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霞村的時候
因為政治部太嘈雜,莫俞同志决定要把我送到鄰村去暫住,實際我的身體已經復元了,
不過既然有安靜的地方暫時修養,趁這機會整理一下近三月來的筆記,覺得也很好,我便答
應了他到離三十裏地的霞村去住兩個星期。
我沒有騎馬去,同走的是宣傳科的一位女同志,她大約有些工作,但她不是一個好說話
的人,所以一路顯得很寂寞,加上她是一個改組派的腳,我精神也不大好,我們上午就出
發,可是太陽快下山了,我們纔到達目的地。
遠遠看這村子,也同其他的村子差不多,但我知道的,這村子裏還有一個未被毀去的建
築得很美麗的天主教堂,和一個小小的鬆林,而我就將住在靠山的鬆林裏,這地方就直望到
教堂的。雖說我還沒有看見教堂,但我已經看到那山邊的幾排整齊的窯洞,以及窯洞上邊的
一大塊緑色的樹葉,和繞在村子外邊的大路上的柳林,我意識到我很滿意這村子的。
“可以說已經到了,讓我們再休息一會兒走吧,你說好麽?”我時時擔心着我的女伴的
腳。
“不,我們不要再休息了,你看天,我們還要找行李呢,知不知道他們已經替我們掮到
沒有。”
從我的女伴口裏,我對這村子的認識是很熱鬧的。但當我們走進村口時,我卻連一個小
孩子,一隻狗也沒有碰到,衹見幾片枯葉輕輕的被風捲起,飛不多遠又墜下來了。
“這裏從先是小學堂,自從去年鬼子來後就打毀了,你看那邊臺階,那是一個很大的教
室呢。”阿桂(我的女伴)告訴我,她顯得有些激動,不像白天的沉默了。她接着又指着一
個空空的大院子:“一年半前這裏可熱鬧呢,那些軍官們天天晚飯後就在這裏打球。”
她又急起來了:“怎麽今天這裏沒有人呢?我們還是先到村公所去,還是到山上去呢?
我說先到一個地方去問問再上山,儘管山上我也熟,先問清總是好的。唉,行李也不知捎到
什麽地方去了,我倒不要緊,就怕你冷。”
村公所的大門墻上,貼了很多白紙條,上面寫着農民救國會辦事處,婦女救國會霞村分
會,民衆武裝自衛會……但是我們到了裏邊,卻靜悄悄的,找不到一個人,幾張橫七竪八的
桌子空空的擺在那裏,卻匆匆的跑來一個人,他看了一看我,似乎想問什麽,卻又把話咽下
去了,還想不停的往外跑,但被我們把他留下了。
他衹好連連的答應我們:“我們的人麽?都到村西口去了,行李,喑,是有行李,老早
就擡到山上了,是劉二媽傢裏。”於是他站住了打量着我們。
我們知道他是農救會的人之後,便要求他陪同我們一道上山去。並且要他把我寫給這邊
一個同志的條子送去。
他答應了替我送條子,卻不肯陪我們,而且顯得有點不耐煩的樣子,把我們丟下便獨自
跑走了。
街上也是靜悄悄的,有幾傢在關門,有幾傢開着,裏邊卻又黑漆漆的,我們想走上前去
問,卻又不知如何問起,幸好阿桂對於這村子還熟,她便引導着我走上山去,這時已經在黑
下來了,鼕天的陽光是下去得快的。
山不高,沿着山腳上去,錯錯落落有很多石砌的窯洞,也有土窯洞,洞外邊常有些空
地,大樹,石碾子,也常有人站在空坪上眺望着,阿桂明知沒有到但一碰着人便要問:
“劉二媽的傢是這樣走的麽?”“劉二媽的傢還有多遠?”“請你告訴我怎樣到劉二媽
的傢裏?”或是問:“你看見有行李送到劉二媽傢去過麽?劉二媽在傢麽?”
回答總是使我們滿意的,這些滿意的回答一直把我們送到最遠的,最高的劉傢院子裏。
兩衹小狗最先走出來歡迎我們。
接着便有人出來問了,一聽說是我,便又出來了兩個人,他們掌着燈把我們送到一個靠
右的窯洞裏,這窯裏面很空,靠窗的炕上堆得有我的鋪蓋捲和一口小皮箱。還有阿桂的一條
被子。
她們裏面有認識阿桂的,拉着她的手問長問短,後來她們便都出去了,把我一個人留在
這屋子裏。我衹好整理着鋪蓋,心裏有些睏。然而我剛要躺下的時候,她們又擁進來了。有
一個青年媳婦托着一缸麵條,阿桂和劉二媽和另外一個小姑娘拿着碗、筷和一碟子蔥同辣
椒。小姑娘又捧來一盆燃得紅紅的火。
她們殷勤的督促着我吃面,也摸着我的兩手,兩臂,劉二媽和那媳婦也都坐上炕來了。
她們露出一種神秘的神氣又接着談講着她們適纔所談到的一個問題,我先還以為他們所詫異
的是我,慢慢我覺到我的來住並未能使她們感覺到如何神奇的趣味,她們衹熱心於一點,那
就是她們談話的內容。我不願做出太好打聽的樣子,所以也不問她們,但衹無頭無尾的聽見
幾句,卻也弄不清,尤其以劉二媽說話之中,常常要把聲音壓低,像怕什麽人聽見似的那麽
耳語着。阿桂已經完全不是同一道走路時的阿桂了,她仿佛滿能幹似的,很愛說話,而且也
能聽人說話的樣子,她表現出很能把住別人說話的中心意思。另外兩人不大說什麽,不時也
補充一兩句,卻那末聚精會神的聽着,深怕遺漏去一個字似的。
忽然院子裏發生了一陣嘈雜的聲音,不知有多少人在同時說話,也不知道闖進了多少人
來。劉二媽幾人慌慌張張的都爬下炕去往外跑,我也莫明其妙的跟着跑到外邊去看。這時院
子裏實在完全黑了,有兩個紙糊的紅燈籠在人叢中搖晃,我擠到人堆裏去瞧,什麽也看不
見,他們也是無所謂的在擠着而已,他們都想說什麽,都又不說,衹聽見一些極簡單的對
話,而這些對話衹有更把人弄糊塗的:
“玉娃,你也來了麽?”
“看見沒有?”
“看見了,我有些怕。”
“怕什麽,不也是人麽,更標緻了呢。”
我開始以為總是誰傢要娶新娘子了,他們卻答應我不是的,我又以為是俘虜,卻還不是
的。我跟着人走到中間的窯門口,卻見窯裏擠得滿滿的是人,而且煙霧沉沉的看不清,我衹
好又退出來。人似乎也在慢慢的退去了,院子裏空曠了許多。
我不能睡去,便在燈底下又整理着小箱子,翻着那些練習簿,相片和削着幾枝鉛筆。我
顯得有些疲乏,卻又感覺着一種新的生活要到來以前的那種昂奮。我分配着我的時間,我要
從明天起便遵守着規定下來的生活次序,這時卻有一個男人嗓子在門外響起了:
“還沒有睡麽?××同志。”
還沒有等到我的答應,這人便進來了,是一個二十歲的還文雅的鄉下人。
“莫主任的信我老早就看到了,這地方還比較安靜,一切事情我都交托劉二媽,你要什
麽儘管問她。莫主任說你要在這裏住兩星期,不過若是住得還好時,就多住一陣也不要緊。
我就住在鄰院,下邊的那幾個窯,有事就叫這裏的人找我。”
他不肯上炕來坐,底下又沒有凳子,我便也跳下炕去:
“呵,你就是馬同志,我給你的一個條子收到麽?請坐下來談談吧。”
我知道他正在這村子上負點責,是一個未畢業的初中學生。
“他們告訴我,你寫了很多書,可惜我這裏沒有買,我都沒有見到。”他望了望炕上開
着口的小箱子。
我們話題一轉到這裏的學習情形時,他便又說:“等你休息幾天後,我們一定要請你做
一個報告:群衆的也好,訓練班的也好,總之,你一定得幫助幫助我們,我們這裏最難的工
作便是‘文化娛樂。’”
像這樣的青年人我在前方看了很多很多,當剛剛接觸他們的時候常常感到驚訝,覺得這
些同自己有一個距離的青年們都實在變得很快,不過一多了,也就失去了追求瞭解他們的熱
心了。所以我便又把話拉回來。
“剛纔,他們發生了什麽事麽?”
“劉大媽的女兒貞貞回來了。想不到她才英雄呢。”即刻我感到在他的眼睛裏多了一樣
東西,那裏面放射着愉悅的,情熱的光輝。
我正要問下去時,他卻又加下說明了:“她是從日本人那裏回來的,她已經在那裏幹了
一年多了。”
“呵!”我不禁也驚叫起來了。
他正安排再告訴我一些什麽時,外邊有人在叫他了,他衹好對我說明天他一定叫貞貞來
找我。而且他還提起我註意似的,說貞貞那裏“材料”一定很多的。
很晚阿桂纔回來睡,她躺床上老翻來覆去的睡不着,不往的唉聲嘆氣。我雖說已經疲倦
到極點了,仍希望她能告訴我一些關於今晚上回來事情。
“不,××同志!我不能說,我真難受,我明天告訴你吧,呵!我們女人真作孽呀!”
於是她把被蒙着頭,動也不動,也再沒有嘆息,我不知道她什麽時候纔睡着的。
第二天一早我便到屋外去散步,不覺得就走到村子底下去了。我走進了一傢雜貨鋪,一
方面是休息,一方面買了他們很多棗子,是打算送給劉二媽傢裏煮稀飯吃的。我請他們派個
人幫我拿棗子同我一道回去,那雜貨鋪老闆聽說我住在劉二媽傢裏,便眨着那雙小眼睛,有
趣的低聲問我道:
“她那侄女兒你看見了麽?聽說病得連鼻子也沒有了,那是給鬼子糟踏的呀,”他又掉
轉臉去朝站在櫃臺裏邊門口的他的老婆說:“虧她有臉回傢來,真是她爹劉福生的報應。”
“那娃兒嚮來就風風雪雪的,你沒有看見她早前就在這街上浪來浪去,她不是同夏大寶
打得火熱麽,要不是夏大寶窮,她不老早就嫁給他了麽?”那老婆子拉着衣角走了出來。
“謠言可多呢,”他轉過臉來搶着又說。這次他的眼睛已不再眨動了,卻做出一副正經
的樣子:“聽說起碼一百個男人總睡過,哼,還做了日本官太太,這種缺德的婆娘,是不該
讓她回來的。”
我忍住了氣,因為不願同他吵,就走出來了,我並沒有再看他,但我感覺得他又眨着那
小眼睛很得意的望着我的背影。
走到天主堂轉角的地方,又聽到有兩個打水的婦人在談着,一個說:
“還找過陸神父,一定要做姑姑,陸神父問她理由,她不說,衹哭,知道那裏邊鬧的什
麽把戲,現在呢,弄得比破鞋還不如……”
另一個便又說:“昨天他們告訴我,說走起路來一跛一跛的,唉,怎麽好意思見人!”
“有人告訴我,說她手上還戴得有金戒指,是鬼子送的哪!”
“說是還到大同去過,很遠的,見過一些世面,鬼子話也會說哪。”
這散步於我是不愉快的,我便走回傢來了。這時阿桂已不在傢,我就獨自坐窯洞裏讀一
本小册子。
我把眼睛從書上擡起來,就看見站在最裏邊的兩個糧食簍子,那大約很有歷史的吧,它
的顔色同墻壁一般黑,我把一塊活動的窗戶紙掀開,就看見一片灰色的天,(已經不是昨天
來時的天氣了)和一片掃得很幹淨的土地,從那地的盡頭上,伸出幾株枯枝的樹,疏疏朗朗
的劃在那死寂的鉛色的天上。
院子裏簡直沒有什麽人走動。
我又把小箱子打開,取出紙筆來寫了兩封信,怎麽阿桂還沒回來呢?我忘記她是有工作
的,而且我以為她是將與我住下去似的了。
鼕天本來是很短的,但這時我卻以為它比夏天的日子還長呢。
後來我看見那小姑娘出來了,於是跳下炕去到門外去招呼她,但她衹望着我笑了一笑,
便跑到另外一個窯洞去了。我在院子裏走了兩個圈,看見一個蒼鷹飛入那教堂的樹林子裏邊
去了。那院墻裏有很多大樹。
我又在院子裏踱起來,我走到靠右邊的盡頭處,我聽見有哭泣的聲音,是一個女人,而
且在壓抑住自己,時時都在擤鼻涕。
我努力的排遣自己,思索着這次來的目的和計劃,我一定要好好休養,而且按着自己規
定的時間去生活,於是我又回到房子裏來了,既然不能睡,而舊筆記又是多麽無聊呵!
幸好不久之後劉二媽來看我了,她一進來,那小姑娘跟着也來了,後來那媳婦也來了。
她們便都坐到我的炕上,圍着一個小火盆。那小姑娘便檢閱着那小方炕桌上的我的用具。
“那時誰也顧不到誰,”劉二媽述說着一年半前鬼子打到霞村來的事:“咱們傢住在山
上好些,跑得快,村底下的人傢有好些都沒有跑走,也是命定下的,早不早,遲不遲,這天
咱們傢的貞貞卻跑到天主堂裏去了,後來纔知道她是找那外國神父要做姑姑去的,為的也是
風聲不好,她爹正在替她講親事,是西柳村的一傢米鋪的小老闆,年紀快三十了,填房,
道厚實,咱們都說好,就衹貞貞自己不願意,她嚮着她爹哭過,別的事她爹都能依她,就衹
這件事老頭子不讓,咱們老大又沒兒,總企望把女兒許個好人傢,誰知道貞貞卻賭氣跑下天
主堂去了,就那一忽兒,落在火坑了哪,您說做娘老子的怎不傷心……”
“哭的是她的娘麽?”
“就是她娘。”
“你的侄女兒呢?”
“侄女兒麽,到底是年輕人,昨天回來哭了一場,今天又歡天喜地到會上去了,纔十八
歲呢。”
“聽說做過日本人的太太,真的麽?”
“這就又難說了,咱也摸不清,謠言自然是多得很,病是已經弄上身了,到那種地方,
還保得住幹淨麽!小老闆的那頭親事,還不吹了,誰還肯要鬼子用過的女人,的的確確是有
病,昨天晚上她自己也就說了。她這一跑,真變了,她說起鬼子來就像說到傢常便飯似的,
纔十八歲呢,已經一點也不害鱢了。”
“夏大寶今天還來過呢,娘!”那媳婦悄聲的說着,又用着探問的眼睛望着劉二媽。
“夏大寶是誰呢?”
“是村底下磨房裏的一個小夥計,早先小的時候同咱們貞貞同過一年學,兩個要好得
很,可是他傢窮,就連咱們傢也不如,他正經也不敢怎麽樣的,偏偏咱們貞貞癡心癡意,總
要去纏着他,一弄又怪了他;要去做姑姑也還不是為了他,自從貞貞給日本鬼弄去後,他倒
常來看看咱們老大兩口子,起先咱們大爹一見他就氣,有時駡了他,他也不說什麽,駡走了
第二次又來了,倒是一個有良心的孩子,現在自衛隊當一個小排長呢。他今天又來了,好像
嚮咱們大媽求親來着呢,衹聽見她哭,後來他也哭着走了。”
“他知不知道你侄女兒的情形呢?”
“怎會不知道,這村子裏就沒有人不清楚,全比咱們自己還清楚呢。”
“娘,人都說夏大寶是個傻子呢。”
“喑,這孩子總算有良心,咱是願意這頭親事的,自從鬼子來後,誰還再是有錢的人
呢。看老大兩口子的口氣,也是答應的,唉,要不是這孩子,誰肯來要呢,莫說有病,名聲
就實在夠受了。”
“就是那個穿深藍色短棉襖,帶一頂古銅色翻邊氈帽的。”小姑娘閃着好奇的眼光。似
乎也很瞭解這回事。
在我記憶裏出現了這樣一個人影,是今天清晨,我動身出外散步的時候,我看見這末一
個年輕的小夥子,有着一副很精伶也很忠厚的面孔,他站在我們院子外邊,卻又並不打算走
進來的樣子,約末當我回傢時,又看見他從後邊的鬆林裏走出來,我衹以為是這院了裏人或
鄰院的人,我那時並沒有很註意他,現在想起來,倒覺得的確是一個短小精幹很不壞的孩
子。
我的休養計劃是怕不能完成的了,為什麽我的思緒這樣的亂,我並不着急於要見什麽
人,但我幻想中的故事是不斷的增加着。
阿桂現着一副很明白我的神氣,望着我笑了一下便走出去了。
我也明白她的意思,於是來回在炕上忙碌了一番;覺得我們的鋪、燈、火都明亮了許
多,我剛把茶缸子去擱在火上的時候,果然阿桂已經又回到門口了,我聽得見她後邊還跟得
有人。
“有客人來了,××同志!”阿桂還沒有說完,便聽見另外一個聲音撲哧一笑
“嘻……”
在房門口我握住了這並不熟識的人的手了,她的手滾燙,使我不能不略微吃驚。她跟着
阿桂爬上炕去時,在她的背上,沉沉的垂着一條長辮。
這間使我感到非常沉悶的窯洞,在這新來者的眼裏,卻很新鮮似的,她拿着滿有興致的
眼光環繞的探視着。她身子稍稍嚮後仰的坐在我的對面,兩手分開撐住她坐的鋪蓋上,並不
打算說什麽話似的,最後便把眼光安詳的落在我臉上了。陰影把她的眼睛畫得很長,下巴很
尖。雖是很濃厚的陰影之下的眼睛,那眼珠卻被燈光和火光照得很明亮,就像兩扇在夏天的
野外屋宇裏的洞開的窗子,是那麽坦白,沒有塵垢。
我也不知道如何來開始我們的談話,怎麽能不碰着她的傷口,不會損壞到她的自尊心
呢?我便先從缸子裏倒了一杯已經熱了的茶。
“你是南方人吧?我猜你是的,你不像咱們省裏的人。”倒是貞貞先說了。
“你見過很多南方人嗎?”我想最好隨她高興說什麽我就跟着說什麽。
“不,”她搖着頭,仍舊盯着我瞧,“我衹看見幾個,總是有些不同。我喜歡你們那裏
人,南方女人都能念很多很多的書,不像咱們,我願意跟你學,你教我好嗎?”
我答應她之後忽的她又說了:“日本的女人也都會念很多很多書,那些鬼子兵都藏得有
幾封寫得漂亮的信。有的是他們的婆姨的,有的是相好的,也有不認識的姑娘們寫信給他
們,還夾上一張照片,寫上好些肉麻的話,真怪,怎麽她們那末喜歡打仗,喜歡當兵的人,
也不知道她們是不是真心,總哄得那些鬼子當寶貝似的揣在懷裏。”
“聽說你會說日本話是麽?”
在她臉上輕微的閃露了一下羞赧的顔色,接着又很坦然的說下去,“時間太久了,跑來
跑去一年多,多少就會了一點兒,懂得他們說話有很多好處。”
“你跟着他們跑了很多地方嗎?”
“並不是老跟着一個隊伍跑的,人傢總以為我做了鬼子官太太,享富貴榮華,實際我跑
回來過兩次,連現在這回是第三次了,後來我是被派去的,也是沒有辦法,現在他們不再派
我去了,聽說要替我治病,也好,我也挂牽我的爹娘,回來看看他們,可是娘真沒有辦法,
沒有女兒是哭,有了女兒還是哭。”
“你一定吃了很多的苦吧。”
“她吃的苦真是想也想不到,”阿桂又做出一副難受的樣子,像要哭似的,“做了女人
真倒黴,貞貞,你再說點吧。”她更擠攏去,緊靠她身邊。
“苦麽,”貞貞像回憶着一件遙遠的事一樣,“現在也說不清,有些是當時難受,於今
想來也沒有什麽,有些是當時倒也馬馬虎虎過去了,回想起來卻實在傷心呢。一年多,日子
也就過去了。這次一路回來,好些人都奇怪的望着我,就說這村子的人吧,都把我當一個外
路人,也有親熱我的,也有逃避我的,再說傢裏幾個人吧,還不是一樣,誰都愛偷偷的瞧
我,沒有人把我當原來的貞貞看了。我變了麽,想來想去,我一點也沒有變,要說,也就心
變硬一點罷了,人在那種地方住過,不硬一點心腸還行麽,也還不是沒有辦法,逼得那麽做
的哪!”
一點點有病的象徵也沒有,她的臉色紅潤,聲音清晰,不顯得拘束,也不覺得粗野,她
並不含一點誇張,也使人感覺不到她有過什麽牢騷,或是悲涼的意味。我忍不住要問到她的
病了。
“人大約總是這樣,那怕到了更壞的地方,還不是衹得這樣,硬着頭皮挺着腰肢過下
去,難道死了不成?現在呢,我再也不那麽想了,我說人還是得找活路,除非萬不得已。所
以他們說要替我治病,我想也好,治了總好些,這幾天病倒不覺得什麽了,路過張傢驛時,
住了兩天,他們替我打了兩次藥針,又給了一些藥我吃。衹有今年秋天的時候,那纔厲害,
人傢說我肚子裏面爛了,又趕了有一個消息要立刻送回來,找不到一個能代替的人,那晚上
摸黑路我一個人來回走了卅裏,走一步,痛一步,衹想坐着不走了,要是別的不關緊要的
事,我一定不走回去了,可是這不行哪,唉,又怕被鬼子認出我來,又怕誤了時間,後來整
整睡了一個星期,拖着又拖起身了。一條命要死好像也不大容易,你說是麽?”
但她並沒有等我的答復,卻又繼續說下去了。
有的時候,她也停頓下來,在這時間,她也望望我們,也許是在我們臉上找點反映,也
許她衹是思索着別的。看得出阿桂是比她顯得更難受,阿桂大半的時候是沉默,有時也說幾
句話,她說的話總衹為的傳達出她的無限的同情,但她默着時,卻更顯得她為她的話所震懾
住了,她的靈魂在被壓抑,她踏上了她過去所受的那些苦難。
我以為那說話的人是絲毫沒有意識到想博得別人的同情的,縱是別人正在為她分擔了那
些罪行,她似乎也沒有感覺到,同時也正因為如此,就使人覺得更可同情了。如果當她說起
她的這段歷史的時候,並不是像現在這樣,心平氣和,甚至就使你以為她是在說旁人那樣,
那是寧肯聽她哭一場,哪怕你自己也陪着她哭,都是覺得好受些的。
後來阿桂倒哭了,貞貞反來勸她,我本有許多話準備同貞貞說的,也說不出口了,我願
意保持住我的沉默,而且當她走後,我強製住自己在燈下讀了一個鐘頭的書,連睡得那末鄰
近的阿桂,也不去看她一眼,或問她一句,那怕她老是翻來覆去的睡不着,一聲一聲的嘆息
着。
以後貞貞每天都來我這裏閑談,她不衹說她自己,也常常好奇的問我許多那些全不屬於
她的生活中的事,有時我的話說得很遠,她便顯得很吃力的聽着,卻是非常之要聽的,我們
也一同走到村底下去,年青的人都對她很好,自然都是那些活動分子。但像雜貨店老闆那一
類的人,總是鐵青着臉孔,冷冷的望着我們,他們嫌厭她,卑視她,而且連我也當着不是同
類的人的樣子看待了。尤其那一些婦女們,因為有了她纔發生對自己的崇敬,纔看出自己的
聖潔來,因為自己沒有被人強姦而驕傲了。
阿桂走了之後,我們的關係就更密切了,誰都不能缺少誰似的,一忽兒不見就會使人驚
詫的,我是一個喜歡有熱情的,有血肉,有快樂,有憂愁,卻又是明朗的性格,而她就正是
這樣,我們的閑談常常占去了我很多時間,我卻總以為那些談天,於我的學習和休養,都是
非常有幫助的,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貞貞對我並不完全坦白的事,竟被我發覺了;但我决
不會對她有一絲怨恨的,而且我將永遠不去觸她這秘密,每個人一定有着某些最不願告訴人
的東西深埋在心中,這是與旁人毫無關係,也不會有關係於她個人的道德的。
已經到了我快走的那幾天了,貞貞忽然顯得很煩躁,並沒有什麽事,也不像打算要同我
談什麽的,卻很頻繁的到我屋子中來,總是心神不寧的,坐立不是的,一會兒又走了,我知
道她這幾天吃得很少,甚至常常不吃東西。我問過她的病狀,但我也清楚她現在所擔受的煩
擾,决不衹是肉體上的。但我也不願問她,看着她來,說幾句毫無次序的話,有時她似乎要
求我說一點什麽,做出一副要聽的神氣,但我看得出她卻在想着一些別的,那些不願讓人知
道的,她是正在掩飾着這種心情,裝出無所謂的樣子。
有兩次,我看見那顯得精悍的年輕夥子從貞貞母親的窯中出來,我曾把他給我的印象和
貞貞一道比較,我以為我是非常的同情他,尤其當現在的貞貞被很多人糟踏過,染上了不名
譽的,難醫的病癥的時候,他還能耐心的來看視她,嚮她的父母提出要求,他不嫌棄她,不
怕別人笑駡,他一定想着她這時更需要他,他明白一個男子在這樣的時候,去對他相好的女
人所應有的氣概和責任。而貞貞呢,雖說在短短的時間中,我找不出她有很多的傷感和怨
恨,她從沒有表現出她現在很希望有一個男子來要她,或者就衹說是撫慰吧。但她應該有些
溫暖纔好,她是受過傷的,正因為她受傷太重,所以纔養成她現在的強硬,她似乎是無所求
於人的樣子,但我總以為如果有些愛撫,非一般同情可比的憐惜,去溫暖她的靈魂,是必須
的。我喜歡她能哭一次,找到一個可以哭的地方去哭一次,我是希望着我有機會吃到這傢人
的喜酒,至少我也願意聽到一個喜訊再離開。
“然而貞貞在想着一些什麽呢?這是不會拖延好久,也不應成為問題的。”我這樣想
着,也就不多去思索了。
劉二媽,她的小媳婦,小姑娘也來過我房子,估計她們的目的,無非想來報告些什麽,
有時也說一兩句。但我總不給她們說話的機會,我以為凡是屬於我朋友的事,如若朋友不告
訴我,我又不直接問她,卻在旁人那裏去打探,是有損害於我的朋友和我自己,也是有損害
於我們的友誼的。
就在那天黃昏的時候,院子裏又熱鬧起來了,人都聚集在那裏走來走去,鄰捨的人全來
了,他們交頭接耳的,有的顯得悲戚,也有滿感興趣的樣子,天氣很冷,他們好奇的心卻很
熱,他們在嚴寒底下聳着肩,弓着腰,籠着手,他們吹着氣,在院子中你看我,我看你,他
們在探索着很有趣的事似的。
開始我聽見劉大媽的房子裏有些吵鬧的聲音,接着劉大媽哭了。後來還有男人哭的聲
音,我想是貞貞的父親吧。接着又有摔碗的聲音,我忍不住分開看熱鬧的人衝進去了。
“你來的很好,你勸勸咱們貞貞吧。”劉二媽把我扯到裏邊去。
貞貞把臉收藏在一頭紛亂的長發裏,卻望得見有兩顆猙獰的眼睛從裏邊望着衆人,我衹
走到她旁邊便站住了。她似乎並沒有感覺我的到來,或者也把我當做一個毫不足以介意的敵
人之一吧了。她的樣子完全變了,幾乎使我不能在她的身上回想起一點點那些曾屬於她的灑
脫,明朗,愉快,她像一個被睏的野獸,她像一個復仇的女神,她憎恨着誰呢?為什麽要做
出那末一副殘酷的樣子。
“你就這樣的狠心,你全不為娘老子着想,你全不想想這一年多來我為你受的罪……”
劉大媽在炕上一邊捶着一邊駡,她的眼淚就像雨點一樣,有的打在炕上,有的落在地上,還
有的就順着臉往下流。
有好幾個女人圍着她,扯着她,她們不準她下炕來。我以為一個女人當失去了自尊心,
一任她的性情瘋狂下去的時候,真是可怕,我很想告訴她,你這樣哭嚎是沒有用的,同時我
也明白在這時是無論什麽話都不生效果的。
老頭子顯得很衰老的樣子,他垂着兩手,嘆着氣。夏大寶坐在他旁邊,用無可如何的眼
光望着兩個老人。
“你總得說一句呀,你就不可憐可憐你的娘麽?……”
“路走到盡頭總要轉彎的,水流到盡頭也要轉彎的,你就沒有一點彎轉麽?何苦來
呢?……”
一些女人們就這樣勸着她。
我看出這事是不會如大傢所希望的了。貞貞早已經做出不要任何人對她的可憐,也不可
憐任何人。她是早已有决定,沒有彎轉的,要說賭氣,就賭氣吧。她是咬緊了牙關要和大傢
堅持下去的神情。
她們聽了我的勸告,請貞貞到我的房子中去休息。一切問題到晚上再談,於是我便領着
貞貞出來了,可是她並沒有到我的房子中去,她嚮後山上跑走了。
“這娃兒心事大呢……”
“哼,瞧不起咱鄉下人了……”
“這種破銅爛鐵還搭臭架子,活該夏大寶倒黴……”
聚集在院子中的人們紛紛議論着,看看已經沒有什麽好看的了,便也散去了。
我在院子中也躊躇了一會,便决計到後山去。山上有些墳堆子。墳周圍都是松樹,墳前
邊有些斷了的石碑,一個人影子也沒有,連落葉的聲音都沒有,我從這邊穿到那邊,我叫着
貞貞的名字,似乎有點回聲,來安慰一下我的寂寞,但隨即更顯得萬山的沉靜,天邊的紅霞
已經退盡了,四周圍浮上一層寂靜的煙似的輕霧。綿延在遠近的山的腰邊。我焦急着我要找
的人,我頽然坐在一塊碑上,我盤旋着一個問題:再上山去呢,還是在這裏等她,而且我希
望着我能分擔她一些痛苦。
我看見一個影子從底下上來了。很快我便認識出就是那個小夥子。我不做聲,希望他沒
有看見我,讓他直到上面去吧。但是他卻在朝我走來。
“你找到了麽?我到現在還沒有看見她。”我不得不嚮他打一個招呼。
他卻走到我面前,而且就在枯草地上坐下了。他沉默着,眼望着遠方。
我微微有些局促。他的確還很年輕呢,他有兩條細細的長眉,他的眼很大,現在卻顯得
很為呆板,他的小小的嘴唇緊閉着,也許在從前是很有趣的,但現在衹充滿着煩惱,壓抑住
痛苦的樣子,他的鼻是很忠厚的,然而卻有什麽用呢?
“不要難受,也許明天就好了,今天晚上我一定要勸她。”我衹好安慰他。
“明天,明天,……她永遠都會恨我的,我知道她恨我……”他的聲音稍稍有點兒嗄,
是一個沉鬱的低音。
“不,她從沒有嚮我表示過對人有什麽恨。”我搜索着我的記憶,我並沒有撒謊。
“她不會對你說的,她不會對任何人說的,她一定到死都不饒恕我的。”
“為什麽她要恨你呢?”
“當然羅……”忽的他把臉朝着我,註視着我,“你說,我那時不過是一個窮小子,我
能拐着她逃跑麽?是不是我的罪?是麽?”
但他並沒有等到我的答復卻又說下去了,幾乎是自語:“是我不好,還能說是我對麽,
難道不是我害了她麽?假如我能像她那樣有膽子,她是不會……”
“她的性格我懂得,她永遠都要恨我的,你說,我應該怎樣,她願意我怎樣,我如何能
使她快樂,我這命是不值什麽的,我在她面前也還有點用處麽?你能告訴我麽?我簡直不知
我應該怎樣纔好,唉,這日子真難受呀!還不如讓鬼子抓去……”他不斷的喃喃下去。
當我邀他一道回傢去的時候,他站起來同我走了幾步,卻又停住了,他說他聽見山上有
聲音,我衹好鼓勵他上山去,我直望到他的影子沒入更厚的鬆林中去時,纔踏上回去的路,
然而天色已經快要全黑了。
這天晚上我雖然睡得很遲,卻沒有得着什麽消息,不知道他們怎麽過的。
等不到吃早飯,我把行李都收拾好了,馬同志答應今天來替我搬傢,我已準備回政治部
去,並且回到××去,因為敵人又要大舉掃蕩了。我的身體不允許我再留在這裏,莫主任說
無論如何要先把這些傷病員送走。我的心卻有些空蕩蕩的,堅持着不回去麽?身體又纍着別
人,回去麽?何時再來呢?我正坐在我的鋪蓋上沉思着的時候,我覺得有人悄悄的走進我的
窯洞。
她一聳身便跳上炕來坐在我的對面了,我看見貞貞臉上稍稍有點浮腫,我去握着那衹伸
在火上的手,那種特別使我感覺刺激的燙熱又使我不安了,我意識到她是有着不輕的病癥。
“貞貞!我要走了,我們不知何時再能相會,我希望,你能聽你娘……”
“我就是來告訴你的,”她一下就打斷了我的話,“我明天也要動身了。我恨不得早一
天離開這傢。”
“真的嗎?”
“真的!”在她的臉上那種特有的明朗又顯出來了。“他們叫我回××去治病。”
“啊!”我想我們也許要同道的。“你娘知道了麽?”
“不,還不知道,衹說治病,病好了又回來,她一定肯放我走的,在傢裏不是也沒有好
處麽?”
我覺得她今天顯得稀有的平靜。我想起頭天晚上夏大寶說的話了。我冒昧的便問她道:
“你的婚姻問題解决了麽?”
“解决,不就是那末嗎?”
“是聽娘的話麽?”我還不敢說出我對她的希望,我不願想着那年輕人所給我的印象,
我希望那年輕人有快樂的一天。
“聽她們的話,我為什麽要聽她們的話,她們聽過我的話麽?”
“那末你是和她們賭氣麽?”
“和她們賭氣?那纔不值得。”
“那末,……你真的恨夏大寶麽?”
她半天沒有答應我,後來她說了,是更為平靜的,“恨他,我也說不上,我總覺得我已
經是一個有病的人了,我的確被很多鬼子糟踏過,到底是多少,我也記不清了,總之,是一
個不幹淨的人,既然已經有了缺憾,就不想再有福氣,我覺得活在不認識的人面前,忙忙碌
碌的,比活在傢裏,比活在有親人的地方好些。這次他們既然答應送我到××去治病,那我
就想留在那裏學習,聽說那裏是大地方,學校多,什麽人都可以學習的。大傢扯在一堆並不
會怎樣好,那就還是公開,各奔各的前程。我這樣打算是為了我自己,也為了旁人,所以我
並不覺得有什麽對不住人的地方,也沒有什麽快樂的地方。別人說我年輕,見識短,脾氣別
扭,我也不辯,有些事也並不必要別人知道。”
我覺得非常驚詫,新的東西又在她身上表現出來了,我覺得她的確值得我研究,我當時
衹能說出我贊成她的打算的話。
我走的時候,她的傢屬全在那裏,衹有她到公所裏去了,也再沒有看見夏大寶。我心裏
並沒有難受,我仿佛看見了她的光明的前途,明天我將又見着她的,定會見着她的,而且還
有好一陣時日我們不會分開的。果然,一走出她傢的門,馬同志便告訴了我關於她的决定,
證實了她早上告訴我的話很快便會實現了。
一九四一、一、二
《我在霞村的時候》寫於1941年初,發表於同年6月的《中國文化》第3捲第1期,
後收入1944年桂林遠方書店出版的同名小說集。
作品塑造的是一個在遭受日寇凌辱後又忍受着靈與肉的雙重折磨而做着地下形態的抗日
工作的鄉村青年女子的形象。特殊題材的擇選以及作者對於主人公寄予的深切同情和敬意,
表明了作者的思想膽識和藝術創新方面的追求,儘管對於主人公形象的塑造基本上是從側面
進行的。然而女性作傢特有的觀照視角,用作者的話來說作品提出來的是“一個更廣泛的社
會問題”(《丁玲談自己的創作》),仍然使得作品具有深沉感人的力量。
曾有論者批評作品沒有更充分地揭示主人公貞貞對於敵人的仇恨,而對群衆的落後也過
於渲染。其實,就後者而言,這正是作品提出一個更廣泛的社會問題的合符生活邏輯的依
據。至於前者,那是膚淺的苛刻的要求,馮雪峰曾論述貞貞的形象說:“貞貞自然還衹在嚮
遠大發展的開始中,但她過去和現在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她的新的巨大的成長也是可以確定
的,作者也以她的把握力使我們這樣相信貞貞和革命”。(《從〈夢珂〉到〈夜〉》)這樣
的把握顯然纔是正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