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百科全书>> Li Ao   China   现代中国   (April 25, 1935 ADMarch 18, 2018 AD)
要把金針度與人
  作者:李敖
  代序——要把金針度與人
  總類
  哲學類
  宗教類
  社會科學類
  語文學類
  自然科學類
  應用技術類
  藝術類
  文學類
  史地類
  《中國名著精華全集》序
總類
  紀昀:《四庫全書簡明目錄》
  紀昀(一七二四一一八○五),字曉嵐,一字春帆,晚號石雲,河北獻縣人。他是生在官宦之傢的小神童,在三十歲前,他“講考據之學,所坐之處,典籍環繞如獺祭”。他的功力,是非常過人的。三十歲後中進士,“以文章與天下相馳驟”,極負盛名。四十五歲時候,因為親傢做官虧空,要被抄傢,他秘密通知親傢準備,事發被譴戍,在新疆住了三年。
  一七七三年清朝乾隆皇帝開四庫館,成立了全世界最大的編書抄書陣容。由皇六子永瑢做正總裁,紀購為頭牌編纂官,動用四千三百零三人,編出每部九億八千萬字的《四庫全書》,共編了同樣的七部。
  紀購從四十九歲到六十二歲,十三年間,把他一生學問都貫註在《四庫全書》上。其中有八年時間,他寫了《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二百捲,是研究中國圖書的空前絶後名著。為了給這部提要做部名著精華,在提要沒出版前,他先寫了《四庫全書簡明目錄)二十捲,也是一部名著。
  紀昀八十二歲死去,留有《閱微草堂筆記》等書。他的一生“目逾萬卷,胸有千秋”,所以反倒很少寫別的書了。
  阮元:《揅經室集》
  阮元(一七六四~一八四九),字伯元,號蕓臺,江蘇儀徵人。他二十五歲就中了進士,做官時提倡學術,在浙江完成《經籍纂詁》、在江西完成《十三經註疏》、在兩廣完成《皇清經解》。
  阮元認為“聖賢之道存於經,經非訓詁不明”,“古今義理之學,必自訓詁始”,這是很實事求是的治學態度。阮元八十六歲時死去,他在提倡學術的影響上,既深且久。在浙江立詁經精捨,有教室五十間之多;在廣東立學海堂,也是有名的學術重鎮。
  《四庫全書》在開館編書抄書的時候,曾由清朝乾隆皇帝下令,叫各省於半年內搜羅書籍集中中央,當時光浙江一省,就送上四千五百二十三部書。阮元比紀昀小四十歲。在紀購死後,他在浙江,又陸續搜集《四庫全書》沒收的書一百七十五部,寫成了《揅經室經進書隸》(也叫《四庫未收書提要》、也叫《四庫未收書目提要》)五捲,以補《四庫全書》的不足。
  他這部未收書提要,原未分類,後經傅以禮於一八八二年加以重編、補正,成為四庫提要後第一名著。
  英廉等:《禁毀書目》
  一七七三年,清朝乾隆皇帝開四庫館,成立了全世界最大的編書抄書陣容。他動用四千三百零三人,花了八年的時間,編出第一部九億八千萬字的《四庫全書》(文淵閣),後來又編了同樣的六部。(四庫全書)是包含三千四百七十種、七萬九千零一十八捲、三萬六千三百册的叢書,是中國歷史上最大的叢書。
  在編《四庫全書》以前,首先要人民提供藏書做底本,但是人民怕文字獄,都不敢提供。經乾隆皇帝保證,‘書中即有忌諱字面,並無妨礙”。千方百計,勸誘人民提供藏書。可是一旦提供出來,乾隆皇帝就露出真面目,就一邊發揚文化,一邊摧殘文化了。一七七六年乾隆皇帝下諭:“明季諸人書集,詞意抵觸本朝者,自當在銷毀之列”;一七七八年又下諭:“如有收藏明末國初悖謬之書,急宜及早交出。”隨着就展開一波又一波的禁書運動。估計全毀書目在二千四百五十種以上,抽毀書目在四百種以上。這些書目今天都不全了,但從殘餘之中,還可看到一片殺氣,足令我們猛省。
  這部《禁毀書目》,就是統治者統一思想迷夢的一部清册,後代的中國人,別忘了祖宗做的孽!
  張之洞:《張文襄公全集》
  張之洞(一八三七~一九○九),字香濤、香岩、孝達,號壺公、無競居士,河北南皮人。他是清朝進士,任督撫大官三十多年,在兩湖最久,曾經創辦京漢鐵道、萍鄉煤礦、漢陽鐵廠等,很有成績。光緒未年,他做到軍機大臣。七十三歲死去。
  張之洞是清末名臣,他感於世變日亟,不能不努力以求突破,他設立學校、提倡實業、鼓吹放小腳,都是他求新求變的一面。他在義和團鬧事的時候,甚至違抗清廷殺外國人的亂命。與兩江總督劉坤一等成立“東南互保”,更表現出他的頭腦,要比當時許多封疆大吏高明多了。
  雖然這樣,張之洞仍舊為格局所限,在《勸學篇》裏提出“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謬說,成為文化思想上的一種反動主流,流弊直到今天,還沒停止。
  張之洞為告訴初學者“應讀何書”和“書以何本為善”,特由繆荃孫幫忙,寫了《書目答問》。這書有刻本頗多。
  一九三一年,範希曾把《書目答問》補正(包括補正原書的錯誤和遺漏),是為南京國學圖書館鉛印本,最為實用。
  鬍應麟:《少室山房全集》
  鬍應麟(一五五一~一六○二),字元瑞,號少室山人,又號石羊生、明瑞,浙江蘭溪人。他小時候就喜歡歌詩。二十六歲中舉人。三十八歲已寫了十八部書、一百五十捲。他從十五歲起,到五十二歲死去,除了花部分時間照料親人、應考科舉、小事遊歷外,都集中於著述。
  鬍應麟在讀書風氣不高的晚明時代,是朱彝尊所說的“讀書種子”。晚明讀書風氣不高,一方面是“束書不觀”高談“實踐”的性理派;一方面是不讀漢朝以後的書的復古派,相激相蕩之下,學問是不紮實的。鬍應麟在這種風氣裏挺身而出,主張又精又博的學問,是很難得的。他呼籲:“凡著述貴博而尤貴精,淺聞吵見,易兔空疏;誇多炫靡,類失鹵莽。博也而精。精也而博,世難其人。”他自己也身體力行,“不敢以鴻碩自居,不致以空疏自廢。”他寫《四部正訛》一書,上承宋濂的《諸子辨》,擴大檢討重要的古書,為古書辨偽,就是功力極深的一部著作。古書辨偽工作早發於劉知幾、柳宗元,由鬍應麟、姚際恆接了力,最後光輝後照,直到今天,他們的功勞,我們應該長記。
  姚際恆:《庸言錄》
  姚際恆(一六四七~一七一○後),字立方、善夫,號首源,安徽徽州人。他是清朝康熙、雍正時代的一位學者,一位倒媚的學者,他“一生坎坷”,雖然“手著幾等於身”,但是他的名字。卻着存若亡、半明半顯。紀昀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沒有好評,紀昀說:
  際恆生於國朝初,多從諸耆宿遊,故往往剽其緒論。
  其說經也,如闢“圖”“書”之偽則本之黃宗義,闢《古文尚書)之偽則本之閻若璩,闢《周禮》之偽則本之萬斯同,論小學之為書數則本之毛奇齡,而持論彌加恣肆。至祖歐陽修、趙汝梅之說,以《周易》十翼為偽書,則尤橫矣。其論學也,謂周、張、程、朱皆出於禪,亦本同時顔元之論。
  至謂程、朱之學不息,孔孟之道不著,則益悍矣。……(雜傢類存目六《庸言錄》)
  這是很不公道的。姚際恆就在這種“別黑白而定一尊”的局面下,給擠出局了。直到清末張之洞出來,把姚際恆的《古今偽書考》視為“簡便易看,為讀諸子之門徑”,他纔死後走運,被人肯定起來了。
  陳夢雷:《古今圖書集成》
  陳夢雷(?~一七四一),字省齋,福建福州人。他是清朝進士,“讀書五十載”“涉獵萬餘捲”,這種淵博,被皇傢王爺看中,叫他編了全世界最大的百科全書——《古今圖書集成》。
  《古今圖書集成》這書是根據中國一萬五千多捲經史子集的典籍編成的,花了四年半(一七○一~一七○六),共有一萬卷、六匯編、三十二典、六千一百一十六部,初版本有五千零二十大册,一億四千四百萬字,分裝五百七十六函。
  陳夢雷可說是苦命的人,他在三藩之亂時,正趕上回傢探視,被靖甫王耿精忠脅迫造反,不幹就殺他爸爸,他沒辦法,衹好合作;不料造反失敗,又被他的好朋友李光地出賣——不肯證明他的清白;又被誤會成“行賊偽命”的陳昉,所以罪上加罪,被發配到東北做奴隸。過了十六年後,趕上康熙皇帝東巡,把他召回來,叫他陪皇帝的第三個兒子誠親王讀書,在優遊的歲月裏,他“目營手檢,無間晨夕”,終於編出了這部體大思精的名著。
  康熙皇帝死後,苦命的陳夢雷又開始苦命了。他的靠山皇三子失勢,繼位的是皇四子——雍正皇帝,自然對哥哥的親信們大加整肅,陳夢雷首當其衝,又被“發遣邊外”,這時他已經七十多歲了。他死在乾隆六年,活了八十多歲。
  永瑢等:《四庫全書》
  一七七三年,清朝乾隆皇帝開四庫館,成立了全世界最大的編書抄書陣容。他動用四千三百零三人,花了八年的時間,編出第一部九億八千萬字的《四庫全書》(文淵閣).後來又編了同樣的六部。(四庫全書》是包含三千四百七十種、七萬九千零一十八捲、三萬六千三百册的叢書,是中國歷史上最大的叢書。
  為了編四庫全書,數不清的人付出了血汗的代價,文字獄接二連三,文字麻煩也此起彼落,甚至總纂官之一陸錫熊,為了到東北校書,凍死在關外;總校官陸費墀,為了“書有偽謬”,被下吏奪職,還要死後抄傢,賠裝訂費。——給皇上辦事,事豈好辦哉?
  《四庫全書》雖是中國歷史上最大的叢書,但因為衹有七部,流傳不廣。所以衹見其大,不得其用。中國知識分子用的,還是其他的叢書。張之洞《書目答問》說:“叢書最便學者,為其一部之中,可該群籍,搜殘存佚,為功尤巨。多讀古書,非買叢書不可。”叢書的重要,由此可見。從版本上看,《四庫全書》並非佳構;但從捲佚上看,它卻是天下第一。
  劉勰:《文心雕竜》
  劉勰(?~四七三),字彥和,山東莒縣人,是梁朝人。他“傢貧不婚娶”,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晚年並捨身出傢,改名慧地。。他這部《文心雕竜》,引論古今丈體及其作法,又和唐朝劉知幾的《史通》、清朝章學誠的《文史通義》,並稱中國文史批評三大名著。
  《文心雕竜》凡五十篇,可以分為三部分:前五篇,矚於通論;次二十一篇,屬於文體論;未二十四篇,屬於修辭學。這部書全出以駢儷文,但用不善說理的駢儷文寫出這種作品,真非易事。
  《文心雕竜》寫成以後,大傢並沒重視。劉勰乃去找《四聲譜》的作者瀋約,請瀋約推薦,可是無法見到。乃等在瀋約傢門口,裝作賣書的,引起瀋約的註意。最後終蒙加以揄揚,纔變成名著。
  《文心雕竜》是中國有史以來最精密的批評的書,它“體大《體統》、《紕繆》、《弛張》三篇已亡佚外,尚存四十九篇。計關於研究法者共三十四篇,編纂法者共十三篇,此外尚有自敘一篇,為全書旨趣所在。而慮周”,全書重點有兩個:一個是反對不切實用的浮靡文風;一個是主張實用的“攡文必在緯軍國”的落實文風。劉勰把全部的書都當成文學書來看,所以本書的立論,也就極為廣泛了。一般人把它看成文學的書,是不對的。
  劉知幾:《史通》
  劉知幾(六六一~七二一),本名劉子玄。五十歲時,因為玄字要避唐玄宗的諱,所以以字行,江蘇銅山人。他小時候就聰明過人,十二歲就讀完《左傳》,十七歲的時候就把歷史書讀光了。他在自述中回憶道:
  始在總角,讀班謝兩漢,便怪前書不應有古今人表,後書宜為更始立紀。當時聞者共責,以為童子何知,而敢輕議前者,於是赧然自失,無辭以對。其後見張衡、范晔集,果以二史為非,……始知流俗之士,難與之言……
  以這樣一個聰明絶頂、心境孤獨的人,終於在他五十歲的時候,完成了中國第一部史學方法的巨著——《史通》。
  中國有“史”書很早,可是有“史學”卻是後來的事。第一部開山的“史學”專書就是這本《史通》。全書共五十二篇,除《史通》因為大膽批評到有關聖人的傳說不可信等主題,一直被封殺,直到宋朝以後,纔慢慢擡頭。名著之不幸,有如此者!
  章學誠:《章氏遺書》
  章學誠(一七三八~一八○一),字實齋,浙江會稽人。他生在清朝乾嘉考據的盛世,但卻超出考據國外,提倡新的史學和方法。
  中國古代有史官、有史書,但卻沒有什麽史學和方法。最早的史學方法,姑且可說是孔丘的“約其文詞,去其繁重,以製義法”。在這些原則下,出來了《左傳》跟《史記》。孔丘以後,唐朝的劉知幾(《史通)作者)、宋朝的司馬光(《通鑒考異》作者)、李心傳(《舊聞證誤》作者)、清朝的章學誠(《文史通義》作者)、崔述(《考信錄)作者)等出來,相繼給史學方法加深了枝葉,其中最有成績的,就是章學誠。
  《文史通義》出版在一八三二年(道光十二年),分內篇五捲,外篇三捲。內容包括易教、書教、詩教、經解、言公、史德、方志等。全書的重點是“六經皆史”說,並指出單純的編纂和考證不算史學,史學得有個人見解纔成。章學誠認為六經不過是些古史史料,並不是“載道之書”,這種見解,根本推翻了“守六經以言道”的傳統的錯誤觀點,給九十年後的國故整理與疑古風氣,提供了理論基礎。
  章學誠主張“學為實事,而非為空言”。所以他的見解,“頗乖時人好惡”,直到他死後,纔更被人重視。
  俞樾:《春在堂全書》
  俞樾(一八二一~一九○六),字蔭甫,號麯園,浙江德清人。他是清朝道光年間的進士,鹹豐年間因為“命題割裂”,被革職為民;又因為“故裏無傢”,就在江蘇蘇州住下,後來到各他講學三十年。他“生平專意著述”,每一年下來,都“有寫定之書,刊行於世”。中國像他這樣勤勉而每年有成績出來的作者,實在少見。他活了八十六歲。
  俞拋的名著有《群經平議》、《諸子平議》、《古書疑義舉例》等。《古書疑義舉例》出得最晚,寫得也最爐火純青。這書共七捲,把古書疑義分類寫成八十八條,用前無古人的科學方法,使人們知道如何認識古書。劉師培說這書“發古今未有之奇”,可謂定評。這書後來引得劉師培、楊樹達、馬敘倫、姚維銳等的仿作補作,影響極為深遠。
  俞樾的高足有章炳麟、陳漢章。章炳麟後來搞革命,故意寫信嚮他“謝本師”,免得他被牽纍。俞樾說:“炳麟,吾徒也。吾愛炳麟深,此炳麟之所以報恩歟?”陳漢章後來是北京大學教授。俞樾的學生很多,《清史稿》說“日本文士有來執業門下者”,可見他的拉風情況。
  章炳麟:《章氏叢書》
  章炳麟:(一八六八~一九三六),字枚叔,曾改名章絳,字太炎,以顧炎武又名顧絳也,浙江余杭人。他是俞樾學生,國學造詣奇高,後倡革命,以“蘇報”案坐牢三年,同案的“小弟”
  鄒容庾死。出獄後,東渡日本,主編《民報》,有功革命極大。民國成立後,又被袁世凱軟禁,絶食幾死,並謂“吾死以後,中國文化亦亡矣!”一九二二年,組織聯省自治促進會。一九二五年,創刊《華國》雜志。一九三四年,遷居蘇州錦帆路,與李根源、金鬆岑等組織國學會講學。一九三五年另設章氏國學講習會,發行《製言》月刊,提倡讀經救國,一時從者甚衆:
  章炳麟的有名學生很多,如黃侃(季剛)、朱希祖(逖先)、錢夏(季中、玄同)、周樹人(豫纔、魯迅)、周作人、瀋兼士、汪東等。影響所及,至為深遠。他實在是學界的大竜頭。
  鬍適在《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中說章炳麟是,‘清代學術史的押陣大將”,“這五十年是中國古文學的結束時期。……
  恰好有一個章炳麟,真可算是古文學很光榮的結局了!”章炳鱗的地位的確如此。中國國學與古文,在被時代三振前,在敗部的蕭條裏,章炳麟做了最精彩的個人演出,他死以後,真有許多東西隨他“亦亡矣”!
  梁啓超:《飲冰室合集》
  梁啓超(一八七三~一九二九),字卓如,號任公,別署飲冰室主人,廣東新會人。
  梁啓超是神童,十三歲就考取秀纔,十六歲就中了舉人。十九歲起拜比他大十六歲的康有為做老師,學於廣州萬木草堂三年,對中學西學,有進步性的看法。二十二歲到北京,熱心文化、政治活動。二十三歲聯合各省舉人一百九十人上書論時局、請變法。二十四歲在上海辦《時務報)。二十五歲到湖南講學於時務學堂,做蔡鍔等老師。二十六歲戊戌政變失敗,逃往日本,幾年之間,前後辦《清議報》、《新民叢報》等等,把古文體裁解放,文字生動感人,筆桿影響之大,無人可及。
  辛亥革命後,梁啓超回國,北京萬人空巷式的歡迎他。他創辦《庸言雜志》,參加進步黨,做過總長。一九一五年冒大險反對袁世凱稱帝,參加護國戰役。一九一七年又參加再造共和之役,雖與他老師康有為敵對,在所不惜。一九一八年後,專心在思想學術上歸根,在導嚮工作方面,成績極高。先後在北京高等師範、清華大學、天津南開大學、南京東南大學講學。一九二九年誤於庸醫,死在北京。
代序——要把金針度與人
  ——從《中國芒著精華全集》談怎樣讀書
  ■你李敖讀書讀得最多,真是中國第一嗎?
  □最近香港報上說:“李敖很可能是五十歲以下的當代中國人之中,讀書最多而又最有文采的人。”前年童軒蓀信上說:
  “去年炎夏,居浩然自波士頓西來,在敝寓住了五天,這五天裏上下古今談了一番,他卻特別推崇你老兄,說是‘念書大多,我們不可及’。”……這些話,都非過譽,在讀書方面,我讀書之多,的確可說中國人無出其右。
  ■當代中國人以外的中國人,就是所謂古代中國人,總有比你讀書讀得多的吧?
  □古代中國人讀書讀得最多的無可考,唐朝詩人杜甫說他“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其實古書字大,萬卷書並沒有多少。清朝陳夢雷說他“讀書五十載”、“涉獵萬餘捲”,由他編出的《古今圖書集成》(參看《中國名著精華全集》第四册)看來,陳夢雷讀書之多,該在古人中考第一。陳夢雷是清朝進士,他的淵博,被皇傢王爺看中,叫他編了全世界最大的百科全書——《古今圖書集成》。《古今圖書集成》是根據中國一萬五千多捲經史子集的典籍編成的,前後用掉了四年半的時間(一七○一-一七○六)。全書共有一萬卷、六匯編、三十二典、六千一百一十七部,初版本有五千零二十大册,一億四千四百萬字,分裝五百七十六函。這部大書,“凡在六合之內,巨細畢舉,其在十三經、二十一史者,衹字不遺;其在稗史集者,亦衹刪一二。”它的體大思精,確屬空前。陳夢雷可說是苦命的人,三藩之亂時,正趕上他回傢探親,被靖南王耿精忠脅迫造反,不幹就殺他爸爸,他沒辦法,衹好合作,不料造反失敗,又被他的好朋友李光地出賣——不肯證明他的清白;又被張冠李戴,誤會成“行賊偽命”的陳昉,所以罪上加罪,被發配到東北做奴隸。過了十六年後,趕上康熙皇帝東巡,把他召回來,叫他陪皇帝的第三個兒子誠親王讀書,在這段優遊的歲月裏)他“目營手檢,無間晨夕”,終於編出了這部有史以來最大的百科全書。康熙皇帝死後,苦命的陳夢雷又開始苦命了。他所依靠的皇三子誠親王失勢,繼位的康熙皇帝的第四子——雍正皇帝,自然對哥哥的親信們大加整肅,陳夢雷則首當其衝,又被“發遣邊外”,送到了東北。這時陳夢雷已七十多歲了,他死在乾隆六年(一七四一),活了八十多歲。由以上杜甫和陳夢雷都讀萬卷書的標準看,杜甫的讀書成績就不如陳夢雷,因為陳夢雷把他的讀書成績用編了大書做為嘉惠別人的展示,可是杜甫就沒有這種效果了。
  ■你編《中國名著精華全集》,是不是有上承陳夢雷這種心願呢?
  □還不止此。在十二世紀,一個偉大的中國有心人鄭樵,在隱居山林、謝絶人事的專事寫作裏,曾立下“集天下之書為一書”的雄心大願,但他五十九歲死去,沒有完成。如今,八百年過去了,這種雄心大願,有賴幹新時代的有心人和新時代的出版形態來完成了。新時代的有心人要做“集”舊中國“天下之書為一書”的新嘗試。它的形態所决定的方向,必然是劃時代的方向。
  ■這個方向的指標,就是《中國名著精華全集》嗎?
  □就是。它的完成,該歸功於遠流出版社的王榮文。王榮文是中國出版史上最有創造性大手筆的小兄弟。五年前,他和我合作,出版《中國歷史演義全集》,創造出中國出版史上劃時代的大轟動。四年以後,他寫信給我,說:“香港那邊,臺灣這邊,都整理了無數的國學材料,但幾乎還沒有一個人為現代讀者整理出一套可以讀得下去、讀得懂、包含各方面文化精華的中國名著全集。”因此他相信:“如果能把中國的東西整理出一個定品”,該是一件最值得做的事。這件事,就是出版《中國名著精華全集》。王榮文把這一件最值得做的事逼我來做,要我來“表現這幾十年來海內外研究中國成績的總和”,我相信他把人找對了。我的確是主持這一工作的最佳人選。記得十九年前,我與徐復觀對簿公堂,兩人一邊打官司一邊喝咖啡,談得非常開心。徐復觀心血來潮,說了一段真心話,他說:
  “你李先生真是怪人,你念古書,念得比我們還多還好,你卻主張全盤西化!如果你來宣傳中國文化,你宣傳的成績一定比我們都好!”徐復觀說得沒有錯,我真是對中國文化最有理解的人。最大的原因是我真的會看古書,會利用古書、活用古書,古書本是朽腐,除非你能化朽腐為神奇,看古書對現代人沒什麽用處。不幸的是,據我所知,看古書的人,很少不陷入泥淖的,一百個有九十九個,都變成搖頭擺尾的老夫子,思想迂腐而泥古;愈來愈混蛋(年輕時小混蛋,年老後老混蛋),因此我倒了胃民從不鼓勵人看古書了。但是,如果有好的選本,再有“讀書得間”的訓練,古書中畢竟還有一點披沙揀金的好處,可以給我們活用,問題是誰來主持這一化腐朽為神奇的工作呢?王榮文看出來非李敖不可,李敖也看出來非李敖不可,於是,工作便這樣敲定了:王榮文找對了人,李敖找對了書,徐復觀的一個好夢,居然在十九年後,在我無改全盤西化的大前提下,居然成真了。
  “讀書得間”的重要
  ■我們相信你在《中國名著精華全集》中提供了“好的選本”,但是,你所說“再有‘讀書得間’的訓練”,又怎麽提供呢?
  古話說“鴛鴦綉取憑君看,不把金針度與人”,你可不可以多說一點始未,把“金針”“度”給大傢呢?
  □“讀書得間”是在讀書時能夠讀出書中的“竅”、領會出字裏行間的學問來。英文中toread between the lines,就正是此意。讀書要有這種本領,讀古書更要有這種本領。硬讀古書不行的。許多用功的人,終身“白首窮經”,可是因為方法不得當,結果衹變成“有腳書櫥”。最後事倍功半還算是好的,因為他們經常徒勞無功。很多人讀了一輩子書,結果變成老學究,就是一個證明。所謂古書不能不講求方法的硬讀,因為古書中,有許多衹是書生理想,並非社會現象,書生在那兒托古改製,你在這邊信以為真,你就上當了。又有的古書中,衹是道德法律,也非社會事實,古代的社會事實既有距離,現代的你卻盲目相信,你又上當了。所以讀古書,首先要“辨偽”,辨偽以後,就要區分出來什麽書是書生理想、什麽書是道德法律、什麽書是社會事實。把這些分辨開,再融會貫通、互相印證,纔算。‘讀書得問”。“讀書得間”以後,從而著述,纔算“為往聖繼絶學”。否則的話,衹是堆砌材料、暴殄文字而已。
  ■“讀書得間”是不是就是要把書讀活,把死書讀活?這種讀活,多讀書是否會有幫助?
  □不一定。中國的知識分子讀書多的卻也不少,但是愈讀愈混蛋的,卻愈來愈多,這都是因為讀死書的緣故。很多人的基礎,根本是“呆子”,後來念幾十年的書,變成了“書呆子”,辛苦半生,如此而已。我從前有位老師叫姚從吾,是遼金元史專傢,非常用功,最後死在書桌上。但是他太笨了,他看書,就好像一隻狗熊進到玉米園裏,折一根玉米夾在腋窩下,左摘右丟,弄了一夜,出園時還衹是腋窩下那一根。——他們看過的東西隨時扔掉了!所以讀書無法使他們頭腦變好,反倒變壞。
  ■這樣說來,這種人似乎選錯了行?
  □選錯了行。
  ■可是他們也有著作呢,怎麽辦?
  □《隋唐嘉話》裏有這樣一段:“梁常侍徐陵之於齊,時魏收文學,北朝之秀。收錄其文集以遺陵,今傳之江左。陵遂濟江而沉之。從者以問,陵曰:‘吾為魏公藏拙。’為了避免這種人“堆砌材料、暴殄文字”,他們的著作,實在該適度予以水葬纔好!
  一般讀書情況
  ■古今中國人中,一般讀書情況是怎樣的?
  □大致可分兩派:一派是老學究村夫子派。他們白首窮經,一輩子讀了一些古書,可是他們的方法訓練太差了,又無法接觸到現代新學問,所以用新知治舊學的一套,他們一竅不通。他們雖然一輩子嗜讀古書、勤讀古書,但可笑的是,他們卻讀不懂古書,無法分析古書,也無法綜合出結論和真相。另一派是疑古派。他們是新一代的學者,不但博覽群書,並且會“讀書得間”,處處發現古書可疑、古事可疑。他們的典範作品是編輯“古史辨”和“辨偽叢刊”等,對古書的解釋,他們的功勞很大,成績也頗可觀。但是疑古派也難免有着兩大缺點:第一是疑古過度,往往犯了以書就我的毛病,大膽假設有餘,小心求證卻往往不足;第二是不太能用現代新學問(如天文學、原始社會學)做鑰匙,側面印證古書可信的部分,以致犯了全面抹殺古書的毛病。他們常說這本古書是假造的、那個古人無其人等等,其實不然。
  ■請舉一個例。
  □以《周禮》(參看《中國名著精華全集》第二十三册)為例:《周禮》原稱《周官》,是漢朝劉歆改名《周禮》的。傳說是周公創立的理想政製,所謂“周公緻太平之跡也”。因為它是中國政製書中最細密的一本,所以被視為珍寶。《周禮》將官職分為天官(中央政府)、地官(地方行政)、春官(神職)、夏官(軍事)、秋官(司法)、鼕官(器物製作)六類。列舉每個官職的名稱、職製、人數和職務內容。從這些官的背景上看,它顯然是後代的政治理想,寄托在理想化了的周朝身上而發揮的。《史記》封禪書中雖然提到過《周禮》,但《周禮》的出現,卻在西漢未年,又因為它的制度與諸經不合,所以被人懷疑是劉歆偽造的,是偽造獻給王莽,以利於王莽的改製的。但是,從民俗學、人類學、社會學的角度來檢查《周禮》,發現倒頗有一些古代的材料,而那些材料,尚不是後人可以憑空偽造出來的。因此,《周禮》從這些材料的提供上,倒很有研究的價值。因為《周禮》是四萬五千八百零六字的精密政製著作,所以古人改革政治,就因它而立說,宋朝王安石變法,便是一例。《周禮》是中國政製的烏托邦,它提出了不少理想,值得重視。疑古派以劉歆偽造《周禮》而把《周禮》一筆抹殺,我就不相信劉歆可以偽造出用現代新學問可以印證出來的古代現象。
  疑古派的穿幫
  ■疑古派的大膽假設,死無對證,總可自成一說吧?
  □不然,死可有對證呢!以《孫子》(參看《中國名著精華全集》第二十二册)為例,就可證明了。孫武(前六-五世紀)
  是春秋時代吳王闔廬的客卿,是兩千五百年前的軍事傢,他的著作《孫子》共有十三篇,後來發生了混亂,杜牧說曹操“削其繁剩,筆其精粹”,事實上,《孫子》衹有五千九百一十三個字,這就是高誘所說的“兵法五千言”,高誘在曹操之前,可見曹操刪書之說,是不對的。因為《孫子》發生了混亂,孫武也就在疑古派眼中,出了問題,他的身世,遭到懷疑。其中最主要的有兩種:第一種是懷疑根本沒有這個人;第二種是懷疑他和戰國時代的孫臏為一個人。像錢穆就是靠後一種說法成名的。不料一九七二年四月,山東臨沂銀雀山的古墓裏,出土了古代兵書,內有《孫子》,證明了這種懷疑,都是站不住的。出土的古書竹簡中,有漢武帝元光元年(前一三四)的歷譜,可以斷定這批竹簡是兩千一百年前就已流傳的文獻;又由於竹簡中用字不避漢朝皇帝的諱,又可以斷定竹簡的古書,都早於漢朝。再往上推,秦二世在位三年,秦始皇在位三十六年,上距戰國,不過四十多年,四十多年又值秦始皇統一思想,沒人有閑工夫造假書,所以竹簡中的古書,都是戰國以前的原裝貨,應無疑義。所以《孫子)確有其人其書,已是鐵證,衹是古本今本有異文耳!古代流傳的《孫子)書——即今本,和古墓出土的《孫子》書——即竹簡本,有三分之一是相同的;其他一百多處不同的,也多是虛字和假藉字,不算重要;另有一千多字的不同逸文,包括“吳問”、“四變”、“黃帝伐赤帝”、“地形二”、“程兵”、“孫武傳”六篇,可補今本《孫子》的不足。古書死有對證,竟有趣如此!以這一死有對證的另一當事人孫臏為例,更可再對照一下:孫臏(約前三八○-約前三二○)的身世,在《史記》裏說得很明白。《史記》說:“孫子武者,齊人也。以‘兵法’見於吳王闔廬,闔廬曰:‘子之十三篇,吾盡觀之矣。,……孫武既死,後百餘歲有孫臏。……臏亦孫武之後世子孫也。……世傳其‘兵法’。”這明明是說孫武有孫武的“兵法”,孫臏有孫臏的“兵法”。但是後來孫臏的“兵法”失傳了,由曹操在註《孫子》時,已經衹字不提孫臏的情形看,可能在漢朝未年,孫臏的“兵法”就已見不到了。就因為如此,所以後人就附會起來了。認為孫臏即孫武這個人、孫臏“兵法”即《孫子》這部書,一切都二合一起來了。不料一九七二年四月,山東臨沂銀雀山一號、二號漢墓出土,竹簡中赫然有《孫子》,也赫然有孫臏“兵法”。千古疑案,自此分明!(參看《中國名著精華全集》第二十二册)疑古派這種笑話,在《尉繚子)上,又有了外一章。尉繚(前四世紀)的《尉繚子》,是一部被小看了的著作。但在一九七二年四月山東臨沂銀雀山一號、二號漢墓出土竹簡中,有古書《尉繚子》。《尉繚子》一直被許多大牌學者如錢穆等人懷疑是後代假造的書、是偽書,並且說得頭頭是道。但是這批竹簡一出土,證明了真金不怕衆口爍,大牌學者也者,不過大言欺人而已(參看《中國名著精華全集》第二十二册)。以上所說,無非是說老學究村夫子派固然不會讀書,疑古派雖然比老學究村夫子派高明,也難免被死有對證一番。——這大概是古人死不瞑目,因而如王安石所說的“死屍能報仇”了。
  俞樾“土法煉鋼”
  ■這樣說來,古今中國人中,一般讀書情況是不怎麽高明
  □大體上說,實在不敢恭維。當然有些個人是不乏會讀古書的,像俞樾,就是最突出的一位。俞樾是清朝進士,鹹豐年間因為。“命題割裂”,被革職為民;又因為“故裏無傢”,就在江蘇蘇州住下,後來到各他講學三十年。他“生平專意著述”。每一年下來,都“有寫定之書,刊行於世”,中國像他這樣勤勉而每年有成績出來的作者,實在少見。他活了八十六歲,全部著作收入《春在堂全集》(參看《中國名著精華全集》第六册)。俞樾的名著有《群經平議》、《諸子平議》、《古書疑義舉例》等。《古書疑義舉例》出得最晚,寫得也最爐火純青。這書共七捲,把古書疑義分類寫成八十八條,用前無古人的科學方法,使人們知道如何認識古書。劉師培說這書“發古今未有之奇”,可謂定評。這書後來引得劉師培、楊樹達、馬敘倫、姚維銳等的仿作補作,影響極為深遠,俞樾雖然能夠“讀書得間”,但是,他因為沒有現代新學問的光照,全部的努力,仍是支離的“土法煉鋼”的成績而已。這一教訓,清楚的告訴了我們,沒有現代新學問的光照,讀古書也有瓶頸的。此中最主要的原因是:中國傳統下來的書的結構與素材,都有嚴重的問題。
  工具書與方法學
  ■結構方面,好像都是擠成一團,頭緒很亂、很難讀,是不是有工具書就好一點?
  回工具書是任何知識分子所必備的書。像辭典、年表、年鑒、百科全書、手册、索引,以及一些必備的“非書資料”(nonbook material)等。在研究和閱讀上,雖然有所謂“個人需要”
  (individua needs)的不同,但就運用工具書一點上,卻沒有各行各業的分別。所以工具書在所有書中,應該列為第一優先。選擇工具書的條件有兩個:一個是“容易找到”(easy to find)
  你所需要的答案;一個是“容易瞭解你容易找到的”(easy to find what you find)答案。不合於這兩個標準的工具書,都不算是好的工具書。儘管它很有名,可是它卻使你頭痛。若舉一例:《康熙字典》便是,這書實在犯了難我的毛病。(但這種毛病,發生在笨頭笨腦的古人身上,猶可說也;發生在現代人身上,就太不可說了。你看看張其昀監修,林尹、高明主編的《中文大辭典》,你會驚訝的發現,這部以抄襲諸橋轍次《大漢和辭典》為骨架的書,竟也發生《康熙字典》式的毛病,你說這些老古董多笨!)辭典以外,工具書中的“年表”一類,縱貫古今中外大事,可提供給人清楚的頭腦和時伺的觀念。中國舊式的編年一類書,因為采取甲子幹支紀日,時序檢核,十分麻煩。又以歷數屢變,常常需要推算,可謂不科學已極,所以都不能用。我看中國傳統留下來的工具書都不合用。總之,從工具書上去讀書,是有它的限度的。要“讀書得間”,工具書不夠。現代新學問反倒是最重要的。我以《儀禮》參看《中國名著精華全集》第二十四册)為例。儒傢提倡禮治,關於禮的典籍,流傳了三種“經”和一大堆“記”,三種經是《儀禮》、《周禮》和《禮古經》。其中《禮古經》失傳了。《儀禮》和《周札》傳說是周公作的,實際是戰國人的作品。《儀禮》是宗教儀式、政治儀式的總集,今本包括士冠禮、士昏禮、士相見禮、鄉飲酒禮、燕禮、大射、聘禮、公食大夫禮、覲禮、喪服、士喪服、既夕禮、士虞禮、特牲饋食禮、少牢饋食禮、有司徹十七篇。多半都是士的禮。這些都是古代禮的節目單。古代的貴族們一舉一動都有一套規矩,這些規矩又因地位不同而不同,踵事增華,使當事人自己也搞不大清楚。於是就請專傢們來幫忙,這種幫忙,叫做“相禮”(輔導別人行禮);這種專傢,就叫儒。相禮相得多了,就纍積出節目單來,到時候照本宣科,可以省事,這種節目單的總集,就是《儀禮》。節目單最多的時候,多達五十六篇,後來丟了三十九篇,衹剩十七篇,就是流傳到今天的《儀禮》。《儀禮》是十三經之一,歷來把它神秘兮兮的捧着,其實從民俗學、人類學、社會學來看,毫無神秘可言,衹是很好的史料而已。衹因它列名於經典之中,而經典早已在歷代中國人的意識裏,形成了崇高神秘的地位,大傢不敢深究,並且限於治學方法,也無法深究。從而對古人的觀點與真相,簡直無法瞭解,衆說紛紛,其實衹是附會或猜謎而已。由於近代方法學的進步,用這些問架,移做整理古書,效果竟有意想不到的神奇。古人的說經也好、解經也罷,種種無法求得的答案,多可用新方法學迎刃而解。
  分類與走運
  ■這樣看來,中國傳統下來的書,它的本來面目好像都給做了手腳了,讀這些書,還得先來一番撥雲霧而見青天的功夫纔行?
  □對了。中國傳統中的一團雲霧,先在圖書分類上,你就先思過半矣。中國書的分類,最流行的,是四部(經、史、子。集)分類。四部分類從東晉以後通吃,變成了典型的圖書分類規範。但是稍一留心,就知道這種分類是相當荒唐的。以四部中第一部“經部”為例,“經部”的一部分,近於百科全書式的總集,應分入總類、文學類、歷史類,其他部分(像《論語》、《孟子》),應分人“集部”(個人集子);以第二部分“史部”為例,體裁上分正史、編年、別史、雜史、載記等,全無道理與必要,其他詔令應分入法律類,時令應分入天文類,目錄應分入總類;以第三部分“子部’為例,老莊申韓等傢,其實與《論語》、《孟子》無別,都應分入“集部”,其他譜錄中草木蟲魚應分入植物類、動物類,類書應分入總類,小說應分入文學類;以第四部分“集部”為例,“經部”、“子部”分過來的書,多可分入哲學類、法律類、文學類。……總之,四部分類,大體上說,“經”“子”“集”多是一類,“史”是另一類,四部分類實在衹是兩部分類。分類、分類,分了半天類,最後衹分了兩類;所謂分類,分了等於沒分,這叫什麽分類!以《孟子》(參看《中國名著精華全集》第十七册)為例,孟軻自命是孔丘的傳人——“乃所願則學孔子也”,他說:“由孔子而來,至於今百有餘歲。去聖人之世,若此其未遠也;近聖人之居,若此其甚也。”這是十足以聖人自命了。所以他的結論是:“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捨我其誰哉嚴這又是十足以道統自承了。雖然這樣,在身分關係上,孟軻卻衹不過是孔丘孫子子思的學生中的學生而已。但是,到了唐朝,韓愈推崇孟柯是直承道統的人物,到了宋朝,他配享到孔廟;到了元朝,他被封為亞聖;到了明朝,因為明太祖不喜歡他,吃了一點蹩;後來就一直風光,直到今天了。《孟子》一書共三萬四千六百八十五個字,在內容上;理直氣壯固多,理不直氣壯也不少。中國人推理不合邏輯,受孟軻的影響應該不少。這部有影響的書,在圖書分類中,在北宋以前衹是子書,宋仁宗後,纔升段為經書,真是愈來愈走運了。走運雖然走運,但卻成了中國圖書分類鬍來的一個樣板,中國人在思考上一塌糊塗,由此暴露無遺.
  源遠流長的大功德
  ■一月二十五日的《中央副刊》上,有一封俞大維口述的《給女作傢陳荔荔的一封信》。其中說:“我因年老眼花,幸有長子揚和寄來帶有燈光的放大鏡,強能看書。我發現讀了幾十年的書,卻往往有許多地方未能看懂。真是可笑又可悲!
  人愈老愈有奇想,年輕時看書看不懂,我認為腦筋有毛病。現在看書看不懂,我認為書有毛病。陳寅恪先生一九一二年第一次由歐洲回國,往見他父親(散原老人)的老友夏曾佑先生。曾佑先生對他說:‘你是我老友之子。我很高興你懂得很多種文字,有很多書可看。我衹能看中國書,但可惜都看完了,現已無書可看了。’寅恪告別出來,心想此老真是荒唐。中國書籍浩如煙海,哪能都看完了。寅恪七十歲左右,我又見到他。他說:‘現在我老了,也與夏先生同感。中國書雖多,不過基本幾十種而已,其他不過翻來覆去,東抄西抄。’我很懊悔當時沒有問他到底是那幾十種書。”對俞大維這些話,你有何看法?
  □我覺得夏曾佑的感慨是很有見地的,難怪陳寅恪後來和他同感。他們兩位,都是博極古書的人,最後竟有這種高明的覺悟,是很可註意的。蘇雪林《文壇話九》中記聞一多,也有類似的情況。蘇雪林說:“別人鑽故紙堆,愈鑽愈着迷,終於陷溺其中不能自拔,便要主張中國文化是世界第一。聞一多早年時代何嘗沒有這種鼕烘臭味?可是,現在的他卻是奇怪,竟與從前的自己走着完全相反的道路。三十三年五四前夕,聯大一部分學生舉行了一個歷史晚會,張奚若、吳晗、雷海宗均有演說。聞氏曾說:‘剛纔張先生說辛亥革命是形式上的革命,五四是思想革命,正中下懷。中國這些舊東西我鑽了十幾年了,一個一個字都弄透了,愈弄就愈覺得“要不得”,現在我要和你們“裏應外合”地把它打倒。’他又在某一次對友人說:
  人傢見我終日讀書,‘以為我是蠹蟲,卻不知我是殺蠹的芸香’,‘你想不到我比任何人還恨那故紙堆,正因恨它,更不能不弄個明白。’”夏曾佑、陳寅恪、聞一多的覺悟,都是真正深知“中華文化”後的覺悟。陳寅恪說:“中國書雖多,不過基本幾十種而已,其他不過翻來覆去,東抄西抄。”俞大維“懊悔”當時沒問陳寅恪“到底是那幾十種書”。我想,我這套《中國名著精華全集》的問世,已代他們解决了這個問題。由於我的精挑細選,我的確已“把中國的東西整理出一個定品”,我化朽腐為神奇,終於給中國人提供了一點披沙揀金的好處,“集”舊中國“天下之書為一書”,這真是源遠流長的大功德了!
   (一九八四年一月三十日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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