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情与欲>> 杨东明 Yang Dongmi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50年)
感情动物
  作者:杨东明
  出版社:北京出版社 作者:杨东明
  《感情动物》以夫妻双双遭遇“婚外情”推进故事情节,读来更是别有滋味。
  人近中年的苏沃野事业有成,家庭美满,然而他的感情世界却处于“亚健康”状态。在莫名的倦怠中,他邂逅了一个肌肤如同他的皓白色本田车一样白的女人罗雅典。于是,该发生的和不该发生的事情都发生了。
  杨东明在这部长篇新作中以细致入微的观察和深刻的见解揭示出这种人生悲剧的社会意义。
  
  第一章(亚健康)
  第二章(熟透的深春)
  第三章(太太要求AA制)
  第四章(你就是咖啡)
  第五章(爱的盟誓)
  第六章(透气孔)
  第七章(我猜到那个男人是谁了)
  第八章(拉郎配)
  第九章(花开堪折直需折)
  第十章(我不再是我,你不再是你)
  第十一章(如意的构思1)
  第十一章(如意的构思2)
  第十二章(努力也无奈1)
  第十二章(努力也无奈2)
  第十三章(不达标的女人们1)
  第十三章(不达标的女人们2)
  第十四章(身体的交谈)
  第十五章(物有所值)
  第十六章(耳提面命1)
  第十六章(耳提面命2)
  第十七章(太太的空眼神1)
  第十七章(太太的空眼神2)
  第十八章(她是为那个男人受的伤1)
  第十八章(她是为那个男人受的伤2)
  第十九章(咱们俩是同类1)
  第十九章(咱们俩是同类2)
  第二十章(男人这动物1)
  第二十一章(故来相决绝1)
  第二十一章(故来相决绝2)
  (全文完)
第一章(亚健康)
  苏沃野从超市买完食品出来,坐进那辆皓白色的本田MPV休闲车,他禁不住深深地打了个哈欠。他并不累,他只是倦怠。那倦怠并非来自肌体,而是从灵魂里渗出来的。
  眼下流行“亚健康”之说,城市生活节奏快了,办公室一族从精神到体力都呈现透支状态,虽然没有出现明显的病情,但是身体的健康状况已经到了发病的临界点。苏沃野觉得他好象也有些不健康,但是他并没有觉得累过,甚至根本谈不上累不累。要说累是前些年,他刚刚创业,先是开一家摩托车配件店,后来升格了,做汽车配件。一路做下来,就和朋友开起了本田汽车专卖。公司的经理是朋友出头担当,他是副手,生意早已上路,大主意是别人拿,他只管按股份分钱,闲得简直让人有点儿打不起精神。
  已经如此了,还要休闲呢。穿着休闲服蹬着休闲鞋,开的是一辆休闲车,参加了一个汽车休闲俱乐部,周末自己驾车到处找风景找趣味。就是这样休闲着,仍旧觉得倦怠,仍旧打不起精神,做什么都没情绪没意思。
  自己都觉得这似乎是病了。
  看来不是闲不闲的问题,看来是因为倦怠。
  倦怠也是一种亚健康吧?
  逛超市逛得久了一点儿,车开到半路肚子有了饥饿感。中午陪客人吃饭,酒喝了菜吃了就是没有碰主食。为明天出游野餐做准备,方才在超市买了火腿肠买了面包买了啤酒还买了袋装冷冻牛肉和羊肉片,都放在后备箱里,却懒得停车去拿。再拐过两个路口,就到家了,柳琛这个时候应该早就把晚饭弄妥了。
  家里的窗子亮着灯,苏沃野还没有打开门,就听到了室内传出的琵琶声。
  客厅里坐着三个小姑娘,正在跟着柳琛学琵琶。见到苏沃野进来,小姑娘们有礼貌地说了声“叔叔好,”,柳琛呢,只是向他笑了笑,就又继续她的教学。
  苏沃野放下东西,到餐桌上寻饭吃。
  餐桌上没有摆筷子,也没有扣了盖子的碗和盘子。再看煤气灶上的锅和小柜上的微波炉,全都是空的。
  苏沃野就向那边喊,“柳琛,没有弄晚饭吗?”
  妻子在那边回答,“怎么,你没有吃饭?”
  “没有。”
  柳琛听了,从客厅那边走过来,抱歉地说,“哎哟,怪我了怪我了。今天是周末,本来想等你回来一起做,一起吃。打了两个电话,你都没有回。我想你是不是又应酬客人,在外面用餐了。后来,孩子们来上课,我就忙上了。”
  苏沃野看看手机,果然显示出有两个未接电话。他说,“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可能在超市吧,声音太杂了。”
  “我已经吃了香蕉和苹果,就算把晚饭对付了。怎么办,只好你自己给自己做一点了。”柳琛脸上带着歉意说,“对不起,我得去给孩子们上课了。”
  “嗯嗯嗯,别管我,别管我。你去忙,你去忙。”苏沃野不在意地挥挥手。
  妻子走了,苏沃野打开冰箱,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热着吃的剩东西。其实,苏沃野的烹调手艺很不错,只是没有那份动手的心情罢了。还好,有半碗咖喱土豆牛肉块,一碟辣椒酸白菜。食品袋里有一个馒头,还有一个葱油卷儿。
  苏沃野把它们拿出来,放进了微波炉。
  微波炉嗡嗡地响,饥肠也辘辘的了。那些东西一出炉,苏沃野就迫不及待地先在馒头上咬了一口。那是馒头吗?那简直就是一块干硬的木橛子。微波炉加热的时间太长了,馒头已经脱水干枯。
  艰难地咀嚼着,然后向嘴里填进土豆牛肉,舌头和口腔粘膜很快就测到了一种令人不悦的温差,外层的剩菜热了,然而里边却是温不嘟嘟的。微波炉加热的时间太短了,剩菜没有热透。
  馒头和剩菜本来应该分别放进去加热的。
  就这么将就吧,苏沃野慵懒地靠在椅背上,他拉开一罐啤酒,将那些不称意一口一口地冲送下去。
  终于有了饱胀感,可是烧灼感也隐隐地升了起来。唉,胃不好,不该这样吃的。心里也不是抱怨,就是有些不舒服。
  那些琵琶声听上去也让人不舒服起来。
  嚓嚓嚓噌噌噌,犹如一团金属丝在擦磨积存了油垢的铁煎锅,那声音机械地擦着耳朵擦着心,简直要把人擦糙了,擦毛了。
  闭上眼睛,就看到了禽爪一般长长的指甲。那些指甲是为了弹拨琵琶弦而特意加装的,它们冰冷,生硬,让人望而生厌。
  然而当年正是这琵琶声迷住他的啊。
  ……
  那时候,市里还有一个歌舞团。合伙做摩托车配件生意的朋友偶而送给他一张百花剧场的演出票,他也是一时心血来潮,就去了。
  蹦蹦跳跳,唱唱闹闹的节目中间,插了一个琵琶独奏。刚刚报出演员的名字,台下就发出了一声声的喊叫,“柳琛,柳琛”,“柳琛,柳琛”……。还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呢,颀长的身材配一件猩红的旗袍,要多抢眼有多抢眼。还真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呢,那娇那媚都从琵琶的半边圆弧后面掩不住地流溢了出来。
  那灿烂的姑娘稳坐在舞台中央,不慌不忙地将右手伸过去,用指甲试了试弦音。哦,还真是未成曲调先有情呢,即便是这个小小的动作,竟也那般地动人!苏沃野愣住了,他有点儿纳闷,过去他看过市歌舞团的演出,他们没有这个节目也没有这位演员呐?
  只是到了后来他才知道,柳琛是刚刚从艺术学校毕业,分到市歌舞团来的。
  苏沃野的那张票是中间的排次,此时他忽然觉得太远太远了。于是他起身离席,沿着墙边向舞台走去。
  他看到舞台上的姑娘一点一点地向他靠近,一点一点地愈加清晰。他无法再往前走了,他已经来到了舞台的乐池边上。他就站在那里看,站在那里听。他看清楚了对方的眉、眼、耳朵、鼻子,手,――甚至指甲。
  在舞台明亮的灯光下,那些指甲显得又细又长。它们象半透明的玉一样温婉,一样熠熠生辉。
  他还记得那一晚琵琶独奏的曲目是古曲《十面埋伏》,另外还有一首根据流行歌曲《你带来一片温柔》改编的琵琶曲。苏沃野在那片温柔里沉醉不已,他就埋伏在乐池边上,像是伺机而动的猎手。
  柳琛退场了,苏沃野却没有退。从他站的那个位置,可以看到边幕条后面的东西。在接下来的节目里,柳琛常常和乐队的其他人一起在边幕条后面伴奏。柳琛的侧影深深地吸引着苏沃野,让他欲罢而不能。
  苏沃野就那样一直站到整台晚会结束。
  回到家里,那琵琶声在枕上彻夜地伴着苏沃野。卧室里熄了灯掩着厚厚的窗帘,然而却象舞台一般明亮,苏沃野不但看到了台上那姑娘的眉眼,而且还看到了那些玉一般晶莹的长指甲……。
  从那天晚上起,苏沃野开始留心市歌舞团的演出消息了。无论市歌舞团在本市什么剧场演出,苏沃野必定骑着那辆雅马哈摩托车准时赶到。不管买到了什么位置的票,苏沃野总是要站在舞台边上,从那个偏斜的角落默默地注视着这个弹琵琶的姑娘。
  苏沃野总是这样傻傻地看到终场,然后傻傻地独自离去。
  出事的那天是在工人文化宫,苏沃野看完演出,觉得肚子有点儿饿。邻近的小街上有夜市馄饨摊儿,他想骑着摩托车抄近道绕过去。那近道经过文化宫礼堂的后门,当苏沃野的摩托车突突地喷着气来到了礼堂的后门时,他发现那里人头攒动,喧嚷声几乎盖住了他的摩托车声。
  苏沃野好奇地挤了过去。
  通向后台的那扇小门有一个高高的台阶,那里亮着一盏昏黄的小灯。苏沃野意外地看到柳琛惊惶失措的脸出现在那灯光之下,她被几个小伙子围着、扯着,外面是看一群看热闹的人。
  “喂,美眉,你就赏个面子吧。”
  “不就是一起吃个晚茶嘛。”
  “嘻嘻,咱们还能吃了你?”
  ……
  苏沃野听出来了,那几个小伙子想强邀柳琛跟他们一起去宵夜。
  苏沃野闻到了酒气,他们是喝了酒的。
  突如其来的冲动和灵感涌了上来,苏沃野分开围观的人群,挤到了圈子中间。
  “喂,柳琛,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的出现让那几个小伙子安静了片刻。
  柳琛审视着他,目光是迟疑的,犹豫的。
  “也就晚了五分钟吧,”苏沃野煞有介事地看了看手表,“摩托车没油了,去了趟加油站。走,咱们回家。”
  苏沃野伸手去拉她,柳琛却本能地退了退。
  “妈的,她根本就不认识他!”
  “瞎掺和什么!”
  “装孙子呀?”
  “揍他――”
  那几个小伙子一起冲了上来。在柳琛面前,苏沃野当然是要英雄一下的。可惜他顶不住那么多拳脚,他被打惨了。
  柳琛叫着,“别打了,别打了!”有人挂电话,报了警。
  警察来了之后,那帮人才住了手。苏沃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向柳琛笑着,他挺着胸,竭力地想在柳琛面前站得更直。
  打架斗殴,违反治安管理条例,警察要把他们全都带走。
  柳琛走过来,用一种很自然的语调说,“别带他,他是我的男朋友。”“唔,他是你的男朋友。”警察望望柳琛,再望望苏沃野。
  苏沃野笑着,抹了抹鼻子上的血。
  “是的,他是来接我的。这些人不让我走,就动了手。”柳琛说。
  那几个小伙子被带走了,看热闹的人群散开了,只有昏昏黄黄的灯光投照着苏沃野和柳琛他们两个人。
  虽然脑袋发闷,虽然身上说不清楚哪儿疼,可是苏沃野心里很舒服。
  柳琛把她的手绢递了过来,“你快擦擦,又流血了。”
  拿着那个软软的花手绢,苏沃野却用衣袖抹了抹嘴角。
  “坐我的摩托吧,我送你。”苏沃野兴奋地说。
  “谢谢,不用了。”柳琛很客气。
  她挥挥手道了再见,然后便转身离去。
  那天晚上,苏沃野的枕边就放着那个软软香香的花手绢,他和那个花手绢说话。被人打出血的鼻子和嘴都肿了,很疼。因了那疼痛和那软软香香的花手绢,他一夜都没有睡稳。
  歌舞团 要在工人文化宫连演三个晚上,第二天苏沃野又去了。
  他在乐池边上站到演出结束,接着又来到那个后门,惴惴不安地等着。
  连通后台的那扇小门终于打开了,他一眼就看到在走出来的人群里,柳琛正象鹤一般转动着脑袋,四下张望。
  “嘿――”
  “嘿――”
  他们俩几乎是同时扬起了手,然后同时笑了。
  柳琛随着苏沃野来到他的雅马哈摩托车旁,苏沃野拍了拍车座,“怕不怕?”
  “不怕。”
  是那种头低尾高的俯冲式摩托车,骑手跨上去前身俯下屁股就撅了起来。当然喽,后座上的人也必须保持同样的姿势,双手无可选择地要搂住前面骑手的腰。
  雅马哈长啸着飞驰起来,柳琛的双手环抱着他,柳琛的身体压贴着他……这情形,这感觉,让他兴奋,让他得意。
  柳琛说了她要去的地方,她和父母住在一起。按照摩托车的开行速度,只要十分钟就到了。十分钟!苏沃野实在不想这么快就结束。
  “肚子饿吗?要不要吃点儿东西。”苏沃野试探着问。
  “嗯。”
  天呐,她答应了!
  是柳琛自己点的,她喜欢吃夜市的素蒸饺和馄饨。(过了很久苏沃野才知道,那是因为柳琛不想让他破费)
  小吃夜市在远离主干道的一条背街上,街两旁鳞次栉比着一家家门面很小的饭铺。远远地就听到喧哗声了,天气已经暖和起来,每个小饭铺的门前都摆出了小木桌小木凳,那些食客们围坐在一起,谈谈笑笑闹闹嚷嚷,将他们的那份松弛毫无顾忌地发散出来。走近了,就闻到各种各样的饮食香味儿,羊杂碎汤,牛肉面,瓦罐鸡,烤鱼,蒸菜,炒粉……,仅只嗅一嗅就让人觉得丰富,觉得满足。这里没有大酒店那种觥筹交错灯火辉煌的气势,一家一家小饭铺的灯光是温馨的,身份各异的人们就那么挤挤凑凑地挨坐着,别有一种随意和亲切。
  这场合这气氛,使他们俩很快就融了进去。在一张小白木桌上,两人差不多头挨着头,热乎乎地吃着。他们放松了,他们随意了,
  “柳琛,我刚才在后门那儿等你,看到你一出来就四下张望,好象在找什么人。”苏沃野说。
  柳琛的眼睛闪了一下,却没有说话。
  “你是在等我吧?你怎么会知道我要来?”苏沃野索性抖开。
  “我怎么会不知道,”柳琛开心地笑着,“演出的时候,我看到你了,你就在乐池边上站着呀。”
  “唔,是,是。我随便到那儿站站,那儿近,那儿看得清楚。”苏沃野好象被人抓住了手,神情显得有点儿狼狈。
  “不是第一次了吧?”柳琛忍不住格格地笑出了声,“其实呀,我早就发现你场场不拉啦。每回你都站在那儿,你说是不是?”“嘿嘿,是,是。”苏沃野有点儿尴尬地陪着笑,心里却是暖暖的。哦,原来柳琛早就留意了……
  柳琛的手就放在小木桌上,那是一个近在咫尺的诱惑。
  “你看什么呢?”柳琛问。
  “唔,我看你的指甲。”苏沃野用手指在白木桌上轻轻弹着,“在舞台上,它们看上去又长,又细,还闪着光。”
  “哦,你看吧,它们就在这儿。”
  柳琛打开手袋,把那副拨弦用的假甲拿了出来。苏沃野接了,将它们放进指掌间把玩。他用手指拈着,拈着,指肚上竟然有了让人心动的感觉,那情形真是妙不可言。
  ……
  客厅那边传来的全是假指甲在金属弦上刮擦而发出来的声音。
  单调,枯燥,让人难以忍受。仿佛木制的琴身发出的悦耳的共鸣声被莫名其妙地过滤掉了,剩下的只是噪音。
  “啊啊――”苏沃野下意识地张大了嘴,这是他儿时放鞭炮学会的方法,据说这样能使进入耳朵的声音减弱。
  下意识地做了这个动作,苏沃野自己也笑了。他自嘲地想,当初觉得琵琶声是天籁呢,现在天籁到哪里去了?或许,天籁听多了,也只不过是平常的风声罢了.
  过了九点半钟的时候,苏沃野有点儿耐不住了。今天是周末,他们夫妻的那项任务照例要在周末晚上来完成。总得有一些前期准备吧,整一整啊洗一洗啊,上床的时候就到十点多了……
  现在就有点儿犯困。
  况且明天一大早,还要和汽车休闲俱乐部的朋友们一起去樱桃沟。
  于是,苏沃野来到了客厅。
  “练得怎么样,差不多了吧?”他把手腕抬起来,仿佛不经意地看了看手表。
  “快了,快了。跟家长们说好了,今天给孩子们加了半堂课。”柳琛解释道。
  “哦,我说呢,怎么到现在还没有下课。”苏沃野苦笑了一下。
  果然,没过多久,来接孩子的家长们就陆续登门了。先来的是一位望女成凤的爸爸,他很客气地进来,向苏沃野让烟。苏沃野很礼貌地请人落座,然后倒茶,然后是陪聊。再来的是一位胖妈妈,说是不进去了吧,就在外面等着。哪儿能呢,哪儿能呢,当然请进,请坐。
  第三位来的是……
  柳琛终于结束了。
  再见,再见。走好,走好。
  孩子们家长们地彬彬有礼地告辞,苏沃野陪着柳琛彬彬有礼地相送。夫妻俩再回到客厅坐下时,苏沃野叹口气,忽然说了一句,“其实呢,你用不着这么麻烦,这么辛苦。”
  “怎么了?”柳琛挑了挑眉毛,把端在嘴边的茶杯放下来。
  “你就是不办班,不在家里教这些学生,我也能养住你了。”苏沃野的这句话脱口而出,柳琛就“砰”地一声把茶杯顿在茶几上,然后转身就走。
  自尊心是绷着一层薄皮的气球,不经意地一戳,就会伤了它。是的,苏沃野说的没错,柳琛即使什么也不做,苏沃野也能养住她,养住这个家。可是对于柳琛来说,教孩子们弹琵琶已经成了一种精神寄托,成了一种生存方式。除此之外,她还能干什么?
  市歌舞团前几年就已解散了,柳琛被安排到文化宫做“群众文化”。她再也没有机会登台演奏琵琶,有一点点薪水每月可以拿,有一个房间一把椅子可以每天坐下来喝茶水,那就是她生活的内容。
  在失重般的空虚中,柳琛想到了办学习班教授琵琶。她在文化宫办,她在家里办,她甚至跑到下面的县、区、镇,去给那些琵琶爱好者授课。唯有如此,柳琛才能从喜欢这种乐器的人们那里找回一点知音的感觉,找回一点自己存在的理由。
  望着妻子的背影,苏沃野有些沮丧,有些歉然。他并不是有意要说那句话的,他并非有意要伤害柳琛。怎么办?或许应该去抚慰抚慰,做一些挽回。然而,这念头也仅只是想想罢了,他甚至提不起劲儿去说那几句话。
  唉,气就气吧,反正会消的。再鼓的蛤蟆肚子,也会软下来。
  苏沃野就那么在大沙发上靠着,耳朵却听着卧室里的动静。好一会儿了,还是无声无息的,没有脚步声,仿佛卧室里根本就没有人。
  或许,妻子也象他一样懒洋洋地在床上躺着吧?
  再看看表,确实不早了。
  “琛,该洗澡了吧?”用的是很委婉的语气。
  卧室里边答话了,语气和苏沃野一样的委婉。“你先洗,你洗得快。”
  委婉是教养,委婉不等于不生气。但是那一个“快”字,让苏沃野明白,柳琛心里是知道今天夫妻间有任务的。
  “也好,我就先洗了。”苏沃野若无其事地提高嗓子说,那声音听上去很开朗,他想让妻子听了之后觉得他并没有把方才那点儿不悦放在心上。
  进了卫生间,还没有来得及打开淋浴,苏沃野忽然有了便意。糟糕,有时候事到临头,肚子也曾泄过。好汉难顶三泡稀,一拉稀屎,人就软了。苏沃野的肠胃弱,稍微不干净一点儿,就闹肚。没错没错,肯定是因为晚饭时的那点儿剩菜没有热透。
  苏沃野就在座便器上落了座。
  苏沃野拉起肚子就缠缠绵绵,意犹未尽,于是他便捧了一本汽车杂志看。福特蒙迪欧,四缸十六气门铝合金发动机,旅程计算机,七喇叭六碟CD,双开启模式大型天窗……,苏沃野在速度马力威猛豪华这些时尚的激情里徜徉了一阵之后,便合上双目,休息了一下眼睛。
  等他再度睁开眼睛抬起头,这才留意到洗脸池那边挂着的几个胸罩和底裤。经年累月,洗脸池边的那些白瓷墙片已经泛起了可疑的黄斑,胸罩和底裤在那些黄斑的衬托下显得阴暗显得陈旧,还有一种粘结般的潮湿感。
  苏沃野自嘲地笑了笑,唉,真是时过境迁啊,回想当初第一次见到它们,那情形简直有点儿惊心动魄。
  那是苏沃野第一回走进柳琛父母家的卫生间。那个卫生间虽然挺大,但是却又旧又暗,人钻进去,那感觉就象钻进了一孔窑洞。那是窑洞里的阳光?那是窑洞里的彩虹?那是――
  就在苏沃野进来之前,柳琛刚刚洗完淋浴。她的胸罩,她的底裤也顺手洗了,就搭在洗脸池旁边的一条细绳子上。露水盈盈,娇嫩欲滴,胸罩和底裤都是紫色的郁金香,在幽谷中秘密地开放。那秘密是从不示人的,苏沃野是一个偶然的闯入者。
  仅仅看到那秘密,苏沃野就已经冲动起来。他伸出手,去触摸那秘密。那秘密是炽热的,让他的手上生出了烧灼感。哗哗啦啦的,淋浴的水也未能将那烧灼感冲掉。那烧灼感剌激着他,诱惑着他,不知不觉之中,他竟将那秘密试着穿戴在他自己的身上。
  于是,他整个人都烧灼了起来。
  柳琛的父亲在一个不大不小的机关,有着一个不高不低的职位。天热了,借着开会的机会,柳琛的父亲带着她的母亲到山上去避暑,这处房子就成了苏沃野和柳琛的乐园。
  苏沃野裹着不久之后就要做岳父的那个男人的睡衣,趿着那个男人的拖鞋,钻进了柳琛的房间里。柳琛在她的单人床上躺着,用乳白色的白毛巾被掩着她身体的秘密。那秘密吸引着苏沃野,他急不可耐地挨了上去。
  当他伸手要揭开毛巾被的时候,柳琛却紧紧地压按着,护卫着。“不不不,不要――”
  片刻之后,苏沃野才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她允许他钻进来,但是却不允许他看。这样苏沃野就只能用皮肤来触及那个秘密了。肩是瘦削的光滑的,臂肘腻如细瓷。脊背是打磨过的大理石桌面,挨上去凉沁沁的,令人神怡。圆鼓鼓的臀就象缓缓升起的丘陵,演绎着起落有致的情趣。乳房却出人意料之外得小,犹如青桃一般坚硬。探到平坦的小腹了,那是绷紧了的一块丝绸,静静地等待着被人描花剌绣……
  就这样,柳琛的胴体在苏沃野的抚触中一点一点地聚集成形。
  她允许苏沃野进入了,允许他用身体那个膨出的部份去探知她那个部位的秘密,但却仍旧不允许他看。
  他们一起涌动,他们一起歌吟,他们一起攀上顶峰,气喘吁吁地体味着那极顶的无限风光。
  苏沃野忽然兴起,一下子揭掉了掩在他们身上的毛巾被。
  这一次,柳琛没有阻止,只是侧转身体,更紧更亲地搂住了他。苏沃野委婉地,坚决地挣脱出来,他取得了适意的视角,调好了焦距之后,就一遍又一遍地扫描起他的对象。
  至此,所有的过程都已历练,所有的秘密都已揭穿。
  其实,男人不过都是些寻幽探胜者罢了。男人要探寻的只是女人的秘密和仍旧秘密着的女人。当他们将曾经心仪的一处园林的角角落落都已转遍,再要让他们一次次地游览,他们就会觉得索然无味。
  ……
  此刻,苏沃野在座便器上将肚子排空,那些嘈杂和扯坠消失了,然而身体却感觉到一种莫名的空虚。他晃晃悠悠地走过去,在莲蓬头下开始淋浴。流下来的水冲在他的脑袋和肩背上,然后向四下里溅开,他不由自主地向那边绳子上的乳罩和底裤看了看。他看不清楚水花是是否溅到了那里,但是在他的感觉中,它们是变得更湿更粘了。
  淋浴已毕,苏沃野擦干身子,套上了毛巾睡衣。从卫生间走出来的时候,他的手里拈着那乳罩和底裤。
  “琛,我完了,你快洗。”
  “哎。”
  柳琛趿着拖鞋过来,一眼就看到了苏沃野拈在手里的东西。
  “你干什么?”
  “得晒出去。我说过多少次了,得挂到阳台上晒,紫外线,消毒。”苏沃野皱皱眉,将那些东西上上下下地掂了掂。
  柳琛瞪起了眼睛,“你别管我的事儿好不好!”她叫着,一把将它们夺回来。
  苏沃野看到柳琛的脸红了。
  “唉呀,还不是对你好。有什么不能晒的,真是――”苏沃野这句话仿佛是在向妻子解释。苏沃野意识到方才他的表情、语气和动作都有意无意地表露出了对妻子的一点儿嫌恶。
  柳琛没有睬他,柳琛拿着她的秘密径直向卫生间走去。
  躺在薄被里,苏沃野隐隐地有些可怜妻子。或许,妻子自己还在那里羞涩着、秘密着,然而那点儿秘密对苏沃野来说已经完全没有什么吸引力可言。
  拖鞋声踏拉踏拉地又从卫生间那边响过来,柳琛穿着浴衣回到了卧室。
  “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一拉出屎来,就冲水。中间冲一次,完了再冲。”柳琛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我,冲了。”苏沃野辩解着。当然当然,他总是记不起来,那样太麻烦。
  “冲了?冲了就不会有那么大的味儿。”柳琛没好气地说着,她脱下浴衣,穿上了一件套头衫。
  “怎么,你不洗了?”
  “不能洗了。我想起来了,我得去母亲那儿。”
  “……”苏沃野无话。
  柳琛一边穿着厚长裙,一边解释说,“吃晚饭以前,慧慧从妈妈那儿打电话回来,想买一个计算器。我听她的嗓子不清亮,别是扁桃腺发炎了。”
  苏沃野心里格登了一下。女儿慧慧在姥姥那边上小学,孩子体质不大好,扁桃腺一发炎,就高烧。
  “让她吃药啊,快吃药。”
  “吃药?如果嗓子没红呢。”
  “让姥姥看看嘛。”
  “姥姥眼神不好,能看清楚嘛。”
  柳琛已经把外衣穿好,在收拾她的手袋。
  “唔,你现在去?”苏沃野从被窝里半坐起来,望着妻子。
  “慧慧吃青霉素V钾片最见效,我记得那边药也没有了。”柳琛把药盒拿在手里,晃了晃。
  “我开车送你吧?”
  “用不着,我自己开。”柳琛淡淡一笑说,“你睡吧,你先睡。”
  听到大门“砰”地响,听到外面汽车的发动声,苏沃野倚在床头上回想妻子刚才的表情。她看上去是若无其事的,然而苏沃野能够感觉到她分明也在回避什么。
  她说是“你先睡”,这是什么意思?自己到底睡还是不睡呢?――
  苏沃野下意识地计算着时间,开车到慧慧的姥姥家也就是二十分钟吧,来回不到一个小时。回来再行夫妻之事,虽然晚了,也还凑合。
  如果妻子赶回来,自己却已经睡着了,那样还是不太好吧?
  想到这里,苏沃野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浓茶。就着床头灯,他心不在焉地翻着《汽车快报》。
  两份报纸没翻完,电话响了。
  “喂,我已经到了。”是柳琛。
  “慧慧怎么样?”
  “还好。孩子要给你说句话。”
  电话那边杂乱地响了一阵,然后传来女儿的声音。
  “爸爸,我要妈妈今天晚上在这儿陪陪我。”
  “唔,好吧。”
  “爸爸,晚安。”
  “晚安。哎,你把电话给妈妈。”
  那边再次传来柳琛的声音时,苏沃野说,“喂,我明天一早就得开车走啊。”
  “几点钟?”
  “七点。”
  “没问题,我六点半就到家了。”
  和妻子女儿通完电话,苏沃野熄了床头灯,身子一缩,滑进了被窝里。他深深地打了个哈欠,觉得整个身心都被倦怠攫住了。然而,下体的那个东西隐隐地在醒着,向他诉说着一种没有得到释放的紧张感。
  苏沃野这才想起来.上个周未他们夫妻也没有行动。原因嘛,是他自己说牙疼,不舒服。
  怎么回事?不做又想做,想做却又懒得做,这也是一种“亚健康”吧。
第二章(熟透的深春)
  这个城市醒得早,清晨六点多钟街道上就有了许多晨练的人,到了七点以后,上学的孩子们和上班的人群车群便涌了出来,那情形就象破裂的高压水管溢出了水。罗雅丽是在七点一刻钟的时候,开着她那辆富康车经过市第八中学门口的。校门前的马路上几乎全是骑自行车的孩子,罗雅丽换了二档,减了车速慢慢地走。忽然,一个戴着棒球帽的男孩子踩着跑车从罗雅丽的车前横过,罗雅丽急忙踏下了刹车。
  “咚”那声音响起来,罗雅丽还以为是汽车撞住了那男孩子。她惊慌地看过去,只见那男孩子的自行车已经跳到了人行道上,一张大娃娃脸儿扭过来,向她出了个怪像。
  片刻之后,罗雅丽才意识到,是后面有车撞了自己。
  她赶快下车去看。
  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追尾了,前保险杠歪着,似乎随时都可能掉下来。富康车呢,右尾灯碎了一块,像是挺漂亮的裙子,被人戳了洞。
  穿著黑皮夹克的男人倚在桑塔纳车前,燃着了一根烟。
  “哎哟,瞧你把我车撞的!”罗雅丽心疼地抚着车灯。
  “你会不会开车呀?走着走着,停什么。”男人的嗓门比她还高。
  罗雅丽楞了一下。虽然这男人是在胡搅蛮缠,可是他说得不错,罗雅丽拿到驾照不过四个月。
  “你说怎么办吧?”罗雅丽委屈地说。
  “你说怎么办?”
  ……
  他们僵在那里了,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罗雅丽本想打电话请交通警察来的,可是她看了看手表,便改口说,“算了,咱们各修各的车吧。”
  那男人一笑,甩掉烟卷,钻回了汽车里。
  等到罗雅丽把车开到“时尚人汽车俱乐部”的停车场,聚在那里的车队已经准备出发了。要出行的车队算上罗雅丽这辆富康,一共十二辆车。罗雅丽是其中唯一的女车手,而且是独自出行的。她的车刚一停稳,就有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子走了过来。
  那男子用脚在轮胎上踢了踢,又仔细察看了一下轮胎花纹说,“左前轮的胎压差了一点,等会儿到那边充充气。”
  “嗯。”
  “其实,这轮胎已经老化,而且磨损得厉害,是不是该换了?”
  罗雅丽点点头。
  那男人又转到了车后面。他一眼就看到破碎了的右尾灯,于是弯下腰,用手指在破碎处抚了又抚。他的嘴里轻轻地嘘着气,眉毛还微微地颤了颤。那动作和表情就象体贴的父母心疼地抚摸着受伤的孩子。
  罗雅丽的心不由得为之一动。
  “是才碰的吧?”那男子问。
  “哎。是别人碰的我,”不知道为什么,罗雅丽心里生出了要诉说的愿望,“一个骑车的孩子忽然横过马路,我赶紧踩刹车,后面的车就追了尾……”
  罗雅丽不住地念叨着,那男子脸上已经带着宽容和理解的微笑,伸手拉开了驾驶室的门。他的目光在仪表盘上约略地浏览之后,眉毛向上挑了挑,说道:“哟,十一万公里,是个老司机呀?”
  “不,车是老车,人是新手。”
  脱口说出这句话,罗雅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面前这个陌生男人,颇具亲和力,不知不觉中,就让人产生了信赖感。
  两人正谈着,汽车俱乐部的头头走了过来,“罗女士,这位是咱们临时车队的苏队副,你们俩殿后,就由他照料你了。”
  “认识一下,苏沃野。”那男人将手伸过来。
  那手宽大而温厚,被这男人握着,恍惚中罗雅丽觉得两人似乎已经相识了很久。
  这个休息日,汽车俱乐部的出游目的地是吴候县的樱桃沟。从市郊的环城快速路转上京深高速路,然后拐进吴候县城。再折往樱桃沟,就要走山区公路了。一百多公里的路程,算不上远,但是路况多变,并不简单。
  罗雅丽那四个月的驾龄几乎都是市区内的计数,最高纪录也就是在环城快速道上跑过罢了。她加入俱乐部跟着出来,除了散心之外,就是想要练练车。
  十二辆品牌各异的汽车排做长蛇阵,逶迤地驶出市区。上了环城快速路,长蛇忽然灵动起来,游走如飞。罗雅丽瞄一眼车速表,过了九十,方向盘格外活了,车体像是浮在了水上。前面那辆车的尾号渐渐模糊,车队还在加速。罗雅丽咬咬牙,把油门再踏下一些,手心就湿了,仿佛那些汗是随着踏下的油门沁出来的。
  忽然觉得心虚,忽然觉得孤单。
  看看后视镜,苏沃野的那辆皓白MPV车仿佛就贴在上面,罗雅丽这才舒口气。那男人干练的身影就在眼前闪着,方向盘也变得沉稳起来,宛如上面多了那双宽大而温厚的手。
  不要紧,那人跟在后面呢。罗雅丽心里笑着。
  这局面没有持续多久,车队上了京深高速,苏沃野很快就觉得力不从心了。战战兢兢地看着车速表过了一百,富康车操控起来像是要脱缰。还要火上浇油呢,后面又是喇叭叫,又是大灯闪,一辆货柜车风驰电掣地从旁边超过来。不由自主地打一把方向,车头忽地偏斜,像是直冲着护栏而去。手急眼快地再一把打回,车体就摇头摆尾地耍了一个龙。
  超出的那辆货柜车若无其事地在前面消失了。
  消失的还有整个俱乐部车队。
  罗雅丽已经浑身汗津津的了,她了解自己,她没有能力追赶上去。后视镜里又是短促的大灯闪光,车后又是短促的喇叭响,她看到是苏沃野那辆皓白在加速。
  哦,他也要超车走了,罗雅丽在心里苦笑。
  “笛笛――,”皓白在旁边的车道上亲热地叫着,它和富康车并驾齐驱了。
  皓白的车窗是打下来的,苏沃野侧过脸向她微微颔首。
  “别管我,你走吧。”罗雅丽说。
  “不,我是想跟你说句话。”男人从容不迫的神情,让罗雅丽觉得心稳。
  “嗯。”罗雅丽抿抿嘴。两辆汽车并排而行,罗雅丽觉得这情形很像是两个人肩并肩地在散步。
  “你开得不错。”男人说。
  “别笑话我,我说过,我是新手。”
  “后面超车的时候,别紧张。你只管走你的车道好了,不要着急忙慌地打方向避让。”
  “哎。”罗雅丽象个听话的孩子,声音竟也变得稚起来,“可是,车队已经走远了呀。”
  “没关系,咱们俩就是一个车队嘛。放心,我就在后面跟着你。”
  说完这些,皓白放慢车速,又落在了后面。它犹如一个忠实的卫士,不远不近地追随着罗雅丽。
  对呀,我们俩就是个小车队呢……,罗雅丽用那人的话安慰着自己,她渐渐变得从容起来,车速也在不知不觉中加快。
  吴候县城是整个车队小憩的休整点,他们俩在那里与大队汇齐了。车手们从汽车里钻出来,轻松轻松方便方便,喝喝水吃点儿东西,然后再接续下面的行程。苏沃野一下车,就用手势向罗雅丽做了个表示胜利的“V”字。罗雅丽向他会心地笑了笑,然后打开后备箱,打算拿一罐可乐送给这位一路陪伴她的男士。
  望着后备箱,罗雅丽变得目瞪口呆。今天早晨放进去的旅行袋,居然无影无踪!稍稍静下心,就想到清晨追尾撞车时的情形。围观的人又多又乱,她只顾与追尾车的车主争论了,想必有人趁机做了手脚。
  那旅行袋里装的都是她为出游备下的食品和杂物,虽然不值什么钱,可是如此一来她的出行就变得不那么方便了。罗雅丽关了后备箱,正呆呆地靠在车身上,忽然听到苏沃野在旁边喊,“哎,小罗,来瓶水。”罗雅丽抬起头,看到苏沃野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摆出了要投掷的样子。罗雅丽摆摆手,说了句,“谢谢,别,──”话音未落,那矿泉水瓶已经掷出,罗雅丽只能接了。
  又痒又燥的嗓子被矿泉水润着,让人觉得很惬意。罗雅丽一边喝着水,一边暗暗地想,这男人是猜到什么了吗?那这男人真聪明。这男人是发现什么了吗?那这男人真体贴……
  从县城到樱桃沟,是普通的山区公路,车队的行进速度不快。走着走着,窗外的树影就越来越浓了。重重叠叠的山峰将车队引入一层一层的深邃和一重一重的幽静之中,蓦然间峰回路转,车队犹如跌落的溪流一般向夹峙的两山之间奔去,于是他们就进入了一条蜿蜒的谷沟。
  那谷沟是樱桃的世界,象出岫的云雾一般漫掩着整个谷沟的是密密的樱桃树。绿色的翡翠之上缀满了紫红色的玛瑙,望上去真让人赏心悦目。屋角隐隐约约地从漫无边际的翡翠和玛瑙中浮出来,那就是村落了。
  近年来村民们也有了“旅游资源”的意识,每位游客交二十元钱,就可以到他们种的樱桃树上采摘樱桃果儿。摘下的樱桃尽管吃,只是不许带走罢了。游客到樱桃沟来,本意并不在吃,采着玩着才是他们要寻找的乐趣。
  樱桃树不高,挂满果实的树枝弯垂着,只需踮起脚就能采到。俱乐部来的这群人说说笑笑,各自寻着适意的去处,渐渐地散开了。罗雅丽不是个爱扎堆的女人,她手里拎着发给她的那个小篓,独自向着一片清静,悠悠然然地走。
  熟透了的樱桃,熟透了的深春。深深地吸口气,就觉得那空气宛如酿透了的果酒一般醉人。人也是熟透了的,似乎有一种浓郁要发散,似乎象熟果一样要绽开。罗雅丽就那样醺醺然地踱着,时不时地随手摘下几颗红樱桃放在嘴里。
  走着走着,看着看着,罗雅丽忽然停了下来。她懵懵懂懂地觉得自己是要找什么,看什么。罗雅丽下意识地回过头,于是她就看到了散在几棵树下的人影里,有那个高高大大的男子。
  那男子似乎有意无意地也在向她这边张望。
  罗雅丽怔了怔,把头一低,旋即踱向树影的更深更隐处。
  人声和笑声远了,只有一株枝叶葳蕤的大樱桃树伴着她。于是发现她自己并非真的是在寻找幽静,眼下人在静处,却又感到淡淡的寂寞了。
  鸟儿飞来了,落在枝头上,偏着脸儿向人看。花俏的羽毛望上去油油亮亮的,光光整整的,犹如刚刚梳洗罢的小妇人。鸟儿玲珑得很,乖巧得很,她可可地一啄,就将晶莹剔透的樱桃叼在了嘴里。
  罗雅丽呆呆地望着,心中象融了似的,蓦然一动。
  深春的这颗心也象鸟一样,想啄什么呢。
  她留神谛听,没有树枝的摇动声,没有簌簌的脚步声,没有什么人跟过来。
  心里居然有些失望。
  然后是自嘲,瞧瞧,干什么呀?本来就是独自出行,要图个清静自在,干嘛想这想那的……
  自嘲了一番之后,目光就无意识地落在面前那棵矮矮壮壮的大樱桃树上。顺着树干望上去,看到了那些象多头的岔路一样向上伸展的树枝,她伸手一攀,就将自己悬了起来。她穿着牛仔裤休闲鞋,爬上这棵树并不觉得特别吃力。人象鸟一样上了树枝,就发现树上是另一番天地。众多的树叶围拢过来,沙沙啦啦地絮语着,和她亲热。樱桃就在嘴边,向她做着送上门来的奉献。
  取了新的立脚点,就有了新的高度和新的视角。象鸟一样居高临下地张望,于是轻易地看到了那个男子。那人慢慢地走着,把个脑袋转来转去地四下望着,显然并非在瞩意树上的樱桃。
  罗雅丽再度自嘲地笑了笑,哦,莫非爬到树上,又是为了找他么?
  此时,苏沃野已经走到了树下。他踌躇地停下来,疑惑地想,咦,方才明明看到那女人到这边来了,怎么倏忽之间就不见了?
  有什么东西在头发上轻轻砸了一下,是个红樱桃。
  “嘻嘻嘻……”
  仰起头,就看到了樱桃一样的小嘴儿和绿叶一般浓郁的笑容。
  “哟,你怎么到树上了?”苏沃野说。
  “长得越高的地方,樱桃越好吃呀。”罗雅丽信口回答。
  “是吗?”
  “不信,你尝尝。”罗雅丽摘下一串樱桃,抛下去。
  苏沃野忙不迭地接稳了。
  “唔,是好吃。”苏沃野啧着嘴,他把手拍了拍,“再来一串儿。”
  “给,接好了。”
  苏沃野又一次接在手里,他笑着说,“我提个建议,咱们俩合资经营吧。”
  “怎么合资,怎么经营呀?”
  “你在树上采,我在树下接。采下的樱桃嘛,都是合资公司的。”
  “好,合同有效。”
  罗雅丽明白,他是不想从这儿离开了,他想和她一起玩儿。罗雅丽呢,当然当然,她并不反对和这样一个有趣儿的男人消磨消磨时间。
  “喂,注意啦,我发的这批货是质量最好的产品啊。”罗雅丽挑选了一串最大最红的樱桃,轻轻地丢下去。
  那串熟透的樱桃在空中忽然散开,天女散花般地落在苏沃野的脸上。
  “哈哈哈――”罗雅丽笑得前仰后合。
  “喂喂喂,掉下来了,掉下来了。”苏沃野逗着她。
  怪了,让他这么一说,罗雅丽还真的在树上摇晃起来。她“哎呀哎呀”地嚷着,好不容易才站稳。
  ……
  就这样,他们俩玩得很开心。
  上树的时候,没觉得吃力。下树的时候,罗雅丽才发现有点儿为难。她不想抱着树干往下滑,她担心那样会划伤她的衣裤。她只好手拉树枝,脚蹬树干,一点一点地往下落。可是脚一滑,她悬空了。
  “哎哟哎哟!”她支持不住,松脱了手。
  她没有摔倒在地上,一双围墙般的臂膀圈住了她。那怀抱温暖而又稳固,让人绵软,让人生出偎依的渴望。罗雅丽睁开眼睛,她看到一张近得有点儿变形的脸,下巴上刮过的胡子茬儿青茸茸的,犹如质地上佳的毛料。眼珠亮晶晶的,有许多闪烁不定的光点……
  几乎是在同时,他们彼此离开了对方,各自站定。
  “谢谢。”罗雅丽低着头说。
  “没什么。”
  罗雅丽就那么低着头往回走,苏沃野默默地在后面跟着。
  已经到了用午餐的时间,有些人聚围着,有的人静静地独处,享用着他们带来的食品。罗雅丽回到了她的富康车上,闭起眼睛打盹儿。应该可以顶过去的,吃了不少樱桃,这顿午餐就免了吧。
  “笃笃笃……”有人敲着车窗玻璃。罗雅丽睁开眼睛,看到苏沃野在车外望着她。
  “什么事儿?”罗雅丽摇下车窗玻璃。
  “能请你喝一杯吗?”苏沃野笑吟吟地扬起手里的干红葡萄酒瓶。
  “谢谢,很高兴。”
  罗雅丽在苏沃野那儿享用的当然不只是一杯葡萄酒,那简直是一顿丰盛的大餐。
  面包、火腿、奶油、果酱……这些自不必说,最让罗雅丽惊奇的是苏沃野居然从他那辆本田MPV车里拿出了一个底道的烧烤架和烧烤盘,特制的烧烤用炭也已备好,用打火机一点,很快就燃起来,没有气味儿也没有烟。
  休闲车的后备箱里还放着一个白色的冷藏箱,羊肉串、肥牛、海螺肉、鱿鱼卷、大虾、小昌鱼、切蟹、生菜……真是应有尽有了。
  罗雅丽只要在家,差不多总是由她下厨。可是这一回却只需吃现成就行了。罗雅丽看着面前这个男人灵巧地摆弄着那些吃食,不知不觉地就将“看”变成了欣赏。羊肉串是直接放在烧烤架上烤熟的,苏沃野双手拿着十几条肉串,不停地在红火炭上翻转,轻轻地地将它们在烤架上弹拍着。那颇富弹性的动作,有一种内在的节奏和韵律,望上去好象是在敲打着洋琴。撒盐撒孜然粉撒辣椒粉……,那程序完成得挥洒自如酣畅淋漓。
  海螺肉鱿鱼卷之类的海鲜用的是烧烤盘。烧烤盘热了,只见他把右手高高地一扬,就有细线般的素油从小瓶里流出来,随后就把要吃的海鲜一样一样地摆放上去,那动作那神情就象贪玩的孩子津津有味地摆着他的积木。他是用一柄专用的小木铲在烧烤盘中翻动它们的,那情景看上去象是在“过家家”,象是在做游戏。
  瞧瞧他为一趟出游做的这些准备吧,瞧瞧他为一顿野餐玩的这些花样吧,罗雅丽不能不心生感叹:眼前这个男人可真会享受生活,眼前这个男人可真有情趣。
  两个透明的高脚杯里斟满了琥珀色的美酒,各自端起来,彼此望着对方的眼睛。
  “哎,总得说句什么吧?”苏沃野笑着。
  “好吧,为了相识――”
  “好,‘相逢何必曾相识’――”
  碰了杯,就象碰了心一样,彼此交谈起来就变得无拘无束。于是苏沃野知道了罗雅丽是做药品销售的,丈夫做的是工业品贸易。罗雅丽也知道了苏沃野有个可爱的小女儿,太太呢,是个搞艺术的女人。
  苏沃野兴致勃勃,谈笑风生,他很久都没有这样神旺了。变化似乎是从见到罗雅丽的那一刻开始的:黑色的富康车泊稳了,车里走出一个白得耀眼夺目的女人。强烈的反差让苏沃野为之一震。
  这女人不是一般的白颜色,她有点儿象那种“皓白”。
  苏沃野刚刚玩车的时候,开过朋友的一辆白色的“皇冠”。不小心,汽车的翼子板蹭掉了一条漆。苏沃野搞来了各种各样的白漆,想把擦蹭的痕迹抹掉。可是那些白漆涂上去,总是显得发黄。后来还是专修店的维修工告诉他,这种车的白漆是由计算机将几种不同的颜色按照特定的比例调制而成的,它叫做“皓白”。
  或许,这女人并不比柳琛漂亮,但是却比柳琛更能引起苏沃野的兴趣。
  漂亮的柳琛是棕黄色的皮肤,苏沃野娶了“漂亮”,但却舍弃了“白”。
  或许,正是因为内心深处对“皓白”的存憾,苏沃野才买了这辆皓白色的本田。
  ……
  午后三点钟,车队离开了樱桃沟。太阳居然有些毒了,天气出奇得热,县城的那段沥青路,似乎有些发软。折上高速路的时候,罗雅丽把所有的车窗都打开,然后关掉了空调。她不想让发动机有负担,她想让车跑得更轻松一些。这样,苏沃野或许就不会受她的拖累,回家太晚了。
  ──哟哟哟,居然会替他担心了耶!想到这里,罗雅丽忽然在心里嘲笑起自己。她瞥了一眼后视镜,那辆皓白色的MPV车犹如一张即时贴,牢牢地粘在上面。
  苏沃野就在后面呢,她心里安安稳稳地想。
  车队提速的时候,她也提速。富康车又有了脱缰的感觉,但是她咬咬嘴唇,控制住了。瞧瞧车速表,一百一十五!没问题,她不会被车队抛下来了。
  有一种喜滋滋的感觉,很想与人分享。
  “笛,笛”她按响喇叭,似乎在说,看呐,你看看我开得多快!
  “笛,笛”后面的皓白车立刻也响了响喇叭,好象在回答,看到了,看到了,挺不错。
  似乎开得更快了,似乎开得更稳了。情绪也随着高涨起来,车载音响里放了一首歌,嘴里不由自主地跟着唱。
  “乓!──”,忽然传来沉闷的炸响声,听上去有点儿象电影里炮弹的配音。富康车摇摇晃晃地抖个不停,笔直的高速路一下子偏斜起来,似乎要折翻……
  这图景也像是电影画面呢。
  爆了轮胎的富康车蹭撞在高速路的混凝土护墙上,罗雅丽刹那间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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