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言情>> 安妮宝贝 An Nibaobei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74年7月11日)
傷口
  第一次見到羅,是因為公司要為他們代理的産品做廣告。具體文案是我負責。
  我想要些更多的資料。就跑到他的公司。
  
   在和部門經理交涉的時候,他剛好經過。他說,你是安藍。我看過你寫的廣告。
  寫得不錯。他的普通話有濃厚的北方口音。看人的時候,眼光明亮而肆無忌憚。也
  許處於權威地位的男人都會這樣地看人。我對着他的目光。在短短的幾秒鐘裏,我
  想我的眼神一樣的頑固。然後他沉默地走開。
  
   我喜歡英俊的男人。我一直是比較好色的一個人。一個男人能引起我的興趣,
  衹有兩個可能。或者他很聰明。或者他很漂亮。羅的身材已經開始有些發胖。但是
  整個臉部依然有銳利的輪廓。在年輕的時候,他應該是非常英俊的男人。
  
   我抱着資料在電梯裏的時候,回想了他的手。在從36層到地面的短短時間裏,
  我想着如果這樣修長的手指撫摸在皮膚上,不知道會有什麽樣的感覺。
  
   然後我對着電梯陰暗光綫中的鏡子,輕輕地笑了。
  
   ※ ※ ※
  
   喬曾對問我,安,為什麽你的臉上會有莫名的微笑。
  
   那年我們16歲。在一個重點中學讀高一。一次學校舉行大合唱比賽,我們反復
  地排練幾首歌麯。
  
   很熱的夏天中午。在空蕩蕩的大禮堂裏面。歌聲顯得賣力而疲倦,大傢都很渴
  望午睡。然後我突然無法剋製地微笑起來。並且笑意越來越深,終於發出冒失的聲
  音。老師提醒了我幾遍。可是每一次重新開始的時候,我又笑。排練幾乎無法完成。
  
   老師惱怒地說,安藍,請你下來。你什麽態度。這是一首需要凝肅悲壯氣氛的
  歌麯。你居然當着玩。
  
   最終我被取消了參加這項活動的資格。
  
   比賽的那天,大禮堂裏坐滿人,一個班級上去演唱的時候,一整片地方就衹剩
  下凳子。陽光透過大禮堂的窗口照射進來,使我獨自在一大片空登子中顯得特別刺
  眼。有另外班級的學生朝我看。愛看不看。我冷漠地轉過臉去。我覺得自己是一塊
  冰涼的玻璃,反射着一縷縷好奇的眼光。
  
   喬問我,那時到底為什麽笑。其實我衹不過突然開始想象,同學們站着睡覺的
  樣子。
  
   我不覺得想象有什麽不對。
  
   這衹是一個能使我快樂的寂寞小秘密。
  
   ※ ※ ※
  
   我在那個重點中學裏的形象,也許就是從坐在空凳子中間被註視開始。
  
  
   從小我就是不會討好的女孩。
  
   母親離婚以後,脾氣變得暴躁。我們無法給彼此安慰。我常常挨打。她用手,
  用拖把,用衣架。武器非常的多。我不喜歡她對我說話的方式。比如她說,你說你
  錯了,我就不打你。我給她的回答衹有沉默。有時她又說,你衹要哭出聲來,我就
  不打你。可是我從不掉淚。這樣的糾纏常常要等到鄰居來勸纔停止。林的媽媽把我
  領到她的傢裏。我一邊吃她給我的蘋果。一邊冷漠地聽着母親歇斯底裏的哭泣和咒
  駡。
  
   我不知道如何可以讓母親快樂。也許這不是我的錯。
  
   從小我皮膚的恢復能力就特別好。不用依靠任何藥品。幾天以後任何傷痕都會
  愈合。有時候我撫摸自己如絲緞般光滑的肌膚。我似乎聽到它會發出寂寞的聲音。
  
   衹有一次。上體育課的時候。我的腿被打得腫脹,跑了幾步就無法剋製。我強
  忍着退到操場邊上。不想讓老師感覺到我的異常。因為不想讓他看我的傷口。
  
   傷口是醜陋而羞恥的。衹能在孤獨中隱藏。
  
   ※ ※ ※
  
   每個周六放學下午,林來校門口等我。他騎着他破破的大自行車,從市區一直
  騎到我在郊外的學校。他等在校門口的形象讓進出的女生們矚目。長長的腿抵着地,
  抽着煙。
  
   喬搞不清楚我為什麽會和一個職高畢業的男生戀愛。當然,他很英俊。喬微笑
  地對我說。你的選擇非常本能。
  
   她喜歡取笑我。我早已經習慣。就象我和林之間的感情。那時他已經工作。在
  一個偏僻的港口邊上開了一個加油站。為來往的漁船加油。空閑的時候喝酒打牌,
  唱唱卡拉OK。生活已經把他定型。他無法再往高處去。可是我習慣和他在一起。
  
   習慣他輕而易舉地就把我抱起來往上拋,看着我尖叫。習慣他走路的時候,把
  他大大的溫暖的手放在我的脖子後背上。象拿一隻小貓的樣子。
  
   我無法告訴喬更多。當我在他的傢裏,等着林的媽媽給我拿來蘋果的時候。他
  把他所有的漫畫書都堆到我的身邊。雖然他不和我說話。
  
   夜自修的時候,喬偷偷地拿出高年級的男生寫給她的信給我看。喬在愛情的水
  流邊矜持而快樂地撩起裙子,想試一試水溫。而我。我是一個已經被沉溺的人。
  
   甚至我無法選擇。
  
   ※ ※ ※
  
   因為那個廣告,我去羅的公司跑了好幾趟。最後定稿下來,是下班的時候。他
  們要出去聚餐,慶祝一個副總經理的生日。
  
   羅說,安也一起去。我拒絶了。
  
   我們等電梯。羅站在我的身邊,但沒有再對我說話。電梯裏面很多人。大傢放
  鬆地開着玩笑。我貼在電梯壁上。羅還是在我身邊。
  
   是在32層的時候。他突然牽住我的手。溫暖的手指,輕輕地把我的手蜷起來,
  放在他的手心裏。我沒有看他。我讓他握着。在別人眼裏,也許我和他互不相關。
  但是我們的手指卻交纏在一起。曖昧而纏綿。他似乎在沉默中認真地體味我手指的
  柔軟。他輕輕地撫摸着它。
  
   電梯不停地開門關門。到一樓的時候,擁擠的人群開始疏散。羅在那時放開了
  我。他甚至沒有對我說再見。
  
   手指上有粘濕的汗水。我把手放在裙子上慢慢地擦幹。
  
   他和我有着同樣的方式。直接。並且不動聲色。
  
   ※ ※ ※
  
   喬曾對我說,安,你象某種殺人植物。外表看起來不會帶給人任何威脅感。但
  是你會在別人接近你的時候,突然噴射出毒液。呵呵。你讓人措手不及。
  
   有嗎。我心裏想。我不知道。在人群中我是低調的人。神情冷淡,漫不經心。
  畢業後我留在這個陌生的城市。我維持自己的生活。我還沒有固定的情人。因為碰
  到的英俊或者聰明的男人實在太少。
  
   有時也會在路上偶然邂逅,和我想象中一樣的男人。平頭,穿燈心絨襯衣和絨
  面的係帶皮鞋。我想我是否能夠走上去對他說,你好,今天是否過得好。然後和他
  聊天,吃飯,散步,直到做愛。在我想象的瞬間,他已經消失不見。雖然那一刻,
  我和他之間的距離衹剩下5公分。
  
   幸好我有工作。在高層大廈的落地玻璃窗前,看下面的大街和大街上的行人。
  在溫暖的陽光下, 一邊喝咖啡一邊寫文案。這樣度過8個小時。然後晚上洗個澡,
  看一本可以催眠的書。又是一天。
  
   當然現在剛剛出現的,還有羅的約會。
  
   ※ ※ ※
  
   他常常在黃昏的時候,打電話到我的公司,約我吃飯。
  
   他帶我去很貴的地方。星級酒店的餐廳。有特色的菜館。而去得最多的地方是
  日本料理店。
  
   清淡的食物。精美的瓷器。溫暖的燈光。我喜歡這些東西。是羅帶給我這些。
  窗外夜色彌漫的時候,裏面的客人總是很多。大傢熱熱鬧鬧地圍着一個橢圓形的臺
  子。傳送帶上是一小碟一小碟的壽司。每個人的位置都有一個熱水竜頭。擰開以後
  可以泡茶喝。白瓷杯子裏是清香的茉莉茶包。
  
   我曾經仔細看過那些碗盤。上面很多是優雅而流暢的花朵圖案。花都是開到極
  緻的。沒有花蕾。我說,日本人對美和傷感有極端的推崇。比如川端康成。比如浮
  世繪。比如花吹雪。
  
   羅喜歡聽我瞎侃。他總是微笑着看我。眼睛稍稍地眯起來。有平和的溫情。我
  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對我産生興趣。我不是美麗馴順的女孩。不會討好別人。可是他
  給我食物,時間和縱容。他沒有和我做愛。我等着看他會如何開始。也許隨時都會
  發生。又或者。始終都不會發生。
  
   我們在人群中告別的樣子就象兩個陌生人。我從不回頭看他。
  
   自然也不知道他是否曾回頭看我。
  
   ※ ※ ※
  
   深夜獨自睡覺,最怕的事情是失眠。
  
   因為失眠會帶來很多往事。沉澱的記憶就如死魚一樣從時光已經混濁的水面上
  浮起。散發出腐爛的氣息。讓我窒息。窗外有時有迴旋的風聲。我聽到自己的皮膚
  發出寂寞的聲音。還有蝕骨的寒冷。原來從來就沒有消失。
  
   15歲的時候,父親重新結婚。那一個夜晚,母親打我比任何一個時候都要厲害。
  直到把那邊竹尺子打斷。隨着竹尺子清脆的斷裂聲,母親楞在了那裏。我鞋子也沒
  有穿。跑出了傢門。
  
   秋風冷冽。我一邊跑一邊感覺到自己的顫抖。沒有穿鞋的腳踩着地上厚厚的落
  葉。風在耳邊呼嘯的聲音。樹葉碎裂的聲音。心髒在麻木中跳動的聲音。象黑暗一
  樣把我淹沒。那時林已經搬傢。可是這是我唯一可去地方。我足足跑了近10站的路。
  
   晚上躺在林傢裏的沙發上,我感覺到疼痛。雖然背上抹了藥水,可是燒灼般的
  劇痛讓我無法停止顫抖。我推開林的房門。在黑暗中我摸到他的床。我說,林,我
  很疼。林把我抱在懷裏。他用被子蓋住我。他輕輕撫摸我的頭髮。他說,會好的。
  安。一切都會好起來。
  
   可是我還是疼。我不知道該如何平息這種把我吞噬的疼痛。我不停地顫抖。然
  後突然林把我拉了起來。他脫掉了我的衣服。他說,讓我看看你的背。
  
   這是我第一次在別人面前裸露出我的傷口。我企圖掙紮。可是赤裸的傷痕纍纍
  的背已經負荷了很多東西。冰涼的夜風。蒼白的月光。還有林柔軟的嘴唇和溫暖的
  眼淚。我拼命屏住呼吸。衹有屏住呼吸,才能感受這樣甜美的親吻和撫摸。
  
   我的皮膚是這樣貧乏和寂寞。我願意在林手指的輾轉中支離破碎。雖然如此疼
  痛。可我依然希望他不要停止。一直一直。不要停止。
  
   在黑暗中,我又看到那個被檢閱着傷口的女孩。她趴在那裏。沒有眼淚。忍痛
  而蒼白的臉就象一朵盛開的花朵。在激情恐懼和渴求中,走嚮枯萎。
  
   我從黑暗中坐起來。喝下很大一杯冰水,讓自己的心跳平靜。
  
   我已無法忍受往事的墮落。
  
   ※ ※ ※
  
   我對羅說,我想結婚。你是否可以幫我介紹。
  
   我們吃完飯, 走在大街上。羅想給他的女兒買份禮物。他的小女兒要升小學5
  年級。
  
   我幫他挑了一個很大的芭比娃娃。粉紅的裙子,金色的捲發。小女孩的世界裏
  這些就是驚喜。羅笑着問我,這是你小時候喜歡的娃娃吧。他看着我把這個龐大的
  娃娃抱在懷裏。
  
   沒有。沒有娃娃。沒有裙子。沒有糖果。沒有撫摸。可是我什麽也沒說。我衹
  是對他說,我想結婚。你是否可以幫我介紹。
  
   羅在夜色中看着我。他的手猶豫地握住我的手指。因為什麽想結婚。
  
   我笑笑。想生個孩子。想老得快一點。想有個人能在一起。
  
   突然有一刻,我的眼睛裏涌出眼淚。。
  
   在我畢業的時候,母親已經再婚。她的性格柔和下來。原來孤獨會改變一個女
  人。我突然原諒了她對我做過的一切事情。身上的傷口已經全部痊愈。甚至沒有留
  下一個疤痕。喬也結婚了。喬說,你早就應該和林分手。他和你不是同一條路上的
  人。他是太平庸的男人。喬不知道在我剛上大學的時候,林就準備結婚了。
  
   最後見的那一面。林說,我們一直沒有共同的基礎。唯一的理由也許就是你15
  歲的那個夜晚。可是你會長大。你身上所有的傷口也都會消失。你會有更好的生活。
  安。你並不屬於我。他輕輕地把我推開。
  
   就在他把我推開的瞬間,我聽到身上所有光滑的肌膚綻裂的聲音。傷口依然在
  孤獨中流血。沒有。沒有人撫摸。他看着我的傷口。我的背赤裸在月光下。我衹希
  望他繼續。繼續。雖然這樣疼痛。可是無法停止。
  
   我擡起頭,看着羅。我的眼淚流下來。我對他擺擺手。然後用手心捂住自己的
  臉。
  
   ※ ※ ※
  
   相親的那天,羅問我是否要陪我同去。我說,不用。
  
   下班以後,我獨自趕到那個約好的酒店。我也想過要把自己好好打扮一下。或
  者抹點口紅。或者換條漂亮一些的真絲裙子。但最後還是穿着那條皺巴巴的棉布裙
  子出現。臉色蒼白。發幹的嘴唇似乎粘在一起。
  
   那個男人和他的母親一起出現。他們等在大堂的咖啡廳裏。母子倆非常相象。
  臉上都有一種刻板的綫條。可是羅對我說過,這個男人學歷事業都非常優越。他說,
  安,我希望你能為你的生活打算。
  
   我微笑着在他們對面坐下來。這樣的場面難不倒我。我從小就學會如何不動聲
  色。我安靜地盯着這個男人的臉。我不喜歡他的眼睛。不喜歡他的嘴唇。不喜歡他
  的手指。然後我對他說,你好,今天是否過得好。這個瞬間,讓我想起我在路上邂
  逅過的平頭男子。可是眼前這個男人的頭髮是捲麯的。
  
   我是否要和這個手指肥胖的男人度過一生。我想象他的手指撫摸在我肌膚上的
  感受。我的臉上突然顯現微笑。終於笑意越來越濃。我笑出聲來。
  
   ※ ※ ※
  
   羅又約我去吃飯。那天我們要了清酒。我喝醉了。
  
   喝醉的感覺是鬱悶的。我嚮羅要了煙抽。羅說,你知道那個母親對我說了什麽
  嗎。我說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羅輕輕地嘆息。然後把他的手放在我的頭髮上。
  他說,沒有人需要你的美麗。你還是孤獨吧。
  
   夜已經很深。壽司店裏空蕩蕩的。放着一首悲愴莫名的日本歌。也許秋天馬上
  就要過去了。辛辣的煙霧吸進肺裏的時候,我感覺到隱約的快意。我把自己的頭髮
  散下來。我說,羅,請你擁抱我。羅看着我。他說,我的生活很正常。不想讓你摧
  毀我。
  
   一個擁抱就會摧毀你的生活嗎?你不要低估你自己的頑強。我笑着伏過去親吻
  他的臉。
  
   羅輕輕地把我的臉托起來。他認真地看着我的眼睛。第一次我在他的眼睛裏發
  現疼痛。
  
   他說,因為你是一個始終帶着傷口出現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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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於24/09/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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