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言情>> 鮑十 Bao Shi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59年)
我的父親母親
  序
  
  作者:鮑十
  
  電影《我的父親母親》
  
  張藝謀和我
  
  從小說到電影
  
  1998年初,我的一篇小說被張藝謀看見了,打算改編成電影,由此開始了我
  和張藝謀的合作,直到9月12日這部電影開拍,這次合作共九個多月的時間。
  
  張藝謀是一位著名導演,在此之前我曾經看過他的作品,留下很好的印象,
  當然也從各種渠道讀到或聽到一些有關他的傳聞,有好有壞。這些且不管他。在
  我與他的合作中,我倒是有着一點獨自的感受,我覺得他是一個可以做朋友的人,
  這是其中最主要的。
  
  我那篇小說名叫《紀念》,發表於《中國作傢》1998年第一期。當時我正在
  外地寫東西,故而還未看到樣刊。臨近春節時我從外地回來,當晚接到了一位同
  事的電話,告知有個叫王斌的人正在找我,已經給編輯部打過若幹次電話,並告
  訴了對方的電話號碼,讓我馬上與其聯繫。我給王斌打了電話,知道他是張藝謀
  的文學策劃,同時也知道了張藝謀要將《紀念》拍成電影。接着就商定,讓我過
  了春節就去北京,具體洽談合作事宜。
  
  正月初四上午十點,我到了北京。安頓好之後,下午便和張藝謀見了面。見
  面是在一處茶館。我們握了下手,剛坐下,張藝謀就談起了改編電影的事兒,談
  他的想法,談未來的電影的風格,談電影和小說的不同,最後談定我回傢先弄第
  一稿,最好盡快拿出初稿……這其間,幾乎沒說一句客套話,衹是簡單地問了一
  點我的情況。
  
  這是我和張藝謀第一次直接接觸,我認為他很實在,同時認為他有正事兒,
  這樣的人正是我所敬重和喜歡的(我討厭那類油頭滑腦的人,聽他們說話,身上
  會起雞皮疙瘩),所以我纔覺得他是一個可以成為朋友的人。
  
  1998年,是張藝謀當導演的第十年,我這部電影,也是他執導的第十部影片,
  對他拍過的九部電影,人們自然各有判斷,但有一點不能否認,他確實有自己獨
  特的追求,不僅如此,他對藝術還總是精益求精。在與他合作的過程中,我對這
  一點也深有感觸。
  
  從北京回來後,我立刻着手改編劇本,曾經先後寫了兩稿,寫完後便馬上寄
  到北京,這期間衹靠電話交流感受,我隱約覺得,他這時還沒有形成一種完整的
  感覺,還在摸索。到了4月,他又來了一次電話,這次是要我再去北京,坐下來
  談。
  
  4月15日我去了北京,轉而又去了河北赤城,當時張藝謀正在這裏等拍另一
  部電影《一個都不能少》。
  
  我們果真“坐”下來,談了整整6天,在我房間談,每天早上9點開始,一直
  談到吃午飯,下午又接着談,談到吃晚飯,晚上再接着談,談到零點以後。每天
  一到9點,張藝謀和王斌就過來了,張藝謀拎着一隻大號旅行水杯,沏着濃茶,
  談一會兒便喝一大口水。
  
  我們先是搭好了結構,决定主要寫一個愛情故事,而把其他的東西當做背景,
  並且為未來的電影取出了名字,這就是《我的父親母親》,這些主要都是張藝謀
  的主意,他的想法是這個名字越樸素越好。之後,我們便從頭到尾,一場戲一場
  戲往下捋,並在前兩稿的基礎上又攢了一些新戲。
  
  劇本敲定之後,我便動手寫第三稿。這一稿寫了近20天,連扯帶劃,共用了
  七本稿紙。寫完後交給張藝謀,他當時很滿意,决定打印,我以為任努已經完成,
  便打道回府。
  
  在哈爾濱呆了一個月,張藝謀又打來電話,我便再次南下,先到北京,當天
  又去了張傢口,當的《一個都不能少》正在這裏拍城市戲。在此之前,張乞謀把
  《我的父親母親》第三稿交給劇組的主創人員徵求意見,我一到,他就召集大傢
  進行討論,這其中有肯定也有否定,討論之後又由張藝謀和我進行整理,取其可
  取的,然後便動手改了第四稿。直到《一個都不能少》拍完,我纔把這一稿改出
  來。
  
  我第三次赴京是在1998年8月,我來改寫第五稿。這時張藝謀正在執導歌劇
  《圖蘭朵》,他每天耗在排戲的現場,我則在一傢賓館住下。這次修改文字量不
  大,主要是調整一些感覺。稿子改好後即由人第張藝謀帶了過去。這次我衹見到
  張藝謀一面,他看完了稿子,來談他的想法。他是零點以後趕到賓館來的,我們
  談了將近3個小時,直到凌晨3點,他纔離開。
  
  9月12日,電影開機了。作為原作者和編劇,我隨劇組來到外景地,一是參
  加開機儀式,二是還要對劇本進行進一步修改。
  
  開機以後,那邊在拍攝已經定稿的勿需修改的部分,這邊便修改尚需改動的
  地方,主要是現實部分。演職人員,包括張藝謀,均是每天早晨7點半出發去現
  場,午飯也在現場吃,然後在晚上7點鐘前後回到住地,7點半吃晚飯。這時候,
  張藝謀就格外忙了。在現場,他要整天坐在監視器前,吃過晚飯後,大多數人都
  沒事兒了,他還要安排次日的工作,有時還要看影片的回放,還要到我的房間來
  問問劇本修改的情況。
  
  我不知別的劇組和別的導演是如何工作的,看到張藝謀的工作狀態,說句實
  話,我真的是感到欽佩。
  
  在我與張藝謀的接觸中,我還發現了他其他一些東西,比如生活的簡樸、待
  人的真實等等,這些都是應該說說的,我覺得,正確地理解一個人,包括張藝謀
  這樣一個人,肯定是很有必要的。
  
  從內容到風格
  
  在改編的過程中,張藝謀曾經若幹次談論過這部作品,談作品的意義、風格、
  價值取嚮,以及他對這部電影所作的判斷。
  
  《我的父親母親》是一部愛情電影。影片的男女主人公,都是50年代純潔內
  秀而且執着於人間真情的年輕人。他們的愛情無比的真誠又無比的浪漫,必然會
  讓人怦然心動的。尤其在目前多元化快信息的社會背景下,許多年輕的或並不年
  輕的人們心態浮躁,激情盲目,影片試圖給人們送去一陣清新的氣息。甚至也可
  以說,這是創作者們嚮物欲橫流、真情貶值、價值觀愛情觀日趨浮泛的某種社今
  現象提出的一種忠告或者挑戰。
  
  張藝謀相信這部電影會受到廣大觀衆的認可和喜愛,因為他相信作品所講述
  的故事是一個動人的故事。這場發生在男女主人公之間的愛情,儘管並不見得如
  何波瀾壯闊,也不見得多麽蕩氣回腸,但是,你卻可以從中感到一種發自內心的
  感動,也許是一種久違了的感動。這是一個初戀故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個
  故事一點兒也不復雜,甚至有些簡單。一個美麗純潔的姑娘愛上了一個純樸善良
  的青年,這就是故事的全部。那麽,感動從何而來呢?毫無疑問,感動來自於愛
  的過程,這是一個美麗的過程,一個展示心靈的過程,一個讓人喜悅也讓人揪心
  的過程,一個讓人認識和感受純真人性的過程……而這一切,都是通過影片中的
  細節點點滴滴地表現出來的。
  
  從作品獨特性出發,為了充分表達作品的思想,也為了能夠飽滿地演繹影片
  和角色的內涵,這部作品采用了抒情散文式的風格,就是說,《我的父親母親》
  將是一部抒情散文式的影片。況且,這部作品采用的是回憶的觀點,整部電影都
  是兒子在回憶父親母親當年的故事,因此難免帶有一定的主觀色彩,帶有深深的
  緬懷,真誠的追憶,以及某種程度的想象。這樣的作品,也適合於抒情散文式的
  風格。
  
  我們曾經而且永遠都是人之子,儘管我們有着不同的人生際遇,但有一點肯
  定是相同的,我們都愛我們的父母,這是一種摯愛親情,任何時代都無法改變。
  與此同時,我們也對他們的生活,特別是未曾見到的生活,充滿了好奇,充滿探
  究的願望,總想更多地瞭解他們,理解他們,當我們果真這樣做了,我們獲得的
  又絶不僅僅是某種滿足,我們還會産生說不盡的想法,我們會欣慰也會悵惘,甚
  至會感到遺憾和憐憫。
  
  另外,影片的故事是由死亡而引發的,具體地說,這是一個由於死而展開的
  愛情故事。那種愛是“人之初”的“原始”的愛,是人性與自然融為一體的情感
  萌動,是絶對純潔而且真城的。因此,影片將分為兩個部分,90年代的故事,主
  要描寫死亡和葬禮,我們將用黑白麵面去展現;而50年代有關愛情的故事,我們
  都有彩色面面去表達。可以說,50年代的愛情故事,不是很寫實的,其中有回憶
  也有了想,它既可以表現人們對親生父母的美好印象與更美好的想象,也可以表
  現人們對生命本身的肯定與贊美。葬禮是對生命終結時的最隆重的祭奠,愛情是
  生命成熟時的最燦爛的升華。
  
  在黑白段落裏對死亡進行祭奠的同時,兒子回想的卻是美好的青春,純真的
  愛情,理想化的幻想,充滿詩意和華彩的浪漫,這既可以表達兒子對父母的熱愛,
  也可以闡釋和揭示死亡與生命的主題。通過這部電影,我們力圖傳達這樣一種認
  識:一個有價值的生命,在行將終結時,留給人們的一定是其一生中最美麗最輝
  煌的段落和畫面。
  
  真正動人的藝術可以是狂飆怒潮,也可以是一泓清泉,慢慢地沁入人的心田,
  滲透、滋潤,然後升華,最終成為一種境界……
  
  外景地及其他
  
  《我的父親母親》是在河北省豐寧縣的壩上草原拍攝的,那兒有一個名叫
  “東溝村”的小村莊。按照人們通常的說法,這裏就成了“外景地”。距離東溝
  村十分鐘左右的路程(乘車),有一個旅遊景點,叫做“海留圖草原俱樂部”,
  攝製組在這裏租了房間,工作人員全住在這裏。
  
  這是我第一次參加一部電影的拍攝,親眼看見了許多以前從未看見的事物,
  在我眼裏,這些事物都很新鮮。我在這裏參加了開機儀式,旁觀了第一個鏡頭的
  拍攝情景,以後又跟隨劇組到拍攝現場參觀了幾次,至今想起來,這一切仍然那
  麽真切,令人難忘。
  
  重要的是,我親眼目睹了攝製組的工作狀態和工作作風。在我眼裏,無論導
  演還是場工,工作起來都特別勤勉,特別認真,而且井然有序,衹要導演一聲令
  下,便各自忙起各自的事,絶不怠慢也絶不含糊。
  
  不過,更多的時候我還是留在“海留圖”修改劇本。這時的修改主要是進行
  感覺上的修改,哪怕是級細微的地方,衹要張藝謀覺得不舒服,就一定要改掉,
  這裏面既包括臺詞,也包括氛圍和情境。我認可這種修改。藝術是沒有止境的,
  要想做得好,你必須最大程度地進行開掘。我欽佩這種精益求精的精神和做法。
  我始終認為,無論你從事什麽職業,衹要你想取得成就,哪怕是一點點成就,你
  都得使盡渾身的力氣,張藝謀就是這麽做的。
  
  有關拍攝電影的故事,還有一些東西可說的。但我不想多說了,我衷心希望
  您能讀到這本書,衷心希望您去看一看這部電影,這纔是最重要的。
  
  與愛情有關
  
  小晨師大畢業,分配到藝術學校。來報到那天,是這學期期末,教職工正在
  大禮堂開總結工作的大會。快中午的時候,會也結束了。小晨找到了政文科的位
  置。
  
  鮑十舒舒服服地半躺在座位上,看着走過來的小晨。鮑十身邊有個空位子。
  小晨很禮貌地問了一聲:“請問這兒有人嗎?”
  
  鮑十說沒有,小晨就坐下了。鮑十還見小晨掏出手帕在座位上象徵性地抹了
  兩下。坐下,小晨從兜裏掏出一盒煙來,好像不是畫苑就是紅梅,先從裏面捏出
  了一支,想了想,又提出一支。探着頭問鮑十:“抽支煙吧?”
  
  鮑十也沒說話,伸手就把煙夾過去了。小晨又給他點上。幾乎同時,兩人都
  濃濃地噴出煙霧來了。就這麽支煙,兩人成朋友了。
  
  “剛分來的吧?”鮑十後來說道。直到散會,鮑十就說了達麽一句。散會了,
  這學期就結束了。小晨是後來(新學期開學以後)纔知道的,飽十喜歡在業餘時
  間寫小說。
  
  小晨和鮑十在一十亦公室,丙十人的分公桌挨著。以後,兩個人便經常在一
  起抽煙。小晨再沒抽過畫苑或者紅梅,衹抽特哈,1.40元一盒。飽十常抽的是
  靈芝,1.07元一盒,有時也抽田七花,0.80元一盒。兩人的煙都抽得挺兇,動
  不動就抽得告罄,兩人便相視着笑笑。有時候還笑出聲來,以示其有趣兒。之後
  便爭爭搶搶去買。
  
  除了抽煙,兩人再沒別的話說。上課了,下課了,政治孛習業務學習了,每
  人都有一份工作,都挺忙(兩人湊在一處喝酒,後來的事)。
  
  在鮑十的感覺裏,小晨工作是很認真的,不怎麽說話,沒課的時候,就在辦
  公室看書,最常看的是一本日語書,挺厚。一兩周下來,科裏的其他老師就有了
  評價,都悄悄議論說,小晨這小青年兒不錯,課也上得好,組織課堂的能力也強,
  還說他在大學的就是班幹部(大概是班長),是預備黨員。還有一些別的話,都
  是好聽的話。
  
  有一次,辦公室裏沒有其他人。鮑十就把這些話(加上自己的感覺)對小晨
  講了,末了說:“你已經有了一個良好的開端,以後,就這樣幹吧!年輕人麽!
  對不對!”
  
  鮑十講得很誠懇。小晨聽了,笑了,沒說什麽,感覺是謙虛,也感覺是意味
  深長。笑過了,拉開了抽屜,拿出日語書來。
  
  小晨這纔說:“謝謝鮑老師。”
  
  鮑十也學過日語,學了兩年,感覺越學越纍,不學了,現在衹記得幾個單詞。
  鮑十認為自己沒志氣,也有點遺憾。
  
  鮑十說:“你大學學的日語嗎?”
  
  小晨說是。
  
  鮑十說:“日語還挺有意思的,念起來蠻好聽。就是後邊,語法部分,不好
  記了,是不是?”
  
  小晨又說是。
  
  鮑十說:“是想考研究生吧?”
  
  小晨說:“想試試。”
  
  小晨說想試試的時候,擡起眼睛朝鮑十看了一下。鮑十也正看他,鮑十發現
  他眼睛挺亮。
  
  “好,好。”鮑十說。
  
  小晨認為鮑十是一個很單純的人。
  
  小晨並沒去念研究生,不是沒考上,是沒考,壓根就沒考。有頭研究生和學
  日語的話題,也就不再說——這是後話了。大約一個月以後,在一個星期六的上
  午大傢都在辦公室裏政治學習。剛念完一篇社論,都覺得輕鬆了,便開始嘮一些
  閑嗑兒,這時響起敲門聲。有人給開了門,見一個女青年,穿一件風衣,女青年
  說:“請問小晨在嗎?”
  
  小晨當時正和鮑十對着抽煙,一聽見,馬上就站起來,朝門口走,走幾步又
  回來,把半截煙在煙灰缸裏掐死,纔出去了。隨手又關了辦公室的門。
  
  過了有十分鐘,小晨回來了,這時看小晨的樣子,有點羞怯,有點興奮,有
  點幸福。坐在椅子上,把煙灰缸裏那半截煙拈起來,重新點上了。
  
  小晨學:“大學裏同學。”
  
  並沒有人問他,是他自己主動說的,說過了,擡眼朝辦公室裏的大傢瞅了瞅,
  最後眼光落在鮑十臉上。鮑十微微笑着,一副什麽都明白的樣子。
  
  下午就沒事了。老師們都早早回傢去了。鮑十回傢吃了午飯,又吃了晚飯,
  又到學校來了。鮑十傢房子小,經常晚上到學校來,寫他的小說,經常寫到挺晚,
  晚上就在辦公室撂幾把椅子,一睡。來之前,在外邊小鋪裏買了一瓶白酒,一小
  包花生米(有時候還買兩捲幹豆腐捲兒),放在一頭沉辦公桌的櫃子裏,預備晚
  上喝幾口。
  
  晚上十點鐘左右,鮑十聽見喀啦喀啦的開門聲音。門開了,進來的是小晨。
  一邊往兜裏裝鑰匙,小晨說:“知道是你。”
  
  小晨傢在外地(好像是呼蘭縣),現在住學校的獨身宿舍。
  
  小晨說:“是不是打擾你了?”
  
  鮑十說:“沒有沒有。不打擾。我正好纍了。我這兒有酒,陪我喝兩杯怎麽
  樣?”
  
  小晨說:“喝兩杯?喝兩杯就喝兩杯。”
  
  說着,拉過一把椅子,在鮑十身邊坐了。
  
  (鮑十和小晨喝酒,就從這次開始的。一喝就一學期。一喝又一學期。一般
  都是晚上,十點鐘以後。有時候小晨在宿舍,鮑十就上去把他喊下來。有時候是
  小晨主功下來。若小晨主動下來,都掐着時間,還帶上些菜。也沒有什麽特別的
  菜,花生米、幹豆腐捲兒,有時候有鹹鴨蛋,有幾次有香腸。)
  
  小晨剛坐下,卻又站起來,倒了滿滿一杯涼開水,先咕嘟咕嘟喝了。鮑十見
  他喝水,心裏就明白怎麽回事了。過來人了,對此是有體驗的。衹是一直沒弄明
  白這其中的道理:為什麽出去約會的人,回來都口渴呢?
  
  小晨重新坐了。鮑十拎起了酒瓶子,往兩人的杯子裏倒酒。
  
  鮑十說:“叫什麽名字?”
  
  “王丹丹。”小晨竟沒猶豫,像早有準備似的,順口就答出來了。
  
  “好聽,這名字好聽。順口,響亮,幹淨,雅氣……”鮑十說,說了一笑。
  
  “是嗎?”小晨誇張地說。
  
  鮑十又說:“人長得不錯,挺漂亮,氣質不俗。……分在哪兒了?”
  
  “外貿公司。……”
  
  “哦,外貿口兒。經濟很好是吧?……經濟很好,不像咱們單位,清水出芙
  蓉。也學日語嗎?”鮑十說。
  
  “她學俄語。自學的。”
  
  聽小晨的口氣,像是挺自豪的。說過了,又像有點不好意思,臉色一紅。
  
  那天,也說到鮑十寫作的事。小晨說鮑十,說你這樣很好,讓人佩服,說人
  總要有點追求嘛!說得鮑十嗬嗬直樂,不知是高興還是自我解嘲。
  
  小晨也問了一些問題。諸如都發表過什麽友表過多少、發表一篇編挺多稿費
  吧之類。鮑十就有點尷尬,連連說沒發表什麽,掙不了多少稿費,話說得含含糊
  糊的,讓人弄不明白他發沒發表過。
  
  小晨察覺了,也有點尷尬,就不問了,說:“喝酒。”
  
  小晨說他搞過藝術攝影。
  
  “是嗎?”鮑十馬上故作驚奇。
  
  便說起藝術攝影。什麽什麽個程序,怎麽怎麽拍攝,怎麽怎麽構圖,怎麽怎
  麽暗房處理。小晨還說了一些他拍攝的作品,還說他在係裏專有一個暗房。說他
  還是師大學生業餘藝術攝影學會的主席呢!
  
  不知不覺,兩人杯裏的酒,已喝得快見底兒了。
  
  鮑十又拎起酒瓶子,往杯子裏加酒。給小晨加多些,給自己加少些。小晨見
  了,竟不反對。看來他是有些酒量的。鮑十的酒量不行,經常是一二兩的樣子,
  最多也喝不過三兩。
  
  這一晚,兩人把鮑十預備喝半個月的酒喝了——足足一瓶玉泉白。兩人都紅
  着臉,最後舉起杯子,往一處猛一撞,撞得濺出采了。撞完了,舉在那裏……
  
  鮑十覺得,應該說句什麽話纔好,比方“為什麽什麽……幹杯!”半天,總
  算想出一個來。
  
  鮑十說:“為受精情……幹杯!”
  
  “幹杯!”小晨也說。
  
  喝過這次酒,鮑十和小晨,就像真正的朋友了。鮑十基本上還算一個可以作
  朋友的人,這點小晨是看出來了。顯然他人是窩囊一點,在單位是個提不起來的
  人,好像也沒這方面企圖,衹一心一意要當個作傢。這樣的人作朋友,一般是沒
  啥大問題的。
  
  喝過這一次,以後就唱得多了。喝喝酒,嘮嘮嗑兒,兩人都挺愉快。嘮得挺
  廣泛。嘮嘮生活,嘮嘮文學(鮑十衹在嘮文學時,纔有些話說),嘮嘮社會,……
  但嘮得最多的,是愛情,至少是與愛情有關的。
  
  對於年輕人,愛情永遠是最好的話題。鮑十深知這一點。鮑十當年也是這樣
  的嘛!比方那種總想炫耀的感覺,是忍都不忍不住的。
  
  有一次小晨說:“王丹丹也挺喜歡藝術攝影的。”
  
  鮑十說:“是嗎?”
  
  小晨的口氣馬上竟十分的客觀似的,說:“她這方面還真有點天賦,有些想
  法挺不錯的。”
  
  照小晨的說法,丹丹是很單純的女孩子,長得也漂亮(鮑十那次見到她,也
  有這種感覺),是全班最漂亮的,一入學,就有許多男生盯她。
  
  小晨不敢。小晨屬於出身比較低層次那種。他父親是一名建築工人,母親在
  傢做傢務。他在傢是老大,還有一個弟弟兩個妹妹。小晨上大學臨走的那天,父
  親跟他說了一句話,父親說,你是咱傢最出息的人了,看樣子二(小晨的弟弟叫
  二)是不行了,你要好好念書。小晨記着父親的話,好好念書。
  
  在同學和老師心目中,小晨是個挺老實的學生,是個實在的人,可以信賴。
  班裏係裏有什麽事,都喜歡交給他辦,他辦得也真都挺好,挺完滿。到二年級,
  班裏改選班長,大傢便選了小晨。
  
  就這時候小晨開始喜歡藝術攝影的。班裏有部照像機,理光牌的。像機歸班
  長掌握,有什麽活動了,開什麽會了,誰過生日了,就咔嚓咔嚓捏幾下子。基本
  由小晨來捏。有一天,小晨在圖書館翻刊物,正好翻到了一本攝影雜志,翻了一
  本又一本,翻過了,對藝術攝影興趣了。
  
  小晨是那種一旦想幹什麽就必須好好幹的人。不久,學校搞了一次學生藝術
  攝影的展覽,小晨交了兩幅作品,有一幅獲了個一等奬,有一幅獲了個三等奬。
  
  有一天,王丹丹找到小晨,說:“小晨,我要拜你當師傅。”
  
  王丹丹的樣子,是輕輕鬆鬆的。王丹丹給人的感覺,總這樣輕鬆。比如那些
  男生,誰提出跟她散散步,她都去的。誰要是給她買什麽禮物,她也都要。
  
  小晨知道王丹丹說的是藝術攝影的事,以為她是開玩笑。看她神情卻認真又
  認真。小晨沒說行也沒說不行。
  
  小晨有點慌亂。
  
  王丹丹又說:“給你兩天時間,考慮考慮,然後把决定告訴我。”
  
  兩天過去,小晨仍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小晨衹為她的行為感到新奇,認為
  有意思,很別緻。很久很久以後,直到現在,小晨一直這麽認為。儘管什麽也沒
  說,事實上已經這樣了。
  
  大學生活豐富多彩。藝術攝影之外,王丹丹還是藝術體操隊的成員。後來,
  小晨曾拍過幾張王丹丹做體操表演的作品。小晨拍得很認真,遺憾的是都不怎麽
  太成功。
  
  王丹丹對藝術攝影很上心,除了上課,就找小晨來探討藝術攝影的問題。探
  討過程中,王丹丹的聰明和智慧,得到了充分的體現。
  
  暗房工作是藝術攝影的重要環節。有一次,王丹丹要和小晨一起進暗房。小
  晨未置可否,王丹丹就進來了。暗房當然暗,很暗,人是朦朧朦朧的了。兩個人
  都有點緊強,誰也不說話,喘息聲是聽得十分十分清晰。有時候手和手碰到一處
  了,馬上都拿開了。從暗房出來,都出了一身的汗,洗了澡似的。
  
  後來王丹丹進暗房的次數就多了。小晨每次都産生一種奇妙的感覺。這是一
  種相當危險的感覺。小晨咬着牙不止這種感覺往前走。
  
  小晨那時候就是抽煙的,這是他從當建築工人的父親那兒繼承來的。煙當然
  沒什麽好煙。有一次王丹丹對小晨說,說你以後別抽煙了,對身體不好。當時兩
  人剛從暗房出來,是夜裏快十點的時候,小晨送王丹丹回宿舍。又一次,王丹丹
  對小晨說,你以後衣服要勤洗,幹幹淨淨的多好。儘管小晨煙還是抽,從那以後,
  在王丹丹的面前卻從來不抽了。有時候送王丹丹回去,看到王丹丹上樓去了,馬
  上就掏出煙來了。
  
  小晨不喜歡鮮豔的衣服。有一次,無意間對王丹丹說了。王丹丹幫他洗衣服,
  王丹丹搓,小晨在一邊清洗,一邊隨隨便便嘮嗑兒,嘮到了女孩子穿衣服的事,
  小晨就說了那個見解。過了幾天,王丹丹找小晨說,你陪我上一趟郵局啊。小晨
  問幹什麽去。王丹丹告訴他,說去郵幾件衣服給她姨傢的一個姐姐。就郵了。從
  郵局回來,小晨忽然明白是怎麽回事了。當時小晨心裏一撞一撞的好一陣子。問
  王丹丹為啥不拿回傢去。王丹丹說,這樣省事啊,不然還得跟媽媽解釋,怪磨嘰
  的。
  
  鮑十每次跟小晨喝酒喝到最後的,都把杯子往一處猛一撞,鮑十都說:“為
  愛情……幹杯!”
  
  小晨跟着就說:“幹杯!”
  
  說完都笑,有時候笑出聲來了。
  
  鮑十有一個感覺,這次愛情對小晨很重要。毫無疑問,小晨會把工作幹得很
  出色。小晨沒準兒真會考上研究生呢!
  
  後來,鮑十也和王丹丹接觸了幾次。王丹丹來找小晨,有時候小晨不在,就
  鮑十接待她,給她倒水,陪她嘮嗑兒,嘮嘮她的單位,嘮嘮小晨,嘮嘮足球,嘮
  嘮新加坡電視劇……想必是小晨跟她說過鮑十。在鮑十面前,她表現得比較自如,
  也比較親切。她叫鮑十“作傢”,叫得鮑十挺不好意思。
  
  在鮑十看來,王丹丹屬於那種討人喜歡的女青年,常常甜甜地一笑,又一笑,
  笑得人很滋潤。也挺機靈的,說話像隨隨便便的,感覺很直率的樣子,卻恰到好
  處,常常也有很好的見解。大概該是一個有知識的現代女性吧。
  
  有一次,嘮起小晨,她說:“我就喜歡小晨這樣的男人,紮實,有上進心。”
  
  馬上又說:“讓作傢見笑了。”
  
  又一次,嘮起一篇小說(她說她沒事的時候喜歡看點小說),她說:“不好
  不好,太舊,觀念太舊。以後是經濟的社會了,還寫那些事,算是一種古典情感
  吧!……尤其你們作傢,更要跟上時代,適者才能生存,對不對?”
  
  又馬上說:“讓作傢見笑了。”
  
  弄得鮑十臉色紅了。
  
  嘮得多了,鮑十隱隱感覺到,這個女孩子不簡單。將來甚至可能成為一個女
  強人什麽的。不僅僅是機靈,還有另外一股勁兒。總之是不簡單。相比之下,和
  小晨在一起嘮嗑兒,感覺倒更好一點,更輕鬆,更從容些。
  
  有一件事讓鮑十很吃驚。
  
  大學三年級暑假,小晨在外邊找了個臨時的工作,給一個小學生當家庭教師
  輔導數學和作文,就住在學校裏沒回呼蘭的傢。學校食堂停了夥,小晨買了一個
  酒精爐兒,自己做飯吃。這件事他沒告訴王丹丹。
  
  王丹丹傢在本市。一天,她領了兩個在外地上學的中學同學,來學校轉轉,
  在校門口,和小晨碰上了。兩人都有點吃驚,也挺欣喜。小晨紅着臉,不太好意
  思,好像撒了慌似的。好在王丹丹並沒問什麽,衹把小晨嚮兩位同學做了介紹,
  小晨註意到,她介紹時強調了“是我們班長”這幾個字,同時,又很富於暗示地
  瞅了兩個同學幾眼。兩個同學都根爽快,並沒說什麽,一介紹完,幾個人就嘰嘰
  嘎嘎笑着,走了。小晨望着她們的背影,聽一個好像說:“丹丹怎麽回事,你眼
  神兒不對呀!”
  
  小晨有點興奮,也有點忐忑,似乎這纔意識到,自己一直是很想念王丹丹的。
  他估計王丹丹一會兒可能回來,也有可能不回來,他有點拿不準。他剛給那個小
  學生講了一次作文,嘴巴幹透了,再加上擠公共汽車,又熱又纍,回到寢室就往
  床上一摔,想睡一會兒。卻怎麽也睡不着。
  
  剛迷迷糊糊的,王丹丹進來了,連門也沒敲。
  
  王丹丹興衝衝說:“我讓她們先走了。我把她們送上了102。我說我要等10
  路汽車。等她們一上車,我就回來了!”
  
  小晨已從床上起來,不等王丹丹說完,兩個人就抱在一處,身子擰來擰去地
  越抱越緊,直到喘不上氣來。
  
  等坐下來,王丹丹纔想起問:“你怎麽沒回傢?你不是說了暑假要回傢的
  嘛!”
  
  小晨這纔吭吭哧哧了家庭教師的事。
  
  王丹丹說:“你呀!”
  
  王丹丹又說:“你呀!”
  
  王丹丹本來計劃這個暑假去一次大連的,去看看海。就不去了。每隔三天兩
  天,就到學校來了。一來,總給小晨帶些吃的。有時候不帶,小晨就用酒精爐兒
  做點飯,兩個人吃。
  
  有一天,王丹丹又來了。是帶飯來的。來的時候天還響晴響晴的,兩個人吃
  了飯,卻發現陰了天。大團大團的黑雲朵,往一處聚。雖是下午,卻黑得夜一樣。
  衹一道道閃電生了滅了,纔使天地亮一下又亮一下。滿世界響着雷聲。樓房一顫
  又一顫,雨就下來了,唰唰唰的數不清的斜綫,射嚮地面。
  
  王丹丹哭唧唧地說:“咋辦哪?我咋回傢啊?”
  
  天漸漸晚了,雨卻不肯停。
  
  王丹丹哭唧唧地又說:“咋辦哪,雨怎麽不停啊?”
  
  那一晚,王丹丹是住下來了。
  
  寢室是八個人的寢室,有四張雙層床。起初,王丹丹住的是另一張床的上床。
  天越來越晚。雨嘩嘩嘩不住地下。宿舍樓裏大概不是住了幾個其他的人,卻沒有
  任何聲音。
  
  王丹丹在床上說:“小晨,我害怕!”
  
  後來,王丹丹就從床上下來,和小晨躺在一張床上了。她讓小晨擁着她。小
  晨感到王丹丹一直在嗦嗦地抖。
  
  那件事是第二天發生的。第二天天晴了,王丹丹還和小晨躺在床上。
  
  小晨悅:“天晴了。”
  
  王丹丹也說:“天晴了。”
  
  小晨說:“你回傢咋跟你爸媽說呀?”
  
  王丹丹說:“我就說我上同學家了。”
  
  小晨說:“我該去給學生上課了。”
  
  王丹丹說:“今天別去了,明天一塊兒補上。”
  
  王丹丹格格格笑了,說:“小晨,我愛你。”
  
  王丹丹又說:“我愛你。真的!”
  
  小晨側過臉去,怔住眼睛盯着王丹丹看,直看得王丹丹臉色越來越紅。
  
  後來,在王丹丹開始哭的時候,小晨纔後悔了。小晨也不安慰她,衹使勁抽
  自己的臉,啪啪啪抽得挺痛苦。王丹丹是後來纔製止小晨的。王丹丹一面哭,一
  面抱住小晨的胳膊,一面熱哄哄地親小晨的臉。
  
  以後,當王丹丹再來,卻再沒有哭過。
  
  四年級開學以後,有一天,王丹丹找到小晨,竟微笑告訴他說,她懷孕了。
  
  小晨不知怎麽辦好。
  
  王丹丹很冷靜地說:“去做流産吧!”
  
  小晨說行行。
  
  手術是在呼蘭縣做的。這時已經深秋,坐在小公共汽車裏,兩個人全然無心
  觀賞田野的斑斕,衹互相捏緊了手。
  
  在醫院走廊上,王丹丹望了小晨一會兒,嘴唇動了動,卻沒說什麽,就走進
  手術室裏去了。小晨感到她望得很深。
  
  從手術室出來,小晨一把將王丹丹抱住了,抱起來,往醫院外面走。小晨的
  眼睛裏,叭嗒叭嗒地流着淚。
  
  王丹丹一臉的疲倦,竟使勁兒笑了笑,軟軟地說:“男子漢大丈夫,哭什
  麽?”
  
  小晨還是哭。
  
  王丹丹說:“這沒啥。真的。這沒啥。你要好好努力,好好幹……”
  
  小晨這纔不哭了。小晨同時有一種吃驚的感覺。
  
  小晨和王丹丹來到火車站,坐了四十分鐘火車,回市裏來了。直接回了王丹
  丹的傢。當的是下午三點鐘左右。小晨給王丹丹做了一鍋魚湯,吃完了,把鍋刷
  得幹幹淨淨的,走了。王丹丹什麽也沒對爸媽說。衹說不太舒服,回傢來休息休
  息。王丹丹是獨生女,爸媽對她衹有疼愛的份兒。媽說:“哪兒不舒服啊?上醫
  院看看去吧!”
  
  王丹丹說:“不用你管!我纔不上醫院哪!討厭!”
  
  爸給媽使個眼色,媽就不再管了。衹找了些藥,治頭痛的,治腹泄的,洽發
  燒感冒的,放在王丹丹床頭。這些藥,王丹丹當然沒吃。
  
  爸媽都以為,她是學習纍着了。當王丹丹的媽在厠所看見了有血的工生紙,
  也衹當女兒來月經了。
  
  等爸媽上班一走,小晨就來了,給王丹丹做點色湯做點肉湯。總把碗刷得幹
  幹淨淨的。有剩下的也不要了,全部扔掉了。
  
  小晨對王丹丹說:“我給你請假了,說你不舒服,頭暈。沒什麽大不了的,
  就是頭暈……”
  
  “頭暈,哈哈哈!……”王丹丹笑了說。
  
  王丹丹在傢住了有一十星期,纔回學校去了。
  
  鮑十再見到王丹丹,感覺就不一樣了。增加了欽敬的成份,也隱隱有一點憐
  憫。想一個女人(畢竟她是一個女人呵——)做出這樣的舉動,該是怎樣一種心
  情……同時,對小晨現在的做法,他的種種努力(比如考研究生),也有了新的
  理解。
  
  一晃,這學期就結束了。一場一場雪下來,是深鼕了。在寒假前,學校照例
  是很忙亂的。小晨一直是學着日語。小晨的工作也幹得好。這樣,小晨雖纔工作
  半年,還是被破格評了模範。不知出於什麽心情,在評優會上,鮑十說了小晨許
  多好話,慷慨激昂的。
  
  放假前一天,鮑十和小晨又喝了一吹酒。嘮嗑兒的時候,鮑十問小晨寒假想
  幹點什麽,小晨說還沒想好,不過得回傢去呆幾天,剩下的時間嘛,大概要歇歇,
  陪陪王丹丹。鮑十說對,是該好好陪陪人傢的。小晨又問鮑十想幹點什麽呢,鮑
  十想了想說,寫個中篇小說吧,利用這整塊兒的時間,差不多能寫完。鮑十說,
  寫寫我媽,寫寫我媽。
  
  小晨知道,鮑十是鄉多下來的,至今父母還在鄉下。小晨曾聽鮑十講過,他
  母親是很辛勞的。
  
  在寒假裏,鮑十果然寫完了這個中篇小說。厚厚一本子稿紙,已抄得清清白
  白。開學以後,還給小晨念了幾段。
  
  小晨聽了,說,好,好,挺感人的。
  
  一個月未見,鮑十發現,和上學期相比,小晨竟顯出憔悴來,幹着嘴唇。
  
  鮑十是少有的興奮,咧開嘴,不住地笑。下了班也不回去,又買了幹豆腐捲
  兒,外加兩根紅腸,請小晨喝酒。喝到一半的時候,纔想起來,就笑嘻嘻地(有
  點下流)問小晨,寒假都幹什麽了,很豐富很有意思吧?他的意思,其實主要是
  問小晨和王丹丹的事。
  
  “也沒幹什麽。還行,還行。”不料小晨衹說。
  
  鮑十有點失望,衹好直截了當,說:“你和王丹丹……這個這個,該結婚了
  吧?”
  
  小晨說:“她挺忙的,挺忙。”
  
  “挺忙麽?”
  
  鮑十想了想,外貿部門,如今的時期,確實要忙一點的。也就不再問了。
  
  一晃,開學快一個月了。竟一直未見王丹丹來。倒是小晨,有時候下了班就
  出去了。回來或早或晚,似乎有點神秘。也很少來找鮑十喝酒。
  
  直到一天晚上,鮑十又寫小說,八點鐘左右,小晨來到辦公室,竟冷着臉,
  嘴唇一抖一抖的。進來就在桌前坐了。
  
  鮑十問:“出去了?”
  
  小晨衹點點頭,沒說話。
  
  鮑十不寫了。兩人就都坐着,卻不說話,沒什麽話說似的。坐了一會兒,到
  底鮑十找到了話題,就問:“怎麽沒見王丹丹來呢?”
  
  小晨說:“她忙,總沒空兒。”
  
  鮑十記得小晨前幾天就這樣說過的。
  
  鮑十笑着說:“那你就去找她嘛!”
  
  這纔知道,小晨今天就剛從王丹丹那兒回來的。他和王丹丹吵嘴了。而且是
  一直在吵,每次小晨去找她,見了面,都吵。
  
  鮑十問:“是嗎?為什麽吵?”
  
  小晨說:“也不為什麽。雞毛蒜皮,雞毛蒜皮。”
  
  鮑十聽了,笑了,說:“正常,正常,哪有不吵的。我和我愛人,就吵,越
  往後越吵。不是壞事。吵吧!吵吧!”
  
  小晨搖了搖頭。停了停,又搖了搖頭。
  
  那一段時間,小晨竟沒再來和鮑十喝過一次酒。鮑十便像從前一樣,衹好自
  己喝,每次約一兩。
  
  是在一天中午,小晨好像挺隨便的樣子,來找鮑十說:“老鮑,喝點呀!”
  
  鮑十有點奇怪,說:“喝點?現在?……怎麽喝?算了算了。晚上吧。”
  
  小晨說:“上飯店。我請客。”
  
  “沒必要,沒必要。”鮑十說。
  
  小晨已先自走了。
  
  這是他們第一次到飯店。
  
  小晨少有的慷慨,要了四個菜,一瓶二鍋頭,外加四瓶啤酒。
  
  “喝不了,喝不了。”鮑十連連說。
  
  鮑十認為這是無論如何也喝不了的。
  
  不料竟都喝了,喝了一瓶白酒,也喝了四瓶啤酒。快喝完了,纔聽小晨說,
  他和王丹丹,已經說好了,正式結束了,沒事兒了。說是昨天晚上談的。是王丹
  丹提出來的。
  
  鮑十聽了,很吃驚,想了想,還是很吃驚。
  
  鮑十確實是很吃驚的。
  
  鮑十說:“怎麽會呢?賭氣吧?……賭氣賭氣。”
  
  小晨說:“不是賭氣。挺冷靜的。”
  
  小晨認為他不該和王丹丹吵嘴。
  
  小晨又要了兩瓶啤酒,又喝了。喝了這麽多,竟然沒醉,看來他真是有些酒
  量的。
  
  小晨衹認為他不該和王丹丹吵嘴,再沒說別的。
  
  又過了一段時間,再沒見王丹丹來,小晨也再也沒去找王丹丹。鮑十這纔意
  識到,看樣子他們真像小晨說的,是結束了。
  
  鮑十總覺得不可思議,不可能,是一時衝動。
  
  鮑十竟然背着小晨,給王丹丹寫了一封信。鮑十斟酌再三,寫道:“聽小晨
  說,你和他分手了。我聽了很吃驚。你們已經相處四年的時間,可以想見你們的
  情誼很深很深的。應該珍惜纔對。這樣輕易地失去,實在是太可惜了。”鮑十又
  寫道:“小晨到校藝以來,我和他接觸頗多,他給我印象極好。他這人踏實,肯
  幹,又刻苦,我總覺得,他將來必有很好的前途。”
  
  卻始終沒得到王丹丹的回信。
  
  過了幾天,鮑十又和小晨喝了一次酒。是晚上,在辦公室喝的。本來是想避
  開王丹丹的,終還是說到了。憶及以前吵嘴的事,小晨說:“她說我是個窮光
  蛋。”
  
  說完了,苦笑了一下。
  
  王丹丹又來找小晨,是快兩個月以後的事。是那天快下班的時候。有鮑十一
  個人在辦公室裏。有人敲門。鮑十說:“請進。”
  
  門衹開了一點兒。
  
  鮑十馬上說:“是王丹丹啊!哎喲!請進,快請進!”
  
  王丹丹像很不好意思,說:“鮑老師……小晨呢?”
  
  鮑十說:“小晨……在宿舍吧?你進來等會兒,我去喊他下來。”
  
  “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吧!你忙吧!”王丹丹忙說,上樓去了。
  
  那天鮑十在學校食堂吃了晚飯。按他的想法,事情顯然有了轉機。其實就應
  該是這樣的嘛!他想小晨和王丹丹會出去的,會好好談一談,也許什麽也不用談,
  問題就解决了。他要等小晨回來,聽個結果。
  
  小晨回來得挺晚。鮑十又買了幹豆腐捲,也倒好了酒。
  
  鮑十笑嘻嘻地看着小晨,意味深長地問:“丹丹找到你了?”
  
  小晨點點頭。
  
  鮑十又問:“出去了?”
  
  小晨又點點頭。
  
  鮑十就不問了,等小晨自己說。鮑十說:“來,渴酒。”
  
  喝了幾口酒了,小晨仍無動靜。鮑十這纔發現,小晨不像。。二,,,,
  
  小晨說:“沒吵。”
  
  鮑十說:“那怎麽回事?……你們,幹什麽去了?”
  
  小晨說:“在飯店裏。就是以前常去的那傢。”
  
  小晨是說過的,曾經,他和王丹丹,常到一傢飯店去,要兩個菜,喝點酒。
  王丹丹也喝,最喜歡喝黃酒。王丹丹說她父親喝酒,就專喝黃酒。去的次數多了,
  連服多小姐都熟識了,甚至有了專門的位置,吃什麽菜,喝什麽酒,也不用再點,
  服多小姐那兒有數。
  
  小晨又說:“王丹丹哭了……”
  
  鮑十說:“哭了?……你瞧。然後呢?”
  
  小晨說:“上清濱了。”
  
  清濱是一處公園。
  
  鮑十說:“夠浪漫!……嘮嘮嗑兒?”
  
  小晨說:“嘮嘮嗑兒。”
  
  鮑十說:“都嘮什麽?是不是後悔了?是吧?”
  
  小晨搖搖頭,說:“衹安慰我幾句。”
  
  鮑十說:“怎麽會這樣?……然後呢?”
  
  小晨頓了一下,終還是說:“就像從前一樣。她挺急切。也挺主動……”
  
  鮑十知道他們幹了什麽了。鮑十覺得這很不可思議。鮑十想不出小晨當時是
  什麽心情,他覺得他必定不會快樂,不過鮑十畢竟是個過來人,畢竟也有過豐富
  復雜的情感經歷,他點了點說,覺得還是能夠理解的。
  
  小晨說:“那一陣,我真不該跟她吵嘴!……”
  
  小晨和王丹丹又常見面了。似乎又恢復了從前的狀態。衹是間隔較從前要長
  些。有時是王丹丹找小晨,有時是小晨找王丹丹。衹須打個電話就成。
  
  王丹丹一來,就去小晨的宿舍。小晨很客氣,說,坐坐。王丹丹也很客氣,
  點點頭,纔坐了。
  
  每次,小晨都想,這次一定要冷靜。不知道王丹丹是不是也這樣想。
  
  一會兒,王丹丹說:“來看看你。怎麽樣,你挺好的吧?”
  
  小晨說:“挺好的。你呢?”
  
  王丹丹說:“我也挺好的。”
  
  就沒啥話說了。就不說了。屋子裏彌漫着兩個人的氣味。兩個人互相看着。
  開始目光都平淡着,有點散漫。流過來流過去的,就不散漫了,專註起來。終是
  燃燒的似的。
  
  常常,是在穿衣服的時候,王丹丹說:“餓了吧?走吧,吃點飯去。我請
  客。”
  
  小晨說:“還是我請你吧。”
  
  王丹丹說:“還是我請你吧。”
  
  小晨知道自己兜裏沒多少錢,不夠請一次的,就不爭了。小晨有點尷尬。
  
  一切都很簡單。
  
  有一次,在去飯店的路上,王丹丹說:“別人給我介紹了一個人。見兩次面
  了。人挺好的。在一傢中外合資的公司裏。”
  
  王丹丹說得很隨便。小晨竟也很隨便地點點頭,說,是嗎?……走了幾步,
  纔覺得心裏不是個滋味,有一種被欺騙的感覺。直到進了飯店,這感覺纔消失。
  他嘆了口氣。
  
  王丹丹說:“為什麽嘆氣?”
  
  小晨忙說:“沒什麽,沒什麽。”
  
  這一年六月,鮑十調到一傢雜志社去當編輯去了。到雜志杜第一天,就給小
  晨挂了個電話,告訴他雜志社的電話號碼,說,你常打電話來啊。
  
  小晨竟有點激動,聲音不那麽清楚了,連連說:“一定的,一定的!……”
  
  鮑十說:“有空兒過來喝酒!”
  
  小晨說:“對,對!喝酒,喝酒!”
  
  鮑十新到一個單位,加之他又很喜歡這新單位的工作,工作自然很賣力。和
  在藝校的時候相比,他是忙得多了。總想抽出點時間來到藝校看看,看看小晨,
  還有其他人,卻總是抽不出來。倒經常想起小晨來。他發現,自己和小晨,是真
  的成為朋友了。也想起王丹丹。想起他們倆的事。鮑十能夠理解小晨,也理解王
  丹丹。鮑十深知感情世界的復雜。鮑十想不明白王丹丹為什麽這樣做,總也沒想
  明白。有一點鮑十已看得清楚,小晨和王丹丹,顯然已不再可能了。在這點上,
  小晨也許看得更清楚。那麽他和王丹丹的作法(主要是後來的作法),就說明,
  他們又是難以割捨的……每一想起,鮑十甚至都有點感動,又有點傷感。
  
  小晨第一次打來電話,鮑十跟他說,不讓他再和王丹丹見面了。
  
  鮑十說:“沒什麽意思了,也沒什麽好處。”
  
  小晨說:“你說的對。我也是這麽想的。”
  
  鮑十對小晨的話並不十分相信,也不相信他會做得到。
  
  以後再打電話,小晨果然再沒提到王丹丹。不提也好。他不提鮑十也不提。
  就嘮些別的,最近幹些什麽呀……之類。似乎王丹丹真的消失了。是不是這樣呢?
  
  有一次鮑十說:“小晨哪,好好學學日語吧!你不是說要考研究生嗎,外語
  是挺主要的呀!”
  
  小晨聽了,竟一怔,纔說:“是呀,是呀!不過得工作滿二年纔允許考。還
  來得及。來得及。”
  
  七月末,學校放假的前幾天,小晨又給鮑十來電話,讓鮑十挺吃驚。他告訴
  鮑十,下學期不準備在藝校幹了,打算停薪留職,和幾個哥們兒辦一個業餘幼兒
  學校。已經製定了計劃。又把計劃的內容對鮑十說了一遍。鮑十能夠感覺出來小
  晨那種興奮。小晨還說,原來藝校舞美班有個學生於世斌,畢業了沒去報到,一
  直就辦幼兒學校,纔三年,自己花錢買了一套三屋一廚。小晨又舉了另外幾個例
  子,聽起來都不錯。
  
  末了,小晨說的話就更讓鮑十吃驚了。小晨說:“將來的社會,必定出現貧
  富兩個階層。現在是個機會,拼一拼,也許會成為一個富人,要是不拼,就衹好
  當個窮人了。反正我是這麽看的。”
  
  小晨說這話,態度相當誠懇,也相當認真。這一點,鮑十分明感覺到了。
  
  鮑十說:“你說的,也許真是這樣。不過我得提醒你一句,不要太樂觀,最
  好先不停薪留職,別盲動,沉住氣,一旦辦不成呢?”
  
  小晨說:“對,對。有道理,有道理。”
  
  小晨說完,就把電話撂了。鮑十握着話筒怔了半天,還沒完全反應過來似的。
  
  小晨那一陣真是忙得夠嗆。先租了教室,寫了份招生後示,修改了三遍(認
  為已經做到了既實在又有號召力和誘惑力,誰傢的孩子一來上學就必定成纔)。
  印了,四處散發下去(在電綫桿上和其他顯目的地方張貼了一部分,又親自在街
  上,趕在人們上下班時間,贈送了一部分),買了部分必需的教具,也找好了教
  師。
  
  忙雖忙,熱情卻高,也相當偷快,有一種亢奮的感覺。那一陣,他真的沒和
  王丹丹再見面。王丹丹也沒來找他,這一陣也忙吧。有時候,小晨想起她來了,
  心竟然很疼,疼一下,又疼一下,纔過去了。
  
  小晨現在是一心一意想把幼兒學校辦成了。馬上就到第一期開課的日子了,
  報名者竟極少,少到還沒有預計人數的百分之二十。小晨和幾個合作者商量,認
  為即便這樣也應該開課。按他們的想法,等開課了,肯定會陸續再來些人的。……
  人卻始終沒有再來。上了幾次課之後,到底覺得沒什麽意思了,就宣佈解散了。
  把收到的學費給退了一半(大概傢長們覺得畢竟是聽了幾次課,也沒有計較)。
  教室的租金還沒交,就不交了,衹給管事的人買了兩盒紅塔山。這樣,儘管沒有
  辦成,損失倒還沒有,也剩了一點點錢。幾個合作者喝了一次酒,臉竟喝得很灰。
  
  好在小晨聽信了鮑十的話,沒把這事跟藝校方面講,都不知道。
  
  又過些日子,鮑十便聽說了小晨又處對象的事。這大約是這年十一月前後,
  天氣已顯出鼕天的樣子,灰黃灰黃的。鮑十給小晨打電話,詢問了一二次。
  
  小晨前一陣,其實已接觸了幾個女青年,都是別人介紹的,都沒成。都衹見
  過一次面。都是小晨認為不滿意,或者找了些藉口婉拒的。有一個是船舶學院三
  年級的演生,明年畢業。有一個是一個工廠的技木員,是工業大學畢業的。有一
  個是一所中學的語文教員,和小晨同是師大畢業的,比小晨早一屆。另外還有兩
  三個。
  
  小晨對鮑十說:“不行。都不行。太弱。”
  
  小晨的口氣,像有點不經意似的。
  
  這是鮑十一直很關心的事。鮑十聽了,有兩次說:“是嗎?不一定吧!領來,
  領我這兒來,我幫你鑒定鑒定。
  
  小晨說:“沒那個必要。沒那個必要。已經辭了。”
  
  其中有一個,就是船舶學院那個,見完面之後,小晨送她回傢,到傢跟前了,
  是一個電車站,小晨要往回走,要坐電車,已經上車了,見她還停在那兒,在候
  車的欄桿上,一隻手墊在頦下,兩眼忽閃忽閃的,望他,感覺很嫻雅,感覺兩衹
  眼睛很聰明。就她,小晨還動了動心。不過,小晨說:“還是弱,還是有點弱。”
  
  鮑十說:“太挑剔了。你這樣太挑剔了。”
  
  鮑十確實認為小晨有點挑剔。鮑十想這準是因為王丹丹。想到這一虎,鮑十
  心裏為小晨痛惜了好久。
  
  聽說小晨又處上了,鮑十馬上就給他打了電話。鮑十說:“這個怎麽樣?挺
  好吧?別說辭就辭,領來,領來我鑒定鑒定再說。”
  
  這次小晨沒拒絶,竟先笑過來一聲:“行啊!”
  
  鮑十覺出他笑得有點奇怪。鮑十沒顧了多想,馬上又說:“幹脆,鄰我傢來
  得了,讓你嫂子也看一眼,怎麽樣?”
  
  鮑十在傢擺了酒,招待他們。事先,鮑十就跟愛人交待了,如何如何說。
  
  這女青年名叫章燕,聽小晨說,她傢住在一個叫七臺河的城市,是省裏一所
  中專學校畢業的,學統計的,在單位當統計員。人長得很幹淨,有一點點瘦,衣
  服穿得很得體。不太愛說話,有點拘謹似的,說話很得體。
  
  “人挺好的。”鮑十的達人果然照鮑十交待過的說,還嫌不足,又說,“長
  得也好看,受端詳。也會說話兒,也柔和。”
  
  “不錯,不錯。”鮑十跟着說。
  
  鮑十覺得自己有點卑鄙。沒見到小晨辭去那幾個什麽樣,單這一個,若和王
  丹丹比較,好像還欠缺點什麽,大概是氣質吧?
  
  小晨聽了,笑了。這一笑讓鮑十想起他打電活那天的笑來。鮑十有點吃驚。
  
  小晨說:“還有什麽要忽悠的嗎?”
  
  弄得鮑十,還有愛人,臉一下紅了。
  
  鮑十和小晨,好長時間沒見面了。鮑十感覺到,小晨和以前很不相同了。
  
  過了些日子,有兩個月吧,鮑十打藝校經過,順便拐進去了,想和小晨嘮嘮。
  是晚飯的時候。小晨卻不在。見到了和小晨住一個宿舍的人,也是個年輕人,和
  鮑十也很要好,告訴鮑十說,小晨和對象看未來的大舅哥兒去了。
  
  “大舅哥兒?”
  
  “大舅哥兒。”
  
  “從七臺河來的?”
  
  “從大連來的。”
  
  “怎麽?他對象傢不是在七臺河嗎?……是出差回來經地這裏吧?”
  
  “也算出差吧。……他大舅哥兒在大連有傢公司。”
  
  “公司?”
  
  “怎麽你不知道?”
  
  “不知道。
  
  “大達是分公司,總公司在七臺河。”
  
  “姓章?”
  
  “當然姓章。”
  
  鮑十已經想起來了,七臺河有個叫章振文的人,是個青年人,纔三十三
  歲。……前幾天一本雜志上還發過寫他的報告文學。鮑十看了這本雜志。據說是
  個很能幹的人,好像是省裏的優秀企業傢。
  
  原來如此。
  
  不知小晨什麽時候能回來,鮑十就沒等他,回傢去了。
  
  這是小晨第一次會見“大舅哥”。王丹丹沒有哥。是和章燕一塊去的。是在
  章振文住的賓館裏。是馬迭爾賓館。在這個城市裏,馬迭爾賓館算是很高級的賓
  館了。
  
  小晨第一次到這裏來。這天天氣很冷,小晨有點抖。事先約好了時間。小晨
  看了看表,提前了五分鐘。章燕徑直把小晨帶進了哥哥的房間。“哥呀!”章燕
  進屋就叫。
  
  章振文說:“看看你,看看你!”
  
  章燕這纔回過來介紹小晨。
  
  章振文和章燕挺相像,身材沒有小晨想象的高大。那天,他穿了一件毛衣,
  淺灰色的,雞心領的。襯衣的領子很白,沒打領帶。當時,房間裏還有一個女人,
  也是個女青年,一直笑咪咪的,小晨和章燕進去的時候,曾經從沙發上站起來一
  下,然後又坐下了。小晨以為地是章燕的嫂子。
  
  在和章振文握手的時候,小晨說:“你好!”
  
  小晨在努力找回一種感覺。
  
  章振文把小晨介紹給那個女人。小晨纔知道她是公司的辦公室主任。小晨又
  說了一聲你好。
  
  那種感覺卻仍然沒有找到。
  
  第二天,小晨來到鮑十的單位。是一個人來的。跟鮑十說,你昨天找我去了?
  鮑十說是啊,你不在,你見你大舅哥去了。小晨疲倦地一笑。
  
  小晨說:“對不起。不知道你會去。是臨時的安排的。章燕來找我,說她哥
  來了,想見見我……”
  
  鮑十問小晨有什麽感覺。
  
  小晨說:“難說。”
  
  小晨說,他和那個叫章振文的人沒說幾句話。他問了問小晨的情況,問了問
  小晨傢裏的情況。再就沒說啥。小晨也沒說啥。
  
  給了章燕一些錢。先說給三千,後來給五千。
  
  章振文問章燕:“上次給你的錢,又花沒了吧?”
  
  章燕說:“還有點兒。”
  
  章振文說:“要知道節約。”
  
  然後,章振文對辦公室主任說:“再給她拿三千……拿五千吧。”
  
  章振文又說了一句:“要知道節約。”
  
  章振文、章燕、辦公室主任三個人,又嘮了一會兒嗑,小晨和章燕就告辭出
  來了。
  
  三人嘮嗑兒的時候,小晨衹在一邊坐着。
  
  小晨說那辦公室主任挺漂亮,也挺活躍,一勁兒誇章燕的衣服穿得得體,對
  章燕說,你這身衣服太漂亮了,感覺這麽年輕,多有氣質呀!要是我穿,肯定特
  難看……,還不醜死!……說着,還伸手在章燕臉上輕輕拍了兩下。
  
  小晨認為這個女人不一般。
  
  小晨對章振文的感覺有點復雜。一方面認為他粗俗,盛氣凌人。另一方面又
  認為他很精明,肯定敢幹。
  
  小晨說:“纔一個高中生。操他媽的!靠貸款起傢,現在,有幾百萬了。”
  
  小晨又說:“今天上午,章燕給我打了個電話,說她哥說的,我還能做點事
  情。就是這麽說的,我還能做點事情。……這算是對我一個評價吧!操他媽的!”
  
  這以後,小晨又和章振文見過幾次面。章振文想在這裏設個分公司,有些具
  體事情需要安排。小晨陪着吃了幾次飯。小晨對鮑十說過幾處酒店(推及酒傢、
  美食城、飯莊之類)的名字,鮑十都忘記了。
  
  再給鮑十打電話的時候,就表現出以前從未感覺到的東西。鮑十有個發現:
  有時候,在電話裏談話,要比面對面交淡更直接更真實一些——會留下更多的空
  間供你展開想象和判斷。
  
  小晨對鮑十是直言不諱的。
  
  小晨說:“這是一個機會。設分公司是一個機會。”
  
  小晨認為,章振文對他還是客氣的。每次喝酒,都忘不了介紹介紹,都說:
  這是我妹妹的男朋友,大學生。小晨有時候挺自豪。
  
  過一段時間,有一天,鮑十傢來客人了,是鮑十愛人的外地同學,是母子倆。
  鮑十沒地方住,吃了晚飯,就到藝校來了。
  
  他想,正好可以見見小晨。
  
  鮑十對小晨說:“傢裏來客人了,藉個宿。”
  
  小晨說:“正好正好。小李不在,你睡他的床。”
  
  小晨當然極熱情,馬上出去買酒買菜。鮑十看着那些幹豆腐捲、花生米和香
  腸,呵呵地笑了。他想起了從前他們一起喝酒的日子。小晨也呵呵笑了。可能是
  小晨也想起了從前他們一起喝酒的日子。
  
  鮑十看着小晨。是盯住了看。看時,眼裏含着微笑。竟看得小晨很不自在。
  
  “喝酒。”小晨說。
  
  “喝酒。”鮑十說。
  
  都坐了。
  
  小晨說:“這陣兒又寫了?”
  
  鮑十說:“寫點兒,寫點兒。”
  
  小晨說:“有發表的?”
  
  鮑十撓着脖子說:“這十這十,有兩傢刊物,來信了,說有可能發。差不多
  吧!……”
  
  “……很好很好。”小晨說。
  
  鮑十和小晨,好像都有點不自然,甚至有了那麽一點點陌生。畢竟這麽久沒
  喝過了,想想也沒什麽。這期間,鮑十問了一些有關章振文的事,以及設分公司
  的事。小晨告訴鮑十,說章振文回七臺河了,說分公司的事已定下來,別的並不
  多說。
  
  後來的許多說,都是喝完酒以後說的。
  
  是喝完了酒,兩人來到小晨的宿舍,躺在床上說的。說的都是章燕。
  
  章燕很看重小晨。這常常使小晨感到一種尷尬,讓他産生逃避的念頭,離開
  她,躲一邊去,躲遠遠的。章燕看重小晨,顯然與愛情有關。一個女人看重一個
  男人,多半是因為受精情,或者可以産生愛情。章燕和小晨同歲,二十六了,已
  屬大齡女青年。據說從未處過男朋友,別人介紹過,但都沒有處,說是沒一個看
  上的。小晨相信她的話。可能正是這個原因,她的愛情更猛烈些。
  
  這使小晨更加尷尬。有時候,兩人在一起親熱,擁抱接吻,小晨也會衝動一
  陣,但衝動很快就過去了。小晨總是覺得沒有熱情。小晨甚至覺得自己已不再年
  輕了。
  
  小晨認為自己活得很苦。常常,在他一個人的時候,他會感到自己十分軟弱,
  軟弱而且孤獨。
  
  有一天,小晨又參加了章振文的一次宴會,當時章燕也在桌上,章燕就坐在
  小晨的左邊。當然是一傢及豪華的(或者按流行的說法,是超豪華的)酒店,燈
  光很輝煌,屋裏回蕩着很纏綿的歌聲。是一個女人的歌聲。小晨開始並沒意識到
  歌聲的存在,桌面上亂哄哄的。小晨是後來纔註意到它的。但是他直到最後也沒
  聽清一句歌詞,他衹感到歌的旋律,那就如一匹布,一匹絲質的布,很柔軟,很
  結實,無限長無限長,正把他纏起來,漸漸地緊了。
  
  小晨總覺得要哭似的。
  
  他那天終於喝醉了。他知道自己醉了,他衹是不讓醉意顯露出來,他竟那麽
  堅強。他很禮貌地和客人們一一道別,又把章振文送上了車。章振文是笑嘻嘻的,
  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像還說了一句話。小晨有點吃驚。不過他竟沒聽清這是一句
  什麽話。
  
  章燕是看出來小晨醉了。剩下他們兩人了,章燕望着小晨。
  
  章燕說:“我送你回去吧!”
  
  小晨也望着章燕,小晨說:“不,還是我送你吧!我送你!”
  
  章燕叫了一輛出租車。自從和章燕認識,出來進去的,總是打“出租”,已
  經是一種習慣了。
  
  章燕自己住一個房間。
  
  到第二天三點,小晨醒了。發現章燕正睡在身邊。章燕是穿着衣服的。小晨
  一醒,章燕也醒了。章燕說:“你再睡會兒吧。我到沙發上去。”
  
  小晨沒讓她去。小晨心裏疼了一下,就開始親她。一邊親,一邊替她脫着衣
  服。
  
  小晨感覺到一種生澀。章燕是被動而又恐懼地迎接着他。這又反過來給了他
  某種刺激。小晨明確地意識到自己正在發泄着什麽。什麽呢?
  
  小晨的動作竟異乎尋常地猛烈。
  
  章燕開始是閉着眼睛的,後來把眼睛睜開了,望着小晨。小晨知道章燕望他,
  他卻不望章燕。
  
  當小晨重新躺下來的時候,竟感覺腦袋裏呼啦亮了一下,猶如打了一道閃電。
  
  王丹丹呵——
  
  小晨衹想抽一支煙。
  
  小晨點了一支煙,狠狠地吸了一口。煙頭一亮,鮑十看見小晨是一張燒紅的
  臉。
  
  小晨對鮑十說:“我不痛苦。”
  
  鮑十沒吱聲。
  
  小晨又說:“我們都是俗人。”
  
  鮑十仍然沒吱聲。
  
  小晨又說:“我們是沙子。”
  
  鮑十也點了一支煙。
  
  鮑十是後來聽小晨說的,他和章燕,明年五一節,大概要結婚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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