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小说选集>> 史铁生 Shi Tieshe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51年2010年12月31日)
史鐵生三捲本文集
  史鐵生三捲本文集
  第一捲
  第二捲
  第三捲
  兄弟
  愛情的命運
  法學教授及其夫人
  午餐半小時
  沒有太陽的角落
  “傻人”的希望
  緑色的夢
  綿綿的秋雨
  秋天的懷念
  樹林裏的上帝
  神童
  黑黑
  小小說四篇
  人間
  巷口老樹下
  我的遙遠的清平灣
  白色的紙帆
  夏天的玫瑰
  老人
  在一個鼕天的晚上
  白雲
  奶奶的星星
  足球
  關於詹牧師的報告文學
  幾回回夢裏回延安
  山頂上的傳說
  來到人間
  命若琴弦
  插隊的故事
  毒藥
  我之舞
  車神
  禮拜日
  原罪---宿命
  一種謎語的幾種簡單的猜法
  草帽
  小說三篇(一)
  小說三篇(二)
  小說三篇(三)
  合歡樹
  隨想與反省 《禮拜日》代後記
  “忘了”與“別忘了”
  我的夢想
  文革記愧
  康復本義斷想
  “安樂死”斷想
  答自己問
  自言自語
  《瀚海》序
  讀洪峰小說有感
  《姚平詩集》序
  《周忠陵小說集》序
  她是一片緑葉
  鐘聲
  第一人稱
  中篇1或短篇4
  《務虛筆記》備忘
  別人
  我與地壇
  好運設計
  我二十一歲那年
  對話四則
  散文三篇
  隨筆十三
  相逢何必曾相識
  黃土地情歌
  遊戲---平等---墓地
  減災四想
  三月留念
  “嘎巴兒死”和“雜種”
  電腦,好東西!
  給盲童朋友
  筆墨良心
  沒有生活
  也說散文熱
  隨筆三則
  愛情問題
  故鄉的鬍同
  神位 官位 心位
  記憶迷宮
  一封關於音樂的信
  一封信
  《何立偉漫畫集》跋
  一封傢書
  歸去來
  印象與理解——寫好人李雪健
  悼路遙
  《韓春旭散文集》序
  謝幕
  新的角度與心的角度——談周忠陵小說
  短評三篇
  獲“莊重文文學奬”時的發言
  告別郿英
  紀念我的老師王玉田
  作者後記
兄弟
  史鐵生三捲本文集---第一捲
  
  兄弟
  我見過一回槍斃人的。我表哥在法院工作。
  前年,我和媽媽一起到舅舅傢去,是舅舅傢的新居落成後我們第一次去。表哥要結婚,事先講好媽媽送給他一套沙發,就是那天運去的。
  舅舅的新居是一座兩層的樓房,就在原來的後院。房子蓋得挺講究,打蠟的地板能照見人影,寬闊的陽臺夠演一出戲。可我惋惜原來的後院。那些能引起小時記憶的棗樹,如今一棵也沒有了;尤其是那面挂滿爬山虎兒的灰色的老墻,竟為施工而被推倒。那面灰墻下原來是一大片花叢,小時候常和表哥表姐在那兒捕蜻蜓,逮蛐蛐,捉迷藏……
  嗅,對了,後來表哥問我看不看槍斃人的,要看跟他去,那天下午就有。
  “嚇,我可不敢,”我說。
  表哥說:“你如果明白人民的利益需要我們這樣去做,”你就不應該不敢,也不會不敢了。“
  我表哥就是這樣,正經着呢。可我還是沒想去。
  表哥就損我:“大慈大悲,阿彌陀佛。嚇,你們女的呀……”
  大概是這一損起了作用,我跟他去了。
  空蕩蕩的審訊室中央,坐着一個五大三粗的年輕人。
  表哥開始讀宣判詞:“於犯志強,男,二十三歲……”
  這名字挺耳熟,當時我就覺得。
  表哥繼續說:“為蓋私房,先後盜竊磚瓦灰沙等國傢建築材料,價值達二百五十餘元。因其所蓋房屋阻礙了鄰居張XX的進出道路,雙方發生口角和衝突。後經街道居委會調停,勒令於犯縮小蓋房面積。於犯聲稱,所蓋房屋為其兄結婚所用,執意不肯縮小,並揚言報復居委會負責同志,惡語中傷鄰居張XX。張XX忍無可忍,與於犯講理,竟被於犯當場用鐵鍬砍死。查於犯一貫打架鬥毆,逞兇逞霸於左右鄰里,為強化無産階級專政,保護人民利益,判處於犯志強死刑,立即執行。”
  整個宣判中,於志強毫無懼色,不時看看表哥,看看窗外,似乎他早已料到,早已準備去死了。真是個十足的壞蛋,我想。可我總不能明白,二十三歲的人,何至於能如此。
  “帶下去!”表哥最後說。
  恰在這時,有人告訴表哥,說是犯人的傢屬求見。那語音很低,但於志強分明是聽見了,他站住,臉色變了,瞪着眼睛直視表哥,低聲道:“是我哥,他老實……你,你們別嚇唬他。”
  “帶下去!”表哥厲聲道。
  “哥……”於志強叫了一聲,暈了過去。
  來人正是於志強的哥哥,與弟弟不同,他單薄瘦弱。
  “我給於志強送幾件衣服。”他說着拿出一套嶄新的的卡製服,一雙白邊懶鞋和一頂黃呢子軍帽,又說:“這是他一直想買的,為了我結婚總沒……噢,反正是要死的人了,也許可以……可以讓他穿上?”他的眼淚在眼圈裏轉。
  “當然,這可以。不過,”表哥嚴肅地看着他,“你應該想一想自己,想想對一個殺人犯……嗯?”
  他忽然擡起頭,眼睛裏充滿了恐怖。大概是“殺人犯”三個字給了他刺激。但很快,他的眼神就變得黯淡,呆滯。“是的,殺人犯。是我害了他,是我……”
  “你是於志強的哥哥?”表哥問。
  “是,我是他唯一的親人,我叫於志剛。”
  “於志剛?!”我一驚,大概是喊出了聲。於志剛把臉轉嚮我,看了好一會。我不知該怎麽辦,衹是怔怔地站着看他。
  他一定也認出了我,把衣服放在表哥面前,便匆匆地走了。
  是上小學六年級之前的那個暑假,媽媽要去外地工作一段時間,我便搬到舅舅傢去住。
  一天,下暴雨,後院那面灰色的老墻塌了一塊。雨一停,我便和表哥表姐跑去看。剛跑進後院,就見棗樹上站着一個男孩子,正在摘棗,邊吃邊從領口上往背心裏裝,肚子上已經鼓鼓的了。
  “哥,快來呀!可多啦!”男孩子朝老墻塌開的缺口處喊。
  缺口處露出個大些的男孩子的臉:“快回來,我告媽去!”
  這便是於志剛和於志強。
  “誰摘棗?!”表哥喊。
  於志強嚇了一跳,但馬上露出不屑一顧的神情,一邊繼續摘棗一邊說:“你管着麽?”
  “當然管得着。”表哥說。
  “是你們傢的麽?”
  “當然是。”
  於志強不吭氣了,但還是摘。
  老墻缺口處的於志剛不見了,衹聽見他喊:“小強,快過來!要不我去廠子叫媽去。”
  於志強從樹上下來,朝缺口處走。
  “把棗放下!”表哥擋住他的去路。
  “就不!”
  “你為什麽跑進來摘棗?”
  “……”
  “拿人傢東西是小偷兒,你是小偷兒。”
  “你纔是呢!”不料於志強竟一拳朝表哥打去,隨即兩個人扭成一團。
  我和表姐嚇得叫起來。
  舅舅來了。他問清了情況,首先批評了表哥,說“小偷兒”是不能隨便叫人傢的。又對於志強說,棗還沒熟透,熟透了一定請他吃夠。還告訴我們,棗樹是大傢的,要歡迎工人傢的小朋友來玩;從階級角度來講,我們同他們是一傢人,大傢本應該像親兄弟姐妹一樣,也許比親兄弟姐妹還親,因為我們是同志。
  那天,於志強在舅舅傢一直玩到天黑。他為厠所在屋子裏感到怪異,為傢裏有浴室感到離奇,尤其是那沙發令他驚愕;他坐在上邊不停地顛,說是他傢的被垛也沒這麽軟。
  舅舅很喜歡於志強,為我們不如他的勇敢而感慨了許久。“教小弟弟唱支歌子吧,你們這些哥哥姐姐們。”舅舅說罷,便又去工作了。
  我和表哥、表姐都唱了一支歌後,於志強窘紅着臉說:“那我會唱的,你們還不會呢。”
  “你會唱什麽?”我問。
  “嗯、嗯、……‘小白菜地裏黃’你們會麽?”
  我們不會,他便得意地唱起來:“小白菜呀,地裏黃呀,兩三歲時,沒了娘呀……衹怕爹爹娶了後娘,弟弟吃面,我喝湯呀……”唱完他對我們說:“一歲我就會,是我媽教的。”
  這時,舅舅領着於志剛進來,邊說:一看,你就不如弟弟勇敢,來玩嘛,怕啥?“。
  “哥!”於志強朝於志剛奔去,於是拉了哥哥的手,去看浴室,看厠所,坐沙發。“這當然比咱傢的被垛軟啦,大爺說這裏頭有彈簧。”他按着沙發對哥哥講。沒有人指點,他已經經稱舅舅為“大爺”了。
  於志強坐在沙發上使勁顛,忽然他停住,對表哥說:“你爸爸真好。”
  “你爸爸好麽?”表姐問他。
  “不知道。”
  “怎麽會不知道?”
  “我一歲,他就死了。”他又開始顛。
  記得他那天臨走時說,他長大了也要做舅舅那樣的人,除去把浴室和厠所弄到屋子裏,再把椅子裏放些彈簧之外,他也要讓灰墻那邊的小孩來玩。
  開學了,媽媽來信說一年半載怕是回不來,我便轉到了新學校。真巧,我和於志剛一班,而且是同桌。我問他為什麽不到舅舅傢去玩了,他說,那天他媽狠狠地駡了他們一頓,再不許他們去了。
  於志剛膽子小,不愛講話,可功課好,這倒跟我很合得來。有一回考算術,全班衹有他和我得了一百分,老師說,要是全班都能像我們倆,他就高興了。
  班裏有個鬧將,我衹記得他外號叫“大磚頭”,是孩子王。為這事他領着幾個男生哄我們,說我們是“一對兒”。
  “你們鬍說!”我朝他們喊。
  “你們鬍說。”於志剛也說。
  “你們再鬍說,我告老師去!”我又朝他們喊。
  “你們再鬍說,我告老師去。”於志剛也又說。
  “噢!嗅!”“大磚頭”他們哄得更兇了。
  這事讓於志強知道了,那時他纔三年級。放學時,他在學校門口等到了“大磚頭”,說:“你哄我哥?”
  “我!怎麽樣?小嘎巴豆兒。”“大磚頭”挑釁地說。
  於志強瞪圓了兩眼,冷不防跳起來,一拳打在“大磚頭”鼻子上。“大磚頭”一捂鼻子,血流下來了。於志強並不跑,乘機揪住“大磚頭”的頭髮。自然,“大磚頭”個子大,於志強狠狠地挨了一頓揍,但直到老師來,於志強也沒鬆手,沒哭。
  我和於志剛一班,直到畢業。所以我還記得他們。
  當然,槍斃於志強我看見了,可是沒看太清楚。群衆憤怒地喊口號,隨即是一聲槍響。記得身旁一個人幽默地說:“怎麽回事?他的血也是紅的。”
  表哥結婚那天晚上,我又去舅舅傢。誰都說表哥的新房佈置得不俗,不論是作為臥室的裏屋,還是客廳兼書房的外屋。尤其是那兩個相對而放的寫字檯和書櫥裏那些精裝的馬列經典著作,說明了主人的超脫。
  新房裏坐滿了客人,我和表姐走上陽臺。推倒的灰色老墻已為一道嶄新的紅墻所代替。越過那墻,是一片民房,一座座小院落連接起來,直鋪嚮灰黑的天際。在一處燈火明亮的地方,我看見一群男女正奮力地蓋一間小房。
  “你看那兒,”我碰碰表姐。
  “噢,那是幹什麽?蓋房?”
  “你還記得他們兄弟倆嗎?”
  “哎,真可憐。”表姐嘆了口氣。
  一九七八年
愛情的命運
  史鐵生三捲本文集---第一捲
  
  愛情的命運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人們常常這樣說,勸人或者自慰。但過去的事如果真能過去,不留任何影響於今天,人們大概就不需要如此的勸人或者自慰。不是麽?這樣說的時候,一定是為了一往事的波濤又在浸痛尚未結疤的傷口……
  一
  我們從小就認識,她叫我大海哥,我叫她小秀兒。她是我傢阿姨的女兒。
  阿姨纔來時我剛上小學。一天放學回傢,一推開門,見一個農村打扮的女孩子坐在沙發上,睜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我。
  “你是誰?”我問。
  “我是小秀兒,我媽在廚房。”她說。
  “你媽媽是誰?”我又問。
  她搖搖頭,依舊那麽怯生生地望着我,似乎沒有懂得我的話。我餓了,在屋裏東翻西翻地找吃的東西,小秀兒睜大的雙眼一刻也不離開我。
  見我坐下來狼吞虎咽地吃着蘋果,她像是放了心,帶着幾分鄉間怯音問我:“你是大海哥?”
  “是呀。”我一邊嚼着蘋果。
  她笑了,說:“嬸嬸說你回來跟我玩……”
  “什麽嬸嬸?哎呀!你怎麽把新娃娃包上這麽多破布?!”我看見她懷裏抱着舅舅新從國外給姐姐帶來的洋娃娃。
  “怎麽是破布?是被窩……”
  “把新娃娃弄髒了!”我跳起來,一把搶過洋娃娃。
  小秀兒不聲不響,再度睜大了眼睛望着我。然後,開始慢慢地疊手裏的幾塊破布。
  媽媽來了,身後跟着一個農村打扮的婦女,小秀兒立刻跑過去,偎依在那個婦女的懷裏。那就是小秀兒的媽,我傢阿姨。
  媽媽狠狠訓了我一頓,並要我把所有的玩具都拿出來,和小秀兒一起玩。
  晚上,媽媽把臺布拿來給洋娃娃作被子,小秀兒的笑聲充滿了房間,她的天性是活潑的。一大海哥,我當洋娃娃的媽,你當她的爹,行嗎?“小秀兒一句話,把爸爸媽媽都逗笑了,衹有阿姨卻垂了頭。
  “不,我要當師長,不,當司令官!”我正把帽子捏扁,、腰裏插着兩把“手槍”,在屋子裏昂首闊步。
  “當官?大海哥,你別當官,當官要壞良心……”
  “啪!”阿姨一巴掌把小秀兒打了個趔趄,喊:“不許鬍說!”
  “您說的嘛……又不是我……”小秀兒小聲叨咕。
  “啪!啪!”又是幾巴掌,一再鬍說。打死你!“阿姨真的生氣了。
  小秀兒哭了,阿姨也哭了。媽媽勸阿姨,爸爸哄小秀兒,我和姐姐嚇壞了。
  大了,纔知道這事的原因。有一次,看完《霓虹燈下的哨兵》,媽媽說,陳喜這個形象頗有典型意義,小秀兒的爸爸看了不知怎樣想,他比陳喜多走了一步,進城不久,便拋棄了這母女倆。
  這樣的人有,衹是不好搬上舞臺。
  小秀兒越來越漂亮。大夥兒也都這麽誇奬她的時候,我們卻很少在一起,偶爾見到,話也少了。阿姨嫁給了一個工人,小秀兒有了爸爸和哥哥。阿姨照樣在我傢忙,小秀兒卻在她傢忙,要上學,要做飯,要洗一傢人的衣裳。每個學期的期末,阿姨都要拿來一張三好學生的奬狀,笑着給爸爸媽媽看,說是小秀兒進步得這樣快,多虧了我爸爸和媽媽。
  二
  “文化大革命”的第一陣颶風便吹毀了我傢的四合院。紅漆大門貼上了封條,爸爸失蹤了,媽媽被四處遊鬥。我是幹部子弟中最不幸的一個,還沒容得我穿上軍服,戴上袖章,去造反,去高歌,去奔騰叱咤,“黑幫子弟”的頭銜便打得我暈頭轉嚮。象一片樹葉,任颶風吹去,隨颶風盤旋,憑颶風安排我的命運。
  那時我似乎纔真正踏進了人世,長者親昵的撫愛變作惶恐的冷眼,朋輩的戲謔之言成了罪責的依據,親戚們的阿諛逢迎改為望風而逃。“革命後代”一旦為“黑幫子弟”所替代,贊揚便永遠地消盡,嘲諷和喝斥隨即襲來……我迷惑、恐懼,我感到苦悶和凄涼……
  媽媽又得了心肌梗塞。每夜在醫院看護她的時候,我甚至感到絶望,在心底哀嘆着命運的無情。往事浮上眼前,而往事又都已破碎,包括“人生”,“幸福”,“革命”,“理想”,——這往日侃侃而談的一切。
  這時小秀兒來了,帶來幾樣飯菜,說是阿姨叫她送來,媽媽和我都愛吃的;說是阿姨雖已不在我傢,卻時時挂念着我們。
  小秀兒坐下來,用少女特有的善良和同情的目光望着我,說:“伯伯和嬸嬸都是好人,我總也不會忘記他們對我的教導。我不相信他們會是‘黑幫’,事情總會弄清楚的。”
  “清楚?可有時那是命運,”我說。
  “命運?你怎麽也相信命運?!”她露出驚訝和焦急的神色,久久地望着我。
  直到我把飯菜吃光,她纔又說:“有一回伯伯跟我說起了命運——他知道我媽總把‘命啊命’的挂在嘴邊上——伯伯說,”說到這裏她仰起頭,望着天花板,象背一條物理公式似的繼續說:“命運絶非造物主的安排,因為那樣的造物主是沒有的。可是人們的頭腦中卻又為什麽産生了命運的概念呢?……卻又為什麽産生……噢,我的本子上記着呢,”她說着從書包裏掏出個日記本,翻開,認真地念下去:“那是因為客觀世界裏總有一些我們尚未認識的矛盾,而它們卻又不依我們的主觀願望為轉移,有時會影響我們,甚至傷害我們。這就是被人神化了的命運的本來面目。”
  “我知道,當時我也在。”我說。
  “可伯伯還說,”她急忙又往下念,“我們共産黨人的任務,就是要認識那些矛盾,掌握矛盾的規律,駕馭人類的命運。這你還記得麽?”
  我說:“記得。”
  小秀兒的眉間現出輕鬆的笑容。
  二十幾歲的年華,畢竟是人生最美妙的季節,是春天。它充滿了活力、激情和嚮往。小秀兒尤其是這樣,她的眼睛在閃光,她的激情在馳騁,她的青春在迸發,雖然她又是那樣的文靜。那時,我們便又談起了人生、理想和幸福。人生是什麽?是鬥爭;理想是什麽?是革命;革命呢?是無私地為人民服務;幸福呢?便是這一切的總和,我們為共同的結論而興奮,直到遠處車站的鐘聲響過十下。“大海哥,你先睡會兒吧,媽要我替你,你都熬瘦了。”
  小秀兒不由分說,在走廊裏找好一條長椅,硬把我拉去,按下,把大衣蓋在我身上……
  那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小秀兒緊緊地抱着那個洋娃娃,睜大眼睛問我:“我當娃娃的媽,你當娃娃的爹,行嗎?”還沒等我回答,就聽得“啪!啪!”幾聲巨響,小秀兒哭了,一邊哭一邊疊着手裏的幾塊破布。
  “小秀兒!”我喊了一聲,驚醒了。
  我悄悄地走進病房,輕輕地推開病室的門,一眼就看見了媽媽那張憔悴的臉,但憔悴的臉上卻挂着久已不見了的笑容。
  小秀兒背對着我坐着。看不見她的表情,衹聽見她說:“……不怕,嬸嬸,我不怕,媽媽也不怕。”
  “可他們說我是‘黑幫’。”媽媽說。
  “不,嬸嬸,我不信您和伯伯會是黑幫,我媽也不信。”我想象,小秀兒那時一定又是焦急的神情。
  我看見媽媽在擦眼淚。
  小秀兒慌得站起來:“嬸嬸,您別難過,事情總是會弄清楚的。”小秀兒天天都來,給我們帶來可口的飯菜,更給我們帶來了安慰和溫暖。媽媽的病漸漸好轉了,臉色也紅潤了許多。……
  真的,那畢竟是人生最美妙的季節,是春天。當春風吹醒了希望和理想,感情便也象解凍的溪水,潺潺而流了。二十幾歲是逃不脫愛情的。可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的中國人,說起結婚多是那麽坦然,而一聽到“愛情”這個字眼,都是輕則臉紅心跳,重則斜目橫眉,甚至嗤之以鼻。小秀兒便是個輕的,那時的我麽,自命是一個例外。
  一天,車站的鐘聲響過十下,我對她說:“小秀兒,我想聽聽你對愛情的看法。”
  “什麽?”她睜大的雙眼和小時候一樣。
  “愛情,你對愛情怎麽看?”
  “愛……噢不……我……”她驚惶地環顧四周,然後羞紅了臉,用食指摳長椅的邊緣。我永遠不會忘記她那健康、樸素的美。
  “我今晚要早點回去……”她站起來。
  “這個你拿去,”我掏出一本書。
  “什麽?”
  “《馬剋思的青年時代》,你看吧,無産階級也需要愛情。”我當時很覺得自己是個男子漢,是個指導者,甚至為此飄飄然了。
  第二天她來得特別早。我吃着她親手做的飯菜時,“愛情”這個字眼第一次從她嘴裏說出,儘管仍帶幾分羞澀。她說她為馬剋思和燕妮的愛情所感動。燕妮傢有錢有勢,好些紈絝子弟追求她,而她卻選擇了貧窮而又名祿全無的馬剋思。
  “是共同的理想把他們聯在了一起,理想指引着愛情,愛情又增添了他們為理想而奮鬥的力量。”我總結。
  她同意,還特別翻出書上的一句話給我看。她不會拿他去換任何一位爵爺。
  就這麽,我們談起了愛情。小秀兒在她固有的一切美之外,又添進了開放的思想和熱烈的感情。我以為那是我的功勞,她也承認。那時的小秀兒啊,笑聲和歌聲是她的影子。我們朝夕相處,讀書,發議論,品評現時,回憶過去,憧憬未來……春天,萬物都在更新、生長、創造。
  我總不能忘記,我們一起讀了魯迅的《傷逝》。我們為涓生和子君的結局而悲哀,為我們生在今天而慶幸,並且堅信了一條哲理:衹有共同的理想和鬥爭能使愛情時時更新、生長、創造;一旦沉入卿卿我我,為家庭的大地所束縛,愛情便要無聊,便要僵死。於是我們商定,我們要愛得不同凡響——革命而又浪漫。這就是我們為什麽同去邊疆而又不在一起的原因。
  三
  塞外的寒風並不能吹去春天,並不能吹毀萌芽。柏拉圖式的愛情插上了書信的翅膀,三年,書信積成了捆,小秀兒說那是我們的鵲仙橋,我說那還會是我們的證婚人。
  翻開那些書信,隨時可以找到馬剋思、列寧、毛主席,可以找到曹雪芹、魯迅;可以找到巴爾紮剋、車爾尼雪夫斯基、奧斯特洛夫斯基;還可以找到“九二0”,土壤,育種……
  然而,命運到底有沒有呢?
  爸爸解放了,我上了大學。如今我已無需說謊,是的,正是從後門。但那時我並沒有告訴小秀兒,為了我們共同的理想,為了小秀兒的愛。小秀兒絶對地相信我,那時她在信中竭盡嘻笑怒駡,她笑行賄是黑夜的偷兒,駡走後門是明火執杖的強盜;她為神志民的反戈而振奮,為張鐵生的得勢而憤怒;她為總理的艱苦樸素和謙恭下士所感動,為江青的附庸風雅和勃勃野心而驚詫。她是一炬燃着的火,而我卻已象一堆燒盡的灰。我每日衹在english
  的領域中思想,衹為出國的前景所激勵,而這一切都不過是後門的恩澤。我不願說穿它,或者竟是不敢,為了小秀兒純真的愛和連接那愛的理想。我隨聲附和着她,欺騙着她,甚至躲閃着她。
  慢慢的,小秀兒的信稀疏起來,信中透出了憂愁、彷徨和沮喪。記得她從兵團寫來的最後一封信是這樣結尾的:“……又一批人走了,當兵去了,回城去了,進歌舞團去了。進報社去了……都是靠了好爸爸的功勞。試驗田荒蕪了,農科站倒閉了,人心散了,各謀歸宿去了,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大海,這間屋子裏衹剩下我一個人了,我也漸漸覺得模糊。”
  我接二連三地給她寫信,卻不見回音。大概是她終於發現了我的虛偽和欺騙。
  一天,她忽然來了,從兵團回來了。然而那迷人的笑靨沒有了,歡快的歌聲沒有了,迸發的活力沒有了。小秀兒變得倦怠,愁苦。
  當我們踏着香山落葉的時候,我膽怯地問她,還愛我不?她苦笑着點了點頭,說:“大傢都一樣,何必怪你呢。”
  我怕她的苦笑,那使我感到陌生,使我感到在我們之間隔了一道無形的墻。“小秀兒,你現在怎麽想?”我問她。
  她嘆了一口氣,說:“我在想命運是怎麽一回事。”
  “怎麽,你相信命運?!”
  “我也不知道……當然,我知道造物主是沒有的。”
  爬上了鬼見愁,夕陽已經沉在了腳下,飛鳥卿卿喳喳地歸巢。小秀兒忽然說:“你不覺得《紅樓夢》上那句話很現實麽?”
  “哪句?”
  “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她又是那麽苦笑。
  我怕她的苦笑,那使我心酸、心疼。“小秀兒,你也回來吧……”我建議,但那實際象是央告。
  “怎麽回來?”
  “把我們的關係嚮爸爸媽媽公開,然後讓爸爸想辦法把你轉回來。”
  她沉默了,但她心裏一定在搏鬥,我聽見她急促的呼吸,看見她起伏的胸脯。直到遠山漸漸模糊,她纔說:“我媽也這麽說,還說我的命比她好多了。”朦朧的月亮已經升起,她又說:“前幾天,我看了幾句詩‘一切都破滅了,唯有那純真的愛,象飛瀑長流,象青鬆不衰。’可那是小資産階級情調呀,我心裏特別矛盾……”
  “我們在一起,我們還要革命,還要攜手嚮前。”我說這話時,見她眼睛裏又閃現了嚮往的光。
  她大膽地靠緊我,含着淚水點了頭。
  四
  那時,媽媽雖已常常嚮我提起婚姻問題,卻從來沒想到過小秀兒。
  為了不同凡響,我也一直沒嚮她公開。但我知道媽媽是喜歡小秀兒的,我相信她準會同意。媽媽同意,爸爸準會幫忙。
  然而,命運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
  偏偏這時,小秀兒的哥哥被抓起來了,罪名是參加了“反革命組織”,惡毒攻擊“中央首長”。不久,小秀兒的爸爸也被查出了問題,說他本來就是個壞分子,說不定還是個漏網地主。
  “那不會是真的!難道你沒嘗過那些人的信口雌黃?!”我幾乎是在朝媽媽喊。
  “我們最好還是,暫時少和他們來往吧。”媽媽還是這麽說。
  “不,這不可能!我愛小秀兒,我們已經確定了關係!”
  “什麽?!”媽媽驚呆了。
  “是的,還要請爸爸幫忙,把小秀兒轉回來……”
  媽媽考慮了許久,對我說:“爸爸和我雖是解放了,問題卻沒了結。尤其是因為爸爸當時說過一句‘江青是戲子’,他如果幫這個忙,會招來不可想象的後果。再說,你學外語,將來出國,出身和社會關係都是重要的……”
  “媽媽,你這是庸俗!是的,是庸俗!甚至是卑鄙!”我喊着,跳着,怒不可遏。
  “大海!你願意爸爸再被打倒,媽媽心髒病復發嗎?大海,我……”
  我把决心暫時藏起來。
  為了學校裏的事,我有幾天沒去找小秀兒,再去的時候,就感到一種異常的氣氛。小秀兒默默不語,阿姨忽然變得客氣,便是鄰居,也用異樣的眼光看我,開始,我以為那還是為了小秀兒的爸爸和哥哥。我安慰阿姨,沒想到阿姨卻哭着對我說:“你以後別來我傢了,不要連累了你們。這些年沒少麻煩你傢,尤其是小秀兒小時候那幾年,我們孤兒寡母,多虧你傢。咱不能忘恩負義,做出沒良心的事來。”
  “阿姨,你說什麽呀?!”我簡直發懵。阿姨出去了。
  “阿姨這是怎麽啦?”我問小秀兒。
  小秀兒當時的樣子啊!我現在還常常在夢中見到。她一動不動,臉上毫無表情,衹有眼淚如泉水般地涌出,沿着蒼白的臉頰流淌。
  “小秀兒!你怎麽啦?!”我搖撼她。
  許久,她纔抹去淚水,說:“我們出去走走,我告訴你……”
  在小鬍同昏黃的街燈下,她告訴我:“嬸嬸今天來了。”
  “是這樣,媽媽發昏了!我去找她!”我蹬上車要走。
  小秀兒拉住我,不讓我去,並要我保證,要我發誓,不許跟媽媽吵。因為她答應了媽媽,不把這事告訴我。
  “既然如此,我們就不要管她,現在戀愛自由,婚姻自由!”我說。
  “不!絶不!”
  “什麽絶不?”
  “咱們斷絶來往吧,”小秀兒說。
  “這不可能!!我們為什麽要分開?!”我覺得恐怖。
  小秀兒倒仿佛平靜了,她說:“我不願意連累你和伯伯嬸嬸,我也不願意作那種角色……”
  “哪種角色!小秀兒,這就是你的庸俗了!”
  “難道你纔發現我的庸俗?”她第一次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但馬上她就嚮我道歉,求我原諒。說一切都等以後再說,她明天就要回兵團。
  “小秀兒,我一定想辦法把你轉回來!一定!”我喊。仿佛這一切都是因為那條狹窄的鬍同和昏黃的街燈,每在噩夢中,我都在把它們砸滅,把它們搗毀。
  五
  爸爸媽媽不同意,我更不能去作強盜,但我可以去作偷兒。然而,偷兒畢竟在鄉間容易得手,乾坤朗朗的城市裏有警察。我的“中華”和“茅臺”並不能打動知青辦的心,反而招來了斥責。爸爸為此大發其火,說我比林育生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樣下去如何接革命的班。並得出結論:與媽媽的嬌慣有關,是階級敵人作祟。
  我看透了,看透了世間的虛偽與滑稽……而我自己也包括在內。
  偷兒無需再做了,小秀兒走了,再也沒來信,阿姨搬了傢,並囑咐鄰居不告訴我新居所在。做得真徹底,一切可能嚮我泄露秘密的地方,都嚮我翻着白眼兒。
  我和爸爸媽媽鬧翻了,也為了不讓那些舊景戳痛我的新傷,我再也沒回傢,再也不去走那條狹窄的鬍同,看那盞昏黃的街燈。
  暑假,我回了一趟兵團。尚在兵團的人們都羨慕我的當時,祝福我的未來。他們告訴我,小秀兒已轉回北京去了。一個有辦法把她轉回去的人愛上了她,衹是因為不久前阿姨忽然得了半身不遂,而反革命傢屬自然不易享受“有一個子女在身邊”的革命待遇,小秀兒纔同意了那門婚事兒。
  回到北京不久,我收到了小秀兒一封沒留地址的信。信中說,她正準備和一個比她大十五歲的人結婚;說她此生此世衹在心底愛着一個人,就是我;還說她也漸漸感到自己是那麽軟弱、庸俗、甚至卑鄙。她求我忘記她,願我幸福……
  信是這樣結尾的:“我相信了命運,當然不是因為我發現了造物主的確有,而是因為當我在數學界尋求安慰之際,懂得了有限的係數無論多大,在無限面前也等於零。世界上的矛盾和規律是無限的,而人們的認識永遠是有限的。”
  小秀兒如今怎樣了,我不知道。這是我第一次嚮別人講起她。幾年來,我靠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來度日,來苟安,來麻醉。我愛好了做夢,在夢中能見到小秀兒,我要喚醒她的理想和激情,我要她恢復那屬於我的純潔愛。
  一九七八年四月二十四日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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