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乡土风情>> 馮驥纔 Feng Jicai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42年二月9日)
三寸金蓮
  三寸金蓮
  
  書前閑話
  第一回 小閨女戈香蓮
  第二回 怪事纔開頭
  第三回 這纔叫:怪事纔開頭
  第四回 爺兒幾個亮學問
  第五回 賽腳會上敗下來
  第六回 仙人後邊是神人
  第七回 天津衛四絶
  第八回 如詩如畫如歌如夢如煙如酒
  第九回 真人真是不露相
  第十回 白金寶三戰戈香蓮
  第十一回 假到真時真即假
  第十二回 閉眼了
  第十三回 亂打一鍋粥
  第十四回 纏放纏放纏放纏
  第十五回 天足會會長牛俊英
  第十六回 高士打道三十七號
書前閑話
  人說,小腳裏頭,藏着一部中國歷史,這話玄了!三寸大小腳丫子,比煙捲長點有限,成年論輩子,給裹腳布裹得不透氣,除去那股子味兒,裏頭還能有嘛?
  歷史一段一段。一朝興,一朝亡。亡中興,興中亡。興興亡亡,擾得小百姓不得安生,礙吃礙喝,礙穿礙戴,可就礙不着小腳的事兒。打李後主到宣統爺,女人裹腳興了一千年,中間換了多少朝代,改了多少年號,小腳不一直裹?歷史幹它嘛了?上起太後妃子,下至漁女村姑,文的李清照,武的梁紅玉,誰不裹?猴不裹,我信。
  大清入關時,下一道令,旗人不準裹腳,還要漢人放足。那陣子大清正兇,可兇也兇不過小腳。再說兇不兇,不看一時。到頭來,漢人照裹不誤,旗人女子反倒瞞爹瞞媽,拿布悄悄打起“瓜條兒”來。這一說,小腳裏別有魔法吧!
  魔不魔,且不說。要論這東西的規矩、能耐、講究、修行、花招、手段、絶招、隱秘,少說也得三兩天。這也是整整一套學問。我可不想蒙哪位,這些東西,後邊書裏全有。您要是沒研究過它,還千萬別亂插嘴;您說小腳它裹得苦,它裹得也挺美呢!您駡小腳它醜,嘿,它還駡您醜哪!要不大清一亡,何止有哭有笑要死要活,纏了放放了纏,再纏再放再放再纏。那時候人,真拿腳丫子比腦袋當事兒。您還別以為,如今小腳絶了,萬事大吉。不裹腳,還能裹手、裹眼、裹耳朵、裹腦袋、裹舌頭,照樣有哭有笑要死要活,纏纏放放放放纏纏,放放纏纏纏纏放放。這話要再說下去,可就扯遠了。
  這兒,衹說一個小腳的故事。故事原帶着四句話:
   說假全是假,
   說真全是真;
   看到上勁時,
   真假兩不論。
  您自管釅釅沏一壺茉莉花茶,就着紫心蘿蔔芝麻糖,邊吃邊喝,翻一篇看一篇,當玩意兒。要是忽一拍腦門子,自以為悟到嘛,別胡亂說,說不定您腦袋走火,想岔了。
  今兒,天津衛犯邪。
  趕上這日子,誰也攔不住,所有平時見不到也聽不到的邪乎事,都擠着往外冒。天一大早,還沒亮,無風無雨,好好東南城角呼啦就塌下去一大塊,賽給火炮轟的。
  邪乎事可就一件接一件來了。
  先是河東地藏庵備濟社的李大善人,腦袋一熱,熬百鍋小米粥,非要周濟天下殘人不可。話出去音兒沒消,幾乎全城窮傢窮戶的瞎子、聾子、啞巴、瘸子、癱子、傻子、連癩痢頭、豁嘴、獨眼竜、羅鍋、疤眼、嗑巴、歪脖、羅圈腿、六指兒、黑白麻子,全都來了。鬧紅眼發乍腮的,也擠在當中,花花雜雜將李傢粥廠圍得密密實實。好象水陸畫的小鬼們全下來了。嚇得那一帶沒人敢上街,孩子不哭,狗不叫,雞不上墻,貓不上房。天津衛自來沒這麽邪乎過。
  同天,北門裏長蘆????運司袁老爺傢,也出一檔子邪乎事。大奶奶吃馬牙棗,叫棗核卡住嗓眼兒,吞餑餑、咽水、幹咳、喝醋、扯着一隻耳朵單腿蹦,全沒用,卻給一個賣野藥的,拿一條半尺長的細長虫,把棗核頂進肚子裏。袁老爺賞銀五十兩,可不多時那長虫就在大奶奶肚子裏耍巴開了。疼得床上地下打滾翻個捶肚腦袋直撞墻,再找賣野藥的,影兒也不見。一個老媽子懂事多,忙張羅人拿轎子把大奶奶擡到西頭五仙堂。五仙堂供五大仙,狐黃白柳灰。狐是狐狸,黃是黃鼠狼,白是刺蝟,灰是老鼠,柳就是長虫。大奶奶撅屁股剛磕三個頭,忽覺屁眼兒癢癢,哧哧響滑溜溜,那長虫爬出來了。這事邪不邪?據說因為,大奶奶頭天早上,在井邊踩死一條小長虫,這賣野藥的就是大仙,長虫精。
  邪乎事絶不衹這兩件。有人在當天開張的宮北聚合成飯莊吃紫蟹,掀開熱騰騰螃蟹蓋,裏邊居然臥着一粒珍珠,(同:金呈;音:贈)光照眼滴溜圓。打古到今,珍珠都是長在蚌殼裏,誰聽說長在螃蟹蓋裏邊的?這珍珠不知便宜哪傢小子,飯莊卻落個開市大吉。吃螃蟹的,比螃蟹還多。這事算邪卻不算最邪。最邪乎的事還在後邊──有人說,一條一丈二尺長(另一說三丈六尺長)“金眼銀魚王”,沿南運河南下,今兒晌午遊過三岔河口,奔入白河歸東海。中晌就有幾千號人,站在河堤上等候魚王。人多,份量重,河堤扛不住,轟隆一聲塌了方,一百多人賽下餃子掉進河裏。一個小孩給浪捲走,沒等人下去救,腦袋頂就不見了,該當淹死。可在娘娘宮前,一個老船夫撒網逮魚,一網上來,有紅有白,以為大鯉魚,誰知就是那孩子,居然有氣,三弄兩弄,眨眨眼站起來活了。在場的人全看傻了,這事算邪到傢了吧?
  誰料時到中晌,這股邪勁非但不減,反倒愈來愈猛,一頭撞進官府裏。
  東北城角和河北大街兩夥混星子打群架,帶手把鍋店街四十八傢買賣鋪全砸了。驚動了兵備道裕觀察長,派了捕快中的強手,把兩邊頭目馮春華和丁樂然拿了,關進站籠,擺在衙門口,左右兩邊一邊一個。立時來了四五百小混星子,人人手攥《混星子悔過歌》。這正是頭年十月二十五日,裕觀察長來津上任時,發給城中每個混星子一本,叫他們人人背熟,棄惡從善。今兒,他們就衝衙門黑壓壓一片跪着,捧本齊聲念道:
   混星子,到官府,多蒙教訓,
   混星子,從今後,改過自新;
   細思量,先前事,許多頑梗,
   打傷人,生和死,全然不論。
   縱然間,逃法網,一時僥幸,
   終有日,被拿訪,捉到公庭;
   披枷鎖,上鐐銬,王刑受盡,
   千般苦,萬般罪,難熬難撐;
   ……
  念到這兒,幾百個小混星子,臉色全變,腦門上的青筋直蹦,眼裏射兇光,後槽牙磨得咯咯響,好象五百個老鼠一起磕東西。裕觀察長坐在後堂聽這聲音,心裏發寒,渾身起雞皮疙瘩。他本是氣盛膽壯的人,可也頂不住這陰森森聲音,竟然抖抖打起冷戰來,賽要發熱病。三杯烈酒下去也壓不住,衹好叫人出去,開籠放人,混星子們一散,身上雞皮疙瘩立時消下去。
  再說,縣衙門那邊,邪得更邪。十七位本地有頭有臉有名有姓的人物,平時也都是好事之徒,聯名上呈子說,西市上拉洋片的鬍做非為,洋片上面的淨是光膀子、露脖子、還露半截大腿的洋娘兒們。勾引一些浪蕩小子,伸頭瞪眼,恨不得一頭紮進洋片匣子裏去。呈子的措詞有股逼人之氣。說這是洋人有意糟蹋咱中國百姓。“污吾目,即污吾心;喪吾心,即喪吾國也。”還說“洋片之毒,甚於鴉片,非厲禁淨除不可!”嚮例,武人鬧事在外,文人鬧事在內。故此,文人鬧起事更兇。可這次是朝洋人去的。邪乎勁一直衝嚮洋人。天津衛有句俗話:誰和洋人頂上牛,自有好戲在後頭。看吧,大禍臨頭了!
  果然,當天有人打租界那兒來說,大事不妙不好,租界各街口都貼出《租界禁例》,八大條:
  一、禁娼妓;二、禁乞丐;三、禁聚賭酗酒打架鬥毆;
  四、禁路上傾積廢物垃圾灰土污水;五、禁道旁便溺;
  六、禁捉拿樹鳥;七、禁驢馬車轎隨處停放;八、禁
  縱騎在途飛跑狂奔疾馳橫行追逐爭賽。
  都說,這八大條,都是那呈子招惹的。你禁一,他禁八,看誰橫?半天裏,府縣大人們碰頭三次,想轍,躲避洋人的來勢。估摸洋人要派使者找上門來耍橫。大熱天,縣太爺穿上袍子補褂,備好點心茶水,還預備好一套好話軟話膿話,直等到日頭落下西城墻,也沒見洋人來。縣太爺心裏的小鼓反而敲得更響。洋人不來,十成有更厲害的招兒。
  這麽一大堆邪乎事,擾得人心賽河心的船,晃晃悠悠,靠不着邊。有些人好琢磨,琢磨來琢磨去,就琢磨到自己身上。呀,原來今兒自己大小多少也有些不對勁的事兒。比方,砸了碟子和碗兒,丟東西丟錢,犯了小人,跑冤枉腿吃閉門羹,跑肚子,鼻子流血等等。心裏暗怕,生怕自己也犯上邪。有人一翻皇歷,纔找到根兒。原來今兒立秋,在數的“四絶日”。皇歷上那“忌”字下邊明明白白寫着“一切”兩字。不興做一切事。包括動土,出行,探病,安葬,婚娶,蓋屋,移陟,入室,作竈,行船,栽種,修墳,安床,剃頭,交易,納畜,祀福,開市,立券,裝門,拔牙,買藥,買茶,買醋,買筆,買柴,買蠟,買鞋,買鼻煙,買樟腦,買馬掌,買枸杞子,買手紙等等,全都不該做,衹要這天做了事的,都後悔,都活該。
  可又有人說,今兒的邪勁過大,非比一般,皇歷上不會寫着。這可原本有先兆──住在中營後身一位老壽星說,今兒清晨,鼓樓的鐘多敲一下,一百零九下。本該一百零八下,所謂“緊十八,慢十八,不緊不慢還十八”。老壽星活了九十九,頭遭碰上鐘多敲一下。人們天天聽鐘響,天天一百零八下,誰會去數?老壽星的話就沒人不信。這多出的一下,正是邪勁來到,先報的信兒。愚民愚,沒用心罷了。這一來,今兒所有邪乎事都有了來頭。來頭的來頭,沒人再去追。世上的事,本來明白了七八成,就算到頭了。太明白,更鬍塗。
  這些邪乎事、邪乎話,滿城傳來傳去。人嘴歪的比正的多,愈說愈邪乎。可傳到河北金傢窯水窪一戶姓戈的人傢立時給擋住了。這傢有位通曉世事的老婆子,聽罷咧開滿嘴黃牙,笑着說:“嘛叫犯邪?今兒纔是正經八北大吉祥日!您說說,這一檔檔事,哪一檔稱得上邪;窮鬼們吃上小米粥還不福氣?袁大奶奶惹了大仙,沒招災,打嗓子眼兒進去,可又打屁眼兒出來了,這叫逢兇化吉!兵備道嚮例最兇,今兒居然開籠了事;飯莊子螃蟹蓋裏吃出大珍珠,您說是吉是邪?那該死在魚肚子裏的孩子,楞叫魚網打上來,河那麽大,哪那麽巧,娘娘顯靈呵,不懂?要不為嘛偏偏在娘娘宮前邊打上來的?這都是一千年也難碰上的吉祥事!吉利難得,逢兇化吉更難得。文人們上呈子鬧事,礙您哪位吃飯了,可他們不鬧鬧,沒事幹,指嘛吃?洋人的告示哪是衝咱中國人來的?打立租界,咱中國人誰敢騎馬在租界裏亂跑?這是人傢洋人給自己立規矩,咱何苦往身上攬,拿洋人當貓,自己當耗子,嚇唬自己玩。我這話不在理?再說鼓樓敲鐘,多一下總比少一下強,省得懶人睡不醒。東南城角塌那一塊,給嘛衝的?邪氣?不對,那是喜氣!嘛叫‘紫氣東來’?你們說說呀!”
  大夥一聽,頓時心抻平了。嘛邪?不邪!大吉大利大喜大福!滿城人立時把老婆子這些話傳開了,前邊都加上一句:“那戈老婆子說──”。可誰也沒見過這老婆子。
  老婆子一天都在忙自己的事。她有個小孫女剛好到了裹腳年頭。頭天她就蒸好兩個紅豆餡的粘面團子,一個祭竈,一個給小孫女吃了。據說,吃下粘面團,腳骨頭變軟,賽泥巴似的,要嘛樣能裹成嘛樣。
  她要趁着這千載難逢的大吉利日子,成全小孫女一雙小腳,也了卻自己一樁大心事。卻沒料到,後邊一大串真正千奇百怪邪乎事,正是她今天招惹出來的。
第一回 小閨女戈香蓮
  眼瞅着奶奶裏裏外外忙乎起來,小閨女戈香蓮心就發毛了。一大塊藍布,給奶奶剪成條兒,在盆裏漿過,用棒棰捶得又平又光,一排晾在當院繩子上,拿風一吹,翻來翻去撲撲響,有時還擰成麻花,擰緊再往回轉,一道道鬆開,這邊剛鬆那邊又擰上了。
  隨後奶奶打外邊買來大包小包。撇開大包,把小包打開攤在炕上,這麽多好吃的。蘋果片,酸梨膏,麥牙糖,酥蹦豆,還有最愛吃的棉花糖,真跟入鼕時奶奶絮綿襖的新棉花一樣白又軟,一進嘴就煙賽的沒了,衹留下點甜味──大年三十好吃的雖多也沒這麽齊全!
  “奶奶幹嘛這麽疼我?”
  奶奶不說,衹笑。
  她一瞧奶奶心就定了。有奶奶嘛也不怕,奶奶有的是絶法兒。房前屋後誰不管奶奶叫“大能人”。頭年鼕天紮耳朵眼兒時,她怕,紮過耳朵眼兒的姑娘說賽受刑,好好的肉穿個窟窿能透亮,能不受罪?可奶奶根本不當事兒。早早拿根針,穿了絲綫,泡在香油碗裏。等天下雪,抓把雪在香蓮耳朵垂兒上使勁搓,搓得通紅發木,一針過去毫不覺疼,退掉針,把絲綫兩頭一結,一天拉幾次,血凝不住。綫上有油,滑溜溜衹有點癢,過半個月,奶奶就把一對墜有藍琉璃球的耳環子給她戴上了。腦袋一晃,又滑又涼的玻璃球直蹭脖梗,她問奶奶裹腳也這麽美?奶奶怔了一怔,告她:“奶奶有法兒”。她信奶奶有法保她過這關。
  頭天後晌,香蓮在院裏玩耍,忽見窗臺上擺着些稀奇玩意兒,紅的藍的黑的,原來四五雙小鞋。她沒見過這麽小的鞋,窄得賽瓜條,尖得賽五月節吃的粽子尖,奶奶的鞋可比這大。她對着底兒和自個的腳一比,衹覺渾身一激靈腳底下筋一抽縮成團兒。她拿鞋跑進屋問奶奶:
  “這是誰的?奶奶。”
  奶奶笑着說:
  “是你的呀,傻孩子。瞧它俊不?”
  香蓮把小鞋一扔,撲在奶奶懷裏哭着叫着:
  “我不裹腳,不裹、不裹哪!”
  奶奶拿笑堆起的滿臉肉,一下卸了,眼角嘴角一耷拉,大淚珠子砸下來。可奶奶嘛話沒說,直到天黑,香蓮抽抽噎噎似睡非睡一整夜,影影綽綽覺得奶奶坐在身邊一整夜。硬皮老手,不住揉擦自己的腳;還拿起腳,按在她那又軟又皺又幹的起了皮的老嘴上親了又親。
  轉天就是裹腳的日子!
  裹腳這天,奶奶換一張臉。臉皮綳得直哆嗦,一眼不瞧香蓮,香蓮叫也不敢叫她,截門往當院一瞧,這陣勢好嚇人呀──大門關嚴,拿大門杠頂住。大黑狗也拴起來。不知哪來一對紅冠子大白公雞,指頭粗的腿給麻經子捆着,歪在地上直撲騰。裹腳拿雞幹嘛?院子當中,擺了一大堆東西,炕桌、凳子、菜刀、剪子、礬罐、糖罐、水壺、棉花、爛布,漿好的裹腳條子捲成捲兒放在桌上。奶奶前襟別着幾根做被的大針,針眼穿著的白棉綫墜在胸前。香蓮雖小,也明白眼前一份罪等她受了。
  奶奶按她在小凳上坐了,給她脫去鞋襪,香蓮紅腫着眼說:
  “求求奶奶,明兒再裹吧,明兒準裹!”
  奶奶好賽沒聽見,把那對大公雞提過來,坐在香蓮對面,把兩雞脖子一並,拿腳踩住,另衹腳踩住雞腿,手抓着雞胸脯的毛幾大把揪淨,操起菜刀,噗噗給兩衹大雞都開了膛。不等血冒出來,兩手各抓香蓮一隻腳,塞進雞肚子裏。又熱又燙又粘,沒死的雞在腳上亂動,嚇得香蓮腿一抽,奶奶瘋一樣叫:
  “別動勁!”
  她從沒聽過奶奶這種聲音,呆了。衹見奶奶兩手使勁按住她腳,兩腳死命踩住雞。她哆嗦雞哆嗦奶奶胳膊腿也哆嗦,全哆嗦一個兒。為了較上勁,奶奶屁股離開了凳子蹺起來。她又怕奶奶吃不住,一頭撞在自己身上。
  不會兒,奶奶鬆開勁,把她腳提出來,血乎流拉滿是粘乎乎鮮紅雞血。兩衹大雞奶奶給扔一邊,一隻蹬兩下腿完了,一隻還撲騰。奶奶拉過木盆,把她腳涮淨擦幹,放在自己膝蓋上。這就要裹了,香蓮已經不知該嚷該叫該求該鬧,瞅着奶奶抓住她的腳,先右後左,讓開大腳趾,攏着餘下四個腳趾頭,斜嚮腳掌下邊用勁一掰,骨頭嘎兒一響,驚得香蓮“嗷”一叫,奶奶已抖開裹腳條子,把這四個腳趾頭勒住。香蓮見自己的腳改了樣子,還不覺疼就又哭起來。
  奶奶手好快。怕香蓮太鬧,快纏快完。那腳布裹住四趾,一繞腳心,就上腳背,挂住後腳跟,馬上在四趾上再裹一道。接着返上腳面,藉勁往後加勁一扯,硬把四趾煞得往腳心下頭捲。香蓮衹覺這疼那緊這踒那折,奶奶不叫她把每種滋味都咂摸過來,幹淨麻利快,照樣纏過兩圈。隨後將腳布往前一拉,把露在外邊的大腳趾包嚴,跟手打前往後一層層,將捲在腳心下的四個腳趾頭死死纏緊,好比叫鐵箝子死咬着,一分一毫半分半毫也動彈不了。
  香蓮連怕帶疼,喊聲大得賽豬嚎。鄰居一幫野小子,擠在門外叫:“瞧呀,香蓮裹小腳啦!”門推得匡匡響,還打外邊往裏扔小土塊。大黑狗連躥帶跳,朝大門吼也朝奶奶吼,拴狗的樁子硬給扯歪。地上雞毛裹着塵土亂飛。香蓮的指甲把奶奶胳膊掐出血來。可天塌下來,奶奶也不管,兩手不停,裹腳條子繞來繞去愈繞愈短,一繞到頭,就取下前襟上的針綫,密密縫上百十針,拿一雙小紅鞋套上。手一撩粘在腦門上的頭髮,臉上肉纔鬆開,對香蓮說:
  “完事了,好不?”
  香蓮見自己一雙腳,變成這醜八怪,哭得更傷心,卻衹有抽氣吐氣,聲音早使盡。奶奶叫她起身試試步子。可兩腳一沾地,疼得一屁股蹲兒坐下起不來。當晚兩腳火燒火燎,懇求奶奶鬆鬆腳布,奶奶一聽臉又板成板兒。夜裏受不住時,就拿腳架在窗臺上,讓夜風吹吹還好。
  轉天腳更疼。但不下地走,腳趾頭踩不斷,小腳不能成形。奶奶幹脆變成城隍廟裏的惡鬼,滿臉殺氣,操起炕掃帚,打她抽她轟她下地,求饒耍賴撒潑,全不頂用。衹好賽瘸雞,在院裏一蹦一跳硬走,摔倒也不容她趴着歇會兒。衹覺腳趾頭嘎嘎斷開,骨頭碴子咯吱咯吱來回磨,是紮心疼,後來不覺疼也不覺是自己的了,可還得走。
  香蓮打小死爹死媽,天底下疼她的衹有奶奶。奶奶一下變成這副兇相,自己真成沒着沒靠孤孤零零一隻小鳥。一天夜裏,她翻窗逃出來,一口氣硬跑到河邊,過不去也走不動,抱着小腳,拿牙撕開裹腳布,打開看。月亮下,樣子真嚇人。她把腳插在爛泥裏不敢再看。天蒙蒙亮,奶奶找到她,不駡不打,背她回去,腳布重又裹上。誰知這次挨了更兇狠的裹法,把連着小腳趾頭的腳巴骨也折下去,四個捲在腳心下邊的小趾頭更嚮裏壓,這下裹得更窄更尖也更疼。她衹道奶奶恨她逃跑,狠心罰她,哪知這正是裹腳頂要緊的一節。腳趾頭折下去衹算成一半,腳巴骨折下去纔算裹成。可奶奶還不稱心,天天拿扜面杖敲,疼得她叫聲帶着尖,鑽墻出去。東邊一傢姓溫的老婆子受不住,就來駡奶奶:
  “你早幹嘛去了!歲數小骨頭軟不裹,哪有七歲的閨女纔裹腳的,叫孩子受這麽大罪!你嘛不懂,偏這麽幹!”
  “要不是我這孫女的腳天生小,天生軟,天生有個好模樣,要不是不能再等,到今兒我也下不去這手……”
  “等,這就你等來的。等得肉硬骨頭硬,拿扜面杖敲出樣兒來?還不如拿刀削呢!別遭罪了,沒法子了,該嘛樣就嘛樣吧!”
  奶奶心裏有譜,沒言聲。去拾些碎碗片,敲碎,裹腳時給香蓮墊在腳下邊。一走碎碗碴就把腳咯破了。奶奶的掃帚疙瘩怎麽轟,香蓮也不動勁兒了,挨打也不如紮腳疼。可破腳悶在裹腳條子裏頭,漚出膿來。每次換腳布,總得帶着膿血腐肉生拉硬扯下來。其實這是北方鄉間裹腳的老法子。衹有肉爛骨損,才能隨心所欲改模變樣。
  這時候,奶奶不再硬逼她下地。還招喚前後院大姑小姑們,陪她說話作伴。一日,街北的黃傢三姑娘來了。這姑娘人高馬大,腳板子差不多六寸長,都叫她“大腳姑”。她進門一瞅香蓮的小腳就叫起來:
  “哎──呀!打小也沒見過這腳,又小,又尖,又瘦,透着靈氣秀氣,多愛人呀!要是七仙姑見了,保管也得服。你奶奶真能,要不叫‘大能人’呢!”
  香蓮嘴一撇,眼淚早流幹,衹露個哭相:
  “還是你娘好,不給你往緊處裹,我寧願大腳!”
  “哎呀,死丫頭!還不趕緊吐唾沫,把這些混話吐淨了。你要喜歡大腳,咱倆換。叫你天天拖着我這雙大腳丫子,人人看,人人笑,人人駡,嫁也嫁不出去。即便趕明兒嫁出去,也絶不是好人傢。”大腳姑說,“你沒聽過支歌,我唱給你聽──裹小腳,嫁秀纔,白麵饅頭就肉菜;裹大腳,嫁瞎子,糟糠餑餑就辣子。聽明白了嗎?”
  “你沒受過這罪,話好說。”
  “受不就受一時,一咬牙就過去了。‘受苦一時,好看一世’嘛!等小腳裹成,誰看誰誇,長大靠這雙寶貝腳,求親保婚少得了?保你榮華富貴,好吃好穿的一輩子享用不盡!”
  “三姑說的嘛呀!問你,打今兒,我還能跑不?”
  “傻丫頭!咱閨女傢裹腳,為的就是不叫你跑。你瞧誰傢大閨女整天在大街上撒丫子亂跑?沒裹腳的孩子不分男女,裹上腳纔算女的。打今兒,你跟先前不一樣,開始出息啦!”大腳姑小眼彎成月牙,眼裏卻滿是羨慕。
  香蓮給大腳姑說得雲遮霧罩,雖說迷迷糊糊,倒覺得自己與先前變得兩樣。嘛樣,不清楚,好賽高了一截子。大了,大人了,女人了。於是打這天,再不哭不鬧,悄悄下床來,兩手摸着扶着撐着炕沿、桌角、椅背、門框、缸邊、墻壁、窗臺、樹幹、掃帚把,練走。把天大地大的疼忍在心裏,嘴裏决不出半點沒出息沒志氣的聲兒。再換裹腳條子,撕扯一塊塊帶血挂膿的皮肉時,就仰頭瞧天,拿右手掐左手,拿牙咬嘴唇,任奶奶擺布,眉頭都不皺。奶奶瞧她這樣怔了,驚訝不解,但還是不給她好臉兒,直到膿血消了,結了痂又掉了痂。
  這一日,奶奶打開院門,和她一人一個板凳坐在大門口。街上行人格外多,穿得花花緑緑,姑娘們都塗胭脂抹粉,呼嚕呼嚕往城那邊走。原來今兒是重陽節,九九登高日子,趕到河對面,去登玉皇閣。香蓮打裹腳後,頭次到大門外邊來。先前沒留心過別人的腳。如今自己腳上有事,也就看別人腳了。忽然看出,人臉不一樣,小腳也不一樣。人臉有醜有俊有粗有細有黑有白有精明有憨厚有呆滯有聰慧,小腳有大有小有肥有瘦有正有歪有平有尖有傻笨有靈巧有死沉有輕飄。衹見一個小閨女,年紀跟自己不相上下,一雙紅緞鞋賽過一對小菱角,活靈活現,鞋幫綉着金花,鞋尖頂着一對碧緑絨球,還拴一對小銀鈴鐺,一走一踮,絨球甩來甩去,鈴鐺叮叮當當,拿自己的腳去比,哪能比哪!她忽起身回屋裏拿出一捲裹腳條子,遞給奶奶說:“裹吧,再使勁也成,我就要那樣的!”她指着走遠的那小閨女說。
  不看她神氣,誰信這小閨女會對自己這麽發狠。
  奶奶的老眼花花冒出淚,兩三月來一臉兇勁立時沒了,原先慈愛的樣兒又回來了。滿面皺紋扭來扭去,一下摟住香蓮嗚嗚哭出聲說:
  “奶奶要是心軟,長大你會恨奶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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