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都市生活>> 畢淑敏 Bi Shumin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52年十月)
預約死亡
  淡藍色卡片。病危通知單。
  夫接過它,眼睛忽而大忽而小地凝視着。因為夫的面色偏黃,在藍光的輝映下,顯
  出緑來。
  
  姓名 畢淑敏 年齡 70歲 性別 女 籍貫 山東
  診斷 肝癌晚期
  ......
  
  夫翻來覆去地檢視着,好象在欣賞深秋原野上最後一朵矢車菊。
  “開什麽玩笑。”他說。
  我說,“不是開玩笑。是真的。”
  他說:“什麽是真的?70歲吧?肝癌吧?為什麽要選擇70?這是你的吉祥數吧?還
  有肝癌。就是一定要得癌癥,就得別的癌好了,不要遷肝癌。我第一次聽到這種病,是
  在毛主席的好幹部焦裕祿身上。是它把焦裕祿的藤椅扶手抵出一個洞。”
  我說:“70是上了詩歌的,杜甫語錄。而且我以為70是一個界限。70以前算短壽,
  70以後就死而無憾了。至於肝癌,鑒於你不願意聽,我可以改為胰腺癌。”
  夫說:“你饒了我最主要的是饒了你自己好不好?為什麽非要選擇這此絶頂可握的
  罪名折磨自己?”
  我說:“這不是罪名,是病,況且,都一樣。”
  他說:“什麽都一樣?病是不一樣的。感冒衹會使我們趴在床上,可癌會使我們死
  亡。”我說:“你不錯。你在給一名優秀的內科醫生當了近20年的丈夫後,已經相當內
  行。有人是久病成醫,你是久愛成醫。”
  他說:“我們不說這個話題好不好?我知道你最近在臨終醫院采訪,今天就弄了這
  個勞什子來嚇我。我們離死還遠着呢,我們還年輕。”
  我拿起小鏡子,照照他又照照我。屋裏有許多鏡子,可惜都象木板一樣鑲在固定的
  的地方。我們每天走到那個角落摣自己,光綫總是從特定的角度照着我們。在朦朧的旮
  旯裏,我們總以為韶華依舊。
  現在小鏡子近在咫尺地逼視着你,你看得清歲月之網每一個繩扣。
  夫說:“鏡子老了。”
  我從書包裏往外掏磁帶。精緻的小盒子象一塊塊果醬夾心餅幹,從我的手指柔滑地
  脫落。
  夫從錄音磁帶的夾層裏捻出一張張內容提示。這是我在偷錄的間隙匆匆寫就,潦草
  不堪。
  86歲的癡呆病人叱駡醫務人員。
  五男二女要示拔下其母的氧氣吸管。
  英國臨終關懷醫學專傢詹姆斯博士參觀醫院時的講話。
  ......
  我把一盒磁帶卡進音響,撳下按鍵。
  極為急促的呼吸聲,夾雜着怪異的喘息。
  “知道這是什麽聲音吧?”我問。
  “聽說有一種XXX級的錄音帶,錄的是人們造愛時的音響。可惜咱無緣見識。這就是
  嗎?”夫說。
  “不要想入非非。這是一位垂危病人最後的呼吸。你或我或是其他的任何人,都可能
  發出這種聲音。衹是那時自己不一定聽得清。人生應該完整,我怕你聽不到,纔特地錄來
  這最後的華采。好好聽聽吧。人和人其實相象,生的時候都是一樣的血污,死的時候都是
  一樣的抽噎。明晰地知道這個全過程,該是文明人類的需要。”
  他說:“你趕快把它關了,我拒絶知道。”
  我指點說:“這是最後的嘆息,其後就是永恆的沉寂。”
  高保真的音響並沒有聽我的預告,在那個老人艱難地籲出悠悠長氣之後,是一聲尖銳
  的汽車喇叭。臨終關懷醫院設在馬路邊。
  “這裏還有癌癥病人痛苦的呻吟。”我說,換了一盤磁帶。
  “我不聽,不聽不聽!”他斬釘截鐵地說,甚至還用雙手捂住耳朵。這個動作使他顯
  得很幼稚。死亡使我們所有的人幼稚。
  “你不要以為人們知道得越多越好。好奇心是有限的。我知道你是想寫一篇有關臨終
  關懷的文章,呆是我要告訴你,沒有人想看這樣的文章,人們拒絶談論死亡。”他索性走
  過去,鎖住聲音。
  我知道他說的是事實,我們這個民族不喜歡議論普通人的死亡。我們崇尚的是壯烈的
  死,慘烈的死,貞節的死,苦難的死,我們蔑視平平常常的死。一個偉人說, 人固有一
  死,或重如泰山,或輕如鴻毛。我們就不由自主地以為世上衹有這兩死法。其實大多數人
  的死象一塊鵝卵石,說不上太重,但也不至於飄起來。
  你可以拒絶一切,但不可以拒絶死亡。拒絶可以把世俗的一切圈在外面,好象一座荒
  涼的古堡。但死亡會大踏步地越過藩籬,鎮定地擋住你的去路。
  我决定探索普通人的死,看不看由你。
  
  益壽司吉。
  臨終關懷醫院的門楣上漆着這四個字,大而紅,象四衹巨蟹。我是每一次看到這幾個
  字組合一起,竟念成益壽吉司,覺得甚好。
  這是執掌人生死的一座殿堂。對,還是司局級的。
  口傢殂的院子,鑲玻璃的回廊。幾十間病房,奶白色的霧氣縈繞其上。一片靜謐的院
  落裏,晾着許多帶藍色條紋的衣褲,有尖細的冰錐懸在衣物的最低點。
  我當過許多年的醫生,我知道這個行當裏的許多秘密。我决定不暴露我的醫生經歷,
  讓醫院的醫生護士在完全不戒備的情形下自由發言,以便更客觀更冷靜地描述我見到的一
  切。
  院長是一位中年婦人,身材嬌好,但是頭髮散亂。這使我對她的第一印象頗好。好的
  女醫生多半不修邊幅。假如她長得一般也就罷了,要是天生麗質還不知珍愛自己,你就可
  以放心大膽地依賴她的醫術了。
  “就這麽說嗎?”她看完我的介紹信,問。
  “隨便說。”我在衣兜裏按了錄音機。“要不我問您什麽,您就答什麽也行。您是怎
  麽想起來辦這傢臨終關懷醫院的?”
  “那時候我還是個醫學生。我常常聽到老醫生對病人的傢屬說,回去吧。什麽好吃就
  鬧點什麽吃。病人傢屬就乖乖地把病人推走了。我說,為什麽不把他們留下來試一試呢?
  老醫生說,醫生醫生,是衹醫得生而管不了死的。他們已經沒有醫治的價值了。做什麽都
  要有價值,識別出什麽病人有價值,什麽病人沒有價值,是醫生經驗的象徵。年輕人,你
  慢慢摸索。我說,那他們怎麽辦?那些已經沒有醫治價值可是還活着的人?老醫生說,那
  不是我們的事。那是人類的一個死角。後來我的經驗漸漸豐富了,我非常希望自己把他們
  忘掉,醫生的基本訓練之一,就是讓自己的心靈逐漸粗糙。可是隨着我見過的死亡越多,
  我越發現死亡是那樣的不平等。我私下裏做過一個調查,你知道人一般是死在哪裏?”
  “不知道。醫院裏吧?”我沒有多大把握地說。
  “大多數人都會這樣說。可是嚴酷的數字說明,衹有三分之一的人是死在醫院潔白的
  病床上,他們大部分是年輕人或是高幹。一直到死,都有人服侍他們。普通的老人就沒有
  這番待遇了。三分之一的死在急救車裏,傢裏的人發現他們不行了,趕快往醫院運,鐵皮
  的救護車就成了最後的歸宿。還有三分之一的老人死在傢裏。可以說,假如你是一個平民?
  
  你多半是在沒有醫療保護的情景下寂寞地死去。生命是一個完整的過程,作為中國人,我
  們畫得不圓。”院長憂鬱地註視着我,那目光分明是為我將來的死亡之地惋惜。
  “所以您就創辦了這所醫院?”我避開她悲天憫人的視綫。
  “是的。很難。租房子,添設備,招人手......”
  “這裏一共有多少人?”我問。
  “你是說工作人員嗎?”
  “不是。我是說,這裏一共住過多少病人?”
  “幾百人。”她說,“我們建院的時間還不長,今年會達到1000人。”
  “所有的病人都......死了嗎?”我說。
  “是的。絶大多數的病人都去了。我們醫院的平均住院時間是13.7天。您知道這是一
  個什麽概念嗎?”
  “知道。就是說您這裏的病人,基本上不到兩周的時間內,就全部死亡。”我說。
  “您理解得很正確。他們全都去了。”院長看着蒼涼的天空。今天天氣不好,有極細
  小的雪花趴上她的發絲。
  “我們到病房裏看看吧。”她說。我跟在她身後,嚮低矮的平房走去。在臨推開病房
  門的一剎那,她停頓了一下,回頭望了望我。我臉上神色很泰然。多年行醫的磨練,我不
  怕死人不怕鮮血不怕糞便不怕醜陋。
  但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氣,好象人們要潛進深水時那樣。畢竟我知道門裏的那
  個世界和我們不大一樣。
  陰陽界。
  生命象一隻舊鈎子,懸挂着我們的軀體。從我們降生的那一瞬起,鈎子就在時間的峭
  壁上承受重量。你的鈎子結實不結實?不知道。隨着我們身心的漸漸膨脹,那個鈎子象受
  了熱的塑料漸漸抻長。當然,一般說來它的質量還是不錯的,不會戛然斷裂。但它的韌度
  被歲月磨損,當灰塵的重量越積越多的時候,終有一天,那鈎子象水竜頭口一粒將滴未滴
  的水珠,縮出頸子般的窄處。
  鈎子就要斷裂了。
  房間裏擺着兩張床,通常醫院的模樣。床上是空的。我想院長不可能隨時隨地掌握病
  床的周轉,她誤把我領進一間空屋。
  就在我禮貌地準備退出的時候,我發現那床上其實是有人的。
  我的心理上,已經預備了他們的瘦,但現實仍然令我震駭。
  他們比骷髏還幹癟。骷髏是洗練而潔白的,棱角分明。他們連這種力度也沒有,完全
  是枯萎的雪片。床單細碎的折紋,就是他們軀體的輪廓了。枕頭上是一隻空罐頭盒,青灰
  色地塌陷着。有一些不很顯著的洞穴點綴其上,我在其中兩顆平行的洞裏,看到絶望和平
  和的星光。
  “您叫什麽名字?”我問。
  沒有人回答。
  “多大歲數了?”
  “得的是什麽病啊?”
  “現在感覺怎麽樣?”
  我鍥而不捨地詢問,一律沒有回答。屋子裏很暖和,強悍的氣流衝擊着暖氣管的內壁?
  啪啪作響。
  “他們不會回答你的。世界在他們心中已經不存在了。他們衹是在等待,等待上路。
  到遠方去。”院長說。
  也許是看我太急於和這些人交談,在另一間病房裏,院長代我發問。
  “你們覺得好嗎?”
  “我84了,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一位老太太癟着嘴說。
  “大夫常來,護士也常來。那些閨女叫我老祖。不用叫老祖,叫老太就行。都好,可
  就是不去。不去就拖纍人。早去就好。”她看着院長說,一副充滿表現欲的樣子。
  我看了一眼她床頭的診斷牌。老年性癡呆。
  “這幾句話並不癡呆啊?很邏輯,很完整。”我輕聲對院長說。
  “老人們也很要強。他們象小孩似的,要在生人面前表現表現。剛纔這幾句話,把她
  一天的精氣神都耗竭了,咱們走後,得昏睡一整天。她還記得我是院長,一個勁地說醫生
  護士的好話。挺可愛的。”
  “您是說,她在癡呆之中,還記得討好別人?”我說。
  “是啊。這很正常。她一生都是個小人物,她知道小人物該怎麽過活。別的都忘了,
  這個不會忘。她到最後一口氣都還記着自己見什麽人說什麽話。”院長說。
  我們一間間屋子走過去,瀕死的人是那麽地相似。極端瘦弱,極端淡漠。在這個過程
  中,你覺得自己快速衰老。
  回到辦公室,院長說:“你不是問我有沒有活着出去的人嗎?我想起來了,有一個的
  ......”
  
  那是一個初春的下午,乍暖還寒最難將息的時候。一個瘦瘦的男子走進來。他華貴的
  變色鏡由於屋內昏暗的光綫逐漸變得清澈透明,更顯出臉色的蒼白。
  他張了張嘴,沒有出聲。象一個剜去了肉的河蚌,乾燥地敞着唇。
  院長回答說:“沒有,還沒有。”
  他每天都在這個時候走進來,問同樣的話。院長都有同樣的答案使他轉身出去。相似
  的過程使院長先不好意思,搶先說。
  “可是,到底還要多長時間?”小夥子問。好象空氣中有一條鞭子抽了他的臉,臉稀
  薄的紅了。
  “不知道。你明白這不是天氣預報。就是天氣預報也常常搞錯,在預報晴天的時候下
  雨。”院長鳥瞰着這個已不算年輕的年輕人。成天接觸的都是垂垂老矣之人,院長覺得自
  己足有幾百歲了。她比所有的人都要老,比那些將要死去的人老,比他們的子女更要老上
  幾輩。
  “但是你們應該知道。沒有人比你們更有經驗的了。”年輕人固執地說。他平日沒有
  說過這麽多的話。院長知道這種人一旦開始說了,他就會問個水落石出。
  “是的。我們是比一般的醫院有些經驗,但它畢竟不是定律。生孩子是有規律的,比
  如月份減三加七。但死沒有。你母親的各項生命指徵都正常。就是說,她雖然是架舊馬車
  了,可還在緩緩地運行。等着吧。有些時候我們所做的唯一事情,就是等待。”院長很體
  諒面前的年輕人。當傢屬把他們的親人送到臨終關懷醫院來以後,院長就覺得同他們有一
  種親屬關係。
  “等到什麽時候?”小夥子急切地問。
  “等她的精神突然好起來。眼睛會象塗了油似的發亮,說話充滿感情。假如你的母親
  是個文化人,還會有詩意。她會突然說她想吃某種東西,嗅覺突出得好,會聽見很遙遠的
  聲音......到這種時候,就快了。依我們無數次的經驗,從那時候起,大約還有一天的時
  間。”院長諄諄告誡。
  “那就是......”小夥子思索。
  “是的,那就是回光返照。”“可是我剛看了。她昏昏沉沉的,好象完全失去了知覺
  我叫她,搖她,她什麽表情也沒有,衹把睫毛閃了一下。”小夥子失望地說。
  “那是她在同你打招呼。別埋怨她,她衹有這麽多的勁,全使出來,衹能動一動睫毛
  你記住我的話,將來你老的時候,就知道這是什麽滋味了。提眼皮的那塊股肉,距大腦最
  近又最輕巧。它是人類隨意活動最後的屏障。”院長解釋。
  “院長。不要同我說我老了以後的事情,我不願意聽這個。我會老,我們每個人都會
  老。在老還沒有到來之前,讓我們抓緊時機幹點事。既然我們都會攤上那個結局,沒有必
  要說來說去。我們的道德總是太註意結局而忽視過程。我還沒有嚮您介紹過我自己......
  ”年輕人激動起來。
  “我認識你,你不是21床的兒子嗎?”院長道。
  “我是博士。在英語裏博士和醫生是一個詞,可我不是醫生是博士,是我的母親把我
  培養成博士的。我馬上要到德國去學習,這也是我母親清醒時非常引以為豪的一件事。這
  是我的護照、簽證,喏,還有一星期以後飛往法蘭剋福的機票......”小夥子把一大攤東
  西鋪在桌面上,棕色的護照象一大塊巧剋力餅,斜插其中。
  院長不由自主地嚮後躲閃了半步。東西太雜亂,要是碰掉一星半點,說不清。
  
  院長辦公室的桌子很破舊,側面都噴着稅務局的字樣。稅務局如今都是鳥槍換炮的機
  構,淘汰下的桌椅就以很便宜的價錢賣給了臨終關懷醫院。一張三條腿的桌子衹要了十元
  錢,哪裏找!
  當時,院長買下桌子以後,悠閑地在古老的橋墩底下和菜農討價還價。在買了一把新
  鮮的小白菜之後,她走上橋頭。
  大媽!封涼臺不?貼壁紙不?打傢具不?
  橋畔的小工麋集過來,手裏揚着光潔的木板。
  不打傢具。光修。還油。幹不?院長說。
  這是個苦活。看這半老太太的模樣,傢裏一定不寬裕,手頭不會太大方。
  小工們想着,漸漸散去。衹剩下一個小木匠,剛剛進城,沒人雇他就得幹掏飯錢。他
  說,我油,我也能修。
  小木匠油得桌面濃淡不勻,象村姑搽的胭脂。在一塊濃郁的褐黃處。躺着即將成為法
  蘭剋福人的小夥子的鑰匙鏈,上面衹有一把鑰匙了。
  “快收起來。我相信你的飛機票是真的。別丟了。”院長說。
  “可是因為我的母親,我遲遲不能動身。從秋天到鼕天,我一次一次推遲了行期。再
  推下去,法蘭剋福就要取消我的資格。”小夥子憂愁地說。
  院長頻頻地點着頭。這並不說明她贊成你,衹是證明她很註意地聽。
  “你們能否幫助我?”小夥子懇切地說。
  “我們當然很願意幫助你。關於你母親的後事......你還有別的兄弟姐妹嗎?”
  “沒有。我是獨子,父親很早就去世了。”
  “那麽單位也行。”
  “沒有單位,我母親是家庭婦女。”
  “我是說你的單位。”
  “我的單位?因為出國的事,我已經同我的單位鬧翻了。我是不打算回來了。”
  “那麽就朋友吧。雖說這種事不太好辦,但我們一定大力協助你。你請你要好的朋友
  來一下,同我們取得聯繫。這樣你就可以放心地飛走了。你母親的後事,我們和你的朋友
  一起操辦。我們會盡心盡意地去做。你要是不放心,我們可以把整個過程拍成錄像,給你
  捎去。一定象你在場一樣肅穆隆重。”院長設身處地地說。
  即將成為法蘭剋福人的小夥子依舊眉頭緊鎖:“我相信你們,但這件事不能這樣辦。
  我是獨子,母親含辛茹苦將我拉扯大,假如我不能親自給她老人傢送終,我的心靈背負着
  沉重的十字架,悔恨無窮。這一輩子。坎我拿哪 一國的緑卡,成了哪一國的華裔, 我的
  靈魂都會不安。骨子裏我永遠是一個中國人,有一套中國人的神經係統。我辛勞一生的母
  親應該有一個善終,她衹能在我的懷裏死去。其它任何一種死法我都不能接受。”
  見多識廣的院長糊塗了:“可是那該怎麽辦?你是知道的, 我們這裏是不做安樂死
  的。”
  曾經有一傢子女把患皮膚癌的老父親送到醫院後,對院長說:“人就交給你們了。愛
  怎麽辦就怎麽辦吧。”醫護人員顧不得說別的,先把人攙到床上去。一走動,癌被觸醒了? 鮮血順着老人的褲腿灌滿了兩衹鞋。他的肢體象蜂窩一般爛着,腐敗的氣息把他周圍幾十
  平方米的地域熏得象停屍房。
  “大夫,讓他早點去了得了。他也省得受罪了。為他好,也為大夥好。大熱的天,您
  看蒼蠅可勁地往這院裏飛,紅頭緑頭的直打架。跟您商量商量,讓他安樂了得了。”兒子
  邊給院長遞冰激凌邊說。
  院長說:”你們的意見我可以理解。我的這所醫院是唯一不以延長病人生命為宗旨的
  醫療機構。但是我沒法滿足你們的要求,因為中國沒有這方面的法律。假如實行了安樂死
  我們說不清。”
  
  一個外國同行的故事讓院長痛心疾首。
  一個美麗的女人得了不治之癥。治療衹是延長她受苦的時間,治療本身更加得她的痛
  苦。
  我實在是受不了。醫生。從我患病以來,我求過您多少次,但這是我最後一次求您了? 我不能讓我的所有感官,都成為儲藏痛苦的容器。我不願意生命的存在,衹是為了證明醫
  學的威力。我的生命現時對我已毫無意義,它衹是病的跑馬場。我的意志已經走到盡頭。
  我除了消耗別人的精力與財富以外,唯一的用處就是感受痛苦。經過鄭重的考慮,我懇求
  幫助我,結束生命。
  那位醫生冷靜地說,女士,您剛纔談論的問題,應該去問您的丈夫。作為您的保鍵醫
  生,我衹能告訴您,您對病的瞭解和預後判斷,都是正確的。
  我們已經商量過了。現在我需要的是您的幫助。病人瘦骨嶙峋的手指摳住醫生,傳達
  出毅力。
  我已經盡了我的能力幫助您了。
  那是以前。我說的是現在。請您幫助我結束自己的生命。您知道,我是一個多麽膽小
  的人啊!
  您是說,要我幫助你殺死自己?
  我不需要您親手來做這件事。這也許會在我的身後給您帶來麻煩。你衹請求您告訴我
  應當怎樣做。它最好簡單實用,像電子計算器的按鍵一樣。衹消輕輕一彈,一切就結束了
  您知道,我是一個懦弱的女人。雖然决心已下,但我怕自己在最後的關頭會手忙腳亂。我
  的意志不會動搖,但我的手指可能會發抖。所以,那裝置力求百發百中。
  還有最後一條......
  女病人突然顯出羞怯,說,假如您覺得我的要求太過分了,可以拒絶。就這我已感激
  不盡。那就是您幫我選擇的死亡方式最好不要使我很醜陋。
  女士,您讓我想一想。這個問題很突然......我欽佩您的勇氣和智慧。它其實是對生
  命的一種尊重。但這一切,需要手續。
  我現在很清醒,完全是我的自由選擇。但是您說得很對,我和我的丈夫將寫出書面文
  件。在最後的時刻,我指的是那個時候......女病人望着遠方,好象那裏翺翔着一隻鷹。
  醫生微頷首,表示他明白。
  我的丈夫會在場的。我們篤愛一生,他不會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走開的。謝謝您了,
  醫生!我們會衷心表達這種感情,無論在道義上還是在物質上。這是您為我做得最後也是
  最好的治療。
  我不是為了錢纔决定幫助你的。女士。我敬佩的是您的勇氣。
  醫生做了一個精巧的裝置,類似兒童玩的彈弓。它有一個小小的機關,衹要輕輕一撳
  就會有一支鋒得而強勁的針頭射進皮膚。它攜帶着劇毒藥液,可在幾秒鐘內致人死地。
  女士和她的丈夫選定了一個吉日。那是一個明媚的春天的傍晚,空氣中浮動着毛茸茸
  的撥人打噴嚏的花粉氣息。曝曬過一天的大地蒸騰着濕潤的嵐氣,白樺林顯出幽藍的色澤。
  醫生和丈夫隨着女人走。他們不知道她要到什麽地方去。無論她到什麽地方,他們都
  衹能跟隨。
  就這裏吧。女人如釋重負地說。她的肌體已經十分虛弱,還要留有足夠的勁道操縱小
  彈弓。
  真是一個美麗的地方。斜傾的陽光象金色的綬帶披在林間的木椅上,白樺樹幹象剛出
  海的刀魚,閃着銀白鱗光。嫩葉象羽毛似的搖曳着,仿佛要脫離柔韌的樹枝飛升。
  醫生突然想丟掉他的小彈弓。讓我們再試一試好嗎?一切都重新開始。他滿懷希望地
  說。
  女人輕快地微笑了。她說,當第一次把這裏當做最後的安息地時,我也動搖了。决心
  象方糖似的融化了。但是,夜間頻頻發作的劇痛提醒了我。我的生命已經不屬於我,衹服
  從病魔。不要再無望地延宕下去,趁一切還來得及。我現在還有力量為自己劃一個圓圓的
  句號,掙一個體面的死。我按照自己的意志完成了一生,我是勝利者。好了,開始吧,我
  摯愛的人們。
  她吻了她丈夫,吻了她的醫生。
  她對丈夫說,原來我是想讓你坐在我的身邊,陪我走到盡頭。可是現在我改變主意了
  讓我一個人獨自面對這一切。你們倆往東方去吧,那個角落裏生長着美麗的孔雀杉。你們
  可以靜靜地欣賞它緑雲一般的枝葉。五分鐘以後你們就可以回來了。是吧?醫生?您說過
  這麽長時間就足夠了。
  她天真地望着醫生。
  是的。足夠了。醫生幹巴巴地說。
  再見了!不,我應該說,永別了!女人優雅地揮了揮手。
  兩個男人象伐去樹冠的木樁,動也不動。
  喔,請你們走吧。我已經感覺到冷了。再呆下去,我會感冒的。女人說。是的。她會
  感冒的,感冒還會轉成肺炎。她的體質很不好,這是一定的。所以要快,我們走吧。醫生
  拉起癡迷狀態的男子,男子夢魘似的跟着他嚮東方走去。
  纔走了幾步,醫生又回過頭來。
  還要打攪您一下,非常對不起。我有點不放心,關於那個彈弓。假如您操作的不完美
  對您還是對我,都是一種尷尬。請原諒,您當着我的面再演習一遍。
  女士順從地拿出小彈弓。它象一隻溫和的小寵物,蜷在女人的手心。醫生換掉註滿毒
  液的針頭,放上一枚空針。然後說,請試試。
  女士伸出自己骨瘦如柴的左前臂,那裏布滿薌註射的針孔,疤痕纍纍象一段蛇蛻。
  有肘窩正中還有銅錢大的一塊皮膚,保持着少婦應有的光澤。
  那裏有一根救命的血管。醫院的護士們都有意識地為病人保留一截光滑的靜脈,好象
  母親為窮孩子藏起最後一塊錢幣,留着山窮水盡時用。
  女人把針頭對準這塊未遭過荼毒的皮肉,果决地按下開關。針頭在剛離開彈弓架的時
  候,筆直嚮上。女人嚇得閉了一下眼睛。但她馬上就睜開了,很不好意思。就是射中眼睛
  敢沒什麽了不起,剩下一隻眼睛足夠幹這件事的。針頭在盤旋了一個美麗的弧形之後瀟灑
  下滑,象流星撕破空氣,穩穩地戳中女人的胳膊。
  不很痛,對嗎?我在我自己身上也試過的。感覺很好,是嗎?醫生很耐心地問。
  是的。很好。衹有一點輕微的疼,好象被牛虻叮了一下。女士說,她有些焦急,從樹
  葉間隙,看到太陽迅速下滑,接近地平綫的一端已經模糊。
  我不得不請你們走了。很抱歉。她說。
  祝晚安。這是她的丈夫說的唯一的話。
  兩個男人踏着厚厚的腐葉嚮東方走支。影子象黑色的路標引着他們。
  他們沒有回頭。不知是怕自己失了勇氣還是怕那女人失了勇氣。
  等一等!突然傳來女人尖銳的叫喊。接着是踢踢踏踏的跑步聲。
  你不要跑。我們就到你那裏去。讓我們回傢!她的丈夫熱淚盈眶。
  醫生也被感動了。他發誓,永遠也不給病人幫這樣的忙了。
  他們和女人面對面地站着。女人的臉由於奔跑,現出嬌豔的緋紅。
  她劇烈地喘息,許久纔平靜下來。面對醫生,她說,我再問您一遍,您一定要如實地
  回答我。
  我一定如實地回答您,以上帝的名義。醫生說。
  我要問的是......過一會兒,我......會不會很可怕?特別是我的臉......女人目光
  炯炯地盯着醫生。
  不會。什麽都不會改變。一切都和現在一樣,特別是您的臉,氣色很好,一切都將保
  持住。那將是一種凝固。醫生冷靜地說。
  那太好了!快!請你們快走!我感覺到我臉上的血正在往脖子裏回流,紅色就快保持
  不住了。我需要這份健康的顔色。她說着用雙手托着自己的下巴,以為能夠阻止血液的傾
  瀉。
  男人們義無反顧地走了。他們看到了孔雀杉,緑色的羽翼遮沒了半個天空。
  時間到了。醫生說。
  再等一會兒吧。萬一......我不能忍受。丈夫說。
  你應該相信我。相信科學。醫生率先踏響了去鼕留下的黃葉。
  女士很優雅地側臥在林間的木椅上,臉上留存着永遠不去的緋紅。
  
  ......您的例子不是很好嗎?皮膚癌患者的兒子把水激凌倒了一下手,由於院長遲遲
  不接,粘稠的奶液流淌下來。
  是的。對病人和對傢屬都不是一件壞事,可是對醫生負不了這責任。不要說在我們這
  個死亡教育很不發達的國傢,沒有立法,誰也不敢實施。就是我剛纔說的那位外國醫生,
  後來也被州法院傳訊。最後以謀殺罪和製造殺人武器罪被逮捕。。所以關於安樂死的問題
  我們無法討論。院長說。
  我們可以到公證處去。說明一切都是我們的選擇,同醫院無關。怎麽樣?這樣還不可
  以嗎?你們還要怎麽樣呢?你們要我們熬到什麽時候纔算完呢?皮膚癌的兒子焦躁起來。
  我很同情你。可是我不能。醫院不能這第做。院長舔舔乾燥的嘴唇。她每天要同病人
  的傢屬說無數的話。在最後的日子裏,傢屬同醫生說的話,遠比同他們垂危的親人多得多。 ? 日言百句,其氣自傷。院長回到傢裏,很少說話。就象廚師在自己傢裏,衹吃最簡單
  的飯菜。
  你們做醫生的,把人治活沒什麽本事,把人治死還不容易?找點抑製呼吸抑製心跳的
  藥麵泡在滴瓶裏,不就什麽事都了結了嗎?皮膚癌的兒子很內行地說。
  這種內行激怒了院長,或者說是潛伏在這種內行後面的冷酷。安樂死未嘗不可,但它
  由這樣一位打扮過於精細揮着淋瀝水激凌的年輕人,如此輕描淡寫地說出來,她為那奄奄
  一息的老人嘆息。
  她的病人都已經失去了對這個世界的發言權。她要為他們說句公道話。
  “既然你知道得這麽清楚,又不用負法律責任,你把你老父親拉回傢去就是了,所有
  的操作你都可以在傢裏完成,又何必送到我們這裏來!”院長沒好氣地說。
  冰激凌化了。
  “您這是什麽話?我哪能那麽殘忍?那我的後半輩子還有好日子過嗎?我父親死在傢
  裏,還是叫我一手給安樂的?!雖說久病床前無孝子,我想讓他早點去了,可我自己不能
  幹這事。我的手上不能沾着我父親的血。既然你們醫院這麽不肯幫忙,咱們就熬着吧。快
  有出頭的日子了。”衣冠楚楚的年輕人甩了甩手上的奶油湯,嘆了一口氣。
  院長也嘆了一口氣。不能說皮膚癌的兒子講的毫無道理。但有道的事,不一定現在就
  能做。親屬不敢做,醫院也不敢做。安樂死需要群體意識,當群體還沒有用法律的形式把
  規則固定下來,做了就是犯規。
  我們的民族忌諱死亡。華夏大地雖不出産鴕鳥,但我們秉承了這種動物的精神。帝王
  將相們尋找長生不死之藥,以為可以逃脫自然法則。小小百姓有許多言語禁忌,他們天真
  地認為不談死亡,死亡就會扭過臉,給我們一個光滑的後背,人們把無數天然的動植物和
  礦物混淆在一起,用神秘的火加以熔煉。人們以為無法忍受的高溫會把天地間的精華焊接
  在一塊,咽到肚裏,就可與日月同輝(且不說日月也有崩潰的一天)。我們崇尚“福祿壽
  ”三星,以為這是人生成就的最高境界。革命了,人們不再談“祿”。“祿”現在叫勤務
  員或是公務員,你不能在門上貼個倒“祿”字,以求在新的一年加官進爵,不斷進步。至
  於“福”,最是衆說紛紜的詞,有一千個人,就有一千條對“福”的註解。說不清的事,
  就不要去說它了。惟有這個“壽”簡單明了,國際通用的試題衡標準。衹要活得久遠,那
  便是福祉,是一個人德行的明證。象一匹沒有縮過水的白布,一眼就看出長短。
  我們曾煉出那麽多有用無用的仙丹,我們正繁衍着世界上最龐大的人群。可是我們還
  沒有學會正視死亡。我們的老人象外國女人似的不談年齡,好象淨王爺是個多情的騎士,
  而且弱智,極好糊弄。
  在這種夾縫中誕生的中國臨終關懷醫院,像老式挂鐘的吊擺,忽而傾嚮瀕危的去者,
  忽而傾嚮疲憊的生人。多一番搖擺的艱難。
  
  那個小夥子用手絹揩着手上的冰激凌湯失望地走了,這個即將成為法蘭剋福人的小夥
  子又來了。
  院長迷惘地看着他。他已明確得知醫院不做安樂死的操作。
  “院長,您不必緊張。我今天是特意來嚮您道謝的。在我母親最後的日子裏,你們給
  了她溫馨。她雖然不會說話了,但我看得出她挺滿意。我是她一手撫養大的,我讀得懂她
  每一個眼神。”小夥子實心實意地說。
  “現在我要把媽媽接走。”
  “為什麽?”院長很驚異,“她會死的。把她從病床上挪下來,再搬到救護車上,擡
  來擡去,與病人極不相宜,她會......”院長突然噤了聲。
  法蘭剋福的小夥子鎮靜地看着她。
  院長明白了。兒子需要母親的那個結局。而且要快,越快越好。距那架飛機起飛的時
  間,對於火化一具屍體,操辦一場象模象樣的喪禮來說,並不寬裕。
  大傢相對無言。
  “小夥子,我還要提醒你。當然老人傢可能會在這場搬遷中停止呼吸,這是最理想不
  過的結局了。可是萬一吶?萬一你的母親挺過了這場折騰,回到傢裏還是咽不完這口氣,
  你馬上又要出國,誰來照料她最後的時光?死亡就象一片搖搖欲墜的樹葉,也許下一陣風
  就會飄落,也許會懸挂到第二年春天。人死是一難,活着不容易,死也不容易。請三思而
  行。”院長苦口婆心。
  “謝謝您。您為我想得可真周到。是啊,要真那樣,就好了。可您說得也對,要不利
  索,變成您後來講的那樣,就更難辦了。我不能把我媽接回傢,那算怎麽回事?傢裏擺個
  死人,老婆孩子還不嚇暈?實話跟您說吧,我給我媽聯繫了一傢醫院,民辦的......”
  “小夥子,把你媽接走,是你的自由。接傢去,我沒的可說。有的老人就愛死在傢裏?
  這也是中國人的習俗。但要是接到別的醫院裏去,不是我當院長的老王賣瓜,要說臨終服
  務,我們這裏是周到的。民辦醫院收費高,治療也不盡如人意,特別是條件比較差。你再
  全面考慮。”醫院床位很緊,等着住院的打破頭,院長是設身處地為他想。
  即將成為法蘭剋福人的小夥子垂下頭來。他在想什麽?
  院長說:“你還有什麽特殊的難處,儘管說。衹要力所能及,我們將全力以赴。”她
  此刻已不單考慮一個老人的去留,而是怎樣把醫院辦得更好。
  “主要是他們所能提供的服務你們沒有。”小夥子為難地說。
  假如他說出別的理由出院,院長什麽話也不會說。住院有些象銀行,進出自便。但這
  句話刺激了院長的職業自尊。
  “沒有什麽服務項目是民辦醫院能做到而我們不能做到的。”院長很矜持地說。
  “真的。有。”小夥子不很情願但是很肯定地說。
  “沒有。他們能做到的我們都可以做到。你詳細說說。”院長有幾分冒火。
  ......
  沒有回答。小夥子沉默。聽得見遠處病房輕聲嗚咽,又一位老人去了。
  “說啊!”院長不耐煩了。
  “我不說。”小夥子終於開口,“我不想說。”
  院長火了:“你剛纔還說感謝我們,這麽一件小事都藏着掖着!就看在我們為你媽端
  屎端尿的份上,你也該說!”
  “你是不是想你媽反正也這樣了,再說什麽也沒大的意義了?別這麽想,是人都得死
  你給我們提了好的建議,以後的老人們就會舒適些。就請看在將要死去的人面上,你告訴
  我實話。”院長熱忱地懇求。
  “我不想說。”小夥子陰沉着臉。
  “你這個人太不象話啦!我要偷你嗎?我要搶你嗎?為病人服務的事,又不是專利,
  有什麽不可說?行了,你走吧,快到你的法蘭剋福或是外國的其它什麽地方去吧。你人還
  沒走,就變得這麽不通情達理。我不希罕你說了。你前腳把病人轉走,我後腳就能打聽出
  他們使的辦法。”院長氣憤地說。
  事情往往一發火就有了轉機。
  “院長,我之所以不說的原因不是對您。是對我自己的。”小夥子艱難地說。
  “說吧。”
  “那傢醫院已同意將我母親安置在一間沒有暖氣的房間裏,拔掉在這裏維持了幾個月
  的鼻飼管。而且停用一切維持藥物,氧氣也掐斷.....;這樣,據他們估計, 我母親在一
  兩天內就可以......走了。”法蘭剋福的小夥子不看院長,對着墻壁說。
  他的話說得很理智,漠然中滲出殘酷。但他越往後說,語調越被一種潛在的哭泣所分
  割。“這樣,我就可以在母親身邊盡完最後的孝道,無怨無悔地踏上奔赴異國的道路。我
  將把母親滾燙的骨灰帶在身邊,無論我走到什麽地方,母親都永遠同我在一起了。她會保
  佑我,關照我,我一生永不孤單。從此,我的靈魂同母親的靈魂在一起,永不分離。”
  院長瞠目結舌。她覺得自己也算個高級知識份子了,真不明白這個兒子!要說他不肖
  吧,他服侍老母到今天,此刻眼裏還閃着瑩瑩水光。要說他孝,竟打算把自己的親生母親
  活活凍死!餓死!
  院長背對着法蘭剋福的小夥子,從抽屜裏拿出一瓶藥,說:“我本是從來不幫病人做
  這種事的。拿去,這雖是普通的鎮靜藥,給你的媽媽服上幾粒。她也能毫無痛苦地永遠睡
  去。比你那辦法要人道得多。”
  小夥子驚恐地叫起工業區:“不!不!我不要!我怎能親手給我的媽媽吃這種東西?? 那樣,我的心靈將一輩子不得安寧。我的媽媽會在一個特定的時間死去,而那個時間正是
  由於我給她吃了某種東西,這個結論會使我痛苦萬分。我的靈魂將終生在有愧於母親的陰
  影裏徘徊。我不能做這件事!”
  醫護人員象摘漁網似的從她身上取下各種導管。揪下氧氣的時候,她的呼吸頓時窘促
  她長期生活在氧氣的保護下,其實同正常人已不在一個地球。那是幾億年以前的地球。樹
  木蔥蘢恐竜出沒,氧氣比現在要多的多。她知道這是轉院的需要,就堅強地隱忍着。幾乎
  沒有一個病人能從這所醫院裏活着出去,她是多麽的幸福啊。
  “我好了......會來看你們......“這是法蘭剋福小夥子的母親說的最後一句話。
  整個告別過程,院長沒有出百。她抱着雙臂從窗戶看着這一切。她覺得自己沒出息,
  當這麽多年的白衣天使,還那麽容易動感情。她在想,小夥子不怕他媽媽的死,那麽,他
  絶不是裝出來的恐懼,究竟是怕什麽呢?
  他怕的是天命。
  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他哪怕在外國得了諾貝爾奬,他也畏天命。
  在中國人的骨髓裏,覺得人是不能操縱自己的生命的。冥冥中有一隻手, 那是天的意
  志。天要你活,你不得不活。天要你死,你非死不可。兒子可以把母親往死路上推,但他
  不敢清晰明確地對那個時刻負起責任。他不怕母親,他怕的是天。代天行道,天就會怨你
  僭越了名份,懲罰於你。
  既要達到自己的目的,又要順乎天意。難啊!不孝兒女們!
  
  我與院長交談着,進來一位穿淡紫色工作服的女孩。我知道這是護工的裝束。護工就
  是護理員,臨終關懷醫院裏最髒最纍的活由她們承擔。
  女孩嚮院長請示工作。我目不轉睛地盯着女孩,直到她離開。
  “她叫小白。我知道你為什麽看她。”院長和我已經熟悉,半開玩笑。
  “她工作服的顔色很奇怪,象紫羅蘭的葉子。”我說。
  “我們的護工都是年輕的女孩。你覺不覺得穿這種顔色的衣服顯得更美麗?我希望院
  子裏多一些生氣。當然,這種布也比較便宜。”院長笑了笑說,“但引起你註意的不單是
  衣服,是小白的漂亮。”
  我說:“在這種悲痛的地方看到如此美麗的女孩,真叫人不好意思,好象對不住垂危
  的人。”
  院長說:“這是您從年輕的活人的角度看問題。其實,老人們看到美好的事物,精神
  會凜然一振。他們不嫉妒。”
  我隔着窗戶追蹤小白的身影。她的肌膚象鮮嫩的白菜心,泛出瑩瑩水光。絶無化妝,
  但無可挑剔的眉宇漆黑如墨,輪廓極為柔和的嘴唇豔紅如丹。
  我說:“我也不算孤陋寡聞的人。象這麽美麗的女孩從來沒見過。”
  院長說:“她是我從保姆市場上挑來的。當時一口鄉下話,現在下了班穿上時裝,所
  有的人都看她。”
  “我想她剛從鄉下來的時候,可以安心在您這兒。現在依她的相貌氣質,隨便可以在
  五星級的飯店裏謀到飯碗。您靠什麽留住她?”
  院長說:“她真有你說得那麽漂亮?也許我們天天看,慣了。”
  我說:“真的。我是一個對女人的長相很挑剔的女人。女人騙男人容易,騙女人難。
  院長說:“其實小白最出色的不是漂亮,是善良。善良是女人最好的化妝品,它使女
  孩子的臉蒙上一層聖潔之光,看上去就格外動人。例如菩薩,例如佛。菩薩真是天下最俊
  俏的女子嗎?肯定不是。但你覺得是。”
  我說:“能夠告訴我,您一個月給小白們發多少餉錢?”
  院長說:“您最好不要問我這件事。您一問我就心酸。不過您既然問了,我就告訴您
  因為給臨時工的工錢也不是我定的,是公傢。每月200元。”
  我說:“我想同她談談。”
  “可以。今天她是主班,非常忙。下次她上副班的時候,您來。”
  
  我和小白讓在院子裏談話。所有的房間都被病人擠得滿滿的,鼕天是收穫死亡的季節
  衹有院長的房間有空,但我想避開院長。
  “你長得真漂亮。”我說。我本不準備這樣開頭,實有恭維之嫌。話脫口而出,你站
  在小白的面前沒法不說這話。猶如你在焦渴當中看到清泉,沒法不說真涼快啊!早晚都得
  說,完全下意識。
  她微微笑笑,說:“也許是周圍太凄涼了,陪襯的。”
  院長說她讀了很多文學書,還學着外語。
  “你以後會長久地在這兒幹嗎?你知道自己的價值嗎?”我迫不急待地問。
  “小白!小白!你在哪兒吶?快去看看你當班的那個6床吧!”遠處淡紫色的影子喊
  我拉了小白聊天,她護理的病人就出現了真空。聽人一叫,象林業工人聽到火警,顧
  不得同我打招呼,撒腿就跑。
  我緊迫其後,心想這可以現在觀察。
  露天冰冷的空氣麻痹了嗅覺。尾隨小白進了病房,直奔6床。鮮紅的“6”字床號下,
  一位須發潔白的老人正在安詳地吃香蕉,全無呼喚的危急。
  “嗨!真是虛驚......”我剛說到這兒,看見老翁不高興地把手裏的香蕉一甩,巴掌
  印到了墻上。
  一個黃而粘的毛茸茸的屎手印,新鮮地扣在壁紙上,呼呼地冒着熱氣。
  他欣賞着,又按了一個,呵呵笑。
  濃烈的屎氣象原子彈爆炸的煙霧,嗆人肺腑。 眼睛習慣了室內的昏暗,我看軟香蕉原
  來是糯軟的糞便。
  頓時,胃裏倒海翻江,辣而苦的灼熱直逼咽喉。我連連幹嘔,發出烏鴉一般的怪叫。
  透過眼裏的酸淚,我還瞄着小白。她的嗅覺好象失靈,溫柔的白臉無一絲變色, 細細
  的柳眉徐緩地舒展着,輕聲說:“你啊你。我就這麽一會兒不在,怎麽就......”說着用
  紙去揩老翁的黃手。
  氣味愈發濃郁。
  無論我多麽欽佩姑娘的美德,重量反嚮還是繼續,再過一秒種, 胃液就會洶涌而出。
  我象一個逃兵,扭頭就跑,氫病房的木門摔得震天作響。
  我在陽光下盡情地嘔吐。每一根睫毛都挂滿了淚水,看天空有幾十輪太陽。
  當小白重又裊裊婷婷地站在我面前,我仍拂着胸口,無法安定。那惡臭無比的糞便,
  那狼吞虎咽香蕉的場面......
  我又想嘔。
  小白不停地同我說話,以求轉移我的註意力:“都這樣。我剛來的時候,幾天沒有吃
  下一粒糧食。我真恨我的鼻子。我媽從小就說我的鼻子靈,幹這活兒鼻子可受大罪了。
  現在好了,我的鼻子已經聾了。我是院長招來的,後來院長太忙,就說小白,以後這招工
  的事就分給你了。 你現身說法,就這活兒,就這錢,誰愛來就來。 來了先試三天工,
  意幹就留下,不願意幹就走,給工錢。以前院長挑來的人,盡不幹的,有的連工錢都不要
  就跑了。輪到我挑,基本上都站下了。你覺得好點了嗎?要不咱們到上風頭去站站?”要
  我出了洋相,還要人傢勞動者照顧,真慚愧。我忙說:“好了。你是怎麽挑人的?”
  “院長挑人是看人能不能幹。看到身子膀大,手腳粗糙的就要。我是先挑長相,長的
  美的就要。”小白柔柔地說。
  天!就這人所不齒的活兒,還要挑美女來幹,要不是自己面前這個嬌美的女郎櫻唇親
  自吐出,我是絶然不信的。
  
  她看出了我的疑惑,說:“我說的美,並不是平常講的漂亮。美就是面善。面善的女
  人,天長日久地就美了,漂亮的女人並不一定美。一個姑娘要是經常和善地笑着對人,不
  是那種妖妖地笑,她的嘴巴就會往上翹,眉梢就會搖起來。面善是有一個尺寸的,眉太高
  了就不對了,那是瘋。太低了也不對,她當着人時候笑,背後就哭喪着臉,不是真心的歡
  喜。反正我也說不太清,看得多了,你自然就分得出來了。院長挑能幹能吃苦的,其實能
  幹和能吃苦是可以變的。再說這裏的活兒,真比拔麥子脫土坯,也不是太纍。但一定得心
  善,要不是做不長這活兒的。”
  我對這個鄉村女孩喬目相看。“面善是天生的嗎?”我問。
  “是天生的,練不來的。善就是善,不善就是不善。我到保姆市場招工,什麽話也不
  說,衹靜靜地尋面善的女孩。”
  我說:“你給我表演你是怎麽招工的好嗎?”
  小白為難:“怎麽演呢?那詞都是到時現想的。一碰到實在的人,我就會說了。象現
  在這樣幹說,真不知說什麽。”
  我說:“這麽着吧。假裝這院子就是勞務市場,我就是想找工作的。你來問我。”
  小白重又打量了我一眼,說:“俺不會雇你的。不同你搭拉話。”
  我很沮喪地說:“是不是因我不面善?”
  她說:“面還行。衹是捂得太白了。”
  我說:“你自傢也很白。再說,在屋裏捂得時間太長了,都變白。”
  不下地,不曬太陽,是不是很嬌?哪裏還有耐心煩侍候別人?”
  我說:“你的眼還挺毒。好了,面試的關就算我通過了,你再往下說什麽?”
  小白說:“再往下我就問,有服侍病人的活兒你願意幹嗎?我們是公傢的。”
  我想着,這一句話沒啥大稀奇,就瞪着等她的下文。她說:“該你了。你得反過來問
  我。”
  問什麽?我略一想,說:“一個月給多少錢呢?”
  小白撲嗤笑了,說:“你不象的。面善的女子不這樣說。”
  我說:“保姆市場上的女孩不就是為了掙錢纔跑出來的嗎?哪裏能不問錢呢?”
  小白說:“我們出來是為了掙錢。可是在傢裏是那樣想的,一進了城,眼就花了。錢
  倒是次要些的,先要找個穩妥地方安頓下。所以我們先要問:那地在哪?”
  我就說,不遠。
  管住嗎?她們會問。
  管,我說。
  她們的心就安些了,再問,都幹什麽活兒?
  我就說,服侍病人。她們會說,俺們不會呢。現今城裏的人求職的時候,興把自己吹
  得天花亂墜,說自己這行那行。鄉下人不,還遵循醜話說在前頭的古例。我就說,這不難
  傢裏有老人吧?就照那樣服侍就中。最難的事就是接屎接尿的。不過下了班能洗澡。
  一般說她們這會兒得停半晌,考慮屎尿的事。過一會兒她們會問,你是幹這活兒的啊
  我說,是啊。她們說,這就中了。你能幹我也能幹。待到把這些都說妥了,她們纔會
  小心翼翼地問,每月多少錢哪?
  我就實話實說。然後說,先試試。要覺得不好,隨時都可以走。工錢幹一天有一天的?要是我們覺着你不稱職,你也衹好走。
  她們就說,那是。你是東傢。
  就這樣。
  小白說完了,又靜靜地看着我,象一朵迎風搖曳的紫雲英。
  “工錢你覺着少不少?”我悄悄關了衣兜裏的錄音機,不願她的私房話留下痕跡。
  “少。”她說。
  “那你為什麽不到別處去?”
  “我知道,在城裏,一個漂亮的女孩能得到的機會,比在鄉下多得多。可我喜歡這兒? 喜歡這些快死的人。您是剛來,衹看到他們的傻和髒。其實他們沒有一絲害人之心,象嬰
  孩似的。你對他好,他就對你好,非常純淨。跟他們相處,充滿靜謐與安寧。古話說,人
  之將死,其言也善。這裏是人世間最善良的角落。我嚮快死的人發出真心的微笑,他們會
  記得我。小時候,我奶奶可疼我了。有一天我上學去了,奶奶得了暴病。放學的時候,我
  在路上玩了一小會兒,踢一塊彩色的石子。那塊石子掉到山溝裏,我去找它。我奶奶臨死
  的時候,還一個勁叫我的名字。她得的是絞腸痧,非常難捱的病。我一直叫我的名字,說
  太陽曬到那根秫稭的時候,我的孫女就下學了。我到傢的時候,太陽剛剛移過那根秫稭,
  可我奶奶再也看不到我了。我盡心盡意地服侍每一個快死的人。不管他聽得見聽不見,我
  都大聲地對他說,我叫小白。我想他們都是馬上就要見到我奶奶的人了,一定會告訴我奶
  奶,說你的那個孫女小白,是個好心眼的姑娘。說真的,我不是可憐這些快死的人,是敬
  畏他們。他們就要到另一個地方去了,我奶奶就住在那裏......”
  清澈的淚水在她臉上滾動,象一件美妙的瓷器又鍍上一層閃亮的釉彩。因為痛苦,她
  的嘴唇顯出蓬勃的緋色,眼睛象深夜的孤燈閃閃發亮。
  在北京鼕日晴朗的天空下,欣賞這樣一張晶瑩的臉龐哭泣,真是一種享受。
  “經你的手,有多少老人......去了?”我問。在這所院子裏,廣泛地使用“去了”
  這個隱語。它象神秘的幕布,將現實與未知斷絶。
  “聽他們吐出最後一口氣的人,少說,有100個了。”小白說,神色蒼老。
  “怕嗎?”
  “不怕。”
  “剛開始總有些怕的嗎?後來就不怕了,是不是?”我重又打開錄音,遺憾剛纔沒錄
  上。
  “不。我從見第一個死人就不害怕。我沒覺得死與不死有什麽大變化。還是那個人,
  不過是從我這兒到我奶奶那兒去了。”她的語調蒼涼。
  “你碰到鬧鬼嗎?這院落這麽大,下雨的時候,颳風的時候,半夜的時候,黎明前最
  黑暗的時候......可曾有過異樣?”我忍不住問。這兩年神秘文化盛行,這是最有傳奇色
  彩的地方。百十平方米的面積,積聚着成百上千的鬼魂。隨着時間的推移,熱必更加擁擠
  “沒有,”她很肯定地說,“哎,你等等!”她叫起來,“容我好好想一想。有一次
  那是一年中秋節,沒有月亮,冷雨瀟瀟。前一天,剛死五個人。我們這裏雖說常死人。但
  一天死了這麽多人的時候,也少見。夜裏,我一個人值班,呆呆地坐着。心想這是個團圓
  的日子,那五個人卻等不得了,急急地走了。正想到這裏,院子裏壞了很長時間的路燈
  突然亮了,整個院落如同白晝,在太明亮的地方,你會看到許多影子象蚊蟲似的飄動。我
  還是呆呆地坐着,什班的齊大夫睡眼惺鬆地走出來。齊大夫醫術高,人又好,病人都喜歡
  他。齊大夫說小白你還挺能幹的,這燈壞了好長時間老說修沒修,今天晚上又是風又是雨
  的,你一個女孩傢倒把它修好了。我說,不是我修好的,您看我坐在這兒,鞋還是幹的呢
  齊大夫說,這燈泡也太亮了,看不出是多少瓦的。他默不作聲地看了一會兒。他一定也看
  到那些影子,可他什麽也沒說。我們就靜靜地看着院子,沒有絲毫的恐懼,好象在看皮影
  戲。
  是他們來了。齊大夫說。
  我說,是。
  都來了。還真一個都不少。齊大夫說。
  我說,都那麽歲數的人,聚一次也不容易。
  他們在跳舞。齊大夫說。
  我說,以後人再多了,這個院子怕擱不下了。
  魂靈不占地方。齊大夫說。
  你害怕嗎?他又說。
  我說,不害怕。
  他說,你這娃娃膽還挺大。
  我說,我從前也不認識他們。從老傢大老遠地跑到京城來服侍他們,這是緣分。在最
  後的日子裏,我呆在他們身邊的時間,比他們的兒女多多了。我從沒做過對不起他們的事
  心裏沒鬼。鬼也是講理的。您看,它們要來,怕嚇了我,還先把燈給開了。不起他們的事
  大概到天快亮的時候,燈又突然熄了。我一點都不覺得這有什麽奇怪的,這是它們最
  後離開的地方。人都要到他去過的地方走一走,好象有什麽東西丟在那裏了,要撿回來。
  你要不問,我倒忘了。
  遠處有人喊:“小白,4床又打了屎醬啦。”
  “就來。”她要走。
  她邊跑邊說:“以後我想當醫生。不但服侍他們,還給他們治病。這樣他們就會對我
  奶奶說,你那個小白孫女越發出息了。衹是不知道當不當得上?這裏面有個戶口問題。”
  真希望哪個有權有勢又善良又英俊的北京小夥,娶了小白姑娘。他不但得了美貌賢淑
  的妻子,人間也多了懸壺濟世的良醫。
  
  改天,我見到了齊大夫。我不知男人的面善該如何鑒定,齊大夫是那種很開朗的臉形
  我已發現,臨終關懷醫院裏的工作人員長得都很耐看。不知是院長挑的時候就根據了
  某種面相原理,還是這種慈善事業幹久了,人就自然顯出佛相。
  我把這感覺同齊大夫說了。他說:“你要是想聽真話,就把你兜裏那架小機器關了!
  我服從了,說:“你怎麽知道的?”
  他說:“因為你不記筆記。”
  我掏出紙筆說:“現在衹好手工操作。聽說你很愛你的工作?”
  他說:“誰給我造謠?我根本就不愛我現在的工作!我是醫學院的高材生,在這裏工
  作沒有絲毫成就感!你所有的病人都死了,死了!他們進來的時候,就沒有打算活兒着出
  去你千方百計延續他的生命,他自己不想活兒,傢屬還嫌你羅嗦。臨終關懷醫院是正經醫
  生的地獄。這是那些波波媽媽的慈善傢施捨愛心的地方,它和真正的醫學風馬牛不相及。
  我正在托人,走後門,必要時送禮,爭取早一天離開。”
  我一時窘住,搭訕着說:“聽說你對病人挺好,大傢喜歡。”
  他冷笑道:“他們為什麽不喜歡我?我一天笑眯眯的,他們有什麽要求我都設法滿足
  這不是醫生該幹的活兒,是高級男傭。這些人根本沒有必要救治,作為社會的人,他們已
  毫無價值。比如哪一個大字不識的癡呆老太太,衹因大躍進時拐着小腳當了幾年工人,就
  吃了幾十年的公費醫療。纍计藥費十萬元以上。這種人,留有何用?她對人類最後的貢獻
  就是早早死去!人的再一個用處就是對家庭的貢獻。這些人,風燭殘年,徒然消費,傳統
  我一時窘住,搭訕着說:“聽說你對病人挺好,大傢喜歡。”
  他冷笑道:“他們為什麽不喜歡我?我一天笑眯眯的,他們有什麽要求我都設法滿足
  這不是醫生該幹的活兒,是高級男傭。這些人根本沒有必要救治,作為社會的人,他們已
  毫無價值。比如哪一個大字不識的癡呆老太太,衹因大躍進時拐着小腳當了幾年工人,就
  吃了幾十年的公費醫療。纍计藥費十萬元以上。這種人,留有何用?她對人類最後的貢獻
  就是早早死去!人的再一個用處就是對家庭的貢獻。這些人,風燭殘年,徒然消費,傳統
  的孝道壓得子女擡不起頭來。非得把孩子們肥的拖瘦,瘦的拖幹,一戶戶傢徒四壁彈盡糧
  絶,賣了冰箱賣彩電,傢傢負債纔算孝順嗎?該死的就讓他死好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為什麽人們歌頌大自然的秋天卻不歌頌死亡?秋天就是集體死亡!死有什麽?從這個星球
  誕生到今天,已經死過無數的人。在我們每一個活着的人背後,都站着四十個死人。生命
  是一條無盡的鏈條,在太陽下閃爍的那一截就是生,隱沒在無邊的黑暗中的就是死。它是
  一個環,沒有截然的區別。不必看得那麽重,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生死,對世界沒有
  任何影響。中國現在的死亡者,基本上都誕生於本世紀的初葉,他們缺乏科學死亡的教養
  假如我到了老年,一定定下遺囑,安樂死,絶不拖纍他人。死也要有膽略。”
  他突然停頓。
  這是醫生辦公室,成堆的病歷攤在他面前,鋁製病歷夾的反光使他熠熠生輝。
  “也許,我不該對你說這些。畢竟他們是可憐的。”他很疲倦地說。
  我說:“你是死亡學說裏的陽剛論者。”
  
  我們正交談話 ,有人通知,英國的臨終關懷醫學專傢詹姆斯博士到院參觀,請齊大
  夫陪同。
  我說:“我可以聽聽嗎?”
  齊大夫說:“你英語聽力如何?”
  我說:“湊合。”
  他說:“聽不懂的地方,我會給你翻譯的。”
  我們迎出去。
  詹姆斯博士一部茂密的大鬍子,象土匪出沒的密林。這使他的面部表情很不清晰。你
  無法猜測他奶酪一般柔滑的前額裏,想的是什麽。
  “每逢有外國人參觀,我都很氣餒,很自卑。我們太窮,太簡陋了。”齊大夫仿佛無
  意地擋住一幅晾曬的床單。床單上有一片污黃。
  英國人穿着極為考究的暗色條紋西服,用極為蹩腳的中文說了句“你們好”之後,沉
  默地隨同我們參觀病房。質量很好的牛皮鞋,將古老而皸裂的青磚地踏出咯吱聲。
  他輕聲嘟囔了句:“HSPICE CARE。”
  齊大夫剛要譯,我會意地點點頭。
  HSPICE CARE ---- 一個古老的詞彙,發源於中世紀的歐洲。用今天的話來說,招待
  所之意。那時候,許多苦行跋涉的香客,在他們到達哥特建築教學的巨大尖頂之下,早已
  貧病交加。惟有虔誠疲憊的心還在微弱跳動。神父和修女就在教學邊搭一間小房,收留他
  們。無償地為他們治病,提供飲食服務。一些香客歇息後,又繼續他們漫長的朝聖路了。
  一些就在這個宗教的慈善機構裏安詳地死去了。
  HSPICE CARE 經過許多年的演變,無數志願服務者用自己溫暖的雙手,撫慰了瀕死的
  苦難的人們。成為可憐的人生旅途最後一處燃有篝火的驛站。
  1967年,英國的難能桑德斯女士在倫敦建立了世界上第一座現代化的臨終關懷機構 -
  ----聖剋裏斯多弗臨終關懷醫院。
  臨終關懷事業在全世界如火如荼地蔓延。
  作為中國最權威的辭書 ---- 《辭海》,至今沒有收錄“臨終關懷”這一辭條。人們
  衹知道臨終是一個極端痛苦孤獨的時刻,和關懷搭配在一起,不知是什麽意思。
  我們推開一間病房,熏人的香氣撲面而來,嗆得英國人打了一個噴嚏。太突如其來,
  紳士來不及掏出手絹,於是我們看到白種人的粉紅色潔淨的上膛。
  “喏!帶香味的煙霧會刺激病人的呼吸道。在我們的國傢裏,驅除病房內的異味,應
  該用鮮花。”詹姆斯博士說。
  我們未置可否。鮮花,當然好。可是我們買不起。子女們會用買鮮花的錢去買鮮王漿
  齊大夫說:“東方的逝者喜歡這種神秘的味道,給人一種成仙的感覺。臨終關懷醫院
  裏一切以病人的要求為第一,所以我們熏香。”
  詹姆斯博士半信半疑。
  病房裏有一張床。衹有一第床的房間叫“高間” ---- 高級房間之意。同高幹病房不
  同,衹要多出錢就可以住。
  但是病人沒有躺在病床上,仰在沙發上痛苦地呻吟。他的雙腿纏滿綳帶,疼痛把他的
  臉撕扯得很恐怖。
  “他是什麽病?”詹姆斯博士問。
  “雙下肢動脈閉鎖合併感染。”齊大夫答。
  我知道這是一種極為痛苦的病癥,甚過癌癥。
  “為什麽不用鎮痛劑?”博士不解地問。
  “用了。”隨行的護士說。
  “可病人還在痛。”博士惱火地說。
  “鎮痛劑每四小時應用一次。上次的藥效已經消失,下次的時間還未到。”護士耐心
  地解釋,心想堂堂醫學博士,怎麽連常識都不懂。
  “他多大年紀了?”博士問。
  “89歲了。”旁邊一位傢屬說。
  老人知道是在說他,突然用尖銳的聲音驚叫起來:“我為什麽還不死啊?為什麽!老
  天!求求他們,讓我死了吧!人要走,怎麽這麽難!孝順的孩子們,幫我一把,讓我死了
  吧!都怪我的秋衣不結實!你們要是給我買件結實的秋衣,我的苦也熬到頭了......”涕
  淚縱橫。
  齊大夫顧不得翻譯,問傢屬:“怎麽回事?”
  傢屬說:“老爺子痛得受不了,好多回想尋死,我們時刻看着,不敢讓他夠上一點帶
  尖帶鈎的東西。剛纔他疼得實在受不住,趁我上厠所的時間,從沙發上爬起來要上吊。他
  早就不能平躺着了,躺下來就得疼暈過去。他哪有繩啊,就把秋衣脫下來輓了個扣,搭在
  晾衣服的鐵絲上了。要不怎麽說老爺子遭罪呢。每天痛出一身一身的汗,那秋衣早泡糟了
  挂不住他,摔在地上了......”
  齊大夫不情願地把話翻給詹姆斯博士。補充說:“幸好沒受其它傷。”
  “可是病人很恐懼,你們看不出來嗎?”詹姆斯博士憤怒了,“臨終的人並不是恐懼
  死亡,他們衹是恐懼疼痛!死亡不可避免,疼痛卻是完全可以避免的。你們為什麽不長程
  足量地使用鎮痛劑,保證他們毫無痛苦地走嚮永恆?在我們的國度裏,病人一旦被確認患
  了不可逆轉的疾病並伴有刻骨銘心的疼痛時,臨終關懷醫院將無限量地使用麻醉性鎮痛劑
  怕他成癮吧?他已經89歲了,絶不會活着走出這間病室。你們為什麽不讓他舒適?要是在
  我們的國傢裏,他每天會得到300片以上的????酸嗎啡,他會覺不出任何疼痛。我們還有更
  先進的止痛膏藥。敷在患處,保證72小時不痛。我的國傢,是劇痛者的天堂!”他氣咻咻
  地吐着氣。
  齊大夫對我說:“他有什麽權力對我們指手劃腳的?”說完又長嘆一口氣。
  “可是我又想起毛主席的一段語錄,一個外國人,毫無利己的動機......”
  我說:“你快跟他交流。人傢正看着你。”
  “我們的麻醉性鎮痛劑使用非常嚴格。例如嗎啡,要經過幾級機構批準。每一片都要
  登記在案。”齊大夫鄭重解說。
  “我可以知道一下貴國麻醉鎮痛劑的産量嗎?”博士的藍眼珠很專註。
  “當然可以。”齊大夫報出一個數字。
  “準確嗎?”博士充滿疑惑。
  “非常可靠。這是我們的國傢統計局頌的數字。”齊大夫很有把握地說。
  “假如您的數字準確無誤,那我要說,以一個十一億龐大人口的國傢,衹使用這樣微
  不足道的鎮痛劑,貴國的絶大多數晚期癌癥病人,都是活活痛死的!”博士極為憤慨。
  我們都愣住了。我們這個民族善於忍受疼痛,我們以堅忍不拔著稱於世。我們的每一
  位久病的英雄都說,把好藥留給別人吧,我還能忍。我們的醫生習慣了對病人說,到實在
  不行了,再用鎮痛藥。剛有一點小痛就用,大痛時怎麽辦?
  我們在思索。
  藍眼珠不依不饒:“每當我看到第三世界國傢把大量的海洛因焚毀的時候,都萬分遺
  憾。那是一筆多麽寶貴的財富啊!上帝給人感覺痛苦的神經,上帝又給了人剋製疼痛的法
  寶。你們辜負了上帝的公平。”
  齊大夫清了清嗓子,說:“詹姆斯博士,我很喜歡這種思維的碰撞。但是您知道嗎?
  在中國的歷史上,曾經有一場悲壯而屈辱的鴉片戰爭。那場血火之戰的挑起者就是大不列
  顛及北愛爾蘭聯合王國,緣於他們嚮我們輸入鴉片。我們是鴉片戰爭的戰敗國。對此我們
  刻骨不忘。”
  詹姆斯博士的眼睛蒙上雲翳。他費力地回憶着,說:“很抱歉......”
  他畢竟是一個有良知的英國紳士。
  他接着說:“抱歉的是,我並不知道歷史上曾經有過這樣一場戰爭。我是醫生,我除
  了醫學之外,其它一律不感興趣。我衹同您討論醫學。我不明白眼前這位老人發黑潰爛的
  雙腿同100多年前的那場戰爭有什麽關聯。你們以為不給這位痛不欲生的老人吃鎮痛劑,
  那場戰爭的結局就會改寫嗎?我的中國同行,你們是不是把簡單的醫療問題想得太復雜了
  太久遠了?而對這個企圖以紡織品自殺的老人,太少人道的關註!?”
  我們張口結舌。無論我們多麽地具有愛國主義情操,也無法同這個英國佬理論。他衹
  懂醫學。
  
  我們又走進一間病房。這是一位老媼,用乒乓球一般瓷白的眼珠瞟着房頂。一個穿
  紫衣的護工正給她喂食。一種混有黃色顆粒的乳汗從她鼻孔的管裏推進,少部分自嘴角
  外溢。尖銳的喉結滾動着,耙子似的把液體驅趕入胃。
  “這是什麽液體?”
  “菠蘿奶。”護工小白用英語回答博士。她無法確切稱呼這種流質,就把菠蘿和牛
  奶兩個單詞疊加。
  詹姆斯博士聽懂了,說:“這是一種殘忍。”
  一瓶純白的液體懸挂在半空,好象豬板油。它們凝重地滴進老太婆骨瘦如柴的臂膀。
  “這是在輸油。”齊大夫簡短地說。那是蛋白乳,給不能進食的病人提供高熱量。
  齊大夫忍不住說:“您可以說得明確一點麽?誰對誰殘忍?”
  詹姆斯博士說:“我說得難道還不明確嗎?是中國的臨終關懷人員對臨終的病人殘
  忍。”
  “能說得再詳細一點嗎?”齊大夫咄咄逼人地問。
  “中國人太看重生命的數量,忽視生命的質量。在生命的末期,生命已毫無意義,
  關鍵是生存的品位。對於已經無法經口進食的人,你們把導管從她的鼻腔捅進去,強行
  把復雜的營養成份灌入毫無生氣的胃,讓她的消化道不得安寧。這難道不是殘忍嗎?還
  有你們叫做油的這種粘稠物,進入血管給她疲憊的心髒加重負擔。她的肌體是一個衰弱
  的腳夫。你們卻強加她更多的貨物,難道不是殘忍嗎?我研究過你們的禪學,一個老人,
  不吃任何動物蛋白,拒絶人際交流,在深山老林裏面對一塊石壁,直至象音樂中的漸弱
  符號,融化在大自然中,成為你們理想中的最高境界。這種活着同死了一樣的生存狀態,
  不可思議。生命在於動作,沒有了動作,猶如剝了皮的青蛙,連標本都不如。當死亡一
  定要降臨的時候,就象一個嬰兒的誕生,我們要做的是讓它到來的更為舒適和順利。”
  我想到了一個詞 ---- “方溝”。東西方文化的溝。真是一條深邃的大峽𠔌,我們
  可以相互聽到歌聲,但想走到一起,多麽艱難!
  齊大夫用比英國人更為地道的姿勢抱着雙肩說:“我從理論上同意您的觀點,詹姆
  斯博士。但是中國人民的偉大領袖毛主席說過這樣一句話,對具體情況要做具體分析..
  ....”
  正說着,小白捧着一個多層奶油蛋糕。圖案繁復,床上架屋,堂皇得象古羅馬的競
  技場。
  “奶奶,您要的蛋糕來了。先拿來給您瞧瞧,讓您高興高興。等一會兒,您的兒子
  女兒兒媳婦女婿孫子孫女外孫子外孫女來了,我們就把蠟燭點着,說什麽您也要吃一塊
  壽糕,有一點沒能叫您滿意,就是我在店裏買生日蠟燭,人傢說,老人傢那麽高壽,得
  插多少支蠟燭?壽糕還不成了馬蜂窩?我說,那不成,說什麽我們也得插上,奶奶就等
  着這一天哪!後來他們給想了個辦法,您多大歲數,就插了兩個蠟做的數字。待會兒,
  數字蠟點起紅紅的火苗,多好看哪!”女孩子興致勃勃地講着,完全不顧及半昏迷的老
  太是否聽得見。就象喋喋不休的母親,相信她的嬰兒一定記住她的話。
  老婦真的抖開眼皮,用明亮得駭人的眸子,盯住了蛋糕上的紅色阿拉伯數字。
  “78”,象燈塔似的戳在奶油中,柔軟的燭芯象男孩調皮的捲發,耷拉在一旁,引
  誘你點燃。
  老人自豪地看了所有人一眼,嘴唇動了動。她什麽聲音都沒有發出,她象不屑於為
  不認識的人浪費精力。不過我們都聽到了她的話:“終於活到78歲啦!”
  詹姆斯博士翻着硬而捲的睫毛說:“是這位老婦人要求你們把她的生命一定保存到
  78歲誕辰這一天嗎?”
  齊大夫說:“是的。”
  詹姆斯博士說:“請原諒我剛纔的唐突。”
  齊大夫說:“我們這間的共同之處大於我們的不同之處。”
  詹姆斯博士說:“是的。在臨終關懷醫院裏,病人是最靠近上帝的人。我們要象服
  從上帝一樣,服從他們。”
  我們又走進一間病房。仰臥病人是位禿頭老漢,嗚嗚在哭。音色凄厲,象有人往生
  了銹的管道裏吹氣。
  “爺爺,別哭了。那東西是不能要了,對您的病不好。”小白也跟過來,和顔悅色
  地勸。
  “他為什麽這樣悲痛?”詹姆斯博士問。
  我也是第一次看人哭得這樣傷心。許多文學作品裏都形容老人眼淚如何渾濁,其實
  不確。他的淚珠晶瑩,每一粒都有鈕扣大。
  齊大夫走過去,象哄小孩似的搬起他的頭:“老爺子,又為那事哭,是不是?”
  老翁淚眼凄迷中看到齊大夫,抖着皺紋笑了:“你來了就好。他們都不聽我的,就
  你心好。”說着用手指挖耳朵眼兒裏灌進的淚水,眼巴巴地等着。
  小白氣得一甩手,說:“齊大夫,你就會收買人心。”
  我和詹姆斯博士面面相覷,不知是怎麽回事。齊大夫也不解釋,從白大衣兜裏掏出
  一包“紅塔山”,摸出火柴,撲的點着,將米黃色的過濾嘴優雅地銜在嘴裏,徐徐吸着。
  待朱紅色的焰火象儀表似的漸漸發亮,迅即撥下。一邊吐着雪青的煙圈,一邊把煙嘴栽
  到老翁幹裂的唇裏。
  老人象獅子打起歡快的呼嚕,大口噴煙。原來就灰暗的臉,罩成紫色。
  我看了眼他的診斷:肺癌。
  詹姆斯博士告訴地連說OK。
  撲撲!病人把煙段象瓜子皮似的彈出,艱難地說:“這煙......不對味......騙人
  ......”
  小白心疼地揀起煙把兒,說:“齊大夫能騙你嗎?這根煙值好幾毛錢呢。怎麽說丟
  就丟了?”
  病人梗着脖子說:“我抽了70年的煙,我能冤枉人嗎?我沒說齊大夫他騙我,我是
  說煙販子騙了齊大夫。齊大夫比孩子們好,他們不叫我吸煙。我說,你們有後悔的時候。
  到那時,想我了,甭點香,就在我的骨灰盒上燒根煙就行。不過得好煙,冒牌貨可不行。
  齊大夫臉色很難看。
  詹姆斯博士上前一步,從褲袋裏掏出一個硬如盔甲的煙盒按了某處機關,啪地躥出
  一根。他用長滿黃毛的手指捻起煙,打着金烏龜模樣的打火機。並不火苗跳起,煙就熏
  着了。他輕輕噓了一口,遞給病人。
  肺癌緊緊地抿着口,象個死蚌。
  “給———你————”詹姆斯博士用怪調的中文滿臉熱情地說着,藍眼珠裏跳蕩
  着仁愛的光輝。“這是正宗的英格蘭産品,絶無假冒。”他又用英語說,急切地要齊大
  夫翻譯給病人。
  肺癌把嘴張開了,但不是接煙。說:“我不要沾過你嘴巴的煙。我要是叫你傳染上
  了愛滋病,怎麽辦?我聽人說了,親嘴可以傳染。”
  我覺得齊大夫完全可以把這些話隱瞞下來,隨便用其它理由拒絶博士的好意。但是,
  齊大夫原湯原食地將話譯了過去,不懷好意地瞧着大洋彼岸的紳士。
  我們都很緊張。
  詹姆斯博士悲憫地看着病人,停了一會兒纔說:“不要以為西方的每一個人都是愛
  滋病患者。我可以很負責地說,我不是。”說罷,他把煙盒留在床頭櫃上,對小白說:“
  小姐,請您再給他點上一支煙。謝謝。”
  他小心地沒有觸着煙盒內壁。
  小白憋紅了臉。齊大夫接過來說:“中國女士一般不會吸煙。我來吧。”
  老爺子香噴噴地吸着煙,衝着外國人,連連杵着大拇哥:“好煙!好煙!”
  詹姆斯博士觀察起墻上的一幅字畫。小白又到別處忙了。
  “齊大夫,你還是挺適合搞 臨終關懷。刀子嘴,豆腐心。”我說。
  “不。”他高大的身軀佝僂了。“我給病人買的紅搭山的確是冒牌貨。正規店裏的
  太貴了。病人們都管我要煙,我又不能叫他們的錢。賣煙的小販說,這煙是專賣給送禮
  的人的。我的煙不是給當官的人抽的,是給臨去了的人,我不該騙他們。西方的臨終關
  懷人員的確值得學習。”
  我說:“我們畢竟剛剛開始。”
  詹姆斯博士說:“我仔細研究了這張圖表,發現其中有一個規律......”
  我們定睛看去,那是一幅草書,鐵劃銀鈎“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什麽規律?”我們異口同聲地問。
  “這個符咒連續出現了三次。”博士毛茸茸地大手指點着。
  真夠難為這位洋博士的。一片天女散花的狂草之間,他居然認出了三個相似又絶不
  雷同的“老”字。
  齊大夫看了看我說:“解釋這是作傢的專利。”
  我說:“還是你說吧。你們既然把它貼在這裏,自然有寓意。”
  齊大夫清清喉嚨,說:“這第一個老字,是一個動詞。意思是照顧服侍老人。第二
  個老字是代詞,指的是自傢的雙親。這第三個字是名詞,包括普天下所有的老人,具有
  一種抽象的意味。”
  詹姆斯博士凝神聽着。
  齊大夫接着說:“這句話串起來的意思就是,你要象服侍自己的雙親服侍整個人類
  的老人。”
  詹姆斯博士喟嘆道:“神秘而博愛的東方哲學!”
  我們為詹姆斯博士送行。
  “我沒想到在紅色中國,看到你這樣年輕而認真的同行。”看得出,詹姆斯博士挺
  欣賞齊大夫,但他的誇奬仍有節制。
  “我這一次到你們國傢來,請我看了豪華的賓館,現代化的流水綫,吃了皇帝吃過
  的飯,遊覽了美麗的古跡。一切都在萌芽,你們幾乎什麽都有了,建設中的中國現在衹
  缺一樣東西了。”詹姆斯博士很真摯地說。
  “什麽東西?”我們又一次異口同聲。
  “就缺臨終關懷事業了。這文明世界的象徵。”他說。
  我覺得這真是幹什麽吆喝什麽。但還是為他真誠的敬業精神所感動。
  詹姆斯博士繼續說:“你們的臨終關懷醫院太簡陋了,象貧民窟。我們的醫院象花
  園,高大的病房,先進的設備。甚至還有一所幼兒園建在裏面,讓孩子們的歡笑去衝淡
  死亡的嘆息。我們還有無數的志願者。大學教授、學生、白領職員、家庭婦女......當
  然最多是的大學生,組成關懷者大軍,完全無償地為垂危的病人服務,閃爍基督的精神。
  很可惜,你們要走到這一天,還很漫長......”
  無論詹姆斯博士懷着怎樣的善意,齊大夫還是毫不留情地打斷了他的話:“我們現
  在就有不要任何報酬的志願者。”
  同樣固執的英國博士說:“可是我沒有看到。”
  “那是你在中國呆的時間還短。假如你有興趣,請周末下午來。你會看到我們的志
  願者。”齊大夫毫不退讓地堅持。
  
  一位志願者讓在我面前。我是那麽不情願用志願者這個詞來稱呼她。她很年輕,眉
  宇間很憂鬱,時刻提醒你她不是一個完全的志願者,而是被某種目的驅使到這裏來的。
  這一次站在院子裏,是為了更方便的談論死亡。病房裏住滿了垂危的人,儘管有的
  昏睡的,有的癡呆,我還是不願在距離他們很近的地方談不可避免的歸宿。儘管他們可
  能完全聽不見。
  因為冷,女孩的瘦削的雙頰現出豔麗的玫瑰色,使她比我初見時可愛了許多。冷和
  熱都會使年輕人臉色紅潤。但熱會使額頭也紅起來,人顯得毛躁。惟有冰冷中的紅潤,
  象果子一樣生動。
  “你為什麽到這兒來的呢?”我問。不是專業記者,很不會采訪,衹揀最好奇的問。
  “因為......大傢都來,我就來。”她說。聲音很小,迫使你離她更近些,看到她
  的額頭明淨得象剛洗過的玻璃杯。
  “如果大傢都不來,你來嗎?”我問。這是個穿着隨大流的小姑娘,今鼕最流行的
  黑色羊毛健美褲,套上洋紅色的小靴子,該是很有生氣的打扮,但仍然覺出她的沉悶。
  “我不來。”她幹脆地說。
  還好。有說真話的勇氣。
  “那麽為什麽來呢?”
  “因為總說要做好事,一般的好事早就叫人做完了。我說得不是數量,是種類。學
  院要挖掘新的好事品種。一位同學的表姐在這當護士。她說,大學生閑着沒事,到醫院
  來陪要死的老頭老太太說會兒話吧。就這樣。”
  “同學們都有些什麽說法?”
  “說什麽的都有。先說,給不給錢啊?外國幹這事可得給大價錢。立刻有人反駁,
  你纔土呢,外國幹這活一分錢也不要。其實他倆說得都對都不對。如果要錢,真是不少
  要。如果不要,就一分錢也不要。”
  “你們呢?”我明知故問。
  “我們當然不要的。一星期來一次。”
  “大傢願意來嗎?”
  “怎麽說呢?又害怕又好奇。真的,我長這麽大沒見過死人。我特怕見死的東西,
  所以我喜歡小動物,可是我從來不養。覺得養得不好,它們就死了。心裏的難過,遠遠
  大於它們活着的時候帶給我的歡樂。我問過我媽,說以前的人有的連螞蟻都沒踩死過,
  我眼神不好,根本看不清地上有沒有螞蟻,不知踩死多少小生靈了,真糟。我媽說,傻
  孩子,一條生命,哪就隨隨便便沒了?衹要不是成心用鞋底碾,螞蟻不會死的。我試了
  一回,穿着旅遊鞋走過去,回頭趴在地上一看,螞蟻安然無恙。我的心不壞,可是我不
  願來。不是因為別的,我太容易憂傷了,膽子還特小。”
  “不來不行嗎?不是說自願嗎?”我問。
  “不行。現在說是自願的事,有幾個是真自願的?學校後來把它規定為品行項目,
  打分記檔案。說這是愛心服務,必須來。剛開始,我的確是被迫的,但現在,我是心甘
  情願地來了。”
  我不知假如詹姆斯博士在場,會是一副什麽樣表情。我說:“詳細講講好嗎?”
  “第一次走進這個院落,死氣沉沉。表姐說同學們願意進屋同老人聊天最好,要不
  幫着打掃衛生也行。她知道我們害怕。”
  “幾個膽大的同學隨便找了個門,一推就進去了。我很想等他們出來告訴我窨是怎
  麽一回事再决定進不進。可他們好象進了漩渦,再不露頭。我傻傻地讓在院子當間,
  來發現衹剩下我一個人站在那兒。表姐走過來說,你要不幫助擦玻璃吧。”
  “我端了一盆熱水立在一扇窗戶外頭。那一年的鼕天比今年冷,玻璃上結了厚厚的
  冰花,是從裏面結的,外面蒙着黃沙。我用手把抹布擰幹,表姐會關心人,水是熱的。
  我團着手巾在玻璃上一下一下地幹抹,一溜溜同抹布等寬的潔淨玻璃面就露出來了。現
  在衹剩下裏面的冰花了。我是每一次那麽仔細地觀察冰花,象一棵棵聖誕樹,筆直地立
  在透明的大廈裏。因了毛巾稀薄的熱氣,它們極輕微地融化了,精緻的樹葉好晚淋了雨,
  晶瑩的霧氣纏繞其上,輪廓柔軟地模糊了。現在,這間病房玻璃朝外的一面,已經象剛
  洗過的葡萄,帶着隱隱的水珠,漂亮清潔。明亮但並不溫暖的陽光照在上面,泛出帶虹
  彩的光。”
  “其實沒什麽用。光擦一面的玻璃等於沒擦。我不敢去擦裏面,不知這間門窗緊閉
  的小屋裏躺着怎樣可怕的怪物。沒辦法消磨剩下的時間,我就用手指揉搓那塊最下面的
  玻璃。玻璃這東西挺奇怪的,你用布用報紙用汽油用酒精,都沒有用手指頭擦得幹淨,
  好象手跟玻璃相剋。”
  “我下意識地用手心畫着圈,玻璃閃出鋼藍色的光。突然,手掌對側的白羽毛神奇
  地變薄了,露出一個淡褐色的洞,好象一塊蛋形的巧剋力敷在玻璃的那一面。由於我的
  體溫,一小塊冰凌變成蒸汽飛走了。我不由得湊過去,想看看這間我擦了外面玻璃的房
  子,是番什麽景象。”
  “我換了一隻手。原先那衹手掌已變得同冰塊一般冷。新的手心熱很衝,油亮黑暗
  的斑塊迅速擴大,已經夠我把兩衹眼睛鑲在上面了。”
  “我半蹲着腿,因為那塊玻璃很矮。我屏住氣把鼻子壓扁在冷冷的玻璃板上......”
  “您猜我看到了什麽?”她憂鬱的眼神垂落在地,好象怕嚇了我,提示我有個準備。
  她不知我當過醫生,而且已在病區盤桓多日。
  “雪白的被單,瘦如骷髏的老人,樹根一樣的皺紋,氧氣瓶......”我直截了當地
  說。
  “你說得對。”她輕聲地說,知道沒有什麽能出乎我的意料。
  “我是看到了那些,但不在那一刻。那一刻,我看到的是無邊無際的黑暗。黑暗中,
  有螢火蟲在飛,不多,僅兩衹,但飛得很快。在黑暗四周,有一圈白茫茫的藤條,編織
  着細密古怪的花紋......”
  “這是什麽?”輪到我吃驚了。能讓一個有着20多年醫齡的主治醫師吃驚的事,實
  在不多。
  “那是一雙患白內障的老爺爺的眼睛。他正從我的手心融出的那兩個小洞嚮外張望。
  ”女孩依舊垂着眼簾說。
  “講下去。”我極力使自己音色平各。
  她說------
  
  後來我就進去了。我看到了您剛纔說的那一切。我對老爺爺說,我是來為您服務的。
  他在床上,仍然保持了着窺探外界的姿勢,衹是脖子軟弱地拐在肩膀上。他是晚期胃癌,
  消瘦得無以倫比。臉色象一個角落裏的髒塑料袋,眼睛大得令人人恐怖。也許是剛纔的
  運動費盡了氣力,他拼命喘息。
  看得出他非常寂寞。我想他該對我的到來表現出高興。可是,沒有。他面無表情地
  對着我,淡漠得象一塊舊床單。
  我是個生性靦腆的女孩,對那些熱烈追求我的男孩都不知說什麽好,面對這樣一個
  年紀足可做我太爺的沉默老者,真不知該怎樣。
  我呆呆地看着他,他也呆呆地看着我。就象我們最初隔着窗戶那樣。
  就在這時,護工小白送飯來了。我說,你到別處忙吧,我來喂飯。
  小白說,杜爺爺的飯可不好喂了。要實在不吃,別勉強。
  我說,你放心。我把雞湯面放在嘴邊吹,不涼不燙地送到杜爺爺面前。他的嘴象被
  透明膠紙粘住了,嚴絲合縫。
  您得吃飯啊。我後悔攬了勸人吃飯的活兒,我不會勸人。
  他終於開口,不是吃飯,是說話。藥都沒有用,飯就更沒用了。我不要吃飯。他很
  清醒,癌癥病人至死都是很清醒的,沒有人能說服他們。
  您總得吃一點兒。我又說了一句。我不會說別的話,就擎着勺愣愣地站着。勺裏的
  飯涼了,我就把它磕在另一個碗裏,重剜了一勺熱乎的湯,象舉蠟燭一樣端着。我想,
  古代的舉案齊眉,大概就是如此。
  杜爺爺打精神,掙紮着說,你這不是成心氣我嗎?
  我眼淚一下子迸出來。我跟你無親無故的,這麽服侍你,你還不知好歹!
  我倔犟地一直舉着,直到雞油凝出了黃圈。
  杜爺爺嘆了一口氣說,我吃,孩子。有一個條件。
  我心裏很反感。吃不吃飯是你自己的事,還跟我講什麽條件。可一想到回去還得匯
  報今天的戰果,衹好順着他。就問,什麽條件?
  這回他回答得挺利索:唱一個歌吧。
  我為難地說,我不會唱。
  他毫不通融,死心踏地地說,那我就不吃飯!
  我在心裏嘲笑他。你見過這麽不講理的老頭嗎?我衹是一個志願服務人員,幾個小
  時以後就走了。你吃不吃飯關我什麽事?是你肚子餓還是我肚子餓?這麽大年紀了,還
  要人來哄你。我忿忿地說,不吃就算了,我去喂別人。
  他仿佛很怕我走,忙說,你唱一句就行。唱一句我就吃一口。
  真沒見過這樣的交易。做事總要有始有終。我說,好吧。我唱。衹是我從來沒當着
  人唱過歌,可能不準。
  他象孩子一樣興奮,望着我說,唱吧唱吧。
  唱什麽呢?輪到開口,更犯難。唱個《團结就是力量》吧。有勁,聽着振奮。我說。
  不聽。他說,平日裏小白常唱這個。他說。我這纔知道以吃飯要挾唱歌,是他的慣
  用伎倆。
  我忍着氣說,那就給您唱個《瀟灑走一回》吧。
  他木吶地問,到哪兒走一回?
  我這纔記起他住院已經很久,現時風靡的歌麯十分陌生。我說,您看,您讓我唱,
  我要唱的您又不聽。您自己說個歌吧。別太難,我不會。
  他慎重地開始想,慘白的臉上突然現出黃色。真的,不是紅色。由於極度衰竭,他
  的血很稀很淡,就象紹興黃酒的色澤。
  他終於想好了,說,就唱一個情歌吧。
  我手裏的湯潑了。一個垂垂老矣的病叟,80多歲的年紀,居然要聽什麽情歌!該不
  是他的神經有什麽毛病?看他目光炯炯的樣子,我想起了無所不在的弗洛伊德。這老頭
  在尋找渲泄,是性變態。
  我一字一句地說,我、不會、什麽、情歌!
  他仍滿懷期望地說,就是“在那遙遠的地方”。
  不會!我說。
  他說,那就“一條大河”也行。
  我說,也不會。他好象覺察到了什麽,試探地說,都會的呀。你要記不清詞了,我
  給你提。
  你說我一個20歲的大學生用他80歲的老頭提醒嗎?我還是硬梆梆地一口拒絶。他改
  變戰術,說,你就唱一個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也成。你是不是怕我說了不算說啊,我
  先吃,我這就吃給你看啊......說着,抖抖索索接過勺,填進嘴裏,用長了黑苔的舌頭
  攪拌麵條。
  我突然一分鐘也不願在屋裏呆了。我有那麽多的功課要做,要看許許多多的書,要
  和男朋友約會,要去參加舞會和買新衣服......為什麽要為一個素昧平生的人耗費金子
  一樣的年華?我已經來過了,這就是說,我已經問心無愧。我可以走了。我說,歌我不
  會唱,飯您自己看着辦好了。再見。
  他怔怔地看着我,麵條象生命的蟲子,從他嘴裏褪出來。
  屋裏很靜,天已漸黑。我若趕快走,其後的事就不會發生。小白托着幹淨的衣物走
  進來,說,正好要給病人換衣服,你幫幫忙。我那邊好亂。她走時順手把燈開了。
  兩端發黑的日光燈管發出毒蛇樣的嘶叫聲。
  我對虛弱地倚在枕頭上的老爺爺說,請您移動一下,我來換床單。
  他很吃力地用肘架着半拉身子,挪到一旁。我剛把單子鋪平,他就迫不及待地把自
  己摔回來,仰着喘氣。
  我看到在他後背底下,很大一塊床單裹了起來,像郵寄了一萬裏的信封。
  叫別人看到,肯定是我工作不力的明證。我說,請您再挪開一次,我把單子抻抻平。
  這樣多難看。
  他短促地喘着氣說,又折騰什麽。
  他說,不知道是為誰好啊。
  我說,您這個爺爺怎麽這樣說話?難道是為我好?我又不躺在這床上,那麽深的褶
  子壓在你的身下,你會硌得慌!
  他祈求地說,我覺不出硌。真的,孩子,除了心口,我再也覺不出別的了。讓我安
  生會兒,行不?
  我不由分說地將他搬到一旁。他不很配合,就象小孩不肯離開玩具櫃臺一樣。但見
  我使了強力,也沒有很大的反抗。你可以感覺到他的骨頭硬僵地倔犟。幸好,他比我想
  象的輕多了,幾乎是稻草人。操作時,我聽到他的體內象半瓶子啤酒似的,發出冒着氣
  泡的咣當聲。為了表示我的不滿,我順便搡了他一下。
  好了。你看,現在多平整!看着也舒服。我抹着頭上的汗水說。
  他陰沉着一聲不吭。甚至盡力欠着半個身子,拒絶沾我鋪平了的那邊床單。不知是
  怕揉皺了,又要麻煩我一番,還是無聲地抗議。
  現在讓我們來換衣服。我不理他,自顧自說。我發現他沒有任何力量,我完全可以
  左右他。不知您註意到了沒有?在臨終關懷醫院裏,人們對病人什麽事都是說“我們”,
  從不用單數的“我”。比如說讓我們來翻了個身。聽起來好象志願人員要和病人一起翻
  身似的。臨終的人都失去自我照料的能力,哪怕一個極簡單的動作,都要協力完成。
  我不換。老爺爺很衰弱但很清晰地說。
  真是個難題。不行。我也很果斷地說。小白把衣服交給我,他不換,不是我的失職
  嗎?
  他冷漠地盯着我說,我不要你換。他用僅有的氣力強調了那個“你”字,意思再分
  明沒有了。他不是不換,衹是不要我來幫助他這件事。
  我並不是一個很愛幫助人的人。例如在學校裏,有人拒絶了我的幫助,我會樂呵呵
  地跑開,然後永世不理他。你已經表明了你的善意,在道義上你已經圓滿。他不需要你
  的幫助。就咎由自取了。但在這裏,一切顛倒了。他分明是需要幫助的,沒人幫助他連
  個飯勺都拿不起,可他卻倨傲地拒絶了你!你的自尊被強烈灼傷。
  為什麽不要我幫助你!我質問他。特別突出“我”字。
  因為......因為......他遲疑着。
  我氣勢洶洶,追究到底。
  因為你是個女孩。他終天說出。
  我沒有想到這個原因,心裏有些感動。但情勢不容我聽從他,我問,那麽你打算讓
  誰幫助你換衣服?
  小白。他很快地說。
  那小白就不是一個女孩子嗎?我不平,覺得受了歧視。
  我讓一個女孩看見也就罷了,沒法子的事啊!可我不願讓你們都看見!他突然低沉
  地吼叫出來。
  想不到他衰弱不堪的胸膛裏,還有這麽強烈的性別自尊。我好聲勸慰,我們都學過
  人體生理,您不必不好意思。我和小白是一樣的。她現在正忙。
  最後一個理由打動了他。他無可奈何地說,小白是太忙了,讓她歇歇吧。
  幫他換衣服,應該說我是很負責的。換內褲的時候,我用被子蓋住他的下身。一是
  維護他那可憐的自尊心,二是怕他受涼。換上衣的時候,我簡直就用被子搭了一個小帳
  篷,鑽在裏面忙活兒。
  絮套裏的氣味很不好聞,有死泥塘的腐敗氣息。我憋着氣,眼淚都流了出來。在醫
  院藍綫條圖案的襯衣裏,還一件貼身T恤。 湊着被頭篩進的恍惚光綫,我看見爺爺胸前
  有一張猴臉。就是京劇孫悟空的彩色臉譜。大概是這猴王剛從蟠桃園吃飽了出來,齜牙
  咧嘴煞是開心。由於久未換洗, T恤的顔色已象厠所小便池上方的墻壁,污穢不堪。孫
  悟空臉蛋上的鮮紅已染得象醬油膏。
  您老擡擡胳膊,我給你把這件T恤換下來。我和顔悅色地說。
  不換。他斬釘截鐵地回答。
  為什麽?輪到我吃驚。
  什麽都不為。不換。他毫無商榷之意。
  老年人真喜怒無常。 從T恤的污濁判斷,縱是小白,上回也沒說服他脫下這件寶貝。
  我敏銳地想到這可能是一件信物,一定有一個故事,也許和他的情人有關。 衹是這種T
  恤是這兩年纔興起來的,帶有一種漫畫式的誇張,叫人忍俊不禁。想必他的情人是位幽
  默的老媼。可是她為什麽不來看他?可憐他孤苦伶仃的樣子,身邊是一個親人也沒有。
  又一想,要是我能說服他換下來洗一洗再穿上,不是比小白還能幹嗎?
  我說,洗淨了,我再給您穿上。
  他惱怒了,我不換!我說過了我不換,我就是不換!你這個姑娘怎麽這麽討厭!你
  是來幫助我還是來成心氣我?你從一進門就吊着臉子,吆喝我幹這幹那,煩死我啦!你
  根本就不是為我,你是為了你自己!
  我此時還伏在他的被子裏,預備給他更衣。他聲音透過我的頭頂厚厚的棉絮濾過來,
  如喑啞的鼓鳴。我呼地一下撩開被子,全然忘記他還赤裸着雙臂。扇起的冷風把他枯萎
  的白發吹得炸起,更顯出面目的嶙峋。
  他恨恨地看着我。大概是怕冷,自己艱難地穿上襯衣,遮住那個嘻皮笑臉的骯髒猴
  王。
  當小白進來的時候,一切看起來還算正常。
  小白說,杜爺爺,今天來的志願人員是大學生,比別的來得更細心更有經驗吧?
  老人極含糊地嗚了一聲,看起來很沮喪。
  別難過他們走。爺爺,他們下星期還會來的。小白甜甜地說着,抱走了藍條紋的衣
  物。
  我感到精神和體力都很疲憊。我不是一個愛交際的女孩。和這樣一位喜怒無常的老
  叟打交道,恨不能馬上逃走。
  你把麵條給我端過來。他毫無感情地說。
  冷了。我說。畢竟他是要死的人了,我不能不理他。
  拿來。他命令式地說。
  我端了過去。麵條已凝固。
  他用勺摳了一塊,按進嘴裏。嚼呀嚼,好象那是泡泡糖。然後極為痛苦地咽下去,
  我聽到撲嗵一聲響,好象把石頭丟下深潭。
  他看着我,把勺子很響亮地撂下。
  我控製着內心的嫌惡,盡量柔情說,老爺爺,我走了,下周六我再來看您。祝您晚
  安。
  他蠟燭般臥着,無聲無息。
  我小心翼翼地往處走。當我就要挑起厚重的棉門簾時,聽到我的背後發出聲音:你
  到這裏來,應該是給人帶來快樂。你這種哭喪臉的女孩,我再也不想見到你啦!
  大而洪亮。簡直可以稱為咆哮。你絶不相信它出自一個病人。
  我急速跑出去,任淚水橫流。這是一個老怪物,老瘋子。他一定得了人世間最嚴重
  的神經癡呆,腦軟化!他活着給世界帶來醜惡,趕快死了吧!
  我用一個文明女孩所有想得出來的刻毒語言咒駡他,直到下個星期六。
  
  又到了志願者服務的日子。集合的時候,我對班長說,對不起,今天我不能去了。
  他說,怎麽了?上回醫院還表揚你能幹。
  我說,感冒了。老人本來就體質弱,傳給他們就糟了。
  他說,不會吧?這麽快?中午我還看你和男朋友打網球。別是藉機會去看電影。
  我說,感冒就是突然感到被冒犯。今天下午我將一直在圖書館帶病堅持學習。你可
  明察暗訪。
  我沒有去,整個下午心神不定。每間房屋裏都有志願者,衹有那裏寂寞。不知他如
  願以償還是感覺凄涼。想必該是前者,是他說的他不願見我。想到這裏,我扶着一本最
  難讀的書啃下去。
  又一個周六來臨。這一次我編不出新理由,再者我想看看那個倔老頭究竟怎樣。假
  如他要拒絶我,就請當衆說好了。省得明明是他的責任,卻要我東躲西藏地背黑鍋。
  我走進臨終關懷醫院,碰見小白。她說,你來了,太好了。上個星期六杜爺爺一直
  在等你。
  是嗎?就是那個倔老頭嗎?我心中突然很溫暖。我不該和他治氣的,他畢竟是病人。
  我三腳兩步地往那間小屋跑。我看見窗上的冰花象幃幔一般奪取。這一次我一定要裏外
  都擦,讓老人傢躺在床上就可以看到外面的天。
  小白一把拉住我說,別去了。那間房子已經空了。
  我說,那他呢?我不知他的名字。
  小白說,他去了,就是昨天,星期五。他很想等到星期六的,可惜沒有等到。世界
  上的有些事,不是你想怎麽着就怎麽着的。
  我說,這不可能。
  真的,我不相信這個死訊。一個可以發那麽大脾氣的人,怎麽能說死就死了呢?
  小白說,我小時候,也不相信人會死。但杜爺爺確實是去了。他衹有一個女兒美國,
  臨死也沒能趕回來。他一直都很清醒。最後他已經不再等他的女兒,衹是等你。
  我說,這怎麽會?等我?我知道這些人在臨死前會等人,甚至死不瞑目。但他不會
  等我。我同他衹見一面,而且還不歡而散。
  是等你。小白很肯定地說。他說他對不起你,想當面嚮你道個歉。小白突然想起,
  說他還有件東西本想親手交給你,後來托給了我。你等着,我給你去拿。
  我站在朔風呼嘯的院落裏,望着冰花爛漫的窗戶。昨天,昨天我在做什麽?上天為
  什麽不給我一點啓示呢?
  小白回來了。一層層打開布包。於是,我在北中國湛藍的天空下,看到一件雪白的
  T恤衫。 前胸是一個嘻笑的美猴王臉譜。雙眼噴射晶光,嘴唇剛被桃汗浸染過,鮮紅欲
  滴。
  上面有一個紙條。
  
  孩子:
  你是我這一生認識的最後一個人了。原諒我那天對你的暴躁。看得出你是個天
  性憂鬱的女孩,因為我以前就是這種性格的人。這不好。得了癌癥以後,我决心做
  一個快活的人。我想了許多辦法。比如唱歌。但最有效的是穿這件孫悟空的背心。
  我一看見這個滑稽的猴臉,就忍不住微笑起來。我要到遙遠的地方去了。在我走之
  前,送給你一個猴臉。當你憂傷的時候,看看它,你會情不自禁地微笑。
  一位愛發脾氣的爺爺
  
  字跡非常潦草,每一橫每一竪都是分幾次寫完的。
  北風裏,我滿臉都是淚水,但我真的望着那件鮮豔的臉譜T恤, 微笑了。
  小白說,爺爺死的時候很痛苦。他是胃的幽門部癌,腸道完全梗阻,就象人的下水
  道不通,全積在胃裏。每進一滴水,都象毒藥。
  我知道爺爺最後的那勺飯,就是他對我最大的撫慰了。
  以前,我真的不會唱歌。現在,為了到這裏來,我學會了許多歌。人們在許多地主
  尋找歡樂。很多人終其一生也沒能找到。爺爺孝給了我快樂,死亡教給我快樂。您說,
  我現在是不是已經不很憂鬱了?
  女志願者望着我。
  我說:“祝你永遠快樂地為老人們唱歌。”
  
  由於我在醫院裏頻繁出沒,有的病人傢屬已同我熟識。
  “是你老爹還是老媽在這裏關懷着?看來你是個孝子。來探視總看見你。”他們說。
  走進院長辦公室,齊大夫恰巧也在。我說:“我對這次采訪很滿意。還有最後一個
  要求,希望千萬不要拒絶。”
  他們真誠地說:“儘管說。”
  我說:“就是介紹一個病人住院。時間不會長,所有費用一律照付,不必優惠。”
  他們說:“沒問題。跟您關係密切嗎?”臉上露出關切之色。
  我說:“很密切。”
  他們說:“男的女的?”
  我說:“女的。”
  他們查了墻上的病區床位一覽表說:“正好有一張女空床。叫病人趕快來吧,我們
  的床位很緊張。”
  我急急地點頭:“今天就來。”
  他們說:“要不要我們派車去接?我們有這個服務項目,上門拉病人。收費很少,
  衹要一點油錢。”
  我說:“謝謝,那倒不必了。”
  齊大夫說:“您說呆不了幾天了,想必已是最後時候。不知病人什麽病例?現在醫
  院還是在傢?”
  我說:“那個病人就是我。我想在你們的病房裏住上幾天。我想體驗一下死亡,請
  你們一切都按正規程序來辦。”
  院長和齊大夫把鼻孔張得好大。要不是多日來相互瞭解,我想他們會建議我去安定
  醫院。
  院長說:“好吧。我就第一次收一個註定要出院的病人。不過,一旦來了重病人,
  你必須立即騰床。”
  我連連點頭。
  齊大夫說:“沒想到作傢也挺敬業。死亡其實沒你想象那樣玄。中國有句成語叫垂
  死掙紮,好象死前痛苦萬分。根據最新研究,肌體在死亡之前已經做好了一係列的準備
  工作。神志模糊,感覺遲鈍,閾值提高到極限。你不能用正常人的感受看待死亡。”
  院長說:“我同意齊大夫的觀點。有一則醫學報導說,病人躺在手術床上,局部麻
  醉。突然病人嘆息了一聲,我要死了。隨後,他的呼吸心跳完全停止。這是貨真價實的
  死亡,正在流血的傷口,變得幹幹淨淨。因為心髒罷工,再也不會有血流出來。開始搶
  救。15分鐘以後,病人才重新恢復心跳和呼吸。你知道此人是怎麽形容死亡的?”
  我說:“這個人說得可能不大真切。他畢竟又活過來了,是個贋品。”
  齊大夫說:“您這話說得不確。假如不是全力搶救,他就再不會轉回來。呼吸心跳
  停止的感受,那就是死亡。”
  “那好,我聽聽他品嚐死亡的感覺。”
  院長說:“他說死亡是輕飄飄暖洋洋的羽毛一般。那個瞬間是飛翔的感覺,一切痛
  苦都不復存在了,極為舒服。”
  我駭然。比聽到死亡是最慘烈的酷刑還要駭然。
  “死亡可能真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起碼,它不象我們想象的那樣可怖。”齊大夫
  說。
  他看出了我的保留,就說:“例如你去了一個地方,覺着不好,不適應,是不是你
  就回來了?”
  我說:“是啊。”
  他說:“這就對了。你見過一個從死亡國度回來的人嗎?”
  我頓悟,說:“沒見過。它們都不願意回來?”
  院長說:“我們這個國傢缺乏死亡教育。死亡凄迷可怖。揭掉死的面紗。既然我們
  或遲或早要到那裏去旅遊。我希望能給將去的人一張導遊圖。”
  齊大夫說:“您要住的那間病房今天恰有一人死亡。估計發生在凌晨4 時左右。那
  是陰氣最盛的時辰。那裏有4 張床,死亡發生時又要有一係列的操作。不知是否打擾您
  睡眠?”
  我說:“我很高興睡在那裏。”心裏想,不會打擾我的睡眠,因為我根本就不會睡
  着。”
  院長說:“那就這樣定了吧。21床,你現在已經是我們的病人了。我給你下的第一
  道醫囑,就是口服安眠藥。”
  
  病房約有20多平方米,兩排四床。自18床起,我的21床把門。
  知道內情的護士小姐莞爾一笑:“害怕請打鈴。”
  我說:“我的神經象纜車索道一樣堅固。”
  她走了。另三張床上都是老太,猶如三段槁木。我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是沒有問
  清誰將在凌晨四時走完最後的路。有心叫護士小姐,又怕她以為我膽小。
  自己看吧。我自以為還是可以看出誰將去了。
  已經入夜。我藉着回廊裏的微弱燈光,先上溯到20床。我立即斷定不是她。她的嘴
  唇微啓着,朱紅的舌頭從缺齒的間隙凸鼓在嘴外,象顆半腐爛的櫻桃。血脈很有規則地
  在舌苔下浮動,不象一時半會即將遠行。
  我走近靠窗戶的19床。她神色灰敗,脖頸象一隻古老的樂器,排滿筋絡。我在她的
  床頭站立了五分鐘,她象沉睡了千年的木乃伊,絲毫不知有人。我想,去的就是她了。
  忽然聽到撲啦啦的響聲,那老婦人摺叠成五層的眼皮睜開了。
  在這樣近的距離同垂垂老媼對視,好象在觀看史前遺跡。
  “新來的?”她問。底氣居然很衝。
  “是。”我慌亂地應道。好象在超級市場被抓了贓的偷兒。人傢活得這樣旺,你卻
  在揣測死。
  “癌癥?”她問。
  我說:“是。”
  “他們會常讓你搬傢。”她說。
  我說:“為什麽?”
  她說:“因為有人要去。你住的屋有人要去了,他們怕嚇了你,就讓你搬傢。我已
  經搬了四回傢了,後來我就不搬了。你是新21床,老21床昨天去了,我就沒搬。我說,
  我不怕去,我怕搬。而且不論你搬到哪個房間,都有人去。這就是去的地方,天天都有
  人去。20床是植物人,18床就要去了......”
  她毫無先兆地停止說話,撇我一人在昏暗中。
  問題已經解决。
  18床象一根輕飄飄的白發,在床上無聲地撲動着。她已經完全昏迷,瞳孔散得很大,
  象黑蝕吞沒了眼珠。她的呼吸很快,我試着用她的頻率喘了一會兒氣,立即感到窒息。
  我走回21床。這是我的宿營地。
  雪白床單,有幾片洗滌不去污漬。綳得很緊。整個床面顯出鼓面似的平坦。枕套也
  可疑地膨隆着,好象一張紙虛蒙在碟子上。
  我小心翼翼地上了床。穿着信箋條紋的藍衣服。鑽進了潔淨的被褥。我輾轉一下,
  使自己躺得更舒服。猛然感到滑進了一個“糟”。在平鋪的白褥單之下,有一個人形的
  凹陷。它把我鍥在裏頭,嚴絲合縫。我的頭骨同時落入枕頭上的卵圓形窠臼。它象包繞
  精密儀器的泡沫板,將我的包括兩個耳輪在內的頭顱妥善地固定在枕中。
  一位又一位僵臥不動的去者,在床上塑出了他們的最後傑作,後來者衹是“卡”入
  而已。
  我竭力想躲開那個象人仰臥在海灘上遺留的印痕。但是,我不能。無論滾到何方,
  都逃脫不掉。衹有服服帖帖地埋在這個坑裏,纔有天造地高的和諧。
  於是我不再掙紮。習慣了,還挺舒服。我撫摸着我的被子。它在無數去者的肌體上
  覆蓋過,此刻又送我以溫暖。我無法逃避枕頭的氣味,它氫無數逝者的信息,強行輸入
  我的大腦。枕頭裏的每一粒蕎麥皮都浸透了故事。
  我看到天花板上有一塊舌形的幹涸水泥斑。我想在某位知識女性的眼裏它一定象一
  幅地圖,在家庭婦女的眼裏一定是斷了尾巴的壁虎。
  距我頭很近的地方有一個幽藍的凸點。我伸出食指去撫摸了一下,它的顔色不掉。
  我立即感到以它為軸心,大約有一平方寸的墻壁格外潤滑。噢,我明白了。所有曾經躺
  在這張床上的瀕死的老人,都曾老眼昏花的註視過這個斑點,都曾用顫巍巍的手指撫摸
  過它。
  一個充滿玄機的斑點。誰能破譯它的密碼?
  我極力體會死亡之前的感覺,眼前卻一片迷惘。
  --
  
  “這是什麽?”我問。我已摸出紙包裏硬硬滑滑的輪廓。
  “藥,安眠藥。”她說。
  “噢,我已經吃了,可是還是睡不着。”我說。
  “那還是吃得少!再把這兩片吃下去,一定有用。”她很有經驗地說。
  的確是兩片安眠藥,同院長給我的一模一樣。“這是誰的?”我問。
  “21床的。就是剛剛去了的那個21床。這是她最後的藥。她對我說,這點藥我怕是
  用不着了,我就要上路了。扔了挺可惜,還給醫生他們也不要了。這兒的床位很緊,馬
  上就會有新的人來。剛來的人都睡不好覺,我掖褥底下,你就讓他們吃吧。沒想真派上
  用場。吃了嗎?”
  我說:“我吃。”
  她又說:“別害怕。沒什麽。我見過幾回了,真的沒什麽。”口氣就象我小時候,
  先打預防針的女孩對後面的女孩說。
  我說:“我不怕。謝謝您和以前的21床。”
  她嘎嘎笑着,說:“謝我的我就收下了,謝21床的,等你到了那邊再跟她當面說吧。
  她又突然隱去了。這一回,有結結實實的藥在我手中。
  一個陌生的死去的女人留下的藥。我卻感到和她那麽親近。我把藥抹進嘴裏,緩緩
  地咽了。
  我想到了一個詞,“遺藥”。
  生和死的界限在我的頭腦裏漸漸模糊起來。她象哈雷慧星的軌道,巨大的橢圓。
  
  從死者那裏繼承的藥片有着特殊的魔力。一覺醒來,我對面的18床,已經無聲無息
  地消失了。床上的被子見棱見角,瑞雪一般祥和平淡。
  護士笑盈盈地看着我,說:“您居然睡得這樣熟。我們處理18床的後事,您一點兒
  也不知道。”
  我悔得捶胸頓足。
  植物的20床依舊極寧靜地吐着舌頭。
  我不敢靠近19床,怕她看見我决非病入膏肓之徒。我盤腿坐在被垛旁,好象真正沉
  痾不起的病婦。
  “你是裝的。”19床虛懷若𠔌地說。“裝什麽不行,來裝死呢?你睡着了的時候,
  我一聽你的喘氣聲就知道了。真正要去了的人,喘氣是三長兩短。”
  她埋藏在被子的溝壑中,我不知她的表情。
  在這樣一位充滿了死亡睿智的祖宗面前,你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但我還是要說:“我不是為了好奇。因為人們都害怕這件事,我想事先嘗一嘗。告
  訴大傢。”
  19床說:“你想得倒好!嘗得到嗎?嘗不到的。死亡是一個紅果子,要好多年纔熟。
  每個人都有一個,你急什麽?搶着摘下來的,是青的。青果子和紅果子能是一般味嗎?”
  我啞口無言。
  她忽然細細地笑了,說:“你知道我現在想的是什麽嗎?”
  這正是我極想知道的。這些天裏,我總想問問垂危的人們,可是我不忍心。我怕太
  悲悵。現在有人主動坦露,自然求之不得。
  她說:“我在想,下一輩子我變個什麽好呢?過幾天我就會被擡去燒灰,在晴朗的
  日子裏,如果有風,我會被喬得很遠。我可不願意在天上飄得太久,我打算很快就落到
  地上來。最多就是明年這個時候吧,我就變回來了。我已經想好我要變的東西,如果不
  隨我的心,我就想想辦法抗過去。比如趕上我要變成一顆樹,我就不吸水,早點枯死。
  有些樹無緣無故地枯死,就是這個故事,它們不樂意變樹。要是讓我變成一個碗,我就
  跳到地上打碎,鋦也不鋦不起來。你碰到碗自個兒打碎的事嗎?”
  我已經習慣了驚世駭俗的語言,連說是。
  “這樣我就能變成我想變的那個玩藝了。”她滿意地結束了自己的話。
  面對着老婦人運籌帷幄的縝密地思維,我嘆服之餘小心地問:“那您究竟想早日變
  成什麽呢?”
  “眼睛。一個胖小小子的眼睛,要睫毛長長的那種。”老婆婆斬釘截鐵地說,“實
  在變不成一雙,變一隻也成。”她下了很大的寬容心,“那一隻就讓別人變吧。”
  我探身,註視着她癟如空巢的眼窩,纔知道她是一位盲人。
  我想未來一定有個男孩的眼睛象鷹隼般銳亮。
  “你呢?你下輩子打算變個啥?”她象老樹精似的問我。
  “我......”我張口結舌,發現自己關於死亡的所有知識都淺嘗輒止。我們以為運
  行到死,生命就完結。其實真正將死的人,忙碌地考慮着後面的事情。
  是的。我們會化成煙。煙會在天上飛。它終究會落地。構成我們生命最基本的那些
  小粒子,攜帶着我們的信息,在宇宙中穿行。那是一把打亂了的牌,衹有極少數的時候,
  纔會再化成人形。我們會變成自然中的任何一種物質,顯形或是隱形地俯視着世界,在
  無垠中沿着永恆的軌道盤旋。
  珍惜這明亮的機會,直到最後一分鐘。
  “慢慢想......你還有好多年的時間哩......不急,不急......”婆婆又突然住了
  口。她安詳地睜着無珠的眼眶,不再與我說話。
  坐在臨終關懷醫院的病床上,我呼吸着新鮮的陽光,由衷地微笑起來。
  是的。我們還有好多年呢!
  陽光打在粉墻上,照亮一幅瀟灑的草書: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按照齊大夫的解釋,這句話該是:象愛我們的孩子那樣愛全人類的孩子。
  臨終關懷醫院裏的所有字畫,都是院長的老父親執筆。聽說他是一位很有名的書畫
  傢,給大賓館作畫,一幅都是成千上萬元。可是他女兒是一分錢也不給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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