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情与欲>> 楊東明 Yang Dongmi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50年)
感情動物
  作者:楊東明
  出版社:北京出版社 作者:楊東明
  《感情動物》以夫妻雙雙遭遇“婚外情”推進故事情節,讀來更是別有滋味。
  人近中年的蘇沃野事業有成,家庭美滿,然而他的感情世界卻處於“亞健康”狀態。在莫名的倦怠中,他邂逅了一個肌膚如同他的皓白色本田車一樣白的女人羅雅典。於是,該發生的和不該發生的事情都發生了。
  楊東明在這部長篇新作中以細緻入微的觀察和深刻的見解揭示出這種人生悲劇的社會意義。
  
  第一章(亞健康)
  第二章(熟透的深春)
  第三章(太太要求AA)
  第四章(你就是咖啡)
  第五章(愛的盟誓)
  第六章(透氣孔)
  第七章(我猜到那個男人是誰了)
  第八章(拉郎配)
  第九章(花開堪折直需折)
  第十章(我不再是我,你不再是你)
  第十一章(如意的構思1)
  第十一章(如意的構思2)
  第十二章(努力也無奈1)
  第十二章(努力也無奈2)
  第十三章(不達標的女人們1)
  第十三章(不達標的女人們2)
  第十四章(身體的交談)
  第十五章(物有所值)
  第十六章(耳提面命1)
  第十六章(耳提面命2)
  第十七章(太太的空眼神1)
  第十七章(太太的空眼神2)
  第十八章(她是為那個男人受的傷1)
  第十八章(她是為那個男人受的傷2)
  第十九章(咱們倆是同類1)
  第十九章(咱們倆是同類2)
  第二十章(男人這動物1)
  第二十一章(故來相决絶1)
  第二十一章(故來相决絶2)
  (全文完)
第一章(亞健康)
  蘇沃野從超市買完食品出來,坐進那輛皓白色的本田MPV休閑車,他禁不住深深地打了個哈欠。他並不纍,他衹是倦怠。那倦怠並非來自肌體,而是從靈魂裏滲出來的。
  眼下流行“亞健康”之說,城市生活節奏快了,辦公室一族從精神到體力都呈現透支狀態,雖然沒有出現明顯的病情,但是身體的健康狀況已經到了發病的臨界點。蘇沃野覺得他好象也有些不健康,但是他並沒有覺得纍過,甚至根本談不上纍不纍。要說纍是前些年,他剛剛創業,先是開一傢摩托車配件店,後來升格了,做汽車配件。一路做下來,就和朋友開起了本田汽車專賣。公司的經理是朋友出頭擔當,他是副手,生意早已上路,大主意是別人拿,他衹管按股份分錢,閑得簡直讓人有點兒打不起精神。
  已經如此了,還要休閑呢。穿着休閑服蹬着休閑鞋,開的是一輛休閑車,參加了一個汽車休閑俱樂部,周末自己駕車到處找風景找趣味。就是這樣休閑着,仍舊覺得倦怠,仍舊打不起精神,做什麽都沒情緒沒意思。
  自己都覺得這似乎是病了。
  看來不是閑不閑的問題,看來是因為倦怠。
  倦怠也是一種亞健康吧?
  逛超市逛得久了一點兒,車開到半路肚子有了饑餓感。中午陪客人吃飯,酒喝了菜吃了就是沒有碰主食。為明天出遊野餐做準備,方纔在超市買了火腿腸買了面包買了啤酒還買了袋裝冷凍牛肉和羊肉片,都放在後備箱裏,卻懶得停車去拿。再拐過兩個路口,就到傢了,柳琛這個時候應該早就把晚飯弄妥了。
  傢裏的窗子亮着燈,蘇沃野還沒有打開門,就聽到了室內傳出的琵琶聲。
  客廳裏坐着三個小姑娘,正在跟着柳琛學琵琶。見到蘇沃野進來,小姑娘們有禮貌地說了聲“叔叔好,”,柳琛呢,衹是嚮他笑了笑,就又繼續她的教學。
  蘇沃野放下東西,到餐桌上尋飯吃。
  餐桌上沒有擺筷子,也沒有扣了蓋子的碗和盤子。再看煤氣竈上的鍋和小櫃上的微波爐,全都是空的。
  蘇沃野就嚮那邊喊,“柳琛,沒有弄晚飯嗎?”
  妻子在那邊回答,“怎麽,你沒有吃飯?”
  “沒有。”
  柳琛聽了,從客廳那邊走過來,抱歉地說,“哎喲,怪我了怪我了。今天是周末,本來想等你回來一起做,一起吃。打了兩個電話,你都沒有回。我想你是不是又應酬客人,在外面用餐了。後來,孩子們來上課,我就忙上了。”
  蘇沃野看看手機,果然顯示出有兩個未接電話。他說,“你打電話的時候,我可能在超市吧,聲音太雜了。”
  “我已經吃了香蕉和蘋果,就算把晚飯對付了。怎麽辦,衹好你自己給自己做一點了。”柳琛臉上帶着歉意說,“對不起,我得去給孩子們上課了。”
  “嗯嗯嗯,別管我,別管我。你去忙,你去忙。”蘇沃野不在意地揮揮手。
  妻子走了,蘇沃野打開冰箱,想看看有沒有什麽可以熱着吃的剩東西。其實,蘇沃野的烹調手藝很不錯,衹是沒有那份動手的心情罷了。還好,有半碗咖喱土豆牛肉塊,一碟辣椒酸白菜。食品袋裏有一個饅頭,還有一個蔥油捲兒。
  蘇沃野把它們拿出來,放進了微波爐。
  微波爐嗡嗡地響,饑腸也轆轆的了。那些東西一出爐,蘇沃野就迫不及待地先在饅頭上咬了一口。那是饅頭嗎?那簡直就是一塊幹硬的木橛子。微波爐加熱的時間太長了,饅頭已經脫水幹枯。
  艱難地咀嚼着,然後嚮嘴裏填進土豆牛肉,舌頭和口腔粘膜很快就測到了一種令人不悅的溫差,外層的剩菜熱了,然而裏邊卻是溫不嘟嘟的。微波爐加熱的時間太短了,剩菜沒有熱透。
  饅頭和剩菜本來應該分別放進去加熱的。
  就這麽將就吧,蘇沃野慵懶地靠在椅背上,他拉開一罐啤酒,將那些不稱意一口一口地衝送下去。
  終於有了飽脹感,可是燒灼感也隱隱地升了起來。唉,胃不好,不該這樣吃的。心裏也不是抱怨,就是有些不舒服。
  那些琵琶聲聽上去也讓人不舒服起來。
  嚓嚓嚓噌噌噌,猶如一團金屬絲在擦磨積存了油垢的鐵煎鍋,那聲音機械地擦着耳朵擦着心,簡直要把人擦糙了,擦毛了。
  閉上眼睛,就看到了禽爪一般長長的指甲。那些指甲是為了彈撥琵琶弦而特意加裝的,它們冰冷,生硬,讓人望而生厭。
  然而當年正是這琵琶聲迷住他的啊。
  ……
  那時候,市裏還有一個歌舞團。合夥做摩托車配件生意的朋友偶而送給他一張百花劇場的演出票,他也是一時心血來潮,就去了。
  蹦蹦跳跳,唱唱鬧鬧的節目中間,插了一個琵琶獨奏。剛剛報出演員的名字,臺下就發出了一聲聲的喊叫,“柳琛,柳琛”,“柳琛,柳琛”……。還真是千呼萬喚始出來呢,頎長的身材配一件猩紅的旗袍,要多搶眼有多搶眼。還真是猶抱琵琶半遮面呢,那嬌那媚都從琵琶的半邊圓弧後面掩不住地流溢了出來。
  那燦爛的姑娘穩坐在舞臺中央,不慌不忙地將右手伸過去,用指甲試了試弦音。哦,還真是未成麯調先有情呢,即便是這個小小的動作,竟也那般地動人!蘇沃野愣住了,他有點兒納悶,過去他看過市歌舞團的演出,他們沒有這個節目也沒有這位演員吶?
  衹是到了後來他纔知道,柳琛是剛剛從藝術學校畢業,分到市歌舞團來的。
  蘇沃野的那張票是中間的排次,此時他忽然覺得太遠太遠了。於是他起身離席,沿着墻邊嚮舞臺走去。
  他看到舞臺上的姑娘一點一點地嚮他靠近,一點一點地愈加清晰。他無法再往前走了,他已經來到了舞臺的樂池邊上。他就站在那裏看,站在那裏聽。他看清楚了對方的眉、眼、耳朵、鼻子,手,――甚至指甲。
  在舞臺明亮的燈光下,那些指甲顯得又細又長。它們象半透明的玉一樣溫婉,一樣熠熠生輝。
  他還記得那一晚琵琶獨奏的麯目是古麯《十面埋伏》,另外還有一首根據流行歌麯《你帶來一片溫柔》改編的琵琶麯。蘇沃野在那片溫柔裏沉醉不已,他就埋伏在樂池邊上,像是伺機而動的獵手。
  柳琛退場了,蘇沃野卻沒有退。從他站的那個位置,可以看到邊幕條後面的東西。在接下來的節目裏,柳琛常常和樂隊的其他人一起在邊幕條後面伴奏。柳琛的側影深深地吸引着蘇沃野,讓他欲罷而不能。
  蘇沃野就那樣一直站到整臺晚會結束。
  回到傢裏,那琵琶聲在枕上徹夜地伴着蘇沃野。臥室裏熄了燈掩着厚厚的窗簾,然而卻象舞臺一般明亮,蘇沃野不但看到了臺上那姑娘的眉眼,而且還看到了那些玉一般晶瑩的長指甲……。
  從那天晚上起,蘇沃野開始留心市歌舞團的演出消息了。無論市歌舞團在本市什麽劇場演出,蘇沃野必定騎着那輛雅馬哈摩托車準時趕到。不管買到了什麽位置的票,蘇沃野總是要站在舞臺邊上,從那個偏斜的角落默默地註視着這個彈琵琶的姑娘。
  蘇沃野總是這樣傻傻地看到終場,然後傻傻地獨自離去。
  出事的那天是在工人文化宮,蘇沃野看完演出,覺得肚子有點兒餓。鄰近的小街上有夜市餛飩攤兒,他想騎着摩托車抄近道繞過去。那近道經過文化宮禮堂的後門,當蘇沃野的摩托車突突地噴着氣來到了禮堂的後門時,他發現那裏人頭攢動,喧嚷聲幾乎蓋住了他的摩托車聲。
  蘇沃野好奇地擠了過去。
  通嚮後臺的那扇小門有一個高高的臺階,那裏亮着一盞昏黃的小燈。蘇沃野意外地看到柳琛驚惶失措的臉出現在那燈光之下,她被幾個小夥子圍着、扯着,外面是看一群看熱鬧的人。
  “喂,美眉,你就賞個面子吧。”
  “不就是一起吃個晚茶嘛。”
  “嘻嘻,咱們還能吃了你?”
  ……
  蘇沃野聽出來了,那幾個小夥子想強邀柳琛跟他們一起去宵夜。
  蘇沃野聞到了酒氣,他們是喝了酒的。
  突如其來的衝動和靈感涌了上來,蘇沃野分開圍觀的人群,擠到了圈子中間。
  “喂,柳琛,對不起,我來晚了。”
  他的出現讓那幾個小夥子安靜了片刻。
  柳琛審視着他,目光是遲疑的,猶豫的。
  “也就晚了五分鐘吧,”蘇沃野煞有介事地看了看手錶,“摩托車沒油了,去了趟加油站。走,咱們回傢。”
  蘇沃野伸手去拉她,柳琛卻本能地退了退。
  “媽的,她根本就不認識他!”
  “瞎摻和什麽!”
  “裝孫子呀?”
  “揍他――”
  那幾個小夥子一起衝了上來。在柳琛面前,蘇沃野當然是要英雄一下的。可惜他頂不住那麽多拳腳,他被打慘了。
  柳琛叫着,“別打了,別打了!”有人挂電話,報了警。
  警察來了之後,那幫人才住了手。蘇沃野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他嚮柳琛笑着,他挺着胸,竭力地想在柳琛面前站得更直。
  打架鬥毆,違反治安管理條例,警察要把他們全都帶走。
  柳琛走過來,用一種很自然的語調說,“別帶他,他是我的男朋友。”“唔,他是你的男朋友。”警察望望柳琛,再望望蘇沃野。
  蘇沃野笑着,抹了抹鼻子上的血。
  “是的,他是來接我的。這些人不讓我走,就動了手。”柳琛說。
  那幾個小夥子被帶走了,看熱鬧的人群散開了,衹有昏昏黃黃的燈光投照着蘇沃野和柳琛他們兩個人。
  雖然腦袋發悶,雖然身上說不清楚哪兒疼,可是蘇沃野心裏很舒服。
  柳琛把她的手絹遞了過來,“你快擦擦,又流血了。”
  拿着那個軟軟的花手絹,蘇沃野卻用衣袖抹了抹嘴角。
  “坐我的摩托吧,我送你。”蘇沃野興奮地說。
  “謝謝,不用了。”柳琛很客氣。
  她揮揮手道了再見,然後便轉身離去。
  那天晚上,蘇沃野的枕邊就放着那個軟軟香香的花手絹,他和那個花手絹說話。被人打出血的鼻子和嘴都腫了,很疼。因了那疼痛和那軟軟香香的花手絹,他一夜都沒有睡穩。
  歌舞團 要在工人文化宮連演三個晚上,第二天蘇沃野又去了。
  他在樂池邊上站到演出結束,接着又來到那個後門,惴惴不安地等着。
  連通後臺的那扇小門終於打開了,他一眼就看到在走出來的人群裏,柳琛正象鶴一般轉動着腦袋,四下張望。
  “嘿――”
  “嘿――”
  他們倆幾乎是同時揚起了手,然後同時笑了。
  柳琛隨着蘇沃野來到他的雅馬哈摩托車旁,蘇沃野拍了拍車座,“怕不怕?”
  “不怕。”
  是那種頭低尾高的俯衝式摩托車,騎手跨上去前身俯下屁股就撅了起來。當然嘍,後座上的人也必須保持同樣的姿勢,雙手無可選擇地要摟住前面騎手的腰。
  雅馬哈長嘯着飛馳起來,柳琛的雙手環抱着他,柳琛的身體壓貼着他……這情形,這感覺,讓他興奮,讓他得意。
  柳琛說了她要去的地方,她和父母住在一起。按照摩托車的開行速度,衹要十分鐘就到了。十分鐘!蘇沃野實在不想這麽快就結束。
  “肚子餓嗎?要不要吃點兒東西。”蘇沃野試探着問。
  “嗯。”
  天吶,她答應了!
  是柳琛自己點的,她喜歡吃夜市的素蒸餃和餛飩。(過了很久蘇沃野纔知道,那是因為柳琛不想讓他破費)
  小吃夜市在遠離主幹道的一條背街上,街兩旁鱗次櫛比着一傢傢門面很小的飯鋪。遠遠地就聽到喧嘩聲了,天氣已經暖和起來,每個小飯鋪的門前都擺出了小木桌小木凳,那些食客們圍坐在一起,談談笑笑鬧鬧嚷嚷,將他們的那份鬆弛毫無顧忌地發散出來。走近了,就聞到各種各樣的飲食香味兒,羊雜碎湯,牛肉面,瓦罐雞,烤魚,蒸菜,炒粉……,僅衹嗅一嗅就讓人覺得豐富,覺得滿足。這裏沒有大酒店那種觥籌交錯燈火輝煌的氣勢,一傢一傢小飯鋪的燈光是溫馨的,身份各異的人們就那麽擠擠湊湊地挨坐着,別有一種隨意和親切。
  這場合這氣氛,使他們倆很快就融了進去。在一張小白木桌上,兩人差不多頭挨着頭,熱乎乎地吃着。他們放鬆了,他們隨意了,
  “柳琛,我剛纔在後門那兒等你,看到你一出來就四下張望,好象在找什麽人。”蘇沃野說。
  柳琛的眼睛閃了一下,卻沒有說話。
  “你是在等我吧?你怎麽會知道我要來?”蘇沃野索性抖開。
  “我怎麽會不知道,”柳琛開心地笑着,“演出的時候,我看到你了,你就在樂池邊上站着呀。”
  “唔,是,是。我隨便到那兒站站,那兒近,那兒看得清楚。”蘇沃野好象被人抓住了手,神情顯得有點兒狼狽。
  “不是第一次了吧?”柳琛忍不住格格地笑出了聲,“其實呀,我早就發現你場場不拉啦。每回你都站在那兒,你說是不是?”“嘿嘿,是,是。”蘇沃野有點兒尷尬地陪着笑,心裏卻是暖暖的。哦,原來柳琛早就留意了……
  柳琛的手就放在小木桌上,那是一個近在咫尺的誘惑。
  “你看什麽呢?”柳琛問。
  “唔,我看你的指甲。”蘇沃野用手指在白木桌上輕輕彈着,“在舞臺上,它們看上去又長,又細,還閃着光。”
  “哦,你看吧,它們就在這兒。”
  柳琛打開手袋,把那副撥弦用的假甲拿了出來。蘇沃野接了,將它們放進指掌間把玩。他用手指拈着,拈着,指肚上竟然有了讓人心動的感覺,那情形真是妙不可言。
  ……
  客廳那邊傳來的全是假指甲在金屬弦上颳擦而發出來的聲音。
  單調,枯燥,讓人難以忍受。仿佛木製的琴身發出的悅耳的共鳴聲被莫名其妙地過濾掉了,剩下的衹是噪音。
  “啊啊――”蘇沃野下意識地張大了嘴,這是他兒時放鞭炮學會的方法,據說這樣能使進入耳朵的聲音減弱。
  下意識地做了這個動作,蘇沃野自己也笑了。他自嘲地想,當初覺得琵琶聲是天籟呢,現在天籟到哪裏去了?或許,天籟聽多了,也衹不過是平常的風聲罷了.
  過了九點半鐘的時候,蘇沃野有點兒耐不住了。今天是周末,他們夫妻的那項任務照例要在周末晚上來完成。總得有一些前期準備吧,整一整啊洗一洗啊,上床的時候就到十點多了……
  現在就有點兒犯睏。
  況且明天一大早,還要和汽車休閑俱樂部的朋友們一起去櫻桃溝。
  於是,蘇沃野來到了客廳。
  “練得怎麽樣,差不多了吧?”他把手腕擡起來,仿佛不經意地看了看手錶。
  “快了,快了。跟傢長們說好了,今天給孩子們加了半堂課。”柳琛解釋道。
  “哦,我說呢,怎麽到現在還沒有下課。”蘇沃野苦笑了一下。
  果然,沒過多久,來接孩子的傢長們就陸續登門了。先來的是一位望女成鳳的爸爸,他很客氣地進來,嚮蘇沃野讓煙。蘇沃野很禮貌地請人落座,然後倒茶,然後是陪聊。再來的是一位胖媽媽,說是不進去了吧,就在外面等着。哪兒能呢,哪兒能呢,當然請進,請坐。
  第三位來的是……
  柳琛終於結束了。
  再見,再見。走好,走好。
  孩子們傢長們地彬彬有禮地告辭,蘇沃野陪着柳琛彬彬有禮地相送。夫妻倆再回到客廳坐下時,蘇沃野嘆口氣,忽然說了一句,“其實呢,你用不着這麽麻煩,這麽辛苦。”
  “怎麽了?”柳琛挑了挑眉毛,把端在嘴邊的茶杯放下來。
  “你就是不辦班,不在傢裏教這些學生,我也能養住你了。”蘇沃野的這句話脫口而出,柳琛就“砰”地一聲把茶杯頓在茶几上,然後轉身就走。
  自尊心是綳着一層薄皮的氣球,不經意地一戳,就會傷了它。是的,蘇沃野說的沒錯,柳琛即使什麽也不做,蘇沃野也能養住她,養住這個傢。可是對於柳琛來說,教孩子們彈琵琶已經成了一種精神寄托,成了一種生存方式。除此之外,她還能幹什麽?
  市歌舞團前幾年就已解散了,柳琛被安排到文化宮做“群衆文化”。她再也沒有機會登臺演奏琵琶,有一點點薪水每月可以拿,有一個房間一把椅子可以每天坐下來喝茶水,那就是她生活的內容。
  在失重般的空虛中,柳琛想到了辦學習班教授琵琶。她在文化宮辦,她在傢裏辦,她甚至跑到下面的縣、區、鎮,去給那些琵琶愛好者授課。唯有如此,柳琛才能從喜歡這種樂器的人們那裏找回一點知音的感覺,找回一點自己存在的理由。
  望着妻子的背影,蘇沃野有些沮喪,有些歉然。他並不是有意要說那句話的,他並非有意要傷害柳琛。怎麽辦?或許應該去撫慰撫慰,做一些輓回。然而,這念頭也僅衹是想想罷了,他甚至提不起勁兒去說那幾句話。
  唉,氣就氣吧,反正會消的。再鼓的蛤蟆肚子,也會軟下來。
  蘇沃野就那麽在大沙發上靠着,耳朵卻聽着臥室裏的動靜。好一會兒了,還是無聲無息的,沒有腳步聲,仿佛臥室裏根本就沒有人。
  或許,妻子也象他一樣懶洋洋地在床上躺着吧?
  再看看表,確實不早了。
  “琛,該洗澡了吧?”用的是很委婉的語氣。
  臥室裏邊答話了,語氣和蘇沃野一樣的委婉。“你先洗,你洗得快。”
  委婉是教養,委婉不等於不生氣。但是那一個“快”字,讓蘇沃野明白,柳琛心裏是知道今天夫妻間有任務的。
  “也好,我就先洗了。”蘇沃野若無其事地提高嗓子說,那聲音聽上去很開朗,他想讓妻子聽了之後覺得他並沒有把方纔那點兒不悅放在心上。
  進了衛生間,還沒有來得及打開淋浴,蘇沃野忽然有了便意。糟糕,有時候事到臨頭,肚子也曾泄過。好漢難頂三泡稀,一拉稀屎,人就軟了。蘇沃野的腸胃弱,稍微不幹淨一點兒,就鬧肚。沒錯沒錯,肯定是因為晚飯時的那點兒剩菜沒有熱透。
  蘇沃野就在座便器上落了座。
  蘇沃野拉起肚子就纏纏綿綿,意猶未盡,於是他便捧了一本汽車雜志看。福特蒙迪歐,四缸十六氣門鋁合金發動機,旅程計算機,七喇叭六碟CD,雙開啓模式大型天窗……,蘇沃野在速度馬力威猛豪華這些時尚的激情裏徜徉了一陣之後,便合上雙目,休息了一下眼睛。
  等他再度睜開眼睛擡起頭,這纔留意到洗臉池那邊挂着的幾個胸罩和底褲。經年纍月,洗臉池邊的那些白瓷墻片已經泛起了可疑的黃斑,胸罩和底褲在那些黃斑的襯托下顯得陰暗顯得陳舊,還有一種粘結般的潮濕感。
  蘇沃野自嘲地笑了笑,唉,真是時過境遷啊,回想當初第一次見到它們,那情形簡直有點兒驚心動魄。
  那是蘇沃野第一回走進柳琛父母傢的衛生間。那個衛生間雖然挺大,但是卻又舊又暗,人鑽進去,那感覺就象鑽進了一孔窯洞。那是窯洞裏的陽光?那是窯洞裏的彩虹?那是――
  就在蘇沃野進來之前,柳琛剛剛洗完淋浴。她的胸罩,她的底褲也順手洗了,就搭在洗臉池旁邊的一條細繩子上。露水盈盈,嬌嫩欲滴,胸罩和底褲都是紫色的鬱金香,在幽𠔌中秘密地開放。那秘密是從不示人的,蘇沃野是一個偶然的闖入者。
  僅僅看到那秘密,蘇沃野就已經衝動起來。他伸出手,去觸摸那秘密。那秘密是熾熱的,讓他的手上生出了燒灼感。嘩嘩啦啦的,淋浴的水也未能將那燒灼感衝掉。那燒灼感剌激着他,誘惑着他,不知不覺之中,他竟將那秘密試着穿戴在他自己的身上。
  於是,他整個人都燒灼了起來。
  柳琛的父親在一個不大不小的機關,有着一個不高不低的職位。天熱了,藉着開會的機會,柳琛的父親帶着她的母親到山上去避暑,這處房子就成了蘇沃野和柳琛的樂園。
  蘇沃野裹着不久之後就要做嶽父的那個男人的睡衣,趿着那個男人的拖鞋,鑽進了柳琛的房間裏。柳琛在她的單人床上躺着,用乳白色的白毛巾被掩着她身體的秘密。那秘密吸引着蘇沃野,他急不可耐地挨了上去。
  當他伸手要揭開毛巾被的時候,柳琛卻緊緊地壓按着,護衛着。“不不不,不要――”
  片刻之後,蘇沃野纔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她允許他鑽進來,但是卻不允許他看。這樣蘇沃野就衹能用皮膚來觸及那個秘密了。肩是瘦削的光滑的,臂肘膩如細瓷。脊背是打磨過的大理石桌面,挨上去涼沁沁的,令人神怡。圓鼓鼓的臀就象緩緩升起的丘陵,演繹着起落有緻的情趣。乳房卻出人意料之外得小,猶如青桃一般堅硬。探到平坦的小腹了,那是綳緊了的一塊絲綢,靜靜地等待着被人描花剌綉……
  就這樣,柳琛的胴體在蘇沃野的撫觸中一點一點地聚集成形。
  她允許蘇沃野進入了,允許他用身體那個膨出的部份去探知她那個部位的秘密,但卻仍舊不允許他看。
  他們一起涌動,他們一起歌吟,他們一起攀上頂峰,氣喘籲籲地體味着那極頂的無限風光。
  蘇沃野忽然興起,一下子揭掉了掩在他們身上的毛巾被。
  這一次,柳琛沒有阻止,衹是側轉身體,更緊更親地摟住了他。蘇沃野委婉地,堅决地掙脫出來,他取得了適意的視角,調好了焦距之後,就一遍又一遍地掃描起他的對象。
  至此,所有的過程都已歷練,所有的秘密都已揭穿。
  其實,男人不過都是些尋幽探勝者罷了。男人要探尋的衹是女人的秘密和仍舊秘密着的女人。當他們將曾經心儀的一處園林的角角落落都已轉遍,再要讓他們一次次地遊覽,他們就會覺得索然無味。
  ……
  此刻,蘇沃野在座便器上將肚子排空,那些嘈雜和扯墜消失了,然而身體卻感覺到一種莫名的空虛。他晃晃悠悠地走過去,在蓮蓬頭下開始淋浴。流下來的水衝在他的腦袋和肩背上,然後嚮四下裏濺開,他不由自主地嚮那邊繩子上的乳罩和底褲看了看。他看不清楚水花是是否濺到了那裏,但是在他的感覺中,它們是變得更濕更粘了。
  淋浴已畢,蘇沃野擦幹身子,套上了毛巾睡衣。從衛生間走出來的時候,他的手裏拈着那乳罩和底褲。
  “琛,我完了,你快洗。”
  “哎。”
  柳琛趿着拖鞋過來,一眼就看到了蘇沃野拈在手裏的東西。
  “你幹什麽?”
  “得曬出去。我說過多少次了,得挂到陽臺上曬,紫外綫,消毒。”蘇沃野皺皺眉,將那些東西上上下下地掂了掂。
  柳琛瞪起了眼睛,“你別管我的事兒好不好!”她叫着,一把將它們奪回來。
  蘇沃野看到柳琛的臉紅了。
  “唉呀,還不是對你好。有什麽不能曬的,真是――”蘇沃野這句話仿佛是在嚮妻子解釋。蘇沃野意識到方纔他的表情、語氣和動作都有意無意地表露出了對妻子的一點兒嫌惡。
  柳琛沒有睬他,柳琛拿着她的秘密徑直嚮衛生間走去。
  躺在薄被裏,蘇沃野隱隱地有些可憐妻子。或許,妻子自己還在那裏羞澀着、秘密着,然而那點兒秘密對蘇沃野來說已經完全沒有什麽吸引力可言。
  拖鞋聲踏拉踏拉地又從衛生間那邊響過來,柳琛穿着浴衣回到了臥室。
  “我給你說過多少次了,一拉出屎來,就衝水。中間衝一次,完了再衝。”柳琛站在床邊,居高臨下地望着他。
  “我,衝了。”蘇沃野辯解着。當然當然,他總是記不起來,那樣太麻煩。
  “衝了?衝了就不會有那麽大的味兒。”柳琛沒好氣地說着,她脫下浴衣,穿上了一件套頭衫。
  “怎麽,你不洗了?”
  “不能洗了。我想起來了,我得去母親那兒。”
  “……”蘇沃野無話。
  柳琛一邊穿着厚長裙,一邊解釋說,“吃晚飯以前,慧慧從媽媽那兒打電話回來,想買一個計算器。我聽她的嗓子不清亮,別是扁桃腺發炎了。”
  蘇沃野心裏格登了一下。女兒慧慧在姥姥那邊上小學,孩子體質不大好,扁桃腺一發炎,就高燒。
  “讓她吃藥啊,快吃藥。”
  “吃藥?如果嗓子沒紅呢。”
  “讓姥姥看看嘛。”
  “姥姥眼神不好,能看清楚嘛。”
  柳琛已經把外衣穿好,在收拾她的手袋。
  “唔,你現在去?”蘇沃野從被窩裏半坐起來,望着妻子。
  “慧慧吃青黴素V鉀片最見效,我記得那邊藥也沒有了。”柳琛把藥盒拿在手裏,晃了晃。
  “我開車送你吧?”
  “用不着,我自己開。”柳琛淡淡一笑說,“你睡吧,你先睡。”
  聽到大門“砰”地響,聽到外面汽車的發動聲,蘇沃野倚在床頭上回想妻子剛纔的表情。她看上去是若無其事的,然而蘇沃野能夠感覺到她分明也在回避什麽。
  她說是“你先睡”,這是什麽意思?自己到底睡還是不睡呢?――
  蘇沃野下意識地計算着時間,開車到慧慧的姥姥傢也就是二十分鐘吧,來回不到一個小時。回來再行夫妻之事,雖然晚了,也還湊合。
  如果妻子趕回來,自己卻已經睡着了,那樣還是不太好吧?
  想到這裏,蘇沃野起身,給自己倒了一杯濃茶。就着床頭燈,他心不在焉地翻着《汽車快報》。
  兩份報紙沒翻完,電話響了。
  “喂,我已經到了。”是柳琛。
  “慧慧怎麽樣?”
  “還好。孩子要給你說句話。”
  電話那邊雜亂地響了一陣,然後傳來女兒的聲音。
  “爸爸,我要媽媽今天晚上在這兒陪陪我。”
  “唔,好吧。”
  “爸爸,晚安。”
  “晚安。哎,你把電話給媽媽。”
  那邊再次傳來柳琛的聲音時,蘇沃野說,“喂,我明天一早就得開車走啊。”
  “幾點鐘?”
  “七點。”
  “沒問題,我六點半就到傢了。”
  和妻子女兒通完電話,蘇沃野熄了床頭燈,身子一縮,滑進了被窩裏。他深深地打了個哈欠,覺得整個身心都被倦怠攫住了。然而,下體的那個東西隱隱地在醒着,嚮他訴說着一種沒有得到釋放的緊張感。
  蘇沃野這纔想起來.上個周未他們夫妻也沒有行動。原因嘛,是他自己說牙疼,不舒服。
  怎麽回事?不做又想做,想做卻又懶得做,這也是一種“亞健康”吧。
第二章(熟透的深春)
  這個城市醒得早,清晨六點多鐘街道上就有了許多晨練的人,到了七點以後,上學的孩子們和上班的人群車群便涌了出來,那情形就象破裂的高壓水管溢出了水。羅雅麗是在七點一刻鐘的時候,開着她那輛富康車經過市第八中學門口的。校門前的馬路上幾乎全是騎自行車的孩子,羅雅麗換了二檔,減了車速慢慢地走。忽然,一個戴着棒球帽的男孩子踩着跑車從羅雅麗的車前橫過,羅雅麗急忙踏下了剎車。
  “咚”那聲音響起來,羅雅麗還以為是汽車撞住了那男孩子。她驚慌地看過去,衹見那男孩子的自行車已經跳到了人行道上,一張大娃娃臉兒扭過來,嚮她出了個怪像。
  片刻之後,羅雅麗纔意識到,是後面有車撞了自己。
  她趕快下車去看。
  一輛黑色的桑塔納追尾了,前保險杠歪着,似乎隨時都可能掉下來。富康車呢,右尾燈碎了一塊,像是挺漂亮的裙子,被人戳了洞。
  穿著黑皮夾剋的男人倚在桑塔納車前,燃着了一根煙。
  “哎喲,瞧你把我車撞的!”羅雅麗心疼地撫着車燈。
  “你會不會開車呀?走着走着,停什麽。”男人的嗓門比她還高。
  羅雅麗楞了一下。雖然這男人是在鬍攪蠻纏,可是他說得不錯,羅雅麗拿到駕照不過四個月。
  “你說怎麽辦吧?”羅雅麗委屈地說。
  “你說怎麽辦?”
  ……
  他們僵在那裏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羅雅麗本想打電話請交通警察來的,可是她看了看手錶,便改口說,“算了,咱們各修各的車吧。”
  那男人一笑,甩掉煙捲,鑽回了汽車裏。
  等到羅雅麗把車開到“時尚人汽車俱樂部”的停車場,聚在那裏的車隊已經準備出發了。要出行的車隊算上羅雅麗這輛富康,一共十二輛車。羅雅麗是其中唯一的女車手,而且是獨自出行的。她的車剛一停穩,就有一個高高大大的男子走了過來。
  那男子用腳在輪胎上踢了踢,又仔細察看了一下輪胎花紋說,“左前輪的胎壓差了一點,等會兒到那邊充充氣。”
  “嗯。”
  “其實,這輪胎已經老化,而且磨損得厲害,是不是該換了?”
  羅雅麗點點頭。
  那男人又轉到了車後面。他一眼就看到破碎了的右尾燈,於是彎下腰,用手指在破碎處撫了又撫。他的嘴裏輕輕地噓着氣,眉毛還微微地顫了顫。那動作和表情就象體貼的父母心疼地撫摸着受傷的孩子。
  羅雅麗的心不由得為之一動。
  “是纔碰的吧?”那男子問。
  “哎。是別人碰的我,”不知道為什麽,羅雅麗心裏生出了要訴說的願望,“一個騎車的孩子忽然橫過馬路,我趕緊踩剎車,後面的車就追了尾……”
  羅雅麗不住地念叨着,那男子臉上已經帶着寬容和理解的微笑,伸手拉開了駕駛室的門。他的目光在儀表盤上約略地瀏覽之後,眉毛嚮上挑了挑,說道:“喲,十一萬公裏,是個老司機呀?”
  “不,車是老車,人是新手。”
  脫口說出這句話,羅雅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面前這個陌生男人,頗具親和力,不知不覺中,就讓人産生了信賴感。
  兩人正談着,汽車俱樂部的頭頭走了過來,“羅女士,這位是咱們臨時車隊的蘇隊副,你們倆殿後,就由他照料你了。”
  “認識一下,蘇沃野。”那男人將手伸過來。
  那手寬大而溫厚,被這男人握着,恍惚中羅雅麗覺得兩人似乎已經相識了很久。
  這個休息日,汽車俱樂部的出遊目的地是吳候縣的櫻桃溝。從市郊的環城快速路轉上京深高速路,然後拐進吳候縣城。再折往櫻桃溝,就要走山區公路了。一百多公裏的路程,算不上遠,但是路況多變,並不簡單。
  羅雅麗那四個月的駕齡幾乎都是市區內的計數,最高紀錄也就是在環城快速道上跑過罷了。她加入俱樂部跟着出來,除了散心之外,就是想要練練車。
  十二輛品牌各異的汽車排做長蛇陣,逶迤地駛出市區。上了環城快速路,長蛇忽然靈動起來,遊走如飛。羅雅麗瞄一眼車速表,過了九十,方向盤格外活了,車體像是浮在了水上。前面那輛車的尾號漸漸模糊,車隊還在加速。羅雅麗咬咬牙,把油門再踏下一些,手心就濕了,仿佛那些汗是隨着踏下的油門沁出來的。
  忽然覺得心虛,忽然覺得孤單。
  看看後視鏡,蘇沃野的那輛皓白MPV車仿佛就貼在上面,羅雅麗這纔舒口氣。那男人幹練的身影就在眼前閃着,方向盤也變得沉穩起來,宛如上面多了那雙寬大而溫厚的手。
  不要緊,那人跟在後面呢。羅雅麗心裏笑着。
  這局面沒有持續多久,車隊上了京深高速,蘇沃野很快就覺得力不從心了。戰戰兢兢地看着車速表過了一百,富康車操控起來像是要脫繮。還要火上澆油呢,後面又是喇叭叫,又是大燈閃,一輛貨櫃車風馳電掣地從旁邊超過來。不由自主地打一把方向,車頭忽地偏斜,像是直衝着護欄而去。手急眼快地再一把打回,車體就搖頭擺尾地耍了一個竜。
  超出的那輛貨櫃車若無其事地在前面消失了。
  消失的還有整個俱樂部車隊。
  羅雅麗已經渾身汗津津的了,她瞭解自己,她沒有能力追趕上去。後視鏡裏又是短促的大燈閃光,車後又是短促的喇叭響,她看到是蘇沃野那輛皓白在加速。
  哦,他也要超車走了,羅雅麗在心裏苦笑。
  “笛笛――,”皓白在旁邊的車道上親熱地叫着,它和富康車並駕齊驅了。
  皓白的車窗是打下來的,蘇沃野側過臉嚮她微微頷首。
  “別管我,你走吧。”羅雅麗說。
  “不,我是想跟你說句話。”男人從容不迫的神情,讓羅雅麗覺得心穩。
  “嗯。”羅雅麗抿抿嘴。兩輛汽車並排而行,羅雅麗覺得這情形很像是兩個人肩並肩地在散步。
  “你開得不錯。”男人說。
  “別笑話我,我說過,我是新手。”
  “後面超車的時候,別緊張。你衹管走你的車道好了,不要着急忙慌地打方向避讓。”
  “哎。”羅雅麗象個聽話的孩子,聲音竟也變得稚起來,“可是,車隊已經走遠了呀。”
  “沒關係,咱們倆就是一個車隊嘛。放心,我就在後面跟着你。”
  說完這些,皓白放慢車速,又落在了後面。它猶如一個忠實的衛士,不遠不近地追隨着羅雅麗。
  對呀,我們倆就是個小車隊呢……,羅雅麗用那人的話安慰着自己,她漸漸變得從容起來,車速也在不知不覺中加快。
  吳候縣城是整個車隊小憩的休整點,他們倆在那裏與大隊匯齊了。車手們從汽車裏鑽出來,輕鬆輕鬆方便方便,喝喝水吃點兒東西,然後再接續下面的行程。蘇沃野一下車,就用手勢嚮羅雅麗做了個表示勝利的“V”字。羅雅麗嚮他會心地笑了笑,然後打開後備箱,打算拿一罐可樂送給這位一路陪伴她的男士。
  望着後備箱,羅雅麗變得目瞪口呆。今天早晨放進去的旅行袋,居然無影無蹤!稍稍靜下心,就想到清晨追尾撞車時的情形。圍觀的人又多又亂,她衹顧與追尾車的車主爭論了,想必有人趁機做了手腳。
  那旅行袋裏裝的都是她為出遊備下的食品和雜物,雖然不值什麽錢,可是如此一來她的出行就變得不那麽方便了。羅雅麗關了後備箱,正呆呆地靠在車身上,忽然聽到蘇沃野在旁邊喊,“哎,小羅,來瓶水。”羅雅麗擡起頭,看到蘇沃野手裏拿着一瓶礦泉水,擺出了要投擲的樣子。羅雅麗擺擺手,說了句,“謝謝,別,──”話音未落,那礦泉水瓶已經擲出,羅雅麗衹能接了。
  又癢又燥的嗓子被礦泉水潤着,讓人覺得很愜意。羅雅麗一邊喝着水,一邊暗暗地想,這男人是猜到什麽了嗎?那這男人真聰明。這男人是發現什麽了嗎?那這男人真體貼……
  從縣城到櫻桃溝,是普通的山區公路,車隊的行進速度不快。走着走着,窗外的樹影就越來越濃了。重重疊疊的山峰將車隊引入一層一層的深邃和一重一重的幽靜之中,驀然間峰回路轉,車隊猶如跌落的溪流一般嚮夾峙的兩山之間奔去,於是他們就進入了一條蜿蜒的𠔌溝。
  那𠔌溝是櫻桃的世界,象出岫的雲霧一般漫掩着整個𠔌溝的是密密的櫻桃樹。緑色的翡翠之上綴滿了紫紅色的瑪瑙,望上去真讓人賞心悅目。屋角隱隱約約地從漫無邊際的翡翠和瑪瑙中浮出來,那就是村落了。
  近年來村民們也有了“旅遊資源”的意識,每位遊客交二十元錢,就可以到他們種的櫻桃樹上采摘櫻桃果兒。摘下的櫻桃儘管吃,衹是不許帶走罷了。遊客到櫻桃溝來,本意並不在吃,采着玩着纔是他們要尋找的樂趣。
  櫻桃樹不高,挂滿果實的樹枝彎垂着,衹需踮起腳就能采到。俱樂部來的這群人說說笑笑,各自尋着適意的去處,漸漸地散開了。羅雅麗不是個愛紮堆的女人,她手裏拎着發給她的那個小簍,獨自嚮着一片清靜,悠悠然然地走。
  熟透了的櫻桃,熟透了的深春。深深地吸口氣,就覺得那空氣宛如釀透了的果酒一般醉人。人也是熟透了的,似乎有一種濃郁要發散,似乎象熟果一樣要綻開。羅雅麗就那樣醺醺然地踱着,時不時地隨手摘下幾顆紅櫻桃放在嘴裏。
  走着走着,看着看着,羅雅麗忽然停了下來。她懵懵懂懂地覺得自己是要找什麽,看什麽。羅雅麗下意識地回過頭,於是她就看到了散在幾棵樹下的人影裏,有那個高高大大的男子。
  那男子似乎有意無意地也在嚮她這邊張望。
  羅雅麗怔了怔,把頭一低,旋即踱嚮樹影的更深更隱處。
  人聲和笑聲遠了,衹有一株枝葉葳蕤的大櫻桃樹伴着她。於是發現她自己並非真的是在尋找幽靜,眼下人在靜處,卻又感到淡淡的寂寞了。
  鳥兒飛來了,落在枝頭上,偏着臉兒嚮人看。花俏的羽毛望上去油油亮亮的,光光整整的,猶如剛剛梳洗罷的小婦人。鳥兒玲瓏得很,乖巧得很,她可可地一啄,就將晶瑩剔透的櫻桃叼在了嘴裏。
  羅雅麗呆呆地望着,心中象融了似的,驀然一動。
  深春的這顆心也象鳥一樣,想啄什麽呢。
  她留神諦聽,沒有樹枝的搖動聲,沒有簌簌的腳步聲,沒有什麽人跟過來。
  心裏居然有些失望。
  然後是自嘲,瞧瞧,幹什麽呀?本來就是獨自出行,要圖個清靜自在,幹嘛想這想那的……
  自嘲了一番之後,目光就無意識地落在面前那棵矮矮壯壯的大櫻桃樹上。順着樹幹望上去,看到了那些象多頭的岔路一樣嚮上伸展的樹枝,她伸手一攀,就將自己懸了起來。她穿着牛仔褲休閑鞋,爬上這棵樹並不覺得特別吃力。人象鳥一樣上了樹枝,就發現樹上是另一番天地。衆多的樹葉圍攏過來,沙沙啦啦地絮語着,和她親熱。櫻桃就在嘴邊,嚮她做着送上門來的奉獻。
  取了新的立腳點,就有了新的高度和新的視角。象鳥一樣居高臨下地張望,於是輕易地看到了那個男子。那人慢慢地走着,把個腦袋轉來轉去地四下望着,顯然並非在矚意樹上的櫻桃。
  羅雅麗再度自嘲地笑了笑,哦,莫非爬到樹上,又是為了找他麽?
  此時,蘇沃野已經走到了樹下。他躊躇地停下來,疑惑地想,咦,方纔明明看到那女人到這邊來了,怎麽倏忽之間就不見了?
  有什麽東西在頭髮上輕輕砸了一下,是個紅櫻桃。
  “嘻嘻嘻……”
  仰起頭,就看到了櫻桃一樣的小嘴兒和緑葉一般濃郁的笑容。
  “喲,你怎麽到樹上了?”蘇沃野說。
  “長得越高的地方,櫻桃越好吃呀。”羅雅麗信口回答。
  “是嗎?”
  “不信,你嘗嘗。”羅雅麗摘下一串櫻桃,拋下去。
  蘇沃野忙不迭地接穩了。
  “唔,是好吃。”蘇沃野嘖着嘴,他把手拍了拍,“再來一串兒。”
  “給,接好了。”
  蘇沃野又一次接在手裏,他笑着說,“我提個建議,咱們倆合資經營吧。”
  “怎麽合資,怎麽經營呀?”
  “你在樹上采,我在樹下接。采下的櫻桃嘛,都是合資公司的。”
  “好,合同有效。”
  羅雅麗明白,他是不想從這兒離開了,他想和她一起玩兒。羅雅麗呢,當然當然,她並不反對和這樣一個有趣兒的男人消磨消磨時間。
  “喂,註意啦,我發的這批貨是質量最好的産品啊。”羅雅麗挑選了一串最大最紅的櫻桃,輕輕地丟下去。
  那串熟透的櫻桃在空中忽然散開,天女散花般地落在蘇沃野的臉上。
  “哈哈哈――”羅雅麗笑得前仰後合。
  “喂喂喂,掉下來了,掉下來了。”蘇沃野逗着她。
  怪了,讓他這麽一說,羅雅麗還真的在樹上搖晃起來。她“哎呀哎呀”地嚷着,好不容易纔站穩。
  ……
  就這樣,他們倆玩得很開心。
  上樹的時候,沒覺得吃力。下樹的時候,羅雅麗纔發現有點兒為難。她不想抱着樹幹往下滑,她擔心那樣會劃傷她的衣褲。她衹好手拉樹枝,腳蹬樹幹,一點一點地往下落。可是腳一滑,她懸空了。
  “哎喲哎喲!”她支持不住,鬆脫了手。
  她沒有摔倒在地上,一雙圍墻般的臂膀圈住了她。那懷抱溫暖而又穩固,讓人綿軟,讓人生出偎依的渴望。羅雅麗睜開眼睛,她看到一張近得有點兒變形的臉,下巴上颳過的鬍子茬兒青茸茸的,猶如質地上佳的毛料。眼珠亮晶晶的,有許多閃爍不定的光點……
  幾乎是在同時,他們彼此離開了對方,各自站定。
  “謝謝。”羅雅麗低着頭說。
  “沒什麽。”
  羅雅麗就那麽低着頭往回走,蘇沃野默默地在後面跟着。
  已經到了用午餐的時間,有些人聚圍着,有的人靜靜地獨處,享用着他們帶來的食品。羅雅麗回到了她的富康車上,閉起眼睛打盹兒。應該可以頂過去的,吃了不少櫻桃,這頓午餐就免了吧。
  “篤篤篤……”有人敲着車窗玻璃。羅雅麗睜開眼睛,看到蘇沃野在車外望着她。
  “什麽事兒?”羅雅麗搖下車窗玻璃。
  “能請你喝一杯嗎?”蘇沃野笑吟吟地揚起手裏的幹紅葡萄酒瓶。
  “謝謝,很高興。”
  羅雅麗在蘇沃野那兒享用的當然不衹是一杯葡萄酒,那簡直是一頓豐盛的大餐。
  面包、火腿、奶油、果醬……這些自不必說,最讓羅雅麗驚奇的是蘇沃野居然從他那輛本田MPV車裏拿出了一個底道的燒烤架和燒烤盤,特製的燒烤用炭也已備好,用打火機一點,很快就燃起來,沒有氣味兒也沒有煙。
  休閑車的後備箱裏還放着一個白色的冷藏箱,羊肉串、肥牛、海蠃肉、魷魚捲、大蝦、小昌魚、切蟹、生菜……真是應有盡有了。
  羅雅麗衹要在傢,差不多總是由她下廚。可是這一回卻衹需吃現成就行了。羅雅麗看着面前這個男人靈巧地擺弄着那些吃食,不知不覺地就將“看”變成了欣賞。羊肉串是直接放在燒烤架上烤熟的,蘇沃野雙手拿着十幾條肉串,不停地在紅火炭上翻轉,輕輕地地將它們在烤架上彈拍着。那頗富彈性的動作,有一種內在的節奏和韻律,望上去好象是在敲打着洋琴。撒????撒孜然粉撒辣椒粉……,那程序完成得揮灑自如酣暢淋漓。
  海蠃肉魷魚捲之類的海鮮用的是燒烤盤。燒烤盤熱了,衹見他把右手高高地一揚,就有細綫般的素油從小瓶裏流出來,隨後就把要吃的海鮮一樣一樣地擺放上去,那動作那神情就象貪玩的孩子津津有味地擺着他的積木。他是用一柄專用的小木鏟在燒烤盤中翻動它們的,那情景看上去象是在“過傢傢”,象是在做遊戲。
  瞧瞧他為一趟出遊做的這些準備吧,瞧瞧他為一頓野餐玩的這些花樣吧,羅雅麗不能不心生感嘆:眼前這個男人可真會享受生活,眼前這個男人可真有情趣。
  兩個透明的高腳杯裏斟滿了琥珀色的美酒,各自端起來,彼此望着對方的眼睛。
  “哎,總得說句什麽吧?”蘇沃野笑着。
  “好吧,為了相識――”
  “好,‘相逢何必曾相識’――”
  碰了杯,就象碰了心一樣,彼此交談起來就變得無拘無束。於是蘇沃野知道了羅雅麗是做藥品銷售的,丈夫做的是工業品貿易。羅雅麗也知道了蘇沃野有個可愛的小女兒,太太呢,是個搞藝術的女人。
  蘇沃野興致勃勃,談笑風生,他很久都沒有這樣神旺了。變化似乎是從見到羅雅麗的那一刻開始的:黑色的富康車泊穩了,車裏走出一個白得耀眼奪目的女人。強烈的反差讓蘇沃野為之一震。
  這女人不是一般的白顔色,她有點兒象那種“皓白”。
  蘇沃野剛剛玩車的時候,開過朋友的一輛白色的“皇冠”。不小心,汽車的翼子板蹭掉了一條漆。蘇沃野搞來了各種各樣的白漆,想把擦蹭的痕跡抹掉。可是那些白漆塗上去,總是顯得發黃。後來還是專修店的維修工告訴他,這種車的白漆是由計算機將幾種不同的顔色按照特定的比例調製而成的,它叫做“皓白”。
  或許,這女人並不比柳琛漂亮,但是卻比柳琛更能引起蘇沃野的興趣。
  漂亮的柳琛是棕黃色的皮膚,蘇沃野娶了“漂亮”,但卻捨棄了“白”。
  或許,正是因為內心深處對“皓白”的存憾,蘇沃野纔買了這輛皓白色的本田。
  ……
  午後三點鐘,車隊離開了櫻桃溝。太陽居然有些毒了,天氣出奇得熱,縣城的那段瀝青路,似乎有些發軟。折上高速路的時候,羅雅麗把所有的車窗都打開,然後關掉了空調。她不想讓發動機有負擔,她想讓車跑得更輕鬆一些。這樣,蘇沃野或許就不會受她的拖纍,回傢太晚了。
  ──喲喲喲,居然會替他擔心了耶!想到這裏,羅雅麗忽然在心裏嘲笑起自己。她瞥了一眼後視鏡,那輛皓白色的MPV車猶如一張即時貼,牢牢地粘在上面。
  蘇沃野就在後面呢,她心裏安安穩穩地想。
  車隊提速的時候,她也提速。富康車又有了脫繮的感覺,但是她咬咬嘴唇,控製住了。瞧瞧車速表,一百一十五!沒問題,她不會被車隊拋下來了。
  有一種喜滋滋的感覺,很想與人分享。
  “笛,笛”她按響喇叭,似乎在說,看吶,你看看我開得多快!
  “笛,笛”後面的皓白車立刻也響了響喇叭,好象在回答,看到了,看到了,挺不錯。
  似乎開得更快了,似乎開得更穩了。情緒也隨着高漲起來,車載音響裏放了一首歌,嘴裏不由自主地跟着唱。
  “乓!──”,忽然傳來沉悶的炸響聲,聽上去有點兒象電影裏炮彈的配音。富康車搖搖晃晃地抖個不停,筆直的高速路一下子偏斜起來,似乎要折翻……
  這圖景也像是電影畫面呢。
  爆了輪胎的富康車蹭撞在高速路的混凝土護墻上,羅雅麗剎那間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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