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军事生活>> 白朗 Bai La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12年8月20日1994年)
生与死
  老伯母坐下去又站起来,两腿软颤着,眼前一片黑云半天才飘过去,她长叹一声,
  摸摸墙再望望天花板,墙还是那末湿,湿的发凉。让臭虫的尸骸和血迹涂成的壁画却不
  见了。空气仿佛是澄清了些,可是,那潮湿的气息,混搅着浊重的石灰味,依然使老伯
  母的呼吸感到阻碍,天棚呢?天棚还是那末低,低的一伸手就摸到了棚顶,低的透不过
  气来,任是墙壁刷得怎样白,也照不亮这阴森的地狱呵!
   “改造,改造,改造了什么呢?天杀的!”老伯母咬紧了干皱的嘴唇,狠狠地骂着,
  她的两只干姜般的手捏绞在一起,象是在祈祷:
   “唉,让魔鬼吃掉这群假仁假义的狼吧!”
   为了生气,老伯母又呛嗽起来,她把头顶和手掌紧紧抵住墙,呛嗽不使她深长地透
  一气。刺痒紧迫着喉管,最后她竟大口地呕起痰来,呕得胸腔刀刮似的难熬,她时时担
  心会把肠子呕出来。呕过之后呼吸就更加急促了。
   “老伯母,开饭啦。”一个生了绣的洋铁罐伸了进来,夫役陈清的脸也出现在风眼
  口上。
   老伯母掉转了头,她那涕泪横流的面孔,使陈清的胜孔马上忧郁起来,他怜惜而柔
  和的问:
   “哭了吗?”
   “哭?”老伯母象似吃了一惊,“哭什么?陈清,我为什么要哭呢?”
   “唉!这样大的年纪了,倒要坐牢,受刑,想想还不伤心吗?”
   “你想错了,陈清,一根老骨头,换了八条命,还不值吗?坐牢,受刑,哼,就死
  也甘心啦。”老伯母一想到这,她的心便欢快得象开了天窗。
   陈清想要说:
   “岂止你一根老骨头呢?安巡官,今天早晨也死在东洋人的毒刑之下了,尸首破破
  烂烂地!”
   但,他把这溜到舌尖的话又咽了回去,为的是怕老伯母伤心,实际呢?他这又是想
  错了。
   “吃饭吧,老伯母。”陈清把那洋铁罐又掂了一掂。
   老伯母不去接,连看也不看一眼。她说:
   “我不吃,陈清,你替我泼了吧,……连狗都不肯吃呵!”
   “不是,老伯母,这是我们吃的二米饭,我还给你买了一角钱的酱肉呢。”
   老伯母感激的真要流出眼泪了:
   “咳,你真是好心肠,但是,我正饱得肚子发胀呢!”
   她抚摸着那膨胀的肚皮,宛如吃了多量的面食那样饱闷着,虽然是继续不断地吐泻
  了一日一夜,而前天过堂时被灌了的半桶冷水,还在肚里冰凉的充塞着,她又怎会感到
  饿呢?
   陈清的嘴劝不空老伯母的肚皮,终于提着洋钱罐失望地走了。
   隔一会,看守孙七嫂投进来一包蛋糕,说是第四监号的女犯凑钱央她买来的,这盛
  情她不忍拒绝,于是,她含着眼泪收下了。
   是春满江南的时候了,可是这三月的塞北,却还在冰与雪与严寒的威胁之下辗转着,
  嗅不到一点儿春的气息。北国里好象似没有春,有,可是多么短暂哟,象天空的流星般
  只是一瞬便消逝了。这阴暗森寒的地狱呵,更是永远享受不到春光的温柔抚爱了。
   老伯母蜷宿在士敏土的地上,虽是铺着三号送来的棉褥,然而那由地上透过来的冷
  气,还在使她的身子不自禁地起着痉挛。她掩了掩身上的被子,她的心是多么不安哪!
  被子也是穷得一无所有的女犯送来的呢?她们是这样卫护着自己已经没有希望的老命,
  她们呢?她们不会冻病吗?
   她一向是委屈着自己卫护着别人的,只要别人不受痛苦,她便心安了。现在,要别
  人来体贴她,她的心反倒不安起来,这不安掀起了回忆的网,老伯母的心,宛似一架摇
  起的秋千,一刻儿飞到东,一刻儿又飞到西,一条思索的蔓藤蜿蜒着脑子不停地爬着。
  她想得太疲倦了,才闭起了眼睛。
   “我死在东洋人的机关枪下,是光荣也是耻辱,妈妈!你要报仇!”是儿子擎着一
  个破碎的头颅,站在门边这样喊。
   “妈,……我……我没有脸……再活下……下啦……”是凄切而无力的哭声。
   老伯母在朦胧中一下被惊醒过来,她张开眼睛四下望了望,除了一片漆黑,什么也
  看不见,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默祷着:
   “我可怜的孩子们哪,别再来魔缠妈妈了,妈妈就要来同你们一道的!”
   “老伯母”这亲切的呼声,一年多了,安老太太听的比她的儿子呼“妈妈”仿佛更
  熟稔,更亲热些。从她走进这监房不久,女犯们便不约而同的赠给了她这末一个尊敬的
  称呼。日子久了,竟成了她的绰号,女犯们这样称呼地,看守夫役也这样称呼她,后来,
  就连警察也老伯母老伯母的在向她呼唤了。这是多么悦耳感人的呼唤呵!在这地狱般的
  监牢里,她获得了人间的温情;同时,那人生最痛苦最残酷的场面,也被她看到领略到
  了。老伯母为那亲切的呼声感动了,老伯母也为东洋人的残暴激愤了。
   然而,最初老伯母不是为了犯罪而被关进这地狱来的囚徒;她是为了生活,也是为
  了寂莫,由她的小叔安巡官介绍到女监来看管囚犯的,虽然和犯人只隔着一道门,而她
  却还有着自由与权威。
   是的,在犯人之中,她是有着无上权威的,她可以随便的咒骂犯人,她可以随便的
  鞭打犯人,犯人要向她低头,要向她纳贡,然而,仁慈的老伯母却一次都没有这样做过,
  她只是看着别人在行使这无上的权威罢了。
   一九三一年是一个大动乱的时代,那大动乱卷逃了老伯母的独生子,起初,她真不
  明白知书达理的儿子怎么会发了疯,竟抛下了老母,爱妻,更抛掉了职业而逃到“胡子
  队”里去。她为这愤恨,她为这痛苦,她为这不体面的事件愁白了头发。
   这在儿子逃走不久,她把怀着两个月身孕的儿媳送到了回乡屯的母家,自己便到这
  个拘留所里来服务。
   最初两个月,老伯母看管着一个普通监房,那里面有匿藏贼脏的窝主,有抽大烟的
  老太婆,有不起牌照的私娼……虽然她们之中没有谁受过很重的毒刑,可是,她们的食
  宿,她们的疾疴和失掉自由的痛苦,老伯母已经觉得够凄惨了!她是以一颗天真的慈爱
  的心和所有的力量,来帮助她们,爱护她们。
   一个凄厉的冬天。
   东洋人入主了哈尔滨,这个规模不算太小的拘留所,就隶属在刑事科之下,他们认
  为老伯母可靠,便又把老伯母调到特别监房作看守。
   “你要特别当心,这里全是重要犯呵,倘有一差二错,不要说你的责任重大,就是
  我,我也脱不了干系哩!”
   当老伯母被调的那天,安巡官这样严厉地对她下了一个警告。接着,安巡官又补充
  着说:
   “要紧的是,不要让两个监号的犯人有谈话的机会,串了供,事情就不好办啦!你
  该严厉地监视着,做得有成绩会有好处给你,不好,哼,你要知道东洋人可不是好惹
  的!”
   老伯母没有说什么,她怀着一种好奇的心情,来和这些所谓“重要犯”接触;可是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难道这样文质彬彬的女孩子们会去杀人放火做强盗吗?她问送饭
  的陈清,陈清告诉她:
   “她们是政治犯。”
   “正事犯?”
   这样一解释,老伯母更加糊涂了,等老伯母再问的时候,陈清也摇头了。
   松花江的水早已结成了坚固的冰,泼辣的老北风无情地吼着,连地心也冻结了,可
  是老伯母看管的那三个监号的女犯,竟还在穿着夹衣,她们整天坐在士敏土的光地上,
  拥在一起不住地发抖,老伯母看着她们冻得青紫的脸,奇怪地问道:
   “为什么不让你们家送棉衣给你们呢?”
   “他们不许送呵!并且我们家也许还不知道我们的下落哩!”
   得来的答复,竟是这样的奇突。老伯母真是不解。
   “怎么?连衣服全不许送?”
   “你知道,我们要求了多少次都不答应。”
   老伯母气得几乎暴跳起来,她立刻去找她的小叔:
   “滴水成冰了,我那边的八个女犯还没有穿棉衣。我想告诉她们家人送来吧?”
   安巡官瞪起圆眼珠子,把桌子一拍,吼道:
   “多事,刚把你调过来两天半,你就要多事,用不着你发什么慈悲,东洋人说啦,
  不许送!”
   “这是怎么说的呢?难道让她们活活冻死不成?”
   “冻死是她们自找……去去,赶快回去!”
   老伯母知道即使磨破了嘴唇,也不会说软小叔的毒辣的心肠,于是她忍住激愤按着
  狂跳的胸脯,退了出来。
   紧接着女犯们一个一个病倒了。那整日整夜痛苦的呻吟与呓语,使老伯母坐立不安,
  于是她又去找她的小叔:
   “总通冻倒了,棉衣,医生,都是他们需要的呀!”
   然而,结果仍是和第一次相同,她被痛斥出来。
   老伯母来这监房还不到十天,已经为了女犯的痛苦而憔悴了,她那皱纹纵横的老脸
  上,再也找不到一丝笑容,她的心淤塞的透不过气来。
   安巡官的残忍,反而掀起了老伯母的义愤,她是在不顾一切地牺牲着自己。经常是
  偷偷摸摸地为女犯传递家信搬运衣被,甚至下饭的菜和治病的药,铅笔纸张……这一切
  必须的事物,都被她巧妙地带进监房。
   女犯中有两个家在外县的,还有一个没有家的,老伯母默默地想:
   “被子是可以两个甚至三个人盖一床的,衣服是不行的呀!”
   她焦急了四五天,一直到月底薪水发下来,她才欢快地揣着钱跑到旧货店买了三套
  棉衣,一套一套的分做三次穿进监房移到女犯的身上。
   现在,八个年青的女犯个个笑逐颜开了,她们获到了温暖,获得了抚爱,更获得了
  些许的自由,都是她们被难以来所未曾享受到的,也是她们所不敢梦想的呵!
   然而现在她们什么都享受到了。当夜深的时候,只要她们说一声:
   “老伯母,我要到第X号去玩一玩,可以吗?”
   “可以的,不过你要机警一点儿呵!说话也要小点声呵。”她一边嘱咐着,于是她
  一边打开了铁门。
   女犯们都蒙受到了意外的安慰,老伯母也欢快着了。虽然她为她们筹思着,奔跑着,
  并且提心吊胆;然而,当她把身子放在床上时,那疲倦是带着一种轻松滋味的,她每每
  是含着神秘的微笑舒服地睡去。
   “老伯母!”
   “老伯母!”
   这呼唤,不断地在她耳边响着,她也就不停地奔跑着。她不厌烦,也没有什么畏惧,
  虽然安巡官的警告不时地涌上脑际,可是安巡官那副残忍的脸孔,一想起,她就恨得咬
  牙切齿!
   “狼心狗肺的!拿鬼子当亲祖宗,早晚还不给鬼子吃啦!”
   同时,老伯母觉得她这违反安巡官警告的举动,也正是对他的报复呢。
   你看!老伯母是多么高兴呵!又是多么天真哪!她运用那不大灵活的腿,一滑一滑
  地踏着雪地吃力的走着,分张开两只胳膊,象要飞起来似的,那样子,完全象一个刚会
  走路的小孩。她花白的发丝飘舞在太阳光下,一闪一闪地相映着地下的白雪,她流着鼻
  涕,流着泪,迎着腊月里凛冽的风,带着一颗凯旋似的心,一封信,走向女犯的家,隔
  一会,她又带着信带着食物或衣服踏着雪地按着原路走回来。一路上,她总是筹划着怎
  样把这些东西带进监房不被检查出来。有时,为了想得入神而走错了路。
   然而老伯母她得到什么酬报呢?没有呵!她是什么酬报都不需要的,当犯人的家属
  诚意地把钱向她衣袋里塞的时候,她是怎样拚命地拒绝着,到无可奈何时,她甚至都流
  出眼泪来:
   “你想,我是为了钱吗?你是在骂我呀!……你看,我的头发全白喽!……”
   老伯母指着心,指着头发,那种坦白,诚挚的表示,使对方感动得也流泪了:
   “老太太,你老人家为什么提心吊胆的在冰天雪地里奔跑,我们怎能忍心呢?”
   “这样,我的良心才好过呀!”
   她一边说着,一边急急地抢出门来,象怕谁捉她回去似的,一直到走在街上,她才
  如释重负似的喘过一口气。真的,那诚意的酬劳,反会使老伯母难堪的。
   当她把东西交给女犯时,她嗔怒着说:
   “你把我的心地向你的父母表白一下吧!”
   女犯流着泪读着家信,也流着泪感激老伯母赐予的恩惠,有时,竟抚着老伯母的肩
  头呜咽起来:
   “老伯母!我将怎样报答你呢?……”
   老伯母抚摸着女犯的乱发,抖颤着嘴唇说了: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只要你们不受委屈,我怎样都行呵。”
   然而,她们真的不受委屈吗?老伯母的欢快仅仅维持了两个月,这以后,情形便突
  然变了。东洋人开始伸张开它凶利的爪在向它的俘虏猛扑了。老伯母的心又跌入山涧里
  去。
   痛苦的,抑压着的呻吟,又复布满了监房,那空气是可怕而凄厉,老伯母感到她仿
  佛置身在屠场中,屠户的尖刀在无情地割着那些无援的生命,她眼见着这样惨目的景象,
  她的灵魂也在一刀一刀地被割着了!她能逃避开这恐怖的地界,然而她又怎忍抛掉这些
  无援的生命呢?
   老伯母现在是由看守一变而为看护了,夜里她把耳朵附在门缝上,听听外面没有一
  点声息了的时候,她便开始在监内活动起来,她手捧着一大匣“爱肤膏”,为那遍体刑
  伤的女犯,敷擦着伤处,口里不住地慰问着,而且咒着:
   “狼心的鬼呀,和你们有多大的冤仇,竟下这样的毒手!”
   为了老伯母无微不至的看护,女犯们的刑伤很快地便好起来。可是,旧的伤痕刚刚
  平复下去,新的伤痕紧接着就来了。老伯母宛如一个受过弹伤的麻雀,整天地在恐惧与
  不安中。她最怕那两个提人的警士,他们一踏进门,老伯母那颗仁慈的心便被拉到喉头,
  直到过堂的犯人回来,她的心才降落回胸腔里,可是,马上又会给另一种痛苦占据了。
   老伯母对东洋人的仇恨,一天天地堆积起来了。
   起初,女犯们问到她有没有儿女时,为了怕她们讪笑,她总是吞噙着泪水,摇着脑
  袋说:
   “没有呵,我什么也没有呵!”
   如今,她一方面看见了东洋人无耻的凶残,一方面受着女犯们的启示,环境的熏陶,
  把老伯母的观念转移了;她觉得她有那样一个儿子,不但不是耻辱,反而正是她的光荣
  呢!她愉快地骄傲地问着女犯:
   “我的儿子那样做,是应该的呀,不是吗?”
   老伯母接到儿媳病重的消息,便立刻赶回顾乡屯,等二十天之后,她再回到这座监
  牢的时候,女犯们已经受够了替班看守的辱待了!老伯母呢?她也曾大病过一次呢。她
  的脸完全没有血色,两只温和的眼,变得那样迟钝而呆直,皱纹更深更多了,两腮深陷,
  颧骨就更显得凸出,唯有那高大的鼻子,还是那样笔直而圆润,女犯们惊问着:
   “老伯母,怎样,你的儿媳病没有好吗?”
   “孩子生了吗?”
   “完了,完了,什么全完了?”老伯母两手一张,颓然地坐在监号门外的小凳上。
  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眼珠都不动一动。女犯们再问,她自语似的说:
   “我的儿子……是应该的呀!”
   “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吗?”女犯怀疑地问着。
   然而,老伯母什么也不再说,只是抖擞着嘴唇,频频地摇着脑袋。苍白的发丝随着
  脑袋左右飘动着。
   夜里,老伯母才抹着老泪告诉她们她的儿媳死了。然而她并不是病死,而是受了东
  洋兵的奸污而服毒自杀的。当老伯母赶到那里时,手足已经冷了,她握着老伯母的手,
  只迸出了一句:“妈……你报……报仇!”就断了气。
   老伯母的喉咙让悲哀塞住了,她用了很大的气力才说出来:
   “她断气之后,那孩子还在肚里翻转一阵呢!”
   老伯母瞪大着泪眼,捏紧拳头,接着说:
   “我的儿子,……也在珠河阵亡了,就在她媳妇死后第三天,……我得到的信!”
  老伯母抑压着的呜咽在震颤着每个人的心弦,人人都为老伯母的遭遇流了泪。
   凄惨与悲愤弥漫了监房,女犯们的呼吸粗迫,眼睛放着痛恨的光,这座不见太阳的
  黑暗囚牢,真的变成阴森恐怖人们幻想中的地狱了!
   春天去了,春天又来了,老伯母苍白的发丝雪样的白了。
   一天,安巡官把她叫了去。看着老伯母憔枯的面孔和深锁着的眉头,安巡官淡淡地
  问道。
   “怎么,你还在想你那叛逆的儿子吗?”
   “不,一点也不,那忤逆,那强盗,他该死,他该死呀!”老伯母干脆地说,故意
  做出发恨的样子,好使安巡官不怀疑她。
   接着,安巡官告诉她,为了要改造监房,明天暂把女犯调到南山冈署拘留所去,大
  约六七天之后再调回来。
   老伯母听了安巡官的话,象遇赦的囚犯一样高兴了。她把这消息告诉女犯。最后她
  说:
   “呵!机会终于来了!”
   然而,女犯一点也不明白这话的用意。
   夜,撒下了黑色的巨网,一切都被罩在里面。监房里已经悄静无声,夜是深了,女
  犯都已熟睡,只有老伯母还在角道里来回地慢踱着,她不时的俯着门缝向外探视,一个
  念头总在她的脑里翻上翻下:“只要逃过今天,那就好了!”
   今天,又是第五夜了。半年来,老伯母总是惧怕着这个恐怖屠杀的夜,半年来,这
  恐怖的夜经过无数次了,每逢到“第五夜”的时候,老伯母便不安起来,她跳着一颗极
  端恐惧,极端忧愤的心,尖起耳朵倾听着外面,由远处飘来的沉哑的呼呼声,会使她的
  全身肌肉打起无法控制的痉挛。有时,夜风从门边掠过,老伯母也常常被骗而起虚惊的。
   钟,敲过了三下,老伯母自语着:“是时候了!”于是她急急地把耳朵紧贴着门缝,
  屏息着,那最熟悉的声音,终于由远而近了,终于停止了。老伯母把贴在门缝的耳朵收
  回来,换上去一只昏花的眼睛。空旷寂寞的院心,立着一个昏黄的柱灯,她拉长了视线
  望着目力可达的铁门,铁门缓缓地开了,走进了四个鬼祟的黑影,他们的脚步是那样轻,
  宛如踏在棉花上没有一点儿回声。
   四个鬼祟的黑影消逝在尽东边的男监了,一刻又从那里出现。这次,却不是那样静
  悄了,人也加多了五六倍,虽然老伯母半聋的耳朵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可是看着那拥拥
  挤挤蠕动的黑影,她知道他们是在反抗,在挣扎,然而,又怎能挣脱魔鬼的巨掌呢?
   黑色的影群被关在了铁门之外,呼呼地沉哑的轮声由近而远,而消逝了。
   老伯母为这群载赴屠场之蓬勃的生命,几乎哭出声来了。陈清的话,又在她的脑际
  膨胀起来:
   “老伯母,看着吧!她们迟早是要遭毒手的!”
   “为什么呢?”
   “她们是政治犯哪!东洋人最恨的就是她们这样的人,别说她们这样重犯,你知道,
  近来死了多少嫌疑犯哪!她们,依我看也是逃不了的,要不,为什么老不过法院?”
   想到这,老伯母突然打了一个冷战,她连忙走到风眼口遍视了一周,三个监号的女
  犯统通平安的睡着,她才放了心。
   南岗署拘留所只有两个房间,前边临街的一间是普通犯,里面的这间便作了那八个
  政治女犯的临时监房,另外隔出了一个狭狭的甬道,老伯母便日夜的守在那里。
   晚上,八点钟一过,办公室的人们便走光了,只有一个荷枪的东洋警察守在拘留所
  的门口,这个东洋警察也是女犯调来之后加派的,他是接替着“满洲”警察的职务。
   东洋警察是多么难于摆布的家伙呵!老伯母为了他万分不安着,她怕他毁灭了这千
  载一时的良机。今夜——一九三二年三月一日之夜——只有今夜,过了今夜,什么全不
  中用了!再过两天,她们又将被牵回那禁卫森严的地狱里去了!
   计策终于被老伯母想出来了,那计策是太冒险了一点。
   女犯们苍白的脸上,全涂了一层脂粉,蓬乱的发丝现在是光滑而放着香气,更有的
  梳起圆圆的发髻,……一切都预备好了,只等着歌舞升平的队伍一到,老伯母便要实行
  她的计策了。
   夜之魔吞蚀了白昼的生命,天然的光明,让虚伪的灯光替代了。老伯母的心象被装
  在一个五味俱全的布袋里,悲愤,欢欣,恐惧,更有那绵绵不尽的离情,她倚着门站在
  那里耸着耳朵,腿好象要软瘫下去,她把右手插在衣襟里面,为了过度的抖战,手里那
  个完好的电灯泡几乎滑落下来。
   远处响起了高亢而错杂的歌声,不整齐的脚步声,渐渐逼近,老伯母听去,至多离
  这拘留所也不过五十步了,于是她把右手从衣襟里抽出来,运足了手力,咬紧嘴唇,把
  手里的电灯泡猛地向墙上一掼,接着,一个脆快的响声震撼了全室,更荡出屋外,老伯
  母疯狂般地向门外跑去,摇动着正发怔的XX警察的臂,惊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枪……枪……快快地……后边……那边的去!”老伯母用手指着拘留所的房后,
  东洋警察慌张地跑去了,口里吹起警笛。
   老伯母踉踉跄跄地跑回监房,她打开了门,喘吁吁的说道
   “孩子们……逃吧……那边有提灯的……人群接你们来了!”
   女犯们洒着感激的泪水,争握着老伯母的手:
   “老伯母,你也逃吧!”
   “我等一等,……你们快逃吧……我可怜的孩子们……快吧……”
   当提灯大会的人群经过拘留所的门前时,八个被禁锢了一年多无望的生命,杂在人
  群中走了。
   半夜,东洋人来查监,发现老伯母昏倒在甬道里。她是服了多星的红矾,中了毒,
  可是被他们救活了。
   可是,五天之后的夜里,老伯母伴着二十几名不相识的男犯,由刑事科拘留所的特
  别监房里,被拖上为她往日所恐惧的黑车。那部车,秘密而神速地驰向郊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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