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儿童小说>> lǎo shè Lao She   zhōng guó China   xiàn dài zhōng guó   (1899niánèryuè3rì1966niánbāyuè24rì)
小坡的生日
  小坡的生日
  
  老捨先生在“我怎樣寫《小坡的生日》”一文中說道:“希望還能再寫一兩本這樣的小書,寫這樣的書使我覺得年輕,使我快活;我願永遠作‘孩子頭兒’。對過去的一切,我不十分敬重;歷史中沒有比我們正在創造的這一段更有價值的。我愛孩子,他們是光明,他們是歷史的新頁,印着我們所不知道的事兒——我們衹能嚮那裏望一望,可也就夠痛快的了,那裏是希望。”
  
  一、小坡和妹妹
  二、種族問題
  三、新年
  四、花園裏
  五、還在花園裏
  六、上學
  七、學校裏
  八、逃學
  九、海岸上
  十、生日
  十一、電影園中
  十二、(口骨)拉巴唧
  十三、影兒國
  十四、猴王
  十五、狼猴大戰
  十六、求救
  十七、往虎山去
  十八、醒了
一、小坡和妹妹
  可是,生妹妹的時候,國貨店仍然是開在小坡,為什麽她不也叫小坡?或是小小坡?或是二小坡等等?而偏偏的叫作仙坡呢?每逢叫妹妹的時候,便有點疑惑不清楚。據小坡在家庭與在學校左右鄰近旅行的經驗,和從各方面的探聽,新加坡的街道確是沒有叫仙坡的。你說這可怎麽辦!
  這個問題和“妹妹為什麽一定是姑娘”一樣的不能明白。哥哥為什麽不是姑娘?妹妹為什麽一定叫仙坡,而不叫小小坡或是二小坡等等?簡直的別想,哎!一想便糊塗得要命!
  媽媽這樣說:大坡是在那兒生的,小坡和仙坡又是在那兒生的,這已經夠糊塗半天的了;有時候媽媽還這麽說:哥哥是由大坡的水溝裏撿了來的,他自己是從小坡的電綫桿子旁邊拾來的,妹妹呢,是由香蕉樹葉裏抱來的。好啦,香蕉樹葉和仙坡兩字的關係又在那裏?況且“生的”和“撿來的”又是一回事,還是兩回事?“媽媽,媽媽,好糊塗!”一點兒也不錯。
  也衹好糊塗着吧!問父親去?別!父親是天底下地上頭最不好惹的人:他問你點兒什麽,你要是搖頭說不上來,登時便有挨耳瓜子的危險。可是你問他的時候,也猜不透他是知道,故意不說呢;還是他真不知道,他總是板着臉說:“少問!”“縫上他的嘴!”你看,縫上嘴不能唱歌還是小事,還怎麽吃香蕉了呢!
  問哥哥吧?呸!誰那麽有心有腸的去問哥哥呢!他把那些帶畫兒的書本全藏起去不給咱看,一想起哥哥來便有點發恨!“你等着!”小坡自己叨嘮着:“等我長大發了財,一買就買兩角錢的書,一大堆,全是帶畫兒的!把畫兒撕下來,都貼在脊梁上,給大傢看!哼!”
  問妹妹吧?唉!問了好幾次啦,她老是搖晃着兩條大黑辮子,一邊兒跑一邊嬌聲細氣的喊:“媽媽!媽媽!二哥又問我為什麽叫仙坡呢!”於是媽媽把妹子留下,不叫再和他一塊兒玩耍。這種懲罰是小坡最怕的,因為父親愛仙坡,母親哥哥也都愛她,小坡老想他自己比父母哥哥全多愛着妹妹一點纔痛快;天下那兒有不愛妹妹的二哥呢!
  “昨兒晚上,誰給妹妹一對油汪汪的檳榔子兒?是咱小坡不是!”小坡搬着胖腳指頭一一的數:“前兒下雨,誰把妹妹從街上背回來的?咱,小坡呀!不叫我和她玩?哼!那天吃飯的時候,誰和妹妹鬥氣拌嘴來着?咱,……”想到這裏,他把腳指頭撥回去一個,作為根本沒有這麽一大回事;用腳指頭算賬有這麽點好處,不好意思算的事兒,可以隨便把腳指頭撥回一個去。
  還是問母親好,雖然她的話是一天一變,可是多麽好聽呢。把母親問急了,她翻了翻世界上頂和善頂好看的那對眼珠,說:
  “妹妹叫仙坡,因為她是半夜裏一個白鬍子老仙送來的。”
  小坡聽了,覺得這個回答倒怪有意思的。於是他指着桌兒底下襬着的那兒個柚子說:
  “媽!昨兒晚上,我也看見那個白鬍子老仙了。他對我說:小坡,給你這幾個柚子。說完,把柚子放在桌兒底下就走了。”
  媽媽沒法子,衹好打開一個柚子給大傢吃;以後再也不提白鬍子老仙了。妹妹為什麽叫仙坡,到底還是不能解决。
  大坡上學為是念書討父母的喜歡。小坡也上學——專為逃學。設若假裝頭疼,躺在傢裏,母親是一會兒一來看。既不得暢意玩耍,母親一來,還得假裝着哼哼。“哼哼”本來是多麽可笑的事。哼,哼哼,噗哧的一聲笑出來了。叫母親看出破綻來也還沒有多大關係,就是叫她打兩下兒也疼不到那裏去。不過媽媽有個小毛病:什麽事都去告訴父親,父親一回來,她便嘀嘀咕咕,嘀嘀咕咕,把針尖大小的事兒也告訴給他。世上誰也好惹,就是別得罪父親。那天他親眼看見的:父親板着臉,鄭重其事的打了國貨店看門的老印度兩個很響的耳瓜子。看門的印度,在小坡眼中,是個“偉人”。“偉人”還要挨父親兩個耳光,那末,小坡的裝病不上學要是傳到他老人傢耳朵裏去,至少還不挨上四個或八個耳瓜子之多!況且父親手指上有兩個金戒指,打在腦袋上,(口邦)!要不起個橄欖大小的青包纔怪!還是和哥哥一同上學好。到學校裏,乘着先生打盹兒要睡,或是爬在桌上改捲子的時候,人不知鬼不覺的溜出去。在街上,或海岸上,玩耍夠了,再偷偷的溜回來,和哥哥一塊兒回傢去吃飯。反正和哥哥不同班,他無從知道。哥哥要是不知道,母親就無從知道。母親不知道,父親也就無從曉得。傢裏的人們很象一座小塔兒,一層管着一層。自要把最底下那層彌縫好了,最高的那一層便傻瓜似的什麽也不知道。想想!父親坐在寶塔尖兒上象個大傻子,多麽可笑!
  這樣看來,逃學並不是有多大危險的事兒。倒是妹妹不好防備:她專會聽風兒,鑽縫兒的套小坡的話,然後去報告母親。可是妹妹好說話兒,他一說走了嘴的時候,便忙把由街上撿來的破馬掌,或是由教堂裏拾來的粉筆頭兒給她。她便(上艹下骨)(上艹下突)着小嘴,一聲也不出了。
  而且這樣賄賂慣了,就是他直着告訴妹妹他又逃了學,妹妹也不信。
  “仙!我撿來一個頂好,頂好看的小玻璃瓶兒!”
  “那兒呢?二哥,給我吧!”
  小玻璃瓶兒換了手。
  “仙!我又逃了學!”
  “你沒有,二哥!去撿小瓶兒,怎能又逃學呢?”
  到底是妹妹可愛,看她的思想多麽高超!於是他把逃學的經驗有枝添葉的告訴她一番,她也始終不跟媽媽學說。
  “衹要你愛你的妹妹,逃學是沒有危險的!”小坡時常這樣勸告他的學友。
  小坡有兩個志願,衹有他的妹妹知道:當看門的印度,(新加坡的大一點的鋪戶,都有印度人看門守夜。)和當馬來巡警。
  據小坡看:看門守夜的印度有多麽尊嚴好看!頭上裹着大白布包頭,下面一張黑紅的大臉,挂滿長長的鬍子,高鼻子,深眼睛,看着真是又體面又有福氣。大白汗衫,上面有好幾個口袋兒,全裝着,據小坡猜,花生米,煮豌豆,小檳榔,或者還有兩塊雞蛋糕。那條大花布裙子更好看了,花紅柳緑的裹着帶毛的大黑腿,下面光着兩衹黑而亮的大腳鴨兒。一天到晚,不用操心做事,衹在門前坐着看熱鬧,所閑得不了啦,纔細細的串腳鴨縫兒玩。天仙宮的菩薩雖然也很體面漂亮,可是菩薩沒有這種串腳鴨縫的自由。關老爺兩旁侍立的黑白二將,黑的太黑,白的又太白,都不如看門的印度這樣威而不猛,黑得適可而止。(這自然不是小坡的話,不過他的意思是如此罷了。)
  況且晚上就在門前睡覺,不用進屋裏去,也用不着到時候就非睡去不可。門前一躺,看着街上的熱鬧,聽着鋪戶裏的留聲機,媽媽也不來催促。(老印度有媽媽沒有,還是個問題。設若沒有,那末老印度未免太可憐了;設若有呢,印度媽媽應該有多麽高的身量呢?)睏了呢,說睡就睡,也不用等着妹妹,——小坡每天晚上等着妹妹睡了,替她放好蚊帳,蓋好花毯,他自己纔敢去睡。不然,他老怕紅眼兒虎,專會欺侮小姑娘們的紅眼兒虎,把妹妹叼了去;把蚊帳放好,紅眼兒虎就進不去了。
  “仙!趕明兒你長大開鋪子的時候,叫我給你看門。你看我是多麽高大,多麽好看的印度!”
  “我是個大姑娘,姑娘不開鋪子!”妹妹想了半天這樣說。
  “你不會變嗎?仙!你要是愛變成男人呀,天天早晨吃過稀飯的時候,到花園裏對椰子樹說:仙要變男人啦!這樣,你慢慢的就變成父親那麽高的一個人。可是,仙!你別也變成印度;我是印度,你再變成印度,咱們誰給誰看門呢!”
  “就是變成男人,我也不開鋪子!”
  “你要幹什麽呢?仙!啊,你去趕牛車?”
  “呸!你纔趕牛車呢!”仙坡用小手指頭頂住笑渦,想了半天:“我長大了哇,我去,我去作官!”
  小坡把嘴擱在妹妹耳朵旁邊,低聲的嘀咕:“仙!作官和作買賣是一回事。那天你沒聽見父親說嗎:他在中國的時候,花了一大堆錢買了一個官。後來把那一大堆錢都賠了,所以纔來開國貨店。”
  “嘔!”仙坡一點也不明白,假裝明白了二哥的話。
  “仙!父親說啦,作買賣比作官賺的錢多。趕明兒哥哥也去開鋪子,媽媽也去開鋪子。可是我就愛給‘你’看門。仙,你看,我是多麽有威風的印度!”小坡說着,直往高處拔脖子,立刻覺得身量高出一大塊來,或者比真印度還高着一點了。
  仙坡看着二哥,確是個高大的印度,但是不知為什麽心中有點不順,終於說:“偏不愛開鋪子嗎!”
  小坡知道:再叫妹妹開鋪子,她可就要哭了。
  “好啦,仙!你不用開鋪子啦,我也不當印度了。我去當馬來巡警好不好?”
  妹妹點了點頭。
  馬來巡警背上扛着一塊窄長的藤牌,牌的兩端在肩外出出着,每頭有一尺多長。他站定了的時候,頗似個十字架。他臉朝南的時候,南來北往的牛車,馬車,電車,汽車,人力車,便全咯噔一下子站住;往東西走的車輛忽啦一群全跑過去。他忽然一轉身,臉朝東了,東來西往的車便全停住,往南北的車都跑過去。這是多麽有勢力威風,趣味!假如小坡當了巡警,背上那塊長藤牌,忽然面朝南,忽然臉嚮東,叫各式各樣的車隨着他停的停,跑的跑,夠多麽有趣好玩!或者一高興,在馬路當中打開捻捻轉兒,叫四面的車全撞在一塊兒,豈不更加熱鬧!
  妹妹也贊成這個意思,可是:
  “二哥!車要是都撞在一處,車裏坐的人們豈不也要碰壞了嗎?”
  小坡嚮來尊重妹妹的意見,況且他原是軟心腸的小孩,沒有叫坐車的老頭兒,老太太,大姑娘們把耳朵鼻子都碰破的意思。他說:
  “仙!我有主意了:我要打嘀溜轉的時候,先喊一聲:我要轉了!車上的人快都跳下來!這麽着,不是光撞車,碰不着人了嗎?”
  妹妹覺得這真好玩,並且告訴他:“二哥!等你當巡警的時候,我一定到街上看熱鬧去。”
  小坡謝了謝妹妹肯這樣賞臉,並且囑咐她:
  “可是,仙!你要站得離我遠一些,別叫車碰着你!”
  小坡是真愛妹妹的
二、種族問題
  可是這並不減少他到底是那國人的疑惑。
  他有一件寶貝,沒有人知道——連母親和妹妹也算在內——他從那兒得來的。這件寶貝是一條四尺來長,五寸見寬的破邊,多孔,褪色,抽抽疤疤的紅綢子。這件寶貝自從落在他的手裏,沒有一分鐘離開過他。就是有一回,把它忘在學校裏了。他已經回了傢,又趕緊馬不停蹄的跑回去。學校已經關上了大門,他央告看門的印度把門開開。印度不肯那麽辦,小坡就坐在門口扯着脖子喊,一直的把庶務員和住校的先生們全嚷出來。先生們把門開開,他便箭頭兒似的跑到講堂,從石板底下掏出他的寶貝。匆忙着落了兩點淚,把石板也摔在地上,然後三步兩步跑出來,就手兒踢了老印度一腳;一氣兒跑回傢,把寶貝圍在腰間,過了一會兒,他告訴妹妹,他很後悔踢了老印度一腳。晚飯後父親給他們買了些落花生,小坡把癟的,小的,有蟲兒的,都留起來;第二天拿到學校給老印度,作為賠罪道歉。老印度看了看那些奇形怪狀的花生,不但沒收,反給了小坡半個比醋還酸的緑橘子。
  這件寶貝的用處可大多多了:往頭上一裹,裹成上尖下圓,腦後還搭拉着一塊兒,他便是印度了。登時臉上也黑了許多,胸口上也長出一片毛兒,說話的時候,頭兒微微的搖擺,真有印度人的嫵媚勁兒。走路的時候,腿也長出一塊來,一挺一挺的象個細瘦的黑鷺鶿。嘴唇兒也發幹,時常用手指沾水去濕潤一回。
  把這件寶貝從頭上撤下來,往腰中一圍,當作裙子,小坡便是馬來人啦。嘴唇撅撅着,蹲在地上,用手抓着理想中的咖(口利)飯往嘴中送。吃完飯,把母親的胭脂偷來一小塊,把牙和嘴唇全抹紅了,作為是吃檳榔的結果;還一勁兒呸呸的往地上唾,唾出來的要是不十分紅,就特別的用胭脂在地上抹一抹。唾好了,把妹妹找了來,指着地上的紅液說:
  “仙!這是馬來人傢。來,你當男人,你打鼓,我跳舞。”
  於是妹妹把空香煙筒兒拿來敲着,小坡光着胖腳,胳臂“軟中硬”的伸着,腰兒左右輕扭,跳起活兒來。跳完了,兩個蹲在一處,又抓食一回理想的咖(口利)飯,這回還有兩條理想的小幹魚,吃得非常辛辣而痛快。
  小坡把寶貝從腰中解下來,請妹妹幫着,費五牛二虎的力氣,把妹妹的幾個最寶貴的破針全利用上,作成一個小紅圓盔,戴在頭上。然後搬來兩張小凳,小坡盤腿坐上一張,那一張擺上些零七八碎的,作為是阿拉伯的買賣人。
  “仙,你當買東西的老太婆。記住了,別一買就買成,樣樣東西都是打價錢的。”
  於是仙坡彎着點兒腰,嘴唇往裏癟着些,提着哥哥的書包當籃子,來買東西。她把小凳上的零碎兒一樣一樣的拿起來瞧,有的在手中顛一顛,有的擱在鼻子上聞一聞,始終不說買那一件。小坡一手撂在膝上,一手搬着腳後跟,眼看着天花板,好似滿不在乎。仙坡一聲不出的扭頭走開,小坡把手擡起來,手指捏成佛手的樣兒,叫仙坡回來。她又把東西全摸了一個過兒,然後拿起一支破鐵盒,在手心裏顛弄着。小坡說了價錢,仙坡放下鐵盒就走。小坡由凳上跳下來,端着肩膀,指如佛手在空中搖畫,逼她還個價錢。仙坡衹是搖頭,小坡不住的端肩膀兒。他拿起鐵盒用布擦了擦,然後跑到窗前光明的地方,把鐵盒高舉,細細的賞玩,似乎决不願意割捨的樣子。仙坡跟過來,很遲疑的還了價錢;小坡的眼珠似乎要弩出來,把鐵盒藏在腋下,表示給多少錢也不賣的神氣。仙坡又彎着腰走了,他又喊着讓價兒。……仙坡的腰酸了,衹好挺起來;小坡的嘴也說幹了,直起白沫;於是這出阿拉伯的扮演無結果的告一結束。
  至於什麽樣兒的是廣東人,和什麽樣兒的是福建人,上海人,小坡是沒有充分的知識的。可是他有很好的解决辦法:人傢都說,父親是廣東人,那末,自然廣東人都應和父親差不多了。至於福建人呢,小坡最熟識的是父親的國貨店隔壁信和洋貨莊的林老闆。父親對林老闆感情的壞惡,差不多等於他恨日本人,每談到林老闆的時候,父親總是咬着牙說:他們福建人!不懂得愛國。據小坡看呢,不但林老闆是胖胖大大的可愛,就是他鋪中的洋貨也比父親的貨物漂亮花俏的多。就拿洋娃娃說吧,不但他自己,連妹妹也是這樣主張:假如她出嫁的時候,一定到林老闆那裏買兩個眼珠會轉的洋娃娃,帶到婆傢去。
  好在賣洋貨和林老闆是否可惡的問題,小坡也不深究;他衹認定了穿著打扮象林老闆的全是福建人。第一,林老闆嘴中衹有一個金牙,不象父親和父親的朋友們都是滿嘴黃橙橙的。小坡自然不知道牙是可以安上去的,他總以為福建人是生下來就比廣東人少着幾個金牙的。第二,林老闆的服裝態度都非常文雅可愛,嘴裏也不象父親老叼着挺長挺粗的呂宋煙,說話也不象父親那樣理直氣壯的賣嚷嚷。他有一回還看見林老闆穿起夏布大衫,這是他第一次看到褂子居然可以長過膝的。每逢他裝福建人的時候,他便把那塊紅綢寶貝直披在背後當作長袍,然後找一點黃紙貼在犬牙上,當作林老闆的唯一的金牙。
  母親說:“凡是不會說廣東,福建話,而規規矩矩穿着洋服的都是上海人。”於是小坡裝上海人的時候,必要穿好了衣裳,還要和妹妹臨時造一種新言語代表上海話。這種話他們隨時造隨時忘,可是也有幾個字是永遠不變動的,如管“香煙”叫“狗耳朵”,把“香蕉”叫“老鼠”等等。
  外國洋鬼子是容易看出來的,他們的臉色,鼻子,頭髮,眼珠,都有顯然的特色。可是他們的言語和上海人的一樣不好懂,或者洋鬼子全是由上海來的?哥哥現在學鬼子話了;學校新來的一位上海先生教他們國語;而哥哥學的鬼子話又似乎和上海人的國語不是一個味兒,這個事兒又透着有點糊塗!在新加坡的人們都喜光着腳,唯獨洋鬼子們總是穿着襪子,而且沒看見過他們蹋拉着木板鞋滿街走的,所以裝洋鬼子的時候,一定非穿襪子皮鞋不可。妹妹根本反對穿襪子,也衹好將就着不叫她穿。不穿襪子的鬼子很少見,可是穿軍衣的鬼子很多,於是小坡把那件寶貝折成一寸來寬,係在腰間,至少也可以當一條軍人的皮帶。至於鼻子要高出一塊等等是很容易的。一係上皮帶,心裏一想,鼻子就高了,眼珠便變成藍色。雖然有時候妹妹說:他的鼻子還是很平,眼珠一點也不藍。那衹是妹妹偶然脾氣不順,成心這麽說,並非是小坡不真象洋鬼子。
  小坡對於這些人們,雖然有這樣似乎清楚,而又不十分清楚的分別,可是這並不是說他準知道他是那一種人。他以為這些人都是一傢子的,不過是有的愛黃顔色便長成一張黃臉,有的喜歡黑色便來一張黑臉玩一玩。人們的面貌身體本來是可以隨便變化的。不然,小坡把紅巾往頭上一纏的時節,怎麽能就臉上發黑,鼻子覺得高出一塊呢?況且在街上遇見的小孩子們,雖然黑黃不同,可是都說馬來話,(他和妹妹也總是用馬來話交談的。)這不是本來大傢全是馬來,而後來把顔色稍稍變了一變的證明嗎?況且一進校門便看見那張紅色的新加坡地圖,新加坡原來是一塊圓不圓,方又不方,象母親不高興時作的涼糕;這塊涼糕上並沒有中國,印度等地名;那末,母親一來就說:她與父親都是由中國來的;國貨店看門的是由印度來的,豈不是根本瞎說;新加坡地圖上分明沒有中國印度啊!母親愛瞎說,什麽四衹耳朵的大老妖咧,什麽中國有土地爺咧,都是瞎說:自然哪,這種瞎說是很好聽的。
  哥哥是最不得人心的:一看見小坡和福建,馬來,印度的小孩兒們玩耍,便去報告父親,惹得父親說小坡沒出息。小坡鄭重的嚮哥哥聲明:“我們一塊兒玩的時候,我叫他們全變成中國人,還不行嗎?”而哥哥一點也不原諒,仍然是去告訴父親。
  父親的沒理由,討厭一切“非廣東人”,更是小坡所不能瞭解的。就是媽媽也跟着父親學這個壞毛病,有一回他問母親,父親小的時候是不是馬來人?母親居然半天兒沒有答理他!還是妹妹好,她說:“東街上的小孩兒們全有馬來父親,咱們的父親也一定是馬來。”
  “一定!馬來人是由上海來的,父親看不起上海人,所以也討厭馬來。不知道父親為什麽看不起上海人?”小坡搖着頭說。
  “父親是由廣東來的,媽媽告訴我的,廣東人是天下最好最有錢的!”仙坡這時候的神氣頗似小坡的老大姐。
  “廣東就是印度!”
  仙坡想了半天,“對了!”
  “仙!趕明兒你長大了,要小孩的時候,你上那裏去撿一個呢?”
  “我?”仙坡揉着辮子上的紅穗兒,想了半天:“我到西邊印度人傢去抱一個來。”
  “對了,仙!你看印度的小孩的小黑鼻子,大白眼珠,紅嘴唇兒,多麽可愛呀!是不是?”
  “對呀!”
  “可是,媽媽要不願意呢?”
  “我告訴媽媽呀,反正印度小孩兒長大了也會變成中國人的。你看,咱們那幾衹小黃雛雞,不是都慢慢變成黑毛兒的,和紅毛兒的了嗎?小孩也能這樣變顔色的。”
  “對了!仙!”
  他們這樣解决了人種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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