥匙,小晨说:“知道是你。”
小晨家在外地(好像是呼兰县),现在住学校的独身宿舍。
小晨说:“是不是打扰你了?”
鲍十说:“没有没有。不打扰。我正好累了。我这儿有酒,陪我喝两杯怎么
样?”
小晨说:“喝两杯?喝两杯就喝两杯。”
说着,拉过一把椅子,在鲍十身边坐了。
(鲍十和小晨喝酒,就从这次开始的。一喝就一学期。一喝又一学期。一般
都是晚上,十点钟以后。有时候小晨在宿舍,鲍十就上去把他喊下来。有时候是
小晨主功下来。若小晨主动下来,都掐着时间,还带上些菜。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菜,花生米、干豆腐卷儿,有时候有咸鸭蛋,有几次有香肠。)
小晨刚坐下,却又站起来,倒了满满一杯凉开水,先咕嘟咕嘟喝了。鲍十见
他喝水,心里就明白怎么回事了。过来人了,对此是有体验的。只是一直没弄明
白这其中的道理:为什么出去约会的人,回来都口渴呢?
小晨重新坐了。鲍十拎起了酒瓶子,往两人的杯子里倒酒。
鲍十说:“叫什么名字?”
“王丹丹。”小晨竟没犹豫,像早有准备似的,顺口就答出来了。
“好听,这名字好听。顺口,响亮,干净,雅气……”鲍十说,说了一笑。
“是吗?”小晨夸张地说。
鲍十又说:“人长得不错,挺漂亮,气质不俗。……分在哪儿了?”
“外贸公司。……”
“哦,外贸口儿。经济很好是吧?……经济很好,不像咱们单位,清水出芙
蓉。也学日语吗?”鲍十说。
“她学俄语。自学的。”
听小晨的口气,像是挺自豪的。说过了,又像有点不好意思,脸色一红。
那天,也说到鲍十写作的事。小晨说鲍十,说你这样很好,让人佩服,说人
总要有点追求嘛!说得鲍十嗬嗬直乐,不知是高兴还是自我解嘲。
小晨也问了一些问题。诸如都发表过什么友表过多少、发表一篇编挺多稿费
吧之类。鲍十就有点尴尬,连连说没发表什么,挣不了多少稿费,话说得含含糊
糊的,让人弄不明白他发没发表过。
小晨察觉了,也有点尴尬,就不问了,说:“喝酒。”
小晨说他搞过艺术摄影。
“是吗?”鲍十马上故作惊奇。
便说起艺术摄影。什么什么个程序,怎么怎么拍摄,怎么怎么构图,怎么怎
么暗房处理。小晨还说了一些他拍摄的作品,还说他在系里专有一个暗房。说他
还是师大学生业余艺术摄影学会的主席呢!
不知不觉,两人杯里的酒,已喝得快见底儿了。
鲍十又拎起酒瓶子,往杯子里加酒。给小晨加多些,给自己加少些。小晨见
了,竟不反对。看来他是有些酒量的。鲍十的酒量不行,经常是一二两的样子,
最多也喝不过三两。
这一晚,两人把鲍十预备喝半个月的酒喝了——足足一瓶玉泉白。两人都红
着脸,最后举起杯子,往一处猛一撞,撞得溅出采了。撞完了,举在那里……
鲍十觉得,应该说句什么话才好,比方“为什么什么……干杯!”半天,总
算想出一个来。
鲍十说:“为受精情……干杯!”
“干杯!”小晨也说。
喝过这次酒,鲍十和小晨,就像真正的朋友了。鲍十基本上还算一个可以作
朋友的人,这点小晨是看出来了。显然他人是窝囊一点,在单位是个提不起来的
人,好像也没这方面企图,只一心一意要当个作家。这样的人作朋友,一般是没
啥大问题的。
喝过这一次,以后就唱得多了。喝喝酒,唠唠嗑儿,两人都挺愉快。唠得挺
广泛。唠唠生活,唠唠文学(鲍十只在唠文学时,才有些话说),唠唠社会,……
但唠得最多的,是爱情,至少是与爱情有关的。
对于年轻人,爱情永远是最好的话题。鲍十深知这一点。鲍十当年也是这样
的嘛!比方那种总想炫耀的感觉,是忍都不忍不住的。
有一次小晨说:“王丹丹也挺喜欢艺术摄影的。”
鲍十说:“是吗?”
小晨的口气马上竟十分的客观似的,说:“她这方面还真有点天赋,有些想
法挺不错的。”
照小晨的说法,丹丹是很单纯的女孩子,长得也漂亮(鲍十那次见到她,也
有这种感觉),是全班最漂亮的,一入学,就有许多男生盯她。
小晨不敢。小晨属于出身比较低层次那种。他父亲是一名建筑工人,母亲在
家做家务。他在家是老大,还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小晨上大学临走的那天,父
亲跟他说了一句话,父亲说,你是咱家最出息的人了,看样子二(小晨的弟弟叫
二)是不行了,你要好好念书。小晨记着父亲的话,好好念书。
在同学和老师心目中,小晨是个挺老实的学生,是个实在的人,可以信赖。
班里系里有什么事,都喜欢交给他办,他办得也真都挺好,挺完满。到二年级,
班里改选班长,大家便选了小晨。
就这时候小晨开始喜欢艺术摄影的。班里有部照像机,理光牌的。像机归班
长掌握,有什么活动了,开什么会了,谁过生日了,就咔嚓咔嚓捏几下子。基本
由小晨来捏。有一天,小晨在图书馆翻刊物,正好翻到了一本摄影杂志,翻了一
本又一本,翻过了,对艺术摄影兴趣了。
小晨是那种一旦想干什么就必须好好干的人。不久,学校搞了一次学生艺术
摄影的展览,小晨交了两幅作品,有一幅获了个一等奖,有一幅获了个三等奖。
有一天,王丹丹找到小晨,说:“小晨,我要拜你当师傅。”
王丹丹的样子,是轻轻松松的。王丹丹给人的感觉,总这样轻松。比如那些
男生,谁提出跟她散散步,她都去的。谁要是给她买什么礼物,她也都要。
小晨知道王丹丹说的是艺术摄影的事,以为她是开玩笑。看她神情却认真又
认真。小晨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小晨有点慌乱。
王丹丹又说:“给你两天时间,考虑考虑,然后把决定告诉我。”
两天过去,小晨仍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小晨只为她的行为感到新奇,认为
有意思,很别致。很久很久以后,直到现在,小晨一直这么认为。尽管什么也没
说,事实上已经这样了。
大学生活丰富多彩。艺术摄影之外,王丹丹还是艺术体操队的成员。后来,
小晨曾拍过几张王丹丹做体操表演的作品。小晨拍得很认真,遗憾的是都不怎么
太成功。
王丹丹对艺术摄影很上心,除了上课,就找小晨来探讨艺术摄影的问题。探
讨过程中,王丹丹的聪明和智慧,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暗房工作是艺术摄影的重要环节。有一次,王丹丹要和小晨一起进暗房。小
晨未置可否,王丹丹就进来了。暗房当然暗,很暗,人是朦胧朦胧的了。两个人
都有点紧强,谁也不说话,喘息声是听得十分十分清晰。有时候手和手碰到一处
了,马上都拿开了。从暗房出来,都出了一身的汗,洗了澡似的。
后来王丹丹进暗房的次数就多了。小晨每次都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这是一
种相当危险的感觉。小晨咬着牙不止这种感觉往前走。
小晨那时候就是抽烟的,这是他从当建筑工人的父亲那儿继承来的。烟当然
没什么好烟。有一次王丹丹对小晨说,说你以后别抽烟了,对身体不好。当时两
人刚从暗房出来,是夜里快十点的时候,小晨送王丹丹回宿舍。又一次,王丹丹
对小晨说,你以后衣服要勤洗,干干净净的多好。尽管小晨烟还是抽,从那以后,
在王丹丹的面前却从来不抽了。有时候送王丹丹回去,看到王丹丹上楼去了,马
上就掏出烟来了。
小晨不喜欢鲜艳的衣服。有一次,无意间对王丹丹说了。王丹丹帮他洗衣服,
王丹丹搓,小晨在一边清洗,一边随随便便唠嗑儿,唠到了女孩子穿衣服的事,
小晨就说了那个见解。过了几天,王丹丹找小晨说,你陪我上一趟邮局啊。小晨
问干什么去。王丹丹告诉他,说去邮几件衣服给她姨家的一个姐姐。就邮了。从
邮局回来,小晨忽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当时小晨心里一撞一撞的好一阵子。问
王丹丹为啥不拿回家去。王丹丹说,这样省事啊,不然还得跟妈妈解释,怪磨叽
的。
鲍十每次跟小晨喝酒喝到最后的,都把杯子往一处猛一撞,鲍十都说:“为
爱情……干杯!”
小晨跟着就说:“干杯!”
说完都笑,有时候笑出声来了。
鲍十有一个感觉,这次爱情对小晨很重要。毫无疑问,小晨会把工作干得很
出色。小晨没准儿真会考上研究生呢!
后来,鲍十也和王丹丹接触了几次。王丹丹来找小晨,有时候小晨不在,就
鲍十接待她,给她倒水,陪她唠嗑儿,唠唠她的单位,唠唠小晨,唠唠足球,唠
唠新加坡电视剧……想必是小晨跟她说过鲍十。在鲍十面前,她表现得比较自如,
也比较亲切。她叫鲍十“作家”,叫得鲍十挺不好意思。
在鲍十看来,王丹丹属于那种讨人喜欢的女青年,常常甜甜地一笑,又一笑,
笑得人很滋润。也挺机灵的,说话像随随便便的,感觉很直率的样子,却恰到好
处,常常也有很好的见解。大概该是一个有知识的现代女性吧。
有一次,唠起小晨,她说:“我就喜欢小晨这样的男人,扎实,有上进心。”
马上又说:“让作家见笑了。”
又一次,唠起一篇小说(她说她没事的时候喜欢看点小说),她说:“不好
不好,太旧,观念太旧。以后是经济的社会了,还写那些事,算是一种古典情感
吧!……尤其你们作家,更要跟上时代,适者才能生存,对不对?”
又马上说:“让作家见笑了。”
弄得鲍十脸色红了。
唠得多了,鲍十隐隐感觉到,这个女孩子不简单。将来甚至可能成为一个女
强人什么的。不仅仅是机灵,还有另外一股劲儿。总之是不简单。相比之下,和
小晨在一起唠嗑儿,感觉倒更好一点,更轻松,更从容些。
有一件事让鲍十很吃惊。
大学三年级暑假,小晨在外边找了个临时的工作,给一个小学生当家庭教师
辅导数学和作文,就住在学校里没回呼兰的家。学校食堂停了伙,小晨买了一个
酒精炉儿,自己做饭吃。这件事他没告诉王丹丹。
王丹丹家在本市。一天,她领了两个在外地上学的中学同学,来学校转转,
在校门口,和小晨碰上了。两人都有点吃惊,也挺欣喜。小晨红着脸,不太好意
思,好像撒了慌似的。好在王丹丹并没问什么,只把小晨向两位同学做了介绍,
小晨注意到,她介绍时强调了“是我们班长”这几个字,同时,又很富于暗示地
瞅了两个同学几眼。两个同学都根爽快,并没说什么,一介绍完,几个人就叽叽
嘎嘎笑着,走了。小晨望着她们的背影,听一个好像说:“丹丹怎么回事,你眼
神儿不对呀!”
小晨有点兴奋,也有点忐忑,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是很想念王丹丹的。
他估计王丹丹一会儿可能回来,也有可能不回来,他有点拿不准。他刚给那个小
学生讲了一次作文,嘴巴干透了,再加上挤公共汽车,又热又累,回到寝室就往
床上一摔,想睡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
刚迷迷糊糊的,王丹丹进来了,连门也没敲。
王丹丹兴冲冲说:“我让她们先走了。我把她们送上了102。我说我要等10
路汽车。等她们一上车,我就回来了!”
小晨已从床上起来,不等王丹丹说完,两个人就抱在一处,身子拧来拧去地
越抱越紧,直到喘不上气来。
等坐下来,王丹丹才想起问:“你怎么没回家?你不是说了暑假要回家的
嘛!”
小晨这才吭吭哧哧了家庭教师的事。
王丹丹说:“你呀!”
王丹丹又说:“你呀!”
王丹丹本来计划这个暑假去一次大连的,去看看海。就不去了。每隔三天两
天,就到学校来了。一来,总给小晨带些吃的。有时候不带,小晨就用酒精炉儿
做点饭,两个人吃。
有一天,王丹丹又来了。是带饭来的。来的时候天还响晴响晴的,两个人吃
了饭,却发现阴了天。大团大团的黑云朵,往一处聚。虽是下午,却黑得夜一样。
只一道道闪电生了灭了,才使天地亮一下又亮一下。满世界响着雷声。楼房一颤
又一颤,雨就下来了,唰唰唰的数不清的斜线,射向地面。
王丹丹哭唧唧地说:“咋办哪?我咋回家啊?”
天渐渐晚了,雨却不肯停。
王丹丹哭唧唧地又说:“咋办哪,雨怎么不停啊?”
那一晚,王丹丹是住下来了。
寝室是八个人的寝室,有四张双层床。起初,王丹丹住的是另一张床的上床。
天越来越晚。雨哗哗哗不住地下。宿舍楼里大概不是住了几个其他的人,却没有
任何声音。
王丹丹在床上说:“小晨,我害怕!”
后来,王丹丹就从床上下来,和小晨躺在一张床上了。她让小晨拥着她。小
晨感到王丹丹一直在嗦嗦地抖。
那件事是第二天发生的。第二天天晴了,王丹丹还和小晨躺在床上。
小晨悦:“天晴了。”
王丹丹也说:“天晴了。”
小晨说:“你回家咋跟你爸妈说呀?”
王丹丹说:“我就说我上同学家了。”
小晨说:“我该去给学生上课了。”
王丹丹说:“今天别去了,明天一块儿补上。”
王丹丹格格格笑了,说:“小晨,我爱你。”
王丹丹又说:“我爱你。真的!”
小晨侧过脸去,怔住眼睛盯着王丹丹看,直看得王丹丹脸色越来越红。
后来,在王丹丹开始哭的时候,小晨才后悔了。小晨也不安慰她,只使劲抽
自己的脸,啪啪啪抽得挺痛苦。王丹丹是后来才制止小晨的。王丹丹一面哭,一
面抱住小晨的胳膊,一面热哄哄地亲小晨的脸。
以后,当王丹丹再来,却再没有哭过。
四年级开学以后,有一天,王丹丹找到小晨,竟微笑告诉他说,她怀孕了。
小晨不知怎么办好。
王丹丹很冷静地说:“去做流产吧!”
小晨说行行。
手术是在呼兰县做的。这时已经深秋,坐在小公共汽车里,两个人全然无心
观赏田野的斑斓,只互相捏紧了手。
在医院走廊上,王丹丹望了小晨一会儿,嘴唇动了动,却没说什么,就走进
手术室里去了。小晨感到她望得很深。
从手术室出来,小晨一把将王丹丹抱住了,抱起来,往医院外面走。小晨的
眼睛里,叭嗒叭嗒地流着泪。
王丹丹一脸的疲倦,竟使劲儿笑了笑,软软地说:“男子汉大丈夫,哭什
么?”
小晨还是哭。
王丹丹说:“这没啥。真的。这没啥。你要好好努力,好好干……”
小晨这才不哭了。小晨同时有一种吃惊的感觉。
小晨和王丹丹来到火车站,坐了四十分钟火车,回市里来了。直接回了王丹
丹的家。当的是下午三点钟左右。小晨给王丹丹做了一锅鱼汤,吃完了,把锅刷
得干干净净的,走了。王丹丹什么也没对爸妈说。只说不太舒服,回家来休息休
息。王丹丹是独生女,爸妈对她只有疼爱的份儿。妈说:“哪儿不舒服啊?上医
院看看去吧!”
王丹丹说:“不用你管!我才不上医院哪!讨厌!”
爸给妈使个眼色,妈就不再管了。只找了些药,治头痛的,治腹泄的,洽发
烧感冒的,放在王丹丹床头。这些药,王丹丹当然没吃。
爸妈都以为,她是学习累着了。当王丹丹的妈在厕所看见了有血的工生纸,
也只当女儿来月经了。
等爸妈上班一走,小晨就来了,给王丹丹做点色汤做点肉汤。总把碗刷得干
干净净的。有剩下的也不要了,全部扔掉了。
小晨对王丹丹说:“我给你请假了,说你不舒服,头晕。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是头晕……”
“头晕,哈哈哈!……”王丹丹笑了说。
王丹丹在家住了有一十星期,才回学校去了。
鲍十再见到王丹丹,感觉就不一样了。增加了钦敬的成份,也隐隐有一点怜
悯。想一个女人(毕竟她是一个女人呵——)做出这样的举动,该是怎样一种心
情……同时,对小晨现在的做法,他的种种努力(比如考研究生),也有了新的
理解。
一晃,这学期就结束了。一场一场雪下来,是深冬了。在寒假前,学校照例
是很忙乱的。小晨一直是学着日语。小晨的工作也干得好。这样,小晨虽才工作
半年,还是被破格评了模范。不知出于什么心情,在评优会上,鲍十说了小晨许
多好话,慷慨激昂的。
放假前一天,鲍十和小晨又喝了一吹酒。唠嗑儿的时候,鲍十问小晨寒假想
干点什么,小晨说还没想好,不过得回家去呆几天,剩下的时间嘛,大概要歇歇,
陪陪王丹丹。鲍十说对,是该好好陪陪人家的。小晨又问鲍十想干点什么呢,鲍
十想了想说,写个中篇小说吧,利用这整块儿的时间,差不多能写完。鲍十说,
写写我妈,写写我妈。
小晨知道,鲍十是乡多下来的,至今父母还在乡下。小晨曾听鲍十讲过,他
母亲是很辛劳的。
在寒假里,鲍十果然写完了这个中篇小说。厚厚一本子稿纸,已抄得清清白
白。开学以后,还给小晨念了几段。
小晨听了,说,好,好,挺感人的。
一个月未见,鲍十发现,和上学期相比,小晨竟显出憔悴来,干着嘴唇。
鲍十是少有的兴奋,咧开嘴,不住地笑。下了班也不回去,又买了干豆腐卷
儿,外加两根红肠,请小晨喝酒。喝到一半的时候,才想起来,就笑嘻嘻地(有
点下流)问小晨,寒假都干什么了,很丰富很有意思吧?他的意思,其实主要是
问小晨和王丹丹的事。
“也没干什么。还行,还行。”不料小晨只说。
鲍十有点失望,只好直截了当,说:“你和王丹丹……这个这个,该结婚了
吧?”
小晨说:“她挺忙的,挺忙。”
“挺忙么?”
鲍十想了想,外贸部门,如今的时期,确实要忙一点的。也就不再问了。
一晃,开学快一个月了。竟一直未见王丹丹来。倒是小晨,有时候下了班就
出去了。回来或早或晚,似乎有点神秘。也很少来找鲍十喝酒。
直到一天晚上,鲍十又写小说,八点钟左右,小晨来到办公室,竟冷着脸,
嘴唇一抖一抖的。进来就在桌前坐了。
鲍十问:“出去了?”
小晨只点点头,没说话。
鲍十不写了。两人就都坐着,却不说话,没什么话说似的。坐了一会儿,到
底鲍十找到了话题,就问:“怎么没见王丹丹来呢?”
小晨说:“她忙,总没空儿。”
鲍十记得小晨前几天就这样说过的。
鲍十笑着说:“那你就去找她嘛!”
这才知道,小晨今天就刚从王丹丹那儿回来的。他和王丹丹吵嘴了。而且是
一直在吵,每次小晨去找她,见了面,都吵。
鲍十问:“是吗?为什么吵?”
小晨说:“也不为什么。鸡毛蒜皮,鸡毛蒜皮。”
鲍十听了,笑了,说:“正常,正常,哪有不吵的。我和我爱人,就吵,越
往后越吵。不是坏事。吵吧!吵吧!”
小晨摇了摇头。停了停,又摇了摇头。
那一段时间,小晨竟没再来和鲍十喝过一次酒。鲍十便像从前一样,只好自
己喝,每次约一两。
是在一天中午,小晨好像挺随便的样子,来找鲍十说:“老鲍,喝点呀!”
鲍十有点奇怪,说:“喝点?现在?……怎么喝?算了算了。晚上吧。”
小晨说:“上饭店。我请客。”
“没必要,没必要。”鲍十说。
小晨已先自走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到饭店。
小晨少有的慷慨,要了四个菜,一瓶二锅头,外加四瓶啤酒。
“喝不了,喝不了。”鲍十连连说。
鲍十认为这是无论如何也喝不了的。
不料竟都喝了,喝了一瓶白酒,也喝了四瓶啤酒。快喝完了,才听小晨说,
他和王丹丹,已经说好了,正式结束了,没事儿了。说是昨天晚上谈的。是王丹
丹提出来的。
鲍十听了,很吃惊,想了想,还是很吃惊。
鲍十确实是很吃惊的。
鲍十说:“怎么会呢?赌气吧?……赌气赌气。”
小晨说:“不是赌气。挺冷静的。”
小晨认为他不该和王丹丹吵嘴。
小晨又要了两瓶啤酒,又喝了。喝了这么多,竟然没醉,看来他真是有些酒
量的。
小晨只认为他不该和王丹丹吵嘴,再没说别的。
又过了一段时间,再没见王丹丹来,小晨也再也没去找王丹丹。鲍十这才意
识到,看样子他们真像小晨说的,是结束了。
鲍十总觉得不可思议,不可能,是一时冲动。
鲍十竟然背着小晨,给王丹丹写了一封信。鲍十斟酌再三,写道:“听小晨
说,你和他分手了。我听了很吃惊。你们已经相处四年的时间,可以想见你们的
情谊很深很深的。应该珍惜才对。这样轻易地失去,实在是太可惜了。”鲍十又
写道:“小晨到校艺以来,我和他接触颇多,他给我印象极好。他这人踏实,肯
干,又刻苦,我总觉得,他将来必有很好的前途。”
却始终没得到王丹丹的回信。
过了几天,鲍十又和小晨喝了一次酒。是晚上,在办公室喝的。本来是想避
开王丹丹的,终还是说到了。忆及以前吵嘴的事,小晨说:“她说我是个穷光
蛋。”
说完了,苦笑了一下。
王丹丹又来找小晨,是快两个月以后的事。是那天快下班的时候。有鲍十一
个人在办公室里。有人敲门。鲍十说:“请进。”
门只开了一点儿。
鲍十马上说:“是王丹丹啊!哎哟!请进,快请进!”
王丹丹像很不好意思,说:“鲍老师……小晨呢?”
鲍十说:“小晨……在宿舍吧?你进来等会儿,我去喊他下来。”
“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吧!你忙吧!”王丹丹忙说,上楼去了。
那天鲍十在学校食堂吃了晚饭。按他的想法,事情显然有了转机。其实就应
该是这样的嘛!他想小晨和王丹丹会出去的,会好好谈一谈,也许什么也不用谈,
问题就解决了。他要等小晨回来,听个结果。
小晨回来得挺晚。鲍十又买了干豆腐卷,也倒好了酒。
鲍十笑嘻嘻地看着小晨,意味深长地问:“丹丹找到你了?”
小晨点点头。
鲍十又问:“出去了?”
小晨又点点头。
鲍十就不问了,等小晨自己说。鲍十说:“来,渴酒。”
喝了几口酒了,小晨仍无动静。鲍十这才发现,小晨不像。。二,,,,
小晨说:“没吵。”
鲍十说:“那怎么回事?……你们,干什么去了?”
小晨说:“在饭店里。就是以前常去的那家。”
小晨是说过的,曾经,他和王丹丹,常到一家饭店去,要两个菜,喝点酒。
王丹丹也喝,最喜欢喝黄酒。王丹丹说她父亲喝酒,就专喝黄酒。去的次数多了,
连服多小姐都熟识了,甚至有了专门的位置,吃什么菜,喝什么酒,也不用再点,
服多小姐那儿有数。
小晨又说:“王丹丹哭了……”
鲍十说:“哭了?……你瞧。然后呢?”
小晨说:“上清滨了。”
清滨是一处公园。
鲍十说:“够浪漫!……唠唠嗑儿?”
小晨说:“唠唠嗑儿。”
鲍十说:“都唠什么?是不是后悔了?是吧?”
小晨摇摇头,说:“只安慰我几句。”
鲍十说:“怎么会这样?……然后呢?”
小晨顿了一下,终还是说:“就像从前一样。她挺急切。也挺主动……”
鲍十知道他们干了什么了。鲍十觉得这很不可思议。鲍十想不出小晨当时是
什么心情,他觉得他必定不会快乐,不过鲍十毕竟是个过来人,毕竟也有过丰富
复杂的情感经历,他点了点说,觉得还是能够理解的。
小晨说:“那一阵,我真不该跟她吵嘴!……”
小晨和王丹丹又常见面了。似乎又恢复了从前的状态。只是间隔较从前要长
些。有时是王丹丹找小晨,有时是小晨找王丹丹。只须打个电话就成。
王丹丹一来,就去小晨的宿舍。小晨很客气,说,坐坐。王丹丹也很客气,
点点头,才坐了。
每次,小晨都想,这次一定要冷静。不知道王丹丹是不是也这样想。
一会儿,王丹丹说:“来看看你。怎么样,你挺好的吧?”
小晨说:“挺好的。你呢?”
王丹丹说:“我也挺好的。”
就没啥话说了。就不说了。屋子里弥漫着两个人的气味。两个人互相看着。
开始目光都平淡着,有点散漫。流过来流过去的,就不散漫了,专注起来。终是
燃烧的似的。
常常,是在穿衣服的时候,王丹丹说:“饿了吧?走吧,吃点饭去。我请
客。”
小晨说:“还是我请你吧。”
王丹丹说:“还是我请你吧。”
小晨知道自己兜里没多少钱,不够请一次的,就不争了。小晨有点尴尬。
一切都很简单。
有一次,在去饭店的路上,王丹丹说:“别人给我介绍了一个人。见两次面
了。人挺好的。在一家中外合资的公司里。”
王丹丹说得很随便。小晨竟也很随便地点点头,说,是吗?……走了几步,
才觉得心里不是个滋味,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直到进了饭店,这感觉才消失。
他叹了口气。
王丹丹说:“为什么叹气?”
小晨忙说:“没什么,没什么。”
这一年六月,鲍十调到一家杂志社去当编辑去了。到杂志杜第一天,就给小
晨挂了个电话,告诉他杂志社的电话号码,说,你常打电话来啊。
小晨竟有点激动,声音不那么清楚了,连连说:“一定的,一定的!……”
鲍十说:“有空儿过来喝酒!”
小晨说:“对,对!喝酒,喝酒!”
鲍十新到一个单位,加之他又很喜欢这新单位的工作,工作自然很卖力。和
在艺校的时候相比,他是忙得多了。总想抽出点时间来到艺校看看,看看小晨,
还有其他人,却总是抽不出来。倒经常想起小晨来。他发现,自己和小晨,是真
的成为朋友了。也想起王丹丹。想起他们俩的事。鲍十能够理解小晨,也理解王
丹丹。鲍十深知感情世界的复杂。鲍十想不明白王丹丹为什么这样做,总也没想
明白。有一点鲍十已看得清楚,小晨和王丹丹,显然已不再可能了。在这点上,
小晨也许看得更清楚。那么他和王丹丹的作法(主要是后来的作法),就说明,
他们又是难以割舍的……每一想起,鲍十甚至都有点感动,又有点伤感。
小晨第一次打来电话,鲍十跟他说,不让他再和王丹丹见面了。
鲍十说:“没什么意思了,也没什么好处。”
小晨说:“你说的对。我也是这么想的。”
鲍十对小晨的话并不十分相信,也不相信他会做得到。
以后再打电话,小晨果然再没提到王丹丹。不提也好。他不提鲍十也不提。
就唠些别的,最近干些什么呀……之类。似乎王丹丹真的消失了。是不是这样呢?
有一次鲍十说:“小晨哪,好好学学日语吧!你不是说要考研究生吗,外语
是挺主要的呀!”
小晨听了,竟一怔,才说:“是呀,是呀!不过得工作满二年才允许考。还
来得及。来得及。”
七月末,学校放假的前几天,小晨又给鲍十来电话,让鲍十挺吃惊。他告诉
鲍十,下学期不准备在艺校干了,打算停薪留职,和几个哥们儿办一个业余幼儿
学校。已经制定了计划。又把计划的内容对鲍十说了一遍。鲍十能够感觉出来小
晨那种兴奋。小晨还说,原来艺校舞美班有个学生于世斌,毕业了没去报到,一
直就办幼儿学校,才三年,自己花钱买了一套三屋一厨。小晨又举了另外几个例
子,听起来都不错。
末了,小晨说的话就更让鲍十吃惊了。小晨说:“将来的社会,必定出现贫
富两个阶层。现在是个机会,拼一拼,也许会成为一个富人,要是不拼,就只好
当个穷人了。反正我是这么看的。”
小晨说这话,态度相当诚恳,也相当认真。这一点,鲍十分明感觉到了。
鲍十说:“你说的,也许真是这样。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不要太乐观,最
好先不停薪留职,别盲动,沉住气,一旦办不成呢?”
小晨说:“对,对。有道理,有道理。”
小晨说完,就把电话撂了。鲍十握着话筒怔了半天,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似的。
小晨那一阵真是忙得够呛。先租了教室,写了份招生后示,修改了三遍(认
为已经做到了既实在又有号召力和诱惑力,谁家的孩子一来上学就必定成才)。
印了,四处散发下去(在电线杆上和其他显目的地方张贴了一部分,又亲自在街
上,赶在人们上下班时间,赠送了一部分),买了部分必需的教具,也找好了教
师。
忙虽忙,热情却高,也相当偷快,有一种亢奋的感觉。那一阵,他真的没和
王丹丹再见面。王丹丹也没来找他,这一阵也忙吧。有时候,小晨想起她来了,
心竟然很疼,疼一下,又疼一下,才过去了。
小晨现在是一心一意想把幼儿学校办成了。马上就到第一期开课的日子了,
报名者竟极少,少到还没有预计人数的百分之二十。小晨和几个合作者商量,认
为即便这样也应该开课。按他们的想法,等开课了,肯定会陆续再来些人的。……
人却始终没有再来。上了几次课之后,到底觉得没什么意思了,就宣布解散了。
把收到的学费给退了一半(大概家长们觉得毕竟是听了几次课,也没有计较)。
教室的租金还没交,就不交了,只给管事的人买了两盒红塔山。这样,尽管没有
办成,损失倒还没有,也剩了一点点钱。几个合作者喝了一次酒,脸竟喝得很灰。
好在小晨听信了鲍十的话,没把这事跟艺校方面讲,都不知道。
又过些日子,鲍十便听说了小晨又处对象的事。这大约是这年十一月前后,
天气已显出冬天的样子,灰黄灰黄的。鲍十给小晨打电话,询问了一二次。
小晨前一阵,其实已接触了几个女青年,都是别人介绍的,都没成。都只见
过一次面。都是小晨认为不满意,或者找了些借口婉拒的。有一个是船舶学院三
年级的演生,明年毕业。有一个是一个工厂的技木员,是工业大学毕业的。有一
个是一所中学的语文教员,和小晨同是师大毕业的,比小晨早一届。另外还有两
三个。
小晨对鲍十说:“不行。都不行。太弱。”
小晨的口气,像有点不经意似的。
这是鲍十一直很关心的事。鲍十听了,有两次说:“是吗?不一定吧!领来,
领我这儿来,我帮你鉴定鉴定。
小晨说:“没那个必要。没那个必要。已经辞了。”
其中有一个,就是船舶学院那个,见完面之后,小晨送她回家,到家跟前了,
是一个电车站,小晨要往回走,要坐电车,已经上车了,见她还停在那儿,在候
车的栏杆上,一只手垫在颏下,两眼忽闪忽闪的,望他,感觉很娴雅,感觉两只
眼睛很聪明。就她,小晨还动了动心。不过,小晨说:“还是弱,还是有点弱。”
鲍十说:“太挑剔了。你这样太挑剔了。”
鲍十确实认为小晨有点挑剔。鲍十想这准是因为王丹丹。想到这一虎,鲍十
心里为小晨痛惜了好久。
听说小晨又处上了,鲍十马上就给他打了电话。鲍十说:“这个怎么样?挺
好吧?别说辞就辞,领来,领来我鉴定鉴定再说。”
这次小晨没拒绝,竟先笑过来一声:“行啊!”
鲍十觉出他笑得有点奇怪。鲍十没顾了多想,马上又说:“干脆,邻我家来
得了,让你嫂子也看一眼,怎么样?”
鲍十在家摆了酒,招待他们。事先,鲍十就跟爱人交待了,如何如何说。
这女青年名叫章燕,听小晨说,她家住在一个叫七台河的城市,是省里一所
中专学校毕业的,学统计的,在单位当统计员。人长得很干净,有一点点瘦,衣
服穿得很得体。不太爱说话,有点拘谨似的,说话很得体。
“人挺好的。”鲍十的达人果然照鲍十交待过的说,还嫌不足,又说,“长
得也好看,受端详。也会说话儿,也柔和。”
“不错,不错。”鲍十跟着说。
鲍十觉得自己有点卑鄙。没见到小晨辞去那几个什么样,单这一个,若和王
丹丹比较,好像还欠缺点什么,大概是气质吧?
小晨听了,笑了。这一笑让鲍十想起他打电活那天的笑来。鲍十有点吃惊。
小晨说:“还有什么要忽悠的吗?”
弄得鲍十,还有爱人,脸一下红了。
鲍十和小晨,好长时间没见面了。鲍十感觉到,小晨和以前很不相同了。
过了些日子,有两个月吧,鲍十打艺校经过,顺便拐进去了,想和小晨唠唠。
是晚饭的时候。小晨却不在。见到了和小晨住一个宿舍的人,也是个年轻人,和
鲍十也很要好,告诉鲍十说,小晨和对象看未来的大舅哥儿去了。
“大舅哥儿?”
“大舅哥儿。”
“从七台河来的?”
“从大连来的。”
“怎么?他对象家不是在七台河吗?……是出差回来经地这里吧?”
“也算出差吧。……他大舅哥儿在大连有家公司。”
“公司?”
“怎么你不知道?”
“不知道。
“大达是分公司,总公司在七台河。”
“姓章?”
“当然姓章。”
鲍十已经想起来了,七台河有个叫章振文的人,是个青年人,才三十三
岁。……前几天一本杂志上还发过写他的报告文学。鲍十看了这本杂志。据说是
个很能干的人,好像是省里的优秀企业家。
原来如此。
不知小晨什么时候能回来,鲍十就没等他,回家去了。
这是小晨第一次会见“大舅哥”。王丹丹没有哥。是和章燕一块去的。是在
章振文住的宾馆里。是马迭尔宾馆。在这个城市里,马迭尔宾馆算是很高级的宾
馆了。
小晨第一次到这里来。这天天气很冷,小晨有点抖。事先约好了时间。小晨
看了看表,提前了五分钟。章燕径直把小晨带进了哥哥的房间。“哥呀!”章燕
进屋就叫。
章振文说:“看看你,看看你!”
章燕这才回过来介绍小晨。
章振文和章燕挺相像,身材没有小晨想象的高大。那天,他穿了一件毛衣,
浅灰色的,鸡心领的。衬衣的领子很白,没打领带。当时,房间里还有一个女人,
也是个女青年,一直笑咪咪的,小晨和章燕进去的时候,曾经从沙发上站起来一
下,然后又坐下了。小晨以为地是章燕的嫂子。
在和章振文握手的时候,小晨说:“你好!”
小晨在努力找回一种感觉。
章振文把小晨介绍给那个女人。小晨才知道她是公司的办公室主任。小晨又
说了一声你好。
那种感觉却仍然没有找到。
第二天,小晨来到鲍十的单位。是一个人来的。跟鲍十说,你昨天找我去了?
鲍十说是啊,你不在,你见你大舅哥去了。小晨疲倦地一笑。
小晨说:“对不起。不知道你会去。是临时的安排的。章燕来找我,说她哥
来了,想见见我……”
鲍十问小晨有什么感觉。
小晨说:“难说。”
小晨说,他和那个叫章振文的人没说几句话。他问了问小晨的情况,问了问
小晨家里的情况。再就没说啥。小晨也没说啥。
给了章燕一些钱。先说给三千,后来给五千。
章振文问章燕:“上次给你的钱,又花没了吧?”
章燕说:“还有点儿。”
章振文说:“要知道节约。”
然后,章振文对办公室主任说:“再给她拿三千……拿五千吧。”
章振文又说了一句:“要知道节约。”
章振文、章燕、办公室主任三个人,又唠了一会儿嗑,小晨和章燕就告辞出
来了。
三人唠嗑儿的时候,小晨只在一边坐着。
小晨说那办公室主任挺漂亮,也挺活跃,一劲儿夸章燕的衣服穿得得体,对
章燕说,你这身衣服太漂亮了,感觉这么年轻,多有气质呀!要是我穿,肯定特
难看……,还不丑死!……说着,还伸手在章燕脸上轻轻拍了两下。
小晨认为这个女人不一般。
小晨对章振文的感觉有点复杂。一方面认为他粗俗,盛气凌人。另一方面又
认为他很精明,肯定敢干。
小晨说:“才一个高中生。操他妈的!靠贷款起家,现在,有几百万了。”
小晨又说:“今天上午,章燕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她哥说的,我还能做点事
情。就是这么说的,我还能做点事情。……这算是对我一个评价吧!操他妈的!”
这以后,小晨又和章振文见过几次面。章振文想在这里设个分公司,有些具
体事情需要安排。小晨陪着吃了几次饭。小晨对鲍十说过几处酒店(推及酒家、
美食城、饭庄之类)的名字,鲍十都忘记了。
再给鲍十打电话的时候,就表现出以前从未感觉到的东西。鲍十有个发现:
有时候,在电话里谈话,要比面对面交淡更直接更真实一些——会留下更多的空
间供你展开想象和判断。
小晨对鲍十是直言不讳的。
小晨说:“这是一个机会。设分公司是一个机会。”
小晨认为,章振文对他还是客气的。每次喝酒,都忘不了介绍介绍,都说:
这是我妹妹的男朋友,大学生。小晨有时候挺自豪。
过一段时间,有一天,鲍十家来客人了,是鲍十爱人的外地同学,是母子俩。
鲍十没地方住,吃了晚饭,就到艺校来了。
他想,正好可以见见小晨。
鲍十对小晨说:“家里来客人了,借个宿。”
小晨说:“正好正好。小李不在,你睡他的床。”
小晨当然极热情,马上出去买酒买菜。鲍十看着那些干豆腐卷、花生米和香
肠,呵呵地笑了。他想起了从前他们一起喝酒的日子。小晨也呵呵笑了。可能是
小晨也想起了从前他们一起喝酒的日子。
鲍十看着小晨。是盯住了看。看时,眼里含着微笑。竟看得小晨很不自在。
“喝酒。”小晨说。
“喝酒。”鲍十说。
都坐了。
小晨说:“这阵儿又写了?”
鲍十说:“写点儿,写点儿。”
小晨说:“有发表的?”
鲍十挠着脖子说:“这十这十,有两家刊物,来信了,说有可能发。差不多
吧!……”
“……很好很好。”小晨说。
鲍十和小晨,好像都有点不自然,甚至有了那么一点点陌生。毕竟这么久没
喝过了,想想也没什么。这期间,鲍十问了一些有关章振文的事,以及设分公司
的事。小晨告诉鲍十,说章振文回七台河了,说分公司的事已定下来,别的并不
多说。
后来的许多说,都是喝完酒以后说的。
是喝完了酒,两人来到小晨的宿舍,躺在床上说的。说的都是章燕。
章燕很看重小晨。这常常使小晨感到一种尴尬,让他产生逃避的念头,离开
她,躲一边去,躲远远的。章燕看重小晨,显然与爱情有关。一个女人看重一个
男人,多半是因为受精情,或者可以产生爱情。章燕和小晨同岁,二十六了,已
属大龄女青年。据说从未处过男朋友,别人介绍过,但都没有处,说是没一个看
上的。小晨相信她的话。可能正是这个原因,她的爱情更猛烈些。
这使小晨更加尴尬。有时候,两人在一起亲热,拥抱接吻,小晨也会冲动一
阵,但冲动很快就过去了。小晨总是觉得没有热情。小晨甚至觉得自己已不再年
轻了。
小晨认为自己活得很苦。常常,在他一个人的时候,他会感到自己十分软弱,
软弱而且孤独。
有一天,小晨又参加了章振文的一次宴会,当时章燕也在桌上,章燕就坐在
小晨的左边。当然是一家及豪华的(或者按流行的说法,是超豪华的)酒店,灯
光很辉煌,屋里回荡着很缠绵的歌声。是一个女人的歌声。小晨开始并没意识到
歌声的存在,桌面上乱哄哄的。小晨是后来才注意到它的。但是他直到最后也没
听清一句歌词,他只感到歌的旋律,那就如一匹布,一匹丝质的布,很柔软,很
结实,无限长无限长,正把他缠起来,渐渐地紧了。
小晨总觉得要哭似的。
他那天终于喝醉了。他知道自己醉了,他只是不让醉意显露出来,他竟那么
坚强。他很礼貌地和客人们一一道别,又把章振文送上了车。章振文是笑嘻嘻的,
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像还说了一句话。小晨有点吃惊。不过他竟没听清这是一句
什么话。
章燕是看出来小晨醉了。剩下他们两人了,章燕望着小晨。
章燕说:“我送你回去吧!”
小晨也望着章燕,小晨说:“不,还是我送你吧!我送你!”
章燕叫了一辆出租车。自从和章燕认识,出来进去的,总是打“出租”,已
经是一种习惯了。
章燕自己住一个房间。
到第二天三点,小晨醒了。发现章燕正睡在身边。章燕是穿着衣服的。小晨
一醒,章燕也醒了。章燕说:“你再睡会儿吧。我到沙发上去。”
小晨没让她去。小晨心里疼了一下,就开始亲她。一边亲,一边替她脱着衣
服。
小晨感觉到一种生涩。章燕是被动而又恐惧地迎接着他。这又反过来给了他
某种刺激。小晨明确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发泄着什么。什么呢?
小晨的动作竟异乎寻常地猛烈。
章燕开始是闭着眼睛的,后来把眼睛睁开了,望着小晨。小晨知道章燕望他,
他却不望章燕。
当小晨重新躺下来的时候,竟感觉脑袋里呼啦亮了一下,犹如打了一道闪电。
王丹丹呵——
小晨只想抽一支烟。
小晨点了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头一亮,鲍十看见小晨是一张烧红的
脸。
小晨对鲍十说:“我不痛苦。”
鲍十没吱声。
小晨又说:“我们都是俗人。”
鲍十仍然没吱声。
小晨又说:“我们是沙子。”
鲍十也点了一支烟。
鲍十是后来听小晨说的,他和章燕,明年五一节,大概要结婚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