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都市生活>> 老舍 Lao She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899年2月3日1966年8月24日)
文博士
  文博士
  
  《文博士》是老捨在1936年於青島寫成。發表於1936年10月至1937年7月《論語》第98期至第109期、第111期至第112期、第114期至第115期。連載時題為《選民》。香港作者書社1940年11有初版。
  
  《文博士》講的是留美博士文博士,是一個不學無術卻精於權術的文痞政客,他打着留美博士的洋招牌,招搖撞騙,巴結權貴,鑽營到名利雙收的“專員”肥缺。他雖然也愛錢,但深知要弄錢,就得做官。因此他信奉的人生哲學是“錢本位加官本位”的二位一體。老捨用戲謔嘲諷的犀利筆鋒,鞭撻了舊中國“儒林”中的醜類。
  
  《文博士》寫的是一個心術不正、懷有野心的留學美國後回國的哲學博士文志強。他回國之後,半年沒有找到滿意的工作,又不甘心當教員。經過觀察研究,他認為自己的不如意是由於沒有加入團體或黨係的緣故,决心“打進去”,一步步實現躋身上層社會的野心。這樣,他投奔了有錢有勢又有政治野心的焦委員。而焦委員給他指的路,便是去與富商聯姻,依靠他們的錢財嚮上爬。這樣,他被派往濟南去開創自己的“事業”。情節正是從這裏開始的。到了濟南,他找到了“齊魯文化協會”的唐先生,以唐先生作跳板,他進入了正在擇婿的富商楊傢。在楊傢,他忍受了難堪的屈辱與彆扭,陪着老太太、太太、小姐們打牌、抽大煙,並博取楊傢待字的六姑娘麗琳的歡心。而麗琳也正需要一個有“博士”頭銜的男人。文博士明知麗琳卑賤,還是假裝愛她,决心賣身給她,好讓她“帶來金錢和勢力”。果然,通過唐先生四處為他(其實是為了一起提拔自己的兒子)奔走、吹噓,最後又由麗琳的大姐夫商會會長盧平福嚮路過濟南的焦委員說項,他當上了“專門調查與削減過激思想和人物”的“明導會”的專員。一爬上這一位置,他便撕毀協議,一腳踢開了唐先生之子唐建華,背叛了曾給他很大幫助的唐先生,又耍威風辭退了文化協會所用的工友老楚,並且開始設法控製擺布上面的委員們,又挖空心思去排擠同在一處的其他團體,計劃着繼續嚮上鑽營。然而,小說到此就沒有下文了。
  從婚姻上說,文博士雖然獲得麗琳的青睞,但尚未成親:而且婚後他能否駕馭那個連唐先生都不敢娶作媳婦的嬌慣任性的麗琳還是個問題。從嚮上爬的“事業”上說,文博士不過做了個小小特務組織的“專員”,剛剛有了一個立足點,離他“打入社會的最上層去”的目標還遠着呢。從人際關係上說,他過河拆橋,首先撇開了幫他在濟南紮下根的唐先生,得罪了這個老練圓滑的地頭蛇式的人物;他去拜訪“明導會”的委員們,想去巴結他們,卻又在他們面前傲氣十足,被他們看得“清清楚楚”;他千方百計要想排斥在一處的其他團體,可是卻未弄清楚它們的靠山,觸惱有勢者在所難免……這些都說明:文博士雖然得意於一時,但危機四伏,睏難重重,“好戲”還在後頭呢!然而這麽多情節綫都未能展開,小說卻嘎然中止了。老捨當時便被譽為“當代小說傢中最會說故事,而懂得故事的人”②,是嚮來重視故事情節的生動和完整的。《文博士》情節中斷,故事有頭無尾,除了小說沒有寫完,是沒有別的解釋的。
  
  評價
  情節是性格的歷史。沒有生動豐富的情節,就無法塑造出復雜豐滿的人物。情節的不完整,也會影響形象的最後完成。《文博士》看來就是如此。這也說明了它衹是個“半成品”。
  《文博士》的主人公文博士,是中國封建主義與外國資本主義的混血兒,半殖民地半封建文化的特殊産物。他受過美國資本主義文化的熏陶,骨子裏卻埋藏着封建主義的幽魂。正是魯迅所說的“學了外國本領,保存中國舊習”,“本領要新,思想要舊”①的人物。他是帶着封建科舉“中狀元”的心態出國留學的。他說:“想當初,一個寒士中了狀元,馬上妻財位祿一概俱全。咱們就是當代的狀元,地位,事業,都給咱們留着呢;就是那有女兒的富傢也應當連人帶錢雙手捧過來!”回國之後,就想得到“最高的地位與待遇”。他學得外國學問,並不是要報效祖國,而衹是要把它和本國舊學一起改造得適合自己的需要。他是個洋奴,處處覺得外國好,甚至不把自己算在“中國人”裏面,稍不如意,便在心中痛駡“你們中國人”“你們中國人”如何如何。可是他卻偏要在中國這塊土地上鑽營。他常常標榜美國的規矩和方法,可是卻靠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特有的關係網、裙帶風,靠金錢和權勢嚮上爬……老捨正是抓住這些特點,來塑造這個人物的。然而還衹落下了最初的生動幾筆,勾了一個鮮明的輪廓,還來不及精雕細刻,充分展示,便忽然住手了。形象未能最後完成。這和同期寫作、寫法上有許多共同之處的《駱駝祥子》相比就更清楚了:兩部都註重心理刻畫,對主人公心理解剖較多,但《駱駝祥子》對祥子從樸實、要強到失意、墮落的“心靈歷程”寫得十分清楚;《文博士》對文博士的貪欲和憤慨,為了嚮上爬而忍辱負重、委麯求全、衹爬上了第一級便開始得意忘形的心理有所描寫,但以後的“心靈歷程”還有待揭示。兩部作品都采用綫索單純的敘述結構,一支筆始終圍繞着主人公。但《駱駝祥子》寫祥子買車的“三起三落”,與兩性關係的糾葛扭結在一起,一直寫到他被摘去了“心”,等待滅亡,情節生動,故事完整,主人公的結局交代得清清楚楚;而《文博士》衹寫了文博士鑽營的第一次成功,情節尚嫌不夠豐富,故事也未完成,未能像老捨一貫的作風那樣“寫到底”,把人物的結局交代清楚。因此,祥子是充分典型化了的,而文博士雖有極大的典型性,但未成為完整的典型。至於文博士周圍的人物,無論是與之勾心鬥角、相互利用的唐先生,還是作為他的陪襯的麗琳,以及作為他的對立面、為作者肯定的唐振華,性格都未充分展示。雖然這些人物一出場便見光彩,但畢竟不夠豐滿。這不是老捨才力不夠、構思疏忽,實在是沒有寫完。
  
  文博士未寫完的原因
  《文博士》是作為《論語》“第五周年開始”的一個“紀念的動作”,由編者邵洵美特邀老捨創作的③。從《論語》第98期至第115期,除第110期、113期外,每期載一章,但115期載完第十六章便沒有繼續下去。這不符合《論語》連載長篇的慣例和老捨的寫作習慣。為了連載,老捨往往與編輯約定,整整齊齊寫成二十四章,十餘萬字,以供一年載完、並出單行本。在這之前的《牛天賜傳》是如此,與此同時給《宇宙風》的《駱駝祥子》也是如此。因此可以設想:《文博士》是邊寫邊寄稿的,有時偶而來不及便缺一期。抗戰爆發之前,老捨未能把它像《駱駝祥子》一樣寫完全稿寄出。抗戰爆發,《論語》便停刊了(出至第117期,1937年8月1日)。這時老捨的境遇也起了極大的變化,先是舉傢從青島搬回濟南(其間又適逢第三個孩子出世),後來又衹身赴武漢,為抗戰文藝盡力,自然沒有時間和心緒把《選民》續下去了。抗戰勝利,《論語》復刊(1946年12月1日出了“復刊號”第118期),這時老捨已在國外,也沒有再把《選民》續下去。
  以上可能是主要原因,不過,也不能排除有另外的因素:老捨對《論語》編者的不滿。《論語》第112期《編讀隨筆》(邵洵美寫)以“老捨的口供”作提示說到,老捨在1937年5月初曾給編者一封信,“說起他辭去教職,從事著述以後的生活狀況及寫作態度”,“同時又附了一篇曾在此年發表過的文章,也是一篇口供,我們當在下一期本刊上把它轉載一下。”可是第113期卻並未將信和文章刊出。第114期《編讀隨筆》(林達祖代編)提到“老捨的文章”,說“但洵美話說過就忘掉了”,“他生性健忘,究竟那篇文章被他放在什麽地方,恐他再也想不起來了”。因此不瞭瞭之。加上第112期邵洵美轉述老捨的信時,又把老捨的“餓死事大,文章事小”一語誤為“文章事大,餓死事小”,誤解了老捨的意思。這些也可能引起老捨的不滿,因而不再繼續寄稿。自然,這衹是揣測了。但無論如何,《選民》未能寫完,留下了極大的遺憾。
  
  序
  第一
  第二
  第三
  第四
  第五
  第六
  第七
  第八
  第九
  第十
  第十一
  第十二
  第十三
  第十四
  第十五
  第十六
第一
  老捨作品集------一
  
  一
  每逢路過南門或西門,看見那破爛的城樓與城墻上的炮眼,文博士就覺得一陣惡心,象由飯菜裏吃出個蒼蠅來那樣。惡心,不是傷心。文博士並不十分熱心記着五三慘案。他是覺得這樣的破東西不應該老擺在大街上;能修呢,修;不能修呢,幹脆拆去!既不修理,不又拆去,這就見出中國的沒希望。
  中國的所以沒希望,第一是因為沒有人才,第二是因為有幾個人才而國傢社會不曉得去拔用。文博士這麽想。以他自己說吧,回國已經半年了,還沒找到事情作。上海,南京,北平,都跑過了,空費了些路費與帶博士頭銜的名片,什麽也沒弄到手。最後,他跑到濟南來;一看見破城樓便惡心。
  當他初回來的時候,他就知道不能拿中國與美國比,這不僅是原諒中國,也是警告自己不要希望得過高。按理說,他一回來便應得到最高的地位與待遇。倘若能這樣,他必定有方法來救救這個落伍的國傢;即使自己想不出好主意來,至少他有那一套美國辦法可以應用。算算看吧,全國可有多少博士?可有多少在美國住過五年的?這不是明擺着的事?可是,他早就預備好作退一步想,事情不要操之過切,中國是中國;他衹希望每月進四五百塊錢,慢慢的先對付着,等到羽翼已成,再嚮頂高的地方飛。他深信自己必能打入社會的最上層去,不過須緩緩的來,由教授或司長之類的地位往上爬,即使爬不上去,也不至於再往下落。志願要大,步驟要穩,他不敢希望這個社會真能一下子就認清博士的價值。他不便完全看不起中國,因為自己到底得在這裏施展本事——往不好聽裏說,是必須在中國掙飯吃。他想好了,既是得吃中國飯,就得——不管願意不願意——同情於這些老人民,承認他們是他的同胞,可憐他們,體諒他們。即使他們不能事事處處按照美國標準來供養他,他也衹好將就着,忍受着,先弄個四五百元的事混着。
  回來半年了,半年了,竟自沒他的事作!他並沒因此而稍微懷疑過他自己;他的本事,他的博士學位,不會有什麽錯兒,不會。那麽,錯處是在國傢與社會,一個瞎了眼的國傢,一個不識好歹的社會,他沒辦法。他,美國博士,不能從下層社會拾個飯碗,搶點飯吃;他必須一坐就坐在樓上。要是他得從掃地挑水作起,何必去上美國得博士?他開始厭惡這個不通情理的社會,處處惹他惡心,那倆城樓就是中國辦法的象徵。假若不為掙錢吃飯,他真不想再和這個破社會有什麽來往!這個社會使他出不來氣。
  更可氣的是,以能力說,他在留學生裏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在留學生裏能露兩手兒,可是容易的事?哼,到了國內,反倒一天到晚皮鞋擦着土路,楞會找不到個事;他真想狂笑一場了。
  在留學期間,他就時時處處留着神,能多交一個朋友便多交一個,為是給將來預備下幫手。見着誰,他也不肯輕易放過,總得表示出:“咱們聯合起來,將來回到國內,這是個勢力!”對比他錢多,身分高的,他特別的註意,能夠於是短期間變成在一塊兒嘀咕的朋友。比他身分低的,他也不肯冷淡。他知道這些苦讀書的青年都有個光明的將來,他必須拉攏住他們,鼓勵他們:“咱們聯合起來,一群人的勢力必定比一個人的大;棒起一個,咱們大傢就都能起來!咱們不愁;想當初,一個寒士中了狀元,馬上妻財位祿一概俱全。咱們就是當代的狀元,地位,事業,都給咱們留着呢;就是那有女兒的富傢也應當連人帶錢雙手捧送過來!不是咱們的希望過高,是理應如此!”這個,即使打不動他們的心,到底大傢對他親密了一些。自然也有幾個根本不喜歡聽這一套的,可是他也並不和他們紅着臉爭辯,而心裏說:有那麽一天,你們會想起我的話來!
  這樣,貧的富的都以他為中心而聯合起來——至少是他自己這麽覺得——他越來越相信自己的才力與手腕。有時候寧肯少讀些書,他也不肯放棄這種交際與宣傳。留學生中彼此有什麽一點小的衝突,他總要下工夫去探聽,猜測,而後去設法調解。他覺得他是摸住大傢的脈路,自己是他們的心房,他給大傢以消息,思想,靈感,計劃。越來越自信,越來越喜愛這種工作,東邊嘀咕嘀咕,西邊掃聽掃聽,有時覺得疲乏,可是心裏很痛快。
  他不算個不愛讀書的人,可是慢慢的他看出來,專指着讀書是危險的。有幾個專心讀書的人,總不肯和他親近,甚至於不願和他說話。他覺出來,人不可以成個書呆子;有學問而乖僻,還不如沒有多少學問而通達人情世故。人生不應抓住學問,而是應把握住現實,他說。在他所謂的把握住現實之下,事情並不難作:種種代表,種種講演,種種集會,種種打電報發傳單,他都作過了,都很容易,而作得不算不漂亮。因為欣喜自己的作事漂亮,進一步就想到這些事也並不容易,而是自己有本事,在有本事的人手裏什麽事兒纔也不難。
  在美國五年——本來預備住四年,因為交際與別種工作,論文交不上,所以延長了一年——他的體態相貌蛻去少年時代的天真與活潑,而慢慢都有了定形,不容易再有多大變化。就是服裝也有了一定的風格,至少是在得到博士學位前後不會有什麽大的改動。中等的身材,不見得胖,可是骨架很大,顯着不甚靈活。方臉:腮,額,都見棱見角,雖然並不瘦。頭髮很黑很多很低很硬,發旋處老直立着一小股,象個小翅膀;時常用手拍按,用化學的小梳子調整,也按不倒。粗眉,圓眼,鼻子橫寬,嘴很厚。見棱見角的方臉,配上這些粗重的口鼻,顯着很遲笨。他自己最得意的是臉色,黃白,不暗也不亮,老象剛用熱手巾擦完,撲上了點粉那樣。這個臉色他帶出些書氣。
  他似乎知道自己不甚體面,所以很註意表情:在聽人講話的時候,他緊緊的擰起那雙粗眉,把厚嘴閉嚴,嘴角用力下垂,表示出非常的鄭重,即使人們不喜歡他,也不好意思不跟他一問一答的談,他既是這麽鄭重誠摯。輪到他自己開口的時候,他的圓眼會很媚的左右撩動,補充言語所不能傳達到的意思或感情。說高了興,他不是往前湊一湊,便是用那骨胳大且硬的手拉人傢一下。說完一句自以為得意的話,他的鼻上縱起些碎折,微微吐出點舌頭,“啼”!迸出些星沫;趕緊用手遮住口,在手後唧唧的笑。他的話即使不是卑鄙無聊,可也沒有什麽高明的地方;不過,有眼,鼻,口等的幫忙,使人不好意思不聽着,仿佛他的專長就是抓住了大傢的不好意思。
  唯一得意的地方既是淡黃的臉色,所以他的服裝很素淨,黑的或是深灰的洋服,黑鞋,高白硬領;衹有領帶稍帶些鮮明的紋色,以免裝束得象個神學的學生。這樣打扮,也可以省些錢,不隨着時尚改變風格與色彩,衹求幹淨整齊;他並不是很有錢的人。
  在美國住了五年,他真認識了不少人。留學生們你來我去,歡迎與歡送的工作總是他的,他的站臺票錢花得比誰都多。他的消息靈通,腿腳勤緊,一得到消息,他就準備上車站。打扮整齊,走得很有力氣,腳掌輾地,一輾,身子跟着一挺。脖子不動,目不旁視的一路走去,仿佛大傢都在註意他,不好意思往左右看似的。他捨不得錢去坐車,可是趕上給女友送行,就是藉點錢,也得買一束鮮花。把人們接來或送走,他又得到許多談話資料:誰誰是怎個身分,在美國研究什麽,在國內接近某方面,將來的工作是什麽,他都有詳細的報告,而且勸告大傢對此人如何的註意。工作,方面,關係,發展,這些字眼老在他的嘴邊上,說得純熟而親切,仿佛這些留學生的命運都應當由他支配;至少他也象個相士,斷定了大傢的利鈍成敗。
  當他得到學位,離開美國,到了船上的時候,他看着那茫茫的大海,心中有點難過,一種並非不甜美的難過。無邊無際的海水,一浪催着一浪,一直流嚮天涯,沒有一點歸宿。他自己呢,五年的努力,得了博士;五年的交際活動,結識了那麽多有起色的青年;不虛此行!那在他以前回國的,不啻是為他去開闢道路,衹要找到他們,不愁沒他的事作;那些還在美國的呢,將來依次的歸國,當然和他互通聲氣,即使不是受他指導與幫助的話。天水茫茫,可是他有了身分,有了辦法,所以在滿意之中,不好意思的不發一些閑愁,一些詩意的輕嘆。
  平日,他很能吃;在船上這幾天,他吃得更多;吃完,在甲板上一坐,睡覺或是看海,心中非常的平靜。摸着臉上新添的肉,他覺得衹要自己不希望過高,四五百塊錢的事,和帶過來幾萬賠送的夫人,是絶不會落空的。有了事之後,憑他的本事與活動,不久就有些發展也是必然的。
  在上海與南京,他確是見了不少的朋友,有的顯出相當的客氣,有的很冷淡;對於事情,有的樂觀,有的悲觀,一概沒有下落!他的臉又瘦了下去。他可是並不死心,不敢偷懶。到各處去打聽朋友們的工作,關係,與將來的發展,他總以為朋友們是各自有了黨派係屬,所以不肯隨便的拉拔他一把;他得抄着根兒,先把路子探清,再下手才能準確。果然,被他打聽出不少事兒來,這些事又比在美國讀書時所遇到的復雜多了,幾乎使他迷亂,不知所從。事情可是始終沒希望。
  他感覺到南邊復雜,於是來到北平;北平是個大學城,至不濟他還能謀個教授。這次他是先去打聽教育界的黨係,關係,聯屬;打聽明白再進行自己的事。跑了不少的路,打聽來不少的事,及至來到謀事上,沒希望。
  失敗使他更堅定了信仰——雖然他很善於探聽消息,很會把二與二加在一處,到底他還是沒打進去;想找到事,他得打進一個團體或黨係,死抱住不放,才能成功。博士,學問,本事,幾乎都可以擱在一邊不管,得先“打進去”!這個社會,憑他幾個月的觀察來說,是個大泥塘,衹管往下陷人,不懂得什麽人才,哪叫博士;衹有明眼的才能一跳,跳到泥塘裏埋藏着的那塊石頭上;一塊一塊的找,一步一步的邁,到最後,泥塘的終點有個美的園林。他不能甘心跳下泥塘去,他得找那些石頭。
  最後,他找出點路子來,指示給他:到濟南去。
第二
  老捨作品集------二
  
  二
  在北平,教授雖無望,文博士總可以拿到幾個鐘點。他不肯這樣零賣。一露面就這麽窩窩囊襄,他不幹。哪怕是教授的名義,而少拿點錢,倒能行。新回國的博士不能做倒了名譽。名片上,頭一行是“美國哲學博士”,第二行必須是中央什麽館或什麽局的主任才能鎮得住;至少也得是某某大學——頂好是國立的——教授;衹是“教員”,絶對拿不出手去。
  他硬拒絶了朋友們,决不去教幾個鐘點。餓死,是社會殺了他;餓不死,他自有方法打進一個門路去,非常的堅决。就憑一位博士,大概一時半會兒也不會餓死吧,雖然社會是這麽瞎眼,他心裏這樣說。
  對在美國認識的那些人,他根本不想再拉攏了。不行,這群留學生沒本事,沒有團结力,甚至於沒有義氣,他不再指望着他們。他看出來,留學生是學問有餘,而辦事的能力不足;所以好的呢作個研究員或教授,不好的還趕不上國內大學畢業生的地位。學問是條死路,鑽進去便出不來,對誰也沒有多大好處。留學生既是多數鑽死牛犄角,難怪他們不能打倒老的勢力,取而代之。他自己要想有發展的話,得捨棄這群書呆子,而打進老勢力圈去;打進去,再徐圖抽梁換柱,自己獨樹一幟。哪怕先去作私人的秘書,或教個傢館呢,衹要人頭兒是那麽回事,他必有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那一天。既不能馬上出人頭地,那麽去養精蓄銳先韜晦兩年,也是辦法;至少比教幾個鐘點,去趕上堂鈴強。
  拿定了這個主意,他投奔了焦委員去。焦委員的名片上沒有印着什麽官銜,因為專是委員一項已經夠印滿兩面的,很難勻出地方把一切職銜全印進去,所以根本不印,既省事,又大氣。由他這一堆委員,就可以知道他的勢力之大與方面之多了。這在文博士看起來,是個理想的人物。拿着介紹信,文博士去了三趟,纔見着焦委員。
  焦委員沒看那封介紹信,衹懶洋洋的打量了文博士一番,而後看明白名片上印得是“美國哲學博士”;這就夠了。他簡截的把文博士放在“新留學生”的類下。焦委員的心中有許多小格,每一小格收藏着一些卡片成為一類:舊官僚,新官僚,舊軍閥,新軍閥,西醫,中醫,舊留學生,新留學生……農學工商,三教九流,都各據一格。三眼兩眼,把人的“類”認清,他閉上眼,把心中的小格拉開幾個,象電池上接綫似的彼此碰一碰,碰合了適,他便有了主意。
  對“新留學生”,他現在有很好的辦法。這就是說,在政府裏,黨部裏,慈善團體裏,學術機關裏,他已都有了相當的佈置。現在,他想吸收農商。他比誰都更清楚:錢在哪兒,勢力也在哪兒。國內最有錢的人,自然不是作官的,就是軍閥;對這兩類人,他已有了很深的關係,即使不能全聽他指揮,可是總不會和他衝突,或妨礙他的事業。其次有錢的是商人,商人有許多地方不如作官的與軍閥可靠,但是錢會說話,商人近來也懂得張張嘴,這是值得註意的。商人的錢忽聚忽散,遠不如文武大官的勢力那麽持久穩固,可是每逢大商人一倒,必有些人發財:公司的老闆塌臺的時候,就是管事人闊起來的時候,這非常的準確。他得分派些人去給大商人作顧問,作經理,好等着機會把錢換了手。再說,商與官本來相通,歷來富商都想給子孫在宦途上預備個前程,至少也願把姑娘們嫁給官宦之傢,或讀書的人,以便給家庭一些氣派與聲勢。至於那些老派的商人,財力雖不大,可是較比新興的商人可靠:他們歷代相傳的作一種生意,如藥材,茶葉,糧米等行,字號老,手法穩,有的二三百年,一脈相傳,沒有突然的猛進,也沒有忽然失敗到底的危險。這樣的商傢,在社會上早已打進紳士的階級,即使財力欠着雄厚,可是字號聲望擺在那裏,象商會的會長,各種會議中的商界代表,總是落在他們身上。他們傢的子孫能受高等教育,他們傢的女子也嫁給有些身分的人。他們不但是個勢力,而且是個很持久的勢力。在公衆事業上,他們的姓名幾乎老與官宦軍閥名流齊列。焦委員想供給一些青年,備他們的選擇,好把他自己的勢力與他們的聯成一氣。
  富農,在國內本就不多,現在就更少了。一縣中,就是在最富庶的省分裏,要想找到一兩傢襯幾十萬的就很難了,農已不是發財之道。那在全省裏數得着的幾傢,有的能夠上百萬之富,雖然還不能和官宦與軍閥們相抗,可是已經算麟角鳳毛了。不過,就是這等人傢,也不是專靠着種地發的財;有的是早年流落在初開闢的都市,象上海與青島等處,幾塊錢買到的地皮,慢慢變得值了幾千幾萬,他們便成了財主。有的是用地産作基礎,而在都市裏另想了發財的方法,所以農村雖然破産,他們還能保持住相當的財富。這些,在名義上還是鄉間的富豪,事實上已經住在——至少是傢族的一部分——都市裏,漸漸變成遙領佃租的地主。“拿”這些人,根本無須到鄉間去,而衹須在都市抓住他們;即使這些人在都市的事業有了動搖,他們在鄉間的房子地畝還不會連根兒爛;所以,在都市裏抓住他們,就可以把血脈通到鄉間去,慢慢也紮住了根,這是種摘瓜而仍留着秧兒的辦法,即使沒有多大好處,至少在初秋還能收一撥兒小瓜,腌腌吃也是好的。
  焦委員的辦法便是打發新留學生們深入這些商傢與農傢去。拜盟兄弟,認幹兒子,據他看,都有些落伍了,知識階級的人們不好意思再玩這一套。而且從實質上說呢,這些遠不如聯姻的可靠。衹有給他們一位快婿,才能拿穩了他們的金錢與勢力。從新留學生這一方面看起呢,既是新回來的,當然對作事沒有多少經驗,不能把重大的責任付托給他們。況且政治上的勢力又是那麽四分五裂,各據一方,找個地位好不容易。至於學問,留學生中不是沒有好手,可是中庸的人才總居多數;而且呢,真正的好手,學術機關自會搶先的收羅了去,也未必到焦宅門口來;來求他的,反之,未必是好手。那麽,這些無經驗,難於安置,又沒多大學問的新博士與碩士們,頂好是當新姑爺。他們至少是年輕,會穿洋服,有個學位;別的不容易,當女婿總夠格兒了。自然有的人連這點事兒也辦不了,焦委員衹好放棄了他們,他沒那個精神,也沒那個工夫,一天到晚用手領着他們。這一半是為焦委員造勢力,一半也是為他們自己找出路,況且實際上他們的便宜大,因為無論怎樣他們先得個有錢的太太,焦委員總不會享到這個福,他既是六十開外的人了。
  這個辦法,在焦委員口中叫作“另闢途徑”。被派去聯絡富商的名為“振興實業”,聯絡都市裏的富農的是“到民間去”。他派文博士到濟南去,那裏的振興實業與到民間去的工作都需要人。他給了文博士一張名單,並沒有介紹信,意思是這些人都曉得焦委員,衹須提他一聲就行了。其餘的事,也並沒有清楚的指示與說明,衹告訴文博士到濟南可以住在齊魯文化學會。焦委員很懶得說話,這點交派仿佛不是說出來的,而是用較強的呼氣徐徐吐給文博士的。他的安恬冷靜的神氣可是教文博士理會到:他的話都有分量,可靠,帶出來“照辦呢,自有好處;不願意呢,拉倒,我還有許多人可以差派!”文博士也看出來,他不必再清示什麽,頂好是依着焦委員所指出的路子去作;怎麽作,全憑自己的本事與機警;焦委員是提拔人才,不是在這兒訓練護士,非事事都囑咐好了不可。這點瞭解,使他更加欽佩這個老人,他覺得這個老人才真是明白中國的社會情形,真知道怎樣把人才安置在適當的地方;他自己是個生手,所以派他去開闢,去創造,這不僅是愛護後起的人才,而且是敬重人才,使人有自由運動用才力的機會與膽量。最可佩服的還是焦委員那點關於聯姻的暗示,正與自己在美國時所宣傳的相合:當代的狀元理應受富人們的供養與信托。他的圓眼發了光,心中這麽想:先來個帶着十萬的夫人,豈不一切都有了基礎?滿打自己真是塊廢物——怎能呢——大概也不必很為生計發愁了。把這些日子的牢騷一齊掃光,他上了濟南。
  齊魯文化學會很不容易找,可是到底被他找到了,在大明湖岸上一個小巷裏。找到了,他的牢騷登時回來一半。一個小門,影壁上擠着一排寬窄長短不同,顔色不同,字體不同的木牌:勞工代筆處,明湖西洋繪畫研究社,知音國劇社,齊魯文化學會……他進去在院中繞了一圈,沒人招呼他一聲。一共有十來間屋子,包着一個小院,屋子都很破,院子裏很潮很髒,除了墻角兒長着一棵紅雞冠花,別無任何鮮明的色彩。又繞了一圈,他找到了“學會”,是在一進門的三間南房。一個單間作為傳達室,兩間打通的是會所;都有木牌,可是白粉寫的字早已被雨水衝去多一半了。他敲了敲傳達室的門,裏面先打了聲哈欠,而後很低很硬的問:“幹煞?”
  文博士不由的挂了氣:“出來!”
  屋裏的人又打了個哈欠,一種深長憂愁的哈欠。很慢的,門開了,一個瘦長的大漢,敞着懷,低着頭,走出來。出了門,一擡頭,一個瘦長的臉,微張着點嘴,嚮文博士不住的眨巴眼。
  “會裏有人沒有?”
  “嗯?”大個子似乎沒聽懂。
  文博士雖然是四川人,可是很自傲自己的官話講得漂亮;一個北方人要是聽不懂他的話,他以為是故意的羞辱他。他重了一句:“會裏有人沒有?”
  “俺說不上!”大個子仿佛還是沒聽懂而假充懂了的樣子,語音裏也帶出不願意再伺候的意思。
  “你是幹嗎的?”
  “俺也知不道!”
  “這不是齊魯文化學會,焦委員——”
  “啊,焦老爺?”大個子忽然似乎全明白了。急忙進去,找着會所的鑰匙,去開門;嘴裏露出很長的牙,笑着,念道着“焦老爺”,順手把鈕扣扣上。
  屋裏順墻放着一份鋪板;中間放着一張方桌,桌上鋪着塊白布,花紋是茶碗印兒和墨點子;上面擺着一個五寸見方的銅墨盒,一個銅筆架,四個茶碗,一把小罐子似的白瓷茶壺。桌旁有兩把椅子。鋪板的對面有個小書架,放着些信封信紙,印色盒,與一落兒黃舊的報紙。東西衹有這些,可是潮氣十分充足。大個子進去就把茶壺提了起來:“倒壺水喝,焦老爺?”
  “我不是焦委員,我是焦委員派了來的!”文博士堵着鼻子說。
  “嗯,那咱就說不上了!”大個子把茶壺又放下了,很失望來的不是焦老爺。
  文博士看出來,這個大漢除了焦老爺,是一概不曉得。他得另想方法,至少得找到個懂點事兒的:“除去你,還有別人沒有?”他一字一字的說,怕是大漢又聽不懂。
  “俺自己呀,還吃不飽;魚子他媽在鄉下哪!糧貴,不敢都上來!”大個子的話來得方便一些了,而且帶着一些感情在裏邊。
  “我問你,‘會’裏還有別人沒有?”文博士的鼻子上見了點汗。
  “那,說不上呢!”
  “你是幹嗎的,到底?”
  “俺?”大個子想了會兒:“不能說!”
  文博士也想了會兒,掏出塊錢來:“拿去。告訴你,焦委員派我來的,我就住在這兒,都屬我管,明白?”
  大個子嘻嘻了幾聲,把錢拿起去,說了實話:會裏的事歸一個姓唐的管;唐老爺名叫什麽?知不道。原先的當差的姓崔,崔三,是大個子的鄉親。崔三每月拿八塊錢工錢。前四個月吧,崔三又在別處找到了事,教大個子來頂替着,他們是鄉親呀。大個子每月到唐老爺那裏去領八塊錢工錢,兩塊錢雜費,一共十塊。崔三要五塊,大個子拿四塊,還有一塊為點燈買水什麽的用。崔三說,五塊並不能都落在他手裏,因為到三節總得給唐老爺送點象樣的禮物去,好堵住他的嘴。崔三囑咐過大個子,這些事就是別教焦老爺知道了。“俺姓楚哇,四塊錢,還得給傢捎點去,夠吃的!”大個子結束了他的報告,嘆了口氣。別的事,他都不知道;唐老爺也許知道?說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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