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现实百态>> 巴金 Ba Ji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04年11月25日2005年10月17日)
家 Home
  《家》是中国现代文学经典,是巴金的代表作。这部现实主义的长篇巨制,描写了一个封建大家族的没落分化过程,鞭挞了封建家族制度及其伦理道德,同时歌颂了青年一代的觉醒和抗争。
文学生活五十年(代序)
  我是一个不善于讲话的人,唯其不善于讲话,有思想表达不出,有感情无法倾吐,我才
  不得不求助于纸笔,让在我心上燃烧的火喷出来,于是我写了小说。
  我不是文学家,但是我写作了五十多年。每个人从不同的道路接近文学。我从小就喜欢
  读小说,有时甚至废寝忘食,但不是为了学习,而是拿它们消遣。我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成
  为小说家。我开始写小说,只是为了找寻出路。
  我出身于四川成都一个官僚地主的大家庭,在二三十个所谓“上等人”和二三十个所谓
  “下等人”中间度过了我的童年,在富裕的环境里我接触了听差、轿夫们的悲惨生活,在伪
  善、自私的长辈们的压力下,我听到年轻生命的痛苦呻吟。我感觉到我们的社会出了毛病,
  我却说不清楚病在什么地方,又怎样医治,我把这个大家庭当作专制的王国,我坐在旧礼教
  的监牢里,眼看着许多亲近的人在那里挣扎,受苦,没有青春,没有幸福,终于惨痛地死
  亡。他们都是被腐朽的封建道德、传统观念和两三个人一时的任性杀死的。我离开旧家庭就
  像甩掉一个可怕的黑影。我二十三岁从上海跑到人地生疏的巴黎,想找寻一条救人、救世,
  也救自己的路。说救人救世,未免有些夸大,说救自己,倒是真话。当时的情况是这样:我
  有感情无法倾吐,有爱憎无处宣泄,好像落在无边的苦海中找不到岸,一颗心无处安放,倘
  使不能使我的心平静,我就活不下去。一九二七年春天我住在巴黎拉丁区一家小小公寓的五
  层楼上,一间充满煤气和洋葱味的小屋子里,我寂寞,我痛苦,在阳光难照到的房间里,我
  想念祖国,想念亲人。在我的祖国正进行着一场革命与反革命的斗争,人民正在遭受屠杀。
  在巴黎掀起了援救两个意大利工人的运动,他们是沙珂(N.Sacco )和樊宰底
  (B.Vanzetti ),他们被诬告为盗窃杀人犯,在美国麻省波士顿的死囚牢中关了六年,在
  我经常走过的街上到处张贴着为援救他们举行的“演讲会”、“抗议会”的海报。我读到所
  谓“犯人”之一的樊宰底的“自传”,里面有这样的话:“我希望每个家庭都有住宅,每张
  口都有面包,每个心灵都受到教育,每个人的智慧都有机会发展。”我非常激动,樊宰底讲
  了我心里的话。
  我的住处就在先贤祠(Pantheon )旁边的都纳富尔街(Tournefort ),我每天都要经
  过先贤祠,在阴雨的黄昏,我站在卢骚的铜像前,对这位“梦想消灭压迫和不平等”的“日
  内瓦公民”诉说我的绝望和痛苦。回到寂寞冷静的屋子里,我坐下来求救似地给美国监狱中
  的死刑囚写信。(回信后来终于来了,樊宰底在信中写道:“青年是人类的希望。”几个月
  以后,他给处死在电椅上,五十年后他们两个的冤案才得到昭雪。我在第一本小说(灭亡)
  的序上称樊宰底做我的先生。)就是在这种气氛、这种心情中我听着巴黎圣母院(Notre
  Dame de Paris )报告时刻的沉重的钟声,开始写下一些类似小说的场面(这是看小说看多
  了的好处,不然我连类似小说的场面也写不出),让我的痛苦,我的寂寞,我的热情化成一
  行一行的字留在纸上。我过去的爱和恨,悲哀和欢乐,受苦和同情,希望和挣扎,一齐来到
  我的笔端,我写得快,我心里燃烧着的火渐渐地灭了,我才能够平静地闭上眼睛。心上的疙
  瘩给解开了,我得到了拯救。
  这以后我一有空就借纸笔倾吐我的感情,安慰我这颗年轻的孤寂的心。第二年我的处女
  作完成了,八月里我从法国一座小城沙多—吉里把它寄回中国,给一个在上海开明书店工作
  的朋友,征求他的意见,我打算设法自己印出来,给我的大哥看(当时印费不贵,我准备翻
  译一本小说卖给书店,拿到稿费来印这本书。)。等到这年年底我回到上海,朋友告诉我,
  我的小说将在《小说月报》上连载,说是这份杂志的代理主编叶圣陶先生看到了它,决定把
  它介绍给读者。《小说月报》是当时的一种权威杂志,它给我开了路,让我这个不懂文学的
  人顺利地进入了文坛。
  我的第一本小说在一九二九年的《小说月报》上连载了四期,单行本同年九月出版。我
  把它献给我的大哥,在正文前还印了献词,我大哥见到了它。一九三一年我大哥因破产自
  杀,我就删去了“献词”。我还为我的大哥写了另一本小说,那就是一九三一年写的
  《家》,可是小说刚刚在上海一家日报(《时报》)上连载,第二天我便接到他在成都自杀
  的电报,我的小说他一个字也没有读到。但是通过这小说,许多人了解他的事情,知道封建
  家庭怎样摧毁了一个年轻有为的生命。我在法国学会了写小说。我忘记不了的老师是卢骚、
  雨果、左拉和罗曼·罗兰。我学到的是把写作和生活融合在一起,把作家和人融合在一起。
  我认为作品的最高境界是二者的一致,是作家把心交给读者。我的小说是我在生活中探索的
  结果,一部又一部的作品就是我一次又一次的收获。我把作品交给读者评判。我本人总想坚
  持一个原则,不说假话。除了法国老师,我还有俄国的老师亚·赫尔岑、屠格涅夫、托尔斯
  泰和高尔基。我后来翻译过屠格涅夫的长篇小说《父与子》和《处女地》,翻译过高尔基的
  早期的短篇,我正在翻译赫尔岑的回忆录。我还有英国老师狄更斯;我也有日本老师,例如
  夏日漱石、田山花袋、芥川龙之介、武者小路实笃,特别是有岛武郎,他们的作品我读得不
  多,但我经常背译有岛的短篇《与幼小者》,尽管我学日文至今没有学会,这个短篇我还是
  常常背诵。我的中国老师是鲁迅。我的作品里或多或少地存在着这些作家的影响。但是我最
  主要的一位老师是生活,中国社会生活。我在生活中的感受使我成为作家,我最初还不能驾
  驭文字,作品中不少欧化的句子,我边写作,边学习,边修改,一直到今天我还在改自己的
  文章。
  一九二八年年底我从法国回国,就在上海定居下来。起初我写一个短篇或者翻译短文向
  报刊投稿,后来编辑先生们主动地来向我要文章。我和那个在开明书店工作的朋友住在一
  起,他住楼上,我住楼下。我自小害怕交际,害怕讲话,不愿同外人接洽。外人索稿总是找
  我的朋友,我也可以保持安静,不让人来打扰。有时我熬一个通宵写好一个短篇,将原稿放
  在书桌上,朋友早晨上班就把稿子带去。例如短篇《狗》就是这样写成,在《小说月报》上
  发表的。我在报刊上发表文章越多,来找我组稿的也越多。我在文学界的朋友也渐渐地多起
  来了。我在一九三三年就说过:“我是靠友情生活到现在的。”最初几年中间,我总是埋头
  写八九个月,然后出去旅行看朋友。我完全靠稿费生活,为了写作,避免为生活奔波,我到
  四十岁才结婚。我没有家,朋友的家就是我的家,我到各处去看朋友,还写一些“旅途随
  笔”。有时我也整整一年关在书房里,不停地写作。我自己曾经这样地描写过:“每天每夜
  热情在我的身体内燃烧起来,好像一根鞭子在抽我的心,眼前是无数惨痛的图画,大多数人
  的受苦和我自己的受苦,它们使我的手颤动。我不停地写着。环境永远是这样单调:在一个
  空敞的屋子里,面前是堆满书报和稿纸的方桌,旁边是那几扇送阳光进来的玻璃窗,还有一
  张破旧的沙发和两个小圆凳。我的手不能制止地迅速在纸上移动,似乎许多、许多人都借着
  我的手来倾诉他们的痛苦。我忘了自己,忘了周围的一切。我变成了一架写作的机器。我时
  而蹲在椅子上,时而把头俯在方桌上,或者又站起来走到沙发前面坐下激动地写字。我就这
  样地写完我的长篇小说《家》和其他的中篇小说。这些作品又使我认识了不少的新朋友,他
  们鼓励我,逼着我写出更多的小说。”这就是我作为“作家”的一幅自画像。一九三二年一
  月二十八日上海发生的战争,使我换了住处,但是我没有改变我的生活方式,也没有停止写
  作。
  一九三四年底我到日本旅行,我喜欢日本小说,想学好日文,在横滨和东京各住了几个
  月。第二年四月溥仪访问东京,一天半夜里“刑事”们把我带到神田区警察署关了十几个小
  时,我根据几个月的经历写了三个短篇《神·鬼·人》。这年八月,上海的朋友创办了生活
  出版社,要我回去担任这个出版社的编辑工作。我编了几种丛书,连续二十年中间,我分出
  一部分时间和精力,花在文学书籍的编辑和翻译方面。写作的时间少了些,但青年时期的热
  情并没有消减,我的笔不允许我休息。一九三七年全面抗日战争爆发第二年,我离开上海去
  南方,以后又回到上海,又去西南。我的生活方式改变了,我的笔从来不曾停止。我的《激
  流三部曲》就是这样写完的。我在一个城市给自己刚造好一个简单的“窝”,就被迫空手离
  开这个城市,随身带一些稿纸。在那些日子,我不得不到处奔波,也不得不改变写作方式。
  在一些地方买一瓶墨水也不容易,我写《憩园》时在皮包里放一锭墨,一支小字笔和一大叠
  信笺,到了一个地方借一个小碟子,倒点水把墨在碟子上磨几下,便坐下写起来。这使我想
  起了俄罗斯作家《死魂灵》的作者果戈理在小旅店里写作的情景,我也是走一段路写一段文
  章,从贵阳旅馆里写起一直到重庆才写完,出版。有一夜在重庆北碚小旅馆里写到《憩园》
  的末尾,电灯不亮,我找到一小节蜡烛点起来,可是文思未尽,烛油却流光了,我多么希望
  能再有一节蜡烛让我继续写下去。……那种日子的确不会再来了。我后来的一部长篇小说
  《寒夜》,虽然是在战时的重庆开了头,却是在战后回到上海写成的。有人说这是一本悲观
  的小说,我自己也称它为“绝望的书”。我描写了一个善良的知识分子的死亡,来控诉旧社
  会,控诉国民党政府的腐败统治。小说的结尾是重庆的寒冷的夜。一九七九年在法国尼斯有
  一位女读者拿了书来,要我在扉页上写一句话,我就写着:“希望这本小说不要给您带来痛
  苦。”过去有一个时期,我甚至害怕人在我面前提到这本书,但是后来我忽然在旧版日译本
  《寒夜》的书带上看到“希望的书”这样的话,这对我是多大的鼓励。说得好!黑暗到了尽
  头,黎明就出现了。
  中国人民得到了解放。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我开始学习马克思主义(但是我学得
  很不好)。我想用这支写惯黑暗和痛苦的笔改写新人新事,歌颂人民的胜利和欢乐。可是,
  我没有充分的时间熟悉新人新事,同时又需要参加一些自己愿意参加的活动,担任一些自己
  愿意担任的工作。因此作品也写得比较少。有一个时期(一九五二年),我到朝鲜,在中国
  人民志愿军部队中“深入生活”。第一次接触普通的战士,同他们一起生活,我有些胆怯。
  一个长期关在书房里的人来到革命军人的大家庭,精神上当然会受到冲击,可是同时我感到
  温暖。指战员们都没有把我当作外人,仿佛我也是家庭中的成员,而且因为我新近从祖国
  来,他们对我格外亲热。在这个斗争最尖锐的地方,爱与憎表现得最突出。人们习惯于用具
  体行动表示自己的感情: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天天都有。这些大部分从中国农村出来的年轻
  人,他们以吃苦为荣,以多做艰苦的工作为幸福,到了关键时刻,他们争先恐后地献出自己
  的生命。在这些人面前我感到惭愧。我常常用自己的心比他们的生命。在这些人面前我感到
  惭愧,我常常用自己的心比他们的心,我无法制止内心的斗争。我经常想起我一九四五年写
  《第四病室》的时候,借书中人杨大夫的口说的那句话:“变得善良些,纯洁些,对别人有
  用些。”我爱上了这些人,爱上了这个环境,开始和他们交了朋友,我不再想到写作。我离
  开以后第二年又再去,因为那些人、那些英雄事迹吸引了我的心。我一共住了一年。第二次
  回来,还准备再去,但是别的工作拖住了我,我离开斗争的生活,旧习惯又逐渐恢复,熟悉
  的又逐渐变为生疏,新交的部队朋友又逐渐疏远,甚至联系中断。因此作品写得不多,更谈
  不上塑造人民英雄的形象。此外,我经常出国访问,发表了不少歌颂人民友谊事业、赞美新
  社会、新生活的散文。但这些竟然都成为我的“罪证”,在“文化大革命”的十年中作为
  “大毒草”受到批判,我也被当作“大文霸”和“黑老K”关进了“牛棚”,受到种种精神
  折磨和人身侮辱,十年中给剥夺了一切公民权利和发表任何文章的自由。
  有一个时期,我的确相信过迫害我的林彪和“四人帮”以及他们的大小爪牙,我相信他
  们所宣传的一切,我认为自己是“罪人”,我的书是“毒草”,甘心认罪服罪。我完全否定
  自己,准备接受改造,重新做人。我还跟大家一起祝过林彪和江青“身体健康,永远健
  康”。在十年浩劫的最初三四年中,我甚至决心抛弃写作,认为让我在作家协会上海分会的
  传达室里当个小职员也是幸福。可是“四人帮”的爪牙,却说我连做这种工作也不配,仿佛
  我写了那些书就犯了滔天大罪一样。今天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我居然那样听话,诚心诚意
  地,不以为耻地卖力气地照他们的训话做。但后来我发现这是一场大骗局,别人在愚弄我,
  我感到空虚,感到幻灭。这个时期我很可能走上自杀的路,但是我的妻子肖珊在我的身边,
  她的感情牵系着我的心。而且我也不甘心就这样“自行消亡”。我的头脑又渐渐冷静下来
  了。我能分析自己,也能分析别人,以后即使受到“游斗”,受到大会批判,我还能够分
  析,研究那些批判稿,观察那些发言的人。我渐渐地清醒了,我能够独立思考了,我也学会
  了斗争的艺术。在批斗了七年之后,“四人帮”及其党羽王洪文、马天水、徐景贤、王秀珍
  等六个人在一九七三年七月忽然宣布,“决定”把我的问题作为“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不戴
  反革命帽子”,只许我搞点翻译。这样他们把我打成了“不戴帽子的反革命”。他们把我赶
  出了文艺界,我也不想要求他们开恩给我一条生路。我找出四十多年前我就准备翻译的
  亚·赫尔岑的回忆录《往事与随想》,每天翻译几百字,我仿佛同赫尔岑一起在十九世纪俄
  罗斯的暗夜里行路,我像赫尔岑诅咒沙皇尼古拉一世专制黑暗的统治那样,咒骂“四人帮”
  的法西斯专政,我坚决相信他们横行霸道的日子不会太久了。我就这样活了下来,看到了
  “四人帮”的灭亡。我得到了第二次的解放,我又拿起了笔。
  我拿起了笔,我兴奋,我愉快,我觉得面前有广阔的天地,我要写,我要多写。可是留
  给我的只有几年的时间,我今年已七十六岁。八十岁以前的岁月我必须抓紧,不能让它白白
  浪费。我制订了五年的计划,我要写两部长篇小说,一部《创作回忆录》,五本《随想
  录》,翻译亚·赫尔岑的《回忆录》。十三本中间的两本已经出版了,其中一本就是赫尔岑
  《回忆录》的第一册,我还要为其余的十一本书奋斗,我还要避免各种干扰为争取写作时间
  奋斗。有人把我当作“社会名流”,给我安排了各种社会活动;有人把我当作等待“抢救”
  的材料,找我谈话作记录。我却只愿意做一个写到生命的最后一息的作家。写什么呢?我写
  小说,不一定写真实。但是我要给十年浩劫中自己的遭遇、经历作一个总结。那难忘的十年
  在人类历史上是一件大事,古今中外的作家很少有过这样可怕而又可笑、古怪而又惨痛的经
  历!我们每个人都给卷了进去,都经受了考验,也都作了表演,今天我回头看自己在十年中
  间的所作所为和别人的所作所为,实在可笑,实在愚蠢。但当时我却不是这样看法。我常常
  这样想:倘使我不给自己过去十年的苦难生活作一个总结,认真地解剖自己,真正弄清是
  非,那么说不定有一天运动一来,我又会变成另一个人,把残忍、野蛮、愚蠢、荒唐看成庄
  严、正确;以“无知”作为改造的目标。这笔心灵上的欠债是赖不掉的。我要写两部长篇,
  一方面偿还欠债,另一方面结束我五十几年的文学生活。
  我曾经说过:“我是从探索人生出发走上文学道路。”五十多年中我也有放弃探索的时
  候;停止探索,我就写不出作品。我开始读小说是为了消遣,但是我开始写小说绝不是为了
  让读者消遣。我不是一个文学家,我只是把写作当做我的生活的一部分。我的思想有种种的
  局限性,但是我的态度是严肃的。让·雅克·卢骚是我的启蒙老师,我绝不愿意在作品中说
  谎。我常常解剖自己。我的生活中充满了矛盾,我的作品里也是这样。爱与憎的冲突、思想
  与行为的冲突、理智与感情的冲突、理想与现实的冲突……这一切织成了一个网,掩盖了我
  的全部生活、全部作品。我的每一篇作品都是我追求光明的呼声。我说过:“读者的期望就
  是对我的鞭策。”
  我写小说从来没有思考过创作方法、表现手法和技巧等等问题。我想来想去,想的只是
  一个问题:怎样让人生活得更美好,怎样做一个更好的人,怎样对读者有帮助,对社会、对
  人民有贡献。我的每篇文章都是有所为而写作的,我从未有过无病呻吟的时候。“四人帮”
  的爪牙称我的“文集”为“十四卷邪书”。但是我在那些“邪书”里,也曾给读者指出崇高
  的理想,歌颂高尚的情操。说崇高也许近于夸大,但至少总不是低下吧。不把自己的幸福建
  筑在别人的痛苦上,爱祖国、爱人民,爱真理、爱正义,为多数人牺牲自己;人不单是靠吃
  饭活着,人活着也不是为了个人的享受。——我在那些作品中阐述的就是这样的思想。一九
  四四年,我在《憩园》中又一次表达了读者对作家的期望:“我觉得你们把人们的心拉拢
  了,让人们互相了解。你们就像是在寒天送炭,在痛苦中送安慰的人。”
  一九三五年,小说《家》出版后两年,我曾经说过:“自从我执笔以来就没有停止过对
  我的敌人的攻击。我的敌人是什么?一切旧的传统观念,一切阻止社会进化和人性发展的不
  合理的制度,一切摧残爱的势力,它们都是我的最大的敌人。我始终守住我的营垒,并没有
  作过妥协。”我因为这一段话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到多次的批判。其实在那一段时间里,
  我倒是作过多次的妥协,即使不是有意的妥协。《家》是我自己喜欢的作品。我自己就是在
  那样的家庭里长大的,我如实地描写了我的祖父和我的大哥——一个“我说了算”的专制家
  长和一个逆来顺受的孝顺子弟,还有一些钩心斗角、互相倾轧、损人利己、口是心非的男男
  女女——我的长辈们,还有那些横遭摧残的年轻生命,还有受苦、受压迫的“奴隶”们。我
  写这小说,仿佛挖开了我们家的坟墓,我读这小说,仍然受到爱与憎烈火的煎熬。我又看到
  了年轻时代的我,多么幼稚!多么单纯!但是我记得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家乔治·丹东的话:
  “大胆,大胆,永远大胆!”我明白青春是美丽的,我不愿意做一个任人宰割的牺牲品。我
  向一个垂死的制度叫出了“我控诉”。我写完了《家》和它的续篇《春》和《秋》,我才完
  全摆脱了过去黑暗时代的阴影。今天,在我们新中国像高家那样的封建家庭早已绝迹。但
  是,封建主义的流毒远远没有肃清,高老太爷的鬼魂仍然到处“徘徊”,我虽然年过古稀、
  满头白发,但是我还有青年高觉慧那样的燃烧的心和永不衰竭的热情,我要遵守自己的诺
  言,绝不放下手中的笔。……
  四个月前中国作家协会在北京举行了第三次会员代表大会,大会的闭幕词是我作的,里
  面有这样一段话:“今天出席这次大会,看到许多新生力量,许多有勇气、有良心、有才
  华、有责任心、敢想、敢写、创作力极其旺盛的,对祖国和人民充满热爱的青年、中年作
  家,我仍然感觉到做一个中国作家是很光荣的事情。我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写作的时间是
  极其有限了,但是我心灵中仍然燃烧着希望之火,对我们社会主义祖国和我们无比善良的人
  民,我仍然怀着十分热烈的爱,我要同大家一起,尽自己的职责,永远前进。作为作家,就
  应当对人民、对历史负责。我现在更加明白:一个正直的、有良心的作家,绝不是一个鼠目
  寸光、胆小怕事的人。”
  巴金 1980年4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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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年前我流着眼泪读完托尔斯泰的小说《复活》,曾经在扉页上写了一句话:“生活本
  身就是一个悲剧。”
  事实并不是这样。生活并不是悲剧。它是一场“搏斗”。我们生活来做什么?或者说我
  们为什么要有这生命?罗曼罗兰的回答是“为的是来征服它”。我认为他说得不错。我有了
  生命以来,在这个世界上虽然仅仅经历了二十几个寒暑,但是这短短的时期也并不是白白度
  过的。这其间我也曾看见了不少的东西,知道了不少的事情。我的周围是无边的黑暗,但是
  我并不孤独,并不绝望。我无论在什么地方总看见那一股生活的激流在动荡,在创造它自己
  的道路,通过乱山碎石中间。
  这激流永远动荡着,并不曾有一个时候停止过,而且它也不能够停止;没有什么东西可
  以阻止它。在它的途中,它也曾发射出种种的水花,这里面有爱,有恨,有欢乐,也有痛
  苦。这一切造成了一股奔腾的激流,具着排山之势,向着唯一的海流去。这唯一的海是什
  么,而且什么时候它才可以流到这海里,就没有人能够确定地知道了。
  我跟所有其余的人一样,生活在这世界上,是为着来征服生活。我也曾参加在这个“搏
  斗”里面。我有我的爱,有我的恨,有我的欢乐,也有我的痛苦。但是我并没有失去我的信
  仰:对于生活的信仰。我的生活还不会结束,我也不知道在前面还有什么东西等着我。然而
  我对于将来却也有一点概念。因为过去并不是一个沉默的哑子,它会告诉我们一些事情。
  在这里我所要展开给读者看的乃是过去十多年生活的一幅图画。自然这里只有生活的一
  小部分,但我们已经可以看见那一股由爱与恨、欢乐与受苦所构成的生活的激流是如何地在
  动荡了。我不是一个说教者,我不能够明确地指出一条路来,但是读者自己可以在里面去找
  它。
  有人说过,路本没有,因为走的人多了,便成了一条路。又有人说路是有的,正因为有
  了路才有许多人走。谁是谁非,我不想判断。我还年轻,我还要活下去,我还要征服生活。
  我知道生活的激流是不会停止的,且看它把我载到什么地方去!
  巴金1931年4月
  
   扫校
  风刮得很紧,雪片像扯破了的棉絮一样在空中飞舞,没有目的地四处飘落。左右两边墙
  脚各有一条白色的路,好像给中间满是水泥的石板路镶了两道宽边。
  街上有行人和两人抬的轿子。他们斗不过风雪,显出了畏缩的样子。雪片愈落愈多,白
  茫茫地布满在天空中,向四处落下,落在伞上,落在轿顶上,落在轿夫的笠上,落在行人的
  脸上。
  风玩弄着伞,把它吹得向四面偏倒,有一两次甚至吹得它离开了行人的手。风在空中怒
  吼,声音凄厉,跟雪地上的脚步声混合在一起,成了一种古怪的音乐,这音乐刺痛行人的耳
  朵,好像在警告他们:风雪会长久地管治着世界,明媚的春天不会回来了。
  已经到了傍晚,路旁的灯火还没有燃起来。街上的一切逐渐消失在灰暗的暮色里。路上
  尽是水和泥。空气寒冷。一个希望鼓舞着在僻静的街上走得很吃力的行人——那就是温暖、
  明亮的家。
  “三弟,走快点,”说话的是一个十八岁的青年,一手拿伞,一手提着棉袍的下幅,还
  掉过头看后面,圆圆的脸冻得通红,鼻子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
  在后面走的弟弟是一个有同样身材、穿同样服装的青年。他的年纪稍微轻一点,脸也瘦
  些,但是一双眼睛非常明亮。“不要紧,就快到了。……二哥,今天练习的成绩算你最好,
  英文说得自然,流利。你扮李医生,很不错,”他用热烈的语调说,马上加快了脚步,水泥
  又溅到他的裤脚上面。“这没有什么,不过我的胆子大一点,”哥哥高觉民带笑地说,便停
  了脚步,让弟弟高觉慧走到他旁边。“你的胆子太小了,你扮‘黑狗’简直不像。你昨天不
  是把那几句话背得很熟吗?怎么上台去就背不出来了。要不是朱先生提醒你,恐怕你还背不
  完嘞!”哥哥温和地说着,没有一点责备的口气。觉慧脸红了。他着急地说:“不晓得什么
  缘故,我一上讲台心就慌了。好像有好多人的眼光在看我,我恨不得把所有的话一字不遗漏
  地说出来……”一阵风把他手里的伞吹得旋转起来,他连忙闭上嘴,用力捏紧伞柄。这一阵
  风马上就过去了。路中间已经堆积了落下来未融化的雪,望过去,白皑皑的,上面留着重重
  叠叠的新旧脚迹,常常是一步踏在一步上面,新的掩盖了旧的。
  “我恨不得把全篇的话一字不遗漏地背了出来,”觉慧用刚才中断了的话接着说下去;
  “可是一开口,什么话都忘掉了,连平日记得最熟的几句,这时候也记不起来。一定要等朱
  先生提一两个字,我才可以说下去。不晓得将来正式上演的时候是不是还是这样。要是那时
  候也是跟现在一样地说不出,那才丢脸嘞!”孩子似的天真的脸上现出了严肃的表情。脚步
  踏在雪地上,软软的,发出轻松的叫声。
  “三弟,你不要怕,”觉民安慰道,“再练习两三次,你就会记得很熟的。你只管放胆
  地去做。……老实说,朱先生把《宝岛》改编成剧本,就编得不好,演出来恐怕不会有什么
  好成绩。”
  觉慧不作声了。他感激哥哥的友爱。他在想要怎样才能够把那一幕戏演得好,博得来宾
  和同学们的称赞,讨得哥哥的欢喜。他这样想着,过了好些时候,他觉得自己渐渐地进入了
  一个奇异的境界。忽然他眼前的一切全改变了。在前面就是那个称为“彭保大将”的旅馆,
  他的老朋友毕尔就住在那里。他,有着江湖气质的“黑狗”,在失去了两根手指、经历了许
  多变故以后,终于找到了毕尔的踪迹,他心里交织着复仇的欢喜和莫名的恐怖。他盘算着,
  怎样去见毕尔,对他说些什么话,又如何责备他弃信背盟隐匿宝藏,失了江湖上的信义。这
  样想着,平时记熟了的剧本中的英语便自然地涌到脑子里来了。他醒悟似地欢叫起来:“二
  哥,我懂得了!”觉民惊讶地看他一眼,问道:“什么事情?你这样高兴!”
  “二哥,我现在才晓得演戏的奥妙了,”觉慧带着幼稚的得意的笑容说。“我想着,仿
  佛我自己就是‘黑狗’一样,于是话自然地流露了出来,并不要我费力思索。”
  “对的,演戏正是要这样,”觉民微笑地说。“你既然明白了这一层,你一定会成功
  的。……现在雪很小了,把伞收起来罢。刮着这样的风,打伞很吃力。”他便抖落了伞上的
  雪,收了伞。觉慧也把伞收起了。两个人并排走着,伞架在肩上,身子靠得很近。
  雪已经住了,风也渐渐地减轻了它的威势。墙头和屋顶上都积了很厚的雪,在灰暗的暮
  色里闪闪地发亮。几家灯烛辉煌的店铺夹杂在黑漆大门的公馆中间,点缀了这条寂寞的街
  道,在这寒冷的冬日的傍晚,多少散布了一点温暖与光明。
  “三弟,你觉得冷吗?”觉民忽然关心地问。
  “不,我很暖和,在路上谈着话,一点也不觉得冷。”
  “那么,你为什么发抖?”
  “因为我很激动。我激动的时候都是这样,我总是发抖,我的心跳得厉害。我想到演戏
  的事情,我就紧张。老实说,我很希望成功。二哥,你不笑我幼稚吗?”觉慧说着,掉过头
  去望了觉民一眼。
  “三弟,”觉民同情地对觉慧说。“不,一点也不。我也是这样。我也很希望成功。我
  们都是一样。所以在课堂上先生的称赞,即使是一句简单的话,不论哪一个听到也会高兴。”
  “对,你说得不错,”弟弟的身子更挨近了哥哥的,两个人一块儿向前走着,忘却了寒
  冷,忘却了风雪,忘却了夜。
  “二哥,你真好,”觉慧望着觉民的脸,露出天真的微笑。觉民也掉过头看觉慧的发光
  的眼睛,微笑一下,然后慢慢地说:“你也好。”过后,他又向四周一望,知道就要到家
  了,便说:“三弟,快走,转弯就到家了。”
  觉慧点了点头,于是两个人加速了脚步,一转眼就走入了一条更清静的街道。
  街灯已经燃起来了,方形的玻璃罩子里,清油灯的光在寒风中显得更孤寂,灯柱的影子
  淡淡地躺在雪地上。街中寥寥的几个行人匆忙地走着:留了一些脚印在雪上,就默默地消失
  了。深深的脚迹疲倦地睡在那里,也不想动一动,直到新的脚来压在它们的身上,它们才发
  出一阵低微的叹声,被压碎成了奇怪的形状,于是在这一白无际的长街上,不再有清清楚楚
  的脚印了,在那里只有大的和小的黑洞。
  有着黑漆大门的公馆静寂地并排立在寒风里。两个永远沉默的石狮子蹲在门口。门开
  着,好像一只怪兽的大口。里面是一个黑洞,这里面有什么东西,谁也望不见。每个公馆都
  经过了相当长的年代,或是更换了几个姓。每一个公馆都有它自己的秘密。大门上的黑漆脱
  落了,又涂上新的,虽然经过了这些改变,可是它们的秘密依旧不让外面的人知道。走到了
  这条街的中段,在一所更大的公馆的门前,弟兄两个站住了。他们把皮鞋在石阶上擦了几
  下,抖了抖身上的雪水,便提着伞大步走了进去。他们的脚步声很快地消失在黑洞里面。门
  前又恢复了先前的静寂。这所公馆和别的公馆一样,门口也有一对石狮子,屋檐下也挂着一
  对大的红纸灯笼,只是门前台阶下多一对长方形大石缸,门墙上挂着一副木对联,红漆底子
  上现出八个隶书黑字:“国恩家庆,人寿年丰。”两扇大门开在里面,门上各站了一位手执
  大刀的顶天立地的彩色门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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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文学论坛>> 现实百态>> 巴金 Ba Ji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04年11月25日2005年10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