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乡土风情>> 丁玲 Dingli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04年十月12日1986年三月4日)
夜 Night
  一
  羊群已經趕進了院子,趙傢的大姑娘還坐在她自己的窯門口捺鞋幫。不時扭轉着她的
  頭,垂在兩邊肩上的銀絲耳環,便很厲害的搖晃。羊群推擠着朝欄裏衝去,幾衹沒有出外的
  小羊跳蹦着,被撞在一邊,叫起來了。
  鑽聚在這邊窯裏炕上的幾個選舉委員會的委員便陸續從窗口跳了出來。他們剛結束了會
  議,然而卻還在叮嚀些什麽。捺着鞋幫的清子便又扭轉過來,露出一副粘膩的,又分不清是
  否含着輕衊的一種笑容。
  被很多問題弄得疲乏了的委員們,望了望天色,藍色的炊煙已經從窯頂上的煙囪裏吐出
  來而為風吹往四方,他們衹好又重新决定趕到前邊的莊子去吃飯,因為在這晚上還要佈置第
  二天的第一行政村的選舉大會。然而已經三四天沒有回傢的指導員卻意外的被准許回傢。區
  黨委的副書記曾為他嚮大傢說了一陣牧畜是很重要的等等的話。他的唯一的牛就在這兩天要
  生産,而他的老婆是衹能燒燒三頓飯的一個四十多歲了的女人。
  招待員從掃着石磨的老婆身邊趕了出來:“已經派好了飯呢。怎的又走了呢?傢裏婆姨
  燒的飯香些麽?”他抓住年輕的代理鄉長的手,鄉長在年下剛娶了一個纔十五歲長得很漂亮
  的妻子,因此,常常會被別人善意的拿來取笑着。
  站在大門口看對山盛開的桃花的又是那發育的很好的清子。長的黑的發辮上紮着粉紅的
  絨繩。從黑坎肩的兩邊伸出着條紋花布袖子的臂膀,高高的舉起,撐在門柱上邊。十六歲的
  姑娘,長得這樣高大,什麽不夠法定年齡,是應該嫁人的了啊!
  在橋頭上分了手。大傢都朝南走,衹有何華明獨自往北嚮着回傢的路上。他還看見那倚
  在門邊的粗大姑娘,無言的眺望着遼遠的地方。一個很奇異的感覺,來到他心上,把他適纔
  在會議上弄得很糊塗了的許多問題全趕走了。他似乎很高興,跨着輕快的步子,吹起口哨
  來。然而卻又忽然停住,他幾乎說出聲音來的那麽自語了:
  “這婦女就是落後,連一個多月的鼕學都動員不去的,活該是地主的女兒,他媽的,他
  趙培基有錢,把女兒當寶貝養到這樣大還不嫁人……”
  他有意的搖了一下頭,讓那留着的短發拂着他的耳殼,接着便把它抹到後腦去,像抹着
  一層看不見的煩人的思緒,於是他也眺望起四周來,天已經快黑了。在遠遠的兩山之間,停
  着厚重的錠青色雲塊,那上邊有幾縷淡黃色的水波似的光,很迅速的又是在看不見的情形中
  變幻着。山的顔色和輪廓都也模糊成一片,衹給人一種沉鬱之感,而人又會多想起一些什麽
  來的。比較明亮的西邊山上,人還跟在牛的後邊,在鬆的田地裏走來走去。也有背着犁,把
  牛從山坡上趕回傢去的。衹有這作為指導員的他還讓土地荒着。二十天來,為着這鄉的什麽
  選舉,回傢的次數就更少,簡直沒有上過一次山。相反的,就是當他每次回傢之後聽到的抱
  怨和嘮叨也就更多。
  其實每當他看見別人在田地裏辛勞着的時候,他就要想着自己那幾垧等着他去種的土
  地,而且一意識到在最近無論怎樣都還不能離開的工作,總是說不出的一種痛楚。假如有什
  麽人關切的問着他,他便把話拉開去。他在人面前說笑,談問題,做報告,而且在村民選舉
  大會的時候,還被人拉出來跳秧歌舞,唱迷鬍,他有被全鄉的人所最熟稔和歡迎的嗓子,然
  而他不願同人說到他的荒着的田地,他衹盼望着這選舉工作一結束,他便好上山去,那土
  地,那泥土的氣息,那強烈的陽光,那伴着他的牛都在呼喚着他,同他的生命都是不能分離
  開來的。
  轉到後溝的時候,已經全黑下來了,靠着幾十年的來來去去,和習慣了在黑處的視覺,
  他仍舊走的很快。而思緒也很快的轉着。他是有很久的歷史,很多可紀念的事同這條兇險、
  幽僻的深溝一道寫着的。當他還小的時候,他在這裏為了追一條麂子跑到有叢林的地帶去而
  遇見豹的危險故事。他也曾離開過這裏,挾着一個小包捲去入贅在老婆的傢中,那時他纔廿
  歲,她雖說已經三十二歲了,可是即使現在他也不能在回憶中搜出一個難看的印象。不久,
  他又牽了馱着老婆的小驢回來了。什麽地方埋葬過他的一歲的兒子,和什麽地方是安睡着他
  四歲女兒的屍體,無論在怎樣的深夜他都能看見。而且有一年多他們在這溝裏簡直衹能在夜
  晚才能動作。那個小隊長不就是被打死在那棵大榆樹邊的麽?那時他正在赤衛隊。他自從做
  了指導員以來常常弄得很晚纔回傢,而這些過去的印象帶着一些甜蜜、辛酸和興奮來撫慰着
  這個被很多艱深的政治問題和工作的繁難弄得頭昏了的他,因此他對於這孤獨的夜行,雖說
  還不能說養成為一種愛好,但卻實在是並不討厭的。
  兩邊全是很高的山,越走樹林越多,汩汩的響着的水流,有時在左,有時在右。在被山
  遮成很窄的一條天上,有些很冷靜的星星,眨着眼來望他。微微的南風,在身後斜吹過來,
  總帶着一些熟悉的卻也分不清是什麽的香味。遠遠的狗在叫了,有一兩顆黃色的燈光在暗
  處。他的小村是貧窮的,幾乎是這鄉裏最窮的小村,然而他愛它,衹要他看見那堆在張傢窯
  外邊的柴堆,也就是村子最外邊的一堆柴,他就格外有一種親切的感覺。而他常常還以為驕
  傲的是在這衹有二十傢人傢中卻有廿八個是更親密的同志,共産黨的黨員。
  當他走上那寬坦的斜坡路,就走得更快了,他奇怪為什麽這半天他幾乎完全把他的牛忘
  記了。他焦急的要立刻明白這個問題。生過了呢?還是沒有:平安無事呢,還是壞了?而在
  平日閑空時曾幻想過的一條小牛,同她母親一模一樣卻是喜歡跳蹦的那影子倒完全沒有了。
  他急急的便爬到了傢,朝着關牛的地方奔去。
  
  二
  第二次從牛的住處回來後,老婆已經把炕上收拾好,而她自己卻仍坐在竈門前,並不打
  算睡。她凝視着他,忍着什麽,不說話。但他卻在她臉上的每條皺紋裏,看出都埋伏得有風
  暴,習慣使他明白,除了披上衣,趕快出門是不能避免的。然而時間已經很晚了,加上他的
  牛……他嫌惡的看着她已開始露頂的前腦,但為了省去一場風波便衹好不去理她,而且在他
  躺下去時便說:“唉,實在熬!”他這樣說。也不過表示他的不願意吵架。希望那女人會因
  為他疲乏而饒了他。
  然而有一滴什麽東西落在地下了,女人在哭,先是一顆兩顆的,後來眼淚便在臉上開了
  許多條河流不斷的流着。微弱的麻油燈,照在那滿是灰塵的黃發上,那托着腮頰的一隻瘦手
  在燈下也就顯出怕人的蒼白。她輕輕的埋怨着自己,而且詛咒:
  “你是應該死的了,你的命就是這樣壞的呀!活該有這末一個老漢,吃不上穿不上是你
  的命嘛……”
  他不願說什麽,心裏又惦着牛,便把身子朝窯外躺着。他心裏想:“這老怪,簡直不是
  個‘物質基礎’,牛還會養仔,她是個什麽東西,一個不會下蛋的母雞。”什麽是“物質基
  礎”呢,他不懂,但他明白那意思,就是說那老東西已經不會再生娃的了。這是從這區黨委
  副書記那裏聽來的新名詞。
  他們兩人都極希望再有個孩子,他需要一個幫手,她一想到她沒有一個靠山便傷心,可
  是他們卻更不和氣,她駡他不掙錢不顧傢,他駡她落後,拖尾巴,自從他做了這鄉的指導員
  以後,他們便更難以和好,像有着解不開的仇恨。
  以前他們也吵架的,但使她更難過的是他越來越厲害的沉默。好像他的脾氣變得好了,
  而她的更壞,但她感覺得他離去的更遠,她毫不能把握住他。她要的是安適的生活,而他到
  底要什麽呢,她不懂,簡直是荒唐。更其令她傷心的,是她明白她老了,而他年輕,她不能
  滿足他,引不起他絲毫的興趣。
  她哭得更厲害,捶打着什麽,大聲詛駡,她希望能激怒他。而他卻平靜的躺着,用着最
  大的力量壓住自己的嫌厭,一個壞念頭便不覺的又來了:
  “把幾垧地給了她,咱也不要人燒飯。做個光身漢,這窯,這鍋竈,這碗碗盞盞全給
  她。我拿一副鋪蓋,三兩件衣服,橫竪沒娃,她有土地,傢具,她可以撫養個兒子,咱
  就……”仿佛感覺到一種獨身的輕鬆,翻了一個身,一隻暖烘烘的貓正睡在他側邊,被他一
  打,躬着身子走了一步又躺下了。這貓被養了三年,是衹灰色的貓,他並不喜歡別人傢的,
  然而卻很喜歡這衹灰貓,每當他受苦回傢後,它便偎在他身邊,躺在熱炕上等着老婆把飯燒
  好了拿上來。
  老婆還在生氣,他擔心她失錯把她旁邊孵豆芽的缸打破,他是很歡喜吃豆芽的。但他卻
  不願說話,他又翻過身去。腳又觸到炕角上的簍子,那裏邊罩了一窠新生的小雞,因為被
  驚,便啾啾的叫了起來。
  “知道我身體不成,總是‘難活’,連一點忙都不幫,草也是我鍘的,牛要生仔,也不
  管……”她好像已經站了起來,他怕她跑過來,便一溜下炕,往院子裏去了。他心裏卻還在
  賭氣的說:“牛,小牛都給你。”
  半個月亮倒挂在那面山頂上邊,照得院子有半邊亮。一隻狗躺在院當中,看見他便站起
  來走過一邊去。他信腳又到了牛欄邊,槽裏還剩下很多的草。牛躺在暗處,輕輕的噴着鼻
  子,“媽的,為什麽還不生呢!”便焦急的想起明天的會。
  他剛要離開牛欄的時候,一個人影橫過來,輕聲的問着:“你的牛生仔了沒有?”這人
  一手托着草筐,一手撐在牛欄的門上,擋住他出來的路。
  “是你,侯桂英。”他嘎聲的說了。心不覺的跳得快了起來。
  侯桂英是他間壁的青聯主任的妻子,丈夫纔十八歲,而二十三歲了的她卻總不歡喜,她
  曾提出過離婚。她是婦聯會的委員,現已被提為參議會的候選人。
  這是第三次還是第四次了,當他晚上起來喂牲口時,她也跟着來喂,而且總跟過來說幾
  句話,即使白天見了,她也總是眯着她那單眼皮的長眼笑。他討厭她,恨她,有時就恨不得
  抓過來把她撕開把她壓碎。
  月亮光落在剪了的發上,落在敞開的脖子上,牙齒輕輕的咬着嘴唇,她望着他。他也呆
  立在那裏。
  “你……”
  他感到一個可怕的東西在自己身上生長出來了,他幾乎要去做一件嚇人的事,他可以什
  麽都不怕的。但忽然另一個東西壓住了他,他截斷了她說道:
  “不行的,侯桂英,你快要做議員了,咱們都是幹部,要受批評的。”於是推開了她,
  頭也不回的,走進自己的窯裏去。老婆已經坐到炕上,好像還在流眼淚。
  “唉!”他長長的抽了一口氣,躺到了炕上。
  像經過了一件大事後的那麽有着應有的鎮靜。像想着別人的事件似的想着適纔的事。他
  覺得很滿意。於是他喊他的老婆:“睡吧,牛還沒有養仔呢,怕要到明天。”
  老婆看見他在說話了,便停止了哭泣。吹熄了燈。
  “這老傢夥終是不成的,好,就讓她燒燒飯吧。鬧離婚印象不好。”
  然而院子裏的雞叫了。老婆已脫了衣服,躺在他側邊,她嘮叨的問着:“明天還要出去
  麽?什麽開不完的會……”
  “牛是又怕侍候不成了……”但他已經沒有很多時間來想牛的事,他需要睡眠,他闔着
  眼,努力去找瞌睡,卻衹見一些會場,一些群衆,而且聽到什麽“宣傳工作不夠羅,農村落
  後呀,婦女工作等於零……”等等的話。他一想到這裏,就免不了煩躁,如何能把農村弄好
  呢,這裏沒有做工作的人呀。他自己是個什麽呢,他什麽也不懂。他沒有住過學,不識字,
  他連兒子都沒有一個,而現在他做了鄉的指導員,他明天還要報告開會意義……。
  “第一要發揚民主才能抗戰勝利;第二,三三製就是……”
  窗戶紙在慢慢變白,間壁已經有人起身了。而何華明卻剛剛沉入在半睡眠狀態中,黃瘦
  的老婆已經睡熟了,有一滴眼淚嵌在那凹下去了的眼角上。貓又睡在更側邊,沉沉的打着
  鼾。映在曙光裏的這窯洞倒也顯得很溫暖,很甜適。
  天漸漸的大亮了。
                       一九四一年六月
  --------------------------------------------------------------------------
  此文發表於1941年6月10日和11日《解放日報》,署名曉菡,後收入桂林遠方書店
  1944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我在霞村的時候》。在丁玲寫於延安時期的作品中,這篇小說
  以其獨特的藝術觸角及其精巧別緻的表現方法而備受人們的稱贊。的確,作品所揭示的在抗
  日民主根據地裏成長起來的新人物面對追求個人情感與革命工作(包括維護革命者的道德人
  格形象)的衝突,表明作者對於男女主人公的深層的精神世界有着較為深切的把握,因而作
  品也就具有豐富深刻的文化內涵。
  然而作品的主旨之一在於頌揚主人公最終自覺的以一種新的道德觀念去壓抑情感和剋服
  思想矛盾,這又表明作者在基本接受了另一種意識形態之後對於某種普遍的人生現象有了相
  異於本人先前的認識。從這一意義上說,這篇小說的思想價值和藝術成就,主要表現為對於
  上述矛盾衝突被剋服的過程中的那種浸染着痛苦的復雜情愫的充分揭示,而對於這一點,當
  時根據地的其他作傢作品是未予認識和關註的。
首頁>> 文學>> 乡土风情>> 丁玲 Dingli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04年十月12日1986年三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