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中国话剧>> 曹禺 Cao Y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10年9月24日1996年12月13日)
日出
  日出
  作者:曹禺
  
  本剧讲述的是黑夜发生的故事.交际花陈白露的客厅上穿梭往来着大都市各类角色,银行家耿于金钱,小职员窥伺向上爬的机会,小文书一家惨死,富女人携面首出双入对,黑社会凶狠残暴,被侮辱、被损害的妓女饮血吞声……在这该诅咒的地狱中,陈白露良心未泯却无力自拔,他们都将随黑夜消失,而隐于背景、高唱夯歌的工人们暗示了伟大日出的到来。
  
  第1幕
  第2幕
  第3幕
  附记
  第4幕
第1幕
  第一幕
  是××大旅馆一间华丽的休息室,正中门通雨道,右——左右以台上演员为准,与观众左右相反——通寝室,左通客厅,靠后偏右角划开一片长方形的圆线状窗户。为着窗外紧紧地压贴着一所所的大楼,所以虽在白昼,有着宽阔的窗,屋里也嫌过于阴暗。除了在早上斜射过来的朝日使这间屋有些光明之外,整天是见不着一线自然的光亮的。
  屋内一切陈设俱是畸形的,现代式的,生硬而肤浅,刺激人的好奇心,但并不给人舒适之感。正中文着烟儿,围着它横地竖地摆着方的、圆的、立体的、圆锥形的个凳和沙发。上面凌乱地放些颜色杂乱的座垫。沿着那不见棱角的窗户是一条水浪纹的沙发。在左边育立柜,食物柜,和一张小几,上面放着些女人临时用的化妆品。墙上挂着儿张很荒唐的裸体画片,月份牌,和旅馆章程。地下零零散散的是报纸,画报,酒瓶和烟蒂头。在沙发上,立柜上搁枚许多女人的衣帽,围巾,手套等物。间或也许有一两件男人的衣服在里面。食柜上杂乱地陈列着许多酒瓶,玻璃杯,暖壶。茶碗。右角立一架阅读灯,灯旁有一张圆形小几,嵌着一层一层的玻璃,放些烟具和女人爱的零碎东西,如西洋人形,米老鼠之类。
  (正中悬一架银熠熠的钟,指着五点半,是夜色将尽的时候。幕开时,室内只有沙发旁的阅读灯射出一圈光明。窗前的黄慢幕垂下来,屋内的陈设看不十分清晰,一切丑恶和凌乱还藏在黑暗里。
  (缓慢的脚步声由甬道传进来。正中的门呀的开了一半。一只秀美的手伸进来拧开中间的灯,室内豁然明亮。陈白露走进来。她穿着极薄的晚礼服,颜色鲜艳刺激,多褶的裙据和上面两条粉飘带,拖在地面如一片云彩。她发际插一朵红花,乌黑的头发烫成小姑娘似的鬈髻,垂在耳际。她的眼明媚动人,举动机警,一种嘲讽的笑总挂在嘴角。神色不时地露出倦怠和厌恶;这种生活的倦怠是她那种飘泊人特有的性质。她爱生活,她也厌恶生活,生活对于她是一串习惯的侄梏,她不再想真实的感情的慰藉。这些年的飘泊教聪明了她,世上并没有她在女孩几时代所幻梦的爱情。生活是铁一般的真实,有它自来的残忍!习惯,自己所习惯的种种生活的方式,是最狠心的桎梏,使你即使怎样羡慕着自由,怎样憧憬着在情爱里伟大的牺牲(如个说电影中时常夸张地来叙述的),也难以飞出自己的生活的狭之笼。因为她试验过,地曾经如一个未经世故的傻女孩子,带着如望万花筒那样的惊奇,和一个画儿似的男人飞出这笼;终于,像寓言中那习惯干金丝笼的鸟,已失掉在自由的树林里盘旋的能力和兴趣,又回到自己的丑恶的生活圈子里。当然地并不甘心这样生活下去,她很骄傲,她生怕旁人刺痛她的自尊心。但她只有等待,等待着有一天幸运会来叩她的门,她能意外地得一笔财富,使她能独立地生活着。然而也许有一天她所等待的叩门声突然在深夜响了,她走去打开门,发现那来客,是那穿着黑衣服的,不做一声地走进来。她也会毫无留恋地和他同去,为着他知道生活中意外的幸福或快乐毕竟总是意外,而平庸,痛苦,死亡永不会放开人的。
  (她现在拖着疲乏的步向台中走。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盖着嘴,打了个呵欠。
  陈白露 (走了两步,回过头)进来吧!(掷下皮包,一手倚着当中沙发的靠背。蹙着眉,脱下银色的高跟鞋,一面提住气息,一面快意地揉抚着自己尖瘦的脚。真地,好容易到了家,索性靠在柔软的沙发上舒展一下。“咦!”忽然她发现背后的那个人并没有跟进来。她套上鞋,倏地站起,转过身,一只腿还跪在沙发上,笑着向着房门)咦!你怎么还不进来呀?(果然,有个人进来了。约莫有二十七八岁的光景,脸色不好看,皱着眉,穿一身半旧的西服。不知是疲倦,还是厌恶,他望着房内乱糟糟的陈设,就一言不发地立在房门口。但是女人误会了意思,她眼盯住他,看出他是一副惊疑的神色)走进来点!怕什么呀!
  方达生 (冷冷地)不怕什么!(忽然不安地)你这屋子没有人吧?
  陈白露 (看看四周,故意地)谁知道?(望着他)大概是没有人吧!
  方达生 (厌恶地)真讨厌。这个地方到处都是人。
  陈白露 (有心来难为他,自然也因为他的态度使她不愉快)有人又怎样?住在这个地方还怕人?
  方达生 (望望女人,又周围地嗅嗅)这几年,你原来住在这么个地方!
  陈白露 (挑衅地)怎么,这个地方不好么?
  方达生 (慢声)嗯——(不得已地)好!好!
  陈白露 (笑着看男人那样呆呆地失了神)你怎么不脱衣服?
  方达生 (突然收敛起来)哦,哦,哦,——衣服?(想不起话来)是的,我没有脱,脱衣服。
  陈白露 (笑出声,看他怪好玩的)我知道你没有脱。我问你为什么这样客气,不肯自己脱大衣?
  方达生 (找不出理由,有点窘迫)也许,也许是因为不大习惯进门就脱大衣。(忽然)嗯——是不是这屋子有点冷?
  陈白露冷?——冷么?我觉得热得很呢。
  方达生 (想法躲开她的注意)你看,你大概是没有关好窗户吧?
  陈白露 (摇头)不会。(走到窗前,拉开慢子,露出那流线状的窗户)你看,关得好好的,(望着窗外,忽然惊喜地)喂,你看!你快来看!
  方达生 (不知为什么,慌忙跑到地面前)什么?
  陈白露 (用手在窗上的玻璃划一下)你看,霜!霜!
  方达生 (扫了兴会)你说的是霜啊!你呀,真——(底下的话自然是脱不了嫌她有点心浮气躁,但他没有说,只摇摇头)
  陈白露 (动了好奇心)怎么,春天来了,还有霜呢。
  方达生 (对她没有办法,对小孩似地)嗯,奇怪吧!
  陈白露 (兴高采烈地)我顶喜欢霜啦!你记得我小的时候就喜欢霜。你看霜多美,多好看!(孩子似地,忽然指着窗)你看,你看,这个像我么?
  方达生什么?(伸头过去)哪个?
  陈白露 (急切地指指点点)我说的是这窗户上的霜,这一块,(男人偏看错了地方)不,这一块,你看,这不是一对眼睛!这高的是鼻子,凹的是嘴,这一片是头发。(拍着手)你看,这头发,这头发简直就是我!
  方达生 (着意地比较,寻找那相似之点,但是——)我看,嗯——(很老实地)并不大像。
  陈白露 (没想到)谁说不像?(孩子似地执拗着,撒着娇)像!像!像!我说像!它就像!
  方达生 (逆来顺受)好,像,像,像的很。
  陈白露 (得意)啊。你说像呢!(又发现了新大陆)喂,你看,你看,这个人头像你,这个像你。
  方达生 (指自己)像我?
  陈白露 (奇怪他会这样地问)嗯,自然啦,就是这个。
  方达生 (如同一个瞎子)哪儿?
  陈自露这块!这块!就是这一块。
  方达生 (看了一会,摸了自己的脸,实在觉不出一点相似处,简单地)我,我看不大出来。
  陈白露 (败兴地)你这个人!还是跟从前一样的别扭,简直是没有办法。
  方达生是么?(忽然微笑)今天我看了你一夜晚,就刚才这一点还像从前的你。
  陈白露怎么?
  方达生 (露出愉快的颜色)还有从前那点孩子气。
  陈白露你……你说从前?(低声地)还有从前那点孩子气?(她仿佛回忆着,蹙起眉头,她打一个寒战,现实又像一只铁掌把她抓回来)
  方达生嗯,怎么?你怎么?
  陈白露 (方才那一阵的兴奋如一阵风吹过去,她突然地显着老了许多。我们看见她额上隐隐有些皱纹,看不见几秒钟前那一种娇痴可喜的神态,叹一曰气,很苍老地)达生,我从前有过这么一个时期,是一个孩子么?
  方达生 (明白她的心情,鼓励地)只要你肯跟我走,你现在还是孩子,过真正的自由的生活。
  陈白露 (摇头,久经世故地)哼,哪儿有自由?
  方达生什么,你——(他住了嘴、知道这不是劝告的事。他拿出一条手帕,仿佛擦鼻涕那样动作一下,他望到别处。四面看看屋子)
  陈白露 (又恢复平日所习惯那种漠然的态度)你看什么?
  方达生 (笑了笑,放下帽子)不看什么,你住的地方,很,很——(指指周围,又说不出什么来,忽然找出一句不关轻重而又能掩饰自己情绪的称誉)很讲究。
  陈白露 (明白男人的话并不是诚意的)嗯,讲究么?(顺手把脚下一个靠枕拿起来,放在沙发上,把一个酒瓶轻轻踢进沙发底下,不在意地)住得过去就是了。(瞌睡虫似乎钻进女人的鼻孔里,不自主地来一个呵欠。传染病似地接着男人也打一个呵欠。女人向男人笑笑。男人像个刚哭完的小孩,用年背揉着眼睛)你累了么?
  方达生还好。
  陈白露想睡觉么?
  方达生还好。——方才是你一个人同他们那些人在跳,我一起首就坐着。
  陈白露你为什么不一起玩玩?
  方达生 (冷冷地)我告诉过你,我不会跳舞,并且我也不愿意那么发疯似地乱蹦跳。
  陈白露 (笑得有些不自然)发疯,对了!我天天过的是这样发疯的生活。(远远鸡喔喔地。叫了一声)你听!鸡叫了。
  方达生奇怪,怎么这个地方会有鸡叫?
  陈白露附近就是一个市场。(看表,忽然抬起头)你猜,现在几点钟了?
  方达生 (扬颈想想)大概有五点半,就要天亮了。我在那舞场里,五分钟总看一次表。
  陈白露 (奚落地)就那么着急么?
  方达生 (爽直地)你知道我现在在乡下住久了;在那种热闹地方总有点不耐烦。
  陈白露 (理着自己的头发)现在呢?
  方达生 (吐出一口气)自然比较安心一点。我想这里既然没有人,我可以跟你说几句话。
  陈白露可是(手掩着口,又欠伸着)现在就要天亮了。(忽然)咦,为什么你不坐下?
  方达生 (拘谨地)你——你并没有坐。
  陈白露 (笑起来,露出一半齐整洁白的牙齿)你真是书呆子,乡下人,到我这里来的朋友没有等我让坐的。(走到他面前,轻轻地推他坐在一张沙发上)坐下。(回头,走到墙边小柜前)渴的很,让我先喝一口水再陪着你,好么?(倒水,拿起烟盒)抽烟么?
  方达生 (瞪她一眼)方才告诉过你,我不会抽烟。
  陈白露 (善意地讥讽着他)可怜——你真是个好人!(自己很熟练地燃上香烟,悠悠然呼出淡蓝色的氲氤)
  方达生 (望音女人巧妙地吐出烟圈,忽然,忍不住地叹一声,同情而忧伤地)真地我想不到,竹均,你居然会变──
  陈白露 (放下烟)等一等,你叫我什么?
  方达生 (吃了一惊)你的名字,你不愿意听么?
  陈白露 (回忆地)竹均,竹均,仿佛有多少年没有人这么叫我了。达生,你再叫我一遍。
  方达生 (受感动地)怎么,竹均——
  陈白露 (回味男人叫的情调)甜的很,也苦的很。你再这样叫我一声。
  方达生 (莫名其妙女人的意思)哦,竹均!你不知道我心里头——(忽然)这里真没有人么?
  陈白露没有人,当然没有人。
  方达生 (难过地)我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不知道我的心,我的心里头是多么——
  [——但是由右面寝室里蹒跚出来一个人,穿着礼服,硬领散开翘起来,领花拖在前面。他摇播荡荡的,一只袖管没有穿,在它前后摆动着。他们一同回过头,那客人毫不以为意地立在门前,一手高高扶着门框,头歪得像架上熟透了的金瓜,脸通红,一绺一绺的头发搭下来。一副白金眼镜挂在鼻尖上,他翻着白眼由镜子上面望过去,牛吼似地打着噎。
  进来的客人 (神秘地,低声)嘘!(放正眼镜,摇摇晃晃地指点着)
  陈白露 (大吃一惊倒吸一口气)Georgy!①进来的Georgy(更神秘地,摆手)嘘!(他们当然不说话了,于是他飘飘然地走到方达生面前,低声)什么,心里?(指着他)啊!你说你心里头是多么——怎么?(亲昵地对着女人)白露,这个人是谁呀?
  方达生 (不愉快而又不知应该怎么样)竹均,他是谁?这个人是谁?
  进来的乔治 (仿佛是问他自己)竹均?(向男人)你弄错了,她叫白露。她是这儿顶红,顶红的人,她是我的,嗯,是我所最崇拜的——
  陈白露 (没有办法)怎么,你喝醉了!
  张乔治 (指自己)我?(摇头)我没有喝醉!(摇摇摆摆地指着女人)是你喝醉了!(又指着那男人)是你喝醉了!(男人望望白露的脸,回过头,脸上更不好看,但进来的客人偏指
  着男人说)你看你,你看你那眼直瞪瞪的,喝得糊里糊涂的样子!Pah(轻慢似地把雪白的手掌翻过来向外一甩,这是他最得意的姿势,接着又是一个噎)我,我真有点看不下去。
  陈白露 (这次是她真看不下去了)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方达生 (大了胆)对了,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两只质问的眼睛盯着他)
  张乔治 (还是醉醺醺地)嗯,我累了,我要睡觉,(闪电似地来了一个理由)咦!你们不是也到这儿来的么?
  陈白露 (直瞪瞪地看着他,急了)这是我的家,我自然要回来。
  张乔治 (不大肯相信)你的家?(小孩子不信人的顽皮腔调,先高后低的)嗯?
  陈白露 (更急了)你刚从我的卧室出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乔治什么?(更不相信地)我刚才是从你的卧室出来?这不对,——不对,我没有,(摇头)没有。(摸索自己的前额)可是你们光让我想想,……(望着天仿佛在想)
  陈白露 (哭不得,笑不得,望着男人)他还要想想!
  张乔治 (摆着手,仿佛是叫他们先沉沉气)慢慢地,你们等等,不要着急。让我慢慢,慢慢地想想。(于是他模糊地追忆着他怎样走进旅馆,迈进她的门,瞥见了那舒适的床,怎样转事转西,脱下衣服,一跤跌倒在一团柔软的巢窠里。他的唇上下颤动,仿佛念念有词;做出仲仲手势来追忆方才的情况。这样想了一刻,才低声地)于是我就喝了,我就转,转了我又喝,我就转,转呀转,转呀转的,……后来——(停顿了,想不起来)后来?哦,于是我就上了电梯,——哦,对了,对了,(很高兴地,敲着前额)我就进了这间屋子,……不,不对,我还更进一层,走到里面。于是我就脱了衣服,倒在床上。于是我就这么躺着,背向着天,脑袋朝下。于是我就觉得恶心,于是我就哇啦哇啦地(拍脑袋,放开平常的声音说)对了,那就对了。我可不是从你的卧室走出来,
  陈白露 (严厉地)Georgy,你今天晚上简直是发疯了。
  张乔治 (食指抵住嘴唇,好莱坞明星的样子)嘘!(耳语)我告诉
  你,你放心。我并没有发疯。我先是在你床上睡着了,并
  且我喝得有点多,我似乎在你床上——(高声)糟了,我又要吐。(堵住嘴)哦,Pardon
  me, mademoiselle,对不 起小姐。(走一步,又回转身)哦先生,请你原谅。Pardon,Monsieur①(狼狈地跳了两步,回过头,举起两手,如同自
  己是个闻名的演员对许多热烈的观众,做最后下台的姿
  势,那样一次再次地摇着手,鞠着躬)再见吧,二位。Good
  night!Good night!my lady andgent1eman!oh,good—bye,aurevoir.Madame:etmonsieur,I—I—I
  Shall—I Shall—②(哇的一声,再也忍下住了,他堵性嘴,忙跑上门。门关上,就听见他呕吐的声音;似乎有人扶着他,他哼哼叽叽地走远了)
  (白露望望男人,没有办法地坐下。
  方达生 (说不出的厌恶)这个东西是谁?
  陈白露 (嘘出一口气)这是此地的高等出产,你看他好玩不?
  方达生好玩!这简直是鬼!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跟这样的东西来往?他是谁?他怎么会跟你这么亲近?
  陈白露 (夹起烟,坐下来)你要知道么?这是此地最优秀的产品,一个外国留学生,他说他得过什么博士硕士一类的东西,洋名George,在外国他叫乔治张,在中国他叫张乔治。回国来听说当过儿任科长,现在口袋里很有几个钱。
  方达生 (走近她)可是你为什么跟这么个东西认识,难道你觉不出这是个讨厌的废物?
  陈白露 (掸了掸烟灰)我没有告诉你么?他口袋里有几个钱。
  方达生有钱你就要……
  陈自露 (爽性替他说出来)有钱自然可以认识我,从前我在舞场做事的时候,他很追过我一阵。
  方达生 (明白站在他面前的女人已经不是他从前所想的)那就怪不得他对你那样了。(低下头)
  陈白露你真是个乡下入,太认真,在此地多注几大你就明白活着就是那么一回事。每个人都这样,你为什么这样小气?好了.现在好了,没有人啦,你跟我谈你要谈的话吧。
  方达生 (从深思醒过来)我刚才对你说什么?
  陈白露你真有点记性坏。(明快地)尔刚才说心里头怎么啦!这位张乔治先生就来了。
  方达生 (沉吟.叹一口气)对了,“心里头”,“心里头”,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永远人心里头活着。可是竹均,(诚恳地)我看你是这个样子,你真不知道我心里头是多么—(门呀地开了,他停住了嘴)大概是张先生又来了。
  (进来是旅馆的茶役,一副狡猾的面孔,带着谗媚卑屈的神气。
  王福升不是张先生,是我。(赔着笑脸)陈小姐,您早回来了。
  陈白露你有什么事?
  王福升方才张先生您看见了。
  陈自露嗯,怎么样?
  王福升我扶他另外开一间房子睡了。
  陈白露 (不愉快)他爱上哪里,就上哪里,你告诉我做什么!
  王福升说的是呀。张先生说十分对不起您,喝醉了,跑到您房里来,把您的床吐,吐,──
  陈白露啊,他吐了我一床?
  王福升是,陈小姐您别着急,我这就跟您收拾。(露起来,他拦住她)您也别进去,省得看着别扭。
  陈白露这个东西,简直——也好,你去吧。
  王福升是。(又回转来)今天您一晚上不在家,来得客人可真不少。李五爷,方科长,刘四爷都来过。潘经理看了您三趟。还有顾家八奶奶来了电话说请您明天——嗯,今天晚上到她公馆去玩玩。
  陈白露我知道。回头你打个电话,请她下午先到这儿来玩玩。
  王福升胡四爷还说,过一会儿要到这儿来看看您。
  陈白露他愿意来就叫他来。我这里,哪一类的人都欢迎。
  王福升还有报馆的,张总编辑——
  陈白露知道。今大他有空也请他过来玩玩。
  王福升对了,潘经理今天晚上找了您三趟。现在他──
  陈白露 (不耐烦)知道,知道,你刚才说过了。
  王福升可是,陈小姐,这位先生今天就——
  陈白露你不用管。这位先生是我的表哥。
  方达生 (莫名其妙〕表哥?
  陈白露 (对着福)他一会儿就睡在这儿。
  方达生不,竹均,我不,我是一会儿就要走的。
  陈白露好吧,(没想到他这样不懂事,不高兴地)随你的便。(对福)你不用管了,走吧,你先把我的床收拾干净。
  [福升由卧室下。
  方达生竹均,怎么你现在会变成这样──
  陈白露 (口快地)这样什么?
  方达生 (叫她吓回去)呃
  呃,这样地好客,——呃,我说,这样地爽快。
  陈白露我原来不是很爽快么?
  方达生 (不肯直接道破)哦,我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你好像比以前大方得──
  陈白露 (来得快)我从前也并不小气呀!哦,得了,你不要拿这样好听的话跟我说。我知道你心里是不是说我有点大随便,太不在乎。你大概有点疑心我很放荡,是不是?
  方达生 (想掩饰)我……我……自然……,我……
  陈白露 (追一步)你说老实话,是不是?
  方达生 (忽然来了勇气)嗯——对了。你是比以前改变多了。你简直不是我以前想的那个人。你说话,走路,态度,行为,都,都变了。我一夜晚坐在舞场来观察你。你已经不是从前那样天真的女孩子,你变了。你现在简直叫我失望,失望极了。
  陈白露 (故做惊异)失望?
  方达生 (痛苦)失望,嗯,失望,我没有想到我跑到这里,你已经变成这么随便的女人。
  陈白露 (警告他)你是要教训我么?你知道,我是不喜欢听教训的。
  方达生我不是教训你。我是看不下去你这种样子。我在几千里外听见关于你种种的事情,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从前最喜欢的人会叫人说得一个钱也不值。我来看你,我发现你在这么一个地方住着;一个单身的女人,自己住在旅馆里,交些个不三不四的朋友,这种行为简直是,放荡,堕落,——你要我怎么说呢?
  陈白露 (立起,故意冒了火)你怎么敢当着面说我堕落!在我的屋子里,你怎么敢说对我失望!你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敢这么教训我?
  方达生 (觉得已得罪了她)自然现在我跟你没有什么关系。
  陈白露 (不放松)难道从前我们有什么关系?
  方达生 (嗫嚅)呃,呃,自然也不能说有。(低头)不过你应该记得你是很爱过我。并且你也知道我这一次到这里来是为什么?
  陈白露 (如一块石头)为什么?我不知道!
  方达生 (恳求地)我不喜欢看你这样,跟我这样装糊涂!你自然明白,我要你跟我回去。
  陈白露 (睁着大眼睛)回去?回到哪儿去?你当然晓得我家里现在没有人。
  方达生不,不,我说你回到我那里,我要你,我要你嫁给我。
  陈白露 (恍然大悟的样子)哦,你昨天找我原来是要跟我说媒,要我嫁人啊?(方才明白的语调)嗯!——(拉长声)
  方达生 (还是那个别扭劲儿)我不是跟你说媒,我要你嫁给我,那就是说,我做你的丈夫,你做我的——
  陈白露得了,得了,你不用解释。“嫁人”这两个字我们女人还明白怎么讲。可是,我的老朋友,就这么爽快么?
  方达生 (取出车票)车票就在这里。要走天亮以后,坐早十点的车我们就可以离开这儿。
  陈白露我瞧瞧。(拿过车票)你真买了两张,一张来回,一张单程,——哦,连卧铺都有了。(笑)你真周到。
  方达生 (急煎煎地)那么你是答应了,没有问题了。(拿起帽子)
  陈白露不,等等,我只问你一句话——
  方达生什么?
  陈白露 (很大方地)你有多少钱?
  方达生 (没想到)我不懂你的意思。
  陈白露不懂?我问你养得活我么?(男人的字典没有这样的字,于是惊吓得说不出活来)咦?你不要这样看我!你说我不应该这么说话么?咦,我要人养活我,你难道不明白?我要舒服,你不明白么?我出门要坐汽车,应酬要穿些好衣服,我要玩,我要跳舞,你难道听不明白?
  方达生 (冷酷地)竹均,你听着,你已经忘了你自己是谁了。
  陈白露你要问我自己是谁么?你听着:出身,书香门第,陈小姐;教育,爱华女校的高材生;履历,一阵子的社交明星,几个大慈善游艺会的主办委员;……父亲死了,家里更穷了,做过电影明星,当过红舞女。怎么这么一套好身世,难道我不知道自己是谁?
  方达生 (不屑地)你好像很自负似的。
  陈白露嗯,我为什么不呢?我一个人闯出来,自从离开了家乡,不用亲戚朋友一点帮忙,走了就走,走不了就死去。到了现在,你看我不是好好活着,我为什么不自负?
  方达生可是你以为你这样弄来的钱是名誉的么?
  陈白露可怜,达生,你真是个书呆子。你以为这些名誉的人物弄来的钱就名誉么?我这里很有几个场面上的人物,你可以瞧瞧,种种色色:银行家,实业家,做小官的都有。假若你认为他们的职业是名誉的,那我这样弄来的钱要比他们还名誉得多。
  方达生我不明白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也许名誉的看法——
  陈白露嗯,也许名誉的看法,你跟我有些不同。我没故意害过人,我没有把人家吃的饭硬抢到自己的碗里。我同他们一样爱钱,想法子弄钱,但我弄来的钱是我牺牲过我最宝贵的东西换来的。我没有费着脑子骗过人,我没有用着方法抢过人,我的生活是别人甘心愿意来维持,因为我牺牲过我自己。我对男人尽过女子最可怜的义务,我享着女人应该享的权利!
  方达生 (望着女人明的的的眼睛)可怕,可怕——哦,你怎么现在会一点顾忌也没有,一点羞耻的心也没有。你难道不知道金钱一迷了心,人生最可宝贵的爱情,就会像鸟儿似地从窗户飞了么?
  陈白露 (略带酸辛)爱情?(停顿,掸掸烟灰,悠长地)什么是爱情?
  (手一挥,一口烟袅袅地把这两个字吹得无影无踪)你是个小孩子!我不跟你谈了。
  方达生 (不死心)好,竹均,我看你这两年的生活已经叫你死了一半。不过我来了,我看见你这样,我不能看你这样下去。我一定要感化你,我要——
  陈白露 (忍不住笑)什么,你要感化我?
  方达生好吧,你笑吧,我现在也不愿意跟你多辩了。我知道你以为我是个傻子,从那么远的路走到这里来找你,说出这一大堆傻话。不过我还愿意做一次傻请求,我想再把这件事跟你说一遍。我希望你还嫁给我。请你慎重地考虑一下,二十四小时内,希望你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陈白露 (故做惊吓状)二十四小时,可吓死我了。不过,如若到了你的期限,我的答复是不满意的,那么,你是否就要下动员令,逼着我嫁你么?
  方达生那,呃,那,──
  陈白露那你怎么样?
  方达生如果你不嫁给我——
  陈白露你怎么样?
  方达生 (苦闷地)那——那我也许自杀。
  陈白露什么?(不高兴地)你怎么也学会这一套?
  方达生不,(觉得自己有点太时髦了)不,我不自杀。你放心,我不会为一个女人自杀的,我自己会走,我要走得远远的。
  陈白露 (放下烟)对呀,这还像一个大人说的话。(立起)好了,我的傻孩子,那么你用不着再等二十四小时啦!
  方达生 (立起以后)什么?
  陈白露 (微笑)我现在就可以答复你。
  方达生 (更慌了)现在?——不,你先等一等。我心里有点慌。你先不要说,我要把心稳一稳。
  陈白露 (限冷静地)我先跟你倒一杯凉茶,你定定心好不好?
  方达生不,用不着。
  陈白露抽一支烟。
  方达生 (不高兴)我告诉过你三遍,我不会抽烟。(摸着心)得了,过去了,你说吧。
  陈白露你心稳了。
  方达生 (颤声)嗯!
  陈白露那么,(替他拿帽子)你就可以走了。
  方达生什么?
  陈白露在任何情形之下,我是不会嫁给你的。
  方达生为,为什么?
  陈白露不为什么!你真傻!这类的事情说不出个什么道理来的。你难道不明白?
  方达生那么,你对我没有什么感情?
  陈白露也可以这么说吧。(达想拉住她的手,但她飘然走到墙边)
  方达生你干什么?
  陈白露我想按电铃。
  方达生做什么?
  陈白露你真地要自杀,我好叫证人哪。
  方达生 (望着露,颓然跌在沙发里)方才的话是你真心说的话,没有一点意气作用么?
  陈白露你看我现在还像个再有意气的人么?
  方达生 (立起)竹均!(拿起帽子)
  陈白露你这是做什么?
  方达生我们再见了。
  陈白露哦,再见了。(夸张的悲戚,拉住他的手)那么,我们永别方达生(几乎要流眼泪)嗯,永别了。
  陈白露 (看他到门口)尔真预备要走么?
  方达生 (孩子似的)嗯。
  陈白露那么,你大概忘了你的来回车票。
  方达生哦!(走回来)
  陈白露 (举着车票)尔真要走么?
  方达生嗯.竹均!(回头,用手帕揩去忍不住的眼泪)
  陈白露 (两手抓着他的肩膊)你怎么啦?傻孩子,觉得眼睛部挂了灯宠了么?你真不害羞,眼泪是我们女人的事!好了,(如哄个兄弟一样)我的可怜虫,叫我气哭了,嗯?我跟你擦擦,你看,那么大的人,多笑话!不哭了,不哭了!是吧?(男人经过了这一番抚慰,心中更委屈起来,反加抽咽出了声音。白露大笑,推着他坐下)达生,你看你让我跟你说一句实在话。你先不要这样孩子气,你想,你要走,你就能随便走么?
  方达生 (抬起头)怎么?
  陈白露 (举车票)这是不是你的车票?
  方达主嗯,怎么?
  陈白露你看,这一下(把车票撕成两片)好不好?这又一下(把车票撕成四片)好不好?(扔在痰盂里)我替你保存在这里头。好不好?
  方达生你,你怎么——
  陈白露你不懂?
  方达生 (眉梢挂着欢喜)怎么,竹均,你又答应我了么?
  陈自露不,不,你误会我的意思,我没有答应你,我方才是撕你的车票,我不是撕我的卖身契。我是一辈子卖给这个地方的。
  方达生那你为什么不让我走?
  陈白露 (诚恳地)你以为世界上就是你一个人这样多情么?我不能嫁给你,难道就是我恨了你?你连跟我玩一两天、谈谈从前的事的情分都没有了么?你有点太古板,不结婚就不能做一个好朋友?难道想想我们以往的情感不能叫我们也留恋一点么?你一进门就斜眼看着我,东不是。西不是的。你说我这个不对,那个不对。你说了我,骂了我。你简直是瞧不起我,你还要我立刻嫁给你。还要我二十四小时内答复你,哦,还要我立刻跟你走。你想一个女子就是顺从得该像一只羊,也不致于可怜到这步田地啊。
  方达生 (憨直地)我向来是这个样子,我不会表示爱情,你叫我跪着,说些好听的话,我是不会的。
  陈白露是啊,所以无妨你先在我这里多学学,过两天,你就会了的。好了,你愿意不愿意跟我再谈一两天?
  方达生 (爽直地)可是谈些什么呢?
  陈白露话自然多得很,我可以介绍你看看这个地方,好好地招待你一下,你可以看看这里的人怎样过日子。
  方达生不,用不着,这里的人都是鬼。我不用看。并且我的行李昨天已经送到车站了。
  陈白露真送到车站么?
  方达生自然我从来不,——从来不说谎话的。
  陈白露福升。
  [茶房由卧室出。
  王福升陈小姐,您别忙,您的床就收拾好。
  陈白露不是这个,我问你,我走的时候,我叫你从东方饭店——嗯!从车站取来的行李,你拿回来了么?
  王福升你说方先生的是不是,拿回来了。我从饭店里拿回来了。
  方达生竹均,我的行李你怎么敢从我的旅馆取出来了。
  陈白露嗯,——我从你的旅馆居然就敢取出来了。你这不会说谎的笨东西。(对福升)你现在搁在哪个房间里?
  王福升东边二十四号。
  陈白露是顶好的房子么?
  王福升除了您这四间房,二十四号是这旅馆顶好的。
  陈白露好,你领着方先生去睡吧。要是方先生看着不合适,告诉我,我把我的屋子让给他。
  王福升是,陈小姐。(下)
  方达生 (红了脸)可是竹均,这不像话——
  陈白露这个地方不像话的事情多得很。这一次,我要请你多瞧瞧,把你这副古板眼镜打破了,多看看就像话了。
  方达生不,竹均,这总应该斟酌一下。
  陈白露不要废话,出去!(推他)福升,福升,福升!
  [福升上。
  方达生在这样的旅馆里,我一定睡不着的。
  陈白露睡不着,我这里有安眠药,多吃两片,你就怎么也不嫌吵的慌了。你要么?
  方达生你不要开玩笑,我告诉你,我不愿看这个地方。
  陈白露不,你得看看,我要你看看。(对福升)你领着他去看屋子。(一面推达,一面说)赶快洗个澡,睡个好觉。起来,换一身干净衣服,我带你出去玩玩。走,乖乖的,不要不听话,听见了没有?Goodnight——(远远一声鸡鸣)你听,真不早了。快点,睡去吧。
  [男人自然还是撅着嘴,倔强,但是经不得女人的手同眼睛,于是被她哄着骗着推下去。
  [她关上门。过度兴奋使她无力地倚在门框上。同时疲乏仿佛也在袭击着她,她是真有些倦意了。一夜晚的烟酒和激动吸去了她大半的精力。她打一个呵穴,手背揉着青晕更深了的眼睛。她走到桌前,燃着一支香烟。外面遥遥又一声鸣鸣。她回过头,凝望窗外漫漫浩浩一片墨影渐渐透出深蓝的颜色。如一只鸟,她轻快地飞到窗前。她悄悄地在窗上的霜屑划着痕路。丢下烟,她又笑又怕地想把脸猫似地偎在上面,“啊!”的一声,她登时又缩回去。她不甘心,她偏把手平排地都放在霜上面。冷得那样淆爽!她快意地叫出来。她笑了。她索性擦掉窗上叶子大的一块霜迹,眯着一只眼由那隙缝窥出。但她想起来了,她为什么不开了窗子看天明?地正要拧转窗上铁链,忽然想着她应该关上灯,于是敏捷地跑到屋子那一端灭了亮。房屋顿时黑暗下来,只有窗子渗进一片宝蓝的光彩。望见一个女人的黑影推开了窗户。
  [外面:在阴暗的天空里,稀微的光明以无声的足步蹑着脚四处爬上来。窗外起初是乌漆一团黑,现在由深化浅。微暗天空上面很朦胧地映入对面一片楼顶棱棱角角的轮廓,上面仿佛晾着裤褂床牟一类的东西,掩映出重重叠叠的黑影。她立在窗口,斜望出去,深深吸进一口凉气,不自主地打一个寒战。远处传来低沉的工厂的汽笛声,哀悼似地长号着。[屋为光影暧昧,不见轮廓。这时由屋的左面食物柜后悄悄爬出一个人形,倚着柜子立起,颤抖着,一面蹑足向门口走,预备乘机偷逃。白露这时觉得背后塞寒章享有人行走。她蓦然回转头,看过去。那人仿佛钉在那里,不能动转。
  陈白露 (低声,叫不出来)有贼。
  那
  人 (先听见气进出的字音)别叫,别叫!
  陈白露谁,(慌张)你是谁?
  那
  人 (缩做一团,喘气和抖的声音)小……姐!小……姐!
  陈白露 (胆子大了点)你是干什么的?
  那
  人 我……我……(抽咽)
  [露赶紧跑到墙过开灯,室内大放光明。在地面前立着一个瘦弱胆怯的小女孩子。约莫有十五六岁的样子,两根小辫垂在乳前,头发乱蓬蓬的,惊惶地睁着两个大眼睛望着白露,两行眼泪在睫毛下挂着。她穿一件满染油渍,肥大绝伦的蓝绸褂子,衣据同袖管儿乎拖曳地面。下面的裤也硕大无比,裤管总在地上磨擦着。这一身衣服使她显得异样怯弱渺小,如一个婴儿裹在巨人的袍褂里。因为寒冷和恐惧,她抖得可怜,在她亮晶晶的双眼里流露出天真和哀求。她低下头,一寸一寸地向后蹒跚,手里提着裤子,提心吊胆,怕一不谨慎,跌在地上。
  陈白露 (望着这可笑又可怜的动物)哦,可怜,原来是这么一个小东西。
  小东西 (惶恐而忸怩地)是,是,小姐。(小东西一跋一跋地向后退,一下小心踏在自己的裤管上,几乎跌倒)
  陈白露 (忍不住笑——但是故意地绷起脸)啊,你怎么会想到我这里,偷东西?啊!(佯为怒态)小东西,你说!
  小东西 (手弄着衣据)我……我没有偷东西。
  陈白露 (指着)那么,你这衣服偷的是谁的?
  小东西 (低头估量自己的衣服)我,我偷的是我妈妈的。
  陈白露谁是你妈妈?
  小东西 (望白露一眼,呆呆地撩开眼前的短发〕我妈妈!——我不知道我妈妈是谁。
  陈白露 (笑了——衣然付度她)你这个糊涂孩子,你怎么连你妈妈都不知道。你妈妈注在什么地方?
  小东西 (指屋顶)在楼上。
  陈白露在楼上。(她恍然明白了)哦,你在楼上,可怜,谁叫你跑出来的?
  小东西 (声音细得快听不见)我,我自己。
  陈白露为什么?
  小东西 (担怯)因为……他们……(低下头去)
  陈白露怎么?
  小东西 (恧然)他们前天晚上——(惧怕使她说不下去)
  陈白露你说,这儿不要紧的。
  小东西他们前天晚上要我跟一个黑胖子睡在一起,我怕极了,我不肯,他们就——(抽咽)
  陈白露哦,他们打你了。
  小东西 (点头)嗯,拿皮鞭子抽。昨天晚上他们又把我带到这儿来。那黑胖子又来了。我实在是怕他,我吓得叫起来,那黑胖子气走了,他们……(抽咽)
  陈白露 (泫然)他们又打你了。
  小东西 (摇头,眼泪流下来)没有,隔壁有人,他们怕人听见。堵注我的嘴,掐我,拿(哭起来)……拿……拿烟签子扎我(忍住泪)您看,您看!(体出臂膊,白露执着她的手。太虚弱了,小东西不自主地跪下去,但膝甫触地,“啊”的一声,她立刻又起来)
  陈白露 (抱住她)你怎么啦?
  小东西 (痛楚地)腿上扎的也是,小姐。
  陈白露天!(不敢看她的臂膊)你这只胳膊怎么会这样……(露用手帕揩去自己的眼泪)
  小东西不要紧的,小姐,您不要哭。(盖上自己的臂膊)他们怕我跑,不给我衣服,叫我睡在床上。
  陈白露你跑出去的时候,他们干什么?
  小东西在隔壁抽烟打牌。我才偷愉地起来,把妈妈的衣服穿上。
  陈白露你怎么不一直跑出去?
  小东西 (仿佛很懂事的)我上哪儿去?我不认识人,我没有钱。
  陈白露不过你的妈妈呢?
  小东西 (傻气地)在楼上。
  陈白露不是,我说你的亲妈妈,生你的妈妈。
  小东西她?(眼眶含满了泪)她早死了。
  陈白露父亲呢?
  小东西前个月死的。
  陈白露哦!(她回过身去)——可是你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他们很容易找着你的。
  小东西 (恐惧到了极点)不,不,不!(跪下)小姐,您修个好吧,千万不要叫他们找着我,那他们会打死我的。(拉着小姐的手)小姐,小姐,您修个好吧!(叩头)
  陈白露你起来,(把地拉起来)我没有说把你送回去,你先坐着,让我们想个法子。
  小东西谢谢您,谢谢您,小姐。(她忽然跑到门前,把门关好)
  陈白露你干什么?
  小东西我把门关严,人好进不来。
  陈白露哦——不要紧的。你先不要怕。(停)可是你方才不是想出去吗?
  小东西 (点首)嗯。
  陈白露你预备上哪儿去?
  小东西 (低声)我原先想回去。
  陈白露 (奇怪)回去,还回到他们那里去?
  小东西 (低头)嗯。
  陈白露为什么?
  小东西饿——我实在饿的很。我想也许他们还不知道我跑出来。我知道天亮以后他门还得打我一顿,可是过一会他们会给我一顿稀饭吃的。旁的地方连这点东西也不会给我。
  陈白露你还没有吃东西?
  小东西 (天真的样子)肚子再没有东西,就会饿死的,他们不愿意我死,我知道。
  陈白露你多少时没有吃东西?(她到食物柜前)
  小东西有一天多了。他们说是要等那黑胖子喜欢之后才许我吃呢。
  陈白露好,你先吃一点饼干。
  小东西 (接过来)谢谢您,小姐。(她背着脸贪婪地吃)
  陈白露你慢慢吃,不要噎着。
  小东西 (忽然)就这么一点么?
  陈白露 (怜悯地看着她)不要紧!你吃完了还有。——(哀矜地)饿逼得人会到这步田地么?
  〔中门呀地开了。
  小东西 (赶紧放下食物,在墙角躲起来)啊,小姐。
  陈白露谁?
  〔福升上。
  王福升是我,福升。
  小东西小姐,(惊惧)他……他……
  陈白露不要怕,小东西,他是侍候人的茶房。
  王福升小姐,大丰银行的潘经理,昨天晚上来了三遍。
  陈白露知道,知道。
  王福升他还没有走。
  陈白露没有走?为什么不走?
  王福升这旅馆旁边不是要盖一座大楼么?潘经理这也许跟他那位秘书谈这件事呢。可是他说了,小姐回来,就请他去。他要见您。
  陈白露真奇怪,他们盖房子扰得了,偏要半夜到这个地方来谈。
  王福升说的是呢。
  陈白露那么刚才你为什么不说?
  王福升刚才,不是那位方先生还在——
  陈白露哦,那你不要叫他来,你跟潘经理说,我要睡了。
  王福升怎么,您为什么不见见他呢,您想,人家潘经理,大银行开着——
  陈白露 (讨厌这个人的啰嗦)你不要管,我不愿意见他,我不愿意见他,你听见了没有?
  王福升 (卑屈的神色,谗笑着)可是,小姐,您千万别上火。(由他袋里摸出一大把账单来)您听着,您别着急!这是美丰金店六百五十四块四,永昌绸缎公司三百五十五元五毛五,旅馆二百二十九块七毛六,洪生照相馆一百一十七块零七毛,久华昌鞋店九十一块三,这一星期的汽车七十六元五——还有——
  陈白露 (忍不住)不要念,不要念,我不要听啊。
  王福升可是,小姐,不是我不侍候您老人家,您叫我每天这样搪账,说好说歹,今天再没有现钱,实在下不去了。
  陈白露 (叹了一口气)钱,钱,永远是钱!(哀痛地)为什么你老是用这句话来吓唬我呢!
  王福升我不敢,小姐,可是,这年头不济,市面紧,今天过了,就不知道明天还过不过——
  陈白露我从来没有跟旁人伸手要过钱,总是旁人看着过不去,自己把钱送来。
  王福升小姐身份固然要紧。可是——
  陈白露好吧,我回头就想法子吧,叫他们放心得了。
  王福升 (正要出门)咦,小姐。哪里来的这么个丫头?
  〔小东西乞怜地望着露。
  陈白露 (走到小东西旁边)你不用管。
  王福升 (上下打量小东西)这孩子我好像认得。小姐,我劝您少管闲事。
  陈白露怎么?
  王福升外面有人找她。
  陈白露谁?
  王福升楼上的一帮地痞们,穿黑衣服,歪戴着毡帽,尽是打手。
  小东西 (吓出声音)啊,小姐,(走到福升前面,抓住他)啊,老爷。您得救救我?(正要跪下,福升闪开)
  王福升 (对小东西)你别找我。
  陈白露 (向福)把门关上!锁住。
  王福升可是,小姐——
  陈白露锁上门。
  王福升 (锁门)小姐,这藏不住,她妈妈跟她爸爸在这楼里到处找她呢。
  陈白露给他们一点钱,难道不成,
  王福升您又大方起来了。给他们钱?您有几万?
  陈白露怎么讲?
  王福升您这时出钱,那他们不敲个够。
  陈白露那我们就──
  〔外面足步与说话声。
  王福升别做声!外面有人。(听一会)他们来了。
  小东西 (失声)啊,小姐!
  陈白露 (紧紧握着她的手)你要再叫,管不住自己,我就把你推出小东西(喑哑)小,小姐,不,不!
  陈白露 (低声)不要说话,听着。
  外面男甲的声音 (暴躁地)这个死丫头,一点造化也没有,放着福不享,偏要跑,真他妈的是乡下人,到底不是人揍的。
  外面女人的声音 (尖锐的喉咙)你看金八爷叫这孩子气跑了。
  外面男乙的声音 (迟缓氏哑地)什么,金八看上了她?
  外面女人的声音你看这不是活财神来了。可是这没有人心的孩子,偏跑了,你看这怎么交代?这可怎么交代——
  外面男甲的声音 (不耐烦地对着妇人咆哮)去你妈的一边去吧。孩子跑了,你不早看着,还叨叨叨,叨叨叨,到这时候,说他妈的一大堆废话。(女人不做声)喂,老三,你看,她不会跑出去吧?
  外面男乙的声音 (老三,地痞里面的智多星,迟缓而自负地)不会的,不会的,她要穿着大妈的衣服走的,一件单褂子,这么冷的天,她上哪儿去?
  外面女人的声音(想得男甲的欢心。故意插进嘴)可不是,她穿我的衣服跑的。那会跑哪儿去?可是二楼一楼都说没看见,老三,你想,她会——
  外面男丙的声音 (一个凶悍而没有一点虑谋的人)大妈,这楼的茶房说刚才见过她,那她还会跑到哪儿去?
  外面男甲粗暴的声音
  (首领的口气)那么一定就在这一层楼里,下工夫找吧。
  外面女人声 (狺狺然)哼,反正跑不了,这个死丫头。
  〔屋内三人屏息谛听,男女足步声渐远。
  陈白露走了么?
  王福升 (啊出一口气)走了,大概是到那边去了。
  陈白露 (忽然打开门)那么,让我看看。(正要探出头去,小东西拉着她的手,死命地拉地回来)
  小东西 (摇头,哀求)小姐!小姐!
  王福升 (推着地,关好门,摇头,警告地)不要跟他们打交道。
  陈白露 (向小东西)不要怕,不要紧的。(向福)怎么回事,难道——
  王福升别惹他们。这一帮人不好惹,好汉不吃眼前亏。
  陈白露怎么?
  王福升他们成群结党,手里都有家伙,都是吃卖命饭的。
  陈白露咦,可是他们总不能不讲理呀!把这孩子打成这样,你看,(拿起小东西臂膊)拿烟杆子扎的,流了多少血。闹急了,我就可以告他们。
  王福升 (鄙夷地)告他们!告谁呀?他们都跟地面上的人有来往,怎么告,就是这官司打赢了,这点仇您可跟他们结的了?
  陈白露那么——难道我把这个孩子送给他们去?
  小东西 (恐惧已极,喑哑声)不,小姐。(眼泪暗暗流下来,她用大袖子来揩抹)
  王福升 (摇头)这个事难,我看您乖乖地把这孩子送回去。我听说这孩子打了金八爷一巴掌,金八爷火了。您不知道?
  陈白露金八爷!谁是金八爷?
  小东西 (抬起头)就是那黑胖子。
  王福升 (想不到白露会这样孤陋寡闻)金八爷!金八爷!这个地方的大财神.又是钱,又是势,这一帮地痞都是他手下的,您难道没听见说过?
  陈白露 (慢慢倒吸一口气,惊愕地)什么,金八?是他?他怎么会跑到这旅馆来?
  王福升家里不开心,到这儿来玩玩,有了钱做什么不成。
  陈白露 (低声)金八,金八。(向小东西)你的命真苦,你怎么碰上这么个阎王。——小东西,你是打了他一巴掌?
  小东西 (憨态地)你说那黑胖子?——嗯。他拼命抱着我,我躲不开,我就把他打了,(仿佛这回忆是很愉快的)狠狠地在他那肥脸上打了一巴掌!
  陈白露 (自语,严肃地)你把金八打了!
  小东西 (看神气不对,求饶)可是,小姐,我以后再也不打他了,再也不了。
  陈白露 (自语)打的好!打的好!打的痛快!
  王福升 (怯惧)小姐,这件事我可先说下,没有我在内。您要大发慈悲,管这个孩子,这可是您一个人的事,可没有我。过一会,他们要问到我——
  陈白露 (毅然)好,你说你没看见!
  王福升 (望着小东西)没看见?
  陈白露 (命令)我要你说没看见。
  王福升 (不安状)可是——
  陈白露出了事由我担待。
  王福升 (正希望白露说出这句话)好,好,好,由您担待。(油嘴滑舌)上有电灯,下有地板,这可是您自己说的。
  陈白露 (点头)嗯,自然,我说一句算一句。现在你把潘经理请进来吧。
  王福升可是您刚才不是不要他老人家来么?
  陈白露我叫你去,你就去,少说废话——
  王福升 (一字比一字声拖得长)是,——是,——是,——
  〔福升不以为然地走出去。
  陈白露 (向小东西)吃好了没有?
  小东西才吃了两块。
  陈白露怎么?
  小东西我……我……没有吃饱。
  陈白露你尽量地吃吧。
  小东西不,我不吃了。
  陈白露怎么?
  小东西我怕,我实在是怕的慌。(忍不住哭出声来)
  陈白露 (过来安慰她)不要哭!不要哭!
  小东西小姐,你不会送我到他们那儿去吧。
  陈白露不,不会的。你别哭了,别哭了,你听,外边有人!
  〔小东西立刻止住哭声。屏息凝视房门。
  〔潘经理进,潘经理——一块庞然大物,短发已经斑白,行动很迟缓,然而见着白露,他的年纪,举动态度就突然来得如他自己的儿子一般年青,而他的最小的少爷已经二十出头了。他的秃顶油亮亮的,眼睛瞢瞢的,鼻子像个狮子狗;有两撇胡子,一张大嘴,金质的牙时常在呵呵大笑的时刻,夸耀地闪烁着。他穿一件古铜色的■羢皮袍,上面套着是缎坎肩。那上面挂着金表链和翠坠儿。他仿佛将穿好衣服,领扣还未系好,上一边的领子还祈在里面,一只手拿着雪前,皱着眉却又忍不住笑。那样尴尬的神气迎着白露。
  潘月亭白露,我知道你会找我来的!我等了你一夜晚,幸亏李石清来了,跟我谈谈银行的事,不然真不知道怎么过,我叫人看看你,没回来;叫人看看你,没回来。你看我请你吃饭,你不去;我请你跳舞,你不去;我请你——可是(非常屏意)我知道你早晚会找我的。
  陈白露 (睨视)你这么相信你的魔力么?
  潘月亭 (自负地)可惜,你没有瞧见我年青的时候,那时——(忽然向福)你没有事,在这儿干什么,出去!
  王福升是,潘经理。
  〔福下。
  潘月亭 (低声)我知道你想我,(自作多情)是不是?你想我。你说,你想我,是不是?(呵呵大笑)
  陈白露嗯!我想你——
  潘月亭是的,我知道,(指点着)你良心好。
  陈白露嗯,我想你跟我办一件事。
  潘月亭 (故意皱起眉头)又是办事,又是办事。——你见着我,没有别的,你专门好管这些闲事。
  陈白露你怎么知道的?
  潘月亭福升全告诉我了。
  陈白露你管不管?
  潘月亭 (走近小东西)原来是这么个小东西。
  小东西是,老爷。
  陈白露你看她多么可怜。——她——
  潘月亭得了,我都知道,反正总是那么一套。
  陈白露 (要挟地)月亭,你管不管?
  潘月亭我管!我管!
  陈白露小东西,你还不谢谢潘经理。
  〔小东西正要跪下。
  潘月亭 (拦住他)得了,得了。白露,你真会跟我找麻烦。
  陈白露你听!(外面人声)他们好像就在门口。小东西你到(指右面)那屋去。
  〔小东西进右屋。
  门外男甲声是这个门口么?
  门外男乙声是!
  陈白露 (向潘)他们大概指着我的这个门。
  潘月亭嗯!
  门外男甲声别含糊,你是看见她进了这个门?
  门外男乙声嗯。
  门外男甲声没有出来?
  门外女人声你看你,走到门口又犹疑什么?
  门外男丙声不,弄清楚,别走错了门。
  〔男人说话混杂声。
  陈白露月亭,你不能等他们进来,你打开门出去,叫他们滚蛋。
  潘月亭这帮人他们大概都认识我,叫他们走还容易。
  陈白露好,月亭,谢谢你,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
  潘月亭 (傻笑)自从我认识你,你第一次说谢谢我。
  陈白露 (揶榆地)因为你第一次当好人。
  潘月亭怎么你又挖苦我,白露,你——
  陈白露不要吵了,你打发他们走吧。
  潘月亭好。(转门钮正要开门)
  陈白露可是月亭,你当然知道这个小东西是金八看上的。
  潘月亭金八。什么?(手拿回来)
  陈白露她把金八得罪了。
  潘月亭什么,这是金八看上的人?
  陈白露福升没有告诉你?
  潘月亭没有,没有,你看你,险点做个错事。(逡巡退回)
  陈白露怎么,月亭,你改主意了。
  潘月亭白露,你不知道,金八这个家伙不大讲面子,这个东西有点太霸道。
  陈白露那么,你不管了?
  潘月亭不是我不管,是我不能管,并且这么一个乡下孩子,你又何必——
  陈白露月亭,你不要拦我,你不管就不管,不要拦我。
  潘月亭你看,你看。
  门外男丙声 (粗暴地)敲门,她一定在这儿,一定在这儿。
  门外男甲声怎么?
  门外男丙声你看,这不是大妈的手绢?那孩子不是穿着大妈衣服跑的么?
  门外女人声可不是,就是我的手绢。
  门外男甲声那一定是这个门,她一定在这里。开门,开门。
  陈白露 (椰榆)你不要伯啊!(正要开门迎出)
  潘月亭 (拉住露的手)你别理他们。
  门外人声开门,开门,我们找人。
  陈白露月亭,你先进到那屋去,省得你为难,我要开门。
  潘月亭别,白露。
  陈白露你进去。(指左边)你进去,——我生气了。
  潘月亭好,我进去。
  陈白露快快。
  〔潘进左门,白露立刻大开中门。
  陈白露 (对门外)你们进来吧!你们找谁?
  门外男甲 (穿着黑衣服,戴着黑帽子的)你管我找谁呢,(气汹汹地,对着后边的党羽)进来,你们都进来,搜搜吧。
  陈白露 (忽然声色俱厉地)站住,都进来,谁叫你门都进来?你们吃些什么长大的,你们要是横不讲理,这个码头横不讲理的祖宗在这儿呢!(笑)你们是搜私货么?我这儿搜烟土有烟土,搜手枪有手枪,(挺起胸)不含糊你们!(指左屋)我这间屋里有五百两烟上,(指右屋)那间屋里有八十杆手枪。你门说,要什么吧?这点东西总够你们大家玩的。(门口的人一时吓住了。向门口)进来呀!诸位!(很客气地)你们怎么不进来呀?怎么那么大的人,怕什么呀!
  男
  丙 (懵懵地)进来就进来!这算个什么?
  男
  甲 混蛋!谁叫你进来的,滚出去!
  男
  丙 (颟预地)滚就滚,这又算什么!
  男
  甲 (笑)您别,别多心。您这生的是哪一家子气!我们没有事也不会到这儿来打搅。我们跑丢了一个小孩子,一个刚混事由的。我们到这儿来也是看看,怕她藏在什么地方,回头吓着您。
  陈白露哦,(恍然)你们这一大帮人赶到我这儿来,是为找一个小姑娘呀!
  男
  甲 (非常关心)那么您大概一定是看见她进来了。
  陈白露对不起,我没有看见。
  男
  甲 可是在您门口我们找着她丢的一个手绢。
  陈白露那她要丢,我有什么法子?
  男
  甲
  您不知道,刚才还有人看见她进到您门里来。
  陈白露到我的屋子来,那我可说在头里,她要偷了我的东西,你们可得赔。
  男
  甲
  您别打哈哈。我们说不定都是一家子的人。您也帮个忙,我看得出来,您跟金八爷一定也是——
  陈白露金八爷?哦,你们也是八爷的朋友?
  男
  甲 (笑)够不上朋友,常跟他老人家办点小事。
  陈白露那么,好极了,金八爷方才叫我告诉门口的人,叫你门滚开。
  男
  甲 怎么?金八爷跟你会说——
  陈白露 (索性做到底)八爷就在这儿。
  男
  甲 (疑惑)在这儿!我们刚送八爷出旅馆。
  陈白露可是你门没看见,他又进来了。
  男
  甲 又进来了?(停顿,看出她的谎)那我们得见见,我们得把这件奉告诉他。(回向门口)你们说,对不对?
  门口人声对,对,我们得见见。
  陈白露 (镇静)不成!八爷说不愿见人。
  男
  甲 他不会不见我。我要见他,我要见。
  陈白露不成,你不能见。
  男
  甲 不能见,我也得见。(看见露向昔右过小东西藏的屋子走)八爷大概就在这个屋子。
  陈白露 (忽然跑到左边潘藏匿的房屋门口。故意用两手抵着门框)好,你进到那屋子去吧,只要你不进这屋子来。
  男
  甲 哦,——八奶奶又要跟我们打哈哈,是不是?(向露走来狞笑。凶恶地)躲开!躲开!
  陈白露你大概要做死!(回头向左问)八爷,八爷,你先出来教训教训他们这帮混账东西。
  〔门开,潘月亭披着一个睡衣出。
  潘月亭 (低声指着门内)白露,吵什么,八爷睡觉了。(望着男甲)咦。黑三?是你,你这是干什么?
  男
  甲 哦,(想不到)潘四爷,您老人家也在这儿。
  潘月亭我刚跟八爷进来,到这儿来歇歇腿,抽口烟,你们在这儿是要造反,怎么啦?
  男
  甲 (嗫嚅)怎么,八爷是在这儿,(笑)——呃呃,是在这儿睡觉了?
  潘月亭怎么,你要进来谈谈么?那么,请进来坐坐吧!(大开门)我烧一口烟,叫金八起来陪陪你好么?
  男
  甲 (赔着笑)潘四爷跟我们开什么心?
  潘月亭不坐坐么?门口那儿位不进来歇歇?不么?
  男
  甲 不,不。您看我们也是有公事——
  潘月亭好极了。你们要有事,那就请你们跟我滚蛋,少在这里废话!
  男
  甲 (服从地)是,潘四爷您别生这么大的气!我们得罪的地方您可得多担待着点。(忽然回头向门口的人们)你们看什么,你们这些混蛋还不滚!他妈的这些死人!(又转过笑脸)没有法子!这一群人!回头,潘四爷,八爷醒了之后您可千万别说我们到这儿胡闹来啦。小姐,您得多替我们美言两句。刚才的事您千万一字不提。方才我对您算开的玩笑,是我该死!(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该死!该死!
  陈白露好好,快滚吧。
  男
  甲 (谗媚)您出气了吧?好,我们走了。
  〔男甲下。
  陈白露 (关上门)完了,(自语)我第一次做这么一件痛快事。
  潘月亭完了,我第一次做这么一件荒唐事。
  陈白露好啦,走啦,请金八爷归位吧。
  潘月亭哼!“请神容易送神难”。用这个招牌把他们赶走了倒容易,回头见着金八,我们说不定就有乱子,出麻烦。
  陈白露今天不管明天事。反正这事好玩的很。
  潘月亭好玩?
  陈白露我看什么事都“好玩”,你说是不是?(呵欠)我真有点累了,(忽然瞥见地上的日影)喂!你看,你看!
  潘月亭什么?什么?
  陈白露太阳,太阳,——太阳都出来了。(跑到窗前)
  潘月亭 (干涩地)太阳出来就出来了,这有什么喊头。
  陈白露 (对着日光,外面隐隐有雀噪声)你看,满天的云彩,满天的亮——喂。你听。麻雀!(窗外吱吱雀噪声)春天来了。(满心欢悦,手舞足蹈地)哦!我喜欢太阳,我喜欢春天,我喜欢年青,我喜欢我自己。哦,我喜欢!(长长吸一口冷气)
  潘月亭 (不感觉兴趣地)喜欢就喜欢得了,说什么!(忽然地)白露,这屋子太冷了,你要冻着,我跟你关上窗户。
  陈白露 (执拗地)不,我不关!我不关!
  潘月亭好,好,好,不关就不关吧。你这孩子,我真没有办法。我对我的亲生女儿也没有这么体贴过。
  陈白露 (回过头来)这有什么稀奇,我要是你的亲生女儿,你还会这么体贴我?你说是不是?
  潘月亭说得好,说得透彻。(恳求)可是你关上窗户吧,我要着……着……(张嘴翕鼻,要打喷嚏的样子)着……着……阿提(大声一个喷嚏)你看,我已经着凉了。
  陈白露 (忽从窗户回来)这个傻孩子,你怎么早不说?
  潘月亭 (得意地)那么你可以关上窗户吧。
  陈白露 (摇头)不,不,我跟你多加衣服。来,你先坐下,你披上我的大衣,围上我的围巾,脚上盖着皮袍子,你再拿着我这个热水袋,你看,这不好了么?(弄得老头奇形怪状地堆在沙发上)我真喜欢你,你真像我的父亲,哦,我可怜的老爸爸!你尽在我这儿受委屈了。
  潘月亭 (推开她)白露,(要立起来)我不要你叫我老爸爸。
  陈白露 (推他跌在沙发里)我喜欢叫你是我的老爸爸,我要叫你是我的老爸爸。
  潘月亭 (抗议地)我不老,你为什么叫我老爸爸。
  陈白露 (一面笑,一面把头猫似地偎过来擦过去)我要叫,我偏要叫,老爸爸!老爸爸!
  潘月亭 (反而高兴起来)你要叫,就随你叫吧,也好,叫吧!叫得好,叫得好。(眉开眼笑地)
  陈白露 (忽然)月亭。你好好地坐着。(把他身上一堆衣服拢好,又塞一塞)你这样就像我的小baby,我跟你唱个摇篮歌吧。
  潘月亭 (莫乞其妙)摇篮歌?(摸着自己的斑白胡子)不,不好。
  陈白露那我跟你念一段小说听,你听着。(拿起一本很精致的书)
  潘月亭 (读着白露手里的书的名字)《日出》,不好,不好,这个名字第一个就不好。
  陈白露 (撒娇)不好你也得听。
  潘月亭我不听,我不爱听。
  陈白露 (又执拗起来)我要你听,我偏要你听!
  潘月亭 (望着白露,满肚子委屈,叹一口气)唉,你念吧!我听,我听。
  陈白露 (翻阅书本,念)“……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
  潘月亭 (欠伸)不通,不通,没有一点道理。
  陈白露 (不理他,念下去)“……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
  潘月亭 (深深一个呵欠)也不通,不过后头这一句话还有点意思。
  陈白露 (不耐烦地关上书)你真讨厌。你再这样多嘴,我就拿书……(正要举书打下去)
  〔右边卧室内有个小巴儿狗汪汪着,夹杂着小东西惊号的声音。
  潘月亭你听,这是什么?(露立起)
  〔忽然小东西由卧室拖着裤,提着鞋跑出来,巴儿狗仿佛就在她身后追赶。她惊慌地关上门,巴儿狗在门缝儿里吠着。
  小东西 (喘着气,非常狼狈的样子。几乎跌倒)小姐,……小姐!
  陈白露怎么?
  小东西他。……他在后面跟着我。他……他醒了。
  陈白露 (失色)什么?谁,谁?
  小东西 (惊喘)您的巴儿狗,您的巴儿狗醒了。(回头望)他咬我,他不叫我在屋里呆着。
  陈白露
  (定下心)你这孩子!我真怕他们从卧室进来啦!
  潘月亭
  你看多麻烦!
  〔外面有敲门的声音。
  小东西小姐,有人敲门。
  潘月亭别是他们又回来了?
  陈白露 (走近门)谁?
  〔方达生推门进。
  方达生 (穿着睡衣,拖着鞋)是我,竹均。
  陈白露 (惊愕)你怎么不睡,又回来了!
  方达生这个地方太吵,睡不着。方才福升告诉我,说你刚认一个干女儿。
  陈白露干女儿?
  方达生嗯。
  陈白露 (明白了)哦,(指小东西)在这儿!你看,好么?这就是我的干女儿。
  方达生 (有兴味地)原来是这么一个小东西。
  潘月亭(从衣服堆里立起来,红红绿绿的围巾.大蹩披满一身)喂,喂,白露,你们不要谈得这么高兴,这位先生是谁呀?
  陈白露 (故作惊惶状)你不知道?让我介绍介绍,这是我的表哥,
  潘月亭 (惊讶)表哥?
  方达生 (这才发现还有一个男人在屋子里)怎么,竹均,这一会儿这屋子怎么又——
  陈白露 (一本正经地〕咦,你不认识,这是我的爸爸。
  潘月亭 (愉快地)爸爸!
  方达生 (惊愕地)爸爸?
  潘月亭 (对露,玩笑地)哦是一家入!(忽然,指着窗户)可是快关……关……(张口翕鼻,手指指点点地)……关……阿提!(喷嚏)你看这一次我真着凉了。
  〔三人对视小东西,傻傻地立在那里。
  ——幕急落
  ①
  英文名字,即乔治的昵称。
  ①
  Pardon(英语),意为“对不起” monsieur(法语),意为“先生”。
第2幕
  第二幕
  〔景同第一幕,还是××旅馆那间华丽的休息室。
  〔天快黑了,由窗户望出,外面反映着一片夕阳;屋内暗淡,几乎需要燃起灯才看得清楚。窗外很整齐地传进来小工们打地基的柱歌,由近渐远,掺杂着渐移渐远多少人的步伐和沉重的石块落地的闷塞声音。这些工人们在此处一共唱着两种打桩的歌:(他们的专门名词是“叫号”,一是“小海号”,一是“轴号”。)现在他们正沉重地呼着“小海号”,一个高亢兴奋的声音领唱,二三十人以低重而悲哀的腔调接和着。中间夹杂,当着唱声停顿时候,两三排“木夯”(木夯也是一种砸地的工具,木做的,两个人握着柄,一步一移向前砸。一排多半是四个夯,八个人)哼哼唷,哼哼唷,砸地的工作声。这种声音几乎一直在这一幕从头到尾,如一群含着愤怒的冤魂,抑郁暗塞地哼着,充满了警戒和恐吓。他们用一仲原始的语言来唱出他们的忧郁,痛苦,悲哀和奋斗中的严肃,所以在下面这段夯歌——《小海号》——里找不着一个字,因为用字来表达他们的思想和情感是笨拙而不可能的事。他们每句结尾的音梢带着北方的粗悍。而他们是这样唱的:
  小 海 号
  上列谱中,每小节打二拍,第一拍表示重硪,第二拍表示轻硪。
  〔唱了一半,停顿时又听见砸木夯的个工们哼唷哼唷哼唷地走过去。直到一点也听不见的时候又走回来。这时福升一个人在房里收拾桌上的烟具,非常不耐烦的样子,频倾向外望出,一面流着眼泪打着呵欠。但是外面的木夯声益发有力地工作着,Heng—Heng—Hei。Heng—Hei一排一排的木夯落在湿松的土壤上发出严肃而沉闷的声音,仿佛是一队木偶乓机械似地迈着不可思议的整齐的步伐。
  王福升 (捺不住了,忽然对着窗口,一连吐了三口唾沫)呸!呸!呸!Hei—Hei!总他妈的Hei一Hei!这楼要是盖好,还不把人吵死。(窗外又听是远远举着“石硪”打地基的工人们很沉重地唱着《小海号》,他伸长耳朵对着窗外厌恶地听一会)听!听!没完了!就靠白天睡会觉,这帮死不了的唱起来没完啦!眼看着就要煞黑,还是干了唱,唱了干,真他妈的不嫌麻烦,天生吃窝窝头就卤菜的脑袋。哼,我有儿子,饿死也不干这个!呸!(又吐一口唾沫。然而“叫号”的小工们越唱越响了,并且也改了调门,这次他门高亢而兴奋地唱和着《轴号》,用乐谱下一行的词,即“老阳西落.砸得好心焦,不卖点命,谁也不饶”。)
  轴
  号
  
  上列谱中,每小节打二拍,每拍表示一轻硪。
  王福升 (听了一半,他忽然坐下,把两只耳朵里塞好了的纸团取出来,挖挖耳朵,挑战地坐下来)来吧!唱吧!你
  hei—hei吧!你放开嗓子唱吧!我跟你算泡上啦,我听,你唱,他妈看谁耗过谁!(爽性闭着眼,静听起来)看谁耗过谁!(当然外边的人们越唱越有劲)
  (方达生进。唱声又渐远。
  王福升 (觉得背后有人,立起,回过头)哦,方先生,您早起来了?
  方达生 (不明白他问的意思)自然——天快黑了。
  王福升 (难得有一个人在面前让他发发牢骚)不起?人怎么睡得着!就凭这帮混帐,欠挨刀的小工子们——
  方达生 (指窗外,叫他不要说话)嘘,你听!
  王福升 (误会了意思)不要紧,我才不怕他们呢,夜晚熬一宿,我就靠白天睡会觉,他们嚷嚷嚷,嚷嚷嚷,吵了一整天,这帮饿不死的东西——
  方达生 (又指指窗外,非常感觉兴趣,低声)你听,听他们唱,不要说话。
  王福升 (嘿然)哦,您叫我听他们唱啊!
  方达生 (不客气地)对了。
  〔外面正唱着。“老阳西落……砸得好心焦……不卖点命
  ……谁也不饶。”唱完最后一句,不知为什么窗外哄然一阵笑声,但立刻又听见那木偶似地步伐heng—heng—hei地远去。
  方达生 (扶窗,高兴地往下望)唱得真好听!
  王福升 (莫名其妙)好听?
  方达生 (叹一口气,但是愉快地)他们真快活!你看他们满脸的汗,唱得那么高兴!
  王福升 (讪笑)天生的那份穷骨头嚜。要不,一辈子就会跟人打夯,卖苦力,盖起洋楼给人家住嚜?
  方达生这楼是谁盖的?
  王福升谁盖的,反正有钱的人盖的吧。大丰银行盖的,潘四爷盖的,大概连(指左边屋内)在屋里的顾八奶奶也有份(无聊地)有钱嚜!您看,(随手一指)就盖大洋楼。(阿Q式地感慨系之)越有钱的越有钱嚜!
  方达生顾八奶奶?你说的是不是满脸擦着胭脂粉的老东西?
  王福升对了,就是她!老来俏,人老心不老,人家有钱,您看,哪个不说她年青,好看?不说旁的,连潘四爷还恭维着她呢。您看刚才潘四爷不是陪着小姐,顾八奶奶一同到屋里(指左边)打麻将去啦么?顾八奶奶阔着得呢!
  方达生怎么?我出去一会子啦,(厌恶)这帮人现在还在这屋子里打牌,没有走?
  王福升走?上哪儿去?天快黑了,客来多了,更不走了。
  方达生 (来回定了两趟)这地方真是闷气得使人讨厌,连屋子也这么黑。
  王福升哼,这屋子除了早上见点日头,整天见不着阳光,怎么不黑?
  方达生 (点头)没有太阳,对了,这块地方太阳是不常照着的。
  王福升反正就是那么一回子事,有老阳儿又怎么样,白天还是照样得睡觉,到晚上才活动起来。白天死睡,晚上才飕飕地跑,我们是小鬼,我们用不着太阳。
  方达生对了,太阳不是我们的,(沉吟)那么,太阳是谁的呢?
  王福升 (不懂)谁的?(傻笑)管它是谁的呢?
  方达生 (替他接下)反正是这么一回子事,是不是?
  王福升对了,就那么一回子事,哈哈。
  〔敲门声。
  方达生有人敲门。
  王福升谁?(敲门声,福正要开门)
  方达生你等等,我不大愿意见这些人,我先到那屋去。
  (进右边睡房,福开中门。黄省三进。他很畏缩地走进,带着惭愧和惶恐的神气。惨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冻得发紫。他只穿了一件鹅黄色旧棉袍,上面染满油污;底下只是一条黑夹裤,绑着腿带,手里拿着一团绒线黑围巾,一对乞怜的眼睛不安地四面张望着。人瘦如柴,额上的青筋像两条小蛇似地隐隐地跳动着,是一个非常神经质而胆小的人。他笑得那样凄惨,有时令人疑惑究竟他是在笑还是在哭。他每说一句话前总要鼓起很多的气力,才敢说出来,说完了,就不自主地咳嗽两声,但声音很低。他这样谦卑,不自信,他甚至于疑心自己的声音都是为人所不耐的。其实,他的年纪不算大,然而这些年的忧虑,劳碌,失眠,和营养缺乏使他衰弱有如一个老人。纵使还留着一些中年的模样,但我们会惊讶一个将近四十的人,他的背怎么会拱成一道桥,受点刺激,手便如风里的枯叶不停地颤抖起来,而鬓角堆起那样多白发了。
  〔他怯畏地立在房门口,四面望着。
  王福升是你呀,你又来了!(见黄并不认识他,忽然板起脸来)你是干什么的?
  黄省三 (不自信的样子,颤声)对不起!(很谦虚地笑出声来)对……对不起!(吃力地鞠着躬)我……我大概是走错门了。(咳嗽,他转过身要出去)
  王福升 (一把拉住他)回来!回来!你上哪儿去?
  黄省三 (被福强迫回来,红了脸,额上青筋暴起来,自解地)先生我是走错门了,您看,我,我不是……
  王福升你走错了门你也得回来。好,这门是你随便走错的么?
  黄省三可是,可是,先生我已经走错了,并且我,我已经道歉了。
  王福升你不知道,旅馆里面什么样的人都有。你为什么不敲门。一直就闯进来啦?
  黄省三 (神经质地笑着)我,我敲了门了,先生。……
  王福升 (强词夺理地)我怎么没有听见哪?
  黄省三 (实在为难)先生,你要不听见,你叫我怎么办?(可怜地〕要不,我跟您再敲几下子门。
  王福升你混人!你究竟找谁?
  黄省三 (不安地揉弄着黑围巾)我,我找李先生。
  王福升
  (欺凌地)姓李的多的很,谁是李先生?
  黄省三
  不,(忙自解释)不,我找的是五十二号。
  王福升
  这房子就是五十二号。
  黄省三
  (禁不住露出喜色)那,那我还是对了。(又向着福,有礼貌地)我找李石清李先生。
  王福升没有来。
  黄省三 (犹豫半天,才挣出这一句话)要是潘经理有工夫的后,我倒想见见潘经理。先生请你说一声。
  王福升 (估量他)潘经理,倒是有一位,可是(酸溜溜地)你?你想见潘经理?(大笑)
  黄省三 (无可奈何地)我,是大丰银行的书记。
  王福升 (冷淡地)书记?你祖宗也是白搭。潘四爷在这儿是串门,玩来的,向来是不见客。
  黄省三可是,(乞伶地)先生,您千万去请他老人家一趟好吧?
  王福升不在这儿!(不耐烦)告诉你潘四爷不在这儿呢!去,去,去!别讨厌,不知哪家哪院的,开了门
  就找人,谁知道你是干什么的?
  黄省三 (一再解白)先生,我,我是大丰银行的书记,我姓黄——
  王福升 (忽然对黄,指自己)你认识我不认识我?
  黄省三 (看了半天)不,不敢说认识。
  王福升那,你就跟我“开路”!(推他)请走!
  黄省三可是先生.我姓黄……
  王福升 (打开门,向外推黄)去!去!去!少跟我添麻烦。你要再来,我就——
  黄省三 (一面被他推着,一面回头)先生,我姓黄,我叫黄省三,我从前是大丰银行的——
  王福升 (得意地)我知道,你从前是书记,你姓黄,你叫黄省三,你找李先生,潘经理,大丰银行的人你都找。你到处装孙子,要找事。你当我不知道,不认识你?
  黄省三 (气得手发抖)先生,你认识我,(赔着笑容)那就更好了。
  王福升 (愉快地骂着他)我在这儿旅馆看见你三次,你都不认识我,就凭你这点王八记性,你还找事呢!(拉着黄,不由分说,用力向外一推)去你个蛋吧!
  黄省三 (踉跄摔在门框,几乎瘫在那儿,干咳)你为什么骂人?我,我知道我穷,可是你不能骂我是王八,我不是王八,我跟你讲,我不是。你,你为什么——
  王福升 (恶意地玩笑)那你问你家里去,我哪儿知道?(拍着他的肩,狞笑)好,好,你不是王八,你儿子是王八的蛋,好吧?
  黄省三 (突然好像疯狂起来,他立起来,仿佛要以全身的重量压死前面这个禽兽,举起手)你这个,你这个东西,我要……
  王福升 (活脱脱一个流氓,竖起眉毛,挺起胸脯,抓着黄胸前的衣服,低沉而威吓的声音)你要敢骂我一句,敢动一下子手,我就打死你!
  〔半晌。
  黄省三 (疯人似的眼睛,惧怕而愤怒地盯着他,他的颈子被衣服勒住挤成一道一道的青筋,手不自主地颤抖着。半天——低声,无力地)让——我——走——!让——我—走!
  〔福升放开手,黄垂头走出门。外面的打夯声又“哼哼唷”“哼哼唷”抑郁暗塞地哼着,充满了愤怒和不平。
  〔福升施施地正向左面走,不知由哪里传来一阵急迫的铃声,他回过头,走到沙发旁,由靠近一只个桌几里取出电话机,擎着耳机,先是暴躁地问答着。
  王福升喂,你哪儿,你哪儿,你管我哪儿?……我问你哪儿,你要哪儿?你管我哪儿?……你哪儿?你说你哪儿!我不是哪儿!……怎么,你出口伤人……你怎么骂人混蛋?……啊,你骂我王八蛋?你,你才……什么?你姓金?啊,……哪……您老人家是金八爷!……是……是……是……我就是五十二号……您别着急,我实在看不见,我不知道是您老人家。……(赔着笑)您尽管骂吧!(当然耳机里面没有客气,福升听一旬点一次头,仿佛很光荣地听着对面刺耳的诟骂)是……是……您骂的对!您骂的对!
  [潘月亭由左边门进。
  潘月亭 (向福升)谁?谁来电话?是李石清先生么?
  王福升 (狼狈地拿着耳饥,不知应付哪一面好,一面媚笑对着耳机)……是,我不敢。……是,下次我再不敢。……是(一面谣头摆手,指着不是李石清的电话,分明越骂越不成话了,他有些皱眉,但是——)啼……啼……我就是福升!我就是那王八蛋的福升,……您千万别生气,别气病您老人家。……(似乎对面气消了些)是我混蛋,……是……是,您找潘经理?(望着潘)您等一下,他老人家来了。(向潘)您的电话。(把耳机递过去,但里面又补上一句,他急忙又拿起来)是,您骂的一点也不错,……是,是,是,我是王八蛋,不是人揍的。(叹一口气,再把耳机递给潘经理)
  潘月亭 (手按昔耳机上的喇叭口,低声)你这个糊涂蛋!是谁打来的?
  王福升 (气得忘了是谁在骂他)谁?谁?……哦,是金八,金八爷。
  潘月亭 (向福)李石清,李先生还没有来么?
  王福升没有来。李先生没有来。
  潘月亭那么,你进去问问李太太,他先生说什么时候到这儿来?
  王福升是。(福下)
  潘月亭 (咳嗽两声)是金八爷么?……我是月亭。……是……是,你的存款不会有错的。你先维持三天,三天之后,你来提,我一定拨过去。……是……是……现在大丰银行营业还不错,我做的公债盐税,裁兵,都赚了点,你放心,三天,你在大丰存的款项一定完全归清。……什么,……笑话!
  ……没有的事,银行并没有人大宗提款!……谁说的?……呃,呃,这都是谣言,不要信他们,你看,八爷,银行现在不是在旅馆旁边又盖大丰大楼么?……为什么盖?……自然,也是繁荣市面,叫钱多活动活动的意思。你放心!现在银行的准备是巩固的,……三天,看多少年的交情,你只维持三天,一切还清。……对了,(笑)八爷……公债有什么特别的消息么?……哦,哦,是,……也这么听说,看涨。看涨……你没有买点么?……是,是……
  王福升 (由左门进)李太太说李先生就来,(回头看)顾八奶奶,四爷在这儿。
  [顾八奶奶进——一个俗不可耐的肥胖女人。穿一件花旗袍镶着灿烂的金边、颜色鲜艳夺目,紧紧地箍在她的身上。走起路来,小鲸鱼似地;肥硕的臀峰,一起一伏,惹得人眼花缭乱,叫人想起有这一层衣服所包裹的除了肉和粗恶以外,不知还有些什么。她脸上的皱纹很多,但是她将脂粉砌式一道墙,把这些许多深深的纹路遮藏着。她总是兴高采烈地笑。笑有种种好处,一则显得年青些,二则自己以为笑的时候仿佛很美,三则那耀眼的金牙只有在笑的当儿才完全地显露出来。于是嘴,眼睛,鼻子挤在一起,笑,笑,以致于笑得令人想哭,想呕吐,想去自杀。她的
  眉毛是一条线,耳垂叮当地悬着珠光宝气的钻石耳环,说起话来总是指手画脚,摇头摆尾,于是小棒锤似的指头上的宝石以及耳环,光彩四射,惹得人心发慌。由上量到下,她着实是心广体胖,结实得像一条小牛,却不知为什么,她的病很多,动不动便晕的,吐的,痛的,闹个不休。但有时也仿佛“憨态可掬”,自己以为不减旧日的风韵,那种活泼,“娇小可喜”之态委实个人佩服胡四,她的新“面首”的耐性——有时甚至于胡四也要厌恶地掉转头去,在墙角里装疯弄傻。然而顾八奶奶是趄然的,她永远分不清白人家对她的讪笑。她活着,她永远那么快乐地,那么年青地活着,因为前年据她自己说她才三十,而今年忽然地二十八了,——然而她还有一个大学毕业的女儿。胡四高兴起来,也很捧场,总说她还看不到有那样大的年纪,于是,她在男人面前益发地“天真”起来。
  [门内有一阵说笑声,顾八奶奶推开左面的门,麻雀牌和吵闹的声音更响。她仿佛由里面逃出来,步戊极力地故做轻盈,笑着,喘着。
  顾八奶奶 (对着里面)不,可累死我了,我说什么也不打了。(回过头,似乎才看见潘月亭,妖媚地)四爷呀!怎么你一个人在这儿?
  潘月亭 (鞠躬)顾八奶奶。(指着电话,表示就说完的意思。福升由中门下)
  顾八奶奶 (点点头,又转向门内)不,不,王科长,我累了。不,白露,我心里真不好受,再打,我的老病就要犯了。(又回转身,一阵风似地来到潘的面前,向门内)你们让我歇歇,我心痛。
  潘月亭 ……好,好,再见吧,再见。(放下电话)顾八奶奶,……
  顾八奶奶 (滔滔地)四爷,你呀,真不是个规矩人,放着牌不打,烟不抽,一个人在这里打电话!(低声,故意地大惊小怪,做出极端关心的机密的样子指着左边)你小心点,白露就在那边陪朋友打牌呢。(点点潘的头)你呀,又偷偷地找谁啦?休好好地告诉我,这个女人是谁,她为什么找到这里跟你打电话?你们男人什么都好,又能赚钱,又能花钱的,可是就是一样不懂得爱情,爱情的伟大,伟大的爱情,──
  潘月亭顾八奶奶是天下最多情的女人!
  顾八奶奶 (很自负地)所以我顶悲观,顶痛苦,顶热烈,顶没有法子办。
  潘月亭咦,你怎么打着打着不打啦?打牌就有法子办了。
  顾八奶奶 (提醒了她)哎呀,对不起,四爷,你跟我倒一杯水,我得吃药。(坐下,由手提包取药)
  潘月亭 (倒着水)你怎么啦?你要别的药不要?
  顾八奶奶你先别问我。快,快,给我水,等我喝完药再说。(摸着心,自己捶自已)
  潘月亭 (递给她水)怎么样?白露这儿什么样的药都有。
  顾八奶奶 (喝下去药)好一点!
  潘月亭 (站在她旁边)要不,你吃一点白露的安眠药,你睡睡觉好不好?
  顾八奶奶 (像煞有介事)不,用不着,我心痛!我刚才不打牌,就因为我忽然想起胡四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我的心又痛起来。你不信,你摸摸我的心!
  潘月亭 (怕动她)我信,我信。
  顾八奶奶 (坚执)你摸摸呢!
  潘月亭 (不得已地把手伸出去)是,是。(应卯的样子)还好,还好。
  顾八奶奶 (不高兴的神气)还好,我都快死了,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我找过多少医生,都说我没有病,我就不相信!我花二百块钱叫法国的壮大夫检查一下,他立刻说我有心脏病,我才觉得我的心常痛,我有心病。你不相信,你再摸摸我的心,你听,它跳得扑腾扑腾的。(拉着潘的手)
  潘月亭 (只好把头也伸过去听)是,是,是,(几乎倒在顾八奶奶的怀里,频频点头)是扑腾扑腾的。
  [陈白露由左门进,兴致勃勃地。
  陈白露 (不意地见着他们,不知说什么好)咦!月亭,你也在这儿?
  [潘立起来,走到桌前点烟卷。
  顾八奶奶 (搭讪着)你看!四爷跟我治病呢?
  陈白露治的是你的心病么?(回过头向着敞开的门;门内依然是说话声与麻将声)刘先生,三番让你和吧。李太太,我少陪了。要什么东西,尽管跟他们要,千万不要客气,我得陪陪我的新朋友了。
  潘月亭新朋友!
  顾八奶奶哪儿来的新朋友?
  陈白露我以为达生在这儿。
  潘月亭你说你那位姓方的表哥,
  陈白露嗯,刚才我还看见他在这儿。
  顾八奶奶白露,不就是那位一见入先直皱眉头的那位先生么?决不要再请他来!我怕他。(向窗走)
  陈白露他就住在这儿。
  顾八奶奶就在这儿?
  陈白露嗯,——达生!达生!
  (方达生由右门进。
  方达生 (立门口)哦,你!你叫我干什么?
  陈白露你在干什么,你出来跟大家玩玩好不好?
  方达生我正跟小东西,你的干女儿谈话呢。(很愉快地)这个小孩很有点意思。
  陈白露你到这里来跟我们谈谈好吧。(走近达)你来一起玩玩,不要这样不近人情。
  方达主 (故意地向潘和顾左右打量,仿佛与自己说话)哦,这儿有你的爸爸,(停。又看看顾)仿佛还有你的妈妈!(忽然对露)不,不,还是让我跟你的干女儿谈谈吧。
  (达回转身,把门关上。
  陈白露这个人简直是没有一点办法。
  潘月亭顾太太你看胡四这两天又不到银行办事来了。
  顾八奶奶我说过他,他就生气。四爷,您千万别放在心上,他,他呀——
  潘月亭好,我们不要提他吧。(与顾共立在窗前)你看,大丰大楼已经动了工,砸地基之后,眼看着就可以盖起来。地势好。房子只要租出去,最低总可以打一分五的利息。市面要略微好一点,两分多三分利也说不定。
  顾八奶奶白露,你听,四爷想得多有道理。四爷,你怎么说来着?市面一不怎么样,经济一怎么样,就应该怎么样?
  潘月亭我说市面一恐慌,经济一不巩固,就应该卖房产。
  顾八奶奶对呀,白露,你看,我现在要不出钱盖大楼,我的市面不就下巩固了么,所以,四爷,你这次想法子盖大丰大楼是一点也不错的。有二分利,每月有三两千块钱进款,为着贴补点零用就差不多了。
  (福升上。
  王福升四爷。报馆的张先生来了。
  陈白露他忽然来找你干什么?
  潘月亭我约他来的,我想问问这两天的消息。
  王福升就请进来吧?
  潘月亭不,你请他到三十四号,先不要请他到这儿来。
  王福升小姐,董太太来了,刘小姐也来了。
  陈白露都请到那边去。她们是打牌来的,说我一会儿就过来。
  王福升是。
  [福下。
  潘月亭顾八奶奶,好,就这么说定了,在银行那笔款子我就替你调派了。
  顾八奶奶我完全放心,交给你是不会有错的。
  潘月亭好,回来谈。
  陈白露月亭,你回来,你记得我说的事?
  潘月亭什么?
  陈白露那个小东西,我要把她当我的干女儿看。请你跟金八说说,给我们一点面子。
  潘月亭好,好,我想是可以的。
  陈白露谢谢你。
  潘月亭不用谢谢,少叫我几声“爸爸”,我就很满意了。(潘月亭由中门下)
  顾八奶奶 (望着潘月亭施施走出,回过头。又滔滔地)白露,我真佩服你!我真不知道怎么夸你好。你真是个杰作,又香艳,又美丽,又浪漫,又肉感。一个人在这么个地方,到处都是朋友,就说潘四爷吧.他谁都不赞成,他说他就赞成你,潘四爷是个顶能干的好人,用个文明的词,那简直是空前绝后的头等出品:地产,股票,公债哪一样不数他第一?我的钱就交他调派。可是你看,你一眼就看中了他,抓着他,你说个“是”,他不敢说“不”字,所以我说你是中国顶有希望的女人。
  陈白露 (燃烟)我并没有抓潘四,是他自己愿意来,我有什么法子?
  顾八奶奶 (想逢迎她)反正是一句话:“王八看绿豆……”哦,不,这点意思不大对,……(而又很骄做地极力掩饰)你不知道这半年我很交些新派朋友,有时新名词肚子放得多一点,常常不知道先说哪一句话好,……我刚才呀是说,你们一个仿佛是薛发黎,一个是麦唐纳,真是半斤八两,没有比你们再合适的。
  陈白露 (故意地)你现在真是一天比一天会说话,我一见你就不知该打哪头儿说,因为好听的话都叫你说尽了。
  顾八奶奶 (飘飘然)真的吗?(不自主地把腿翘起来,一荡一荡地)
  陈白露可不是。
  顾八奶奶是,我自己也这么觉得。自从我的丈夫死了之后,我的话匣子就像打开了一样,忽然地我就聪明起来了,什么话都能讲了。(自负而又自怜地)可是会说话又有什么用,反正也管不住男人的心。现在,白露。我才知道,男人是真没有良心。你待他怎么好也是枉然的。
  陈白露 (很幽默地望着她)怎么,胡四又跟你怎么样了?
  顾八奶奶 (事情地叹一口长气)谁知他怎么样了!这两大就一直看不见他的影子。我叫他来,打电话,寄信,我亲自去找他,他都是下在家。你说这个人,我为他用了这么多的钱。我待他的情分也不算薄,你看,他一下高兴,就几天下管我。
  陈白露那你当然不必再管他,这不是省你许多事。
  顾八奶奶可是……可是这也不能这么说。我觉得一个女人尽管维新,这“三从四德”的意思也应该讲究着点。所以胡四尽管待我不好,我对他总得有相当的情分。
  陈白露恭禧,恭禧!八姐。
  顾八奶奶 (愕然)怎么?
  陈白露恭德你一天比一天地活得有道理,现在你跟胡四居然要讲起“三从四德”了!
  顾八奶奶 (翻着眼)咦,你当我是那不三不四,不规矩的坏女人?
  陈白露可是,我的顾八奶奶,谈“三从四德”你总得再坐一次花轿,跟胡四龙呀凤呀地规规矩矩地再配配才成呀!
  顾八奶奶 (不大明白)你是说我跟胡四结婚?(大摇头)啊呀,快别提结婚吧!结婚以前他待我都这样,结婚以后那我不是破鞋,更提不上了么,现在这文明结婚压根儿就没有什么用,他要变心,他就会找律师不要我。不像以前我嫁我那死了的老东西的时候,说什么我也是他的太太!花轿娶来的太太,他就得乖乖地高高在上养着我,供着我,你说离婚,不要自己花轿娶来的老婆?那是白天做大梦!哼,美得你!可是,现在……(感慨系之)咳,……白露,你是个聪明人,你想想结婚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思?
  陈白露 (叹一口气)结婚不结婚都没有什么意思。(思虑地)不过我常常是这么想,好好地把一个情入返成厂自己的丈夫,总觉得怪可惜似的。
  顾八奶奶 (固然不大懂白露的话,但情得出大概是那样的意思,于是——)说的也就是这个意思啊!你想吃吃饭,跳跳舞,两个人只要不结婚总是亲亲热热的,一结了婚。哼——(仿佛看见了胡四做没有良心的丈夫的神气,而不
  由自主地——)说到大天!这件事办不到,胡四说什么都可以,所以,他跟我求婚,我总是不依的。再,我也怕他。结了婚,现原形,而且我那位大女儿你也是知道的——
  陈白露你说你那位大学毕业的小姐吗?
  顾八奶奶就是她!
  陈白露她怎么?
  顾八奶奶 (又有了道理)你不知道我这个人顶爽快,我顶不像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好咬文嚼字,信那稣,好办个慈善事业,有点假门假事的。我就不然,我从前看上老邱,我满心眼里尽是老邱;现在我看中了胡四,我一肚子尽是胡四。你看,我的女儿那样,我偏偏儿这样,你看这不是有点遗传!(很得意自己又用了一个新名词,不自主地咳嗽起来)
  陈白露可是,八姐,你那位大学小姐跟你结婚又有什么关系呀?
  顾八奶奶哦,说着说着我忘了。(忽然非常机密样子,低声对着白露的耳朵,指手画脚地)我告诉你,我的女儿顶反对胡四,——其实我也明白,自然是因为怕胡四花完了我的钱,你想我嫁给胡四,我那女儿的年纪跟他,……跟他。……呃,呃,看着差不多少。你说将来叫我的女儿怎么称呼他,这不有点叫做妈的难以为情。
  陈白露 (打着呵欠,自然听得有点厌烦了)然而胡四这样成天地对不起你,你何必永远忘不了他。
  顾八奶奶 (很自负地)那就是爱情啰!其实我也知道他懒,死下长进,我好说歹说托潘四爷跟他找事。潘四爷说市面紧,可是为着我在银行裁去十五个人——不对,大概是二十个人,不,十五个?二十个?咳,反正是十来个人吧——你看裁了那么些个人才跟他挤出一个事。你看,他不是嫌钱少,就是说没意思,去了两天,现在又不常去了。懒,没出息,没有办法,——唉,天生是这么一个可怜的人!我不管他,谁管他?(发现了宇宙真理一般)哼,爱情!从前我不懂,现在我才真明白了。
  陈白露 (讽刺地)哦,你明白了爱情,就无怪你这么聪明了。
  顾八奶奶我告诉你,爱情是你甘心情愿地拿出钱来叫他花,他怎么胡花你也不必心痛,——那就是爱情!——爱情!
  陈白露怪不得人家老跟我说爱情是要有代价的,现在我才完全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顾八奶奶是啊,所以我想还跟胡四再加点“代价”。我想找潘四爷替他在电影公司找个事。白露,我们是好姊妹,你在四爷面前替我跟他说说,我真有点不好意思再多麻烦他啦。
  陈白露哦,你说你要他当电影明星?
  顾八奶奶 (热烈地)嗯,他当明星,准红!你看他哪一点不像个电影明星?身材,相貌,鼻子,眼睛,我看都不错。
  陈白露可是,你不怕旁的女人追他么。
  顾八奶奶不,这一点我最放心他。他什么都不好,就是对我死心眼,总像个小狗似地跟着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大符事实)呃……呃,……自然这两天他没有见我,可是这也难怪他,他要用三巨块钱,我没有给他,他劝我换一辆小雪佛兰的汽车,我一时没有那么多的钱,也没买。后来,他就跟我求婚,——我告诉你,这是第十二遍了——我又没有答应他,难怪他气了。
  陈白露所以你想,你要跟他做个好事,叫他平平气。
  顾八奶奶我这次可许了他了,只要他当了电影明星,我就想法子嫁给他。我跟你痛痛快快他说吧,我都想过,画报上一定登那么老大的照片,我的,胡四的,我们两个的,报纸每天登着我们蜜月的新闻。并且——
  陈自露恭禧,恭禧,恭禧你现在又觉得结婚有意思了,我得好好吃你一杯喜酒。不过,你的大学小姐呢?休怎么办?
  顾八奶奶 (不以为然的口气)嗯,胡四当了电影明星就大不同了。我叫胡四在她的什么慈善游艺会,以电影明星的资格,唱个浪漫歌,(手势)跳个胡拉舞,你看,她不乐得飞飞的。
  陈白露八姐,我一定替你办,你真聪明,想得真周到,我答应你,我一定找潘四爷,明天就设法叫他入电影公司,好吧?
  顾八奶奶 (感激莫名)谢谢你!谢谢你!你青,我说过你是个“空前绝后”的杰作,那是一点也不错的。
  (福升由中门上,拿着许多账单。
  王福升哦,八奶奶在这儿?
  顾八奶奶你干什么?
  工福升我找小姐。
  陈白露是为你手里拿来那些账条么?
  王福升是,小姐。潘四爷已经把昨天那些应该付的钱都替你付了,他叫我把这些账条交给您。
  陈白露你把它烧了吧。
  王福升是……是!可是这里(正要由口袋取出)还有一把——
  陈白露还有?
  王福升要不,您听着——(正要念下去)
  陈白露你没有看见这儿有客么?
  王福升是,是。
  [张乔治由左门上,他穿一身大礼服,持着礼帽,白手套。象牙手杖,还带着一束花。得意扬扬地走进来。
  张乔治 (满腔热诚)Hello!
  Hello!我一猜你们就在这间屋子!(拉手)Hello!
  Hello!(那样紧紧地握着两个女人的手)
  顾八奶奶哦,博士来了!
  张乔治顾太太!(打量上下)你真是越过越漂亮了。
  顾八奶奶 (眉飞色舞)真的么?博士?
  张乔治 (望着露)Oh,my!我的小露露,你今天这身衣服——
  陈白露 (效他那神经的样子,替他说)Simply
  Beautifu1!①
  张乔治一点也不错!还是你聪明,你总知道我要说什么。(转过身,向着福升)By
  the way,哦,Boy!②王福升
  也斯(Yes),死阿(sir)③张乔治休跟里面的人说,说我不去陪他们打牌了。
  王福升也斯,死阿!
  (福升由左门下。
  陈白露你不要这么猴儿似的,你坐下好吧。
  张治乔哦,Please,Please
  ,excuse me, my dear lulu。④
  顾八奶奶喂,你们两个不要这么叽哩瓜啦地翻洋话好不好?
  张乔治
  oh,I’m sorry,I’m exceeding1y sorry!⑤我是真对不起你,说外国话总好像方便一点,你不知道我现在的中国话忘了多少,现在还好呢,总算记起来了,我刚回来的时候,我几乎连一句完全中国话都说不出来,你看外国话多么厉害。
  顾八奶奶博士,还是你真有福气,到过外国,唉,外国话再怎么王道,可怜我这中国话一辈子也忘不了啦。
  陈白露
  Georgy,今天你为什么穿得这么整齐?
  张乔治你不知道,在衙门里做事是真麻烦。今天要参加什么典礼,明天要当什么证婚。今天部里刘司长结婚,我跟他当伴郎,忽然我想到你,我简直等不了换衣服,我就要来。哦,这一束花是我送给你的,我祝你永远像今天这么美,并且也让它代表我的歉意。昨天晚上,我原来的意思,跑到你房里是——
  顾八奶奶昨天晚上你们怎么了?
  陈白露 (以目示意)没有什么。
  张乔治没有什么!那好极了,我知道你向来是大量的。
  顾八奶奶博士,你这两天没跟胡四一起玩么?
  张乔治胡四?前两天我在俱乐部看见他很亲热地跟一个——
  顾八奶奶 (急躁地)一个什么?
  张乔治跟一个狗一块走进来走进去。
  顾八奶奶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他情愿跟一条狗走,不跟我在一起。
  张乔治怎么,你们又闹翻了么?咦,那他在门口坐在汽车里做什么?
  顾八奶奶什么!他在楼底下?门口?
  张乔治奇怪!你不知道?
  顾八奶奶博士,你真不像念书的人,你怎么早不告诉我?
  张乔治念了书不见得一定算得出来顾八奶奶想见胡四呀。
  顾八奶奶好了,我不跟你说了。我要走了。(匆匆忙忙地走到中门,回身)可是白露,你得记住我刚才托你的事。见着四爷,别忘了替我说一声。
  陈白露好吧。
  顾八奶奶博士,“古得拜!”“拜——拜!”(顾八奶奶下)
  张乔治 (嘘出一口气)好容易这个宝贝走了。(很热烈地转向白露)白露,我告诉你一件好消息。
  陈白露什么好消息?是你太太又替你生了少爷了?
  张乔治 (又是他那最得意的一甩手)Pah!岂有此理。
  陈白露那么你一定又是升了官了。
  张乔治这个喜信跟升了官也差不多少。我告诉你(拉着白露的手,亲密而愉快地)昨天下午我跟我太太离婚了,正式离婚了!
  陈白露离婚?怎么,你太太替你生了三个小孩,你忽然不要了?她辛辛苦苦替你抚养着孩子叫你好上学,你回了国几年就跟她离婚?
  张乔治咦,我给她钱;我有钱,我给她钱啦。你这个人,我没有想到你这样不通人情。
  陈白露是啊,所以我现在要跟你学学,“人情”这两个字究竟怎么讲。
  张乔治不,露露,我们不谈她,忘了她。让我跟你谈谈第二个好消息。
  陈白露
  Georgy,今天你的好消息真多呀!
  张乔治 (忽然非常温存地盯着她)露露,你知道昨天晚上我为什么到你这里来?
  陈白露 (讪笑着他)难道你也是要跟我求婚来的?
  张乔治 (惊愕)Oh,my!my
  good gracious!①你简直是上帝,你怎么把我心里的事都猜透了?
  陈白露 (惊怪)什么?你——
  张乔治不,露露,你应该可怜可怜一个刚离过婚,没有人疼的男人,你必须答应我。
  陈白露怎么,你昨天晚上,闹成那个样子,(非常厌恶地)吐了我一床,你原来是要我嫁给你?
  张乔治那是因为我喝醉了。
  陈白露我当然知道你是喝醉了。
  张乔治那是因为我太喜欢了。我,我一刻也忘不了我就要成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知道你一定会嫁给我。
  陈白露奇怪,为什么你们男人们自信心都那么强?
  张乔治露露,我现在在广东路有一所房子,大兴煤矿公司我也有些股票,在大丰银行还存着几万块钱现款,自然你知道我现在还在衙门做事。将来只要我聪明一点,三四千块钱一月的收入是一点也不费事的,并且,我在外国也很不坏,我是哲学博士,经济学士,政治硕士,还有……
  陈白露 (喊起来)达生,达生,你快出来。
  [方达生由右面寝室走出。
  方达生 (看见他们两个坐在一起)哦,你们两个在这儿,对不起,我大概听错了。(回身)
  陈白露我是叫你,你来!你赶快把窗户打开。
  张乔治干什么?
  陈白露我要吸一点新鲜空气。这屋子忽然酸得厉害。
  方达生酸?
  陈白露可不是,你闻不出来,(转过话头)小东西呢?
  方达生在屋子里。这孩子很有意思,我非常喜欢她。
  陈白露你带她走,好吧?
  方达生自然好,我正少这么一个小妹妹。
  陈白露那我把她送给你了。
  方达生谢谢你!就这么定规了。
  张乔治喂,白露。你……你!请你也跟我介绍介绍,不要这样不客
  陈白露咦,你们不认识?
  张乔治 (看了看)很面熟,仿佛在哪儿见过似的。
  方达生可是张先生,我可认识你,你洋名乔治张,中名张乔治,你曾经得过什么硕士博士一类的东西,你当过几任科长,……
  张乔治 (愣住,忽然)哦,我想起来了。我们见过,我们是老朋友了!
  陈白露 (忍住笑)真的?在哪儿?
  张乔治啊,我们是老朋友了。我想起来了,五年前,我们同船一块从欧洲回来。(忽然走到达生面前,用力地握着他的手,非常热烈地)啊,这多少年了,你看这多少年了。好极了,好极了,请坐,请坐。(回头取吕宋烟)
  陈白露 (低声)这是怎么一回事?
  方达生 (微笑)谁知道他是怎么回事!
  [李石清由左门上。他原来是大丰银行一个个职员,他的狡黠和逢迎的本领使他目前升为潘月亭的秘书。他很萎缩,极力地做出他心目中大人物的气魄,却始终掩饰不住自己的穷酸相,他永远偷偷望着人的颜色,顺从而谗媚地笑着。他嘴角的笑纹呆板板地如木刻上的线条,雕在那卑猥而又不甘于贫贱的面形上。当他正言厉色的时候,我们会发现他领上有许多经历的皱纹,一条一条的细沟,蓄满了他在人生所遭受的羞辱,穷困和酸辛。在这许多他所羡慕“既富且贵”的人物里,他是时有“自惭形秽”之感的,所以在人前,为怕人的藐视,他时尔也扭捏作态无中生有地夸耀一下,然而一想起家里的老小便不由得低下头,忍气吞声受着屈辱。咆恨那些在上的人,他又不得不逢迎他们。于是愤恨倒咽在肚里,只有在回家以后一起发泄在自己可怜的妻儿身上。他是这么一个讨厌而又可悯的性格,——他有一对老鼠似的小眼睛,头发稀稀拉拉的,眉毛淡得看不出,嘴边如野地上的散兵似地只布着几根毛,扁鼻子,短下巴,张开嘴露着几颗黑牙齿,声音总是很尖锐的。他恨瘦,很小,穿一件褪了颜色的碎花黄缎袍。外面套上一件崭新的黑缎子马计。他格登登地走进来,脚下的漆皮鞋,是不用鞋带的那一种,虽然旧破,也刷得很亮,腿上绑着腿带。
  李石清陈小姐!(向着乔)博士!(鞠躬)
  张乔治你来得正好!李先生,我得跟你介绍介绍我的一个老朋友。
  李石清是,是,是。
  张乔治 (向着达生)这是李石清,李先生,大丰银行的秘书,潘四爷面前顶红的人。
  李石清不敢,不敢。这位贵姓是——
  张乔治这是我从欧洲一块回来的老同学,他姓这个,姓这个──
  方达生我姓方。
  张乔治 (打着脑袋)对了,你看我这个记性,姓方,方先生!
  李石清久仰!久仰!
  陈白露李先生,你小心点,李太太正找着你,说有话跟你讲。
  李石清是吗?(笑)她哪有工夫跟我说话,她正打着牌呢。
  陈白露还在打么?她早就说不肯打了。怎么?输了赢了?
  李石清我的内人打的不好,自然是输的。不过输的很有限,只三四百块钱、不——
  陈白露 (替李说出)不算多。
  李石清陈小姐顶聪明了,专门会学人的口头语。(不自然地笑)其实,到陈小姐这儿打牌,输了也是快活的。
  陈白露谢谢,谢谢,不要恭维了,我担不起。
  张乔治没有见着潘经理么?
  李石清我正是找他来的。
  陈白露他大概在三十四号,你问福升就知道了。
  李石清是。陈小姐,那么我先跟您告一会假。夫陪,失陪,博士。失陪,方先生。
  (李鞠躬点头地正要走出,顾八奶奶推着胡四由中门上。胡四毕竟是胡四。苍白的脸,高高的鼻梁,削薄的嘴唇,一口整齐的白牙齿,头发梳得光光的,嘴边上有两条极细的小胡子,偶尔笑起来那样地诱惑,尤其他那一对永远在做着“黯然消魂”之态的眼睛,看你又不看你,瞟人一眼又似乎怕人瞧见,那态度无论谁都要称为妩媚的。他不大爱笑,仿佛是很忧戚的,话也不多,但偶尔冒出一两句,便可吓得举座失色,因为人再也想不出在这样一副美丽的面形下面会藏蓄这么许多丑陋粗恶的思想和情感。但池并不掩饰自己,因为他不觉得自己是丑陋的,反之他很自负地以为自己——如许多人那样当面地称赞他——是“中国第一美男子”。他时常照镜子,理头发,整整衣服;衣服是他的第二个生命,那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宝物。现在他穿着西服,黑衬衫,白丝领带,藕荷色带着杂色斑点的衣服,裁得奇形怪样的时髦。手里持着一只很短很精致的小藤杖和银亮亮的链子。
  [他带着一副从容不迫的神气,脸上向来没有一丝表情,不惊愕,不客气,见人也并不招呼,那样“神秘”——这是顾八奶奶对池的评语——地走进来。
  李石清顾八奶奶,(很熟捻地)胡四爷。
  顾八奶奶 (对李)你跟我拉他进来。
  李石清又怎么了?
  胡
  四 (看了顾一会,回过头对李说,若无其事的样子)别管她。
  李石清对不起,我要见潘经理,失陪,失陪。
  (李下。
  顾八奶奶 (一个天真未凿的女孩子似的,撒着娇。当然看得出来她在模仿着白露)你跟我来!我不让你看,我不让你看嚜!(一手推进胡四,骄做地立在自己的俘虏和朋友前面,一半对着胡四,一半对着其余的人,胜利地)我不许你看,你就不能看!你听着不听着?
  胡
  四 (厌恶而又毫无办法)好!好!好!我听着。可是你瞧你!(皱起眉甩开她的手,指着袖管,已经被顾八奶奶馒头似的手握我许多皱纹,她放下手,故意做不在意的笑)好好的衣服!(用手掸了掸衣服,整理自己的领带)
  顾八奶奶 (似笑非笑。急于把这点难堪掩饰过,但在人面前又不得不生着气)你瞧你!
  陈白露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胡
  四 没什么。(乖觉地觉出事态可以闹得很无趣,便一手拉起顾八奶奶的手,嫣然地笑出来)你瞧你!(下面的话自然是“你急什么?”但他没有说,却一手理起油亮亮的头发。两个人不得已地互相笑了,顾八奶奶当时平了气)
  顾八奶奶 (又和好地,对白露)你看我们成天打架,我们好玩不?
  陈白露当着人就这么闹,你们简直成了小孩子了。
  顾八奶奶我们本来就是一对小孩子嚜!(向胡四)你说是不是?我问你,你刚才为什么偏要看那个女人?有什么美?又粗,又胖,又俗气,又没有一点教育,又没有一点聪明伶俐劲儿,又没有……
  胡
  四 得了,得了,你老说什么?(自己先坐下,取出手帕擦擦脸。又拿出一面个镜子照照)你看,我下是听你的话进来了么?(忽然看见张乔治,欠欠身)咦,博士,你早来了。
  张乔治胡四,好久没见,你这两天滚到什么地方玩去了?
  胡
  四
  没有什么新鲜玩意,到俱乐部泡泡,舞场里“蹭蹭”,(跟女人混混的意思)没有意思,没劲儿。
  顾八奶奶哼,你多半又叫什么坏女人把你述住了。
  胡
  四 你瞧你!(毫不在意,慢吞吞地)你要说有就有。
  顾八奶奶 (急了)我可并没说你一定有。
  胡
  四 (还是那副不在乎的表情)那不就得了。
  [福由左门上。
  王福升小姐,点心预备好了,摆在五十一号,您先看看,好么?
  陈白露 (正和方达生谈话,转身)好,我就去。
  王福升是。(复由左门下)
  陈白露胡四,你见过我的新客人么?(胡四懒懒地探起身)方先生,新到这儿来,我的表哥。(向方)这是胡四,中国第一美男子。
  顾八奶奶 (正和乔治谈话,回过头,非常高兴地)你不要这么夸他,他更要跟我耍脾气了。
  陈白露好,你们好好地谈吧,我要到那屋子去看看就回来。(由左下)
  胡
  四 (不知不觉地又理理头发,回头向穿衣镜照照,对着方达生半天,忽然冒出一句)久仰,久仰,您多照应着点。
  方达生 (不知答些什么好)哦,哦。
  胡
  四 您很面熟。
  方达生是么?
  胡
  四 您多人?
  方达生 (没想到)什么?
  胡
  四
  你很漂亮,很拿得出去,在这个地方一定行得通。博士,你看,方二爷像不像我那位朋友黄韵秋?(上下打量方达生)
  张乔治黄韵秋?
  胡
  四 大舞台唱青衣的。
  方达生 (厌恶)我看你大概是个唱花旦的。
  胡
  四
  好眼力,不敢,会一点。顾八奶奶就是我的徒弟,白露也跟我学过。
  方达生 (自语)这个东西!
  (半晌。
  胡
  四 (莫名其妙,忽然很正经地)博士,你饿不饿?
  张乔治 (愕然)我?——不饿!
  顾八奶奶 (也奇怪胡为什么忽然冒出这一句)你——饿了?
  胡四我。(看看达生)不,(摇头)——也不饿。
  (半晌。
  方达生 (望着这三个人,叹气)对不起,我想在外边走走。
  张乔治不过,方先生,你——
  方达生我不陪了。
  (达由中门下。三人望他下场,三个人互递眼色。
  胡
  四 这个家伙怎么一脑门子的官司?
  顾八奶奶白露大概是玩腻了,所以不知在哪儿叫来这么一个小疯子来开开心。
  张乔治奇怪,这个人我又好像不大认识似的。
  胡
  四 (燃纸咽〕博士,我现在会开汽车了。
  顾八奶奶对了,博士,你没有看见他开汽车,开得快着得呢。
  胡
  四
  博士,现在有人邀我进电影公司,要我当小生。你看我现在骑马,游水,跳舞,穿洋服.一点一点地学起来,博士,你看我这一身的洋服穿得怎么样,很有点意思啦吧?
  张乔治还将就,还将就。不过洋服最低限度要在香港做,价钱至少也要一百七十元一套。
  胡
  四 (望着顾八奶奶)你听见没有?你要我到大丰银行做事,干一个月还不够一套西服钱呢?
  顾八奶奶你不要不知足,李石清一天忙到黑,一个月才二百块,那还是白露的情分,跟潘四爷说好了才成的。
  胡
  四 那是他贱骨头,谁也不能卖得这么贱。(白露由左上)
  陈白露 (立在门口)点心预备好了。来吧!你们都进来吃吧。今天都是熟朋友。(回头看)刘小姐,你看Georgy来了。
  张乔治 (远远望见左门里面的刘小姐,老远就伸出手,一边走着,高声嚷着)Bonjour,
  Bonjour,Mademoi selle①(摇着手)——哦,我的刘小姐。你不必起来。我来就你!……我来就你!(嚷喝着走进去,里面欢呼声)
  胡
  四 (慢吞吞地,提一下裤带,摸摸衣服,又是他那满不在乎,无精打彩的样子,对着顾八奶奶)起来吧!我进门就饿了。
  顾八奶奶 (瞪他一眼)饿了不早说!还不快点走!(噔噔地走上前)
  胡
  四 (瞟她一眼,更慢了)你瞧你!
  顾八奶奶 (己走到左门口,回头看胡四还立在那里,于是伸出手招他,笑着)快点来,胡四。
  胡
  四 (翻翻白眼.胜利似地)哧!
  (胡四稳稳当当地走入左门,对白露很抚媚地笑了笑。
  陈白露 (四面望望)咦,达生呢?(回头,忽然见李太太在背后)哦,李太太,您不吃点东西么?……哦,那么,您请进来吧。
  (李太太上,一个十分瘦弱的女人,举止端重,衣服不甚华丽。神色温良,但罩满了忧戚,她薄薄敷一层粉,儿乎没有怎么修饰,仿佛很勉强地来到这里,客气而很不自在地和白露说话。
  陈白露 (和蔼地)是您要找李先生说话,
  孪太太是,陈小姐。
  陈白露 (按电铃)你们夫妇两人感情真好,这一会儿都离不开。我真羡慕你们。
  [福升上。
  陈白露福升,你去请李先生来!说李太太等他有话说。
  王福升是。
  陈白露喂!方先生在外头么?
  王福升没有,没有看见。
  陈白露你去吧!(福升下)
  陈白露李太太,请您等一下,我有一点事。(向右门走)达生达生!
  [小东西由白露的卧室走出来。她已和十二小时前的模样大改了,地穿着白露的玫瑰紫的旧旗袍,还是肥大,一望而知不是她自己的衣服。乌黑的头发垂下来,白净的脸上两块喜饼大的红胭脂,眼睛凸成金鱼的那样大。一半因为这几天哭多了,一半因为四周的新奇使她有些迷惑。她望着白露和李太太一声也不响,如同涂彩的泥娃娃立在那里。
  陈白露方先生在屋里么?
  小东西方先生?
  陈白露就是方才跟你说话那位先生。
  小东西他呀!他下在屋。
  陈白露他又跑了。(忽然对个东西)咦,谁叫你跑出来的?
  小东西 (惶恐地)我!我听见您叫唤我就出来了。
  陈白露 (笑问她)那么,你忘记昨天晚上那些入啦?
  小东西 (立刻往里跑)是,小姐。
  陈白露回来,(小东西退回来)屋里有一个通过道的窗户,你记得关好,听见了没有?
  小东西嗯嗯。(又跑回)
  [李石清由中门进。
  陈白露站住!走过来点!(小东西就走过来。她用手帕把她的胭脂涂匀,揩去她的泪痕,仁慈地笑着)去吧!(个东西又回到右屋。露回头)哦,李先生,你可来了!你看你太太非要找你不可,你们真亲热。
  李石清 (笑)您不知道,陈小姐,我们也是一对老情人,我的太太要是一点钟不跟我说一次情话是过不得的。
  陈白露真的么?那你们尽管在这儿谈吧。我不打搅了。
  [白露由左门下。
  李石清 (鞠躬,望着白露出了门,半晌,四面看看,放下心,拉下脸,严重地)打得怎么佯?输了?赢了?
  李太太 (哀声地)石清,你让我回去吧?
  李石清 (疑惧地)你输了,
  李太太 (低头)嗯。
  李石清 (有些慌)我给你一百五十块钱都输了?
  李太太 (低声)还没有都输——也差不多少。
  李石清 (半天,想不出办法)可是怎么能输这么些!
  李太太我心里着急,我怕输,牌更打不好了。
  李石清 (不觉地气起来)着急?都是一样地打牌,你着什么急?你真,你真不见世面。
  李太太 (受不了这样的委屈,落下眼泪)我下去打牌,你偏要我打牌。我不愿意来,你偏逼我到这儿来。我听你的话,我来了,陪着这帮有钱的人们打大牌——输了钱,你又——(泣出声)
  李石清 (看着她,反而更气起来)哭!哭!哭!你就会哭!这个地方是你哭的么?这成什么样子?不用哭了。(不耐烦地)我这儿有的是钱,得了,得了。
  李太太我不要钱。
  李石清你要什么?
  李太太 (怯弱地)我要回家。
  李石清少说废话,这儿有钱。(取出皮筐来安慰她)你看,我这儿有一百块钱,你看。先分给你八十,好不好?
  李太太你在哪儿弄来的钱?
  李石清你不用管。
  李太太 (忽然)你的皮大氅呢?
  李石清在家里,没有穿来。
  李太太 (瞥见李手内一卷钞票内夹着的一张纸)石清,你这是什么?
  李石清 (抢说)这是……(但已被李太太抢去)
  李太太 (望望那张纸,又交还李)你又把你的皮大衣当——
  李石清你不要这么大声嚷嚷!
  李太太唉,石清,你这是何苦!
  李石清 (不高兴)你不用管,我跟你说,你不用管。
  李太太石清,我实在受不了啦。石清,你叫我回家去吧,好不好?这不是我们玩的地方,没有一个正经人,没有一句正经话——
  李石清谁说没有正经人,潘经理不就是个正经人么!你看他办学校,盖济贫院,开工厂,这还不是好人做的事?
  李太太可是你没有看见他跟这位陈小姐——
  李石清我怎么没看见。那是经理喜欢她,他有的是钞票,他爱花这样的钱,这有什么正经不正经?
  李太太好了,这都不是我们的事。(哀求地)你难道不明白,我们的进款这样少,我们不配到这个地方来陪着这位陈小姐,陪着这些有钱的人们玩么?
  李石清我跟你说过多少遍,这样的话你要说,在家里说。不要在这儿讲。省得人家听见笑话你。
  李太太 (委屈地)石清,真地我的确觉得他们都有点笑话我们。
  李石清 (愤恨地)谁敢笑话我们?我们一样有钱,一样地打着牌,不是百儿八十地应酬着么?
  李太太可是这是做什么呀!我们家里有一大堆孩子!小英儿正在上学,芳儿都要说人家,小五儿又在不舒服。妈妈连一件像样过冬的衣服都没有。放着这许多事情都不做,拿着我们这样造孽的钱陪他们打牌,百儿八十地应酬,你……叫我怎么打得下去?
  李石清 (低头)不用提了,不用提了。
  李太太你想,在银行当个小职员,一天累到死,月底领了薪水还是不够家用,也就够苦了。完了事还得陪着这些上司们玩,打牌,应酬;孩子没有上学的钱,也得应酬;到月底没有房租的钱,还得应酬;孩子生了病,没有钱找好医生治,还是得应酬;——
  李石清 (爆发)你不要说了!你不要再说下去了!(沉痛地)你难道看不出来我心里整天难过?你看不出我自己总觉得我是个穷汉子吗?我恨,我恨我自己为什么没有一个好父亲,生来就有钱,叫我少低头,少受气吗?我不比他们坏,这帮东西,你是知道的,并不比我好,没有脑筋,没有胆量,没有一点心肝。他们跟我不同的地方是他们生来有钱,有地位,我生来没钱没地位就是了。我告诉你,这个社会没有公理,没有平等。什么道德,服务,那是他们骗人。你按部就班地干,做到老也是穷死。只有大胆地破釜沉舟地跟他们拼,还许有翻身的那一天!
  孪太太石清,你只顾拼,你怎么不想想我们自己的儿子,他们将来怎么了?
  李石清 (叹一口气)孩子!哼,要不是为我们这几个可怜的孩子,我肯这么厚着脸皮拉着你,跑到这个地方来?陈白露是个什么东西,舞女不是舞女,娼妓不是娼妓,姨太太又不是姨太太,这么一个贱货!这个老混蛋看上了她,老混蛋有钱,我就得叫她小姐;她说什么,我也说什么;可是你只看见我把他们当做我的祖宗来奉承。素贞,你没有觉出有时我是怎么讨厌我自己,我这么不要脸来巴结他们,我什么人格都不要来巴结他们。我这么四十多的人,我要天天鞠着躬跟这帮王八蛋,以至于贱种像胡四这个东西混,我一个一个地都要奉承,联络。我,李石清,一个男子汉,我——(低头不语)
  李太太石清,你不要难过,不要丧气,我明白你,你在外面受了许多委屈。
  李石清不,我决不难过。(忽然慢慢抬起头来,愤恨地)哼,我要起来,我要翻过身来。我要硬得成一块石头,我要不讲一点人情。我以后不可怜人,不同情人;我只要自私,我要报仇。
  李太太报仇?谁欺负了你,你恨谁?
  李石清谁都欺负我,谁我都恨,我在这儿二十年,干到现在,受了多少肮脏气?我早晚要起来的,我要狠狠地出口气,你看,我就要起来了。
  [潘月亭由中门进。
  潘月亭石清!你回来了。
  李石清 (恭谨地)早来了。我听说您正跟报馆的人谈天,所以没敢叫人请您去。
  潘月亭李太太有事么?
  李石清没有事,没有事,(对李太太)你还是进去打牌去吧。
  (李太太由左门下。
  李石清报馆有什么特别关于时局的消息么?
  潘月亭你不用管,叫你买的公债都买好了么?
  李石清买了,一共二百万,本月份。
  潘月亭成交是怎么个行市?
  李石清七七五。
  潘月亭买了之后,情形怎么样?
  李石清我伯不大好。外面有谣言,市面很紧,行市只往下落,有公债的都抛出,可是您反而——
  潘月亭我反而买进。
  李石清您自然是看涨。
  潘月亭我买进,难道我会看落,
  李石清 (表示殷勤)经理,平常做存货没什么大危险,再没办法,我们收现,买回来就得了。可现在情形特别,行市一个劲儿往下跌。要是平定一点,行市还有翻回来的那一天,那您就大赚了。不过这可是由不得我们的事。
  潘月亭 (拿吕宋烟)你怎么知道谣言一定可靠,
  李石清 (卑屈地笑)是,是,您说这是空气?这是空户们要买进,故意造出的空气?
  潘月亭空气不空气?我想我于公债这么些年,总可以知道一点真消息。
  李石清 (讨好地)不过金八的消息最灵通,我听说他老人家一点也没有买,并且——
  潘月亭 (不愉快)石清先生,一个人顶好自己管自己的事,在行里,叫你做的你做,不叫你做的就少多事,少问。这是行里做事的规矩。
  李石清 (被这样顶撞,自然不悦,但极力压制着自己)是,经理,我不过是说说,跟您提个醒。
  潘月亭银行里面的事情,不是说说讲讲的事,并且我用不着你提醒。
  李石青是,经理。
  潘月亭你到金八爷那儿去了么?
  李石清去过了。我跟他提过这回盖大丰大楼的事情。他说银行现在怎么会有钱盖房子?后来他又讲市面大坏,地价落,他说这楼既然刚盖,最好立刻停工。
  潘月亭你没有说这房子已经订了合同,定款已经付了么?
  李石清我自然说了,我说包给一个外国公司,钱决不能退,所以金八爷在银行的存款一时实在周转不过来,请缓一两天提。
  潘月亭他怎么样?
  李石清他想了想,他说“再看吧”,看神气仿佛还免不了有变故。
  潘月亭这个流氓!一点交情也不讲!
  李石清 (偷看他)哦,他还问我现在银行所有的房地产是不是已经都抵押出去了?
  潘月亭怎么,他会问你这些事情?
  李石清是。我也奇怪呢,可是我也没怎么说。
  潘月亭你对他说什么?
  李石清我说银行的房地产并没有抵押出去。(停一下。又偷看潘的脸,胆子大起来)固然我知道银行的产业早已全部押给人了。
  潘月亭 (愣住)你——谁跟你说押给人了?
  李石清 (抬起头)经理、您不是在前几个月把最后的一片房产由长兴里到黄仁里都给押出去了么?
  潘月亭笑话。这是谁说的?
  李石清经理,您不是全部都押给友华公司了么?
  潘月亭哦,哦,(走了两步)哦,石清,你从哪儿得来这个消息?(坐下)怎么,这件事会有人知道么?
  李石清 (明白已抓住了潘月亭的短处)您放心放心,没有人知道。就是我自己看见您签字的合同。
  潘月亭你在哪儿看见这个合同?
  李石清在您的抽屉里。
  潘月亭你怎么敢——
  李石清不瞒您说,(狞笑)因为我在行里觉得很奇怪,经理忽而又是盖大楼,又是买公债的,我就有一天趁您见客的那一会工夫,开了您的抽屉看看。(笑)可是,我知道我这一举是有点多事。
  潘月亭 (呆了半天)石清,不不——这不算什么。不算多事。(不安地笑着)互相监督也是好的。你请坐,你请坐,我们可以谈谈。
  李石清经理,您何必这么客气?
  潘月亭不,你坐坐,不要再拘束了。(坐下)你既然知道了这件事,你自然明白这件事的秘密性,这是决不可泄漏出去,弄得银行本身有些不便当。
  李石清是,我知道最近银行大宗提款的不算少。
  潘月亭好了,我们是一个船上的人啦。我们应该互相帮助,团结起来。这些日子关于银行的谣言很多,他们都疑惑行里准备金是不够的。
  李石清 (故意再顶一句)的的确确行里不但准备金不足,而且有点周转不灵。金八爷这次提款不就是个例子么?
  潘月亭 (不安地)可是,石清——
  李石清 (抢一句)可是,经理,自从您宣布银行赚了钱,把银行又要盖大丰大楼的计划宣布出去,大家提款的又平稳了些。
  潘月亭你很聪明,你明白我的用意。所以现在的大楼心须盖。哪一天盖齐不管他,这一期的建筑费拿得出去,那就是银行准备金充足,是巩固的。
  李石清然而不赚钱,行里的人是知道的。
  潘月亭所以抵押房产,同金八提款这两个消息千万不要叫人知道。这个时候,随便一个消息可以造成风波,你要小心。
  李石清我自然会小心,伺候经理我一向是谨慎,这件事我不会做错的。
  潘月亭我现在正想旁的方法。这一次公债只要买得顺当,目前我们就可以平平安安地度过去。这关度过去,你这点功劳我要充分酬报的。
  李石清我总是为经理服务的。呃,呃,最近我听说襄理张先生要调到旁的地方去?
  潘月亭 (沉吟)是,襄理,——是啊,只要你不嫌地位小,那件事我总可以帮忙。
  李石清谢谢,谢谢,经理,您放心,我总是尽我的全力为您做事。
  潘月亭好,好。——哦,那张裁员单子你带来了么?
  李石清带来了。
  潘月亭人裁了之后,大概可以省出多少钱?
  李石清一个月只省出五百块钱左右。
  潘月亭省一点是一点。上次修理房子的工钱,你扣下了么?
  李石清扣下了,二百块钱,就在身上。
  潘月亭怎么会这么多?
  孪石清多并不算多,扣到每个小工也不过才一毛钱。
  潘月亭好的,再谈吧。(向左门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来)哦,我想起来了,你见着金八,提到昨天晚上那个小东西的事么?
  李石清我说了,我说陈小姐很喜欢那孩子,请他讲讲面子给我们。
  潘月亭他怎么样?
  李石清他摇摇头,说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
  潘月亭这个混蛋,他装不知道,简直一点交情也不讲。……好,让他去吧,反正不过是个乡下孩子。
  李石清是,经理。
  (潘下。
  李石清 (走了两步,听着外面工人哼哼唷哼哼唷工作声,忽然愤愤地)你们哼哼吧,你们哼哼吧,你们就这样干一辈子吧,你们这一群傻王八蛋们。我恨,你们怎么这么老实!
  [忽然电话铃响。
  李石清 (拿起耳机)喂,你哪儿,哦!你是报馆张先生。你找潘四爷,他不在这儿……我是石清。跟我说,一样的。是什么?金八也买了这门公债了,多少!三百万!奇怪,哦,……哦,怪不得我们经理也买了呢!……是,是,本来公债等于金八自己家里的东西,操纵完全在他手里……是,是,那么要看涨了……好……我就告诉经理去,再见,张先生!再见!
  (放下耳机。沉吟一下,正预备向左门走。
  [黄省三由中门进。
  黄省三 (胆小地)李……李先生。
  李石清怎么?(吃了一惊)是你!
  黄省三是,是,李先生。
  李石清又是你,谁叫你到这儿来找我的?
  黄省三 (无力地)饿,家里的孩子大人没有饭吃。
  李石清 (冷冷地)你到这儿就有饭吃么?这是旅馆,不是粥厂。
  黄省三李,李先生,可当的都当干净了。我实在没有法子,不然,我决不敢再找到这儿来麻烦您。
  李石清 (烦恶地)哧,我跟你是亲戚?是老朋友?或者我欠你的,我从前占过你的便宜?你这一趟一趟地,我走哪儿你跟哪儿,你这算怎么回事?
  黄省三 (苦笑,很凄凉地)您说哪儿的话,我都配不上。李先生,我在银行里一个月才用您十三块来钱,我这儿实在是无亲无故,您辞了我之后,我在哪儿找事去?银行现在不要我等于不叫我活着。
  李石清 (烦厌地)照你这么说,银行就不能辞人啦。银行用了你,就算跟你保了险,你一辈子就可以吃上银行啦,嗯?
  黄省三 (又卷弄他的围巾)不,不,不是,李先生,我……我,我知道银行待我不错。我不是不领情。可是……您是没有瞅见我家里那一堆孩子,活蹦乱跳的孩子,我得每天找东西给他们吃。银行辞了我,没有进款,没有米,他们都饿得直叫。并且房钱有一个半月没有付,眼看着就没有房子住。(嗫嚅地)李先生,您没有瞅见我那一堆孩子,我实在没有路走,我只好对他们——哭。
  李石清可是谁叫你们一大堆一大堆养呢?
  黄省三李先生,我在银行没做过一件错事。我总天亮就去上班,夜晚才回来,我一天干到晚,李先生——
  李石清 (不耐颂)得了,得了,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是安分守己的。可是难道不知道现在市面萧条,经济恐慌?我跟你说过多少遍,银行要裁员减薪,我并不是没有预先警告你!
  黄省三 (踌躇地)李先生,银行现在不是还盖着大楼,银行里面还添人,添了新人。
  李石清
  那你管不着!那是银行的政策,要繁荣市面。至于裁了你,又添了新人,我想你做了这些年的事,你难道这点世故还不明内?
  黄省三我……我明白,李先生。(很凄楚地)我知道我身后面没有人挺住腰。
  李石清那就得了。
  黄省三不过我当初想,上天不负苦心人,苦干也许能补救我这个缺点。
  李石清所以银行才留你四五年,不然你会等到现在?
  黄省三 (乞求)可是,李先生,我求求您,您行行好。我求您跟潘经理说说,只要他老人家再让我回去。就是再累一点,再加点工作,就是累死我,我也心甘情愿的。
  李石清你这个人真麻烦。经理会管你这样的事?你们这样的人,就是这点毛病。总把自己看得太重,换句话,就是太自私。你想潘经理这样忙,会管你这样小的事,不过,奇怪,你干了三四年,就一点存蓄也没有?
  黄省三 (苦笑)存蓄?一个月十三块来钱,养一大家子人?存蓄?
  李石清我不是说你的薪水。从薪水里,自然是挤不出油水来。可是——在别的地方,你难道没有得到一点的好处?
  黄省三没有,我做事凭心,李先生。
  李石清我说——你没有从笔墨纸张里找出点好处?
  黄省三天地良心,我没有,您可以问庶务刘去。
  李石清哼,你这个傻子,这时候你还讲良心!怪不得你现在这么可怜了。好吧,你走吧。
  黄省三 (着慌)可是,李先生——
  李石清有机会,再说吧。(挥挥手)现在是毫无办法。你走吧。
  黄省三李先生,您不能——
  李石清并且,我告诉你,你以后再要狗似地老跟着我,我到哪儿,你到哪儿,我就不跟你这么客气了。
  黄省三李先生,那么,事还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李石清快走吧!回头,一大堆太太小姐们进来,看到你跑到这儿找我,这算是怎么回事?
  黄省三好啦!(泪汪汪的,低下头)李先生,真对不起您老人家。(苦笑)一趟一趟地来麻烦您,我走啦。
  李石清你看你这个麻烦劲儿,走就走得啦。
  黄省三 (长长地叹一口气,走了两步,忽然跑回来,沉痛地)可是,您叫我到哪儿去?您叫我到哪儿去?我没有家,我拉下脸跟你说吧,我的女人都跟我散了,没有饭吃,她一个人受不了这样的苦,他跟人跑了。家里有三个孩子,等着我要饭吃。我现在口袋里只有两毛钱,我身上又有病,(咳嗽)我整天地咳嗽!李先生,您叫我回到哪儿去?您叫我回到哪儿去?
  李石清 (可怜他,但又厌恶他的软弱)你愿意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吧。我跟你讲,我不是不想周济你,但是这个善门不能开,我不能为你先开了例。
  黄省三我没有求您周济我,我只求您赏给我点事情做。我为着我这群孩子,我得活着!
  李石清 (想了想,翻着白眼)其实,事情很多,就看你愿意不愿意做。
  黄省三 (燃着了一线希望)真的?
  李石清第一,你可以出去拉洋车去。
  黄省三 (失望)我……我拉不动(咳嗽)您知道我有病。医生说我这边的肺已经(咳)——靠不住了。
  李石清哦,那你还可以到街上要——
  黄省三 (脸红,不安)李先生我也是个念过书的人,我实在有──
  李石清你还有点叫不出口,是么?那么你还有一条路走,这条路最容易,最痛快,——你可以到人家家里去(看见黄的嘴喃喃着)——对,你猜的对。
  黄省三哦,您说,(嘴唇颤动)您说,要我去——(只见唇动,听不见声音)
  李石清你大声说出来,这怕什么,“偷!”“偷!”这有什么做不得,有钱的人的钱可以从人家手里大把地抢,你没有胆子,你怎么不能偷?
  黄省三李先生,真地我急的时候也这么想过。
  李石清哦,你也想过去偷?
  黄省三 (惧怕地)可是,我伯,我怕,我下不了手。
  李石清 (愤慨地)怎么你连偷的胆量都没有,那你叫我怎么办?你既没有好亲戚,又没有好朋友,又没有了不得的本领。好啦,叫你要饭,你要顾脸,你不肯做;叫你拉洋车,你没有力气,你不能做;叫你偷,你又胆小,你不敢做。你满肚子的天地良心,仁义道德,你只想凭着老实安分,养活你的妻儿老小,可是你连自己一个老婆都养不住,你简直就是个大废物,你还配养一大堆孩子!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不是替你这样的人预备的。(指窗外)你看见窗户外面那所高楼么?那是新华百货公司,十三层高楼,我看你走这一条路是最稳当的。
  黄省三 (不明白)怎么走,李先生?
  李石清 (走到黄面前)怎么走?(魔鬼般地狞笑着)我告诉你,你一层一层地爬上去。到了顶高的一层,你可以迈过栏杆,站在边上。你只再向空,向外多走一步,那时候你也许有点心跳,但是你只要过一秒钟,就一秒钟,你就再也不可怜了,你再也不愁吃,不愁穿了。——
  黄省三 (呆若木鸡,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李先生,您说顶好我“自——”(忽然爆发地悲声)不,不,我不能死,李先生,我要活着!我为着我的孩子们,为我那没了妈的孩子们我得活着!我的望望,我的小云,我的——哦,这些事,我想过。可是,李先生,您得叫我活着!(拉着李的手)您得帮帮我,帮我一下!我不能死,活着再苦我也死不得,拼命我也得活下去啊!(咳嗽)
  [左门大开。里面有顾八奶奶、胡四、张乔治等的笑声。潘月亭露出半身,面向里面,说:“你们先打着。我就来。”
  李石清 (甩开黄的手)你放开我。有人进来,不要这样没规矩。
  (黄只得立起,倚着墙,潘月亭进。
  潘月亭啊?
  黄省三经理!
  潘月亭石清,这是谁?他是干什么的?
  黄省三经理,我姓黄,我是大丰的书记。
  李石清他是这次被裁的书记。
  潘月亭你怎么跑到这里来,(对李)谁叫他进来的?
  李石清不知道他怎么找进来的。
  黄省三 (走到潘面前,哀痛地)经理,您行行好,您要裁人也不能裁我,我有三个小孩子,我不能没有事。经理,我跟您跪下,您得叫我活下去。
  潘月亭岂有此理!这个家伙,怎么能跑到这儿来找我求事。(厉声)滚开!
  黄省三可是,经理,——
  李石清起来!起来!走1走!走!(把他一推倒在地上)你要再这样麻烦,我就叫人把你打出去。
  (黄望望李,又望望潘。
  潘月亭滚,滚,快滚!真岂有此理!
  黄省三好,我起来,我起来,你们不用打我!(慢慢立起来)那么,你们不让我再活下去了!你!(指潘)你!(指李)你们两个说什么也不叫我再活下去了。(疯狂似地又哭又笑地抽咽起来)哦,我太冤了。你们好狠的心哪!你们给我一个月不过十三块来钱,可是你们左扣右扣的,一个月我实在领下的才十块二毛五。我为着这辛辛苦苦的十块二毛五,我整天地写,整天给你们伏在书桌上写;我抬不起头,喘不出一口气地写;我从早到晚地写;我背上出着冷汗,眼睛发着花,还在写;刮风下雨,我跑到银行也来写!(做势)五年哪!我的潘经理!五年的工夫,你看看,这是我!(两手捶着胸)几根骨头,一个快死的人!我告诉你们,我的左肺已经坏了,哦,医生说都烂了!(尖锐的声音,不顾一切地)我跟你说,我是快死的人,我为着我的可怜的孩子,跪着来求你们。叫我还能够跟你们写,写,写,——再给我一碗饭吃。把我这个不值钱的命再换几个十块二毛五。可是你们不答应我!你们不答应我!你们自己要弄钱,你们要裁员,你们一定要裁我!(更沉痛地)可是你们
  要这十块二毛五干什么呀!我不是白拿你们的钱,我是拿命跟你们换哪!(苦笑)并且我也拿不了你们几个十块二毛五,我就会死的。(愤恨地)你们真是没有良心哪,你们这样对待我,——是贼,是强盗,是鬼呀!你们的心简直比禽兽还不如──
  潘月亭你这个混蛋,还不跟我滚出去!
  黄省三 (哭着)我现在不怕你们啦!我不怕你们啦!(抓着潘经理的衣服)我太冤了,我非要杀了——
  潘月亭 (很敏捷地对着黄的胸口一拳)什么!(黄立刻倒在地下)
  [半晌。
  李石清经理,他是说他要杀他自己——他这样的人是不会动手害人的。
  潘月亭 (擦擦手)没有关系,他这是晕过去了。福升!福升!
  [福升上。
  潘月亭把他拉下去。放在别的屋子里面,叫金八爷的人跟他拍拍捏捏,等他缓过来,拿三块钱给他,叫他滚蛋!
  王福升是!
  [福升把黄省三拖下去。
  李石清
  张先生来电话了。
  潘月亭说什么?
  李石清您买的公债金八买了三百万。
  潘月亭 (喜形于色)我早就知道,那么,一定看涨了。
  李石清只要这个消息是确实,金八真买了,那自然是看涨。
  潘月亭 (来回走)不会不确实的,不会的。
  (左门大开,张乔治、胡四、顾八奶奶、白露上,在门口立着,其池的女客在谈笑着。
  张乔治 (兴高采烈,捏着雪茄)——所以我说在中国活着不容易,到处没有一块舒服的地方,不必说别的,连我的Jacky(对胡四)就是我从美国带来的那条猎狗,他吃的牛肉都成了每天的大问题。脏,不干净,没有养分,五毛钱一磅的牛肉简直是不能吃。你看,每天四磅生牛肉搁在它面前,(伸出鼻子嗅嗅)它闻闻,连看都不看,夹着尾巴就走了。你们想,连禽兽在中国都这样感受着痛苦,又何况乎人!又何况乎像我们这样的人!(摇头摆尾,大家哄笑起来)
  [外面方达生在喊“小东西!”“小东西!”
  陈白露
  咦,你们听,达生在喊什么?
  [方达生慌忙进来。
  方达生
  小东西!竹均,你瞧见小东西了吗?
  陈白露咦,在屋子里。
  方达生 (不信地)在屋子里?(跑进右屋,喊)小东西!小东西!
  顾八奶奶这个小疯子!(达生跑出)
  方达生没有,她不见了。我刚才在楼梯上走,我就看见她跟着两三个男人一起坐电梯下去,在我眼前一晃,就不见了。我不相信,你看,跑到这儿,她果然叫人弄走了。(拿起帽子)再见!我要找她去。(达生跑下)
  陈白露 (走到潘面前)月亭,这是我求你办一点事!(忽然)达生,你等等我!我跟你一同去!
  (露披起大氅就走。
  潘月亭白露!
  (露不顾,跑下。
  张乔治 (揶揄地)哼!又是一个——
  eq oal(sup 12(胡 四),顾八奶奶)
  (同时)疯子!
  〔大家哄然笑。
  ——幕急落
  ①
  英语,意为“漂亮极了”!
  ①
  英语.意为“哦,我的天哪”!
  ①
  法语,意为:“你好,你好,小姐!”.2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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