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小说选集>> lǎo shè Lao She   zhōng guó China   xiàn dài zhōng guó   (1899niánèryuè3rì1966niánbāyuè24rì)
蛤藻集
  蛤藻集
  
  《蛤藻集》開明書店1936年11月初版。
  
  序
  老字號
  斷魂槍
  聽來的故事
  新時代的舊悲劇
  且說屋裏
  新韓穆烈德
  哀啓
  老捨作品集------序
  
  序
  收入此集的有六短篇,一中篇;都是在青島寫成的。取名“蛤藻”,無非見景生情:住在青島,看海很方便:潮退後,每攜小女到海邊上去;沙灘上有的是蛤殼與斷藻,便與她拾着玩。拾來的蛤殼很不少了,但是很少出奇的。至於海藻,更不便往傢中拿,往往是拾起來再送到水中去。記得在艾爾蘭海邊上同着一位朋友閑逛,走到一塊沙灘,沙子極細極多,名為天鵝絨灘。時近初秋,沙上有些斷藻,葉短有豆,很象聖誕節時用的Mistle-toe。據那個友人說,踩踩這種小豆是有益於腳的,所以我們便都赤足去踏,豆破有聲,怪覺有趣。在青島,我還沒遇上這樣的藻,於是和小女也就少了一種赤足的遊戲。
  設若以蛤及藻象徵此集,那就衹能說:出奇的蛤殼是不易拾着,而那有豆兒且有益於身體的藻也還沒能找到。眼高手低,作出來的東西總不能使自己滿意,一點不是謙虛。讀者若能不把它們拾起來再馬上送到水中去,象我與小女拾海藻那樣,而是象蛤殼似的好歹拿回傢去,加一番品評,便榮幸非常了!
  老捨序於青島。二十五年雙十節
老字號
  老捨作品集------老字號
  
  老字號
  錢掌櫃走後,辛德治——三合祥的大徒弟,現在很拿點事——好幾天沒正經吃飯。錢掌櫃是綢緞行公認的老手,正如三合樣是公認的老字號。辛德治是錢掌櫃手下教練出來的人。可是他並不專因私人的感情而這樣難過,也不是自己有什麽野心。他說不上來為什麽這樣怕,好象錢掌櫃帶走了一些永難恢復的東西。
  周掌櫃到任。辛德治明白了,他的恐怖不是虛的;“難過”幾乎要改成咒駡了。周掌櫃是個“野雞”,三合樣——多少年的老字號!——要滿街拉客了!辛德治的嘴撇得象個煮破了的餃子。老手,老字號,老規矩——都隨着錢掌櫃的走了,或者永遠不再回來。錢掌櫃,那樣正直,那樣規矩,把買賣作賠了。東傢不管別的,衹求年底下多分紅。
  多少年了,三合祥是永遠那麽官樣大氣:金匾黑字,緑裝修,黑櫃藍布圍子,大機凳(註:大機凳,大的方凳。)包着藍呢子套,茶几上永遠放着鮮花。多少年了,三合祥除了在燈節纔挂上四衹宮燈,垂着大紅穗子沒有任何不合規矩的胡闹八光。多少年了,三合祥沒打過價錢,抹過零兒,或是貼張廣告,或者減價半月;三合祥賣的是字號。多少年了,櫃上沒有吸煙捲的,沒有大聲說話的;有點響聲衹是老掌櫃的咕嚕水煙與咳嗽。
  這些,還有許許多多可寶貴的老氣度,老規矩,由周掌櫃一進門,辛德治看出來,全要完!周掌櫃的眼睛就不規矩,他不低着眼皮,而是滿世界掃,好象找賊呢。人傢錢掌櫃,老坐在大機凳上合着眼,可是哪個夥計出錯了口氣,他也曉得。
  果然,周掌櫃——來了還沒有兩天——要把三合祥改成蹦蹦戲(註:蹦蹦戲,北京以前對評劇的稱呼。)的棚子:門前紮起血絲鬍拉的一座彩牌,“大減價”每個字有五尺見方,兩盞煤氣燈,把人們照得臉上發緑。這還不夠,門口一檔子洋鼓洋號,從天亮吹到三更;四個徒弟,都戴上紅帽子,在門口,在馬路上,見人就給傳單。這還不夠,他派定兩個徒弟專管給客人送煙遞茶,哪怕是買半尺白布,也往後櫃讓,也遞香煙:大兵,清道夫,女招待,都燒着煙捲,把屋裏燒得象個佛堂。這還不夠,買一尺還饒上一尺,還贈送洋娃娃,夥計們還要和客人隨便說笑;客人要買的,假如櫃上沒有,不告訴人傢沒有,而拿出別種東西硬叫人傢看;買過十元錢的東西,還打發徒弟送了去,櫃上買了兩輛一走三歪的自行車!
  辛德治要找個地方哭一大場去!在櫃上十五六年了,沒想到過——更不用說見過了——三合祥會落到這步天地!怎麽見人呢?合街上有誰不敬重三合祥的?夥計們晚上出來,提着三合樣的大燈籠,連巡警們都另眼看待。那年兵變,三合祥雖然也被搶一空,可是沒象左右的鋪戶那樣連門板和“言無二價”的牌子都被摘了走——三合祥的金匾有種尊嚴!他到城裏已經二十來年了,其中的十五六年是在三合樣,三合樣是他第二家庭,他的說話、咳嗽與藍布大衫的樣式,全是三合祥給他的。他因三合祥、也為三合樣而驕傲。他給鋪子去索債,都被人請進去喝碗茶;三合樣雖是個買賣,可是和照顧主兒們似乎是朋友。錢掌櫃是常給照顧主兒行紅白人情的。三合祥是“君子之風”的買賣:門凳上常坐着附近最體面的人;遇到街上有熱鬧的時候,照顧主兒的女眷們到這裏嚮老掌櫃藉個座兒。這個光榮的歷史,是長在辛德治的心裏的。可是現在?
  辛德治也並不是不曉得,年頭是變了。拿三合祥的左右鋪戶說,多少傢已經把老規矩捨棄,而那些新開的更是提不得的,因為根本就沒有過規矩。他知道這個。可是因此他更愛三合樣,更替它驕傲。假如三合祥也下了橋,世界就沒了!哼,現在三合祥和別人傢一樣了,假如不是更壞!
  他最恨的是對門那傢正香村:掌櫃的踏拉着鞋,叼着煙捲,鑲着金門牙。老闆娘背着抱着,好象兜兒裏還帶着,幾個男女小孩,成天出來進去,進去出來,唧唧喳喳,不知喊些什麽。老闆和老闆娘吵架也在櫃上,打孩子,給孩子吃奶,也在櫃上。摸不清他們是作買賣呢,還是幹什麽玩呢,衹有老闆娘的胸口老在櫃前陳列着是件無可疑的事兒。那群夥計,不知是從哪兒找來的,全穿着破鞋,可是衣服多半是綢緞的。有的貼着太陽膏,有的頭髮梳得象漆構,有的戴着金絲眼鏡。再說那份兒厭氣:一年到頭老是大減價,老懸着煤氣燈,老轉動着留聲機。買過兩元錢的東西,老闆便親自讓客人吃塊酥糖;不吃,
  他能往人傢嘴裏送!什麽東西也沒有一定的價錢,洋錢也沒有一定的行市。辛德治永遠不正眼看“正香村”那三個字,也永不到那邊買點東西。他想不到世上會有這樣的買賣,而且和三合祥正對門!
  更奇怪的,正香村發財,而三合祥一天比一天衰微。他不明白這是什麽道理。難道買賣必定得不按着規矩作纔行嗎?果然如此,何必學徒呢?是個人就可以作生意了!不能是這樣,不能;三合祥到底是不會那樣的!誰知道竟自來了個周掌櫃,三合祥的與正香村的煤氣燈把街道照青了一大截,它們是一對兒!三合樣與正香村成了一對?!這莫非是作夢麽?不是夢,辛德治也得按着周掌櫃的辦法走。他得和客人瞎扯,他得讓人吸煙,他得把人誆到後櫃,他得拿着假貨當真貨賣,他得等客人爭競纔多放二寸,他得用手術量布——手指一捻就抽回來一塊!他不能受這個!
  可是多數的夥計似乎願意這麽作。有個女客進來,他們恨不能把她圍上,恨不能把全鋪子的東西都搬來給她瞧,等她買完——哪怕是買了二尺搪布——他們恨不能把她送回傢去。周掌櫃喜愛這個,他願意夥計們折跟頭、打把式,更好是能在空中飛。
  周掌櫃和正香村的老闆成了好朋友。有時候還湊上天成的人們打打“麻將”。天成也是本街上的綢緞店,開張也有四五年了,可是錢掌櫃就始終沒招呼過他們。天成故意和三合樣打對仗,並且吹出風來,非把三合祥頂趴下不可。錢掌櫃一聲也不出,衹偶爾說一句:咱們作的是字號。天成一年倒有三百六十五天是紀念日,大減價。現在天成的人們也過來打牌了。辛德治不能答理他們。他有點空閑,便坐在櫃裏發楞,面對着貨架子——原先架上的布匹都用白布包着,現在用整幅的通天扯地地作裝飾,看着都眼暈,那麽花紅柳緑的!三合祥已經完了,他心裏說。
  但是,過了一節,他不能不佩服周掌櫃了。節下報賬,雖然沒賺什麽,可是沒賠。周掌櫃笑着給大傢解釋:“你們得記住,這是我的頭一節呀!我還有好些沒施展出來的本事呢。還有一層,紮牌樓,賃煤氣燈……哪個不花錢呢?所以呀!”他到說上勁來的時節總這麽“所以呀”一下。“日後無須紮牌樓了,咱會用更新的,更省錢的辦法,那可就有了賺頭,所以呀!”辛德治看出來,錢掌櫃是回不來了;世界的確是變了。周掌櫃和天成、正香村的人們說得來,他們都是發財的。
  過了節,檢查日貨嚷嚷動了。周掌櫃瘋了似的上東洋貨。檢查隊已經出動,周掌櫃把東洋貨全擺在大面上,而且下了命令:“進來買主,先拿日本布;別處不敢賣,咱們正好作一批生意。看見鄉下人,明說這是東洋布,他們認這個;對城裏的人,說德國貨。”
  檢查隊到了。周掌櫃臉上要笑出幾個蝴蝶兒來,讓吸煙,讓喝茶。“三合樣,衝這三個字,不是賣東洋貨的地方,所以呀!諸位看吧!門口那些有德國布,也有土布;內櫃都是國貨綢緞,小號在南方有聯號,自辦自運。”
  大傢疑心那些花布。周掌櫃笑了:“張福來,把後邊剩下的那匹東洋布拿來。”
  布拿來了。他扯住檢查隊的隊長:“先生,不屈心,衹剩下這麽一匹東洋布,跟先生穿的這件大衫一樣的材料,所以呀!”他回過頭來,“福來,把這匹料子扔到街上去!”
  隊長看着自己的大衫,頭也沒擡,便走出去了。
  這批隨時可以變成德國貨、國貨、英國貨的日本布賺了一大筆錢。有識貨的人,當着周掌櫃的面,把布扔在地上,周掌櫃會笑着命令徒弟:“拿真正西洋貨去,難道就看不出先生是懂眼的人嗎?”然後對買主:“什麽人要什麽貨,白給你這個,你也不要,所以呀!”於是又作了一號買賣。客人臨走,好象怪捨不得周掌櫃。辛德治看透了,作買賣打算要賺錢的話,得會變戲法、說相聲。周掌櫃是個人物。可是辛德治不想再在這兒幹,他越佩服周掌櫃,心裏越難過。他的飯由脊梁骨下去。打算睡得安穩一些,他得離開這樣的三合祥。
  可是,沒等到他在別處找好位置,周掌櫃上天成領東去了。天成需要這樣的人,而周掌櫃也願意去,因為三合祥的老規矩太深了,仿佛是長了根,他不能充分施展他的才能。
  辛德治送出周掌櫃去,好象是送走了一塊心病。
  對於東傢們,辛德治以十五六年老夥計的資格,是可以說幾句話的,雖然不一定發生什麽效力。他知道哪些位東傢是更老派一些,他知道怎樣打動他們。他去給錢掌櫃運動,也托出錢掌櫃的老朋友們來幫忙。他不說錢掌櫃的一切都好,而是說錢與周二位各有所長,應當折中一下,不能死守舊法,也別改變的太過火。老字號是值得保存的,新辦法也得學着用。字號與利益兩顧着——他知道這必能打動了東傢們。
  他心裏,可是,另有個主意。錢掌櫃回來,一切就都回來,三合樣必定是“老”三合樣,要不然便什麽也不是。他想好了:減去煤氣燈、洋鼓洋號、廣告、傳單、煙捲;至必不得已的時候,還可以減人,大概可以省去一大筆開銷。況且,不出聲而賤賣,尺大而貨物地道。難道人們就都是傻子嗎?
  錢掌櫃果然回來了。街上衹剩了正香村的煤氣燈,三合祥恢復了昔日的肅靜,雖然因為歡迎錢掌櫃而懸挂上那四個宮燈,垂着大紅穗子。
  三合祥挂上宮燈那天,天成號門口放了兩衹駱駝,駱駝身上披滿了各色的緞條,駝峰上安着一明一滅的五彩電燈。駱駝的左右闢了抓彩部,一人一毛錢,湊足了十個人就開彩,一毛錢有得一匹摩登綢的希望。天成門外成了廟會,擠不動的人。真有笑嘻嘻夾走一匹摩登綢的嘛!
  三合祥的門凳上又罩上藍呢套,錢掌櫃眼皮也不擡,在那裏坐着。夥計們安靜地坐在櫃裏,有的輕輕撥弄算盤珠兒,有的徐緩地打着哈欠,辛德治口裏不說什麽,心中可是着急。半天兒能不進來一個買主。偶爾有人在外邊打一眼,似乎是要進來,可是看看金匾,往天成那邊走去。有時候已經進來,看了貨,因不打價錢,又空手走了。衹有幾位老主顧,時常來買點東西;可也有時候衹和錢掌櫃說會兒話,慨嘆着年月這樣窮,喝兩碗茶就走,什麽也不買。辛德治喜歡聽他們說話,這使他想起昔年的光景,可是他也曉得,昔年的光景,大概不會回來了;這條街衹有天成“是”個買賣!
  過了一節,三合樣非減人不可了。辛德治含着淚和錢掌櫃說:“我一人幹五個人的活,咱們不怕!”老掌櫃也說:“咱們不怕!”辛德治那晚睡得非常香甜,準備次日幹五個人的活。
  可是過了一年,三合祥倒給天成了。
首頁>> 文學>> 小说选集>> lǎo shè Lao She   zhōng guó China   xiàn dài zhōng guó   (1899niánèryuè3rì1966niánbāyuè24r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