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故事演绎>> 王小波 Wang Xiaobo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52年5月13日1997年4月11日)
未來世界
  王小波
  上篇:我的舅舅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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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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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一章
  第一章
  1
  我舅舅上個世紀(20世紀)末生活在世界上。有件事我們大傢都知道:在中國,歷史以三十年為極限,我們不可能知道三十年以前的事。我舅舅比我大了三十多歲,所以他的事我就不大知道——更正確的說法是不該知道。他留下了一大堆的筆記、相片,除此之外,我還記得他的樣子。他是個膚色黝黑的大個子,年輕時頭髮很多,老了就禿了。他們那個時候的事情,我們知道的衹是:當時燒煤,燒得整個天空烏煙障氣,而且大多數人騎車上班。自行車這種體育器械,在當年是一種代步工具,樣子和今天的也大不相同,在兩個輪子之間有一個三角形的鋼管架子,還有一根管子竪在此架子之上。流傳到現在的車裏有一小部分該管子上面有個車座,另一部分上面什麽都沒有;此種情形使考古學家大惑不解,有人說後一些車子的座子遺失了,還有人提出了更深刻的解釋——當時的人裏有一部分是受信任的,可以享受比較好的生活,有座的車就屬於他們。另一部分人不受信任,所以必須一刻不停地折磨自己,才能得到活下去的權利,故而這種不帶座子的自行車就是他們對肛門、會陰部實施自殘自虐的工具。根據我的童年印象,這後一種說法頗為牽強。我還記得人們是怎樣騎自行車的。但是我不想和權威爭辯——上級現在還信任我,我也不想自討沒趣。
  我舅舅是個作傢,但是在他生前一部作品也沒發表過,這是他不受信任的鐵證。因為這個原故,他的作品現在得以出版,並且堆積在書店裏無人問津。衆所周知,現在和那時大不一樣了,我們的社會發生了重大轉折,走嚮了光明。——不管怎麽說吧,作為外甥,我該為此大為歡喜,但是書商恐怕會有另一種結論。我舅舅才情如何,自然該由古典文學的研究者來評判,我知道的衹是:現在紙張書籍根本不受歡迎,受歡迎的是電子書籍,還該有多媒體插圖。所以書商真的要讓我舅舅重見天日的話,就該多投點資,把我舅舅的書編得像點樣子。現在他們又找到我,讓我給他老人傢寫一本傳記,其中必須包括他騎那種沒有座的自行車,並且要考據出他得了痔瘡,甚至前列腺癌。但是根據我掌握的材料,我舅舅患有各種疾病,包括關節炎、心髒病,但上述器官沒有一種長在肛門附近,是那種殘酷的車輛導致的。他死於一次電梯事故,一下子就被壓扁了,這是個讓人羨慕的死法,明顯地好於死於前列腺癌。這就使我很為難了。我本人是學歷史的,歷史是文科;所以我知道文科的導嚮原則——這就是說,一切形成文字的東西,都應當導嚮一個對我們有利的結論。我舅舅已經死了,讓他死於痔瘡、前列腺癌,對我們有利,就讓他這樣死,本無不可。但是這樣一來,我就不知死在電梯裏的那個老頭子是誰了。他死時我已經二十歲,記得事。當時他坐電梯要到十四樓,卻到了地下室,而且變得肢體殘缺。有人說,那電梯是廢品,每天都壞,還說管房子的收了包工頭的回扣。這樣說不夠“導嚮”——這樣他就是死於某個人的貪心、而不是死於制度的弊病了。必須另給他個死法。這個問題我能解决,因為我在中文係修了好幾年的寫作課,專門研究如何臭編的問題。
  有關歷史的導嚮原則,還有必要補充幾句,它是由兩個自相矛盾的要求組成的。其一是:一切史學的研究、討論,都要導出現在比過去好的結論;其二是:一切上述討論,都要導出現在比過去壞。第一個原則適用於文化、制度、物質生活,第二個適用於人。這麽說還是不明白。無數的史學同仁就因為弄不明白栽了跟頭。我有個最簡明的說法,那就是說到生活,就是今天比過去好;說到老百姓,那就是現在比過去壞。這樣導出的結論總是對我們有利的;但我不明白“我們”是誰。
  我舅舅的事情是這樣的:他生於1952年,長大了遇上了文化革命,到農村去插隊,在那裏得了心髒病。從“導嚮”的角度來看,這些事情太過久遠,故而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後來懷才不遇,作品發表不了。這時候他有四十幾歲,獨自住在北京城裏。我記得他有一點錢,是跑東歐作買賣掙的,所以他就不出來工作。春天裏,每天下午他都去逛公園,這時候他穿了一件黃色燈芯絨的上衣,白色燈芯絨的褲子,頭上留着長長的頭髮。我不知道他常去哪個公園,根據他日記的記載,仿佛是西山八大處,或者是香山一類的地方,因為他說,那是個長了一些白皮鬆,而且草木蔥籠的地方。我舅舅的褲子膝蓋上老是鼓着大包,這是因為他不提褲子。而這件事的原因又是他患過心髒病,假如束緊褲帶就會喘不過氣來。因為這個原故,他看上去很邋遢。假如別人知道他是個大作傢,也就不會大驚小怪,問題就在於別人並不知道。他就這樣走在山上的林蔭道上,並且從口袋裏掏出一支香煙來,叼在嘴上。這時候路上沒有人,衹有一位穿藍色大褂的男人在掃地。後者的視綫好像盯在地上,其實不是的。衆所周知,那個公園的門口立着一塊牌子,上書:山上一級防火區,禁止抽煙,違者罰款X元。這個X是一變數,隨時間增長。我的一位卓越的同事考證過,它是按幾何級數增長。這種增長除了體現了上世紀對防火的重視,還給受罰者留下了討價還價的餘地。那位穿藍工作服的朋友看到我舅舅掏煙就心中竊喜,因為我舅舅不像會討價還價的人,而且他交了罰款也不像會要收據。我舅舅叼着煙,又掏出一個打火機。這使掃地工的情緒激動到了極點。但是他打了一下,沒有打出火,就把火機放回口袋,把香煙放回煙盒,往山下走去,而那位掃地工則跟在他身後。後者想道,他的火機可能出故障了,就想上前去藉給他一盒火柴,讓他點着香煙,然後把他捉住,罰他的錢;但是這樣做稍嫌冒昧。我舅舅在下山的路上又掏了好幾次煙,但是都沒打着火。最後他就走出公園,坐上公共汽車,回傢去了。那位工友在公園門口頓了頓條帚,駡他是神經病,他也沒有聽到。據我所知,我舅舅沒有神經病。他很想在山上抽煙,但是他的火機裏既無火石,也沒有丙烷氣。他有很多火機,都是這樣的。這都是因為他有心髒病,不敢抽煙,所以把煙叼在嘴上,虛打一下火,就算是抽過了。這樣做有一個好處,又有一個壞處。好處是他可以在一切禁止吸煙的場所吸煙,壞處是吸完以後的煙基本保持了原狀,所以就很難說他消費了什麽。他每個星期天必定要買一盒香煙,而且肯定是萬寶路,每次買新煙之前,舊煙就給我了。我當時正上初一,雖然吸煙,但是沒有煙癮;所以就把它賣掉。因為他對我有這種好處,所以到現在我還記得他。美中不足的是,這個老傢夥喜歡用牙來咬過濾嘴,我得用單面刀片把牙咬過的地方切掉,這種短香煙賣不出什麽好價錢。他已經死了多年,這種香煙的來源也斷絶了很多年。但是我現在很有錢,不需要這種香煙了。
  2
  以上事實又可以重述如下,我有一位舅舅,穿着如前所述,1999年某日,他來到西山上的一座公園裏。當時天色將晚,公園裏光綫幽暗,遊人稀少。他走到山路上,左面是山林,故而相當黑;右面是山𠔌,故而比較明亮。我舅舅就在右面走着,用手逐根去攀細長的燈桿——那種燈桿是鐵管做的。後來他拿出了香煙,叼在嘴上,又拿出了打火機,空打了兩下;然後往四下看了看,轉身往山下走。有一個穿黑皮茄剋的人在他身後用長把條帚掃地,我舅舅經過他身邊時,打量了他一下,那人轉過臉去,不讓他看到。但是我舅舅嗅到了一股麝香味,這種氣味在上個世紀是香水必有的氣味。我舅舅覺得他不像個掃地的人,天又晚了,所以我舅舅加快了腳步。但是他聽到身後有腳步聲,這當然是那位身穿黑皮茄剋的掃地工跟來上了。在這種情況下,走快了沒有用處,所以他又放慢了腳步,也不回頭。走到公園門口時,忽然聽到個渾厚的女中音在身後叫道:站住!我舅舅就站住了。那個穿黑皮茄剋的人從暗處走了出來,現在可以看出她是個女人,並且腳步輕快,年齡不大。她從我舅舅身邊走過去,同時說道:你跟我來一下。這時候我舅舅看了一眼公園的大門,因為天黑得很快,門口已是燈火闌珊。他很快就打消了逃跑的主意,跟着那個女人走了。
  剛纔的一段就是我給我舅舅寫的傳記,摘自第一章第一節。總的來說,它還是中規中式,看不出我要為它犯錯誤,雖然有些評論傢說,從開頭它就帶有錯誤的情調和傾嚮。憑良心說,我的確想寫個中規中式的東西,所以就沒把評論傢的話放在心上。衆所周知,評論傢必須在雞蛋裏挑出骨頭,否則一旦出了壞作品,就會罰他們款。評論傢還說,我的作品裏“衆所周知”太多,有挑撥、煽動之嫌。衆所周知是我的口頭禪,改不掉的。除此之外,這四個字還能帶來兩分錢的稿費,所以我也不想改。
  我舅舅有心髒病,動過心髒手術,第一次手術時,他還年輕,所以恢復得很好。後來他的心髒又出了問題,所以醖釀要動第二次手術。但是還沒等去醫院,他就被電梯砸扁了。這衹是一種說法。另一種說法是:因為醫院不負責任,第一次心髒手術全動在胃上了。因為這個原故,手術後他的心髒還是那麽壞,還多了一種胃病。不管根據哪種說法,他都衹動了一次手術,胸前衹有一個刀疤。除了這個刀疤之外,他的身體可稱完美,肌肉發達,身材高大,簡直可以去競選健美先生。每個星期天,他都要到我們傢來吃飯。我的物理老師也常來吃飯,她就住在我們傢前面的那棟樓,在傢裏我叫她小姚姨。這位小姚姨當時三十歲剛出頭,離了婚,人長得非常漂亮,每次她在我傢裏上過厠所後,我都要搶進去,坐在帶有她體溫的馬桶上,心花怒放。不知為什麽,她竟看上了我舅舅這個癆病鬼——可能看上了他那身塊兒吧。我舅舅心髒好時,可以把一副新撲剋牌一撕兩半,比刀切的都齊,但那時連個屁都撕不開。除此之外,他的嘴唇是烏紫的,這說明他全身流的都是有氣無力的靜脈血。在飯桌上他總是一聲不吭,早早地吃完了,說一聲:大傢慢慢吃,把碗拿到廚房裏,就走了。小姚姨舉着筷子說道:你弟弟很有意思;這話是對我媽說的。我馬上加上一句:他有心髒病。我媽媽說:他準備過段時間去做手術。小姚姨說:他一點不像有病的人。要是有機會,想和他聊聊。我媽說,他倒是很有意思的一個人,衹是有點靦腆。我說:他沒工作,是個無業遊民。小姚姨說:小鬼,亂插嘴,你該不是嫉妒吧。我媽就笑起來。我就離開了飯桌。後來聽見她們嘀咕,我媽說:我弟弟現在恐怕不行。小姚姨說:我對那事也不是太感興趣。我媽就說:這件事你要多考慮。我就衝過去說:對!要多多考慮,最好別理他。小姚姨就說:這小子!真的愛上我了!我說:可不是嗎。我媽就說:滾蛋!別在這裏耍貧嘴。我走開了。這是依據前一種說法,也就是我所見到,或者我舅舅日記裏有記載的說法。但是這種說法常常是靠不住的,故而要有另外的說法。
  另一種說法是這樣的,小姚姨就是那個穿黑皮茄剋的女人,但是在這種說法裏,她就不叫小姚姨了。她在公園裏叫住了我舅舅,把他帶到派出所去。這地方是個灰磚的平頂房子,外形有點像厠所,所以白天遊人多時,常有人提着褲子往裏闖。但是那一次沒有遊人,衹有一個警察在值班,並且不斷地打呵欠。她和他打過招呼後,就帶着我舅舅到裏面去,走到灰黃色的燈光裏。然後就隔着一個桌子坐下,她問道:你在公園裏幹什麽?我舅舅說:散步。她說:散步為什麽拿打火機?我舅舅說,那火機裏沒火石。沒火石你拿它幹嗎?我舅舅說:我想戒煙。她說:把火機拿給我看看。我舅舅把火機遞給她,那是一個很普通的塑料打火機,完全是透明的,而且是空空蕩蕩的一個殼子。現在好像是沒有問題了。那個女人就放緩了聲調說:你帶證件了嗎?我舅舅把身份證遞了上去。她看完以後說:在哪兒上班?我舅舅說:我不上班,在傢裏寫作。她說:會員證。我舅舅說:什麽會員證?那女人說:作協的會員證。我舅舅說:我不是作協會員。她笑了:那你是什麽人呢?我舅舅說:你算我是無業人員好了。那女人說:無業?就站起來走出屋去,把門關上了。那個門是鐵板做的,“哐”的一聲,然後唏裏嘩拉地上了鎖。我舅舅嘆了口氣,打量這座房子,看能在哪裏忍一夜,因為他以為人傢要把他關在這裏了。但是這時墻上一個小窗口打開了,更強的光綫從那裏射出來。那個女人說道:脫衣服,從窗口遞進來。我舅舅脫掉外衣,把它們塞了過去。她又說:都脫掉,不要找麻煩。我舅舅衹好把衣服都脫掉,赤身裸體站在鞋子上。這時候她可以看到一個男人強健的身體,胸腹、上臂、還有腿上都長了黑毛。我舅舅的傢夥很大,但懸垂在兩腿之間。這房子裏很冷,他馬上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於是他把雙手交叉在胸前,眯着眼睛往窗口裏看。後來他等來了這樣一句話:轉過身去。然後是:彎腰。最後是:我要打電話問問有沒有你這麽個人。往哪兒打?平心而論,我認為這種說法很怪。上上下下都看到了,有這個人還有什麽問題嗎?
  3
  根據前一種說法,小姚姨用不着把我舅舅帶到派出所,就能知道他身體是什麽模樣,因為我們一起去遊過泳。我舅舅穿一條尼竜遊泳褲,但是他從來不下水,衹是躺在沙攤上曬太陽。他倒是會水,衹是水一淹過了胸口就透不過氣,所以頂多在河裏涮涮腳。小姚姨穿一件大紅的尼竜遊泳衣,體形極棒。美中不足的是她不颳腋毛,露出腋窩時不好看。我認為她的乳房很接近完美的球形,腹部也很平坦。不幸的是我那時瘦得像一隻小雞,沒有資格湊到她身邊。而她總愛往我舅舅身邊湊,而且摘下了太陽鏡,仔細欣賞他那個大刀疤。衆所周知,那個疤是一次針麻手術留下的。針麻對有些人有效,但對我舅舅一點用處都沒有。他在手術臺上疼得抖了起來,當時用的是電針,針灸大夫就加大電流,最後通的幾乎是高壓電,把皮肉都燒糊了,後來在穴位上留下了和尚頭頂那種香疤,手術室還充滿了燒肉皮的煙。據我媽說,動過了那次手術之後,他就不大愛講話。小姚姨說,我舅舅很cool,也就是說,很性感。但是我認為,他是被電傻了。他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是嗎?這話傻子也會說。那時候小姚姨快决定嫁給他了,但我還沒有放棄挑撥離間的打算。等到我和她在一起時,我說:我舅舅毛很多。你看得見的就有這麽多,沒看見的更多。他不是一個人,完全是張氈子。小姚姨說:男子漢大丈夫,就該有些毛。這話傷害了我的自尊心,我當時沒有什麽毛,還為此而自豪,誰想她對這一點評價這麽低。我就嘆口氣說:好吧,你愛和氈子睡,那是你的問題。她聽了擰了我一把,說:小鬼頭!什麽睡呀睡,真是難聽。這件事發生在上世紀末,用現在的話來說,叫作萬惡的舊世紀。不管在什麽世紀,都會有像小姚姨那樣體態婀娜、面目姣好的女人,性情衝動地嫁給男人。這是人間最美好的事。不幸的是,她要嫁的是我舅舅這個糟蛋鬼。
  談到世紀,就會聯想到歷史,也就是我從事的專業。歷史中有一小部分是我經歷過的,也就是三十年吧,占全部文字歷史的百分之一弱。這百分之一的文字歷史,我知道它完全是編出來的,假如還有少許真實的成分,那也是出於不得已。至於那下餘的百分之九十九,我難以判斷其真實性,據我所知,現在還活着的任何一個人都不能判斷,這就是說,不容樂觀。我現在正給我舅舅寫傳記,而且我是個有執照的歷史學家。對此該得到何種結論,就隨你們的便吧。我已經寫到了我舅舅被穿黑皮茄剋的女人帶進了派出所,這個女人我决定叫她F。那個派出所的外貌裏帶有很多真實的成份,這是因為我小時候和一群同學到公園裏玩,在山上抽煙被逮住了,又交不出罰款來,就被帶到那裏去了。在那裏我掏出我舅舅給我的短頭香煙,對每一個警察甜蜜地說道:大叔請抽煙。有一個警察吸了一根,並且對我的前途做了一番預言:“這麽點年紀就不學好,長大了一定是壞蛋。”我想這個預言現在是實現了,因為我已經寫了五本歷史書。假如認為這個標準太低,那麽現在我正寫第六本呢。那一天我們被扣了八個鐘頭,警察說,要打電話給學校或傢長讓他們來領我們,而我們說出來的電話號碼全是假的。一部分打不通,能打通的全是收費厠所——我把海澱區收費厠所的電話全記住了,專供這種時候用。等到放出來時,連末班車都開走了,就叫了一輛出租回傢。刨去出租車費,我們也省了不少錢,因為我們五個人如果被罰款,一人罰五十,就是二百五,比出租貴二十五倍,但是這種勤儉很難得到好評。現在言歸正傳,F搜過了我舅舅的衣服,就把它們一件一件從窗口扔了回去,有的落在我舅舅懷裏,有的落在地上。但是這樣扔沒有什麽惡意。她還說:襯衣該洗了。我舅舅把衣服穿上,坐在凳子上係鞋帶,這時候F推門進來。我舅舅放下鞋帶,坐得筆直。除了燈罩下面,派出所裏黑色很多,F又穿了一件黑茄剋。
  納博科夫說:卡夫卡的《變形記》是一個純粹黑白兩色的故事。顔色單調是壓抑的象徵。我舅舅和F的故事也有一個純粹黑黃兩色的開始。我們知道,白色象徵着悲慘。黃色象徵什麽,我還搞不大清楚。黑色當然是恐怖的顔色,在什麽地方都是一樣的。我舅舅坐在F
  面前,不由自主地掏出一支煙來,叼在嘴上,然後又把它收了起來。F說,你可以抽煙;說着從抽屜裏拿出一盒火柴扔給了他。我舅舅拿起火柴盒,在耳邊搖了搖,又放在膝蓋上。F
  瞪了一下眼睛,說道:“哞?”我舅舅趕緊說:我有心髒病,不能抽煙。他又把火柴扔回去,說了謝謝。F伸直了身子,這樣臉就暴露在燈光裏。她畫過妝,用了紫色的唇膏,塗了紫色的眼暈,這樣她的臉就顯得灰暗,甚至有點憔悴。可能在強光下會好看一點。但是一個女人穿上了黑皮茄剋,就沒有人會註意她好看不好看。她對我舅舅說:你胸前有塊疤。怎麽弄的?我舅舅說:動過手術。她又問:什麽手術?我舅舅說:心髒。她笑了一下說道:你可以多說幾句嘛。我舅舅說,十幾年前——不,二十年前動的心髒手術。針刺麻醉。她說,是嗎?那一定很疼的。我舅舅說,是很疼。談話就這樣進行下去。也許你會說,這已經超出了正常問話的程度,但是我舅舅沒有提出這種疑問。在上個世紀,穿黑皮茄剋的人問你什麽,你最好就答什麽,不要找麻煩。後來她問了一些我舅舅最不願意談的問題:在寫什麽,什麽題材,什麽內容等等;我舅舅都一一回答了。後來她說道,想看看你的作品。我舅舅就說:我把手稿送到哪裏?那個女人調皮地一笑,說道:我自己去看。其實她很年輕,調皮起來很好看。但是我舅舅沒有看女人的心情,他在想自己傢裏有沒有怕人看見的東西,所以把頭低得很低。F見他不回答,就提高了嗓音說:怎麽?不歡迎?我舅舅擡起頭來,把他那張毫無表情的臉完全暴露在燈光下。他的臉完全是蒙古人的模樣,橫着比竪着寬。那張臉被冷汗濕透了,看上去像柚子一類的果實。他說自已的地址沒有變,而且今後幾天總在傢。
  我舅舅的手稿是什麽樣子的,是個很重要的問題。一種說法是用墨水寫在紙上的,每個字都像大寫的F一樣清楚。開頭他寫簡體字,後來變成了繁體,而且一筆都不省。假如一個字有多種變體,他必然寫最繁的一種,比方說,把一個雷字寫四遍,算一個字,還念雷。後來出他的作品時,植字的老要查康熙字典,後來還說:假如不加發勞務費,這活他們就不接。我給他校稿,真想殺了他,假如他沒被電梯砸扁,我一定說到做到。但這衹是一種說法。另一種說法是他的手稿是用牛奶、明礬水、澱粉寫在紙上的,但是這些密寫方法太簡單、太常見了。拿火烤烤、拿水泡泡就露底了。我還知道一種密寫方法,就是用王水溶化的金子來寫。但是如此來寫小說實在是罪孽。實際上不管他用了什麽密寫方法,都能被顯出來,唯一保險的辦法是什麽都不寫。我們現在知道,他沒有采用最後一種辦法。所以我也不能橫生枝節,就算他用墨水寫在了紙上吧。
  4
  現在傳媒上批判《我的舅舅》,調門已經很高了。有人甚至說我藉古諷今,這對歷史學家來說,是最可怕的罪名。這還不足以使我害怕,我還有一些門路,有些辦法。但我必須反省一下。這次寫傳記,我恐怕是太投入了。但投入的原因可不是我舅舅——我對他沒什麽感情。真正的原因是小姚姨。小姚姨當時正要成為我舅媽,但我愛她。
  夏天我們到河邊去遊泳時,我衹顧從小姚姨的遊泳衣縫往裏看——那東西實在嚴實,但也不是無隙可鑽,尤其是她剛從水裏出來時——所以很少到水裏去,以致被曬塌了好幾層皮,像鬼一樣的黑。小姚姨卻曬不黑,衹會被曬紅。她覺得皮膚有點癢時,就跳到水裏去,然後水淋淋地上來,在太陽底下接着曬。這個過程使人想到了烹調書上的烤肉法,烤得滋滋響或者起了泡,就要拿出來刷層油或者是糖色。她就這麽反復泡製自己的皮肉,終於在夏天快結束時,使腿的正面帶上了一點黃色。我對這些不感興趣,衹想看到她從水裏出來時背帶鬆馳,從泳衣的上端露出兩小塊乳房,如果看到了就鼓掌歡呼。這使她每次上岸都要在肩上提一把。提了以後遊泳衣就會鬆馳下來,連乳頭的印子都沒有了,這當然是和我過不去的舉動。她走到我身邊時,總要擰我一把,說道:小壞蛋,早晚我要宰了你。然後就去陪我舅舅。我舅舅總是一聲不吭,有時候她也膩了,就來和我坐一會兒,但是時時保持警惕,不讓我從她兩乳之間往裏看;並且說,你這小壞蛋,怎麽這麽能讓人害鱢。我說:我舅舅不讓人害鱢?她說不。第一,我舅舅很規矩。第二,她愛他。我說:像這麽個活死人,你愛他什麽?不如來愛我。她就說:我看你這小子是想死了。假如姚老師愛上初一的男生,一定是個天大的醜聞。她害怕這樣的事,就拿死來威脅我。其實我也知道這是不可取的事,但還是覺得如此調情很過癮。
  我舅舅被F扣在派出所,在那裏坐了很久。值班的警察伸着懶腰跑到這間房子裏來了一趟,斜着眼睛打量了他一眼,說道:這傢夥幹什麽了?他以為我舅舅是個露陰癖,還建議說,找幾個聯防隊員收拾他一頓,放走算了。F說:這一位是個作傢。警察聳聳肩說,這就不是我們管的事了。他又說:睏了,想睡會兒。F說,那就睡去吧。警察說:這傢夥塊頭不小,最好把他銬起來。F說:怎麽能這樣對待人傢呢。警察就說:那我也不能去睡。出了什麽事,我可負不起責任。F就從抽屜拿出一副手銬來,笑着對我舅舅說:你不反對吧。我舅舅把雙手並着一伸。那位警察拿了銬子,又說:還得把他鞋帶鬆開,褲帶抽掉。我舅舅立刻鬆掉鞋帶,抽掉褲帶,放在地上。於是那位警察給他戴上手銬,揀起皮帶往外走,嘴裏還說:小心無大害。F說道:把門帶上。現在房間裏衹剩了他們兩個人了。
  現在該說說我自己長大以後的事了。出於對未遂戀情的懷念(小姚姨是學物理的),我去考了北大物理係,並且被認為是自北大建校以來最具天才的學生,因為我衹上到了大學二年級,就提出了五六個取代相對論的理論體係。當然,讓不讓天才學生及格,嚮來是有爭論的。等到本科畢業時,我已經不能在物理學界混了,就去考北師大的歷史研究生。衆所周知,時間和空間是理論物理研究構想的對象,故此學物理的人改行搞歷史,也屬正常。我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或者按師姐師兄們的話來說,掉進了屎(史)坑,後來以一篇名為《始皇帝羸政是陰陽人》的論文取得了博士學位,同時也得到了歷史學家的執照,一張信用卡,還有一輛新車的鑰匙。除了那張執照,其它東西都是出版公司給的,因為每個有照的歷史學家都是暢銷書作傢。這時候小姚姨守了寡,每個周末都給我打電話,讓我去,還說:姨給你做好吃的。我總是去的,但不是去吃東西(我正在減肥),也不是去緬懷我舅舅,而是給她拿主意。第一個主意是:你的彈性太差了,去做個隆乳手術吧。第二個主意則是叫她去整容。每個主意都能叫她痛哭一頓,但是對她有好處。最後她終於嫁到了一個有錢的香港商人,現在正和繼女繼子們打遺産官司。不管打贏打輸,她都將是個富婆。這個故事的要點是:學物理衹能去當教師,這是世界上最倒黴的差事;當商人的老婆就要好得多。當小說傢也要倒黴,因為人傢總懷疑你居心叵測;當歷史學家又要好得多。還有一個行當是未來學家,不用我說你就能想到這也是好行當。至於新聞記者,要看你怎麽當。假如出去采訪,是壞行當。坐在傢裏編就是好行當。用後一種方法,最能寫出一片光明的好新聞。
  我舅舅和F在派出所裏。夜裏萬籟無聲,我舅舅沒有了褲帶,手又銬在一起,所以衣服鬆塌塌的,像個泄了氣的皮球或者空了一半的布口袋。F往後一仰,把腿翹到桌子上,把臉隱藏到黑暗裏,說道:別着急。現在公園關了門,放你你也出不去。等明天吧。我舅舅點點頭,用並在一起的手從口袋裏掏出煙來,叼在嘴上,想了一想說:我想抽支煙。F說:抽吧。我舅舅說:沒有火。F用腳尖踢踢桌上的火柴,說:自己拿。我舅舅把煙取下來,放到手裏一握,煙變成了碎末。F見到後,想道:我忘了他沒有褲帶;然後起身拿了火柴走過去,從他口袋裏取出香煙,自己吸着了,放到我舅舅嘴上,說道:你不要急躁嘛。我舅舅應道:是。然後她手裏拿了那盒煙說:我也想抽一支。有沒有你沒咬過的?我舅舅雙手捧着煙,搖了搖頭。這個樣子像衹耍把戲的老狗熊。F看了笑了一笑,伸手揪揪他的頭髮,說道:頭髮該理了。然後挑了一支我舅舅咬得最厲害的煙來吸。這種情況說明,她問我舅舅有沒有沒咬過的煙,純粹是沒話找話。
  現在我想到,這個女人為什麽要叫F。F是female之意。同理,我舅舅應該叫作M(male)。F和M各代表一種性別取嚮,這樣用恰如其分。F穿了一雙鹿皮的高跟靴子,身上散發着香水味,都是取嚮所致。我舅舅坐在凳子上像衹耍把戲的老狗熊,這也是取嚮所致。包圍着他們的是派出所的房子,包圍着派出所的是漫漫長夜。我所寫到的這些,就是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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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過,我寫的都是歷史,歷史是一種護身符。但是每一種護身符用起來都有限度。我必須註意不要用過了份。小時候我和小姚姨調情(現在看來叫做調戲更正確),覺得很過癮;這是因為和女同學約會、調情都很不過癮。那些人專會說傻話,什麽“上課要認真聽講”,“互相幫助共同進步”之類,聽了讓人頭大如鬥,萬念俱灰。我相信,籠養的母豬見了種豬,如果說道“咱們好好幹,讓飼養員大叔看了高興”,後者也會覺得她太過正經,提不起興致來;除此之外,我們畢竟還是人,不是豬,雖然在這方面還有需要改進的地方。小姚姨比她們好得多,遊泳時,她折騰纍了,就戴上太陽鏡,躺下來曬太陽,把頭枕在我舅舅肚子上。看到這個景象我馬上也要躺倒,把頭枕在她肚子上,斜着眼睛研究她飽滿的胸膛,後來我就得了很嚴重的內斜視,連眼鏡都配不上。我們在地下躺了個大大的Z字。有時候有位穿皺巴巴遊泳衣的胖老太太經過,就朝我們搖頭。小姚姨對此很敏感,馬上欠起身來,摘掉眼鏡說:怎麽了?對方說:不好看。她就說:有什麽不好看的?他們都是男的嘛。這當然是她的觀點,我認為假如有三位女同性戀者這樣躺着就更加好看——假如她們都像小姚姨那麽漂亮的話。
  小姚姨其實是很正經的,有時候我用指尖在遊泳衣下凸起的地方觸上一下,她馬上就說:想要活命的話,就不要亂伸爪子。這種冷冰冰的口氣觸怒了我,我馬上跳到水裏去,潛到河底去。那裏的水死冷死冷,我在那裏伏上半天,還喝上幾大口;然後竄出水來,往她腿上一躺,冰得她慘叫一聲:喂!來製製你外甥!那個“喂”,也就是我舅舅,爬起來,牙縫裏還咬着一支煙,一把撈住我,舉起來往水裏一扔,有時候能丟出去七八米遠。在這個混蛋面前,我毫無還手之力。謝天謝地,他被電梯摔扁了,否則我還會被他摔到水裏去。
  我舅舅在派出所裏吸了一口煙,噴出來時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一個長久不吸煙的人乍抽起來總是這樣的。他還覺得胸口有點悶。F在椅子上躺好了,說道:我要睡了。天亮了叫我。就一聲不吭了。我舅舅吸完了那支煙,側過手來看表:當時是夜裏三點。他長出了一口氣,用手把頭抱住,直到第二天早上人傢把他放出去。那天夜裏的事就是這樣的。
第二章
  第二章
  1
  我現在是歷史學家了,有關這個行當,還有進一步說明的必要。現在我們有了一部歷史法,其中規定了歷史的定義:“歷史就是對已知史料的最簡無矛盾解釋”。我記得這是邏輯實證論者的說法,但是這部法裏沒有說明這一點。一般說來,賊也不願意說明自己傢裏每一樣東西是從誰那裏偷來的。從定義上看,似乎衹能有一部歷史,所有的歷史學家都該失業了。但是歷史法接着又規定說:“史料就是:1,文獻;2,考古學的發現;3,歷史學家的陳述”。有腦子的人都會發現,這個3簡直是美妙無比,你想要過幸福的生活,衹要弄張歷史學家的執照就行了。現在還有了一部小說法,其中規定,“小說必須純出於虛構,不得與歷史事實有任何重合之處”,不管你有沒有腦子,馬上就會發現,他們把小命根交到我們手裏了。現在有二十個小說傢投考我的研究生,但我每年衹能招一個。這種情況說明,假如我舅舅還活着,肯定是個倒黴蛋。說不定他還要投考我的研究生哩。
  小姚姨至今認為,她嫁給我舅舅是個正確的選擇,她說這是因為我舅舅很性感。我說,他性感在何處?她說,你舅舅很善良,和善良的人做愛很快樂。我問:你們經常做愛嗎?她說:不經常。想了一下又說:簡直很少做。除此之外,什麽是善良她也說不大清楚。這種情況說明她智力有限,嫁給商人或者物理學家尚夠,想嫁給歷史學家就不夠了。
  F也覺得我舅舅性感,但是這種性感和善良毫無關係。她有時想到我舅舅發達的胸大肌,緊縮着的腹部,還有那個發亮的大刀疤——那個刀疤像一張緊閉着的嘴——就想再見到他。除此之外,她還想念我舅舅那張毫無表情的臉,無聲地下垂的生殖器,她覺得在這些背後隱含了一種尊嚴。這種想法相當的古怪,但也不是毫無道理。在工作的時間裏,她見過很多張男人的臉,有的諂笑着,有的激憤得脹紅,不論是諂笑,還是激憤,都沒有尊嚴;她還看到過很多男性生殖器,有的被遮在叉開的五指背後,有的則囂張地直立着;但是這兩種情況都沒有尊嚴。相比之下,她很喜歡我舅舅那種不卑不亢的態度。所以她常到山道上去等他,但是我舅舅再也不來了。
  後來我舅舅再也沒去過那個公園,因為他覺得提着褲子的感覺不很愉快。但是他一直在等F大駕光臨。他覺得F一定會去找他,這件事就這樣簡單地過去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就呆在傢裏等着。他們就這樣等來等去,把整個春天都等過去了。
  夏天快過完時,小姚姨决定了和我舅舅結婚。這個决定是在我舅舅一聲不吭的情況下做出的。每天早上她都到我們傢裏來等我舅舅,但是我舅舅並不是每天都來。等到早上快要過去時,她覺得不能再等了,就和我一起出去買東西。她穿上高跟鞋比我高一個頭,但我不覺得這有什麽,我還會長高呢。結果事實不出我所料,我現在有一米九十幾,還有點駝背。當時我穿了一雙塑料拖鞋,小背心和運動短褲,跟在小姚姨的背後,胳臂和腿都特別髒。她教訓我說:小男孩就是不像樣。女孩子在你這個歲數,早就知道打扮了。我很沉着地說:你們那個性別就是愛虛榮。這種老氣橫秋的腔調把她嚇了一跳。我記得她老往女內衣店裏跑,還讓我在外面等着。等到在快餐店裏歇腳時,她纔露出一點疑慮重重的口風:你看你舅舅現在正幹什麽?我說:他大概在睡覺。聽了這話,小姚姨白淨的臉就有點發黑,她惡狠狠地說:混帳!這種日子他居然敢睡覺!這是一條重要經驗:挑撥離間一定要掌握好時機。我舅舅當然可能是在睡覺,但是那一天他必然是覺得很不舒服纔在傢睡覺的。我又順勢說到我舅舅在想當作傢前是個數學家,這兩種職業的男人作為丈夫都極不可靠。小姚姨聽了這番話,沉吟了半晌,然後緊緊連衣裙的腰帶,把胸部挺了挺說:沒關係。一定要把他拖下水。小姚姨是個知識婦女,這種婦女天生對倒黴蛋感興趣,所以是不能輓救的了。
  初夏裏,F來找我舅舅時,穿着白底黑點的襯衣,黑色的背帶裙子,用一條黑綢帶打了一個領結,還拎了一個黑皮的小包,這些黑色使我舅舅能認出她來。我舅舅住在十四樓上,樓道裏很黑。他隔着防盜門,而且一聲不吭。直到F說:我能進來嗎,他纔打開了防盜門,讓她格登格登地走了進來——那天她穿了一雙黑色的高跟皮鞋——朝有光亮的地方走去,徑直走進我舅舅的臥室裏,往椅子上一坐,把包挂在椅子上,說道:我來看你寫的小說。我舅舅往桌上一瞥,說道:都在這裏。桌子上放滿了稿紙,有些已經發棕色,有些泛了黃色,還有些是白色的。從公園裏回來以後,我舅舅就把所有的手稿都找了出來,放在桌子上,她就拿了一部在手裏。我舅舅住的是那種一間一套的房子,像這樣的房子現在已經沒有了,臥室接着陽臺,門敞開着。F拿着稿子往外看了一眼,說道:你這套房子不壞。我舅舅坐在她身後的床上,想說“房子是我弟弟的”(我還有一個舅舅在東歐做生意),但是沒有說。他想:既然上門來調查,這件事她準知道了。後來她說:給我倒杯茶,我舅舅就到廚房裏去。F趁此機會把我舅舅的抽屜搜了一下,連鎖着的抽屜也捅開了。結果搜出了一盒避孕套。等我舅舅端着茶回來時,她笑着舉這那東西說:這怎麽回事?我舅舅愣了一下,想說:“這是我弟弟的”(這是實情),但是想到出賣我小舅舅是個卑鄙的行為,就說:和我抽煙一樣。這話的意思是說我舅舅不抽煙,口袋裏也可以有香煙。但是F不知聯想到了什麽,臉忽然紅了。她把避孕套扔回抽屜,把抽屜鎖上,然後把鑰匙扔給我舅舅說:收好了,然後就接過那杯茶。這回輪到我舅舅滿臉通紅:從哪裏冒出這把鑰匙來?這當然是從她的百寶鑰匙上摘下來的,算是個小小的禮物吧。
  我傢住在一樓,所以就像別人傢一樣,在門前用鐵柵欄圍起了一片空地作為院子。我們住的樓房前面滿是這樣的空地。有人說,這裏像集中營,有人說像豬場,說什麽的都有。但我對這個院子很滿意。院子裏有棵臭椿樹,我在樹下放了一張桌子,一個白色的甲板椅,經常坐在那裏冥思苦想。在我身邊的的白布底下遮着裝修厠所剩下的瓷磚和換下來的蹲式便器。在便器邊上有個小帳蓬,有時我在裏面睡上半夜,再帶着一身蚊子咬的大包躲到屋裏去。這是一種哲學家的生活。有人從來沒過過哲學家的生活,這不足取。有人一輩子都在過哲學家的生活,當然也是沒出息的東西。那一年我十三歲,等到過了那一年,我對哲學再也沒有興趣。在那棵樹下,那張椅子上,我得到了一些結論,並把它用自己纔認識的符號記在紙片上。現在我還留着那些紙片,但是那些符號全都認不得了。其中一些能記得的內容如下:每個人的一生都擁有一些資源,比方說:壽命,智力,健康,身體,性生活;有些人準備把它消費掉,換取新奇、快樂等等,小姚姨就是這樣的;還有人準備拿它來賺點什麽,所以就斤斤計較,不討人喜歡。除了這兩類人,還有別的種類,不過我認為別的種類都屬笨蛋之列。我非常喜歡小姚姨那類人,而且我又對她的肉體非常的着迷;每當我想到這些事,那個茄子把似的小雞雞就直挺挺的。但是這種熱情有幾分來自哲學思辨,幾分來自對她肉體的遐想,我就說不清楚了。有一點是肯定的,就是我對哲學的愛好並不那麽始終如一。我想孔夫子也有過類似的經歷,所以他說:予未見好德如好色者。“未見”當然包括自己在內,他老人傢一定也迷戀過什麽人,所以就懷疑自己。
  2
  我說過,我十三歲時,十分熱衷於小姚姨的身體。我甚至想道,假如我是她就好了。這樣我就會有一頭黑油油的短頭髮,白晰的皮膚,穿着連衣裙,挺着沉甸甸的乳房跑來跑去。這最後一條在我看來是有點纍,不過也很過癮。當然,我要是她,就不會和我舅舅結婚。我認真想過,假如我是小姚姨,讓誰來分享我美好的肉體,想來想去,覺得誰都不配;我衹好留着它,當一輩子老處女。那年夏天,蚊子在我腿上咬了很多包,都是我在院子裏睡時叮的。夜裏滿天星星,我在院子裏十分自由,想什麽都可以。一個中國人如果享受着思想自由,他一定衹有十三歲;或者像我舅舅一樣,長了一顆早已死掉、腐爛發臭了的心髒。
  我還說過,現在我有一張護身符——我是歷史學家,歷史可不是人人都懂的。有了它,就可以把想說的話寫下來,但它也不是萬能的。假如我年紀小,就有另一張護身符。衆所周知,我們國傢保護婦女兒童。有些小說傢用老婆、女兒的名義寫作,但這也有限度,搞不好一傢三口都進去了。最好的護身符是我舅舅的那一種。心都爛掉,人也快死了,還有什麽可怕?再說,心髒就是害怕的器官;它不猛跳,你根本不知道怕。我沒見過我舅舅怕什麽。
  F看我舅舅寫的小說,看了沒幾頁就大打噴嚏。這是因為我舅舅的稿子自從寫好了,就沒怎麽動過,隨着年代的推移,上面積土越來越多。我不喜歡我舅舅,但是既然給他作傳,就不得不多寫一些。這傢夥學過數學,學數學的人本身就古怪,他又熱衷於數學中最冷門、最讓人頭疼的元數學,所以是古怪上加古怪。有一陣子他在美國一個大學裏讀博士學位,上課時愁眉苦臉地坐在第一排拿手支着臉出神,加上每周必用計算機打出一份paper投到全係每個信箱裏,當然被人當成了天才。後來他就覺得胸悶氣短,支持不住了。洋人讓他動手術,但是他想,要死還不如死在傢裏,就休學回傢來。後來他就住進了我小舅舅的房子,在那裏寫小說;當然也可以說是在等醫院的床位以便做手術,不過等的時間未免太長了一點。他自己說,等到把胸膛扒開時,裏面準是又腥又臭,又黑又緑。但是直到最後也沒人把他胸膛扒開,所以裏面的情況就不得而知了。在上個世紀,誰要想動手術,就得給醫院裏的人一些錢,叫作紅包、或者勞務費、或者回扣,我個人認為最後一個說法實屬古怪,不如叫作屠宰稅恰當。我舅舅對早日躺上手術臺並不熱心,因為上一次把他着實收拾得不善,所以他一點錢都不給,躲在房子裏寫一些糟改我小舅舅的小說。
  F看着那些小說,打了一陣噴嚏之後就笑了起來。後來她就脫掉高跟鞋,用裙子裹住臀部,把腳翹到桌子上,這樣就露出了裹在黑絲襪裏的兩條腿。她還從包裏拿出一小瓶指甲油,放在桌子沿上;把我舅舅的手稿放在腿上,把手放在稿子上面,一面看,一面塗指甲。這是初夏的上午,外面天氣雖熱,但是樓房裏面還相當涼,後來她塗好了指甲,又分開了雙腿,把我舅舅的稿子兜在裙子裏,低着頭看起來。後來,她又從包裏掏出了一包開心果,頭也不回地遞到了我舅舅面前,說:你幫我打開。我舅舅找剪子打開了開心果,遞給她。她把袋口放到鼻子下聞了聞,又把袋子朝我舅舅遞了過來,說道:呶。我舅舅不明其意,也就沒有接。“呶”了一會兒之後,她就收回了袋子,自己吃起來。與此同時,我舅舅坐在床上出冷汗。假如有個穿黑衣服的人坐在我辦公室裏,把我的電腦文件一個一個地打開看,我也會是這樣。儘管如此,他還是發現那女人的牙很厲害,什麽都能咬碎。
  我現在想道:在我舅舅的故事裏,F是個穿黑衣服的女人,這一點很重要。那一年夏天,有個奧地利的歌劇團到北京來演出,有大量的票賣不掉,就免費招待中學教師,小姚姨搞了三張票,想叫我媽也去,但是我媽不肯受那份罪,所以我就去了,坐在我舅舅和小姚姨中間。那天晚上演的是《魔笛》,是我看過的最好的戲。我舅舅的手始終壓在我肩上,小姚姨的手始終掐着我的脖子,否則我會跳起來跟着唱。等到散了場,我還是情緒激昂,我舅舅沉吟不語。小姚姨說,這個戲我沒大看懂。什麽夜後啦,黑暗的侍女啦,到底是什麽東西?我舅舅就說:莫紮特那年頭和現在差不太多吧。他的意思是說,莫紮特在和大傢打啞語。我也不是莫紮特,不知他說的對不對。總而言之,那個戲裏有好幾個穿黑衣服的女人,舞姿婆娑,顯得很地道。我還知道另一個故事,就是有一傢討債公司,雇了一幫人,穿上黑西服,打扮得像要出席葬禮,跟在欠帳的人屁股後面,不出半天,那人準會還帳。我說F穿了一身黑衣服,很顯然受了這些故事的啓迪。但是這些人的可怕之處並不在於我們欠了他的帳,也不是人傢要殺我們,而是我們不知他們想幹什麽,而且他們是不可抗拒的。F就是這些人中的一個。她坐在我舅舅的椅子上看他的手稿,看着看着舉起杯子來說:再給咱來點水。我舅舅就去給她倒了水來。她把開心果吃完了,又摸出一包瓜子來磕,還覺得我舅舅的手稿很有趣。憑良心說,我舅舅的小說在二十世紀是挺好看的。但是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了。
  現在評論傢們也註意到了F穿着黑衣服,說什麽的都有。有人說,這是作者本人的化身,更確切地說,她是我的黑暗心理。這位評論傢甚至斷言我有變性傾嚮,但是我一點也不知道自己竟然急於把自己閹掉。我認為把睾丸割掉可不是鬧着玩的,假如我真有這樣的傾嚮,自己應該知道。另一位評論傢想到了黨衛軍的製服是黑的,這種胡亂比附真讓人受不了。他們中間沒有一個人想到了《魔笛》。但我也承認,這的確不容易想到。
  小姚姨的身體在二十世紀很美好,到了二十一世紀也不錯,但是含有人工的成分:比方說,臉皮是拉出來的,乳房裏含有硅橡膠,硬梆梆的,一不小心撞在臉上有點疼。將來不知會是什麽樣子,也許變成百分之百的人造品。在這些人造的成分後面,她已經老了,作起事來顛三倒四,而且做愛時沒有性高潮。每回幹完以後,她都要咬着手指尋思一陣,然後說道:是你沒弄對!她像一切學物理的女人一樣,太有主意,老了以後不討人喜歡。我把寫成的傳記帶給她看,她一面看一面搖頭,然後寫了一個三十頁的備忘錄給我,上面寫着:
  1·我何時穿過黑?
  2·我何時到香山掃過地?
  等等。最後一個問題是:“你最近是否吸過可卡因?”我告訴她,F不是她,她驚叫了一聲“是嗎?”就此陷入了沉思。想了一會兒之後說:假如是這樣的話,他(我舅舅)後來的樣子就不足為怪了。小姚姨的話說明,衹要F不是她,這篇傳記就是完全可信的了。這是個不低的評價,因為雖然F不是小姚姨,我舅舅還是我舅舅。比之有些傳記裏寫到的每一個人都不是他們本人,這篇傳記算是非常真實的了。
  3
  我舅舅1999年住在北京城,當時他在等動手術的床位,並且在寫小說。有一天他到公園去玩,遇上了一個穿黑衣服的女人F。後來F就到了他的小屋裏,看他寫的未發表的小說。這個女人對他來說,是叵測而且不可抗拒的。說明了這一點,其它一切都迎刃而解。F
  坐在椅子上看小說,磕着瓜子,覺得很cool。這句話也可以這樣說:她覺得很舒服。後來她决定讓自己更舒服一些,就把右手朝我舅舅的大概方位一撈,什麽都沒撈着。於是她吐出嘴裏的瓜子皮,說道:你上哪兒去了?坐近一點。然後她接着磕瓜子,並且又撈了一把,結果就撈到了我舅舅的右耳朵。然後她順着下巴摸了下來,一路摸到了領扣,就把它解開,還解開了胸前的另一顆扣子,就把手伸進去。她記得我舅舅胸前有個刀疤,光滑,發亮,像小孩子的嘴唇一樣,她想摸摸那個地方。但是她感到手上濕漉漉的。於是她放下了椅子腿,轉過身來一看,發現我舅舅像太陽底下暴曬的帶紙冰糕,不僅是汗透了,而且走了形。於是她就笑起來:喲!你這麽熱呀。把上衣脫了吧。然後她又低頭去看小說。我舅舅想道:我別無選擇,就站了起來,把上衣脫掉放在床上,並且喘了一口粗氣。F又看了三四行,擡起頭來一看,我舅舅赤着上身站在門口。我已經說過,我舅舅是虎體彪形的一條大漢,赤着上身很好看。F又發現我舅舅的長褲上有些從裏面沁出的汗漬,就說:把長褲也脫了吧。我舅舅脫掉長褲,赤腳站在門口。F低下頭去繼續看小說,而且還在磕瓜子。門口有穿堂風,把我舅舅身上的汗吹幹了。我舅舅垂手站了一會兒,覺得有點纍,就把手扣在腦後,用力往後仰頭。這時候F忽然覺得脖子有點酸,就擡起頭來看我舅舅。我舅舅趕緊垂手站立,F繼續磕瓜子,並且側着頭,眼睛裏帶有一點笑意。我舅舅馬上就想到了自己的內褲有點破爛。衆所周知,我舅舅那輩人吃過苦,受過窮,所以過度的勤儉。後來她把稿紙一斜,把瓜子皮倒在了地上。然後穿上高跟鞋,站了起來,放下稿子,拿起了自己的包,走到我舅舅面前說:你的內褲不好看。我舅舅的臉就紅了。然後她又指指我舅舅的傷疤,說道:可以嗎?我舅舅不知所云於是不置可否。於是她就躬下身來,用嘴唇在我舅舅的傷疤上輕輕一觸,然後說:下回再來看你的小說,我折好頁了,別給我弄亂了;然後就格登格登地走掉了。我舅舅把門關上以後,到衛生間衝了涼,然後就躺倒睡着了。一直睡到了下午,連午飯都沒吃。
  小姚姨說,我舅舅的胸口是涼冰冰的,如果把耳朵湊上去,還能聽見後面很遙遠的地方在咚咚響。她也很喜歡他的那塊刀疤,不僅用嘴唇親吻,還用鼻子往上蹭。這種情況我撞上了好幾回:小姚姨半躺在我傢的長沙發上,頭髮零亂,臉色飛紅;我舅舅端坐在她身邊,胸前的扣子敞開了三四個,雙手放在膝蓋上,像一隻企鵝一樣直挺挺。小姚姨說,如果親熱得太久,我舅舅就會很有君子風度地說:我覺得有點胸悶。她覺得我舅舅的表現像個胖胖的、脾氣隨和的女孩子見了甜食,非常可愛;但我覺得這種聯想不僅牽強,而且帶有同性戀傾嚮。
  我覺得小姚姨對我舅舅有很多誤解,舉例言之,我舅舅說話慢條斯理,語氣平和。她就說:聽你舅舅說話,就知道他是個好人。其實不然,我舅舅的每一句話都是按數理邏輯組織起來的,不但沒有錯誤,而且沒有歧義;連個“嗯嗯啊啊”都沒有。像我這樣自由奔放的人,聽見他說話,不僅覺得他討厭,而且覺得他可恨。事實上,他非常古板,理應很招女人厭。但是像小姚姨這樣的女人,根本等不到發現他古板,就和他粘到一塊了。
  現在小姚姨很不樂意聽我說到我舅舅,倒願意聽我說說F。我到她那裏以後,她總要把我讓到臥室裏去,然後她就坐在床上,對着我摳起了腳丫子——當然,你不要從字面上理解,實際上她是用各種工具在修理趾甲,不過那種翻來掉去的勁頭,就像是在摳腳丫。這個時候她穿着一件短睡衣。雖然她的腿和腳都滿漂亮,我也不愛看這個景象;所以我就說:你可以到美容院去修腳。她答道:等我官司打贏了吧。就在專註於腳的時候,她問:F長得什麽樣?我說:你猜猜看嘛。她擡頭看了我一眼說:你寫到過,她塗紫眼暈,用紫唇膏?我說:對呀。她就低下頭去,繼續收拾腳,並且說:這女孩一定是黑黑的。我心裏說:我怎麽沒想到呢;趕緊掏出個筆記本,把這件事記下來。她還說:用綢帶打領結,脖子上的綫條一定是滿好看的。而且她不怕把整個腿都露出來,一定挺苗條的,但個子不太高,因為穿着高跟鞋。高鼻梁大眼睛,頭髮有點自來捲——帶點馬來人的模樣。然後她就問我:F到底長的什麽樣。我說:假如不是你告訴我,我還真不知是啥模樣。後來她要看F的相片,我就照這個樣子到畫報上找了一個,是泰國航空公司的空中小姐;掃到計算機裏,又用激光打印出來,中間加工了一下,所以又不能說完全是那位空中小姐——這幅相片我還要用來做插圖,可不要吃上肖像權官司。得到照片以後,小姚姨端詳了她半天,說道:挺討人喜歡的。我能不能認識一下?我說:你要幹嘛?搞同性戀嗎?把她頂回去了。否則就要飛到泰國去,把那位空姐的母親請來,因為假如F近二十年前是這位空姐的模樣,現在準是空姐的媽了。這件事可以這麽解釋:F1999年在北京,後來領了任務到泰國去,在那裏嫁了人,生下了這位空姐。我這樣治史,可謂嚴謹,同時又給整個故事帶來了神秘的氣氛。但是這樣寫會有麻煩,所以就把這些細節都略去吧。
  4
  有一件事小姚姨可以作證,就是我舅舅有一臺BP機,經常像鬧蛐蛐一樣叫起來。他自己說,有些商業夥伴在呼他,但不一定是這麽回事。有一次在我傢裏,鬧過以後,他撥回去,對方聽他說了幾句之後,馬上就說:你怎麽是男的呀!還有一次,他撥通了以後,就聽到F渾厚的女中音:“在傢嗎?”這種嗓音和美國已故歌星卡朋特一模一樣。他說:在我姐姐傢吃飯。要馬上回去嗎?F說,那就不用了。改天再來找你。我舅舅從我傢回去以後,從第二天開始就不出門了。這或者可以解釋小姚姨為什麽等不到他。不管怎麽說,我對此沒有任何不滿之處,但小姚姨就不是這樣的了。在商場裏,每次看到一對男女特別親熱,她都要惡狠狠地說:我要宰了你舅舅!但是很久以後,我舅舅還活着。聽了這句話,我昂起頭,把胳臂遞過去。她輓着我走上幾步,就哈哈笑着說:算了算了,我還是拉着你走吧。有些人上初一時個子就長得很高,但我不是的,所以吃了很多虧。上了初二,我纔開始瘋長,但已經晚了。總而言之,那一年夏天,我身高一米三二,不像個多情種子的模樣。每次她讓我在更衣室外等她時,我都衹等一小會兒,然後猛地臥倒在地,從簾子底下看進去,看到小姚姨高踞在兩條光潔的長腿上面,手裏拿了一條裙子,朝我說道:小子,你就不怕別人把你逮了去!然而沒人來逮我,這就是一米三二的好處,超過了一米五就危險了。
  我舅舅在傢裏第二次看到F時,問了她一句:你現在上着班嗎?她可以回答說:上班時間跑你這兒來?我敢嗎?如果這樣回答,對我舅舅的心髒有一定的好處。但是她覺得這樣回答不夠浪漫,所以答道:不該打聽的事別瞎打聽。我舅舅馬上把嘴緊緊閉住,並且想道:好吧,你就是拿刀子來捅我,我也不問了。我個人認為,對付他這樣的一條大漢,最好是用手槍,從背後打他的後腦勺。當時是在我舅舅的門廳裏,F的穿着和上一次一樣,衹是背了一個大一點的包。她從我舅舅身邊走過去,我舅舅跟在她後面。她到臥室裏找到了那份稿子,正要坐下看,忽然聽到樓下有人按喇叭,就拿着稿子跑到涼臺上去,朝下面說道:喂!然後又說:看牌子!就回來了。當時有個人開了一輛車想進院子,看到另一輛汽車擋路,就按了一陣喇叭。聽了F的勸告之後,他低頭看看前面那輛車的車牌,看見是公安的車,就鑽進自己的車,倒了出去,開到別的地方去了。我舅舅從另一個窗子裏也看到了這個景象。然後她又坐回老地方,忽然把稿子放下來說:差點忘了;就打開皮包,拿出一大堆塑料包裝的棉織物來,遞給我舅舅說:我給你買的underwear。我舅舅有好幾年不說英文了,一時反應不過來,但是他還是老老實實地接了過來,把那些東西放在床上,自己也隨後坐在了床上。F就接着看小說,磕瓜子。過了一會兒她說:怎麽樣呀?我舅舅說:什麽?噢,underwear。他拿起一袋來看了看,發現那東西捲得像一捲海帶一樣,有黃色的、緑色的、藍色的,都是中國製造,出口轉內銷的純棉內褲,包裝上印了一個男子穿着那種內褲的髖部,一副雄糾糾氣昂昂的模樣。雖然都是XL,但是捏起來似乎不比一雙襪子含有更多的纖維。他說:謝謝。F
  頭也不擡地噴出兩片瓜子皮,說道:去試試。我舅舅愣了一會兒,拿起一袋內褲,到衛生間裏去了,在那裏脫掉衣服,挂在挂衣鈎上,然後穿上那條內褲,覺得裹得很厲害;然後他就走出來,垂手站在門邊上。這一次F側坐在椅子上看稿子,把右手倚在椅背上,用左手磕瓜子。地下很快就積滿了瓜子皮。我舅舅不僅不磕瓜子,而且不吃任何一種零食,所以他看到一地瓜子皮感到觸目驚心,很想拿把掃帚來打掃一下。但是他又想:一個不吃零食者的舉動,很可能對吃零食的人是一種冒犯。所以他就站着沒有動。
  小姚姨回傢時,提着滿滿當當的一隻手提包。我問她:你都買了一些什麽呀?她就從包裏掏出一袋棉織內衣來,乳罩和三角褲是一套,是水紅色的。她問我:這顔色你舅舅會喜歡嗎?我看着商標紙上那個女人的胴體出了一陣神,然後說道:你不穿上給我看看,我怎麽知道。她在我額頭上點了一指頭,把那東西收回包裏去。這時候我看到她包裏這種塑料袋子有一大批,裏面的衣服有紅色的,黃色的,還有緑色的。回到傢裏她問我媽:大姐,你胸圍多少?這說明她遇上了便宜貨,買的太多了,想要推銷出去一些。現在她還有這種毛病,門廳裏擺着的鞋三條蜈蚣也穿不了。
  女人上街總是像獵人扛槍進了山一樣,但是獵取的目標有所不同。比方說我姥姥,上街總是要帶一條塑料網兜;並且每次見到我出門,都要塞給我一塊錢,並且說:見到蔥買上一捆。當然,現在的女人對蔥有興趣的少了,但是女人的本性還是和過去一樣。F在街上看到了她以為好的男內褲,就買了一打,這件事沒什麽難理解之處。她買了這些東西之後,就到我舅舅傢裏來,讓我舅舅穿上它,自己坐在椅子上磕瓜子、看小說。有一件事必須說明,那就是我舅舅一點不明白她是什麽意思,他不想問,他也不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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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姚姨和我舅舅談戀愛,我總要設法偷聽。這件事並不難辦,她傢的後窗戶正對着我的院子,離我的帳蓬衹有十幾米。我們傢有臺舊音響,壞了以後我媽讓我修,被我越修越不成樣子,她就不往回要了。其實那臺機器一點毛病也沒有,原來的毛病也是我造出來的。小姚姨不在傢時,我撬開的她後窗戶進去,把無綫話筒下在她的沙發裏面,就可以在帳蓬裏用調頻收聽他們說話,還可以錄音。因為我舅舅在男孩子裏行大,小姚姨管他叫“老大”。有一天,小姚姨聽見鄰居的收音機在廣播他們的談話,就說:老大,大事不好了!然後還說:我們也沒說什麽呀!我舅舅“喂喂”地吼了兩聲,然後說:“你等我一下”。我聽到了這裏,就從帳蓬裏落荒而逃,帶走了錄音帶,但是音響過於笨重,難以攜走,還是被我舅舅發現了,很快又發現了沙發裏的話筒。好在他們還比較仗義,沒有告訴我媽。小姚姨見了我就用手指颳臉,使我很是難堪。這件事的教訓是:想要竊聽別人說話,就要器材過硬,否則一定會敗露。我聽到過小姚姨讓我舅舅講講他自己的事,他就說:我這一生都在等待。小姚姨很興奮地說:是嗎,等待誰?我舅舅沉默了一會兒說:等待研究數學,等待發表小說。小姚姨拉長了聲音說:是嗎。然後呢?我舅舅說:我現在還在等待。小姚姨說:噢。那你就等待罷。說着她就踢踢蹋蹋地走出去了。這件事說明我舅舅衹關心他自己,還說明了女人喜歡被等待。等到竊聽的事被發現以後,我就告訴小姚姨:我一直在等待你。她聽了說:呸!什麽一直等待,你纔幾歲?
  在學校裏時,老師告訴我們說,治史要有兩種態度,一是科學態度,那就是說,是什麽就說什麽;二是黨性的態度,那就是說,是什麽就偏不說什麽。雖然這兩種態度互相矛盾,但咱們也不能拿腦袋往城墻上撞。這些教誨非常重要。假如我把話筒的事寫入了我舅舅的傳記,那我就死定了。衆所周知,我們周圍到處是竊聽器。我想知道我舅舅和小姚姨在新婚之夜說什麽,有關部門也想知道我們在說什麽。我這樣寫,能不是影射、攻擊嗎?
  F在他傢裏時,我舅舅靠門站着,一聲不吭。後來她終於看完了一段,擡起頭來看我舅舅,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後,面露笑容,偏着頭磕了一粒瓜子,說:挺帥的,不是嗎。我舅舅在心裏說:什麽帥不帥,我可不知道。然後她又低頭去看小說,看一會兒就擡頭看一眼我舅舅,好像一位畫傢在看自己的畫。但我舅舅可不是她畫的。他是我姥姥生的,生完之後又吃了四十年糧食纔長到這麽大,不過這一點和有些人很難說明白。她衹顧看我舅舅寬闊的胸膛,深凹的腹部,還有內褲上方凸現的六塊腹肌。那條內褲窄窄的,裏面兜了滿滿的一堆。她對這個景象很滿意,就從桌子上撈起個杯子說:去,給咱倒杯水來。我舅舅接過那個杯子去倒水,感到如釋重負。
首頁>> 文學>> 故事演绎>> 王小波 Wang Xiaobo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52年5月13日1997年4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