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故事演绎>> 李碧華 Lilian Lee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59年)
青蛾
  也許物以類聚,這組人都是差不多的"肚滿腸肥"格。自監製、導演、副導演、製片,甚至攝影師,皆臉泛油光,表情委瑣,往往頂着一個大肚腩。
  電影市道不景,但他們是逆市中"仍有作為"的一個組合,--因為,他們擅長以低成本拍三級暴力豔情片,兼出翻版,太過淫賤的四五級鏡頭,打真軍過不了關,便集合起來賣埠,製作成人VCD,部分可以上網收費,又撈一筆。
  所以他們是十分有資格"飽暖思淫欲"的。
  這次,又度了一條好橋,找三個未成年少女,校服誘惑花和尚。在神聖的寺廟,參觀喜禪。
  本來企圖仿效日本新宿色情錄影帶製作組,公然在神竈中大拍男女交歡,趁沒有遊人來參拜時,馬上開動機器 。--因為聖潔加狂妄,且嚮神明挑戰,拍攝過程又危險。帶子一出,十分哄動。
  "我們藉不到寺廟呀。"
  "真笨!誰要冒險?不怕廟祝收陀地嗎?"肥汪吩咐美術(又即是製片服裝道具)肥梁:"加些佛像、神幡、香燭、木魚、蒲團之類,燈光暗些,局部特寫不就成了嗎?枉你吃這行飯!"
  一切速戰速决。
  肥汪(他又兼任燈光師)在女主角逃學三天來拍戲之前,先打點環境。
  燈光一着,不管是道具長明燈,或是拍攝時的水銀燈射燈,衹消一有光,便有無數小飛蟲來"撲火"。燈又亮又熱,它們一一魂歸天國,着地無聲。
  小蟲細細碎碎,趕之不盡,但灑滿了一會兒盤腸大戰高潮起伏的蒲團和鋪在地上的袈裟,若黑點黏上裸呈的女體,就太討厭了。
  掃了一層,又來一層。
  不但有蚊,有蟲,還有青蛾白蛾灰蛾。有幾對還在湊熱鬧--一起交尾。
  這幾個靠別人"交尾"維生的電影人,都駡聲四起。不勝其擾。
  導演肥張捲張鹹報想拍死它們,交尾中的蟲子連體飛走。嘆為觀止。
  "有了!"醒目的肥汪馬上開動吸塵機,"嗖--嗖--嗖"把所有的蟲屍吸掉,連伏在墻上、角落、飛翔中的蟲子也一隻一隻,一雙一雙的,如收妖般,被殲滅淨盡。
  "好不痛快,就像出火!"肥汪說。
  蟲子或有靈性,知道遇上災劫,再沒有肯非進來的了。
  拍板響了。
  第四場TAKE 1。
  TAKE 2 。
  TAKE 3。
  三個中二三的女生,看來已是老手,老吃老做,說她們沒出來跑私鐘見市面也沒人相信。還吃了丸崽,四點畢露,任玩任弄,好不投入。這片酬易賺。收工可以去買名牌。
  "哎--"她們嬌呼。
  "呀--我受不了啦--哎--"
  演淫僧的男主角,據說是補習社的阿SIR。加入事業大軍半年,終於把身一挺,另尋出路。
  成名了,再從良,做影帝。
  做的、看的、拍的--都不免血脈沸騰。在各個角度下勇戰了一通宵。
  收工已早上七點。
  肥汪沒睡意,蠢蠢欲動。去吃"早晨雞扒"發泄。
  他是色途老馬,又是"電影人",總有人打着哈欠招呼他。
  馬夫也想加入娛樂圈的。
  全身光脫脫的肥汪打開門縫,見到一雙大眼睛。
  穿青色衣裙的女人閃身入內。那大眼睛,赫然是一雙怨毒的復眼。每一小孔都反映肥汪驚慌失措的表情。--是衹碩大無朋的蟲!
  "你是什麽人?誰帶的?叫強崽來!"
  她反手把門關上,擋身於前。
  口吻伸出吸管,又急速捲起來。頭上生有觸角,成羽狀,沾了塵,但十分靈敏,上下左右揮動,如大戲刀馬旦的翎子。到處找尋目標。
  羽狀觸角碰到肥汪了。女人伸出六足,背張二翅,翅上花紋象薄薄的葉片,鮮而不豔,但脈絡分明,好比人的血管。
  肥汪往下一瞧,女人腹部,生殖器附近,還牽纏了一堆卵,白色顆粒,源源排出。
  她是交尾之後,急不可待産卵的雌蛾。
  她的後代,總不能混在吸塵器的灰塵泥垢垃圾中,一起陪葬。
  新生命仍如鮮活螃蟹冒出白泡般,不斷誕下凡塵。
  青蛾連管帶卵,自肥汪肚臍眼狠狠插入,肥汪慘叫。似被強姦。
  女人連番抽插,毫不手軟。滿足獸欲。
  肥汪呻吟怪叫,一身汗出如漿,痛不欲生:"不要!不要!停下來--停!"
  最後,女人虛脫地,抽身而退。
  她起如遊絲,嚮他微笑:
  "總共673個。"
  青蛾頽倒,瞬間縮小,僵死地上。肚皮已扁蹩。功德圓滿。
  肥汪盯着備受蹂躪的肚臍,呆立足足三十分鐘--。
  究竟發生什麽事?
  在這個世界上,似乎沒有人知道來竜去脈。一個男人被一隻雌蛾強姦了!
  讓我們回頭看看肥汪,他驚魂鋪定,張口結舌,不停輕揉肚臍、肚腩。沒什麽異狀呀--。
  --但這衹是個開始。
  673個白色的卵,已黏在肚子內,腸胃間。
  漸漸,它們孵化了,慢慢成形。
  幼蟲吃自己的卵殼,吃完了,便積極覓食。以咀嚼式口器,鑽入食物中蛀食。幼蟲貪食,量大,長得很快。
  到某一階段,外皮不能緊隨身體張大,必須蛻皮。
  "好疼呀!救命呀!"肥汪發出悶響。他身體每部常常傳來迸裂和細碎怪聲。
  但他從不敢去看醫生,諱疾忌醫。他吃最辣的瀉藥,企圖把蟲子瀉出來。
  但蟲子有自保能力。它們長出剛毛、短刺、瘤狀腹足。又分泌毒液、吐出細絲。--它們抓着、抱着、刺着、纏着所依附的,極度豐腴的美食天地。
  肥汪下重藥,腹痛如絞,一天上厠所十七次,瀉出的衹是幼蟲蛻下無用的皮。
  這樣的蛻皮過程,共四次。
  每次之後,肥汪都臉色蒼白,瘦了一圈,但無比舒服,如高潮。--他人瘦了,獨自卻一天比一天大。
  連導演和製片也奇怪:
  "肥汪,你大肚嗎?好似有了四五個月身孕!"
  "你生蟲脹嗎?中降頭嗎?吃"偉哥"過量嗎?你性病上肚嗎?--"
  這些人,狗嘴裏長不出象牙。
  蟲子日漸肥壯,分泌物也多了,令他五內又癢又疼,又感覺它們沿腸子吃食,組織上留下彎彎麯麯的食痕。肥汪胃口再差,也得天天狂吃幾大頓。--他明白,他不會死,因為他是"營養供應站"。
  "完全變態"的蟲子,是有它們必經階段的,一個小學生也可以回答你:
  "卵、幼蟲、蛹、成蟲。"
  小青蛾,不分雌雄,吐絲、結繭。它們乖了點,靜下來,肥汪不再"陣痛",但673個結實的蛹,發硬的蛹,令他的肚皮冒起數不清的小腫瘤,他不但不敢脫去上衣、不敢遊泳,他已很久不能近女色,--誰肯同一位身世那麽猙獰的"代母"上床?
  可憐的他,還要體驗一個十四歲偷食禁果而懷了私生子的中二女生的心情,鬼鬼祟祟,忐忐忑忑,夏天也穿厚衣來遮掩暗結之珠胎。
  真是不可告人的餓秘密呀!
  他不是沒想過"墮胎"的。
  但太遲了。
  太遲了!
  蛹的組織改變,生命以另一個形態呈現,發育好了,便破殼羽化而出。這個晚上,是"妊辰"的肥汪,終於"作動"、生産的大日子。
  他捧着他的肚,躺在床上,劇痛得如被刀斧劈殺、分割、爆裂--。
  一隻一隻又一隻的小青蛾,找到空隙,自他肚臍、眼、耳、口、鼻子、身體上所有的洞--,鑽出來。
  最初,翅膀還是軟弱濡濕的。
  它們靜止一陣,吸入空氣,把血液輸入翅膀的神經,然後,慢慢伸展,好讓它變得強壯有力,可以煽動。
  纔展翅高飛。
  它們成蟲了。
  成蟲的主要任務,便是交尾,産卵。
  雄蛾四處尋找雌蛾。
  雌蛾的體腺,在振翅時發出異香,吸引雄蛾。
  一雙一對的青蛾,找尋到理想性伴,不問情由,不理前因後果,馬上交尾--。
  産後失調的肥汪,一見那麽荒淫的性交大集會,他顫抖得冷汗直冒,魂魄不全,雙目失神。
  他用盡全身力氣,凄厲地大叫:
  "我不生了!我不要下一代了!"
  他泄氣了。一瀉如註。
  但滿屋子是紛亂的飛蟲,--追逐、爭取、霸占、享樂、動情、性愛、繁殖--。
  着就是生死?
  後來,有人在一傢寺廟中見過肥汪。
  那是一傢真真正正的寺廟。
  肥汪,他不姓"汪"了。方丈為每名剃度者起法號。俗名已去,四大皆空。依例改姓,他姓"釋"。
  看破紅塵,參透情欲,回頭是岸。他出傢了。--庸俗的餓日呢,一旦覺悟,他便高貴。
  他是一個真正的和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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