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乡土风情>> lǎo shè Lao She   zhōng guó China   xiàn dài zhōng guó   (1899niánèryuè3rì1966niánbāyuè24rì)
老張的哲學
  《老張的哲學》的主人公老張,是舊北京一個無惡不作的無賴惡棍。他身兼兵、學、商三種職業,信仰回、耶、佛三種宗教;他信奉的是“錢本位而三位一體”的人生哲學。
  為紀念老捨誕辰110周年,隆重推出《老捨小說精匯》。
  老捨是一位多産作傢,一生寫了一千多篇(部)作品,在現代中國文學史上占有獨特的地位。為紀念老捨誕辰110周年,隆重推出《老捨小說精匯》。這《老張的哲學》為係列之一,收錄的是老捨的代表作之《老張的哲學》。《老張的哲學》是老捨獨特藝術個性形成的一個起點,描寫了20年代前後北京各階層市民的生活及思想感悟。老捨的幽默有自己的特點,其作品中的幽默總帶着難以掩飾的或濃或淡、或隱或現的悲劇色彩,他的幽默是使人啼笑皆非的幽默,在微笑中藏着苦澀的幽默,是喚起人們同情的幽默,是具有豐富語言技巧的幽默。
  
  老捨文集--第一捲
  老張的哲學
  第一
  第十
  第十九
  第二十八
  第三十七
  第二
  第十一
  第二十
  第二十九
  第三十八
  第三
  第十二
  第二十一
  第三十
  第三十九
  第四
  第十三
  第二十二
  第三十一
  第四十
  第五
  第十四
  第二十三
  第三十二
  第四十一
  第六
  第十五
  第二十四
  第三十三
  第四十二
  第七
  第十六
  第二十五
  第三十四
  第四十三
  第八
  第十七
  第二十六
  第三十五
  第四十四
  第九
  第十八
  第二十七
  第三十六
  第四十五
第一
  老捨作品集------第 一
  第 一
  老張的哲學是“錢本位而三位一體”的。他的宗教是三種:回,耶,佛;職業是三種:兵,學,商。言語是三種:官話,奉天話,山東話。他的……三種;他的……三種;甚至於洗澡平生也衹有三次。洗澡固然是件小事,可是為瞭解老張的行為與思想,倒有說明的必要。
  老張平生衹洗三次澡:兩次業經執行,其餘一次至今還沒有人敢斷定是否實現,雖然他生在人人是“預言傢”的中國。第一次是他生下來的第三天,由收生婆把那時候無知無識的他,象小老鼠似的在銅盆裏洗的。第二次是他結婚的前一夕,自動的到清水池塘洗的。這次兩個銅元的花費,至今還在賬本上寫着。這在老張的歷史上是毫無可疑的事實。至於將來的一次呢,按着多數預言傢的推測:設若執行,一定是被動的。簡言之,就是“洗屍”。
  洗屍是回教的風俗,老張是否崇信默哈莫德呢?要回答這個問題,似乎應當側重經濟方面,較近於確實。設若老張“嗚乎哀哉尚饗”之日,正是羊肉價錢低落之時,那就不難斷定他的遺囑有“按照回教喪儀,預備六小件一海碗的清真教席”之傾嚮。(自然慣於吃酒吊喪的親友們,也可以藉此換一換口味。)而洗屍問題或可以附帶解决矣。
  不過,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後肉價的漲落,實在不易有精密的推測;況且現在老張精神中既無死志,體質上又看不出頽唐之象,於是星相傢推定老張尚有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之壽命,與斷定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後肉價之增減,有同樣之不易。
  豬肉貴而羊肉賤則回,豬羊肉都貴則佛,請客之時則耶。
  為什麽請客的時候則耶?
  耶穌教是由替天行道的牧師們,不遠萬裏而傳到衹信魔鬼不曉得天國的中華。老教師們有時候高興請信徒們到傢裏談一談,可以不說“請吃飯”,說“請吃茶”;請吃茶自然是西洋文明人的風俗。從實惠上看,吃飯與吃茶是差的多;可是中國人到洋人傢裏去吃茶,那“受寵若驚”的心理,也就把計較實惠的念頭勝過了。
  這種妙法被老張學來,於是遇萬不得已之際,也請朋友到傢裏吃茶。這樣辦,可以使朋友們明白他親自受過洋人的傳授,至於省下一筆款,倒算不了什麽。滿用平聲仿着老牧師說中國話:“明天下午五點鐘少一刻,請從你的傢裏走到我的傢裏吃一碗茶。”尤為老張的絶技。
  營商,為錢;當兵,為錢;辦學堂,也為錢!同時教書營商又當兵,則財通四海利達三江矣!此之謂“三位一體”;此之謂“錢本位而三位一體”。
  依此,說話三種,信教三樣,洗澡三次,……莫不根據於“三位一體”的哲學理想而實施。
  老張也辦教育?
  真的!他有他自己立的學堂!
  他的學堂坐落在北京北城外,離德勝門比離安定門近的一個小鎮上。坐北朝南的一所小四合房,包着東西長南北短的一個小院子。臨街三間是老張的雜貨鋪,上自鴉片,下至蔥蒜,一應俱全。東西配房是他和他夫人的臥房;夏天上午住東房,下午住西房;鼕天反之;春秋視天氣冷暖以為轉移。既省涼棚及煤火之費,長遷動着於身體也有益。北房三間打通了木鬲段,足以容五十多個學生,土砌的橫三竪八的二十四張書桌,不用青灰,專憑墨染,是又黑又勻。書桌之間列着洋槐木作的小矮腳凳:高身量的學生,蹲着比坐着舒服;小的學生坐着和吊着差不多。北墻上中間懸着一張孔子像,兩旁配着彩印的日俄交戰圖。西墻上兩個大鐵帽釘子挂着一塊二尺見方的黑板;釘子上挂着老張的軍帽和陰陽合歷的憲書。門口高懸着一塊白地黑字的匾,匾上寫着“京師德勝汛(註:德勝汛,“汛”讀“訓”,清時北京軍隊或防地名稱。“德勝汛”即駐防德勝門外的軍隊。北京入民國後,仍沿用各汛名稱。北郊德勝門外仍稱“德勝汛”。)公私立官商小學堂”。
  老張的學堂,有最嚴的三道禁令:第一是無論春夏秋鼕閏月不準學生開教室的窗戶;因為環繞學堂半裏而外全是臭水溝,無論颳東西南北風,永遠是臭氣襲人。不準開窗以絶惡臭,於是五十多個學生噴出的炭氣,比遠遠吹來的臭氣更臭。第二是學生一切用品點心都不準在學堂以外的商店去買;老張的立意是在增加學生愛校之心。第三不準學生出去說老張賣鴉片。因為他衹在附近煙館被官廳封禁之後,纔作暫時的接濟;如此,危險既少,獲利又多;至於自覺身分所在不願永遠售賣煙土,雖非主要原因,可是我們至少也不能不感謝老張的熱心教育。
  老張的地位:村裏的窮人都呼他為“先生”。有的呢,把孩子送到他的學堂,自然不能不尊敬他。有的呢,遇着開殃榜,批婚書,看風水,……都要去求他,平日也就不能不有相當的敬禮。富些的人都呼他為“掌櫃的”,因為他們日用的油????醬醋之類,不便入城去買,多是照顧老張的。德勝汛衙門裏的人,有的呼他為“老爺”,有的叫他“老張”,那要看地位的高低;因為老張是衙門裏挂名的巡擊。稱呼雖然不同,而老張確乎是鎮裏——二郎鎮——一個重要人物!老張要是不幸死了,比丟了聖人損失還要大。因為那個聖人能文武兼全,陰陽都曉呢?
  老張的身材按營造尺是五尺二寸,恰合當兵的尺寸。不但身量這麽適當,而且腰板直挺,當他受教員檢定的時候,確經檢定委員的證明他是“脊椎動物”。紅紅的一張臉,微點着幾粒黑痣;按《麻衣相法》說,主多材多藝。兩道粗眉連成一綫,黑叢叢的遮着兩衹小豬眼睛。一隻短而粗的鼻子,鼻孔微微嚮上掀着,好似柳條上倒挂的鳴蟬。一張薄嘴,下嘴唇往上翻着,以便包着年久失修漸形垂落的大門牙,因此不留神看,最容易錯認成一個夾餡的燒餅。左臉高仰,右耳幾乎扛在肩頭,以表示着師位的尊嚴。
  批評一個人的美醜,不能衹看一部而忽略全體。我雖然說老張的鼻子象鳴蟬,嘴似燒餅,然而决不敢說他不好看。從他全體看來,你越看他嘴似燒餅,便越覺得非有鳴蟬式的鼻子配着不可。從側面看,有時鼻窪的黑影,依稀的象小小的蟬翅。就是老張自己對着鏡子的時候,又何嘗不笑吟吟的誇道:“鼻翅掀着一些,哼!不如此,怎能叫婦人們多看兩眼!”
第十
  老捨作品集------第 十
  第 十
  中華民族是古勁而勇敢的。何以見得?於飯館證之:
  一進飯館,迎面火焰三尺,油星亂濺。肥如判官,惡似煞神的廚役,持着直徑尺二,柄長三尺的大鐵杓,醬醋油????,雞魚鴨肉,與唾星煙灰蠅屎豬毛,一視同仁的下手。煎炒的時候,搖着油鍋,三尺高的火焰往鍋上撲來,耍個珍珠倒捲簾。杓兒盛着肉片,用腕一襯,長長的舌頭從空中把肉片接住,嘗嘗滋味的濃淡。嘗試之後,把肉片又吐到鍋裏,嚮着炒鍋猛虎撲食般的打兩個噴嚏。火候既足,杓兒和鐵鍋撞的山響,二裏之外叫饞鬼聽着垂涎一丈。這是入飯館的第一關。走進幾步幾個年高站堂的,一個一句:“老爺來啦!老爺來啦!”然後年青的挑着尖嗓幾聲“看座呀”!接着一陣拍拍的扌覃鞋灰,邦邦的開汽水,嗖嗖的飛手巾把,嗡嗡的趕蒼蠅,(飯館的蒼蠅是鼕夏常青的。)咕嚕咕嚕的擴充範圍的漱口。這是第二關。主客坐齊,不點菜飯,先唱“二簧”。鬍琴不管高低,嗓子無論好壞,有人唱就有人叫好,有人叫好就有人再唱。衹管嗓子受用,不管別人耳鼓受傷。這是第三關。二簧唱罷,點酒要菜,價碼小的吃着有益也不點,價錢大的,吃了泄肚也非要不可。酒要外買老字號的原封,茶要泡好鎮在冰箱裏。鼕天要吃鮮瓜緑豆,夏天講要隔歲的炸粘糕。酒菜上來,先猜拳行令,迎面一掌,聲如獅吼,入口三■(上“不”,下“皿”),氣貫長虹。請客的酒菜屢進,惟恐不足;作客的酒到■(上“不”,下“皿”)幹,爛醉如泥。這是第四關。押陣的燒鴨或悶雞上來,飯碗舉起不知往那裏送,羹匙倒拿,斜着往眉毛上插。然後一陣惡心,幾陣嘔吐。吃的時候並沒嘗出什麽滋味,吐的時候卻節節品着回甘。“仁丹”灌下,扶上洋車,風兒一吹,漸漸清醒,又復哼哼着:“先帝爺,黃驃馬,”以備晚上再會。此是第五關。有此五關而居然斬關落鎖,馳騁如入無人之地,此之謂“食而有勇”!
  “美滿的交際立於健全的胃口之上。”當然是不易的格言!
  孫八等到了九和居,飯館的五關當然要依次戰過。竜樹古因宗教的關係不肯吃酒。經老張再三陳說:“啤酒是由外國來的,耶穌教也是外國來的,喝一點當然也沒有衝突。”加以孫八口口聲聲非給竜軍官壓驚不可,於是他喝了三瓶五星啤酒。酒灌下去,他開始和大衆很親熱的談話。談到車夫趙四,竜軍官堅决的斷定是:“趙四早晨忘了祈禱上帝,怎能不把腿撞破。平日跑的比今天快的多,為何不出危險呢?”
  “我們還是回到德勝門,還是……現在已經快三點鐘。”孫八問。
  “我看沒回去的必要,”老張十二分懇切的說:“早飯吃了你,晚飯也饒不了你,一客不煩二主,城外去溜達溜達,改日再議章程。兄弟們那是容易聚在一處的。”
  “章程並不難擬,有的是別處自治會的,藉一份來添添改改也成了。”南先生嚮孫八說。
  “南先生你分神就去找一份,修改修改就算交捲。好在人還能叫章程捆住嗎!”竜樹古顯着很有辦事經驗的這樣說。
  “那麽,南先生你多辛苦!”孫八嚮南飛生作了一個揖。
  “不算什麽,八爺,我們上那裏去?”南飛生問。
  李山東吃的過多,已昏昏的睡去。忽然依稀的聽見有人說出城,由桌上把頭搬起來,掰開眼睛,說:“出城去聽戲!小香水的‘三上吊’!不用說聽,說着就過癮!走!小香水!‘三上吊’!……”
  老張嚮來不自己花錢聽戲,對於戲劇的知識自然缺乏。不知小香水是那一種香水,“三上吊”又是那麽一件怪事。嘴裏不便問,心裏說:“倒要看看這件怪事!大概逃不出因欠債被逼而上吊!欠債不還而上吊,天生來的不是東西!……”他立起來拍着孫八的肩,“李掌櫃最會評戲,他說的準保沒錯!八爺你的請,等你娶姨太太的時候,我和老李送你一臺大戲!”
  “真的八爺要納小星?幾時娶?”南飛生眉飛色舞的吹着小黃幹鬍子問。
  “辛苦!南先生。聽老張的!我何嘗要娶妾?”
  “娶妾是個人的事,聽戲是大傢的,八爺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可要走了!”李山東半醒半睡的說。
  “對!李掌櫃,你請我,咱們走!”老張跟着就穿大衫。
  “多辛苦!一同去,我的請!”
  竜軍官一定不肯去,告辭走了。孫八會了飯賬,同着老張等一齊出城去娛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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