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情与欲>> 阿寧 A Ni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59年十一月)
她在欲望的漩渦中舞蹈
  《北京文學》編者按:貧寒的家庭造就了女主人公對金錢無盡的欲望。投靠
  韓經理,繼而接近市長,在官場與商場間周旋,親情和愛情漸行漸遠,她得到了
  什麽?命運最終給了她什麽?
1
  媽媽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打扮自己的?父親死後,她把自己弄得像個家庭婦女,
  我給她買衣服她從來不穿,她說:你爸爸都沒了,我穿這些讓人笑話。我說:爸
  爸沒了怎麽樣,咱們就不生活了?在我看來,追求美是理所當然的,這是為自己,
  跟別人毫無關係。
  
  媽媽穿舊式的灰、藍色衣服,用最便宜的擦臉油。她對我用的洗面奶,護膚
  霜連看都不看。我說:媽,你試試這個。
  
  她說:別鬧了,我心裏煩着呢。
  
  我一讓她化妝,她就說煩。我說,媽,你別這樣煩,外面的天地大着呢,你
  怕什麽。說到底我們是女人,這世上衹要有男人,就有女人的飯吃。
  
  媽媽瞪着我:你什麽意思。我說:沒什麽意思,就這個意思。
  
  晚上,我要出去。她對我說:你天天在外面瘋跑,也不知道陪陪我。我聽她
  說得傷感,心想,你可不該讓我陪,你歲數並不大,應該讓男人陪你。我也不該
  在傢裏,外面有的是讓我陪的男人。不過我還是留了下來,我想讓她愉快些。這
  傢裏現在不讓她操心的,就剩下我了。
  
  上禮拜,別人給我大哥介紹了個對象。大哥本來不想去見,被媽媽逼不過衹
  好去了。女方很喜歡他,他回來卻說人傢不願意。媽媽不相信,找到介紹人,介
  紹人說女方願意,衹是看到他對人傢太冷淡,纔灰了心。
  
  媽媽問我:你說說,他到底打得什麽主意。
  
  我說:他準是還沒忘了那個劉瑪麗。
  
  劉瑪麗不是早調走了嗎?
  
  我說:她調走了,把你兒子的心也調走了。
  
  媽媽哭了,說:我的命怎麽這麽苦。她一邊哭一邊埋怨爸爸,說他不該走得
  這麽早。你的兩個哥哥,一個不找對象,一個拐了傢裏的錢沒有音訊。傢裏衹有
  你還聽話,她說。
  
  我對她說:人各有命,他不願找對象,你着急頂什麽用。再說你也別拿我當
  好人,說不定我比他們還讓你操心呢。
  
  她瞪着我說:你可不能幹害人的事呵。
  
  她還是過去的老觀念,認為男人不好都是因為女人。大哥是劉瑪麗害的,二
  哥是小耗子害的,其實他們都不是好東西。這世上本來就沒好男人,男人長着那
  個東西,就是禍害人的。
  
  我裝模作樣地說:媽,我是你拉扯大的,你還不知道我嗎?你怎麽拿我當劉
  瑪麗了。
  
  她說:咱們傢再也出不起事了,你一定要聽媽的話。
  
  我點頭,心想怎麽能夠甩開她,我這兒還有一大堆事呢。
  
  外面有人叫門。我開了門,進來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嚇了我一跳。仔細一看
  是我二哥小學時的同學,後來他們做生意成了朋友。他一進門就問:叢森在不在。
  我說:不在,我二哥好長時間不回傢了。
  
  他問:去了哪兒。我說,不知道。傢裏現在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誰都不知
  道他去了哪兒。他走時跟我媽媽拿了六千塊錢,說是回來就還。現在已經快一年
  了也沒見他的人影。
  
  媽媽在裏屋問:誰呀。我說:找我哥的。我本來不想讓他進去,他順着聲音
  答應了一聲,走了進去,說:大姨,我來找你說說叢森的事。媽媽愣了,問他怎
  麽回事。他說:前些日子叢森跟我說急用三百塊錢,四五天就還,現在過去半年
  了也不還我。不還錢你倒跟我言一聲呵,連人影也沒了。
  
  媽媽瞪大眼睛:什麽?他跟你藉了錢。他借錢幹什麽。
  
  他說想販水果,一時錢不湊手,我哪知道他要幹什麽。
  
  媽媽氣得哭,說:這孩子,這孩子。
  
  二哥的同學說:他回來您跟他說說,我們從小同學,他不該這麽坑我。我傢
  裏要是有錢也就算了,我們傢的日子也不富裕,送不起他這麽大的人情。
  
  他又說了好些難聽話。媽媽聽了很難受,說等我二哥回來一定讓他把錢送去。
  那人走了,媽媽坐在那裏發愣,她說:你們這是不想讓我活了,這是要逼我跟你
  爸爸走呵。
  
  我說:你別這麽說,我可沒招你。我沒幹對不起你的事。
  
  她說着又流了淚。一到關鍵時刻,她就愛流淚。我看見她這樣心裏煩。我陪
  她本來想讓她高興,現在可好,把我也弄得心煩起來。我說:媽,我還有事呢。
  我走了。
  
  她說:走吧走吧,都走吧,我用不着你們。
  
  我一跺腳走開了。華盛公司的佘經理說,晚上在公司等着我。我開始說傢裏
  有事,現在看到二哥這樣,又想起了他。我在傢裏呆着救不了媽媽,也救不了二
  哥,當務之急得讓自己活好,這麽一想,我就知道離不開這些經理們。
  
  這會兒,我正跟他談一筆廣告。五萬元廣告費不算多,我能提百分之十。他
  不說出,也不說不出。就這麽吊着我,光想讓我找他。
  
  我騎着自行車趕到華盛公司,看門的老頭問我找誰,我說找佘經理。老頭放
  我進去,看我的眼神怪怪的,他肯定把我當成那種女人了。我不在乎,這年頭我
  衹在乎錢。我是從窮傢裏出來的,二哥騙走了傢裏六千塊錢,現在活不見人死不
  見屍,為這六千塊媽媽快哭瞎了眼睛。
  
  這筆廣告談下來,我最少能掙五千。對有的人來說,六千塊錢能攢一輩子,
  對有些人來說,跑上幾趟陪個笑臉,錢就到手了。想到這兒我就不怕那個老頭的
  眼神了。我掙我的錢,讓別人說去吧。
  
  我順着樓梯上到三樓,經理室亮着燈。我推開門,見佘經理坐在老闆臺後面。
  他對面的沙發上坐着個小夥子,見我進來就要告辭。佘經理說:沒事,她是來談
  廣告的,你坐你的。那人說:我還有事。我覺得這人長得很英俊,像香港一個歌
  星。我把名片遞給他,上面寫着:叢紅容易市電視臺新聞部記者(中級職稱)其
  實我連初級職稱都不是,我們部主任說這樣印好聯繫工作。
  
  他也送了我一張名片。名片上寫的是:桑青科華電腦公司業務部主任(副處
  級)
  
  他這麽年輕就是副處級,還是電腦公司的業務部主任。韓經理快五十了,不
  纔是個副處級嗎?他走後我好長時間回不過神,佘經理不無醋意地說,這小夥子
  可不簡單呵,清華大學高材生。我意識到失神了,掩飾說:我正想買一臺電腦。
  佘經理問:自己買嗎?我說是。那時一臺電腦二萬多塊,我哪兒買得起。可我意
  識到想把這筆廣告談下來,就得把自己說大些。
  
  我認識佘經理是韓經理介紹的。那天我給一個企業的專題片配音,掙了二百
  塊錢。我很高興。這大概是我到臺裏掙得最大一筆外快了。臺裏的小宋跟我說,
  你知道區偉他們這個月掙了多少錢嗎?我給他問愣了。我說,不知道。他伸出兩
  個指頭說:二萬。我不相信。他說:你剛來,慢慢就知道了。
  
  我問:他們怎麽能掙那麽多錢。他說:拉廣告呵。一個廣告能掙好幾千,傻
  丫頭,我要不告訴你,你還以為二百塊錢就是錢了呢。我裝出油嘴滑舌的樣子說
  :還是你心疼我呵。
  
  我當時就産生念頭,一定要拉廣告。我過去到外面采訪,人傢請我吃飯,給
  我點兒禮品,我還感激不盡,沒想到他們這是坑了我。以後采訪企業,我再也不
  吃他們的飯了,我必須跟他們拉一個廣告。
  
  第二天我找到韓經理說:臺裏給我們每人分了廣告任務,你幫幫我吧。韓經
  理看了看我說:行呵,電視臺真能鍛煉人,你纔去了仨月,就會跟我說謊話了。
  
  我笑,說:我想掙點兒錢。
  
  他說:你別打我的主意,我給你另外聯繫個地方。
  
  他打了電話,說你到華盛公司找佘經理談談,他那兒可能想做廣告。談下來
  談不下來,全看你的了。
  
  我說:你跟我去吧,我一個人有點兒不敢。
  
  他說:佘經理跟我不是一般朋友,我在市政府當辦公室主任時,他是我手下
  一個科員,後來他們辦公司,我還幫過不少忙。
  
  我知道韓經理是真心幫我。他歲數大了點兒,挺滑頭,不過對我還是真心。
  我認識他時我們傢比現在還難,爸爸死後傢裏沒了依靠,媽媽每月纔掙一百多塊
  錢,要養活我們四個孩子。
  
  那是我們傢的多事之秋。先是大哥跟劉瑪麗不明不白,為了劉瑪麗他把好些
  姑娘都拒絶了。劉瑪麗是他們廠有名的風流女人,比他大八九歲,人們說她把大
  哥迷住了。這事我們一直瞞着媽媽。
  
  後來二哥和小耗子搞上了對象。小耗子長得其貌不揚,我們都不知道二哥看
  上了她什麽。為了爭奪小耗子,二哥跟人打架用刀子捅傷了人,公安局把他抓了。
  媽媽買了東西去看被他捅傷的那個男人,她一次次地去醫院,每次都花不少錢。
  她用這些東西和滿面淚水感動了人傢,人傢纔不再告了。
  
  為了讓法院少判幾年,她又花了不少錢。她一顆心都在二哥身上,根本顧不
  上我。我衹有靠自己。我沒有有權勢的父母,也沒有像回事的親戚,我有什麽。
  我衹有自己。
  
  我對着鏡子看自己的臉,這張臉不醜,能稱得上眉清目秀,我做了個笑容,
  很甜,很清純。我仍然不滿意,歪着頭又笑了一下,這回有些嫵媚的樣子。我用
  這笑容面對社會。當時我用幾塊錢一瓶的化妝品,但我年輕,這就是我的資本。
  
  馬上就要畢業了,我對着鏡子建立了自信。我考上的是師範專科學校,但我
  害怕分到學校,聽人說一旦進了教育係統,再想調出很難。沒人看得起老師,我
  必須到別的係統。
  
  實習前,幾個同學邀我到大世界跳舞。我不想去,一張門票四塊錢,我花不
  起這錢。我們班的王莎莎拉着我說,我請你還不行嗎?她這麽說我就非得花這四
  塊錢不可了。進了舞廳我心裏很難受,這四塊錢是好不容易省下的,媽媽每年秋
  天撿很多爛菜葉子,洗了放進大缸裏淹菜。洗菜的水她要澄淨了投墩布。她把一
  塊塊的布頭對成圖案,給我做小褥子。我們傢床上好多東西都是這麽做出來的。
  她省這四塊錢不容易,我不該為一時的面子糟蹋了。
  
  這麽想着我就不願跳舞,別人跳,我在一旁看。韓經理見我一個人孤零零地
  坐在那裏,上來邀請我,我拒絶了。一麯之後他又走到我身邊。我在流淚。他買
  了瓶飲料遞給我。我接過來,但沒有喝。後來我就跟他跳了。那天他好像是陪着
  人來跳舞的,那些人突然要走,他說我也得走了,這就叫官身不自由。
  
  他留了張名片,說:以後有事你就找我。我這纔知道他是市政府的副秘書長,
  兼容易市房地産開發公司總經理。他真是個官兒,我把他記住了。
  
  畢業分配前我找到他,我說:我想到你們公司實習。他說:師專學生不都到
  學校實習嗎?我說:我不想當老師。他看了看我,說:你心倒不小,你知道不,
  文件規定師專學生都得分到教育係統。我笑着說,知道。
  
  我有個預感,他肯定會幫我。人一生總會有幾次好運氣,這運氣就在你遇到
  的人身上。我覺得那天去舞廳,他在舞廳裏出現,都不是偶然的。我們傢太不幸
  了,老天總會留給些幸運。那四塊錢沒有白花。
  
  他留下我,讓我在辦公室幹。我把辦公室工作幹得很好。其實那時實習,好
  些都流於形式,我卻實實在在幹了一個月。實習快結束時他對我說:晚上跟我一
  塊兒到外面吃飯。我點點頭。
  
  我以為他要和我說什麽,沒想到是讓我陪客人吃飯。那天我喝了好幾杯白酒,
  居然沒有醉,他用贊許的眼光看着我,說:行。看來你適合在公司。
  
  事後他在賓館開了房間,我走進賓館大堂時,覺得裏面很亮,我看見對面的
  墻上挂着十幾個鐘錶,上面居然寫着倫敦時間,紐約時間。我是不是到了美國?
  這裏,簡直金碧輝煌,美國也不過如此吧? 他問:你怎麽樣。我說:沒事。他
  又問:你以前喝過酒嗎?我說沒喝過。我不知道自己能喝這麽多。他說:好吧,
  畢業後你就到這兒,我們要能喝酒的。
  
  這是個令人激動的時刻,要知道全市多少人想調到他們公司呵,那時一說搞
  房地産人人都羨慕。他們的奬金比人傢工資還多。我做了一個夢,醒來夢裏的一
  切都變成了現實。奇怪的是我竟然很平靜。一切都是我預料的,我衹要記住這個
  人就夠了,他會告訴我怎麽報答他。
  
  我們在屋裏聊天,他興致很好,他用自嘲的口吻談到妻子的醜陋,說他們見
  面時把女方的介紹人當成了妻子,於是就同意了。結果一錯就錯了一輩子。我咯
  咯地笑。我的笑是發自內心的,因為他幫助了我。如果我快樂,應該快樂給他看。
  我們在那裏聊了很久,我想母親肯定在等我,不過我不打算走。我知道他會告訴
  我,怎麽報答他。我在等着他。後來他說:
  
  這房間裏能洗澡,你想不想洗洗。
  
  我點點頭,進了衛生間。這是我第一次進賓館,衛生間裏的一切都讓我新奇,
  那個大浴缸我喜歡極了。真好,這裏真幹淨。他走進來告訴我怎麽放水,我仔細
  聽着,很快就記住了。我說:你出去吧。
  
  他看了看我,好像想記住我。我嬌嗔地推了他一下,說:你去吧。我這一推
  等於承認我們有了什麽,其實還沒有。一切都會有,我在等。
  
  我脫了衣服躺到浴缸裏,感到這是對我後來生活的暗示。我會有自己的浴室,
  有自己的臥房自己的別墅。我不會總過現在的日子。我用手撫摸着水中的身體,
  脖子、胸、小腹、還有乳房,我把兩腿夾緊,肌肉的深處有緊張也有快樂。我肯
  定不是個尋常的女孩子,因為我想得到的東西很多。
2
  那個客人走了,佘經理問我什麽事。我說:還是拉廣告的事。另外我也想來
  看看,瞭解你們,在我眼裏,總經理都挺神秘的。他說:我這個經理算什麽,韓
  經理纔是真正的經理呢。你對他還沒瞭解夠嗎?他用怪怪的眼神看着我。我裝出
  不懂的樣子說:韓經理挺好的,我很尊敬他。
  
  他說:他是我的老上級。他打了電話,我很想幫你,不過現在不行,我們公
  司資金很緊。
  
  我打斷他,給他講廣告的作用。我說別以為做廣告是幫我,對你們也有好處。
  那時社會上還不太知道廣告,我剛把一本介紹廣告的書看完,開始嚮他販賣。我
  告訴他,在我們臺做廣告多麽合算,能給他帶來多少效益。
  
  他說,想不到你倒挺能給你們臺做廣告的。說着給我倒了杯水,等他放下水,
  已經坐在我身邊了。我心裏膩歪卻裝作沒感覺,繼續跟他說。過了會兒,他拉住
  我的手。我沒有發作,我想把廣告談下來。我接着對他說:外國企業對廣告的投
  入,占他們利潤的百分之三十,有的甚至能占到一半。五萬元對你們公司實在算
  不了什麽。
  
  我說着擡起手撩了下頭髮,藉機甩開他的手。沒想到放下又讓他抓住了。他
  像塊臭膠皮,粘乎乎的。我說:我說了半天,你也不說話。先讓我喝口水吧。說
  着再一次甩開他的手,端起杯子。
  
  他說:你說得很好,我快讓你迷住了。
  
  放下杯子我走到窗前。我說:外面的夜色真好。其實我是想甩開他,他不會
  不懂,可他沒臉沒皮又跟過來摟住了我。那一刻我真有些絶望。
  
  那時容易市高樓沒現在多,馬路上黑乎乎的,往下望去,樹蔭裏藏着不多的
  幾盞路燈,路燈昏黃,像醉漢的眼。擡起頭是夜空,沒有月亮,滿天星鬥,多得
  讓人心煩。他摟着我的肩,摟得很緊。對面樓裏有幾個窗戶亮着。我想,如果我
  從這裏跳下去,不會有人知道我。我覺得活着沒意思,男人都是臭膠皮,臭烘烘
  的。
  
  我衹能忍,因為想把廣告談下來。我告訴自己說:去他媽的,這有什麽,不
  就是忍一忍的事嗎?他們玩我,我還玩他們呢。他的嘴伸了過來,我把頭扭嚮一
  邊,說:別這樣,我一直很尊敬你。
  
  他說:我喜歡你。
  
  我說:廣告怎麽辦?到底做不做。
  
  他說:其實幾萬塊錢,對我們公司不算什麽。
  
  我等着他往下說,他卻不說了。他衹是看着我。我說:領導給我們每人分了
  任務,對你們不算什麽,對我卻很要緊。
  
  我用企求的眼神看着他,他把我身體扳過來,開始吻我。他嘴裏有股酸腐的
  味道,舌頭堵得我喘不過氣。我使勁兒推他,卻被他抱得越來越緊。我覺得不好。
  這一次跟上次不一樣,上次我不那麽膩歪。
  
  記得我從衛生間裏出來,韓經理看着我說:你洗的時間真夠長的。我撩着濕
  漉漉的頭髮說:洗個澡真舒服。他把床上一塊枕巾扔給我說,再擦擦。我看了看
  那塊枕巾,覺得還不如不擦。我說,算了。
  
  他坐到我身邊說:你這小鬼丫頭很漂亮,你知道嗎?
  
  我直視着他,點點頭。他拉住我的手,看出來心裏在猶豫。他拿着我手時像
  捧着件易碎的東西,我低了頭,臉上很燙。其實我一直在期待着,對他的感激使
  我期待。我連想也沒想以後,也沒有想將來怎麽面對丈夫。他對我比丈夫更重要,
  丈夫不能改變我的命運,就像爸爸改變不了媽媽的命運。他能。我幾乎不由自主
  歪在了他懷裏。一歪進他懷裏,嘴唇就不由自主張開了,他吻我時我掙紮了兩下。
  他又猶豫了。於是我趕緊摟住他。我從拒絶變為擁抱,就像從冰變成水一樣自然。
  
  當時我什麽也不懂,衹是渴望。我後來還是能時時回憶起他的嘴唇,他嘴唇
  豐厚,接吻的感覺真好。我喜歡接吻,不喜歡做愛。不過我們每次接吻後,都會
  不由自主,我失去了理智,忘記了危險。他肯定是被我的欲望嚇壞了,我躺在床
  上時他很猶豫。我一直覺得他是個好人。
  
  他肯定不想傷害我,但那種時刻沒人能控製自己,一切都在發展着,就像水
  在流,車在馳。他解開我的衣服,吻我,把我衣服脫下來。我靜靜躺在那裏,感
  覺到一層層被剝光,我肌膚在空氣中呼吸着,呼喊着,那個等待的時刻我終生難
  忘。我已經等待了二十二年,這一切都是二十二年前就决定了的。
  
  我覺得一座山朝我覆蓋下來。暈眩,暈眩。快樂失去了束縛,像野馬一樣脫
  繮而去。我什麽也做不了,這是做女人的悲哀。你衹能等待,衹能接受。我緊緊
  擁抱着他,直到他一動不動。
  
  我坐起來,發現身下都是血。我以前聽別人說過,卻一點兒準備也沒有。我
  看着那血跡不知所措。我說:血。
  
  他覺得意外,說:想不到,你還是……
  
  我哭起來。我甚至忘了穿好衣服,就那麽光着腿哭。眼淚落在腿上,腿已經
  濕了。這一切都是在意外中發生的,連衛生紙也找不到。他從衛生間找出衛生紙,
  我就用那點兒紙簡單收拾了收拾,把衣服穿好。我還是哭。我想不到這麽草率就
  把自己變成了女人。
  
  他看着我哭有點兒慌,他說:別哭,沒事,沒事。
  
  我哭得更厲害了。他摟住我說:我沒有想到,真對不起你。我靠在他懷裏,
  那一刻我想起了父親,自從他死後,我心裏一直空着,無論做什麽事都覺得不安
  全。現在我覺得父親又活了,生活又有了主心骨。他傷害了我,卻使我不再害怕。
  
  他在我耳邊一勁兒說對不起。我說:你別說了,說這些有什麽用。也許,這
  些都怪我。我一直記着他猶豫的表情。
  
  我告訴他:一切都是我自願的。從咱們一認識我就知道會有這一天。要是責
  備也應該責備我。你不會覺得我放蕩吧。
  
  他說:不。說真的,我開始覺得你太那個了。你那麽能喝酒,跟我在一起一
  點兒也不戒備。我聽說現在的孩子早早就談戀愛,好些大學生都不是處女,看到
  流了這麽些血,我覺得太不應該了。
  
  我站起來,把床單撤下來拿到衛生間洗。我一邊洗一邊流淚。原來他把我看
  成了放蕩的女孩,因為血跡他纔後悔了。我洗着床單,衹洗有血的那一部分,血
  的顔色刺目,是傷心的紅色。我明明是甘心情願的,卻還是這麽傷心。我並不怨
  他,還是控製不住淚水。
  
  他站在我身邊,看着我洗。那片血跡總也洗不幹淨。
  
  後來我們把床單放在電風扇上吹。他問我:你傢裏都有什麽人。
  
  我告訴了他。我把傢裏的事都說了。我說大哥、二哥,說爸爸、媽媽。原來
  我心裏有那麽多話,就等着這一天說給別人。我說你還記得那天在舞廳裏嗎?
  
  他說:記得。當時我覺得你是個奇怪的女孩兒。你不跳舞,光是哭。我還以
  為你剛跟對象吹了呢。
  
  我說:你想不到我那天哭是為了四塊錢。我不想到舞廳,同學把我拉了進去。
  門票要了我四塊錢,四塊錢能幫我媽多大忙呵。你想不到我是為這哭吧。
  
  他搖搖頭。
  
  其實也不光為這些。我想了很多,想到了爸爸、媽媽。你不懂沒有父親是怎
  麽回事,傢裏一切都靠媽媽撐着。我連眼淚也不敢當着她流。
  
  他摟着我肩膀說:沒關係,一切都會好起來。錢不算什麽,將來你有的是錢。
  等你長到我這歲數,就知道兜裏裝着很多錢,仍然很窮。你在公司好好幹,將來
  經濟肯定不成問題。
  
  我註視着他,聽他侃侃而談。我兩腿間還在隱隱作痛,那裏有他給我的傷害。
  傷害真好。我聽着他的話想,傷害真好,有一種傷害真好。他告訴我應該在公司
  裏怎麽做,他說:剛參加工作的人,一定要跟同事搞好關係。要勤快,要有眼色,
  辦事別太冒尖,咱們雖然是這種關係,千萬不要忘乎所以。
  
  我點點頭。我不願聽父母的話,卻願意聽他的。我說我不會給你添麻煩。
  
  後來天太晚了,我要回傢。他讓我別走了,我說不行,媽媽肯定在等我。已
  經一點多了,再不回去媽媽會到處找我。
  
  他開着車送我回傢。他事先就想好了,把車鑰匙跟司機要了出來。他的車開
  得晃悠悠的,幸虧是晚上,沒出什麽事。我在樓門口衝着他招了招手,看着他上
  了車。他沒有想到我一直在看着他,直到他的車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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