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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色彩
  〈一〉
  
  苒青總是認為,在她和達明之間,存在着一種屬於緣份的東西,一種命中註定
  無法躲避的東西。
  
  第一次遇見達明,是在上海的民航售票處。沒買到八月五號的票,苒青很有些
  心焦。當她從窗口擠回來時,看見一個小男生正眉飛色舞地與另一個人說着什麽。
  苒青的第一個印象就是:他的嘴真大!而且心裏憤憤地想:有什麽了不起的?不就
  是要去美國嗎?有什麽可值得炫耀的?
  
  九號那天,苒青去機場買臨時票,又碰到他。他問苒青:“你要走嗎?”苒青
  說:“走,說什麽也走。”在那個夏天,所有離開那塊土地的人,都有一種倉促逃
  命的感覺。所以,他們一起買了票,是頭等艙的,自然就坐到一起了。
  
  那時,在苒青看來,他是個根本不起眼的小男生。她覺得,在自己生活裏有過
  的那些男孩子,各方面比他好多了。在飛機上,她幾乎沒和他說什麽話。儘管後來
  ,他跟苒青說,苒青睡着的時候,把手臂搭到了他胸前。
  
  到了紐約,張帆的朋友去機場接她。她知道達明沒有人接,心想大傢都初次來
  異國他鄉,理應盡量幫助,就讓他一起去了那人傢裏。第二天,苒青去“灰狗”車
  站,達明去送她。上車之前,她禮節性地和他握握手,說:“以後再聯繫。”也許
  是命運安排,就在她踏上車的那一瞬間,她回頭一望。就是這一望,給她帶來了災
  難:她迄今為止的生命裏最痛苦,失落最多的戀愛。
  
  那時,達明站在那裏,疲倦不堪的樣子,滿臉的茫然,無助。苒青的心底,有
  那麽一絲東西微微抽動了一下,頓時是滿腹愛戀和心酸。她真想走下車,回去,緊
  緊地擁抱他一下。但是,她沒有。可她知道,今生今世再也忘不了這個小男生了,
  有種朦朦朧朧的東西,悄悄泛起。苒青從此便感到,她和這個小男生之間,或許會
  發生點什麽不一般的事情。
  
  “灰狗”車站,是在四十二街一座大樓裏。但是,不知為什麽,苒青的記憶裏
  ,總是有那麽方灰藍的天,一輪發白的太陽。達明顯得又瘦又小,象個與媽媽走散
  了的孩子一樣不知所措。
  
  一切安排好後,她給他寫了封短信,他的回信也不長。她真正想起他的時候,
  是秋天。
  
  苒青驚異,第一次來到異國他鄉,怎麽會有這樣一個秋天!
  
  那楓葉是怎樣的紅啊,紅得觸目驚心。苒青擔心,它們隨時會滴下淋漓的鮮血
  。她感到恐懼不安。那滿山遍野的燃燒,是種太瘋狂太絶望的美麗。苒青被深深地
  感動了,她似乎能悟到一種怎樣的熱烈和執着。每一片紅葉,都有一個美得驚人的
  夢,不然,它們不會這樣毫無保留地炫耀自己。苒青知道,它們不會長久,不會的
  。
  
  風雨來得也是出乎意料地早。不到兩天,紅葉全凋零了,泥水中,行人的腳步
  毫不留情地碾過,苒青覺得紅葉在哭泣,在流淚。就在那個時候,她更深深地感到
  了一種孤獨,一種深藏心中,鬱積已久,卻又表達不出的孤獨。初來時那種新鮮和
  興奮消失了,一種極度的厭倦和寂寞絶望地攫住了她。每天走過森林的時候,她衹
  想放聲哭喊,或者走進去,嚮森林深處走進去……因為孤獨,所以總想逃避點什麽
  ,遠遠地。但她無力逃避,她不能逃避。悲哀籠罩着她,憂鬱追逐着她。日子一天
  天寒冷陰暗漫長起來,苒青每天所盼望的,就是黑夜降臨。夜晚,黑暗中,她拼命
  地思念呵,思念時,她咬住被角無聲地哭泣。
  
  她想張帆,想她新婚即別的丈夫,儘管那婚姻是某種特定情境下的産物。想起
  機場上,她衹是握了一下他的手,說了聲“我走了”,然後淚流滿面地進了候機廳
  。不是因為離開張帆,是因為離別,離別總是讓她心碎。後來,張帆告訴她,他在
  機場外一直等到飛機起飛後看不到了纔離開。從那後,他一直失魂落魄……苒青從
  不記得張帆有失魂落魄的時候。張帆,我等你來,我一定要履行自己的承諾,給你
  做個好妻子。我要讓你因為有了我而幸福、快樂,我發誓要做到。沒有張帆,苒青
  無法度過幾年前和初戀的男友,那個小有名氣的校園詩人分手後那段痛苦的日子,
  更不會來美國。她告訴自己要報答他,用自己的一生做代價。當然,理智上她知道
  ,有些虧欠,她永遠也報答不了。
  
  但是,是一種什麽樣的力量,讓她想起了達明,想起那個小小的男孩。她想她
  應請他來,來看看這樣一個凄豔絶頂的秋天,紐約那樣的大城市,是看不到這樣讓
  人心悸的景色的。她寫了封信,他回信說太忙,來不了,可是在她心裏,卻莫名其
  妙升起一種期待。期待什麽,她並不知道。
  
  那時,她寫了一首詩:
  
  日子裏從此沒有了你的歌聲
  多麽瀋寂的日子啊
  ……
  是怎樣的季節呢
  我們一起懷念過去的鼕夜
  你唱起遙遠的歌謠
  拉近天邊溫暖的白雪
  ……
  
  苒青不知這首詩是為誰寫的。但她依稀仿佛地覺得,什麽時候,有過或將有那
  麽一個鼕夜,柔軟的白雪,輕曼地覆蓋着大地,密密匝匝的沒有葉子的樹枝,多情
  地捧起一勾新月,天空是淡紫色……燈光下,苒青聽他唱歌,沒有歌詞……他的面
  容好憂鬱,眼神好悲傷……她輕輕捧着他的頭,吻着他的黑發,柔聲地說:“哦,
  哦,我的孩子,我的可憐的大孩子……”,苒青不知道他是誰。苒青的想象力相當
  豐富,她常給自己編童話,而且,常浸淫於這樣的童話不能自拔。
  
  可是苒青在等待。每日每日,她似乎習慣了望眼欲穿的徒勞的尋找,心已習慣
  了痛苦的掙紮。在這遙遠的異地,她不知為什麽要期待,也不知想尋找什麽。她不
  應有時間和閑心去期待和尋找。她知道,正因為這種尋找和期待,她總會失去些什
  麽,總會有什麽要離開她。她得為此付出代價。
  
  不知從什麽時候,她開始盼望見到達明。她編織了好多很美麗的故事,在她和
  他之間。她很激動地期待着。那將是個溫柔寧靜的夢境。
  
  直到現在苒青纔明白,她從這場戀愛中,衹得到苦痛和失落,唯一的原因,就
  是在故事開始之前,她曾用那樣理想,那樣絢麗的色彩去描繪過了。圖畫中,衹是
  那個站在白白的陽光中弱弱的男孩子。實際上,達明,他,是一個……那樣的……
  小男人。痛定思痛後,苒青纔絶望地發現,自己從一開始就錯了,然後是一錯再錯
  !錯得太完美了--竟然沒有什麽可輓回的。苒青失去了自己,失去了自己的一切
  。
  
  一切都是從那個聖誕節開始的。苒青相信,在她以後的生命裏,唯一不能忘記
  的節日,就是這個聖誕節。
  
  期末考試之前,她給他打了個電話,說寒假要去他那兒。從此,她便興奮異常
  。她一連幾天沒睡覺,也吃不下東西。去的前一天晚上,她坐了一個通宵,讀完了
  兩本瓊瑤的小說。她為自己感到可笑,卻又控製不了。她“設計”好了劇情,那將
  是符合她想象力的一出愛情劇,浪漫而溫暖,也許,瘋狂。
  
  見面時,他問了一句:“你來了?”苒青衹是微微一笑。
  
  苒青覺得有些不安。她心跳得很慌,隱隱地有種興奮。她告訴他什麽也不想吃
  ,衹想睡。他去別人房間看電視去了。她睡不着。她把一張小卡片放在他桌上,卡
  片上是一片紅楓葉,還有一句話:“送你一片楓葉,一片相思,你是否把我忘了很
  久很久……”苒青在上面又寫:“希望你喜歡這卡片……不要在意。我是個極端喜
  歡簡單化的人。”
  
  他回來過幾次,苒青總是裝睡。可她的心卻跳個不停。深夜一點他看完電視回
  來的時候,她正靠在床頭看小說。他們講了好長時間的話。他先是坐在床對面的椅
  子上,後來又坐到了床上。他的眼神中有那麽一種東西讓苒青心跳。苒青不知那是
  否自己所期待的。
  
  三點多的時候,他告訴苒青:“該睡了。”苒青乖乖地躺下。他說:“我去洗
  澡。”苒青以為他會去別人房間睡,所以,直到他關了所有的燈,衹留下了一盞昏
  昏暗暗的臺燈時,她還是沒有意識到真正會發生什麽。
  
  他走到床邊,坐下,說:“可以嗎?”苒青的頭,在枕頭上不自覺地嚮裏移了
  移。就是這麽一移,給了苒青一個從此不斷受傷的機會……苒青到現在也不明白,
  自己會什麽會這樣……這樣地允許自己對他不設防綫。難道她期待的,就是這些嗎
  ?難道她就是這樣相信他嗎?這也許是她想象的“劇情”之一,但是,不應這麽快
  的。
  
  不,不是的,一想起那個在灰藍的天空下白白的太陽裏那個小小的孤弱的男孩
  ,苒青就知道,自己心裏真正所期盼的,不是這些。那是個如晨霧般朦朧溫和的夢
  ,是月光中的小提琴麯,是秋日中,紅葉般成熟寧靜的相知……不是這樣的相親,
  這樣……象血肉橫飛的搏鬥一樣的相親。為了這種相親,她把自己賠進去了。
  
  苒青知道,自己的心中,一生都不會釋然……她如何承受得起!
  
  〈二〉
  
  苒青最無法忍受的,就是早晨窗外烏鴉“嘎嘎”的叫聲,那麽尖厲,那麽刺耳
  。一到四五點鐘,天剛開始泛白時,它們就叫開了。苒青總是把窗關得嚴嚴的,可
  是,她對烏鴉的叫聲過於敏感,總是能被它們吵醒。她的心“突突”地跳着,怒火
  在胸中燃燒,咬牙切齒地,她用被子把自己從頭到腳嚴嚴實實地裹起來,可還是隔
  不斷那種聲音。早知這樣,她寧可屋外沒有小河,沒有樹林,沒有草坪!
  
  她很委屈,覺得一個人在外流浪,為什麽總要有那麽多苦楚。即使幾衹烏鴉,
  也可以置她於死地。這裏是十分寧靜的,除了清晨的鳥鳴,沒有大城市中那種喧囂
  。苒青不明白,在紐約時,在達明那兒,窗後是醫院,不時有救護車的“呼嘯”,
  走廊裏,經常有人高聲說笑,隔壁的音樂驚天動地……但她能夠睡得死死的。也許
  ,枕着一個男人的手臂,和着他的呼吸,心中可以分外踏實許多,沉穩許多,少了
  那麽多驚懼?當從惡夢中醒來,驚魂未定,會不由自主地嚮他懷裏依去,他仍舊酣
  睡,手卻輕撫着苒青的背……這是怎樣的一種安全感呢?以前,苒青認定自己是個
  堅強的女人,因為,她已忍受過許多得不到的悲哀。到了美國,她纔發現,自己是
  那麽軟弱無能!
  
  以前,有人問她:“苒青,有沒有需要男人的時候?”
  
  她誠實地說:“有。孤獨寂寞的時候,曾盼望會有人相伴。即使不能相知,孤
  燈下,能有雙註視自己的眼睛。也許因為我是女人,我的世界衹有一半。但是沒有
  男人我也能活,我相信,我有足夠堅強的神經,承受起生活所強加給我的一切不幸
  。”
  
  但是,現在她發現,自己迫切需要一個男人,一種依靠。許許多多的時候,她
  茫然無助如同等待宰割的羔羊。艱難越多,她越想逃避。她盡量地逃避。她常想,
  如果有個男人在身邊,她就可以小鳥般地躲在他臂下。縱然他不是那麽強壯有力,
  但就因為他是男人,他得獨自去為她抵擋外面的一切。苒青曾自認為不是個很傳統
  的中國女人,她曾聲言無論在哪一方面,在與男人的對峙中,她决不放棄自己的獨
  立性。但在美國,在這個被認為最能給人獨立自主權力的國傢,她卻心甘情願地想
  放棄自己,衹想變成一棵藤蔓,去攀援大樹。或許,在國內時,她熟黏那種文化,
  遊弋其中,如魚得水,她熟悉那種人際關係和生活方式,對於所有的挫折,她已具
  備了一定的抵禦能力。在這裏。除了英文字母,一切幾乎是全新的,她就象一個被
  斷奶的嬰兒,又突然地被扔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而且必須自己尋找食物。這種不適
  應,深深改變了她原有的人格,她從迷惑焦躁到頽廢消沉,幾乎完全失去了自信。
  如果有個男人在身邊,就會好多了,她常這樣想。可她也說不清楚應該有個什麽樣
  的男人。
  
  苒青認識凌力,是在剛來康奈爾的第一天。凌力去“灰狗”車站接她,是中國
  學生聯誼會安排的。當時,苒青並未記住他,直到一個月後聯誼會的迎新晚會上,
  她纔知道他的名字。
  
  那時她剛瘋狂地跳完一支麯子。在國內時,她從不進舞場,衹是無聊了,自己
  會在房間扭幾下。可那天晚上她衹想跳,拼命地跳,想在地上翻越滾爬,想痛呼亂
  叫。她閉着眼睛,任心中那種擠壓得“咯吱咯吱”響的情緒支配着她的手腳。她和
  一個高高大大的男人對扭着,也知道自己肯定是一副放浪不羈的樣子。音樂一結束
  ,她已汗流浹背,氣喘籲籲,一下子攤倒在椅子上。
  
  這時候,他端兩杯飲料走過來,遞一杯給苒青:“你是個瘋狂的女孩,對不對
  ?”苒青笑笑,不置可否。
  
  “本還以為你是個很文靜的女孩呢。”他喝了口飲料。
  
  “為什麽?你以前又不認識我,”苒青覺得從未見過他。
  
  “什麽!”他大叫:“你不認識我!是誰接你來的?”
  
  “我實在想不起來,真的,對不起,”苒青的確是記不起來:“我衹記得是個
  小男孩,我忘了他的名字和長相。”那天苒青在車站等了好久,後來,那男孩來了
  。上了車,他說了他的名字,又問了苒青的。可她過後便忘了。
  
  “可我記得你,穿紅體恤衫,米色短褲,白球鞋,是不是?路上和你說話,你
  衹是點頭、微笑,進了鎮區,你又驚又喜地大叫了一聲:‘我的媽呀!這是一個童
  話世界嘛!’當時我就笑了,說:‘苒青,過不了兩天,你就覺得這是地獄了。’
  記得嗎?”
  
  苒青眨着眼睛,一副拼命回想的樣子。最後還是搖了搖頭:“我什麽也不記得
  了,真的。也許,那時剛下飛機纔一天,時差還沒換過來,腦袋糊裏糊塗的,象做
  夢。”苒青可憐巴巴地說。
  
  “好了,不記得就不記得吧,看來,我還不夠吸引人,是不是?”他揮揮手,
  很大度地說:“我叫凌力,以後可不許忘了。”
  
  “可我明明記得是個小男生啊,”苒青很認真地說。“你有種什麽樣的心理?
  喜歡小看男人?我身高一米八三,體重一百七,算小男生嗎?”
  
  但苒青的確記得是個小小的男生。她迷惑不解。
  
  舞會結束後,凌力送她回傢。
  
  烏鴉在窗外一聲接一聲地叫着。就象把鈍鈍的鋸子,一下一下地撕拉着她的神
  經。她希望它們全死光。“上帝,饒了我吧。”她翻來滾去,頭髮散亂地堆在枕頭
  上,淚流滿面:“我要死了。它們要殺死我了。”她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苒青悲哀地發現,自己是這麽無助無能。“沒有人來救我,沒有,”她很疲倦。
  “誰來救我?”她試着想坐起來,但頭很暈,衹好再躺下去。
  
  透過百葉窗,苒青知道,太陽已升高了。奇怪,一到了這時候,烏鴉也不再叫
  。昨天下午,在校園的草坪上,苒青看到兩衹烏鴉定定地站在那裏,頭都擡的高高
  的,望嚮西方。漆黑的羽毛,很有種神秘、凝重的味道。就因為有這種黑色,苒青
  不明白它們怎麽會有那樣的聲音!她覺得它們應是最沉默的。
  
  “張帆,原諒我,”她迷迷糊糊睡去,卻也聽見其他人都起床了。“我沒有辦
  法。”一想到張帆,想到他那雙誠實關註的眼睛,想到他的期望,苒青就覺得好慚
  愧,好內疚,就覺心裏沉沉的。儘管她可能從沒愛過他,他的愛也不是她希望的樣
  子,但他的確是為她好,希望她好的。
  
  可有時她真想墮落。放棄一切,四處流浪。也許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但是,
  衹要墮落-不再夢想,不再追求,不再抓住那種欲求不得的悲哀不放。徹徹底底地
  ,在心內,在身外,將自己完全地放逐。
  
  她知道她會深深地傷害張帆,雖然她的心裏是那樣地不情願!
  
  苒青忍受不了孤獨,更抵禦不了寂寞。在她的天性裏,一直有種想拼命擺脫孤
  獨寂寞的願望。她一直在努力地逃避,可是,孤獨寂寞就如她的影子一般死死地纏
  住她不放。有時,她想,孤獨和寂寞也許是她的命運,自從她誕生,就是她的生命
  所在。孤獨寂寞時……孤獨寂寞的時候她會瘋狂,她衹想,衹想……殺死自己--
  切開手腕。這是她所想出來的唯一能逃避孤獨寂寞的辦法。
  
  午夜後,她給張帆寫了封信,便躺在床上閉着眼睛冥想。也許,有那麽一天,
  所有有過的一切都會煙消雲散?對她來說,世界依然是渾渾沌沌的一片,一切都可
  以從頭開始,從頭學起?現在我還活着,我還得活,可是,為誰,為什麽?無論什
  麽事情,苒青總想有個答案,否則,仿佛什麽都沒有了意義。她的頭腦從未停止過
  思考,她總在想一些別人看來太無聊、太無用的問題。她沒有辦法剋製自己。從她
  的內心,她真希望腦子有一天會是一片空白。
  
  就在她恍恍惚惚要睡去的時候,電話鈴響了。是凌力。“苒青,你睡了嗎?”
  他的聲音很關切。
  
  “你怎麽這麽晚還打電話來?”苒青有些惱怒,因她剛有睡意,這樣一被驚醒
  ,又很難入睡了。
  
  “你過得好嗎?”凌力並不在意。
  
  “什麽是好,什麽是不好?”苒青聲音怪怪的,她覺得想哭,她最怕別人問“
  你過得好不好?”
  
  “我知道你過得不好,”凌力嘆口氣:“你也太……苒青,你為什麽不能使自
  己快樂起來?”
  
  為什麽?苒青真想對他大吼。誰不想使自己快樂!可苒青沒有這個能力,她衹
  能使自己悲哀。
  
  “想開些,不必太認真。人生就是那個樣子。不要執着。無論什麽事,太在意
  了總是會傷自己的心。你看我,天天衹想快畢業,賺點錢,找個漂亮老婆,星期天
  開車出去玩,這不很好嗎?知道你會說我庸俗,但我比你快樂!象你,每天都那麽
  敏感、憂鬱,對自己又有什麽好?”苒青知道凌力說得很有道理。可她的心,從未
  在地上過。不知道在哪裏。遊子,她衹是天地間一個渺小無用的遊子。她覺得自己
  是那樣的無用,對任何人,包括對自己都無用。
  
  “你知道,凌力,我不能,我無能,我什麽也做不了……”苒青開始哽咽。“
  我並不想這個樣子,但我不知道為什麽會天天這個樣子。”凌力沉默了好長時間。
  苒青也不再說什麽。她敏感地覺察到,在凌力無聲地沉默裏,似乎有種她想拒絶卻
  想……想試一試的曖昧。
  
  果然,凌力又開口了:“苒青,是否孤單?”他的聲音有種誘惑。如果是別人
  ,在別的時候問苒青這樣一個問題,她肯定會流淚的,可是在這個時候,她知道,
  她得清醒。
  
  “是的,可是,不是現在。”苒青斷然地說。即使此時此刻,她也孤單,特別
  是當有關過去的和未來的思緒野馬般奔騰的時候,她更覺得天地間空空蕩蕩衹有自
  己一人,沒有人走近她,沒有人聽到她的呼喚,沒有人回答她,沒有人和她對話。
  
  凌力又沉默了一會,說:“苒青,如果什麽時候,你覺得孤單,寂寞,或者-
  -”他頓了頓:“或者,你希望有人陪你,就告訴我一聲。”
  
  一種受辱般的感覺襲擊着苒青。她一字一頓地調侃道:“那麽,你將怎樣幫助
  我?”她提高了聲音:“多謝你關心。但是,再寂寞再孤獨,我也不會……我寧可
  ,我寧可--”寧可什麽,苒青並不知道。也許,這種幫助是必要的?但决不會是
  凌力。他太“俗”,幫不了苒青。
  
  “晚安,”她不想再多說。但她無法使自己靜下來。直到天快亮時,她纔淺淺
  地睡着。可是,這些烏鴉--她又一次覺得,死了會輕鬆的。活着是這麽艱難!
  衹小小的烏鴉,居然能使她瘋狂!怎麽忍下去呢?
  
  〈三〉
  
  苒青不知道來美國的目的,一點都不知道。她從未想到過自己會出國。以前,
  她衹是寄希望於張帆,希望張帆出來後,她可以來陪讀。她怕獨自面對一個陌生的
  世界。她不想獨自地去應付什麽睏難。她常覺得對於那些即使是很熟悉和習慣的一
  切,她也無能為力。她總想逃避什麽。她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堅強的女人。她希望能
  有什麽人為她安排好一切,她衹需過種既定的生活。她吃不了任何苦頭。
  
  苒青不想讀書,不想做任何動腦筋的事。她知道,即使自己拿到博士學位,也
  沒什麽用處。多少年來,她唯一的夢想,就是能有一間小小的屋子,有一屋子她喜
  歡讀的書,她衹需呆在屋子裏讀書、編故事。她不知道怎樣才能實現這個夢。也許
  ,該嫁個有錢的丈夫?
  
  對於苒青來說,婚姻常使她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味道。在很小的時候,她常會想
  象嫁給一個很窮很窮的男孩,就象七仙女和董永一樣,然後奇跡般地給他一種幸福
  快樂的生活。隨着年齡慢慢增長,感情上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糾葛,苒青終於發現
  ,她永遠不可能在婚姻中找到歸宿。她可以死命地去愛一個人,在這樣做的時候,
  她也會想和這個人永遠相守。可是,一旦想到婚姻,她總覺不可靠,不可信。她不
  相信世界上有永恆的情感,而婚姻,實際上是使某種東西變成兩個人的永恆。
  
  但她還是結婚了。在她的手中,有一份花了十七塊人民幣得來的紅緞面結婚證
  書。張帆也有同樣一份。可它從未使苒青産生一種神聖的感覺,即使在剛剛拿到手
  的時候。她衹覺得很滑稽。苒青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結婚,她總也想象不出自己是一
  個男人的妻子,和一個男人是自己的丈夫的那種情形。但因為要出國,因為結了婚
  張帆就可以陪讀來美國,而張帆好象把來美國作為他生活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為
  了報答他曾在她痛苦的初戀結束後給予了她安慰,她纔有了這張證書,有了一個結
  婚的概念。沒有婚禮,沒有蜜月,沒有洞房花燭,什麽什麽都沒有,她便已是人妻
  ,但她並不為此覺得幸福和自豪。而且,就在她和張帆去領結婚證那天,她和張帆
  在路上因為要乘車還是要走路去這麽點小事大吵一場。當他們板着臉,填好表格,
  拿到各自的結婚證書時,她笑了:“這就算結婚了?”當然,在這個世界上,如果
  有她要嫁的人的話,那個人就是張帆。張帆是實實在在地疼着她愛着她讓着她的。
  
  轉眼之間,苒青來美國已經一年。這一年,在苒青的生命中,也許是最睏難的
  一年。出國以前,她以為美國是天堂,她會在這個自由富裕的國度裏自由自在地成
  長和創業,來了以後纔知道,她得獨自面對怎樣的睏境!金錢上的貧乏,學業的繁
  重,生活上的不適都沒什麽,最使苒青絶望的就是孤獨和寂寞。這是一種她堅信永
  遠剋服不了的孤寂,不是因為沒有朋友,不是因為獨處,而是一種文化上的寂寞,
  一種漂泊異國他鄉的孤獨。沒來幾天,苒青就發現,美國人節奏很快,情感也是粗
  綫條的,而苒青又是多愁善感慣了的,她覺得自己是被置身於一個無邊無際的大沙
  漠中。在寫給國內朋友們的信中,她大駡美國文化是“雜種文化”。她不明白,到
  底是因為什麽,使得她和那麽多同胞想方設法地來到這塊土地上,而且,好多人還
  想在這裏紮根。僅僅是因為所謂的“自由”和“富裕”?
  
  實際上,苒青不應多愁善感,她不應有時間多愁善感。即使不吃不睡,她應付
  起功課來也是力不從心。她不應有空閑多愁善感。可她實在是孤獨、寂寞!孤獨寂
  寞時她就拼命懷念,懷念另外一塊土地上她曾有過的那一切。因為懷念,這裏每一
  個日子都變得越發單調、漫長起來。
  
  為了使自己輕鬆些,苒青選了英文課。她的英文本來就糟,來到這裏後,不知
  是一種什麽心理,她總是對英文有一種抵觸情緒。在她看來,英文也和美國人一樣
  ,太粗糙,不象中文,可以表達出那麽復雜細膩的情感。她不想承認有這種感覺是
  因自己的英文太差。
  
  英文課得常寫作業。苒青記得第一次寫作業,她的題目是《中國女人的情感危
  機》。她故弄玄虛地胡亂寫一氣,象“性溝”、“婚姻與愛情的分離”、“男人心
  理的回歸母體傾嚮”等等。英文老師很感興趣,苒青卻在心裏不停地駡自己。她覺
  得,寫這類題目仿佛是在出賣作為一個中國女人的人格,無恥透了。她當然不知自
  己為什麽會這樣責備自己。
  
  英文老師很胖,卻喜歡穿得鮮豔,苒青覺得她至少有五十歲了。她很會說,也
  很能說,苒青坐在那裏,看着她,靈魂早已不知飛到哪裏去了。她的目光總是空空
  洞洞,英文老師也總是問她:“苒青,你還在這裏嗎?”苒青抱歉地笑笑,把眼睛
  盯在書上,卻不知在看些什麽。
  
  苒青知道英文老師不喜歡她,什麽樣的老師都不會喜歡這樣的學生。可苒青覺
  得英文老師很偉大,因為她告訴過苒青,在她讀研究生時,丈夫便為了別的女人和
  她離婚了。她自己帶着三個孩子,從兩歲到八歲,硬是念完了學位。苒青想象不出
  那是種什麽樣的日子。她覺自己太無能。
  
  苒青很喜歡英文老師辦公室墻上的那幅畫:紫色的天空,金色的星星,一個黑
  色的被誇張得變了形的人體。苒青覺得這幅畫裏有一種無法言傳的深奧的哲理。每
  當她凝視這幅畫時,她就會感到一種被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感覺。她想爆發,想渲泄
  ,可那衹是一種內心的掙紮。即使自己痛苦得扭麯變形,她也衹能扯過一片憂鬱的
  紫色,嚴嚴實實地裹住自己。那些金色的星星,衹是一種誘惑,一種誘惑人去夢想
  卻又無法捕捉的空朦!
  
  那時,苒青還沒有畢業,讀研究生二年級。她總想畫點什麽,她覺得,若是蘸
  着自己的鮮血,在一片黑色上隨便一抹,便會誕生一幅驚天動地的傑作。自從那時
  ,她便有了個總也擺脫不了的願望:切開自己的手腕,讓殷紅的血流淌。
  
  為了她,張帆可以摘下天上的星星。苒青有時覺得他很可憐。為了讓苒青快樂
  ,他想盡了辦法。記得有那麽一連幾天,苒青忽然來了興致,畫了好多鬼。三衹眼
  的,兩個頭的,沒有腿的……苒青竭盡了自己的想象,她覺得很開心。苒青難得有
  那樣心平氣和的時候。
  
  張帆高興得不知怎樣討好苒青,為她買了許多作畫的白紙,為她削鉛筆,還把
  那些畫一張一張地釘在墻上。嘴裏不停地說:“苒青,你真聰明,真有天才,你該
  去學藝術的。”
  
  苒青於是也不知天高地厚了。她忽然萌發奇想,要學時裝設計。因為張帆誇她
  對色彩敏感。她興衝衝地去買了一套日本出版的《文化時裝講座》,又去時裝設計
  班交錢報了名。可是,沒過兩天,她就把這事忘到腦後了。
  
  苒青對英文老師說:“蘇珊,我以前見過你的,真的,好久好久以前了。”英
  文老師的頭髮是少女般的童花式,並且染了黑。她穿着一件火紅色的體恤衫,一條
  藍底印有大朵紅色鬱金香的裙子。這身打扮,讓苒青覺得忙亂不堪。更讓苒青覺得
  煩躁不安的是,英文老師胸前別着一隻大大的金光閃閃的貓型飾品!
  
  苒青坐在她面前,眯起兩眼,直直地盯着英文老師不斷翻動的兩片薄唇。其實
  ,她內心很明白,自己從沒見過她,衹是這種感覺,這種坐着聽一個人不停地講什
  麽而什麽也沒聽見,連自己在哪裏都不知道的情形,以前一直有。
  
  英文老師吃驚地瞪大眼睛。她的眼睛是藍色的,是那種幽幽深深的藍。上課時
  ,它們常能使苒青想起蘇聯電影《第四十一個》中女主人公開槍打死愛人後令人心
  碎的凄喚:“我的藍眼睛!……”如果衹是這雙眼睛,是富有誘惑力的,苒青想。
  藍色的眼睛會使人有一種想走進去沉睡不想醒來的欲望。如果英文老師是個男人,
  而且是個不太老、不太胖的男人的話……苒青最不喜歡的就是胖男人。胖男人令她
  想起褪光了毛的豬。英文老師臉上塗着厚厚的粉,卻掩蓋不了褐色的老人斑。薄唇
  畫成了兩條血綫。苒青很喜歡白人嬰兒,皮膚白得透明,可以看見底下藍瑩瑩的血
  管。仿佛用指甲輕輕一畫,那皮膚就會破裂。而且,每個嬰孩的眼睛,竟是那麽清
  澈無邪,折射着太陽和彩虹的顔色。
  
  英文班上有個日本女孩,叫和子。長得還可以,衹是妝化得很濃,兩個眼圈塗
  得藍藍的,嘴上抹着熒光唇膏。她對苒青倒挺客氣,有事沒事會聊上幾句。可是,
  對日本人,苒青總是有種不友好的態度,她認為日本人生性野蠻兇殘,不然,二戰
  時他們怎麽會殺了那麽多中國人。
  
  和子喜歡談論她的丈夫。她總說他“非常漂亮”。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
  在苒青的印象裏,好象難得有那樣好的天氣。英文課後,和子邀苒青去“藝術廣場
  ”坐坐。那兒實際上衹是一片巨大的草坪,有深灰色的柏油人行道縱橫交錯。天藍
  得可怕,透明一般,苒青覺得它不是在頭頂,而是在腳下,直有種想跳進去的衝動
  。廣場旁教堂的鐘樓莊嚴肅穆,尖頂直刺而上,猶如一股衝天的怨氣或怒氣。遠處
  群山起伏,湖面波光鱗鱗,苒青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沒有席慕蓉詩中那種“山川莊嚴
  而溫柔”的感覺,而是覺得自己周圍的一切在這片祥和的氛圍中是絶對值不真實的
  。
  
  她和和子相對而坐。和子的手裏,折着一隻漂亮的紅紙鴿。苒青仰頭看着天,
  風吹過的時候,頭髮便亂亂地遮住了半邊臉。她總試圖從萬裏無雲的晴空中看出點
  什麽。
  
  “苒青,喜歡這兒嗎?”和子有一搭無一搭地問着話。她的頭髮很長,很柔。
  日本女人似乎都有一頭漂亮的黑發。
  
  “不,我會死在這裏的。”苒青的神情很嚴肅,她的臉上現出一種痛苦的表情
  ,眉毛也隨着緊皺到一起。
  
  “為什麽?”和子的聲音裏有種誇張的不解。她把折好的紙鴿放在掌上,歪着
  頭仔細打量着。
  
  “不知道。感覺而已。”苒青冷冷地說。她討厭和子的做作。她總覺得和子在
  刻意表現一種女人氣,日本女人氣。
  
  “你不該這樣,苒青,康奈爾是所著名的大學呢,況且你又是博士生,還有資
  助。”和子很認真地勸慰着。
  
  苒青開始有些不耐煩。她最恨聽這些話。她覺得一切都和她沒有關係。她不喜
  歡什麽康奈爾,博士,資助,她可以不要這些東西,因為它們並沒使她高興。她不
  知她要什麽,也不知什麽會使她高興。
  
  遠處,兩個光着膀子的美國男孩在玩飛盤,金黃色的頭髮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白色的飛盤旋轉着,在緑色的草地映襯下,好象某種係着夢幻的東西,在兩雙手中
  飛來傳去。苒青好象也有過這樣的時候,在好多好多年以前。她的心裏,掠過那麽
  一絲若有若無的溫柔的痛楚。
  
  她輕輕地嘆口氣,對和子說:“你有你丈夫的照片嗎?能不能給我看看?”和
  子從書包裏掏出皮夾子,抽出一張照片遞給苒青,臉上是一種期待和愉悅的表情。
  
  苒青突然大笑起來,笑得滿眼是淚。“哦,和子,這就是你漂亮的丈夫嗎?哈
  ,多麽醜陋的日本人!瞧他的眼睛,細得象一條綫,還惡狠狠的,鼻子朝天,雨可
  以滴進鼻孔裏,牙齒暴突,門牙大得嚇人,簡直是一個活生生的龜田嘛。”苒青衹
  是知道,龜田總是小時候看的電影裏那些呲牙瞪眼拿着刺刀對中國人駡“八格呀嚕
  ”的日本軍官。
  
  和子的臉漲得通紅,她一把奪過照片,大聲地說:“你太粗魯了!”站起來飛
  快地離去。
  
  苒青依然坐在那兒,茫然地看着和子背後飄飛的長發。她知道自己太無禮,但
  是,她有了種發泄之後略微的輕鬆。其實,她說這些話是毫無意義的,不要說和子
  的丈夫沒有那麽醜,即使醜,和自己又有什麽關係呢?但她就是想刺刺和子,什麽
  也不為,她知道說這些話時,自己的心裏很是有種惡狠狠的勁頭。
  
  苒青迷迷糊糊地又在那裏坐了很久、很久,那兩個金發男孩也在那裏玩了很久
  、很久……天空依然晴朗得不真實。
  
  苒青想給張帆寫封信,卻不知該寫什麽。好長時間沒寫了,有時似乎忘記自己
  有個丈夫在國內。剛來的時候,她每星期寫一封,什麽什麽都要告訴他。她不想讓
  張帆為她擔心,在她迄今為止所遇到的男人中,張帆是最愛她的一個。可是,自從
  去年鼕天去了一次紐約,自從她和達明之間發生了那些以後,要給張帆寫封信是很
  難很難了。往往地,幾個星期也寫不了一封,張帆總是來信問到底怎麽了。
  
  苒青為張帆感到難過,有時她真想寫信告訴他,到底怎麽了。可是她知道不能
  。等他來了再說吧。來美國,該是他此生最大的願望吧?從苒青認識他,他唯一不
  變的話題便是“出國”。
  
  “張帆,你好,來信收到,勿念。”苒青坐在桌前,攤開的信紙上,衹寫了這
  麽幾句。她呆呆地坐着,腦子裏想象着張帆此時正在做什麽。她發現,根本不可能
  再對張帆說“想你”“愛你”等等。她有時很奇怪達明會怎樣給他的“妻子”寫信
  。他是很會說些水分很高的甜言蜜語的。苒青很奇怪女人為什麽會喜歡受騙。
  
  《聖經》上說,蛇引誘了女人,女人引誘了男人,這是人類罪過的由來。這樣
  看來,男人比女人愚蠢多了。可苒青總覺得達明是在和她玩一場遊戲,她卻傻得當
  真了。達明很聰明,她不是對手。再說,她沒有玩遊戲的心思。隨他去吧,她常常
  會這樣嘆息。她覺得自己已死下一條心,什麽都不顧及了,哪怕達明把她殺死碾碎
  ,她也絶不哼一聲。
  
  她唯一擔心的是,張帆怎麽辦?
  
  〈四〉
  
  張帆的每一封信,都是要苒青好好生活,好好讀書,少打長途電話。苒青無法
  想象沒有電話的日子自己會怎樣過。有段時間,她幾乎每晚都要給達明打電話,知
  道他在電話的那一頭,心裏總是種安慰。布朗夫人曾不解地說:“苒青,你每天總
  在講電話。”因為孤獨,苒青在心裏說。凌力告訴過她,這兒中國人打電話最多,
  時間最長。苒青知道,中國學生在這兒的日子並不是那麽好過。中國人性格內嚮,
  舉止拘謹,大大地妨礙了與別國人的交往和勾通。而中國人彼此之間,也有好多是
  “老死不相往來。”中國學生的學業不錯,但好多國傢的人都缺少對中國學生實際
  上的人格的尊重。中國太窮,所以中國人好些方面太猥瑣,讓人看不起。在周圍的
  中國學生中,苒青發現他們很容易三三兩兩地結成一個小團體,周末一起玩玩,平
  時打電話聊天兒。凌力告訴苒青他曾和另一個男生在電話上從晚上十一點聊到早上
  五點,而他們就在相鄰的兩座樓裏!
  
  布朗夫婦和由美子都是難以遇見的好人。但是,苒青總覺得他們並不能理解她
  。她的英文也不允許她與他們深談。凌力是任何時候都可以聽她談的人,可在她的
  觀念裏,他過於“凡夫俗子”。苒青發現自己需要一種心理上的認同,一種也許衹
  是表面上的理解,至少是一種默許式的傾聽。也許,這是因為她缺少判斷和支配自
  己行為的能力?
  
  世界總是很小很小。聖誕節從紐約回來後,苒青和凌力在電話裏聊天。說了一
  會兒,凌力大叫:“達明和我同係,低一年級。”他們都是北大物理係的,凌力早
  來兩年。而且,更巧的是,凌力有個可能會成為女朋友的同學,現和達明又是紐約
  大學的同學。苒青頓時覺得和凌力親近了許多。
  
  凌力不是苒青以前圈子裏的那種人。苒青覺得她以前的那些朋友都很無私,從
  不圖回報。凌力卻常想“吃豆腐”。早時苒青曾告訴過達明,凌力挺善解人意,是
  那種什麽事都可商量的人。當然,她心裏知道凌力並不是那麽無私。
  
  有一天晚上,凌力邀請苒青去參加聯誼會舉辦的“中國問題研究會”。凌力是
  聯誼會的負責人之一。會後,凌力問:“我們開車去兜風怎樣?”苒青當然一百個
  願意。
  
  深夜的小鎮是十分安靜的。一個行人也沒有。衹有路燈,忠實地立在路邊,灑
  着祥和的光。苒青突然有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在國內時,她總纏着父親要摩托
  車。她想有輛摩托車會是件很痛快的事,心情不好時,開足油門,瘋狂馳騁,哪怕
  一頭撞死……她催促凌力把車開到最高速,這麽晚了,難得會有警察找麻煩。她打
  開收音機,讓搖滾樂響得震耳欲聾。
  
  凌力把車開到郊外的湖邊。他熄了火,沉默地坐着。苒青很討厭這種沉默。凌
  力的呼吸她聽得一清二楚。她想狠狠地用什麽塞住他的嘴。
  
  她打開車門,一步跨了出去。外面寒風刺骨,可以看見湖面起伏着銀白色的波
  浪。她穿黑色套裝,裏面白毛衣的領子上,綴着一隻黑絲帶係成的蝴蝶結。對於黑
  色和白色,她有種特殊的偏愛。
  
  凌力出來站在她背後。他的手臂有意無意地擦着她的前胸。她走開兩步,雙手
  抱肩,目光緊盯湖面。實際上,她什麽也沒在看。常常地,她會夢見一個湖,湖上
  結着藍色的冰,一道接一道的白色圓形印痕,從湖心嚮外伸展開去。她赤裸着順着
  那些印痕慢慢遊移,一隻黑色的大鳥,緊貼她的肩膀無聲旋轉。沒有天空,沒有大
  地,就那麽一湖藍色的冰,白色的圓圈。她從來沒走出過……
  
  “苒青,你今晚很迷人。”凌力的話在這樣的時候很是讓苒青翻胃。
  
  “我這輩子從沒迷人過!”苒青冷冷一笑。
  
  “真的,你這身衣服使你很脫俗。特別是你裏面那件毛衣,真的很漂亮呢。把
  外套脫了吧。”凌力邊說邊試圖扒下她的外衣。
  
  苒青用力扭轉身,掙脫開。“莫名其妙,為什麽非要你喜歡?”她很惱火,卻
  也不得不控製些。無論發生什麽事,都不會有人的。也許,凌力沒有那麽壞,也沒
  那麽大勇氣,但是,還是小心些好。她知道人在長期孤寂的環境中,會有怎樣的欲
  求,何況是男人。
  
  凌力悻悻的,鬆開手。苒青無言地看着他,目光中並沒有責備的意思。她有些
  可憐他。凌力有些太“笨”。其實,苒青是很容易對付的。達明,那樣一個不起眼
  的小男人,不是輕而易舉地就使她整個投進去了嗎?
  
  畢竟,深夜的湖畔還是很迷人的。特別是清冷的水色,好象在有意無意地炫耀
  一種神秘,一種誘惑。美國人是不願也許也無法領略這種靜謐、淨化的美麗的,他
  們喜歡酒巴、餐館、保齡球場或計算機遊戲室。如果在國內,再冷的天,這兒也會
  是戀人們的天堂。多麽空曠的湖邊啊,湖水輕拍岸邊的礁石,如泣如訴,光禿禿的
  垂柳枝條默默地撫着水面,也讓苒青的心裏,悠悠地産生出一股懷想,一股感慨,
  一股很寬容的溫柔。
  
  “凌力,謝謝你。這兒真美。似乎在國內時,我也去過這樣一個地方。”苒青
  輕聲地對凌力說:“不知為什麽,有時對周圍的一切,總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凌力笑笑,沒說什麽。苒青知道,凌力是不會懂她的心境的。
  
  “回去吧,這裏太冷了。”凌力的手在苒青的肩上拍了拍。苒青擡頭看看他,
  又垂下頭,沒有言語。凌力的手也就一直放在她肩上,直到她上車。苒青心裏很有
  些不舒服。她不怕受傷害,卻又在某些方面不願讓某些人沾某些便宜。可是,她又
  是個太軟弱的人,從來就抵禦不了孤獨的誘惑。以後還是不要跟他出來了吧,她想
  。可是……她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孤獨過!
  
  〈五〉
  
  窗外又在下雪。已經是春天了,可是這兒的天仿佛除了雪就是雨。苒青在床上
  坐了一會兒,呆呆地看着靜靜灑落的雪花。記憶裏的童年,好象總有美麗的白雪花
  ,打濕身上的花燈芯絨衣裳,弄髒腳上的紅燈芯絨鞋。都多少年了呢,苒青嘆口氣
  。不知現在家乡的鼕天是不是總有白雪厚厚地覆蓋大地,蒼翠欲滴的鬆枝馱滿一片
  晶瑩?聽說現在那兒的氣候都變暖了,雪可能也少了吧?可這鬼地方怎麽總這麽多
  雪呢?想起傢,想起以前,苒青總是心疼,總是恍惚,對於生命和人生本身,她嚮
  來缺乏一種透徹的理解和接受。
  
  “苒青,我今天開車去學校,要不要帶你一起去?”在學校圖書館做事的布朗
  先生在客廳裏喊。苒青的住處離校園挺遠,加上康奈爾又在山上,得爬很大的坡,
  每天她至少得花二十多分鐘走到係裏。走路爬坡,總讓她大汗淋漓,可過不了多長
  時間,風一吹,便覺一種刺骨的涼。每到這種時候,苒青就想哭,就覺得有種莫名
  其妙的委屈。布朗先生有時開車去學校,他是個很善良的人,衹要苒青願意,她就
  可以搭他的車。可是,她又不願聽他路上抓緊每一分鐘對她講道。他們夫妻都是虔
  誠的基督教徒,他們的熱心傳教,常使苒青尷尬不堪。常常,當他們正不厭其煩地
  諄諄教誨苒青時,苒青心裏卻正想着對於他們來說很罪惡的事情。這往往使苒青覺
  得自己不可救藥。
  
  “謝謝,不用了。”苒青根本不想去學校。她不知是不是還有別人象她這樣常
  逃課。她的課最早的是早上十點,但她還是隔一、兩個星期逃一次。她根本對那些
  不感興趣。她對什麽都不感興趣。
  
  張帆來信說他申請出國被拒絶了,單位不批。規定從一月一號開始,凡申請出
  國探親者,須配偶在國外一年以上方可批準。張帆一月三號收到苒青寄給他的所有
  材料,新規定剛執行了兩天。苒青懷疑自己潛意識裏也許並不想張帆來,不然,她
  完全可以早一些時間給他寄材料。張帆信上說他因此很沮喪,什麽事都不想做。苒
  青不但沒為他擔心,反而有種說不出來的煩。她覺得張帆想來美國並非是要和她團
  圓,而是他衹是想來美國。就象他們結婚並不是因為張帆說“我愛你,我們結婚吧
  ”,張帆永遠也不會這樣說。而是苒青說“我如果能出去,一定把你帶出去”。苒
  青從沒想到要出去,是張帆為她聯繫的。張帆聯繫了兩、三年也沒拿到資助,就說
  給苒青試試,也許苒青的運氣好些。他給苒青造了假的成績單,蓋上用肥皂刻的圖
  章。結果苒青的運氣真的好,聯繫了三個學校兩個給資助。她沒食言,拿了護照的
  第二天就和張帆領了張結婚證。雖然因為一件莫名其妙的小事去領結婚證的來回路
  上他們一直在吵,以致於苒青氣得那天中午飯都沒吃,可法律上他們是夫妻。當然
  ,苒青並沒把這些看得很重,不然,就不會有她和達明之間的一切了。衹有當和達
  明之間的這一切給她帶來苦痛時,她纔覺得有愧於張帆。張帆永遠也不會做這樣的
  事。他說過不管和哪個女人結婚,他都會很專一。這是他的本性。有時她很怨張帆
  ,如果不是他把她弄出來,她是不是就不會受這麽多苦呢?在國內好好呆着,過一
  種很清貧很浪漫很輕鬆的日子,不時地有“愛情”滋生,比在這兒忍受這種孤獨寂
  寞好多了。當然,假如不出來,她說什麽也不會結婚。她根本不想對任何一個人許
  諾一生。她至今還沒發現這樣一個人可以讓她愛一生許諾一生。
  
  吃了午飯後,她看了會電視,也覺沒什麽意思。美國的電視片大都是娛樂片,
  在她看來,根本沒內容。她於是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對着外面發了會呆,心想還是去
  辦公室看看吧。
  
  她穿上國內帶來的“鴨鴨牌”羽絨服,是那種說不清顔色的顔色,做工很呆板
  。大陸來的學生很多穿這種,所以單憑衣服苒青就可以判定是不是大陸來的。她知
  道很難看,但是也捨不得花錢去買。她的錢,捨得花的衹是買食物和給達明打電話
  。況且,這種衣服倒是很暖和,特別是這種下雪天。
  
  她扣緊領口,係上帽子,微低着頭,慢慢悠悠地走着。因為天冷,路上行人很
  少,即便有那麽幾個,也是腳步匆匆。路邊停滿顔色不一卻都頭頂白雪的汽車,
  傢主要為學生服務的書店、速食店、小百貨店的門都關着,看不見裏面是否有顧客
  。這些,苒青都熟悉了,可是,越熟悉,她越覺得陌生。在國內念書時,從宿舍到
  教室,不管遠近,都是在校園,衹需要走那矮矮壯壯的法國梧桐間的柏油馬路。而
  在這兒,卻要穿過居民人口和學生人口一樣多的小鎮,才能到那沒有門的校園門口
  。所謂的校門,其實是一座橋,這端連着小鎮的“大學街”,那端便是校園了。橋
  下是一山澗,雨後往往水流很深,很急,現在已經結冰,上面覆蓋着厚厚的積雪。
  苒青從來不敢往下看,她怕那種眩暈的感覺。聽說有個日本女孩因為成績不好而跳
  進這條深澗自殺了,屍體第二年春天化了凍纔找到。苒青想不管她的成績多糟她也
  不會自殺,能讓她死的,衹是一個“情”字,特別是和男人之間的情。
  
  康奈爾是美國八所“長春藤”學校之一,校園的美麗和學術的卓越一樣有名。
  校園坐落在山頂,俯瞰整個鎮區和咔由咖湖。校園依地勢起伏有緻,溪流、湖泊、
  瀑布夾雜其間,更不用說大大小小的樹林、森林和草坪了。剛來時,苒青曾為片片
  緑緞般的草坪,草坪上活蹦亂跳的長尾巴小鬆鼠,涼爽沁人肺腑的森林,和波光漣
  灧的湖水贊嘆不已,在國內,連城市裏的公園都沒這樣漂亮呢。可是,時間長了,
  也就膩了。特別是這種陰陰冷冷的天,一切都隨天氣一起變得灰蒙蒙了。辦公室在
  係裏的計算機房隔壁,“吱吱”的打印機聲一直不斷。苒青去時,大傢剛吃過中飯
  ,正在聊天兒。苒青跟每一個人說聲“嗨”,便坐在自己的辦公桌邊聽他們議論係
  裏那個據說學術上很有名的女教授依達。苒青沒來之前,係裏的錄取通知書上說依
  達是她的指導教授,她給依達寫了封信,還寄了幾張照片呢。可來了後,不知為什
  麽,又換成了美籍華人珍妮陳,一個五十多歲從沒結過婚的老女人。“依達挺能幹
  呢,聽說她在哈佛念博士時就發表了很多在我們這領域影響不小的論文呢。”金發
  碧眼,丈夫在鎮上一傢建築公司做工人的凱琳說。苒青很喜歡她,因為她很熱心,
  耐心,苒青上課時一個字也聽不懂,一堂課下來,筆記本上總是白紙一張,凱琳就
  把自己的筆記復印一份給苒青,苒青不明白的地方,她就解釋給她聽。“太能幹的
  女人總是不怎樣。不然,她怎會離兩次婚?”嚮來尖酸刻薄的另一美國女生瑪麗說
  。她個子比苒青還矮,大概衹有一米五五左右,又胖,所以,二十八、九了,連個
  男朋友也沒有。她說話嚮來沒人願聽,在辦公室人緣很差。也許是她心裏很自卑吧
  ,所以她就用尖刻做保護層?“她太瘦,連個屁股也沒有。又神經質,你看她上課
  時雙手總是在腹前攪來攪去。”胖胖的,有着碩大臀部的印度學生杜兒咖,眨着她
  的大黑眼,撇撇她的棕色大嘴說。杜兒咖來自印度的名門望族,卻很平易近人,雖
  然說話常很“噎人”。
  
  所有的人都笑了。連那兩個從不加入女生談話的美國男孩傑夫和司考特也忍俊
  不禁。這一年,共來了十個研究生,衹有他倆是男的,便顯得非常珍貴了。傑夫一
  來就被高年級的一個女生纏得緊緊的,氣得別的女生見了她就瞪白眼。司考特是同
  性戀。他高大俊美,一頭齊肩金發在腦後紮起一條馬尾巴,走路慢騰騰的,從背後
  看,很象一個女郎。苒青很驚訝他怎會有那麽紅豔的嘴唇,真可以說是嬌豔欲滴了
  ,讓人産生一種想吻的衝動。她本以為司考特在他的“愛情”中扮演女人角色,可
  當他在一個“派對”上把他的“達令”介紹給她時,她愣了。他的“女朋友”是個
  紐約“唐人街”出生的華人小男孩!他又瘦又小,腦後一縷黑發長及腰際,見了司
  考特,總是小鳥依人般地依偎在他身邊。而司考特的那份柔情,可能會使所有在戀
  愛中的男人自愧不如。他看那華人小男孩時的目光總是溫柔似水,含情脈脈,一會
  兒給他拿飲料,一會兒拿零食,無微不至。司考特曾對苒青說,同性間的愛和異性
  間的一樣熱烈、纏綿,可苒青怎麽也不明白兩個男人怎麽做愛。但她不好意思問。
  “你們都別這麽刻薄了吧,”一嚮厚道的上海女孩曉晴說。她和苒青同一導師,平
  時也是對苒青很照顧。“依達也挺可憐,好不容易嫁了個她喜歡的,又出車禍死了
  。一個人孤單單的,連個孩子也沒有。前些天她還和我說起來要去收養個小孩,不
  然太寂寞了。”
  
  “可我上星期去文學院的聚會,看到她坐在一個小男孩的膝上。後來人傢告訴
  我說他是心理係的研究生,比依達小八歲呢。”總是化妝濃得象女鬼似的韓國女生
  惠江說。有次可能是惠江沒來得及化妝,苒青看到她的臉坑坑窪窪,還有好多黑點
  。
  
  苒青覺得很厭煩。別看她們背後這麽說依達,當面還不是照樣巴結她?惠江和
  瑪麗選了依達做論文答辯委員會的主席。看來外國女人和中國女人一樣地喜歡背後
  說人長短。人的劣根性都是一樣的。也許看到了苒青臉上顯出的不耐煩,曉晴走過
  來,拍拍苒青的肩,小聲地問:“苒青,這些日子過得怎樣?”
  
  “還好,老樣子。”苒青很疲憊地笑笑說。她們在一起總講中文,儘管辦公室
  有人抗議,她們也不理睬。中國人之間講英文,總覺怪怪的。“她們這麽這樣講依
  達壞話?真殘忍。”
  
  “是啊,沒多大意思。我要去計算機房,你呢?”曉晴背起書包。
  
  “我去圖書館看中文小說得了。”苒青打個哈欠說。
  
  外面雪已停了。灑過????的路,雪化成水,把路邊的雪也染成灰褐色,很是醜陋
  。苒青無精打采地走着,黑色張帆布書包長長地拖至臀部。她不記得自己在國內時
  曾有過這個樣子。
  
  〈六〉
  
  “安娜,你這身衣服漂亮極了。”苒青對來自墨西哥的安娜恭維道。安娜的五
  官長得很好,衹是有些顯老,而且,汗毛太重。今天她穿一件海軍藍襯衫,同樣藍
  底白點長裙,一條白絲巾,鬆鬆地係在頸上。
  
  “謝謝,”安娜拍拍苒青的肩。因為都是外國人,所以彼此之間要親熱些。
  
  “苒青,近來過得好嗎?”安娜關切地問。
  
  “怎麽說呢?”苒青嘆口氣:“還過得去吧,衹是總不開心,非常沮喪。”
  
  “你是不是太孤單了呢?一個人住嗎?”安娜的眼神很真摯,一擡腿,坐到了
  苒青的桌上。
  
  “和一對美國夫婦還有一個日本女孩合住。可是沒什麽可和他們說的。可能是
  文化差異吧。”她自嘲道。
  
  “你有中國朋友吧?”
  
  “有幾個,可也是不這麽談得來。即使和他們在一起,我也覺得孤單。”苒青
  一手托腮,語調裏透出一種很壓抑的東西。她說的是實話。
  
  “我剛來時也是這樣。沒有朋友,一到周末就嚎啕大哭。”安娜表現出一種同
  病相憐的樣子:“後來,我就去看心理醫生。在那兒,我認識了一些和我有類似情
  況的外國學生,大傢一談,心裏就輕鬆多了。”
  
  苒青不怎麽相信。在國內時,即使她有那麽幾個好朋友,也常常是覺得孤獨寂
  寞,覺得自己和別人格格不入,生活在不同的世界裏。記得出國前,有一天晚上,
  也是深夜,那幾個常和她在一起玩的小哥們在對面的房間裏搓麻將。平時,她總是
  陪伴他們,給他們做夜宵,但那晚因第二天得給學生上課,就先回房間了。
  
  她那時是一個人住。一間屋子,大大的,除了一張床,就是一張書桌,還有一
  個裝滿了書的原木書架。四周空空蕩蕩,墻壁是慘白的顔色。她躺在床上,熄了燈
  ,瞅着窗外婆娑的梧桐葉子出神。小哥們的吵鬧歡笑聲不時傳來,她聽得見,可覺
  得那是在另一個和她無關的世界。她不知自己是誰,她覺得白天的自己和晚上的自
  己不是一個人。她睡不着,打開收錄機,聽那首不知聽了多少遍地歌:
  
  輕輕地捧着你的臉
  替你把眼淚擦幹
  這顆心永遠屬於你
  從此你不再孤單……
  
  誰能擦幹我的眼淚,誰能對我說他的心永遠屬於我!苒青很是傷感。她想着張
  帆,他們剛領結婚證不久,為的是張帆以後可以通過“陪讀”出國。可對她來說,
  張帆好象還是陌生人!他們相識三年,什麽時候張帆說過“這顆心永遠屬於你,從
  此你不再孤單”呢?也許張帆愛她,可他從沒對她說過“我愛你”,他衹是說他再
  也不會去找別的女人。苒青沒有一種相屬的感覺,她多麽希望自己能完完全全地屬
  於一個人!心,不再動蕩,不再漂泊。
  
  可她停不下來。在她的感情世界裏,仿佛總是沒有驛站,沒有終點,她衹能不
  停地跋涉,不停地掙紮。她好纍,好疲倦。如果前面有棵大樹,讓我停靠,磕盡鞋
  裏的泥沙,那麽,我不再流浪,不再漂泊。她常這樣想。可是……張帆是個很忠於
  感情的人,也許,他就是那棵大樹,苒青卻沒有結束旅途,她掙紮着,不相信眼前
  的一切就是她魂縈夢係的一切,她所希望自己擁有的一切。“我吃了那麽多苦頭,
  付出那麽多,不是為了這一些,不是!”每當朋友們勸她現實一點時,她總是這樣
  回答。為了哪些?她並不知道。
  
  苒青知道自己又要失眠了。她開始煩躁不安。頓時,對門傳來的聲音使她十分
  惱火。特別是麻將牌在木桌上“唏哩嘩啦”的響聲,利鋸一樣拉扯着她的神經。她
  按耐不住了,咬住牙關,不讓自己歇斯底裏地喊叫起來。她趴到床上,用枕頭壓住
  自己的頭。不要這樣,不要!
  
  她跳下床,光着腳,衹穿着短短的睡裙,開了門,一步闖進對門的屋子:“你
  -們-能-不-能-輕-一點?”她咬牙切齒地吼道。她的頭髮亂蓬蓬地披着,臉
  漲得通紅,兩眼冒火。他們待她如同手足,平時事事讓她。不過,也從未見她發怒
  ,衹是有時很能撒嬌。所以,他們也沒在意,繼續專心玩着,其中一個還打趣說:
  “苒青,不讓你玩你忌妒了是不是?你根本不夠格。”另一個說:“快回去睡吧,
  明天你不是還要上課嗎?去晚了,學生又要去係主任那兒告你了。”苒青上課敷衍
  了事是有名的。
  
  苒青全身抖動着,不再說話。她在門口呆立了幾秒鐘,三步兩步闖到桌前,三
  下兩下把麻將全推到地上。他們這纔知道,苒青是真火了。但他們也沒說什麽,在
  桌上墊了一條浴巾,繼續玩。
  
  苒青回到房間,怔怔地坐在床上,好半天回不過神來。她下意識地把收錄機開
  到最大音量,是節奏強烈的搖滾樂。隔壁的人“咚咚”地敲着墻壁,她也不理睬。
  
  “受不了,真受不了。”苒青象一隻被圍困的野獸一樣,在屋裏竄來竄去。她
  不知自己想找什麽,想做什麽,不是因為他們的吵鬧,不是,她明白,她衹是覺得
  無望,覺得悶覺得對一切都很失望,很絶望,一切都不是她想象的,不是她想要的
  。沒有人能懂她,沒有。
  
  她開始流淚。那震耳欲聾的音樂,更給她一種被睏孤島的感覺。四周都是茫茫
  大海,她無處可去。逃與不逃都是死路一條。別人都在岸上好好地活着。她面前沒
  有燈光,她什麽都看不見。這些“哥們”和她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們每天都很快
  樂。張帆離她很遠,他從來不知道她。她痛苦地發現,她的世界裏,衹有她自己。
  她開始無聲地流淚……
  
  第二天,苒青去醫院看神經科。她含着淚對那個老醫生說:“我有神經病。我
  睡不着覺,睡着也是老做惡夢。我好孤單,可覺得孤單時又不願和人打交道。我經
  常哭,覺得活着很沒意思。”
  
  老醫生慈善地看着她,笑笑說:“你沒病,可能是過於多愁善感,造成神經衰
  弱。吃點中藥吧,凡事想開些。”他給苒青開了一副中藥方。苒青沒吃,她知吃了
  也沒用。
  
  為什麽總是逃脫不開那種孤獨和寂寞!苒青很是不明白。
  
  “苒青,這兒有男朋友嗎?”安娜笑着問她。
  
  “這……”苒青想起達明。但她知道,辦公室的人都知道她是結了婚的人。“
  沒有,”她否認道。
  
  “啊!”安娜吃驚地揚起眉毛。“你們中國人真不可思議!你一個人,一個人
  !難怪你不開心呢。”安娜叫起來。
  
  “安娜,難道你不知道我已結了婚嗎?”苒青為自己感到惡心,她不明白為什
  麽要裝出一副忠貞的樣子來。大概是還脫不了中國人的虛偽吧?
  
  “可他還在中國!你們也算夫妻?”苒青知道,安娜本來在波士頓有個未婚夫
  ,後來嫌太遠,分開了,在康奈爾又找了一個。
  
  “他過段時間就會來美國了。他們單位規定我出來一年以上他纔可以申請出來
  。”苒青知道安娜不會明白這些。可事實的確是這樣。剛來幾個月,苒青就把銀行
  證明寄回去了,但張帆的學校沒批準他。苒青有時覺得這是天意。如果張帆上個學
  期能來,她寒假也不會去達明那兒,她的日子也就不會是這樣,有這麽多苦痛。這
  是一種無法訴說的苦痛。她也悲哀--夫妻團聚的機會,竟完完全全要受賜於人!
  
  “可無論如何,你得有人陪伴。一個人,”安娜做了個極痛苦的表情:“太難
  了。要不要給你找個墨西哥男孩?”
  
  苒青大笑起來。“謝謝你,安娜,用英語談情說愛我會覺得不舒服的。”在苒
  青看來,衹有中文才能表達明出那份纏綿、那份惆悵、那份熱烈和那份痛楚。她從
  沒想到要和其它國傢的男人攪和到一起。
  
  即使有達明,她還是孤獨。從這兒到紐約開車至少五個小時,她不會開,也沒
  有車,每次都是坐“灰狗”或達明別人的車去,每次都是很疲倦。疲倦得她有時真
  想把這一切畫上句號。苒青何曾有他陪伴!
  
  還有另外一種孤獨。躺在達明懷裏,她還是孤獨。當兩個人的肉體結合得毫無
  空隙時,她仍然覺得她和他之間還有長長的一段距離。那是永遠也不可能走完的。
  每在這種時候,她總是詫異,剛剛這樣相親相愛的兩個人,實際上,彼此十分陌生
  。不要說什麽心心相通,脈脈相連,就是她對他的這份苦戀,他又如何能懂?她為
  他付出的那一切,他又怎能知曉?苒青常為此憂傷。世界上,還有比心愛的人不懂
  自己更為落寞的嗎?你在為他流淚,為他痛苦,為他犧牲,為他絶望,他卻隔岸觀
  火,冷冷地看着這一切。
  
  夜靜如水的時候,在心裏靜靜地和他對話。告訴他:愛你,用生命……風搖動
  窗外的樹葉“沙沙”做響,一股冷氣,從玻璃縫中持續不斷地透進。期盼他有回音
  ,期盼自己的脈搏紊亂,因為那將是他思念的電磁波在幹擾,期盼他走進自己的夢
  ,握住自己的手……什麽也沒有。即使用心對話,何曾有回音!不眠之夜,看月影
  西移,祈求他黎明時走進,為自己拭去眼角的淚花;血色黃昏,拖着疲憊的腳步,
  盼望信箱裏有他一紙素箋……什麽都沒有。
  
  “安娜,你愛你男朋友嗎?”苒青想輕鬆些。
  
  “我很喜歡他。他挺有趣。不過,我發現藝術係有個巴西人挺不錯呢。昨晚我
  們一起去酒巴跳舞去了。當然,我現在的男朋友不知道。”安娜很得意。
  
  “你會和他結婚嗎?”苒青很認真地問。
  
  “怎麽可能!我從來還沒想到要結婚呢。那是四十歲的事吧。我找男朋友,
  是為了不孤獨而已。”
  
  苒青理解,她可以理解一切人。可是她自己做不到。她選擇一個男人,肯定是
  因為愛他。既然愛,她就想長相守。本來,在國內時,她就自認為是最解放的了,
  因她總是說“相愛就相守,不一定有婚姻。”她愛達明,她希望不要分離。所以,
  她老是有種怕失落的恐慌。失去他,我會死的,她常這樣想。
  
  “安娜,如果你和他分手,會難過嗎?”苒青在任何一次感情起伏中,都要受
  許許多多的苦。
  
  “不一定。如果他是最好的,我當然會難過。如果不是,可能不會。”
  
  “可你們在一起很長時間,分開總是不容易吧?”
  
  “為什麽不容易?說聲再見就行了。若真處得不錯,以後還可以做朋友嘛。”
  
  苒青是做不到的。她想,除非愛得不深,纔會這樣灑脫。要麽永不相遇,要麽
  永不分開,沒有別的選擇。如果相愛已深,分手後任何的接觸都衹能是一種回憶的
  痛楚。有時,她很是不明白,為什麽自己總是割捨不下這麽多?情感上,她總是完
  全地投入自己,受苦太甚時,她也希望能淡泊一些,可她總是瀟灑不起來。她想這
  也許是文化的緣故。中國人過於重情,實際上,也許過於重虛,不務實。西方人處
  理感情的方式常常使她目瞪口呆,但她就是學不會。
  
  達明也曾對她講過:“我們可以是好朋友。”她斬釘截鐵地說:“不可能!”
  她不知自己是不是太貪婪,總不想放棄得到的那些。雖然,她有時也很清醒:放棄
  與得到之間,並沒有什麽區別。世界上,沒有對於人生永恆的東西。得到之後,也
  許發現,那並不是自己想要的,那時就會自動放棄;但在沒有得到之前,她無論如
  何也是不會放棄的。
  
  達明並沒有使她少些孤獨,自從一切開始後,她更覺孤獨。特別是在她覺得受
  了傷害卻又無從訴說的時候。她思念他,呼喚她,每一個夜晚,都因此變得漫長起
  來。失眠時,她流着眼淚默念他的名字;入睡後,夢裏她四處找他,最後衹能站在
  風裏悲傷地哭泣……因為愛他,每天下課後她都把自己關在屋裏給他寫信,打電話
  ,不想見人,不想與人交談。她總覺得自己衹要一開口,就會在別人面前失聲痛哭
  。她逐漸地遠離他人。達明經常狠狠地傷害了她,她痛不欲生,卻又難以訴諸於人
  --這時,她就會有一種被世界遺棄的感覺。
  
  “苒青,不要在意太多,不要追究太多,不要想結果。那麽你就會快樂好多。
  ”安娜哲學家般地勸道。苒青深有同感。但是怎樣才能做得到呢?她的天性就是在
  意太多,追究太多,太想知道結果啊!
  
  〈七〉
  
  我太失望、傷心了。這兩個詞,未曾失望、傷心過的人是體會不到它的滋味的
  。我真的是失望、傷心!
  
  所有的悲劇,在你我相見時就埋下了伏筆,你我相聚的第一刻就拉開了序幕,
  而現在,已上演好久了。你看它高潮迭起,是不是?什麽時候是劇終,我不知道。
  劇終會怎樣,我也不知道。但悲劇總是悲劇,不會以喜劇來收場。作為悲劇中的女
  主角,我已疲倦萬分,衹希望它早點結束。你使我的每個日子都灰沉沉的,儘管現
  在是風和日麗的春天。
  
  那撕裂、掏空、疼痛、暈眩,以及怨恨……那空洞洞的遙遠的聲音;那個恍恍
  惚惚不知發生了什麽的感覺……
  
  我記住了這樣的日子,今生今世,刻骨銘心!心裏,已經為它點上了白色的小
  蠟燭……
  
  不知世上有多少女人象我這樣整年心裏都飄着雨雪,結着冰。可胸口的創痛依
  舊新鮮,血,汨汨流淌。可我無奈,我無法用它塗抹我的世界。我的面前是這樣灰
  暗。可是我多想,多想就這樣一下切開我的手腕,蘸着那般豔紅,為自己畫上一幅
  今生唯一想畫的圖畫:黑色的天空,白色透明的軀體,潑灑着鮮豔的晚霞般的血…
  …那肯定是很美麗,很動人的。
  
  苒青坐在桌前,淚水順着臉滴到紙上,斑斑點點。她每天都給達明寫信,她覺
  得自己的內心,就象夜裏海邊礁石上的草棵,一陣陣地被風捲過,被海浪侵襲過,
  她得不停地掙紮。她的功課,已經越來越跟不上了,她知道這樣下去,她非得被淘
  汰不可。若想保住資助,各科平均分數至少得B以上,可她有一科的期中考試已是
  不及格,那是在她從達明那兒回來的第二天。就是那次,她知道達明“結婚”了。
  可她顧不得這麽多了,她已失去了這麽多,她還怕什麽?她知道她沒有能力去爭取
  別的,她唯一能賭一賭的,就是達明。她是一個什麽都輸光了的賭徒,她沒有什麽
  再怕輸掉的。認識到這一點,她非常悲哀--她付出一切,仿佛就是為了失去一切
  。為了給自己一點點平衡,她把一切她所忍受的都歸罪於達明,儘管她知道,那是
  她性格的悲劇。她恨他,有時,她是那麽恨他,以致於想起他來,她會用所有的最
  惡毒的詞彙詛咒他,她會想象自己用什麽手段去報復他,在她的想象裏,她是不惜
  任何手段的。
  
  外面的天漸漸暗下來了,窗外樹上新發的芽苞,在暮色中看去,衹是一個個小
  小的黑點。樹林裏的溪流,遠遠地傳來“嘩嘩”的聲音。天是淡紫的青色,幾粒疏
  星已廖落於天幕。布朗夫婦和由美子都還沒回來,四周寂靜得能聽見夜慢慢降落。
  
  中午,苒青的導師珍妮陳,那個美籍華裔教授又把她叫到辦公室,很不高興地
  告訴她說,係上對苒青很不滿意,苒青平時幹的活不多,功課也不是很好,但念及
  這是苒青的第一年,係裏願意再給她一些時間。苒青一直低頭不語。“苒青,你有
  什麽打算?你倒是說話啊。”珍妮不耐煩地問:“你怎麽老是這種不在乎的樣子?
  ”
  
  我根本不在乎這些,從來沒在乎過。苒青想大叫,這些對我來說什麽都不是!
  
  “我真看不慣你們中國學生這種樣子!這是在美國!不好好念,來幹什麽?你
  們光知道美國好,為什麽不知道美國的競爭很厲害?不想吃苦就呆在中國好了!”
  珍妮駡中國人時,就把自己當美國人;駡美國人時,就當中國人。她四十年前來美
  國,纔十六歲,口袋裏衹有二十美元,儘管她的繼父是香港有名的商人,但她說她
  就為爭得那口氣,决不要他一分錢。她聰明勤奮,硬是靠着奬學金讀完了大學和研
  究生,拿到了博士學位。
  
  苒青也懶得理她。我和你不一樣,她心裏暗道。你可以不需要男人過一輩子,
  可以一輩子單身,我不行。我身邊必須有個男人,而且必須是個我愛愛我的男人。
  我為男人活着,沒有男人我生存不下去。我忍受不了孤單,也忍受不了寂寞,我忍
  受不了一個人的世界。我需要心的慰藉,也需要肌膚相親。“苒青,我在跟你說話
  ,你聽見沒有!?”珍妮提高了嗓門。她很胖,頭髮短短的象男人。苒青從未見過
  她穿裙子。有時,曉晴跟她嘀咕說懷疑珍妮是同性戀。
  
  “聽到了。”苒青心不在焉地說。聽到和沒聽到又怎樣呢?她有些茫然地看着
  珍妮。
  
  “苒青,你是不是很憂鬱?”珍妮問道。英文裏的憂鬱好象沒有中文裏的憂鬱
  “嚴重”,是被人們時常挂在嘴邊的。聽說,康奈爾大學有百分之七十的學生因為
  “憂鬱癥”看過心理醫生。“你也許應該去看心理醫生。”
  
  “我去過,沒有用。”
  
  那次聽了安娜的建議後,儘管似信非信,苒青還是去了學校的診所,心想反正
  是免費的,就當做聊天兒好了。可那個中年的女心理醫生好象是弗羅伊德的忠實信
  徒,她讓苒青回答完十幾個問題,確定苒青真的有“憂鬱癥”後,便開始不厭其煩
  地問苒青的童年。苒青自己也念過些心理學書,知道弗羅伊德那一套就是從人的童
  年時代,尋找人格形成的軌跡。一般說來,成年人的心態特點,是由其兒童時期所
  發生的某件或某些事所影響的。心理醫生問苒青的父母是否吵架,是否虐待過她,
  是否酗酒或吸毒,是否本身是憂鬱癥患者。苒青覺得這些問題簡直是對父母的污辱
  ,她很凜然地回答說:“我的父母很相愛。他們很愛我們。我是在一個幸福正常的
  家庭中長大。”她告訴心理醫生說聽父母講,她從小就多愁善感,而且經常生病。
  後來,她又看了太多的小說,從不看正經書,總把小說當生活,走不出自己的幻想
  。現在,她在一個陌生的國度,精神上特別寂寞,壓力也大,加上和達明之間的這
  場戀愛,她實在沒有辦法面對這樣的現實。有時,她痛苦得想死。但是,一想到那
  樣愛她的父母,她連死的勇氣都沒有。哪知,心理醫生一聽到她想死,馬上驚惶失
  措,拿起電話告訴精神病醫生說她有一個緊急病人。精神病醫生和心理醫生的區別
  是,精神病醫生可以開藥,而心理醫生衹能“聽”和“勸”。聽說苒青有想死的念
  頭,精神病醫生讓苒青馬上去見她,連時間都不用約。精神病醫生也是個中年的女
  人,很和藹,象媽媽。苒青懷疑衹有女人或不太聰明的男人去念心理或精神分析,
  因為這樣的職業不需要什麽大本事,能聽能說會道就行了。
  
  “苒青,告訴我,你為什麽憂鬱?”
  
  “我想傢。我不喜歡這裏。我不愛我丈夫。我愛別人。”
  
  “想傢為什麽不回去呢?不喜歡這裏為什麽要呆在這裏呢?再說,你都二十六
  歲了,怎麽還會這麽想傢呢?你是個成人,苒青,你不再是爹地和媽咪的小姑娘。
  你說你不愛你丈夫,離婚就是了,和你愛的人在一起。衹做使你自己不痛苦的事。
  ”你不明白的,你不懂,苒青在心裏說。美國的心理醫生怎能治得了中國人的心理
  病!既然人的心理受製於環境和文化,美國人怎能洞悉中國人的內心世界?從那開
  始,精神病醫生讓苒青堅持服用抗憂鬱藥“普若紮剋”,並讓苒青每星期去和她見
  一次面。那藥也真的很管用,一段時間後,苒青發現自己很安靜,本能使她流淚的
  事,象達明的信,或者給達明打電話,或給父母寫信,都不再使她流淚了。她不再
  絶望。可是,後來,她也為此疲倦了。每次去見醫生,她都要問苒青:“你過去的
  一個星期中感覺如何?有過死的念頭沒有?”讓苒青覺得若她沒有死的念頭真是對
  不起醫生的關心。再說,她也怕這種藥將給她帶來副作用。她怕自己由此變成一個
  沒有知覺沒有感覺的人。她寧可在大喜大悲中毀滅,也不願在麻木中生活。兩個月
  後,她告訴醫生說:“我感覺很好。我一點也沒有死的念頭了。我很樂觀。我想我
  再也不需要來見你,再也不需要吃藥了。”醫生也很高興,好象她把苒青從死亡綫
  上輓救回來一樣:“祝賀你,苒青。我也希望從此不再見你。”
  
  其實,死亡的念頭何曾離開過苒青。也許是在很早的時候,在沒有來這兒之前
  ,在沒有和達明之間的一切之前,她就有這個念頭了。當然,它衹是她面對不了現
  實時的一種逃脫,但她永遠也不會有勇氣和力量去死的,那衹是一種幻想,一種誘
  惑。有時,苒青為它深深地着迷。“苒青,你這樣的精神狀態無法念書的。你會被
  淘汰。”珍妮的語氣挺擔心。其實,儘管她脾氣不好,係裏的別的學生都不願跟她
  ,她手下衹有曉晴和苒青,但她各方面對她倆還是挺關心的。她念及曉晴和苒青不
  會做飯,也沒時間做,更捨不得出去吃,便經常帶她們倆去吃學校的食堂。康奈爾
  的食堂,質量是實在不錯的。都是自助餐,可以選擇的種類非常多,生熟葷素都很
  齊備。每次苒青和曉晴都是放開肚皮吃,也不擔心胃和體重。在外面吃這樣一餐,
  至少得十幾塊錢,一般學生是負擔不起的。
  
  “無所謂的。”苒青嘆口氣說。
  
  “苒青,我很討厭你這種無所謂的態度。怎麽可以無所謂?這是康奈爾,你知
  道多少人想進都進不來嗎?這是有名的‘長春藤’學校!”
  
  我知道的,苒青想。又能怎樣?念什麽學校我從來沒在乎過。我衹希望感情上
  幸福。可我從來沒幸福過。不幸福我是什麽事都做不了的,什麽也不在乎的。愛情
  一直是我的支柱,沒有幸福的愛情我便沒有一切,儘管我知道我是多麽的因此而淺
  薄。
  
  “苒青,你若是這種態度我無法幫你的。不然,若係裏决定對你要做什麽的話
  ,我還可以幫你說一下。可你這樣讓我沒法說話。”珍妮的脾氣不好,人緣也就不
  怎麽樣了。她二十年前就做了副教授,至今還不是教授。每次都沒人提她,儘管她
  的教學和研究都做得很好。但是,儘管大傢不喜歡她,卻都怕她,因為她誰都敢駡
  ,什麽話都敢駡的。
  
  “珍妮,謝謝你。不過,沒什麽的,沒必要為我去爭取什麽。我真的無所謂的
  。”“那你有什麽打算?”
  
  “暫時還沒有。”
  
  此時,苒青又在給達明寫信了。和他說話,不管是在電話上還是在紙上,都和
  使苒青心碎,疼痛難挨。回憶起紐約四十二街“灰狗”站上那個小小的男孩所給她
  帶來的溫馨的感覺早已蕩然無存,每每起他來,衹有怨和恨,有堵在胸口的吞不下
  吐不出的悲哀。他會要了我的命的!因為他,我竟然一無所有。她忘不了那天。是
  春節前的一天,她想去掉“它”,既然它已被决定了去掉的命運。她想去達明那兒
  ,和他一起過春節。她不願再忍受那種不適,既然沒有理由再忍受下去。是曉晴送
  她去的,在那個灰蒙蒙飄着細雪的下午。從那以後,一到這樣的天氣,苒青就被抽
  空的疼痛和眩暈。完了之後,曉晴把她送到灰狗站。好冷,苒青穿着一件十美元買
  來的舊呢大衣,下着白色的毛衣和墨緑裙子。就是在這種時候,她也希望見到達明
  時,她不會看起來太難看。
  
  在車上的五個小時,她一直昏昏沉沉。車內和車外都是漆黑一片。她不知一切
  是否衹是個夢。她欲哭無淚。
  
  當達明把她從車門上攙下來時,她覺得自己輕飄飄的。她沒有看清達明的神色
  。
  
  “達明,沒有了,什麽都沒有了。”在等地鐵時,她對閉着眼睛對他說。她的
  聲音仿佛從遙遠處傳來,連她自己都聽不清楚。痙攣的疼從小腹陣陣涌來。
  
  那天晚上,她什麽也不說,衹是哭。無聲地哭,她愧對於那沒有機會來到世上
  的“它”,更愧對於自己和自己的期盼。她哭了好久好久。淚水把半邊枕頭打得濕
  漉漉的。達明不得不趴在她身上,說:“苒青,難道衹有這樣嗎?難道衹有這樣我
  才能安慰得了你嗎?”
  
  可是,衹有哪樣的什麽才能安慰得了我的失去和苦痛!她在心裏拼命喊道。苒
  青的一切都被掏空了。這輩子,能填補嗎?
  
  〈八〉
  
  為什麽會這麽寂寞!每一個白日,寂寞得如同沒有盡頭的黑夜。好長的日子啊
  !太陽不知什麽時候升上來,什麽時候落下去。到處是緑色的一片,無邊無際。沒
  有別的顔色。風濕漉漉,粘乎乎的,所有的路都苟延殘喘般的延伸着。而每一個黑
  夜,又寂寞得如同巨大的墳墓。衹有汽車閃着賊亮的燈駛過,使得那層厚厚的寂寞
  ,憑添了幾分緊張的感覺。周圍是黑沉沉的凝重,似乎可以擠出些水來。
  
  日子這樣一日復一日地過去。苒青不知該做些什麽,也不想做什麽。她覺得非
  常厭倦,好象有塊結結實實的布簾子,無精打彩地垂挂在她面前。她看不見簾子後
  面是什麽,也懶得費那份力氣去掀開它。隨它去吧,她常這樣想。隨它去的結果會
  怎樣?她懶得知道。她覺得自己是完了,從未這樣頽廢過。衹想躺在床上,閉着眼
  睛,不要做夢。做夢太纍了。
  
  可是她睡不着。每天夜裏,她都會失眠。腦子裏翻江倒海般地映現着的,是所
  有過去發生的事。或者,是以後的可能發生和不可能發生的事。她不想顧眼前。總
  覺得沒什麽。顧又能怎樣呢?世界在她睜開眼和閉上眼之間是沒區別的。她好疲倦
  ,每天都精疲力竭。日子怎麽會是這樣無望和無聊!
  
  苒青總想找個什麽人傾訴點什麽。也許,說點什麽,會稍好一些。雖然她知道
  ,對她來說,事情無論如何,都不會有什麽兩樣,可她還是想找個人說說。她是個
  怕寂寞的人。每天每天,她寂寞得衹想大聲喊叫,歇斯底裏地喊叫。可她喊不出。
  在國內時不能喊,在這兒還是不能。也許是不敢,心理有障礙,怕別人說自己有毛
  病。任何人都怕自己被看作異常的人。誰都想過得“正常”些。
  
  但是沒有什麽人可以傾訴,沒有。因為寂寞,苒青真想把自己的今晚交給什麽
  人,用一種肉體的狂歡,去換取那麽一瞬間忘掉孤寂的時刻。人在極度放縱自己欲
  望的過程中,在兩個肉體的糾纏撕打圍繞攀援中,也許是想不起什麽的。所以,有
  些人在無聊的時候,就會想象或談論男人或女人,就會想性。苒青倒是不覺得在無
  聊時找個男人睡覺是件快樂的事,但是,總歸有個人做伴,比一個人躺在寬寬大大
  地床上輾轉翻側睡不着好得多。
  
  所以,她真想找個男人睡覺,隨便什麽人。可是,即便這隨便的什麽人,也沒
  有。她翻開電話號碼本,琢磨了一會兒,不知該給誰打電話。總不至於說:“喂,
  你今晚願不願和我睡覺”吧?雖然她覺得自己下作到了極點,卻也沒有這份膽量和
  坦率。再說,在她所有認識的在這兒的男人中,她並不覺得會找出一個和他睡覺有
  樂趣的人。她懷疑這些男人連怎樣解開女人乳罩的帶子也不會。既然為了開心,苒
  青當然喜歡經驗豐富的男人。
  
  客廳裏很熱鬧。布朗夫婦在和一些朋友高聲談笑着。苒青呆呆地坐在沙發上,
  呆呆地看着他們的嘴張合着,可是她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麽。她的靈魂已經出竅,
  她知道自己已不在這裏了。當然,她也不時地幹笑幾聲,附和他們,以免顯得自己
  無禮。但她知道要追回自己是很難了。她已遠去。她能把自己交給誰呢?她希望此
  時此刻能有個什麽理由,讓她大喊一聲。
  
  昨天,在圖書館碰到凌力。凌力說:“去我傢坐會兒吧。”從他的目光中,苒
  青知道他想做什麽。她有些忿忿不平,可還是點了點頭。
  
  天很冷。風颼颼地,不合時宜地吹着。已經是夏天了,沒有太陽,潮濕地陰。
  在這種天氣裏,校園裏的那些古式建築,便有了種懷念葬禮的味道。某種氛圍又從
  四面八方向她擠壓過來了,她真想拔腿跑上鐘樓,然後縱身往下一跳。這是她在這
  種陰沉沉的天氣裏所想出來的唯一件幹脆的事情。要麽放火燒光一切。
  
  苒青穿套白色的牛仔服,那是在國內教書時買的。那時,她的頭髮剪成短短的
  童花式,白色的牛仔服下是寶藍或雪青色的吊帶背心,胸前挂條五彩石子項練。那
  時她喜歡跨坐在墨緑色的自行車座上,雙腳蹬地,男孩般無拘無束地說笑。在國內
  ,北方的春天總讓苒青覺得心境象天空一樣明朗。她曾對朋友們說,衹要聞到白楊
  樹的芬芳,她就覺得世界是她的……
  
  路上沒有什麽人。苒青覺得很冷,她不得不用手抱住雙肩。凌力高高大大地走
  在她身邊,讓她越發覺得自己的渺小。她不想和他說什麽話。在她看來,他有時挺
  熱心,但是,也是那種比較粗俗的人,不懂感情,至少不懂她理解的那種感情。
  
  一陣冷風吹過,苒青有種想輓住他的手臂的衝動。她多麽希望輓住誰的手臂!
  她側過臉看看他,發現他目光呆滯,便悻悻地垂下頭。她好冷,覺得是那般無助。
  
  進了他的臥室,他便迫不得己地扯下了她的長褲。她把頭扭嚮一邊,不看他,
  也不讓他吻她。和強姦沒什麽兩樣,也許強姦犯的技術還要高明些呢,她恨恨地想
  。但是,她寂寞。無論如何,這也許比寂寞好一些。因為有個人在蹂躪你,在擠壓
  你,有個實實在在的東西伏在你身上,它看得見,摸得着,有形狀,有重量,有觸
  覺,有溫度,有動作……
  
  他的口臭使苒青想嘔吐。苒青緊閉着眼睛,不敢睜開。也許,他以為她正銷魂
  蕩魄?苒青怕自己看到他的臉會大聲喊叫着跑掉,她相信他此時的臉肯定醜陋不堪
  。她衹覺得有件什麽粗粗糙糙的東西在強迫自己,摩擦自己,她很疼。她想推開他
  ,他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可是,他太沉,象衹狗熊。
  
  他似乎很滿意,越發粗暴起來。還問苒青說:“苒青,喜歡嗎?喜歡和我做愛
  嗎?”苒青緊咬下唇,不吱聲。心想:做你媽的愛吧,我是在和你性交。性交,是
  個聽起來相當惡心的詞。和任何男人都可以性交,但衹能和自己愛的男人做愛。就
  象和達明……哦,達明,達明啊!苒青覺得嘴唇要被咬出血了。
  
  “喜歡嗎?”他還在問。苒青還是不說話。
  
  “你說呀,說你喜歡和我做愛,說呀,”他有些撒嬌賣癡了,呼吸也急促起來
  。苒青咬住牙忍受着。心想:去你媽的吧,喜歡個屁,你是我有過的男人中最無能
  的,你根本無法使我達明到高潮。你永遠不會!不過,她還是故做嬌態地用臉蹭了
  他的肩膀一下,假裝舒服地哼了兩聲。她還是想嘔吐。
  
  他更興奮了,喘息着說:“苒青,和你做愛簡直是種享受。我們換個姿勢好嗎
  ?”他的呼吸粗得象拉風箱。
  
  苒青知道他不行,儘管他象操練似的顛三倒四,苒青還是半點興奮不起來。她
  知道自己此時衹是一具僵屍,一個有溫度的容器,一個需要填塞某種骯髒東西的空
  間。她為自己感到悲哀。她知道這是自己的肉體,卻不知靈魂在哪兒。每天每天,
  肉體如行屍,靈魂如風箏。她的靈魂永遠控製不了她的肉體。
  
  她想達明。每次和達明,她都能得到一種最極端的滿足。衹要躺在他懷裏,她
  就一直想要他,想給他。她總是那麽濕潤和光滑。她急切地要接納他,擁抱他,輓
  留他。那纔是做愛,真正的做愛。她把對他所有的愛,都融化在那種抽搐呻吟的歡
  樂中。那時一種相許和相托。衹有在那種時候,她纔真正明白以身相許的真正含義
  。她想擁住他,真想那樣擁住他,死去。
  
  “我不行了。”凌力猛地從她身上滾下。她依然閉着眼,躺在那兒如死人。她
  真想問問他,怎麽這麽省,找女人性交連避孕套都捨不得買。他可能覺得三、四毛
  美金一個,合人民幣兩、三塊錢,太貴了吧?夠他媽在國內半天工資呢。
  
  這時電話鈴響了。凌力裸着下體下了床,邊講電話邊用紙擦着自己。苒青還是
  不睜眼,衹着上衣躺着。她很惱火,對自己,對凌力。這算什麽呢?匆匆忙忙地就
  衹是為了把那兩個部位接合一下?就不再寂寞得要死了嗎?她真想吐口痰在他臉上
  ,然後,狠狠地打自己一個耳光。
  
  她摸摸大腿。很光滑,涼爽。可她還是覺得小腹那裏粘着些污穢,儘管凌力已
  給她擦過了。她想好好地洗洗自己,拼命地,從裏到外,脫胎換骨。
  
  苒青睜開眼,拉過被子,蓋住自己。窗外,仍然是陰沉沉的天,樹葉懶洋洋地
  搖動。她很傷心,一股隱隱的酸楚和苦痛涌進心頭,她全身顫抖了一下,淚水緩緩
  地順着眼角流到枕頭上。達明,達明,達明--
  
  “苒青,你怎麽了?你又怎麽了?”凌力的聲音似乎很溫柔,又帶些惱怒。他
  已穿戴好,一截巨大的木頭樁子一般立在前面。他長得高大,卻不瀟灑,她總覺得
  他有些笨頭憨腦的樣子。
  
  苒青沒理他,不說話。大顆淚珠滾到枕頭上。她此時好恨自己,厭惡自己。她
  一點都不喜歡他。就因為寂寞,因為無聊,因為一種空空洞洞的悲哀和絶望,她竟
  允許自己這樣毫不留情地作賤自己。
  
  “穿好衣服,起來好嗎?”凌力又在說話,頭也嚮她俯過來。苒青厭惡地看了
  他一眼,掉開頭。
  
  凌力伸出手,撫摸着苒青的大腿。苒青頓時感到毛骨竦然,就好象觸到一隻癩
  蛤蟆。她一把拽過長褲,三下兩下套上,卻依然躺着不動。
  
  “來,我幫你把鞋穿上。”凌力把鞋套在她腳上。她有些感動,又有那麽一絲
  歉疚,重重地嘆了口氣,坐起來,手輕輕地拍了他的臂一下。
  
  沒有意思,以後還是別這樣了,她想。
  
  她還是很冷。最可怕的,她又有那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好象此時她所經歷的事
  ,在以前也發生過。她不明白自己是誰。她真想撕破喉嚨,拼命大叫一聲。多少年
  來,她一直想這樣喊,可從來沒喊過。
  
  表上的指針在無情地移動着。夜越來越深了。她的恐懼也越來越深。多少年來
  ,黑夜對於她,一直是座地獄。她怕失眠時的那種感覺。她不知手腳該往哪裏放,
  不知該躺成什麽姿勢。頭痛欲裂,眼睛也睜不開,卻依然在想什麽,在聽什麽,在
  無聲地對什麽人說什麽。鐘在桌上“嘀嘀嗒嗒”地響着,她好象聽到一種什麽催命
  的詛咒,直想殺點什麽,燒點什麽,毀滅點什麽。每一個黑夜,她都這樣無望地掙
  紮。在心裏,她瘋狂地哭泣着。
  
  床越來越大,最後就象一片巨大的雲。苒青越來越小,縮成嬰兒一般。她全身
  蜷着。那床不停地浮動。苒青想下來,她受不了這種漂浮的感覺。她發現腳底是一
  片灰朦朦的無底空間。她怕自己落下去。她拼命地想伸展自己,卻有種力量,從四
  面八方涌來,無情地壓縮她,擠榨她。她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救救我吧,救救我--”苒青費勁力氣狂呼着,可是,她發不出聲音。好象
  有衹大手,扼住了她的喉嚨。隔壁傳來了沉沉的呼吸聲。由美子正在酣睡。苒青希
  望有人闖進來,把她從床上拉起,那麽,這所有的一切都會過去。
  
  沒有人能夠救她,她知道。幾乎每天夜裏,她都要這樣掙紮搏鬥一番。她不再
  徒勞地努力,安寧下來,等候着。慢慢地,她看見自己穿好衣服,拿起書,嚮門外
  走去。她走得輕飄飄的,象邁太空舞步。這種沒有重量的感覺使苒青感到一種窒息
  般的沉重。苒青看見自己悄悄地開了門,走出去。外面是荒涼的一片,沒有路,
  有枯黃的雜草。也沒有天。苒青看見自己不小心被石頭絆了一下,摔倒在地。那時
  ,苒青還不知道這種毛病叫“睡眠癱瘓”,有的人是精神性的,有的是身體性的。
  
  床上的苒青猛然抽搐了一下,覺得有種東西又回到了自己體內。她終於能夠活
  動自己了。她伸出手,擰亮臺燈,翻開《聖經》,輕聲讀起來:
  
  “所以,神憑他們逞着心裏的情欲行污穢的事情,以致彼此玷辱自己的身體。
  他們將神的真實變為虛謊,去敬拜事奉受造之物,不敬奉那造物的主。主乃是可稱
  頌的,直到永遠。阿門。因此,神任憑他們放縱可羞恥的情欲……”
  
  苒青不是基督徒。她知道,為自己尋找一根精神支柱非常睏難。她難以相信任
  何她未曾得到、未曾見過、未曾體會的東西。但是,她總需要尋找點什麽來填補自
  己,堵塞自己,儘管她明白,填補堵塞之後她依然空虛。所以,她枕邊一直放着一
  本《聖經》,失眠時,她偶爾會讀上幾段,讀的什麽,她並不知道。她常覺得這是
  褻瀆。
  
  外面是死一般的寂靜。苒青的臉,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蒼白。她的黑頭髮亂亂
  地披在肩上。她的目光很渙散,望着正前方,眼珠一動不動。墻壁很白,上面連一
  個黑點都沒有。看來,她就要這樣等着黑夜過去了。
  
  “我是在哪裏呢?”苒青總是有這樣一個疑問。這個疑問常纏得她疲憊不堪。
  此時,她並沒有力氣去尋找答案。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她那種尋找答案的急切消失
  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種百無聊賴的情緒。有個答案又能怎樣呢?她常這樣想,沒
  意思。
  
  她熄滅燈,重新鑽到被窩裏。每個關節都狠酸軟,她恨不得鋸掉它們。死了會
  不會好一些呢?她看不起自己,認為自己連試試死的勇氣都沒有。
  
  “夜,怎麽這麽長啊!”冰冷的淚珠,碩大地滾下。夜,可真長啊……
  
  〈九〉
  
  在國內時,她也孤獨。可是,她有能力抵禦那種致命的誘惑。記得那年秋天的
  一個晚上,她和那個小有名氣的作傢端着盛滿腥紅色葡萄酒的玻璃杯,在窗前談論
  “城市詩”、“後現代派小說”,和省內那些知名文人們的趣聞軼事。他是個健壯
  魁偉的年輕男人,有着黑黑硬硬的短發,高高的眉峰,和稍凹的細長的眼睛。不知
  是因為苒青本來就不勝酒力,還是因為他深深的註視,她慢慢地在一隻椅子上垂下
  頭,漂漂浮浮地想睡去。那種感覺很舒服,腦子裏是一片溫柔的乳白色,她微笑着
  ,衹想睡,沉沉地睡,什麽別的也不想。
  
  “留下來吧,留下來,好嗎?”她聽見作傢在她耳邊說,聲音裏有種震顫的磁
  性。他口中的熱氣吹到她頸上,癢癢的,她直想笑,可那睡意把她裹得緊緊的,使
  她動不了。“留下來吧,我孤單的要命!你也孤單,我知道。”她感到他有些粗糙
  的手輕輕撫摸着她的臉。
  
  聽了他的話,她有些酸楚,但昏昏沉沉的腦子裏還是冒出了一個疑問:他的手
  怎麽這麽粗糙?根本不象個文人。你孤單,我也孤單。她想哭一哭。
  
  “留下來吧,我們都很孤單。何不彼此安慰?”他把她的頭抱在胸前,喃喃道
  。是啊,我們都很孤單,何不彼此安慰?作傢的低語,象一把柔軟卻又鋒利的小刀
  ,在苒青的心裏輕輕劃着,雖然沒有鮮血淋漓,卻也是一股清晰的疼。疼得她猛然
  睜開眼,睡意全無。那時,北方特有的滿月,又大又圓地正挂中天,透過窗外的梧
  桐枝葉,在沒有開燈的屋子裏灑下一地神秘、溫情、卻又性感的如水光斑。一想她
  自己的住處,那間衹有一個書架,一張書桌,和一隻單人木頭床的四周墻壁粉刷成
  慘白的宿舍,她感到了種徹骨的寒意。作傢的雙手環住她,她的頭靠在他胸前,她
  感到了他的體溫,儘管隔着她的毛衣和他的毛衣,她還是感到了那種衹有男人才有
  的溫熱。這樣的溫熱使她神往癡迷,使她有種安息於其中的盼望。
  
  “留下吧。”他的臉貼在她的頭髮上,懇求着。
  
  “留下嗎?”她問他。
  
  她感到他點了點頭。“可是,讓我想想,讓我好好想想,好嗎?”
  
  她把頭更深地埋進他懷裏。她根本不想走。但是,她又怕,怕這種誘惑將使她
  以後的日子更加孤獨。還是不要冒險吧。可她實在不想回自己的住處。
  
  “我留下。但是,答應我,就這樣了,衹能這樣了,好嗎?否則,我們的友誼
  會在今晚之後蕩然無存,變成別的。”而任何別的都不如友誼美麗、長久。
  
  他點點頭,把她抱到床上。就這樣,在如水月華中,他們和衣相擁而臥,她的
  頭,坦然地枕在他自然地伸出來的臂上。即使多年以後,苒青給他寫信時,也感謝
  那晚他的手臂,感謝那種相依的純情。從那以後,他們的友誼更加緊密。這些年來
  ,他是唯一不需要她說很多也能懂得她的男人。那個夜晚是他們唯一的。他們從來
  不提。孤單的時候,他們互相安慰了,但他們抵擋了誘惑。他們將永遠分享他們軟
  弱時的勝利。
  
  可為什麽在這裏,她那麽輕易地就被誘惑!想想她和凌力之間的一切,苒青衹
  感到醜惡、惡心。凌力其實長得不錯,可就因為那一切太“實際”,太赤裸裸了,
  苒青覺得凌力也醜惡、惡心。每次和凌力之後,她都是流淚,有時是絶望的哭泣!
  以致於凌力惱火地說:“苒青,你究竟為什麽!既然這樣,我們就別來往了。”
  
  苒青總是想達明。和達明時,那是一種如海潮般洶涌的激情,如浪花輕拍礁石
  般的歡樂,如退潮後依然留有濕潤痕跡的沙灘般的寧靜和滿足。那是兩片紅葉纏繞
  着一起升到太陽底下的晴空然後又一起降落到柔軟的草坪上的過程。而和凌力,算
  什麽?就象饑不擇食者在垃圾箱裏翻到一塊骨頭,啃完後更覺饑餓和惡心?不,苒
  青並不是饑餓。也許,除了孤獨,和因她想對達明進行報復?能報復得了嗎?
  
  有次去達明那兒,苒青講故事般地對他講了他和凌力之間的一切。達明哭了,
  說:“苒青,你怎麽墮落成這樣?”
  
  看見他的眼淚,苒青想達明還是挺在乎她的。她不願讓他難過。於是,她告訴
  他那是她編的,為的是想知道他是否真的在乎她。不過,苒青心裏有種說不清的快
  意:她還是能讓達明難過的,她在一定程度上報復了他,儘管,這報復的代價她以
  後根本承受不起。
  
  “苒青,若我女朋友能象你這樣敏感,我和你之間就不會有這一切了。”有一
  次,在苒青的床上,凌力一隻手肘支撐着身子,一手撫摸着苒青光滑細膩的乳房說
  。苒青閉着眼,假裝什麽都聽不見。門輕掩着,因為她領凌力進她房間時,坐在客
  廳的由美子詢問似的看了她一眼。布朗夫婦還沒有回傢,不過,苒青知道他們倆都
  是嚴格的基督徒,這件事若是讓他們知道了,肯定又是一番讓苒青很難忍受的說教
  --苒青畢竟是結了婚的。所以,剛剛每當凌力發出點聲音時,苒青總要用手堵住
  他的嘴。
  
  有時,儘管苒青覺得和凌力之間的一切使她自己看不起自己,使她覺得自己很
  惡心,不可救藥,但是,在他的肉體貼近她的肉體的時候,至少,他和她之間沒有
  空隙。苒青怕日子裏那麽多的空隙。當她的沾滿汗水的身子靠上凌力沾滿汗水的身
  體時,當她感受到他的重量時,在那一瞬,她畢竟有種沉甸甸的感覺。這種感覺,
  給了她片刻的安慰:形體上,她不是單獨的。儘管,當凌力離去後,她會更加的空
  虛和空洞!因為和布朗夫婦同住,她不能留凌力過夜。可是,有時她盼望他能留下
  ,讓她在他的臂彎裏沉睡--衹要他是個男人,不管他是誰。其實,凌力是有着寬
  闊的肩膀和強壯有力的手臂的。他常常拉着苒青的手,撫摸他的身體,邊問:“苒
  青,我是很有力的,是嗎?”看着他眼中的期待,苒青衹能機械地點點頭,她心裏
  ,實際上是一片空白。和凌力比,達明很弱小,可是,他把苒青的一切都吸幹了。
  苒青沒有給自己和任何別的人留下什麽。
  
  “苒青,如果你實在不願和你丈夫過下去,就嫁給我吧。”好幾次,在她的身
  體不知不覺間反應着凌力時,他哀求道。這衹是本能,苒青無聲地說。她知道自己
  身心都太敏感,也許是心過於敏感,她纔對於任何的觸摸,都有強烈無比的反應。
  曾和她在一起的那些男人們都那樣地驚訝和迷戀於她的敏感!因為達明,因為和凌
  力在一起時,她想的是達明,她總覺得自己很機械,很被動,儘管凌力一再地說:
  “如果我女朋友能象你這樣就好了。”和達明在一起,她是那樣地放蕩,瘋狂,溫
  柔,和順從!在他面前,她是一個完全的女人,一個在戀愛中的女人,一個愛得很
  絶望,很徹底的女人。因為這樣的愛,她註定要失去得很絶望很徹底。
  
  〈十〉
  
  苒青覺得這樣的日子應該到頭了。真的,不到頭可怎麽過下去呢?
  
  她不知道自己此時有着何樣的心境。天很熱,空氣濕漉漉的,粘乎乎的風吹來
  ,好象一塊髒兮兮的破抹布,鹵嗒嗒地貼在身上。那種煩躁不安、抑鬱痛苦、無可
  奈何的感覺怎麽也去不掉。真想躲在什麽地方,逃開這樣的夏日。呆在屋子裏,緊
  靠着窗口站着,汽車吵雜地從樓下疾駛而過,四周摩天大樓遮天蔽日,灰色的鴿子
  在灰色的塵埃裏懶洋洋地盤旋……一切難道就是這樣真實,真實得讓人捉摸不定自
  己是不是在夢裏?什麽時候可以明明白白地,知道什麽就是什麽,什麽是為了什麽
  ?
  
  她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了,永遠。日子……唉,這樣的日子……早點完算了。
  
  地鐵站裏,總有那麽一股讓人窒息的熱哄哄的臭氣,撲鼻而來,席捲着,帶給
  苒青一個無法忍受的疑問:世界為什麽會是這樣?黑黑的,亂亂的,髒髒的……它
  本身難道是一個大垃圾場嗎?車廂裏空調倒開得很足,可那種涼,總是讓苒青裸露
  的雙臂一陣陣刺刺地發麻。她漠然看去,滿眼是漠然的面孔。白的,黑的,黃的,
  棕的;高鼻子,矮鼻子;凸面孔,凹面孔;大眼睛,小眼睛……上帝真有那麽份閑
  心,把人塑造的這麽“千姿百態”!可是,可能上帝在賦予人靈魂時玩膩了,就那
  麽漫不經心地一點戳,所有的人便有了那麽種呆呆板板木木硬硬的表情。就這樣永
  遠象在睡着一樣嗎?這所有的人?
  
  旁邊一對黑人夫婦在嘰嘰咕咕地說着什麽。苒青是什麽也聽不到的。她衹是聞
  到一股強烈的狐臭。她也懶得換一個座位坐,衹是目不轉睛地盯着對面窗玻璃上自
  己的影子出神。她不相信那是自己。那個面色憔悴,兩眼無神的女人?怎麽是這樣
  地醜陋,這樣地沮喪!她想自己本應比這個樣子好一些。她怎能就和所有的人一樣
  ,一樣地,這樣被隨意塑造!可是,她又能怎樣?她有能力塑造自己嗎?
  
  一個跛腳黑人在車廂裏乞討。他搖動着硬紙“可樂”杯,硬幣在裏面發出“嘩
  嘩”的響聲。“兄弟姐妹們,請可憐可憐我這個無傢可歸的人吧。”沒有人理他,
  雖然他的聲音聽起來是那麽沙啞、凄涼。記得第一次來紐約時,苒青把身上所有的
  零錢都給了一個在地鐵站出口乞討的老黑人。“聖誕快樂,”苒青拍拍他的手,又
  緊緊地擁抱了他一下。在節日的氣氛中,那個衣衫襤縷的老黑人象一把尖刀,在苒
  青的心口戳下狠狠的陣痛。那個黑人流着淚吻吻她的手,說:“姑娘,你有一顆美
  麗善良的心,上帝保佑你會有幸福的生活。”苒青一直相信那是她得到的最好的祝
  福。後來,她發現乞討的人太多了,雖然她的心仍然感到一種深深的憐憫和痛楚,
  可她做不了什麽。她也是個乞丐,同樣在嚮這個世界乞討。同樣地,沒有人聽到她
  的乞求。她總是在安撫自己:不要埋怨她人的冷酷,靠自己。可是,她真的能靠自
  己嗎?
  
  她也是一個無傢可歸的人。多少年來,她一直在流浪。流浪已使她疲倦萬分。
  塵埃漫漫,多少滄桑……有時,苒青根本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尋找什麽。她茫然得措
  手無策。
  
  “達明,帶我走吧。”苒青的雙手按住胸口,哀求着。衹有一想到以後也許再
  也見不到達明,她的心就疼。是真真實實的疼着,在她的心口,翻騰着,使她咬住
  牙關,淚水直流。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達明坐在桌邊,左手摳着耳朵,心不在焉地說。
  
  達明要轉學去加州的柏剋利大學,苒青知道,從此以後,她也許再也見不到他
  了。但她怎能讓自己半年的感情付諸東流?她不允許自己承認自己的失敗。這麽多
  日子以來,她已經發現自己有時覺得愛的並不是達明,而是她的幻想,她的童話,
  她的感覺,還有,她僅存的那點自尊。
  
  “為什麽不可能?在我們相愛的時候,就讓我們在一起吧。”在我們相愛的時
  候……我們相愛嗎?我們相愛過嗎?可是,無論怎樣,在我不想失去你的時候,在
  我失去你會心碎悲哀時,讓我和你在一起。我不想放棄,我不甘心放棄。這份感情
  再苦再疼,畢竟在她漂流他鄉的這些初始日子裏,是她精神的支柱。“你知道我愛
  你,你知道我不能沒有你,你不是也說愛我嗎?”苒青越說越激動。淚水在她臉上
  狂流,她絶望得仿佛置身黑暗的夜海,唯一能握得住的衹是手中的一棵稻草。
  
  樓梯間是在樓的東頭,人們都喜歡乘電梯,所以很難在那兒碰到什麽人。水泥
  階梯上,有層薄薄的灰塵。沒有空調,很悶熱。苒青低着頭,下意識地數着。她發
  現每層樓有四十道階梯。當她數到六百時,她便站在樓頂了。
  
  樓頂上,要涼爽得多。夜風吹來,雖有些潮濕,卻不很熱。放眼望去,到處燈
  火璀燦,使滿天繁星,也失去了光彩。哈得遜河在不遠處鱗鱗閃爍,河邊的高速公
  路上,一輛接一輛疾駛而過的汽車後燈,串成紅色長竜。這個同時充滿富裕與貧窮
  ,文明與落後,熱情與冷漠的世界最大城市之一,也有這樣美麗的時候。可在白天
  ,它卻是灰蒙蒙的一片,因而它的摩天大樓和華麗的櫥窗,便分外地具有誘惑力,
  使人産生貪婪的欲望,也讓人因為自己的無能而絶望。
  
  這就是美國,這就是多少人心目中的天堂世界。這就是紐約,這就是美國人心
  中的“大蘋果”。苒青慢慢地走到樓頂邊緣,坐下。她不敢面嚮街面,而是背對着
  --她不敢,她有恐高癥。以前,在上海第一百貨商店前的“天橋”上,張帆曾試
  圖按着苒青的頭,讓她看橋下的馬路。她嚇得兩腿發軟,幾乎哭出來。那“天橋”
  ,可能連兩層樓高都沒有吧?剛剛,在她沒坐下時,如果她再嚮前一步的話,會怎
  樣呢?其實,又能怎樣呢?至多,她的身體會在星光燈光交織的紅灰色夜空裏,不
  輕不重地畫出一道弧綫,然後不輕不重地落到柏油馬路上。會不會有鮮紅的血和雪
  白的腦漿並濺出來呢?會有一絲甜滋滋的血腥慢慢飄揚起來嗎?行人們會止步,
  出“嘖嘖”的嘆息嗎?不,不會的,這種事在這個國傢,特別是在這個城市裏屢見
  不鮮,人們已失去了圍觀的興趣。人們不會知道她是誰,人們不會關心她是誰。死
  了就死了吧,管她依然年輕,管她是為了什麽而來到這個國度,因為什麽而失望絶
  望得不能再失望再絶望。
  
  前幾天看美國最大的華文報紙《世界日報》報導說,一個從天津來的女孩,從
  紐約的十三層樓上跳樓自殺。她是個成績優異的學生,可是,因為感情和經濟問題
  ,精神失常了。她總覺得有人跟蹤她,或有人竊聽她的電話,而她尚未完全精神病
  失常,所以她明白自己已經精神失常。她很痛苦,卻又無法解脫,衹好一死了之。
  
  苒青覺得可以想象。中國學生習慣了依賴父母、老師、朋友,在這樣一塊陌生
  的土地上,得一個人獨自面對那麽多陌生的睏難,沒有堅強的神經是支撐不了的。
  沒有人來幫助你,如果自己沒有能力來幫助自己,則無出路。這是很殘酷的,特別
  是對於那些比較軟弱又多愁善感的人來說,比如苒青。
  
  幾輛警車頭頂閃着紅色和藍色的燈從樓下呼嘯而過。肯定又是哪兒有兇殺案了
  ,苒青想。小偷小摸小搶在紐約,警察根本“不屑一顧”,太多了。有人說在紐約
  住上一年而沒被搶,那算不了紐約人。苒青念研究生時認識的一個不同係但住同一
  宿舍樓的女孩和達明一同就讀於紐約大學,前天她來達明住處看望苒青,告訴苒青
  說,她剛來紐約時,沒資助,得去打工掙學費和生活費。第一天幹了十二個小時,
  掙了六十塊。在地鐵上,她眼睜睜地看着一隻大黑手伸進她的背包,不慌不忙地取
  出錢包。他把錢拿出來,又把錢包放回去。她又驚又怕地看着這一切,說不出,也
  不敢說一句話。人們告訴過她,被搶時應“束手就擒”,不然說不定就要被打一槍
  或捅一刀。周圍的人都很漠然,一副視而不見的樣子。
  
  苒青發現夢想中的常常是罪惡的。就象她和達明之間的一切,不也是這樣嗎?
  她既和張帆有婚約,不管當初是因為什麽而有了這樁婚姻,她畢竟是他名義上的妻
  子。可是,她又這樣奮不顧身地愛達明,在世俗的意義裏,這何嘗不罪惡?可她此
  時顧不得這麽多,她衹能隨自己的感覺和願望,也許,還有欲望。
  
  達明是很自私的。衝動時,他說愛她,在那一瞬間,他說的也許是實話。可是
  ,在更多的時候,他很清楚地在利用苒青,利用她的對於有關愛情的天真幼稚的幻
  想,因為他孤獨,他便殘忍地利用苒青的孤獨。對於苒青失去的一切,他並不在乎
  。他的那些甜言蜜語,衹不過是“哄”苒青,就象糖果或玩具對於不肯上幼兒園的
  小孩所起的作用一樣。幾句水分很多的話使他少不了什麽,卻能使她死心塌地地接
  受他的傷害,宿命般的任自己失落得一無所有。
  
  在他們之間的一切剛開始時,他告訴苒青,她女朋友是他中學同學,他們已相
  識多年。苒青問他:“你愛她嗎?”她說這話時,急切地看着他。達明說:“愛,
  也不愛,衹是習慣了。這麽多年了。”他說那女孩太內嚮,說話、做事都魂不附體
  似的。語氣裏,好象很不滿。苒青於是心中升起希望。她愛這個小男人,在她和他
  在一起的第一天,她就孕育了他的孩子。她希望和他在一起,為的是讓他對得起她
  付出的那些。他得用他的將來做代價。現在想想,達明說那些,是有目的的,他衹
  是為了給苒青點“甜頭”,給她一種虛幻的希望,這樣就能使苒青在他孤獨的日子
  裏,毫無反抗地任他傷害。
  
  三月份春假時,凌力來紐約看女朋友,順便捎上了苒青。他告訴苒青,聽他女
  朋友說,達明正給他女朋友辦來美探親的手續。“他在欺騙你,利用你,苒青,我
  從沒說錯。”苒青肯定凌力在這樣說時很有些幸災樂禍的味道。
  
  苒青不說話,她把頭扭開,看着車窗外無邊無際黑沉沉的夜。黑夜仿佛是靜止
  的,在她每次去看他的時候。五個小時的車程,漫長如五個世紀。她不時地看表,
  可指針也好象被釘住了,總是沒有移動。她內心焦躁不安,總想把車玻璃砸個洞,
  把頭伸出去喘幾口氣。
  
  苒青事先沒有告訴達明她要來。她沒有敲門,推開他虛掩的門走了進去。她永
  遠也不會忘記達明當時的表情:驚訝、怔忡、迷惑和虛弱!
  
  苒青和他對視着,不明白他為何會有那樣的表情。她慢慢地走過去,閉上眼,
  把自己投進他懷裏。
  
  他的手,一下一下撫摸着她的頭髮,很有些沉重的感覺。苒青的心裏開始發緊
  。“達明,發生什麽事了。告訴我!”她又開始流淚。她怎麽會有這麽多眼淚!每
  次和他在一起,她為什麽總是流淚,總是痛不欲生!
  
  “沒什麽。真的沒什麽。你別多心,別鬍思亂想。我好怕你鬍思亂想。”
  
  “你瞞不了我。達明,這麽多日子了,你什麽也瞞不了我的。你剛剛吻我,和
  以前不一樣。”
  
  “苒青,真的沒什麽。”達明嘆口氣:“你怎麽總是這樣敏感?”
  
  “達明,不要騙我。我什麽都知道的。都知道。如果你騙我,我會恨你的。”
  
  “苒青,能有什麽呢?我能有什麽瞞着你呢?我能有什麽能瞞得了你呢?”
  
  “達明,她要來了吧,很快,是嗎?”
  
  “別鬍說,沒有的事。”
  
  “你還在騙我。你這麽想騙我嗎?”苒青凄然一笑:“達明,你就真的要置我
  於死地嗎?”
  
  “苒青,我不是想騙你。我是怕你受不了。我不忍心。”
  
  “達明,你怕我受不了嗎?你是怕她萬一來不了,所以現在還不想失去我這個
  暫時的安慰吧?”
  
  “苒青,你不要這樣說,你在傷害你自己。你不僅僅是我的安慰,更不是一時
  的安慰。”
  
  “那我是你的什麽?我到底是你的什麽?你已經選擇了,是嗎?你已是別人的
  丈夫了,是嗎?你已經結婚了,結婚了。”
  
  苒青歇斯底裏地大笑:“好滑稽!你已結婚了!”
  
  “苒青,你守諾,我也要守諾,我說過要帶她出來。我們相愛過,這就夠了。
  ”
  
  “不夠的,達明,你使我失去太多。不夠的。我沒這麽灑脫,我要的是相守。
  ”苒青知道,並非是因為愛他,因為他使她失去了太多,因為她已沒法再和張帆生
  活下去,因為她象一個已經絶望的賭徒,把一切賭註全壓在了達明的身上。不管達
  明願不願意,她都要孤註一擲了。
  
  “不可能的,苒青,她來了,我要對她負責。要不,她怎麽過?”
  
  “達明,你不對我負責嗎?我怎麽過?我怎麽過?”
  
  “苒青,你已來了一段時間,有些基礎了。況且,他不是要來嗎?我們為什麽
  非得毀壞我們已有的一切呢?我會一輩子想着你的。”
  
  “達明,這是空的。不在一起,想着又能怎樣?”苒青在心裏又說,不在一起
  ,什麽不是空的呢?
  
  “苒青,這是在美國,你得現實些。”
  
  “達明,怎樣現實?你告訴我!”
  
  苒青有些憤怒了。就是因為這是在美國,她做的現實的選擇就是她和達明都放
  棄自己的以前,把他們之間的關聯再關聯下去。
  
  “現實就是念書,找工作,掙錢。不是象你這樣,做白日夢。”
  
  “你說我在做白日夢?你是說我們之間的一切是白日夢?”苒青緊盯着達明,
  
  “我沒說。但是,你來美國是為了什麽?總不是為了我們之間的一切吧?我以
  前根本不認識你。”
  
  苒青覺得他說這一切很無賴,但她又找不出反駁他的話。她來美國幹什麽呢?
  不是為了和達明之間的一切,不是為了念學位,也不是為了掙錢,為什麽呢?她呆
  呆地看着他,不再言語。可是,她看得出,他滿臉的不耐煩,甚至厭惡。她突然覺
  得他是個很猥瑣的男人。特別是他那雙小眼睛裏,衹閃着自私和冷酷的光。完了,
  苒青的後背一陣發冷。就這麽交代了吧。
  
  可是,達明不放過她。她回去後,給他打電話,說:“算了吧,你不是已結婚
  了嗎?你過你的吧。”達明問她:“你是說我以後再也不會有你了嗎?”
  
  苒青不說話。你不是已說過了嗎?她覺他太虛偽。
  
  “苒青,苒青--”
  
  達明開始哽咽。苒青知道,他是個喜歡流淚的男人,而她,嚮來看不得男人的
  眼淚。
  
  可是她不想說什麽。她沉默,流着淚。
  
  她就這樣拿着電話不聲不響,達明也不再說什麽。三個多小時過去之後,她覺
  得很疲倦,便輕輕地挂上了電話。
  
  三天後,她收到了達明的信,上面淚痕斑斑。“苒青,我不相信我們之間的一
  切就這樣結束。這麽多日子以來,我已習慣了有你,習慣了每天等你的電話和你的
  信。你難道不相信我是愛你的嗎?夜靜更深時,睡不着,我也呼喚過你,我也驚訝
  我再也分不清我喚的是你的名字還是她的名字。你在我懷裏哭泣過,曾哭得那麽傷
  心。你不知道你那淚眼楚楚的樣子,是多麽地美麗,凄豔,散發着一種驚人的光彩
  ,讓我心碎!那樣的時候我發現,我也建立了什麽,在時間的流沙上,我以為我所
  有感受痛苦的能力都早已離我遠去,可是當你那樣哭泣的時候,我心裏也在哭。我
  知道我對不起你,每次你來時,你是那麽疲倦,又是那麽絶望,象你自己所說的那
  樣,過一天算一天,直到我們永遠離開。你千裏迢迢,衹是為了和我短短短的一聚
  。我並非冷血動物,可我又能怎樣?你是個太烈的女孩,我一直為你擔心,怕你什
  麽都承受不了。我何嘗不希望你幸福!可是我沒有這樣的能力,我以前已經許諾過
  別人,我以前也深深地愛過。苒青,難道你沒有愛過,沒有許諾過嗎?我不願意失
  去你,你對我來說意味着太多……”
  
  苒青於是又回到了達明的陷阱。回到了那致命的苦痛。怪誰呢?
  
  於是,她夏天又來到紐約。她在學校圖書館找到一份半工的工作,但她放棄了
  。她知道,她和達明之間的日子也就這麽多了,儘管她是多麽希望達明能帶她走,
  讓他們之間的一切有個不使她太絶望的結局!張帆再過幾天就要來了,她怕面對他
  。她的婚姻早在她的心裏被畫上了句號。她沒愛過張帆,她知道。否則,她不會背
  叛他,她知道自己對於一份想要的感情,會固執地堅守。對張帆,她衹有許諾。“
  苒青,如果你覺得他於你有恩,你可用別的方式報答,沒必要用自己的一生為代價
  啊。”當苒青把和張帆之間的關係告訴父母時,他們都不同意。苒青的母親便在信
  中這樣寫道。苒青對於父母,總有一種沒來由的反抗,喜歡反其道而行之。若當時
  父母對她和張帆的關係不發表任何意見或支持,也許,也就不會有她和張帆之間的
  後來。因為不愛,所以纔有了背叛。至少,她心裏是這樣為自己解釋的。張帆什麽
  都還不知道呢。可是,她知道她將沒有勇氣面對張帆,沒有勇氣把她和達明之間的
  一切和盤端出。同時,她也知道,她和張帆是不可能再過下去了。這樣的一切都已
  經發生了,還怎麽過呢?她自己是沒法過的,她一個人在這樣一個陌生的國度怎麽
  過?所以她要達明帶她走,和他一起去西部。不管他是否愛她,她必須“賴”着他
  。要麽死。可是父母……一想父母苒青連死的能力都沒有了。自己過不好,已對父
  母無法交代,怎能再讓他們忍受“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哀痛?可是達明不願,他的
  “妻子”要來。她已在國內領了“結婚證”了。達明是有“妻子”的人了。
  
  “帶我走吧。沒有你我怎麽辦?”苒青苦苦地哀求,她的自尊全沒有了。我恨
  ,我恨啊,她在心裏呼喊。
  
  “我說過不可能的。怎麽可以?”
  
  “怎麽不可以?”
  
  “你讓我把她怎麽辦?”
  
  “你不是說衹為了帶她出國嗎?把她接出來,你的許諾就完成了。你沒必要非
  得和她一起生活。”
  
  “可她是我妻子。我得對她負責。”
  
  “誰是你妻子?誰和你在一起生活的時間多?她和你之間除了那張走‘後門’
  領來的證書,還有什麽?”
  
  “有十年的相識和五年的相思。”
  
  “可你說過你愛我!”
  
  “苒青,你別鬍攪蠻纏好不好?我說過愛你,並不等於我不愛她。”
  
  “一個人不可能同時愛兩個人!”
  
  “為什麽不能?為什麽一個男人不能同時愛兩個女人?”
  
  “你沒有這樣的能力。你衹能選擇一個。”
  
  “我不是早已選擇好了嗎?”
  
  於是,苒青不再說什麽。她就那樣穿着短睡衣,披頭散發地來到樓頂。可是,
  她沒有天津女孩那樣的勇氣,她甚至沒有從高處俯瞰地面的勇氣。她無力地靠着水
  箱坐下,悲哀得擡不起頭來。她覺得自己罪惡深重。腳邊有一小堆碎啤酒瓶片,她
  揀起一片,它於是在她面前閃着些幽幽的充滿誘惑的光。她一下一下地下意識地在
  自己纖細的手腕上比劃着。她記得王朔在小說《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裏寫過
  ,那個女主人公就是割腕自殺的,刀口就象嬰兒張開的唇。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
  焰,實際上還有救。衹是火焰,便衹好毀滅了,衹留得下灰燼。來時是什麽,她不
  知道。衹有父母纔知道吧。去時一縷清煙,將魂歸何處?淚鹹鹹地流進嘴裏,她咬
  住牙,狠狠地一劃,頓時痛楚萬分。好在玻璃瓶片不算尖銳,衹有一道暗色的血流
  細細地滴在她的腿上。她呆呆地看着,嘆口氣,將血舔淨。血竟跟眼淚一樣溫鹹。
  
  回去後,達明已躺下。臺燈在桌上幽幽暗暗地閃些黃暈。達明的面孔,在燈光
  中竟又有種使苒青心動心傷的色彩。她無聲無息地貼着達明躺下,頭沿着達明伸過
  來的手臂嚮他的懷裏依過去。又是那種熟悉的氣息。
  
  “苒青,你去哪裏了?我到樓下到處找你。”
  
  苒青衹是長長地嘆了口氣。
  
  “苒青,以後我們別吵了,好不好?我們沒幾天可以在一起的時間了。為什麽
  不珍惜呢?”
  
  苒青緊閉着眼睛,她想笑,卻淚流滿面。
  
  達明的手滑過她瘦削光潔的身體,她頓時柔軟濕潤。
  
  〈十一〉
  
  “林,你相信嗎?內心裏,我依然是個把愛情看得比任何人都高的貞烈女人,
  愛一個男人然後以身相許在我看來是一個女人一生最美麗燦爛的境界之一。可是,
  自從我來了這裏,我的所作所為在以前的我看來就象蕩婦。你記中的那個軟弱瘋狂
  孤獨卻不輕易受誘惑的苒青已經沒有了,現在的我,你也許根本不願再見。你總是
  鼓勵我,讓我利用這難得的機會好好學點什麽,不要再飄飄忽忽沒有定性,一無所
  成。可是,我沒有辦法,我拿自己根本沒有辦法!我衹能這樣了。我根本不想什麽
  ‘成’和‘不成’了,我常想的是活和不活。林,告訴我,在本性裏,我是不是一
  直就是個壞女人?現在,我根本看不起我自己,你也會看不起我的,是不是?”
  
  在給林--那個青年作傢的信裏,苒青這樣寫道。和達明之間的一切,使她痛
  苦、怨恨、絶望,而和凌力,又使她羞恥、疚愧,看不起自己。儘管凌力不衹一次
  地對她說:“苒青,如果你不是對達明這樣死心塌地,我真想娶你。你是我見到的
  最軟弱、最敏感的女人,而我嚮來喜歡軟弱敏感的女人。我女朋友事業心太強,性
  格太呆板。”
  
  達明不大卻很溫軟的手,滑過苒青的背。細浪般簇簇相擁的震顫傳遍她的全身
  。她垂下眼睫,覆蓋住欲出的淚。哦,男人,我的男人啊!
  
  “……
  飛越天空
  掠過白雲
  我正飛嚮你
  你能聽到我嗎?
  你能聽到我嗎?
  我就要死去
  永遠地哭泣
  航行
  航行
  ……”
  
  那首英文歌《航行》如同泣血杜鵑,一遍一遍地在達明那間小屋子裏回蕩着。
  達明不知從哪兒揀來的一個破電風扇,在屋子的一角“嘩啦嘩啦”地響着。幾張紙
  片,轉悠着,從桌上被吹到黑色帶褐色條紋的地板上。窗外,夏暑如蒸籠。紐約的
  夏天,潮濕悶熱得讓人發瘋。
  
  “達明,你愛她還是愛我?”苒青低聲地問。同樣的話她不知問過多少次了,
  每次,都是以她的更痛而告終,可她總是想問。在達明的抽屜裏,她看到過一張照
  片,達明和他“妻子”並坐在床頭,達明着汗衫、短褲,他“妻子”穿白色睡衣。
  達明的雙手捂住他“妻子”的雙乳,臉貼在她臉上。苒青發誓從此以後再也不穿白
  色的睡衣!
  
  “苒青,不要問,好不好?為什麽總要使我們彼此受傷?”達明用很無奈的口
  氣說。他雙手蒙住臉,嘆口氣。
  
  “你不愛我,你愛她!你衹是在利用我!”苒青氣急敗壞地說。“看你們這惡
  心的照片!你們當時這樣還是偷偷摸摸的,是嗎?就憑這樣,她就是你‘妻子’?
  我為你付出的是什麽?”
  
  “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可是,你要我怎樣?”
  
  “我要你怎樣?我又能要你怎樣?”苒青此時真希望自己有勇氣有能力狠狠地
  捅他一刀--每次他說“你要我怎樣”的時候,苒青就覺得他一副無賴無能的樣子
  。“可是,你又要我怎樣呢?”她擡起手,拈去他衣領上的一根頭髮,一下子,她
  又極端疲憊了,語氣無力得幾乎聽不到。“達明,你要我怎樣呢?”
  
  “苒青,我們都曾有過美好的記憶,何必毀了那些?就這樣不好嗎?”
  
  “你是說你的‘妻子’我的‘丈夫’?那一切不是已被我們毀了嗎?什麽是就
  這樣?我就這樣一直做你的情婦?”苒青又氣憤起來,每到這時,她就覺得達明那
  張白淨的臉其實要比凌力醜惡得多--達明太虛偽。
  
  “苒青,不要這樣說。你又在傷害你自己。你知道看你這樣毫不留情地傷害你
  自己我是多麽心疼。”
  
  苒青最聽不得的就是這樣的話--達明這樣一說,苒青心裏又開始發誓不論自
  己受怎樣的傷害也認了。達明抓住了她的弱點,她衹能束手就擒。
  
  “苒青,你永遠也不會是蕩婦。我太瞭解你了,你所受的一切苦,都是因為你
  比任何人都執着,抓住自己的夢不放。如果你稍放棄一下,稍退步一些,你就不會
  ‘墮落’,你就會是一個‘好女人’了。但那樣你就不是你了。”林在電話那端說
  。收到苒青的信,他給苒青打來電話,苒青怕花他太多錢,堅持要他挂斷她再打回
  去。聽到林的聲音,她便想起以前那些日子。那些日子,林絶對是她周圍不可缺少
  的朋友之一。
  
  “苒青,記不記得你在這兒時,我們總有一大幫人圍着你?那是因為你是個‘
  壞女人’,因為你和‘好女人’們不一樣。無論你做了什麽,對我來說,你還是你
  ,你做的一切我都可以理解可以諒解。你有太多的夢,你是個好女人,沒有夢的女
  人,怎是好女人?”
  
  林,謝謝你,真的謝謝你了。苒青心裏無聲地說。淚水“吧嗒吧嗒”地滴到話
  筒上。
  
  “苒青,你又在哭了。你總這麽愛哭。”林的聲音充滿愛憐。
  
  臨離開林他們的那天傍晚,苒青一個人坐在屋裏發呆。看着整理行李留下的滿
  地狼藉,想想自己將離開這熟悉的一切,獨自到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不禁空落恐
  慌。她騎車去了林那裏,不說一句話就坐在他的床邊,一個勁兒地掉眼淚。林不理
  她,衹顧低頭寫東西。待她停止抽泣,他纔起身出去,進來時遞給她一條熱毛巾。
  她需要的就是這份默契和理解。她最恨心情不好時別人問她“你怎麽了?”,在那
  種時候,她根本什麽都不想說。而張帆永遠也學不會這一點。
  
  林待她把眼淚擦開後,帶她去作協大院後面尚未完工的公園。沒什麽人。林在
  草地上坐下,苒青躺在他旁邊。西天邊的太陽是一輪柔軟的桔紅,天幕被染成淡青
  。遙遠處,北方特有的挺拔的白楊站立成含蓄而多情的剪影。林雙手抱膝,默默無
  語。苒青第一次發現,林側面的輪廓很漂亮,立體感很強,綫條非常典雅。她長嘆
  一口氣,把下巴擱在他的膝上。
  
  “林,我就要走了,你不想說點什麽嗎?”苒青怕這種沉默。她知道,這種夕
  陽滴血的黃昏裏和最瞭解自己的男人在一起的沉默,多少日子以後,對於她來說,
  將是能殺死她的記憶和無奈。
  
  “苒青,你就要走了。我能說點什麽呢?”林低頭對她笑笑,伸過一隻手輕輕
  撫摸着苒青濃密的短發。“我衹是為你擔心。你是個永遠也長不大的小女孩,到那
  樣一個陌生的地方,一切從頭開始,我不知道你能否頂得下來。苒青,你太脆弱,
  又幻想太多。”
  
  那時,苒青想若林告訴她留下,她就會留下。因為,她對於自己的命運,嚮來
  缺乏一種把握,她需要人告訴她怎麽做,特別是一個她信賴和依賴的男人。男人永
  遠是她生命裏的上帝。
  
  “苒青,若你在那邊實在過不下去,就回來。但我希望你在那邊好好過,畢竟
  機會難道。你太任性,在這兒也不會過得很好。若在那邊實在呆不下去,我們都在
  這兒,你隨時都可回來。”
  
  苒青知道她不可能回去,至少現在不能。張帆還沒有來,而且,她回去怎麽交
  代?來美國,真的衹是為了更多的傷痕?和父母親人朋友沒法交代,對自己也沒法
  交代。過幾年吧,過幾年我也許會回去。我不適合在這兒,雖然也不適合在那兒,
  但那兒畢竟有以前的一切,有所有的回憶和牽挂及思念。最重要的,那是她生長和
  熟悉的地方。
  
  “達明,難道我們沒有別的選擇嗎?”苒青知道她問得毫無意義,可是她還是
  問了。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這樣的問題成了她和達明之間唯一的談話內容。
  
  “苒青,你又來了。你明知答案的。沒有別的選擇,我們衹能這樣。這樣對大
  傢都好。”達明很無奈的口氣。
  
  “我們衹能這樣,我們衹能這樣。”苒青喃喃道。“達明,我沒辦法相信我們
  衹能這樣。我沒辦法相信結局是這樣。”
  
  “苒青,隨緣吧,為什麽不隨其自然呢?”達明的雙手扶住苒青的肩,布滿紅
  絲的眼底,是一抹深深的疲倦:“苒青,不要再固執了。就算我求你,好嗎?我好
  怕了,我好纍了,這樣下去,我們倆都會垮掉的。你我都再經不起這樣的折磨了。
  ”
  
  一陣痛楚從苒青的心底涌起:“達明,你明明知道我愛你的,明明知道我愛得
  好絶望的,明明知道我把自己賠了進去的,是不是?”看到達明的視綫裏有那麽一
  絲愧疚和疼痛閃過,苒青哽咽了:“達明,如果我有別的辦法,我不想這樣逼你的
  。這樣逼你,衹能使我更心疼,使我恨自己,從而恨你。恨你,是對我自己最大的
  懲罰了。你是知道我心裏有多苦的,是嗎?”
  
  “張帆就要來了。以後好好過吧,苒青,但願你不會再碰上我這樣的人。”達
  明的手稍一用力,苒青的頭就在他的肩上了。苒青閉上眼,任兩行淚滑下。
  
  “達明,即使這就是我們的最終結局,我和張帆也不會再過下去的。這一切發
  生之後,我還怎麽再和他過呢?”
  
  “他會原諒你的。如果他愛你,他會原諒你的。”
  
  “不是原諒不原諒的問題。是我不想和他過了。什麽什麽都不再一樣了。”什
  麽都不一樣了。不一樣了,還怎麽過呢?
  
  也許,她真的從沒愛過張帆。這麽多年來,她一直被一種無名深深的孤單所籠
  罩。總覺得沒有人懂得她,理解她。多少人疼她愛她關心她,她的內心依然孤獨。
  有時她會悲哀地想,也許,自從這個世界上誕生了她,便誕生了永遠的孤獨的意義
  。孤獨是她命定的生命形式和內容。因為孤獨,她一直死命地想尋找一種情感的依
  賴,想在感情的領域裏為自己創造一個實體時間。可是,張帆不是這樣的人。張帆
  的愛,使她依然空洞,空虛,儘管在她和那個著名的校園詩人分手後,在一個短的
  時期內,張帆給了她一定程度的安慰和解脫。
  
  張帆是很聰穎的人,對她也很專一,但在苒青的眼裏,他太實際,太理智。她
  覺得和他在一起,她得壓抑自己的溫柔和瘋狂。那不是一個完整的世界。她需要的
  是一個能使她淋漓燼緻地表現出她的野性,她的女性的男人。一個能使她奮不顧身
  ,張張揚揚地愛他的男人。張帆不是這樣的男人。苒青從來沒有覺得自己被他的吻
  融化過,被他的擁抱窒息過,被他的占有徵服過。她的內心有一種深深的缺憾和不
  滿。她也曾嚮他抱怨過,可他卻認為她太浪漫,讀了太多的小說。她知道如果不是
  因為出國,自己不會嫁他。自從畢業離開了那座南方城市,一年時間,直到她拿到
  護照,要實現自己的諾言和他結婚,她沒和他見過面,偶爾,會寫寫信。即使寫信
  ,她也沒有一點激情。“和你在一起,我是一潭死水!”她常常這樣恨恨地對他說
  。可是,當竣,張帆的導師的另一個學生,一個比張帆整整小了十二歲的男孩嚮她
  表白愛情的時候,她又莫明其妙地對他說:“我已經習慣了和張帆在一起!”那男
  孩發誓要等到她結婚他纔死心。畢業前的一天晚上,竣來宿舍找她,送她一個寫滿
  了愛她想她的日記本。看完知後,她好感動,特別是他抄的那首席慕容的詩:
  
  我一直想要,和你一起
  走上那條美麗的山路
  有柔風,有白雲,有你在
  我身旁,傾聽我快樂
  和感激的心
  
  我的要求其實很微小
  衹要有過那樣的
  一個夏日,衹要走過
  那樣的一次
  
  那是一個怎樣的夜啊!在校河邊的小涼亭裏,當竣細長有力的手把她擁在懷裏
  的時候,苒青知道她和張帆的感情太脆弱了。夏夜的風如同一雙溫柔的手,多情地
  撫摸著河面,鱗鱗河水,微波蕩漾。亭子四周,櫛子花毫不吝惜地揮灑著沁人心脾
  的芬芳。竣濕熱的唇,輾轉遞吻過她的額頭,眼睛,咀唇,然後吻嚮她的脖頸。她
  聽見他的心在狂跳,他在顫抖。竣的男性的氣息,就象一座火爐,在洶涌澎湃地吞
  噬著苒青。竣的手撫摸鍵盤般撫摸著她,她的每一寸肌膚,都顫慄著唱起快樂的歌
  謠。把我拿去吧,愛我疼我占有我!用你所有的男人的熱情和力量!給我幸福,給
  我滿足,給我一個盡情燃燒的瞬間!讓我所有做女人的自尊和驕傲都在你男性的威
  風下匍伏在地吧,讓我溫柔如長江流水,熱情如草原猛虎……
  
  可是,苒青畢竟是苒青,她已經習慣了給自己加的道德準則。當張帆的面容在
  她眼前一閃而過的時候,她卻步了。衹要她和張帆的關係還在,她就不能背叛他。
  她用力推開竣,儘管她是那麽地不情願!
  
  竣不懈地看著她:“苒青,你……”
  
  “對不起,我不能。”
  
  “苒青,我不明白,你為什麽不能。我愛你,儘管這聽起來有些肉麻,但我實
  在是愛你。我知道張帆,你和他是兩個時代的人。相信我,我比他年輕,我更能使
  你幸福。”
  
  “我相信,”苒青開始哽喑起來。“竣,我知道你對我的苦心,但是我許諾過
  張帆,我不會先離他而去。”
  
  “你太可笑了。諾言畢竟是諾言,我知道你和他在一起不快樂。你們是兩個世
  界的人。和我在一起吧,我會好好愛你的。”
  
  苒青頓時淚流滿面。張帆從來沒說過愛她。她總是問:“張帆,你愛我嗎?”
  張帆也總是說:“不愛你我會對你好嗎?不愛你我會給你錢買衣服嗎?”但她想聽
  他說“我愛你”,那會比買許多的衣服更能使她高興。可張帆說她太不實際,因為
  一般的人都不說“我愛你。”問他怎麽知道,他說他就是知道。然而,她還是沒有
  辦法愛竣。竣太熱情,也許是因為他太年輕了吧。他的熱情吸引著她,又使她覺得
  太不可靠。她自知自己不是一個才貌雙全的女人,曾問竣說:“我既無纔,也無貌
  ,你究竟愛我什麽呢?”竣說:“你和別的女人不一樣,你善良,敏感,熱情,浪
  漫,瘋狂,對我來說,任何的女人都比不上你。”但苒青還是不願離開張帆。也許
  ,是因為她對竣太沒有把握了吧?竣很聰明,人長得也挺帥,走到哪裏,都能吸引
  些女孩子。他衹所以那樣固執地愛我,大概是因為我過於多愁善感的性格了吧。苒
  青常這樣想。她愛不起他來,經常覺得他衹是一個大孩子,他愛她,可能是圖新鮮
  吧,甚至懷疑他是把愛她當著一件事情來做,以試自己的能力。
  
  那天夜裏,竣送她到宿舍樓下。看著他眼裏受傷的樣子,苒青好不忍心。她真
  想說:“竣,如果你要等,你肯定會等到我。”但她衹是踮起腳來,輕輕地吻了他
  一下,說:“對不起,請你……”淚水又涌出來。竣擡起手,用指尖拭去她臉上的
  淚珠,嘆口氣,說:“苒青,你是個會令人痛苦一輩子的女人,你知道嗎?”苒青
  的心頓時被一雙大手抓到一起,疼得她真想放聲痛哭。她擡起噙滿淚水的雙眼,再
  也說不出一句話。
  
  當她對林訴說着她和張帆和竣之間的這一切時,她還沒去簽證。那天晚上,從
  收音機裏她知道美國領館因為一九八九年夏天那件人人皆知的大事關門了,不知什
  麽時候再會開。她百無聊賴地在房間裏和林對坐着,聽流行音樂。林很少來她這兒
  ,一般是她去他那裏。她的單人小床上鋪着白色的床單,床頭擱着淡紫色的被子。
  床對面是一張攤滿了稿紙的書桌,書桌旁是一個大書架,書架上亂七八糟地擺着文
  學,哲學,歷史,佛學,美容,時裝和烹調書。
  
  窗外“唏唏哩哩”地下着雨。雨點打在梧桐樹葉上,是一種使人傷感的緩慢的
  節奏。正是梧桐花開的時節,花香夾着雨的涼氣隨風吹進。音樂不知什麽時候已經
  結束了,她也懶得去換別的磁帶。
  
  “不知竣現在怎麽樣了呢?”她自言自語般地說,並沒看林。她真的很想知道
  。她想起別人的時候要比想起張帆的時間多得多。心中一股深深的惆悵和悲哀越來
  越濃,象一團灰色的雲擠壓過來,使她立刻有種想哭的衝動。
  
  “林,我實際上根本不是個什麽浪漫的女人!我不想動蕩不安,我希望過種寧
  靜和安祥的日子。可我總想對得起別人。”
  
  “苒青,其實你是對自己很不負責的。而且,你說是為了別人守諾言,結果也
  會害了別人的。感情上,衹講感覺,講不得報答和感謝。你以後還會吃苦頭的,你
  這種人,和張帆是過不下去的,不管你想不想傷害他,你都會傷害他。你想講義氣
  ,但你沒能力欺騙自己的感情呢。”
  
  看來,林言中了。張帆就要來了。苒青一想要面對他,就心慌。她多麽希望達
  明在這種時候能幫她一把!可是,他……在她看來,他自私得陌生。她突然想回去
  ,回去找竣。告訴他,如果從頭再來,她會馬上和他在一起,根本不用等她。如果
  從頭再來,她不會再想報答張帆,不會再守着愚蠢的諾言!在真正過日子的時候,
  諾言算得了什麽?沒對得起自己,怎能對得起別人?她沒有對得起任何人,以前,
  既沒對起張帆,也沒對起竣,現在,既沒對起張帆,也並沒對起達明。因為,她也
  知道,達明並不幸福。他衹是無法擺脫了。
  
  〈十二〉
  
  達明和她一起去機場接張帆。晚飯後,他們坐地鐵去的。還是潮濕悶熱的感覺
  ,把她心裏塞得緊緊的。達明的神色竟然有些凝重,好象赴刑場一樣。也難為他了
  ,要去面對這種尷尬的場面。看着達明並沒有什麽特色的臉的側影,她憑空地有種
  深深的悲哀和憐憫,對達明,對自己。就因這麽幾個月來這種她想知道答案,其實
  根本不會有答案的感情,她和達明都已忍受了好多磨難。儘管她覺得達明對不起她
  ,但是,她明白,達明的心裏並不快樂。當他說“你使我很纍”時,苒青知道他說
  的是實話,即使她為此很受傷。一段不幸的感情,給任何一個捲進去的人都將是不
  幸。她和達明都精疲力竭了,現在,該輪到張帆了。
  
  肯尼迪機場的通道口,站了不少接機的人。空調並沒隔斷外面的暑熱,苒青仍
  舊覺得淺黃色的短袖衫帶着輕微的汗味貼在身上。達明遠遠地離開人群臉朝門外站
  着,看着他瘦小的背影,苒青感到一股很強的辛酸,死死地噎在了她喉嚨。在這個
  時候。他又成了“灰狗站”裏白色的太陽下那個疲憊無助的小男孩。苒青何曾想傷
  害他?不到一年的時間,就因為那麽種到達異國後的孤獨軟弱和痛楚,兩個本是萍
  水相逢的男孩女孩,居然糾葛了這麽場難以收場的悲劇。悲得她相信,以後她再也
  走不出劇情給她帶來的感覺。情是什麽?緣是什麽?將來又是什麽?
  
  “苒青,苒青!”聽到呼喚聲,她轉過頭來,張帆已來到她面前。和一年前比
  ,張帆好象沒什麽變化,還是微駝的背,有些油膩的頭髮搭在額前,深色的塑料框
  眼鏡,白色的的確良襯衫,灰色長褲。“苒青,你來了?”張帆的神色很興奮,苒
  青從來沒見他這麽興奮過。
  
  “喔,你來了?路上還好?餓吧?”苒青邊說,邊從張帆手中接過一個箱子。
  張帆帶了兩個大箱子。
  
  “那個箱子裏全是給你買的衣服和鞋子呢。”張帆很得意地說:“我讓我的一
  個女學生陪我去買的,怕我買的不合你的意。你走時,帶的東西太少了。”
  
  苒青也不知該說些什麽,衹是笑笑。
  
  達明走過來,從苒青手裏接過箱子,眼卻看着張帆說:“來了?”
  
  張帆沒響。“張帆,這是達明,達明,這是張帆。”苒青呆呆地說,不看他們
  兩人。
  
  他們乘出租車回去,在達明他們的住處旁邊一傢中國外賣店吃了點東西。張帆
  的臉色一直很陰,幾乎不說話。達明也沉默。苒青低着頭,撕發梢上分的杈。
  
  達明去朋友那兒睡了。待苒青和張帆躺下,已是深夜。破風扇“嘩啦嘩啦”地
  響着,窗外是喧囂的大都市裏夜晚特有的“嗡嗡”聲。苒青要關燈,張帆不許。燈
  光刺她的眼,在頭頂火一樣地烤着。
  
  張帆一下子把苒青塞進他手中的東西扔開,惡狠狠地說:“不要!不要!我要
  你給我生孩子!我要你給我生兒子!”
  
  苒青從沒見張帆這樣瘋狂過,她吃驚地下意識地撫摸着他的背,依然是鬆鬆的
  粗糙。年齡在男人的肉體上也能造成這麽大的差別啊,苒青感嘆道。她四平八穩地
  忍受着,燈光穿過她緊閉的眼睛,在她腦中呈現一段一段的空白。達明今晚能睡着
  嗎?淚水象條小蛇一般流出,又在強烈的燈光下,慢慢幹了。
  
  苒青推推一團泥般的張帆,說:“張帆,我想和你談談。”她的聲音幾乎聽不
  到,猶豫着。
  
  “談什麽?別談了,你以為我不知道?”張帆的總是被他咬得指甲光禿禿的手
  ,在苒青胸前狠命地抓了一巴。
  
  苒青坐起身來,說:“反正我也睡不着,我們談談吧。”
  
  “我不想談。衹要你以後和我好好過就行了。”
  
  “我不能。我也不想和你過了。這種事,早了早好。我知道我不該在你剛來就
  和你說這些,但是,早晚也得說。你離開學差不多還有一個月呢,等開學時,你也
  能心平氣和了。”
  
  “你怎麽會看上他?長得也沒比我好,不過比我年輕而已,一看就是小傢子氣
  ,也奇怪你怎麽能容忍,不見他吃飯時幾乎把碗也要吃進去?而且,吃飯聲音好大
  ?你要是找個比我好的,也能讓我心服些。”
  
  “不是比你好還是不比你好的事。就是沒有他,我們也過不下去的吧?你又不
  是不知道。我們什麽時候好好過過呢?”
  
  “可是沒有他,我們起碼還不至於現在就算吧?也許,在一起過久了,有了孩
  子,你也就不會有那麽多活心了。哪傢不是這樣過來的呢?”
  
  “我會在沒有安定下來就要孩子嗎?若有孩子,我們是會一起過下去的,我不
  會讓我孩子受任何委屈。可我們現在沒孩子,而且,我們說是有張結婚證,可我們
  算什麽夫妻呢?你知道,我從來沒愛過你。”
  
  “哪來什麽愛不愛的,你想太多了。說我不愛你,我也沒去找別人啊?現在我
  們都在美國了,就好好過下去吧,別再找事了。”
  
  “我不行。張帆,我們何苦非要捆在一起呢?早些結束,我們彼此該怎麽過就
  怎麽過,也沒必要死守着。到了這程度,在一起哪能過得好?”
  
  “你要跟他走?”
  
  “我希望他等帶我走。但是,看來是不可能的。”
  
  “你真賤!”
  
  “隨你怎麽說吧。我們無論怎樣也是應該算了的。”
  
  “你以前怎麽許的諾?你不是騙了我嗎?”張帆有些憤怒了。
  
  “我沒騙你。我若騙你,就不會告訴你這些了。至於許諾,現在想來太輕率了
  ,我根本沒有守諾的能力。”
  
  “你真不要臉!當年你和竣,我裝不知道,想你們畢業分開了就沒事了。可你
  來美國又做對不起我的事!”
  
  “我和竣之間沒什麽的!我不想對不起你,但是,現在這樣子,我沒辦法。出
  國前我也和別人說過,等把你接來幫你安定好了,我們就分開。”
  
  “可你沒對我講過!而且,我現在還沒有安定好呢。”
  
  “若沒有我和達明之間的事,我可能會等你安定好了再說。但是我也不會和你
  過的,反正我們兩個人又不是在同一個學校。”
  
  “你和達明!你還敢說!我看你最近寫給我的信是從紐約寄的,我就知道了。
  你來時,我看到你和他在候機室坐在一起。你是個多情的女人,碰上臉皮厚一些的
  小白臉,肯定會有戲。”
  
  苒青不作聲。張帆就是這樣,他說出來的話,總是這樣。換上別的人,如果不
  是這樣說話,苒青會覺得很內疚,可是張帆的這通話,使他還沒來時苒青對他所有
  的愧疚都消失得蕩然無存了。張帆總是能消磨她任何的感覺,就象苒青本來是個很
  喜歡肉體愉悅的女人,可每當聽到張帆說“我們今晚幹那事吧”時,就一點欲望也
  沒有了一樣。而現在,她連和他爭吵和他再解釋的欲望都沒有了。
  
  “早算早好。”她嘟囔說。“對誰都好。”
  
  “哼,我饒不了他!”張帆咬牙切齒地說。
  
  “不怪他的!”苒青忙說:“沒有達明,也會有別人。我不愛你,關別人什麽
  事?”
  
  “沒有他的話,我們至少還能湊合一段時間呢。我剛來,什麽事都不知,還指
  望你幫我呢。”
  
  “原來你衹為了我能幫你。分開我也可以幫你。”
  
  “就不會那麽盡心了吧?而且,你以為分開了我還想再見到你?他媽的,我饒
  不了這個小子!”
  
  “張帆,你要對他怎樣?你到底想對他怎樣?你沒權力的!”
  
  “美國的唯一好處就是殺了人不用償命吧?”張帆獰笑着說。
  
  “別鬍說!愛不愛你衹是我自己的事。沒來美國前,在北方時,我早就和別人
  好過了!衹因我不愛你!”
  
  “我知道你偷男人,賤貨!”張帆一掄手,打在苒青的臉上。苒青愣愣地看着
  愣愣地看着她的張帆。頭頂,燈光還是很刺眼。
  
  〈十三〉
  
  曉晴利用暑假的時間,在紐約做調查,開始為她題目是“兒童時期的性虐待,
  離傢出走,和賣淫”的博士論文做準備。她的假設是兒童時期受過性虐待的兒童,
  長大後容易離傢出走,從而陷於賣笑生涯。她的主要調查區域,是紐約四十二街,
  方法是盡量和那些街頭女郎們進行交談,讓她們回答一些問題。做這樣的調查很危
  險,因為白天很少能碰得到調查對象,她們大都是晚上纔出來。曉晴對這個題目感
  興趣到了瘋狂的地步,她臨時住在哥倫比亞一個朋友傢,晚上就穿得妖妖冶冶地到
  紅燈區去找那些風塵女們談話。看到站在街邊的賣笑女,她就走上前,謊稱自己剛
  來這個城市,也是同行,卻不知行情,需要對方的幫忙。一般說來,那些女孩們都
  會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覺,若當時沒有生意,大多數是樂於對曉晴進行“指點”
  的。待熟黏起來後,曉晴再說明自己的來意,一部分不願再理她,一部分還是願意
  和她聊上一會兒的。有些熱心一點的,就主動地告訴曉晴一些別的女孩子的背景,
  或把自己的“姐妹們”介紹給曉晴認識。白天,曉晴就呆在朋友的公寓裏整理頭天
  晚上得來的資料。
  
  張帆到來的第二天,曉晴來看望苒青。曉晴知道苒青的好多事,苒青也覺得曉
  晴挺能理解她。曉晴來的時候,苒青和達明及張帆呈三角型坐在達明的房間,都不
  說話。張帆狠狠地盯着達明,達明低頭摳指甲,苒青的目光沒有目的地在他倆身上
  來來回回地移動。她覺得她討厭張帆的樣子,討厭他油膩膩的頭髮,藏在厚厚的鏡
  片後的細長的眼睛,和微駝的背。她也討厭達明,討厭他比女人還白淨的皮膚,紅
  豔的嘴唇,和嬰兒一樣白胖的雙手。我怎麽會到這種地步,怎麽會和這兩個男人攪
  和在一起?頓時,苒青對自己也討厭起來。
  
  曉晴在苒青身邊坐下,拍拍她的肩。苒青笑笑,又看了達明和張帆一眼,笑意
  馬上就消失了。接着,她嘆了口氣。
  
  “苒青,什麽時候回康奈爾?”
  
  “不想回去了。我在係裏弄成那個樣子,回去肯定心情好不起來。再說,我對
  那專業也沒什麽興趣。”
  
  “不回去怎麽辦呢?有什麽打算?”
  
  “現在還沒。懶得去想,再說吧。”
  
  “凌力决定不念博士了。他拿着碩士學位在新澤西州找了份工作,你知道嗎?
  ”
  
  “不知道。兩個月前他來紐約看他女朋友時順便把我帶了過來,以後再沒聯繫
  。他已去新澤西了嗎?”
  
  “還沒,也就這幾天了。他去新澤西面試時,順便來看他女朋友,知我在紐約
  ,兩人就到我住的地方看我。他接到錄用的通知後,給我打了個電話,並叫我告訴
  你一聲。說你若需要他什麽幫助,就打電話告訴他。這是他的電話號碼。”曉晴把
  凌力的電話號碼寫在一張小紙片上。苒青接過,疊起來,裝在短褲的口袋裏。
  
  “曉晴,聊聊你的調查吧?挺有意思吧?”苒青想找點話,打破房間這種令人
  無法忍受的僵局。
  
  “很刺激。你也許不相信,大多數妓女對於她們所從事的工作並沒什麽羞恥。
  她們認為這種工作也是工作,和我們拿到博士學位後將要從事的工作沒有區別。而
  且,這種工作也需要天才。同樣是女孩子,在同樣一條街上做,掙的錢卻差很多。
  我認識一個女孩,她的經歷可以寫一本小說。她有大學文憑,本來也有很不錯的工
  作,但是她生性不安分,一直想做點冒險的事情。後來,經朋友介紹,她便做了應
  召女郎,就是客人給她打電話約會那種。應召女郎工作的地方一般是旅館和酒店,
  因大部分的客人是外地人,特別是那些來紐約做生意的商人。應召女郎掙錢很多,
  好多時候還可以得到很高級的禮物,因為客人都相當有錢。賺了不少錢後,她便去
  歐洲旅遊,她說她對歐洲的古代建築藝術很崇拜。從歐洲,她又去了香港,在一傢
  夜總會裏做脫衣舞女。回美國後,她又做了街頭女郎,因為街頭接客有一定的危險
  性,好多客人都是社會底層的,也有好多是喝醉了酒或一時衝動纔來找女人的,可
  她覺得這樣更有刺激性。她說她再做一段時間,存些錢後,就停下,在傢裏寫一本
  書,把她的經歷告訴世人。她很喜歡自己的工作,並為自己的成功感到自豪。”
  
  “簡直是不可思議!”苒青搖着頭說:“居然做妓女也能這樣有滋有味。”
  
  “是啊,這些天來,我最大的收穫就是,人的尊嚴實際上不是別人給的,而是
  自己掙來的。不管做什麽事,衹要自己喜歡,並能從中取樂,就是自己給了自己尊
  嚴,因為使自己心情愉悅本身就是對得起自己了。不用管別人怎樣想,也不用管別
  人怎樣。為自己活應是最大目的。在我那些找到工作的朋友中,我從沒看到有人象
  這個妓女這麽熱愛自己所做的事情,這麽樂觀,這麽自信的。你知道我們中國人在
  這裏,能找到份工作就不錯了,根本不會考慮自己是否會喜歡。”
  
  “這是人傢的土地,不一樣的。我們在這裏算是寄人籬下了,哪還能要求那麽
  多?能有口飯吃就滿足了。”
  
  “不是這麽回事。中國人不管做啥事,都有些畏縮,無法坦坦然然地。”曉晴
  瞟了一眼達明和張帆,目光裏有些鄙夷,轉頭對苒青說:“什麽事,少在乎些就好
  。”
  
  張帆點起一支煙抽着,本來就悶熱的狹小房間,頓時更憋得無法忍受。苒青用
  一隻手煽着煙味,看也不看達明,衹顧和曉晴說話:“你調查的結果是否和你的假
  設一致?是不是好多妓女小時候都受過性虐待?”
  
  “不是,其實在我談過話的這些妓女中,衹有三五個被性虐待過。大部分的女
  孩子是因為錢的緣故,想掙錢多,卻又不想做苦活。她們也清楚,這種工作的本錢
  是年輕,所以幾乎所有的女孩子還是想成傢過日子的,不過是想趁現在年輕多賺點
  而已。有些有男朋友,有些有丈夫和孩子。”
  
  “真難想象男朋友或丈夫的心裏會怎麽想。”
  
  “想開了也沒什麽的。她們也是憑本事掙錢的,憑自己的身體為生。她們覺得
  這是種正當的職業,不應被干涉或歧視。所以,有幾個還是‘使妓女職業合法化’
  的積極分子呢。”
  
  曉晴走時,苒青和她一起下樓送她。在樓前的木椅上,曉晴拉着苒青一起坐下
  
  。“苒青,你究竟打算怎麽辦?我今天來,就是不放心你。我也不知我能幫你
  點什麽。”
  
  苒青很感激地拉起曉晴的手:“謝謝。這種事,別人能幫什麽忙?你來看我,
  我就已經很安慰了。至少你在這裏的這一兩個小時我沒有發瘋。我現在一看到他們
  兩個中的任何一個都要發瘋。”
  
  “可以想象,”曉晴笑笑:“不過,我真的難以相信你會嫁給張帆這樣的人,
  也難以相信你會愛上達明這樣的。他們兩個都不怎麽樣。”
  
  “陰錯陽差吧,”苒青苦笑一下:“都是特定情境中的産物,有時想想,也很
  滑稽呢。衹是現在已這樣了,我真的不知該怎麽辦了。達明不會帶我走,我也不想
  和張帆一起過。書也不想念了,也沒法再念。發生了這樣的事,我還怎麽念書呢?
  ”
  
  “你剛來,還不清楚。我在這個係呆了三四年了,知道前途怎樣。沒見係裏好
  幾個年齡很大的學生?他們其實早畢業了,就是找不到工作,衹好在係裏先混着。
  在社會上,我們這個專業很難找到正裏八經的工作,最好的出路是到學校裏教書做
  研究。可是,一般的學校根本沒有我們這專業,到哪兒找去?所以,書你念不念的
  也沒關係,想在美國呆下,就隨便再去念點什麽實用的專業,或幹脆找工作算了。
  ”
  
  “我衹來一年,英文本來就差,又沒一技之長,找什麽工作?去中國餐館打工
  ?還是幫人帶小孩?”
  
  “打工挺苦,不過,一般是包吃包住,掙一個錢是一個,一年下來,也可存上
  一兩萬了。有了錢,再去買個小外賣店,以後的日子也就不愁吃穿了。”
  
  “我從來都沒想這樣的事。”苒青很無奈地笑笑說。
  
  “沒辦法,這是在美國,不實際不行。”
  
  苒青於是又想到達明怪她不實際,白日做夢了。美國真的這麽實際嗎?她可從
  來就不是一個實際的人。她於是又覺得很絶望了。
  
  當然,苒青當時怎麽也想不到,這就是她和曉晴見的最後一面。把達明送上去
  加州的飛機,把張帆送上去芝加哥的“灰狗”後,苒青就去了紐約“唐人街”的職
  業介紹所,那個講廣東話的中年婦女見苒青聽不懂她的話,便在半張白紙上,寫下
  一個電話號碼。苒青去巴爾的摩一個臺灣人開的中國餐館做收銀,每月工資一千二
  ,包吃包住。走前,她給曉晴打了一個電話,曉晴說她可能也不回去念書了,她和
  苒青說起過的那個女孩子將介紹她去一傢“應召”公司工作,說前途會很好,因為
  中國女孩大多在“唐人街”做,幾乎沒有到老美開的“公司”裏工作的。而好多老
  美,都覺得東方女孩有種他們說不出的神秘,因此對東方女孩很着迷。苒青也說不
  出別的,衹能讓曉晴保重。四年以後,在美國首府華盛頓開外賣店的苒青,在華文
  報紙上看到一條紐約“唐人街”兇殺案的報導,而照片上的被害人,居然是曉晴。
  報紙上說,曉晴是“唐人街”一個“堂會”會長的情婦,因“堂會”之間的糾紛,
  被另一個“堂會”的人殺了,目的是為了給身為會長的曉晴的情夫一點顔色看。曉
  晴留下了一個一歲多的男孩,因當晚在保姆傢沒有回來,逃過一劫。
  
  看完報紙,苒青一直發愣。曉晴就這麽死了。怎麽就這麽死了呢?
  
  1996.2.15完稿於Rockvil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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