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言情>> 安妮宝贝 An Nibaobei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74年7月11日)
七月和安生
  (上)
  
   七月第一次遇見安生的時候,是十三歲的時候。
  
   新生報到會上,一大堆排着隊的陌生同學。是炎熱的秋日午後,明亮的陽光
  照得人眼睛發花。突然一個女孩轉過臉來對七月說,我們去操場轉轉吧。女孩的
  微笑很快樂。七月莫名其妙地就跟着她跑了。
  
   很久以後,七月對傢明說,她和安生之間,她是一次被選擇的結果。衹是她
  心甘情願。
  
   雖然對這種心甘情願,她並不能做出更多的解釋。
  
   我的名字叫七月。
  
   當安生問她的時候,七月對她說,那是她出生的月份。那一年的夏天非常炎
  熱。對母親來說,酷暑和難産是一次劫難。可是她給七月取了一個平淡的名字。
  
   就像世間的很多事物。人們並無方法從它寂靜的表象上猜測到暗涌。比如一
  個人和另一個人的相遇。或者他們的離別。
  
   而安生,她說,她僅僅衹證實到自己的生命。她攤開七月的手心,用她的指
  尖塗下簡單的筆畫,臉上帶着自嘲的微笑。那是她們初次相見的景象。秋日午後
  的陽光在安生的手背上跳躍。像一群活潑的小鳥振動着翅膀飛遠。
  
   那時候她還沒有告訴七月,她是個沒有父親的孩子。她的母親因為愛一個男
  人,為他生下孩子,卻註定一生要為他守口如瓶。七月也沒有告訴安生,安生的
  名字在那一刻已在她的手心裏留下無痕的烙印。
  
   因為安生,夏天成為一個充滿幻覺和迷惘的季節。
  
   十三歲到十六歲。那是七月和安生如影相隨的三年。
  
   有時候七月是安生的影子。有時候安生是七月的影子。
  
   一起做作業。跑到商店去看內衣。周末的時候安生去七月傢裏吃飯,留宿。
  
   走在路上都要手拉着手。
  
   七月第一次到安生的傢裏去玩的時候,感覺到安生很寂寞。
  
   安生獨自住一大套公寓。她的母親常年在國外。雇了一個保姆和安生一起生
  活。安生的房間佈置得像公主的宮殿,有滿滿衣櫥的漂亮衣服。可是因為沒有人,
  顯得很寒冷。
  
   七月坐了一會就感到身上發抖。安生把空調和所有的燈都打開了。
  
   她說,她一個人的時候常常就這樣。然後她帶七月去看她母親養的一缸熱帶
  魚。安生丟飼料下去的時候,美麗的小魚就像一條條斑斕的綢緞在抖動。
  
   安生說,這裏的水是溫暖的。可是有些魚,它們會成群地穿越寒冷的海洋,
  遷徙到遼闊的遠方。因為那裏有他們的傢。
  
   安生那時候的臉上有一種很陰鬱的神情。
  
   在學校裏,安生是個讓老師頭疼的孩子。言辭尖銳,桀驁不馴,常常因為和
  老師搶白而被逐出教室。少年的安生獨自坐在教室外的空地上。陽光灑在她倔強
  的臉上。七月偷偷地從書包裏抽出小說和話梅,扔給窗外的安生。然後她知道安
  生會跑到她的窩去看書。
  
   那是她們在開學的那個下午跑到操場上找到的大樹。很老的樟樹,樹葉會散
  發出刺鼻的清香。
  
   安生踢掉鞋子,用幾分鐘時間就能爬到樹杈的最高處。她像一隻鳥一樣躲在
  樹叢裏。晃動着兩條赤裸的小腿,眺望操場裏空蕩蕩的草地和遠方。七月問她能
  看到什麽。她說,有緑色的小河,有開滿金黃雛菊的田野,還有石頭橋。一條很
  長很長的鐵軌,不知道通嚮哪裏。
  
   然後她伸手給她,高聲地叫着,七月,來啊。七月仰着頭,絞扭着自己的手
  指,又興奮又恐懼。可是她始終沒有跟安生學會爬樹。
  
   終於有一天,她們决定去看看那條鐵路。她們走了很久很久。一直到暮色迷
  離,還沒有兜到那片田野裏面。半路突然下起大雨。兩個女孩躲進了路邊的破茅
  草屋裏。七月說,我們還是回傢吧。安生說,我肯定再走一會就到了。我曾發誓
  一定要到這段每天都能看到的鐵路上走走。於是大雨中,兩個女孩撐着一把傘嚮
  前方飛跑。裙子和鞋子都濕透了。終於看到了長長的鐵軌。在暮色和雨霧中蔓延
  到蒼茫的遠方。而田野裏的雛菊早已經凋謝。
  
   安生的頭髮和臉上都是雨水。她說,七月,總有一天,我會擺脫掉所有的束
  縛,去更遠的地方。
  
   七月低下頭有些難過。她說,那我呢。安生說,你和我一起走。
  
   她似乎早替七月做好打算。
  
   初中畢業,16歲。七月考入市裏最好的重點中學。
  
   安生上了職業高中,學習廣告設計。
  
   七月成為學校裏出衆的女孩。成績好,脾氣也一貫的溫良,而且非常美麗。
  她參加了學校的文學社。雖然作文常常在比賽中獲奬,但是她知道真正寫得好的
  人是安生。她們曾藉來大套大套的外國小說閱讀,最喜歡的作傢是海明威。衹是
  安生嚮來不屑參加這些活動。
  
   而且她的作文總是被老師評論為不健康的頽廢。
  
   沒有安生陪伴的活動,七月顯得有些落寞。文學社的第一次會議,七月到得
  很早。開會的教室裏都是陽光和桂花香,有個男孩在黑板上寫字。七月推開門說,
  請問。然後男孩轉過臉來,他說,七月,進來開會。他的笑容很溫和。
  
   蘇傢明是七月16歲以前包括以後看到過的,最英俊的男人。
  
   七月開完會忍不住對安生說,你喜歡什麽樣的男人。安生說,我不會喜歡男
  人。杜拉斯說,除非你非常愛這個男人,否則男人都是難以忍受的。她一邊說一
  邊拿出煙來抽。安生已開始去打工。她對學習早就喪失了樂趣。
  
   她去麥當勞做計時工,去酒吧做服務生找老外聊天,去美院學習油畫。她迫
  不及待地就想擺脫掉寂寞的生活。衹想不斷地經歷生命中新鮮的事物和體驗。為
  了和一幫美院學生一起去山區寫生,她逃了學校1 個月的課。學校因此要把安生
  開除。安生的母親第一次出現。擺平安生惹下的禍。還專門和七月見了面。
  
   她穿縫着精緻寬邊的緞子旗袍,戴着小顆鑽石耳針,說話的聲音很嬌柔。她
  說,七月,你們兩個要好好在一起。我馬上要回英國。你要管住她。七月說,安
  生會很希望你陪着她,為什麽你不留下來。她微笑着輕輕嘆了口氣。很多事情並
  不像你們小孩想得那麽自由。
  
   七月不明白。她衹覺得安生寂寞。安生每次到她傢裏來都不肯走。
  
   一起吃飯,一起睡覺。她喜歡屋子裏有溫暖的燈光和人的聲音。七月傢裏有
  她父母弟弟一共四個人。安生對每個人都會撒嬌。
  
   七月看着安生的母親。覺得她很像安生的房間。空曠而華麗。而寒冷深入骨
  髓。
  
   那天夜晚,七月在傢裏,和父母弟弟一起吃飯,感到特別溫情。
  
   她想,她擁有的東西實在比安生多。她不知道可以分給安生一些什麽。
  
   晚上下起雨來,七月修改校刊上的文章,又模糊地想起陽光和桂花香中那張
  微笑的臉。傢明很喜歡她,周末約了她去看電影。也許安生能愛上一個人也會好
  一些。
  
   深夜的時候,七月聽到敲門聲。她打開門,看到渾身淋得濕透的安生,抱着
  雙臂靠在門框上。
  
   她走了。安生面無表情地對七月說。搭的是晚上的飛機。
  
   七月給安生煮了熱牛奶,又給她放熱水,拿幹淨衣服。安生躺下後,一言不
  發地閉上眼睛。
  
   七月關掉燈,在安生旁邊慢慢躺下來,突然安生就緊緊到抱住了她。她把頭
  埋在七月的懷裏,發出像動物一樣受傷而沉悶的嗚咽。溫暖粘濕的眼淚順着七月
  的脖子往下淌。七月反抱住她。好了。安生乖。
  
   一切都會好的。我們會長大的。長大了就沒事了。
  
   七月說着說着,在黑暗中也哭了。
  
   七月和傢明去看電影。看完走出劇院以後,想起來安生曾對她說,她在附近
  的BLUE酒吧做夜班。傢明,我們去看看安生。七月曾對他提起過自己最好的朋友。
  
   傢明說,好。他在夜風中輕輕把七月的手放在自己的大衣口袋裏。
  
   兩個人都是安靜溫和的人。
  
   所以即使在重點中學裏,老師也沒有什麽意見。因為都是成績品性優良的學
  生。遠遠看到BLUE舊舊的雕花木門。一推開,震耳欲聾的音樂和嗆人的煙草味道
  就撲頭兜過來。狹小的舞池擠滿跳舞的人群。
  
   還有人打牌或聊天。七月牽着傢明的手擠到圓形的吧臺邊,問一個在調酒的
  長頭髮男人,請問安生在嗎。男人擡起臉冷冷地看了七月一眼,然後高聲地叫,
  VIVIAN,有人找。
  
   然後一個女孩就從人群裏鑽了出來。
  
   陰暗的光綫下,七月差點認不出來這就是安生。一頭濃密漆黑的頭髮紮成一
  束束的小辮子,發稍綴着彩色的玻璃珠。銀白的眼影,紫色的睫毛膏,還有酒紅
  的唇膏。穿着一件黑色鏤空的蕾絲上衣,緊綳着她美好的胸脯。安生先看到傢明,
  愣了一下。然後對七月笑着說,我們來喝酒吧。
  
   加冰塊的喜力,傢明喝掉了一瓶。然後他問安生,覺得逃課一個月去寫生快
  樂嗎。
  
   安生說,我們在茫茫野地中生火煮咖啡。在冰涼的溪水中洗澡。
  
   晚上躺在睡袋裏看滿天星鬥。那一刻,我問自己,活着是為了什麽。
  
   看着漫天繁星的時候,我會以為生命也許就是如此而已。回來後畫了油畫星
  夜。畫布上有深深的藍,和掉着眼淚的星鬥。有人問我100 百塊錢賣不賣。我說
  賣。
  
   為什麽不賣。它到了一個看得懂的人的手裏,就是有了價值。
  
   安生說完看着傢明。她說,傢明,你的眼睛很明亮。傢明笑了。
  
   把七月送到傢門口以後,傢明說,安生是個不漂亮的女孩。
  
   但是她像一棵散發詭異濃郁芳香的植物。會開出讓人恐懼的迷離花朵。
  
   七月生日的時候,傢明想帶七月去郊外爬山。七月說,每次生日安生都要和
  我在一起的。傢明說,我們當然可以和安生在一起。
  
   安生很快樂地和七月傢明一起,騎着破單車來到郊外。爬到山頂的時候發現
  上面有個小寺廟。陽光很明亮。那天安生穿着洗得褪色的牛仔褲和白襯衣,光腳
  穿一雙球鞋,又回覆她一貫的清醇樣子。傢明和七月都穿着白色的I 恤。安生提
  議大傢把鞋子脫下來,光着腳坐在山路臺階上讓相機自拍,來張合影。大傢就歡
  歡喜喜地拍了照片,然後走進寺廟裏面。
  
   這裏有些陰森森的。七月說。她感覺這座頽敗幽深的小廟裏,有一種神秘的
  氣息。
  
   她說她纍了,不想再爬到上面去看佛像。我來管着包和相機吧,你們快點看
  完快點下來。
  
   傢明和安生爬上高高的臺階,走進陰暗幽涼的殿堂裏面。安生坐在蒲團上,
  看着佛說,他們知道一切嗎。傢明說,也許。他仰起頭,感覺到在空蕩蕩的屋檐
  間穿梭過去的風和陽光。然後他聽到安生輕輕地說,那他們知道我喜歡你嗎。
  
   七月看到傢明和安生慢慢地走了下來。她聞着風中的花香,感覺到這是自己
  最幸福的一刻。她心愛的男人和最好的朋友,都在她的身邊。很多年以後,七月
  纔知道這是她最快樂的時間。衹是一切都無法在最美好的時刻凝固。
  
   傢明,廟裏在賣玉石鐲子。七月說,我剛纔一個人過去看了,很漂亮的。安
  生說,好啊,讓傢明送一個。衹剩下兩個了。一個是淡青中嵌深緑的,另一個是
  潔白中含着絲縷的褐黃。傢明說,七月你喜歡哪一個。七月說,給安生也要買的。
  安生喜歡哪一個。
  
   安生看看,很快地點了一下那個白色的,說,我要這個。
  
   她把白鐲子戴到手腕上,高興地放在陽光下照。真的很好看啊,七月。七月
  也快樂地看着孩子一樣的安生。我還想起來,古人說環佩叮當,是不是兩個鐲子
  放在一起,會發出好聽的聲音。走了一半山路,安生又突發奇想。
  
   來,七月,把你的緑鐲子拿過來,讓我戴在一起試試看。
  
   安生興高采烈地把七月取下來的緑鐲子往手腕上套。
  
   就是一剎那的事情。兩個鐲子剛碰到一起,白鐲子就碎成兩半,掉了下來。
  
   山路上灑滿白色的碎玉末子。
  
   安生愣在了那裏。衹有她手上屬於七月的緑鐲子還在輕輕搖晃着。
  
   傢明臉色蒼白。
  
   七月,我要走了。
  
   安生對七月說,我要去海南打工,然後去北京學習油畫。
  
   秋天的時候,安生决定輟學離開這個她生活了17年的城市。她說,我和阿PAN
  同去。
  
   阿PAN 想關掉BLUE. 是那個長頭髮的男人?七月問。是。他會調酒,會吹薩
  剋斯風,會飆車,會畫畫。我很喜歡他。安生低下頭輕輕地微笑。
  
   一個男人,你要很愛很愛他,你才能忍受他。
  
   那你能忍受他嗎。
  
   我不知道。安生拿出一支煙。她的煙開始抽得厲害。有時候畫一張油畫,整
  個晚上會留下十多個煙頭。可是安生,你媽媽請求過我要管住你。七月抱住她。
  
   管她屁事。
  
   安生粗魯地咒駡了一句。她的存在與否和我沒有關係。安生神情冷漠地抽了
  一口煙。我恨她。我最恨的人,就是她和我從來沒有顯形過的父親。
  
   七月難過地低下頭。她想起小時候她們冒着雨跑到鐵路軌道上的情景。她說,
  安生,那我呢。你會考上大學,會有好工作。當然還有傢明。她笑着說,告訴我,
  你會嫁給他嗎。七月?
  
   恩。如果他不想改變。七月有些害羞。畢竟時間還有很長。
  
   不長。不會太長。安生擡起頭看着窗外。我從來不知道永遠到底有多遠。
  
   也許一切都是很短暫的。
  
   安生走的那天,乘的是晚上的火車。她想省錢,而且也過慣了辛苦日子。阿
  PAN 已經先到海南。安生獨自走。
  
   安生衹背了一個簡單的行李包。還是穿着舊舊的牛仔褲,裹了一件羽絨外套。
  七月一開始有點麻木,衹是楞楞地看着安生檢查行李,檢票,上車把東西放妥。
  她把洗出來的合影給安生。那張照片拍得很好。陽光燦爛,三張年輕的笑臉。充
  滿愛情。
  
   傢明真英俊。安生對七月微笑。一邊把照片放進外套胸兜裏。
  
   七月就在這時看到她脖子上露出來的一條紅絲綫。這是什麽。她拉出來看。
  是塊小玉牌墜子。玉牌很舊了。一角還有點殘缺。整片皎白已經蒙上暈黃。安生
  說,我在城隍廟小攤上淘的。給自己避避邪氣。
  
   她很快地把墜子放進衣服裏面。
  
   七月,你要好好的,知道嗎。我會寫信來。
  
   汽笛鳴響了,火車開始緩緩移動駛出站臺。安生從窗口探出頭來嚮七月揮手。
  七月心裏一陣尖銳的疼痛,突然明白過來安生要離開她走了。一起上學,吃飯,
  睡覺的安生,她不會再看到了。
  
   安生。安生。七月跟着火車跑。安生你不要走。
  
   空蕩蕩的站臺上,七月哭着蹲下身來。
  
   該回傢了,七月。匆匆趕來的傢明抱住了七月。
  
   是的,傢明。該回傢了。七月緊緊拉住傢明溫暖的手。傢明把她冰涼的手放
  在自己的口袋裏。然後把她的臉埋入懷裏。他的眼睛裏有明亮的淚光。
  
   傢明,不管如何,我們一直在一起不要分開,好不好。七月低聲地問他。
  
   傢明沉默了一下,然後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除了安生。
  
   安生是沒有傢,也沒有諾言的人。七月想。
  
   衹是她永遠不知道可以拿什麽東西給安生分享。
  
   高中畢業,七月19歲,考入大學學習經濟。傢明遠上北京攻讀計算機。
  
   七月的大學在城市的郊外。平時住在學校宿舍裏。周末可以回傢,能吃到媽
  媽燒的蘿蔔燉排骨。生活沒有太大變化。依然平和而安寧。
  
   在新的校園裏,七月試着結交新的朋友。她對朋友的概念很模糊。
  
   因為很多女喜歡她。七月在任何地方都是好人緣的美麗的女孩。大傢會一起
  去參加舞會。
  
   在圖書館互留位置。或者周末的時候去市區逛街。也會看場電影。
  
   衹是很平淡。像一條經過的河流。你看不出它帶來了什麽。或者帶走了什麽。
  
   它衹是經過。
  
   而安生。安生是她心裏的潮水。疼痛的。洶涌的。
  
   那張三人的合影,七月一直把它放在床邊。陽光真的很明亮。是3 年之前的
  陽光了。風裏有花香。身邊有最愛的人。七月想快樂的時光總是稍縱即逝。
  
   傢明每周會寫兩封信過來。周末的時候還會打電話給七月。他從沒有問起過
  安生。但七月總喜歡絮絮叨叨地對傢明說起安生的事情。
  
   她寄來信地址一換再換,傢明。從海南到廣州,又從廣州到廈門。
  
   上次寄來的一張明信片,還是一個不知名的小鎮。
  
   她也許不知道可以停留在哪裏。傢明說。
  
   我很怕安生過得不好。她這樣不安定,日子肯定很窘迫。
  
   可她沒叫你給她寄錢對不對。好了,七月。你應該知道你不是安生的支柱。
  任何人都不是。她有她想過的生活。
  
   七月還是很擔心。有時候她在夢裏看到那條大雨中的鐵軌。她想起她和安生
  伫立在那裏的一刻,其實她心裏已經有了預感。這條通嚮蒼茫遠方的鐵軌總有一
  天會帶走安生。校園裏有很多的櫻花樹。也有很高很大的槐樹。七月想,如果安
  生在這裏,她還會踢掉鞋子,爬到樹上去眺望田野嗎。
  
   安生坐在大樟樹最高處的樹杈上。空曠操場上迴旋的大風,把她的白裙子吹
  得像花瓣一樣綻開。安生伸出手,大聲地叫着,七月,來啊。她清脆的聲音似乎
  仍然在耳邊回響。七月每次想到這個場景就心裏黯然。
  
   七月,我在廣州學習畫畫。一個人騎着單車去郊外寫生,路很破,摔了一跤
  ……
  
   這裏的RAVE PARTY很瘋狂,我可以一直跳到凌晨,象上了發條的機器一樣…
  …有一種花樹,花瓣很細碎,在風中會四處飛舞。好像黃金急雨……
  
   和阿PAN 分手了,我想我還是不能忍受他……給別人畫廣告,在高樓的廣告
  牌上刷顔料,陽光把我差點曬暈……想去上海讀書,我感覺我喜歡那個城市……
  
   我以為自己也許會永遠漂泊下去了。可是永遠到底有多遠呢……
  
   每一封信的結尾都寫着:問候傢明。
  
   七月無法寫回信或寄東西給她。她的地址總是在變化中。七月的生日,第一
  次她寄了一大包幹玫瑰花苞過來。又一次,她寄了一條少數民族的漂亮的刺綉筒
  裙。然後又一次,她寄自己畫的油畫給她。畫面上是她自己的裸體。長發,變形
  成一條魚。
  
   旁邊寫着小小一行字:海水好冷。
  
   這樣安生出去已經整整三年。
  
   又過了兩年。大三的時候,七月參加學校裏的辯論比賽。休息的時候大傢聊
  起餘純順,又聊到徒步或騎車環遊世界等行為。一個男生輕描淡寫地說,這些人
  都很矯情。表面上灑脫自由,其實內心軟弱無力。他們沒有適應現實社會的能力。
  
   所以采取極端的逃避態度。本身衹不過是頽廢的弱者。
  
   七月突然漲紅了臉。她站了起來。你不瞭解他們。你不瞭解。他們衹是感覺
  寂寞。
  
   寂寞。你知道嗎。因為憤怒,七月說話有些結結巴巴。她激烈地提高了聲音。
  你有的東西她沒有。可是你又無法給她。就像這個世界,並不符合我們的夢想。
  可是我們又不能捨棄掉夢想。所以衹能放逐這個世界中的自己。
  
   那天晚上,七月看見少年的安生。她穿着白裙子在樹上晃蕩着雙腿。長發和
  裙裾在風中飛揚。還有她的笑臉。可是七月想,安生應該有點變了吧。畢竟現在
  安生已經和她一樣22歲了。22歲的七月,覺得自己都有些胖了。以前秀麗的鵝蛋
  臉現在有些變圓。人也長高了許多。
  
   她真的非常想念安生。
  
   就在這時,電話響起來。七月想可能是傢明。接起來聽,那裏是沉默的。七
  月說,喂,請說話好嗎。然後一個女孩微微有點沙的聲音響了起來。七月,是我。
  你是誰啊。七月疑惑。
  
   我是安生。女孩大聲地笑起來。
  
   安生一路到了上海。
  
   七月,請兩天假過來看我吧。我很想你。
  
   七月坐船到上海的時候是清晨。安生在十六鋪碼頭等她。遠遠地,七月就看
  到一個瘦瘦的女孩。紮着兩根粗粗的麻花辮,一直垂到腰。
  
   穿着牛仔褲和黑色T 恤,球鞋。
  
   七月跑過去。安生站在那裏對她笑。扁平的骨感的臉,陽光下蕎麥一樣的褐
  色肌膚,高高的額頭。
  
   從小安生就不是漂亮的女孩,但有一張非常東方味道的臉。現在那張臉看過
  去有了滄桑的美。帶着一點點神秘和冷漠的。沒有任何化妝的。衹有眉毛修得細
  而高挑。
  
   安生你現在像個越南女人。七月笑着抱住她。我真喜歡。
  
   但是你卻像顆剛曬幹的花生米,讓人想咬一口。安生笑。她的眼睛漆黑明亮。
  牙齒還是雪白的。
  
   這是七月看到過的樹上女孩的笑容。
  
   安生真的長大變樣了。衹有笑容還在。
  
   安生帶七月回她租的房子。她在浦東和一幫外地來的大學生合住,分攤房租。
  上海的租金很貴。安生說。但她還是把自己的小窩佈置得很溫暖。棉布的床單,
  桌布和窗簾。
  
   床邊放着一隻圓形的玻璃花瓶,插着潔白的馬蹄蓮。七月看到木頭像框裏他
  們的三人合影照片。安生說,每次換地方,都不能帶走太多東西。但我必須帶着
  它。因為它是我唯一所有的。那時候我們剛認識傢明。我們都很快樂對嗎。
  
   傢明現在好嗎。安生問。
  
   他很好。馬上就要畢業了。現在西安有一傢公司邀請他過去工作。
  
   他在那裏實習,搞開發。
  
   傢明現在是大男人了吧。安生笑。七月從包裏翻出傢明寄給她的照片給安生
  看。傢明穿着小藍格子的襯衣,站在陽光下。他看過去總是溫情幹淨。
  
   安生說,他是我見過的最英俊的男人。十六歲以前是這樣。十六歲以後也是
  這樣。你帶他來酒吧的那一個夜晚,他出現在酒吧裏,好象讓所有的喧囂停止了
  聲音。
  
   恩,而且他是個認真淳樸的好男人。
  
   嫁給他吧,七月。等他一畢業就嫁給他。
  
   可是他很想留在北京發展。我又不想過去。你知道的,安生,我不想離開我
  的父母傢人。還有我們住了這麽多年的城市。雖然小了點,但富裕美麗,適合平
  淡生活。
  
   你喜歡平淡生活?
  
   是。安生。我手裏擁有的東西太多,所以我放不掉。
  
   安生笑了笑。她一直在抽煙。她開始咳嗽。她摸摸七月的臉,七月你臉上的
  皮膚多好啊。
  
   我的臉整個都被煙酒和咖啡給毀了。白天去推銷公寓,衹能化很濃的妝。可
  是我身上的皮膚卻像絲緞般光滑。你看,上天給了我一張風塵的臉。它很公平。
  
   今天是周末,我們去酒吧喝點什麽。安生拿出一件黑色的絲絨外套,安生,
  你不穿白衣服了。七月說。
  
   現在衹有黑色纔符合我這顆空洞的靈魂。安生笑。然後對着鏡子抹上豔麗的
  口紅。
  
   她們去了西區一傢喧鬧的酒吧。安生一直喜歡這種吵鬧的音樂和擁擠的人群。
  她要了威士忌蘇打。不斷地有人過來對她打招呼。HI,VIVIAN. 七月看着安生手
  指上夾着香煙,在幾個老外面前說出一連串流利的英文,然後和他們一起笑起來。
  七月摸着自己杯子裏的冰水。
  
   突然她發現她和安生之間真的已經有了一條很寬很寬的河。她知道站在河對
  岸的還是安生。可是她已經跨不過去。
  
   七月看着自己放在吧臺上的潔白的手指。她們的生活已經截然不同。
  
   一個穿藍襯衣,戴黃領帶的瘦小的中年男人擠過來,對安生笑着說了些什麽。
  安生應了他幾句,然後回來了。準備在上海待多久,安生。七月問她。
  
   來上海主要是想掙點錢。最近房産銷售形勢很好。當然還是要一路北上。然
  後去興安嶺,漠河看看。
  
   不想去西藏尋找一下畫畫的靈感嗎。
  
   不。那片寂靜深藍的天空已經被喧囂的人聲污染了。而且我已經放棄了畫畫。
  
   為什麽。你一直都那麽喜歡畫畫。
  
   你生日時送給你的畫是我的終結。這片寒冷的海水要把我凍僵了。
  
   安生又喝下一杯酒。
  
   你呢,七月,你還寫作嗎。以前我們兩個參加作文比賽,你總是能獲奬。而
  我的作文總是被批示為頽廢不健康。安生笑。可是我覺得我比你寫得好。
  
   還喜歡海明威嗎。我在旅途上閱讀他的小說。他給了我最大的勇氣。我一直
  想知道,他把獵槍伸進自己嘴巴的時候,他的腦子裏在想些什麽。然後我也開始
  寫作。七月。我一直在稿紙上寫。也許哪天某個書商會讓我出版這本書。我們被
  迫丟棄的東西太多了。寫作是拯救自己的方式。上帝不應該會剝奪。
  
   又是一陣喧囂的音樂。舞動的人群發出尖叫。
  
   我走遍了整片華南,西南和華中。幾乎什麽樣的活都幹過。在山區教書,在
  街頭畫人像,在酒吧跳豔舞,在戶外畫廣告。有時候一個人在一個偏僻小城裏爛
  醉三天都沒有人知道。我已經忘記自己的傢在哪裏了。早就和母親斷絶了關係。
  我想我的傢是被我背負在靈魂上面了。
  
   可是有時候靈魂是這樣空。有時候又這樣重。安生又笑。她快把一整瓶酒喝
  完。
  
   為什麽不找一個愛你的人,安生。
  
   這個男人一直想帶我出國去。是我在打工的房地産公司的老闆,正和老婆鬧
  離婚。安生喝完杯子裏的酒,又推給吧臺裏的酒保,讓他再倒。這個男人都可以
  做我爸爸。
  
   你可以找到一個合適的男人。
  
   合適的男人?什麽叫合適的男人呢。安生仰起頭笑。她的聲音因為煙和烈酒
  開始沙啞起來。這個涵義太廣了。他的金錢,他的靈魂,他的感情,他的身體,
  是不是都應該放在裏面衡量呢。
  
   (下)
  
   其實你知道嗎,七月。安生湊近七月的臉。衹要一個男人能有一點點象傢明,
  我也願意。可是這個世界上沒有比傢明更英俊更淳樸的男人了。我們都衹能碰到
  一個。
  
   安生,你醉了。你不能再喝了。七月把酒吧推給酒保,示意他收回。
  
   不。我還要喝。我還要喝。安生撲倒在吧臺上。衹有酒才能讓我溫暖。
  
   七月,你以後當我死了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了。為什麽這麽多年我還會想起
  你。可是我不願意再想你了。我又要走了。我好纍。我無法停止。安生大聲地叫
  起來。
  
   七月含着淚奮力把安生拖出了酒吧。外面的風很冷。安生跪倒在地上開始嘔
  吐。她的玉墜子掉出胸口來。那根紅絲綫已經變成了灰白色。在洗澡的時候,她
  都不肯把它取下來。
  
   相見的唯一一個夜晚,安生因為喝醉睡得很熟。七月失眠卻無法和安生說話,
  衹能一個人對着黑暗沉默。她們還是像小時候一樣,並肩睡在一起。可是安生再
  不會象以前那樣,愛嬌地摟着她,把頭埋在她懷裏,把手和腿放在她身上。
  
   安生把自己的身體緊緊地蜷縮起來。
  
   整整6 年。七月想。
  
   許許多多的深夜裏。安生在黑暗和孤獨中,已習慣了抱緊了自己。
  
   她已經不再是那個會在七月的懷裏痛哭的少女。
  
   23歲到24歲。七月畢業,分到銀行工作。安生離開了上海,繼續北上的漂泊。
  
   傢明畢業,留在西安搞開發。
  
   傢明,你回來好不好。七月在電話裏對傢明說。我們應該結婚了。
  
   為什麽你不能來北京呢。七月。
  
   我衹想過平淡的生活。傢明。有你,有父母弟弟,有溫暖的傢,有穩定的工
  作,有安定的生活。我不想漂泊。七月一邊說,一邊突然在電話裏哭了起來。
  
   好了好了。七月。別這樣。傢明馬上手忙腳亂的樣子。
  
   你答應過我的,傢明。我們要一直在一起不能分開。你忘記了嗎。
  
   沒有忘記。傢明沉默。我下個月項目就可以完成,然後我就回傢來。
  
   謝謝,傢明。我知道這樣也許對你的發展會有影響。可是我們需要在一起。
  生活同樣會給我們回報。相信我,傢明。
  
   我相信你。七月。傢明在那裏停頓了一下。然後他說,七月,安生來看過我。
  
   她好嗎。
  
   她不好。很瘦很蒼白。她去敦煌。路過西安來看了我。匆匆就走了。
  
   你能勸她回傢來嗎。
  
   我想不能,七月。好了,我挂了。傢明挂掉了電話。
  
   七月在銀行的工作空閑舒服。薪水福利也都很好,傢人都很放心。
  
   就等着傢明回傢以後操辦婚禮。母親一天突然對七月提起安生。她說,那個
  女孩其實天分比你高得多,七月。就是命不好。
  
   母親一直很喜歡常賴在七月傢裏蹭飯吃的安生。因為安生會說俏皮話。會恭
  維母親的菜做得好吃,對她撒嬌。七月也覺得,雖然自己長得比安生漂亮。但安
  生是風情萬種的女孩。
  
   傢明說,安生是一棵散發詭異濃郁芳香的植物。會開出讓人恐懼的迷離花朵。
  
   而七月,她想,她是幸福的。有時候她端着水杯,坐在中央空調的辦公室裏,
  眺望着窗外的暮色。想着下班以後,會有傢明的電話,母親的蘿蔔燉排骨。她寧
  願自己變成一個神情越來越平淡安靜的女人。
  
   有一次,一群來旅行的法國學生來營業大廳辦事。七月看到裏面一個紮麻花
  辮子的女孩,穿着一件粉色的汗衫。裏面沒有穿胸衣,露出胸部隱約的美好形狀。
  在這個小市民氣息濃郁的城市裏面,這樣的情景是不會發生在本地女孩身上的。
  但是安生一貫都這樣。就像13歲的安生會踢掉鞋子,飛快地爬到樹上。她把她的
  手伸給七月,她說,七月,來啊。
  
   但七月不會爬樹。她仰着頭看着樹上鳥一樣安生。也許她已經下意識地做出
  選擇。
  
   她寧願讓安生獨自在樹上。一部分是無能為力。一部分是恐懼。
  
   還有一部分,是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
  
   秋天又快來臨。七月開始在中午休息的時候,約好同事去看婚紗的式樣。她
  們一傢傢地挑過去。七月撫摸着那些柔軟地綴滿蕾絲和珍珠的輕紗。心裏充滿甜
  蜜。
  
   可是傢明沒有打來電話通知她回傢的時間。甚至當她打電話過去的時候,那
  邊答復她的衹有電話錄音。這麽多年,溫厚的傢明從沒有這樣讓七月這樣睏惑和
  懷疑過。突然七月的心裏有了陰鬱的預感。
  
   她不斷地打電話過去。她想總有一天傢明會來接這個電話。然後在一個深夜,
  她果然聽到電話那端傢明低沉的聲音。他說,我是傢明。
  
   傢明,你為什麽還不回傢。七月問她。
  
   七月,對不起。傢明好像有點喝醉,口齒不清地含糊地說,再給我一段時間。
  一點點。一點點時間。
  
   傢明,你在說什麽。
  
   再給我一點點時間吧,七月。傢明好像要哭出來了。然後電話斷了。
  
   七月在那裏愣了好一會。這個男人。她16歲的時候遇見他。她已經等了他8
  年了。而他。居然在答應結婚的前夕,提出來再給他時間。
  
   她不能失去他。
  
   七月當晚就嚮單位請了假,買了去西安的火車票。
  
   七月,傢明是有什麽事情了嗎。母親擔心地看着在收拾衣服的七月。
  
   媽媽,我是要把傢明帶回來。
  
   七月上了火車。
  
   火車整日整夜地在廣阔的田野上奔馳。
  
   這是七月第一次出遠門。她一直都生活在自己的城市裏。唯一的一次是去上
  海看望安生。
  
   可那也不遠。上海是附近的城市。一個人不需要離開自己傢門,也未嘗不是
  一種幸福。
  
   七月聽到車廂裏天南地北的普通話聲音。她想,安生走了這麽遠又看到了什
  麽呢。就好像她爬到樹上看見的田野和小河。遠方的風景雖然美麗,卻都不是傢
  園。
  
   在上海的時候,安生喝醉了。哭叫着讓七月忘記她,不要再挂念她。她是想
  卸掉心裏最後一縷牽挂,獨自遠走嗎。
  
   七月把臉靠在玻璃窗上,輕輕地哭了。
  
   17歲的時候,是她在火車站送安生徹底離開了這個城市。她瞭解安生的孤獨
  和貧乏。可是她能分給安生什麽呢。她一直無法解開這個問題。
  
   在晃動的黑暗的車廂裏。不斷在七月的眼前閃過的,是一些記憶中的往事片
  段。
  
   安生在陽光下的笑臉。她說,我們去操場看看吧。散發着刺鼻清香的樟樹。
  安生在風中綻開的如花的白裙。黑暗中安生動物般受傷的嗚咽。安生摔破的白色
  玉鐲子。
  
   她在駛出站臺的火車上探出身來揮手。安生寫來的字體幼稚的信。
  
   七月,我一個人騎着破單車去郊外寫生。路很壞,我摔了一跤……
  
   終於火車停靠在西安站臺。七月臉色蒼白地下了火車。她打了車去傢明的宿
  捨。她的心突然跳得很快。
  
   按着地址找到5 樓,門是緊閉着的。七月敲門,沒有人應。現在是清晨8 點
  啊。傢明又會去哪裏呢。七月把行李包丟在一邊。抱着自己疼痛的頭,蹲了下去。
  
   然後似乎是聽到了傢明的腳步。七月擡起頭。傢明手裏拎着一包中藥走上樓
  來。身邊有個穿黑衣服,長發披散的女孩。女孩靠在傢明身上,臉貼着他的肩頭。
  無限嬌慵的樣子。
  
   七月慢慢地站起來。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傢明。這一刻,她的腦子裏一片白茫
  茫的麻木。
  
   七月。傢明吃驚的聲音。女孩也轉過臉來。長發從她的臉上滑落。
  
   漆黑的眼睛。高高的額頭。雪白的牙齒。不是安生又是誰呢。
  
   七月楞楞地跟着他們走進房間。她的行李包還拎在手上。她一時回不過神來。
  傢明的房間收拾得非常幹淨。桌子上有一個玻璃瓶,用清水養着馬蹄蓮。床上搭
  着一件睡衣。黑色蕾絲的睡衣,那是安生的。
  
   傢明早上陪我去醫院。我從敦煌回來,生病了。安生倒了一杯熱水給七月,
  她拿出香煙來抽。
  
   七月把眼睛轉嚮傢明。傢明的眼睛沒有正視她。
  
   傢明,你不回傢了?
  
   七月,我不能回去。傢明輕而堅定的聲音。
  
   七月沉默着。恐懼和憤怒的感覺,讓她聽到自己輕輕的顫抖。她慢慢走到安
  生的面前。
  
   她的眼淚流下來。安生,我不知道你要的是什麽。我一直在問自己,我能把
  什麽東西拿出來和你分享。
  
   安生說,我愛傢明。我想和他在一起。
  
   七月凝固了全身的力量,重重地打了安生一個耳光。
  
   安生。
  
   深夜的大街上,七月聽到自己絶望的聲音在寒風中發出回聲。她走了太多的
  路。找了太多的地方。她在後悔和焦急中,覺得自己面臨着隨時的崩潰。
  
   她在路上蹲下來。傢明把她抱起來。他說,七月,對不起。
  
   傢明,你愛的到底是安生還是我。為什麽你不告訴我。
  
   傢明沉默地抱住悲痛的七月。他衹是緊緊地抱着她。不發一言。
  
   安生是身無分文地跑出去的。她不會離開西安。她的性格也不會自殺。那麽
  她衹有可能是又流落到酒吧裏面。他們一個一個地找過去。
  
   沒有。都沒有。
  
   七月,你先回去睡覺。我來找。傢明說。
  
   不。我要找到她。七月忍着淚。她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指印浮現在安生蒼白的
  臉上。還有安生眼睛裏的黑暗和絶望。她就這樣淡淡地笑着。然後推開門跑了出
  去。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對安生。她甚至從來沒有對安生發過火。
  
   貧窮的安生沒有七月擁有的東西。少年的時候似乎這樣。長大後也一樣。
  
   在商店的櫥窗前面,他們看到了安生。她沒有喝醉。她衹是裹着外套蜷縮在
  臺階上。身邊散落遍地的煙灰和煙頭。
  
   好冷。看到他們,安生淡淡地笑了笑。她看過去平靜而孤單。
  
   回去吧。安生。七月不敢拉她的手。衹能低着頭對她說話。
  
   好。回去。安生扔掉煙頭。傢明。她回頭低喚傢明。
  
   傢明,抱我回傢。我冷得凍僵了。
  
   傢明把蜷縮成一團的安生抱在了懷裏。他的臉輕輕貼在安生冰涼的頭髮上。
  
   安生第二天就昏迷發起高燒。因為酗酒和流浪,她的身體非常衰弱。傢明把
  安生送進了醫院。七月準備回傢。
  
   在候車室裏,七月和傢明沉默地坐在那裏。
  
   傢明,你好好照顧安生。
  
   我知道。
  
   我很愛你。傢明。七月淚光閃爍地看着這個男人。我想我是不是以前一直沒
  有告訴過你這句話。是的。你從來沒有說過。傢明的眼裏也有淚。他伸出手,把
  七月擁抱在懷裏。你們都是這樣好的女孩。你們好像是同一個人。
  
   我回到傢是11月24日。我等你一個月。傢明。我不會給你打任何電話。
  
   如果在一個月裏面你回來了,我們就結婚。如果你不回來,我們就緣盡到此。
  
   我不會對你有任何怨恨。
  
   傢明看着七月。七月的神情非常嚴肅。她說,傢明,你好好地想一想。
  
   徹底地考慮清楚。我,還有安生。留在北京,還是回到傢裏來。
  
   你的選擇衹有一個。
  
   七月把自己手腕上套着的緑色玉石鐲子拿下來遞給傢明。你先留着它。
  
   安生從小就知道我最喜歡的是什麽。我一直懷疑,其實她喜歡的是這個緑鐲
  子。
  
   七月回到傢,對母親沒有說具體的真相。衹說傢明在那邊還有事情要處理。
  
   七月每天仍然平心靜氣地去上班。她的心裏一直很痛。好像輕輕一個碰觸就
  會有酸澀的淚水滴落下來。但是她沉默地忍耐着自己。
  
   她從小就過着順暢平和的生活。這樣的打擊對她來說,已經很巨大。
  
   可是七月想,她終於也有了一個成長的機會了。
  
   天氣一天比一天寒冷。北方應該已經大雪彌漫了吧。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真的是深愛着傢明。她問自己,如果傢明不回來,她是否
  可以重新認識一個男人,和他結婚。可是這似乎是難以想象的。從16歲開始,她
  就習慣了傢明的英俊和溫和。他身上幹淨的氣息。他溫暖的手。他硬硬的頭髮。
  
   不會再有一個男人這樣讓她這樣愛得無能為力。
  
   聖誕節快要到了。
  
   大街的商店櫥窗開始擺出聖誕老人和聖誕樹。用粉筆寫了美麗的花體字,merry
  christmas . 七月下班以後,裹着大衣匆匆地在暮色和寒風中走過。街上的人群
  裏,有兩個讀初中的女孩,也是13歲左右的年齡,親昵地牽着手,趴在櫥窗上看
  聖誕禮物。兩顆黑發濃密的頭緊靠在一起。
  
   一個女孩說,我好喜歡這個絨布小狗熊。
  
   另一個說,我也很喜歡。
  
   一個說,那我叫爸爸買來我們一起玩吧。
  
   另一個說,好的。
  
   七月想,絨布小狗熊能一起玩。那別的呢。如果她們遇到不能分享的東西,
  會不會反目成仇。
  
   少年的友情就像一隻蝴蝶一樣絢麗而盲目。可是安生,是她愛過的第一個人。
  
   12月24日的時候,傢明沒有回來。
  
   晚上同事叫七月一起起酒店參加聖誕晚會,吃飯,跳舞。七月同意了。
  
   她穿了新買的玫瑰紅的大衣和黑色靴子,化了濃妝。同事非常驚豔。平時一
  貫以乖乖女形象出現的七月,突然變得嫵媚熱情。
  
   銀行裏的一個同事,剛升上科長。是個憨厚能幹的男人,一直很喜歡七月。
  
   那天晚上大傢在一起,熱鬧地喝了點酒,七月也顯得很高興。他鼓足勇氣,
  仗着酒膽,走到七月面前請她跳舞。
  
   七月接受了他的邀請。這個男人的學歷品性傢世都很好。衹是剛過30歲,已
  經有了啤酒肚。還戴着深度的近視眼鏡。他說,七月,聖誕節會放美國新的大片,
  到時我可以請你去看嗎。七月微笑着說,是什麽片名呢。
  
   她的眼前閃過傢明英俊的笑容。她想,她還是要過下去的。平淡穩定的生活。
  
   即使換了個平淡的男人,也許也一樣會幸福。
  
   凌晨兩點左右,同事送七月回傢。七月在離傢門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就下車
  了。
  
   她想慢慢地走回去,讓暈痛的頭腦清醒一下。天空忽然下起小小的雪花。南
  方的鼕天,常常就是這樣,突然就會有細碎溫柔的雪花飄落。
  
   七月閉上眼睛仰起頭,感受着冰涼的雪花在臉上迅速地融化成小水滴。她在
  寒風中張開手臂,輕輕地旋轉着身體。她想,聖誕老人你開始送禮物了嗎。你知
  道什麽才能讓我快樂嗎。
  
   然後一個人突然抱住了她。七月沒有張開眼睛。因為她聞到了她熟悉的男人
  氣息。
  
   她還摸到了短短的硬的頭髮。那個寬厚的懷抱還是一樣的溫暖。
  
   我買不到飛機票。衹能坐火車過來。還算來得及嗎。七月。
  
   七月沒有說話。衹是緊緊地,緊緊地把臉貼在那傳出心跳的胸口上。
  
   二十五歲的春天,七月嫁給了傢明。他們舉行了簡單的婚禮。
  
   七月終於穿上了潔白的婚紗。衹是結婚的那天下起了冰涼的細雨。
  
   紛紛揚揚的,象滴淌不盡的眼淚。七月穿着的白緞子鞋在下轎車的時候,一
  腳踩進了水窪裏。滿地都是飄落的粉白的櫻花花瓣。
  
   婚後平淡安寧的生活,一如七月以前的想象和計劃。
  
   傢明自己開了一個軟件開發公司,事業順利。同時又是顧傢而體貼的好男人。
  母親心疼七月,叫他們晚上不要自己做飯,一起回傢來吃。
  
   七月也喜歡回母親傢裏。一大傢子的人,熱鬧地吃飯。親情的溫暖滿滿地包
  圍在身邊。
  
   傢明沒有多說安生的情況。衹說她病愈後,去了北京。然後和她在上海認識
  的一個房地産老闆,一起去了加拿大。
  
   那個可以做她父親的中年男人。七月還記得安生應他的搭訕的時候,那種冷
  漠的神情。
  
   可是她想,她已經做了自己的讓步。這些選擇都是傢明和安生做的。
  
   她喜歡被選擇的結果。這樣心裏可以少一些負纍。
  
   七月和傢明之間,從此小心地避開安生這個問題。
  
   可是七月還是想念安生。
  
   一天深夜,下着大雨。七月突然從睡夢中驚醒。她坐起來翻身下床。傢明也
  受驚醒來,在黑暗中問七月,幹什麽去,七月。
  
   有人在敲門。傢明。
  
   沒人啊。根本沒有敲門。
  
   真的。我聽到聲音的。
  
   七月走出去,急切地打開門。吹進來的是空蕩蕩的冷風。外面下着大雨。七
  月頭斜靠在門框上,呆呆地發愣。
  
   她沒有告訴傢明。
  
   她想起的是少年時走投無路的孤獨的安生。渾身濕透的安生,抱着雙臂靠在
  門口。
  
   面無表情地對七月說,她走了。在那個夜晚,安生唯一的親人離開了她。
  
   七月突然有預感,安生要回來了。
  
   秋天的時候,一封來自加拿大的信飄落在七月的手中。
  
   安生孩子般稚氣的字體沒有絲毫改變。她說,七月,這裏的秋天很寒冷。
  
   我的舊病又有復發的預兆。最重要的事情是我懷孕了。那個男人不想再和我
  一起。
  
   可是我不想失去孩子。因為這是傢明的孩子。
  
   傢明看着七月。七月沉默。這樣的沉默她維持了三天。然後在一個夜晚,她
  回到傢說,她給安生發了回信,叫安生回傢來。
  
   七月說,她這樣在國外會病死和餓死。
  
   傢明說,七月,對不起。
  
   七月搖搖頭。沒有對錯的。傢明。以後不要再說這句話。
  
   我一直想知道你回來是自己做的選擇還是安生做的選擇。
  
   傢明說,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七月在下雨的夜晚去機場接機。傢明加班。
  
   從北京飛過來的班機延遲了。七月等了很久。
  
   然後出口處終於出現了涌出來的人群。七月拿着傘等在那裏。然後她看到了
  安生。安生拎着簡單的行李,穿黑色的大衣。身體有些臃腫。一頭長發已經剪掉。
  
   短頭髮亂亂的。更加顯出臉部的蒼白和削瘦。衹有眼睛還是漆黑明亮的。
  
   她看到七月。臉色露出淡淡的微笑。HI,七月。
  
   安生。七月跑過去,抱住安生。她的眼淚掉下來。安生,回傢來。
  
   回傢來了。
  
   是。回傢來了。安生把臉貼在七月的脖子上。她的臉是冰涼的。
  
   兩個人在空曠的機場大廳裏擁抱在一起。
  
   距離安生17歲離傢出走。整整是8 年。
  
   安生在七月傢裏住了下來。母親不知道安生懷的是傢明的孩子,所以對安生
  還是非常好。七月和傢明决定對任何人保守秘密。
  
   安生先進醫院看病。為了孩子,她已經戒掉了多年沉溺其中的煙和酗酒。所
  以人非常蒼白。七月每天給她煮滋補的中藥。房間裏總是彌漫着草藥的氣味。安
  生空閑在傢裏,種了很多花草。有時候一個人坐在露臺的陽光下,可以安靜地坐
  上很久。
  
   傢明走過去給她一杯熱牛奶。她就對傢明微笑着說,謝謝。傢明無言。衹是
  用手輕輕揉她的短發。
  
   然後有一天,安生告訴七月,她在寫作。她一直堅持在寫作。一個字一個字
  地寫在稿紙上。安生說,我不知道這本書會不會出版。我也沒抱熱切的期望。可
  是我想我可以留下一些什麽。我本身已經是貧乏的人。
  
   七月說,你寫的是什麽內容。
  
   安生說,流浪,愛,和宿命。
  
   一個月後,她把厚厚的一堆稿紙寄給了出版社。
  
   安生的身體越來越臃腫。衹能讓七月幫她洗澡。
  
   安生從來不摘下脖子上那塊破掉的玉牌。因為戴得太久,絲綫都快爛了。
  
   少年時她們也曾一起洗澡。那時的身體是潔白如花的,純淨得沒有任何疤痕。
  可現在安生的身體已經完全變形。背上,胸口上有許多煙頭留下的燙痕。手腕上
  還有支離破碎的割脈留下的刀疤。七月不問。
  
   衹是輕輕地用清水衝過它們。
  
   安生聽到七月緊張的呼吸聲,就笑着說,看着很可怕是嗎。我走之前就知道,
  這具身體以後會傷痕纍纍。我以前一直厭惡它。衹想虐待它,摧殘它。因為我不
  明白我為什麽不可以做七月。卻衹能做安生。
  
   七月有很多東西,但是她無法給我。安生什麽都沒有,始終也無法得到。
  
   一直到現在,我終於知道自己可以蛻變了。像一條蛇。可以蛻殼。
  
   新的生命會出來。
  
   鮮活潔淨的肉體和靈魂。全新的。而舊的就可以腐爛。
  
   我非常感激,傢明給了我新的生命。七月。他是我們愛的男人。
  
   我愛你。七月。
  
   她們回到母校的操場去散步。有樟樹的地方已經蓋起了一幢新的樓。安生說,
  這裏曾經有非常刺鼻的清香。她閉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下。似乎依然是站在濃密
  的樹蔭下面。可是她已不再是那個穿着白裙子的光腳的女孩。會輕靈地爬上高高
  的樹杈。舊日時光早已一去不復返。
  
   衹有鐵軌還在。依然穿過田野通嚮蒼茫的遠方。
  
   安生說,小時候我非常想知道它能通嚮何方。現在我終於知道了。
  
   原來它並沒有盡頭。
  
   安生被送進醫院的那個夜晚,已經是南方寒冷的鼕天。她的胎位有問題。
  
   事態變得嚴重。醫院黑暗的走廊空蕩蕩的。不時響起忙亂的腳步聲。七月坐
  在冰涼的木椅子上,交握着自己的手指,心裏很緊張。她聽到安生的慘叫。她突
  然覺得安生會死掉。當安生被醫生抱上推車,準備送進産房的時候,她猛撲了上
  去不肯放手。
  
   安生,你一定要好好的。七月的手捂住安生蒼白的臉。安生的頭髮因為浸泡
  在汗水和眼淚裏面,閃爍着潮濕的光澤。安生側過臉輕聲地說,我感覺我快死了,
  七月。
  
   不會。安生。一定要把傢明的孩子生下來。你這樣愛他。
  
   是。我愛傢明。我真的愛他。安生的眼淚順着眼角往下淌。衹是我不知道生
  下孩子是繼續漂泊,還是能夠停留下來。我真的不知道。
  
   我已經無法再傷害你,七月。我是你這一生最應該感到後悔的决定。
  
   當我問你去不去操場。你不應該跟着我走。
  
   第一次,七月看到安生明亮的眼睛開始黯淡下去。像一隻鳥輕輕地收攏了它
  的翅膀。疲倦而陰暗的,已經聽不到凜冽的風聲。
  
   我覺得自己的罪太深。判决的時候到了。
  
   安生的眼睛緩緩地轉嚮玻璃窗。黑暗的夜空,迴旋着冷風。
  
   安生低聲地自語,不知道永遠到底有多遠。我一直無法知道。她的神志有些
  模糊了。
  
   那一個夜晚,我對他說,我要走了。因為我愛他,所以我要為他漂泊到老,
  漂泊到死,不再回來。他把他的玉牌送給我,他說,我的靈魂在上面。跟着你走。
  
   可是太纍了。我走不動了。
  
   安生的臉上浮出淡淡的微笑。
  
   凌晨的時候,安生産下一個女嬰。因難産而去世。
  
   七月26歲的時候,有了收養的女兒。
  
   她給安生的孩子取名叫小安。她相信這是新的安生。就像安生說的那樣,是
  鮮活潔淨的靈魂和肉體。而舊的軀殼就可以腐爛。
  
   小安有一雙漆黑明亮的眼睛。七月把她抱到傢明的傢裏去,傢明的母親非常
  喜歡。
  
   她抱着小嬰兒說,應該送禮物給小寶貝啊。傢明,你從小戴的那塊玉牌呢。
  雖然破了一角,但是可以用來闢邪。傢明和七月都裝作沒聽到。
  
   那塊玉牌隨安生一起火葬了。
  
   七月總是憨憨的樣子。
  
   有時候不知道真相,不瞭解本質的人,是快樂的。而能夠假裝不知道真相,
  不瞭解本質的人,卻是幸福的。
  
   衹有一些人例外。比如傢明在酒吧邂逅的那個十六歲的女孩。她透過喧囂的
  音樂和煙霧,笑着對他說,傢明,你的眼睛好明亮。這樣的女孩直指人心。但是
  她不告訴他,她喜歡的緑鐲子還是白鐲子。她的快樂模糊而曖昧。卻不知道躲藏。
  所以讓自己無處可逃。
  
   在幽深山𠔌的寺廟裏,他們看着佛像。她坐在他的身後,輕輕地問他,他們
  知道我喜歡你嗎。他轉過身看着她。她掂起腳親吻他,在陰冷的殿堂裏面。
  
   陽光和風無聲地在空蕩蕩的屋檐穿行。
  
   那一刻,幸福被摧毀得灰飛煙滅。
  
   生命變成一場背負着洶涌情欲和罪惡感的漫無盡期的放逐。
  
   半年以後,安生的書出版。書名是七月和安生。
  
   七月和傢明過着平淡的生活。
  
   他們沒有再要孩子。
首頁>> 文學>> 言情>> 安妮宝贝 An Nibaobei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74年7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