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散文集>> 汪增祺 Wang Zengqi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20年三月5日)
汪增祺文集
  自序 瀋從文先生在西南聯大 七裏茶坊 早春
   復仇 雞毛 旅途 落魄
   故裏雜記 國子監 雞鴨名傢 下水道和孩子
   羊捨一夕 珠子燈 果園雜記 看水
   釣人的孩子 葡萄月令 王全 職業
   翠湖心影 黃油烙餅 八千歲 昆明的雨
   異秉 小說三篇 跑警報 受戒
   故裏三陳 天山行色 歲寒三友 星期天
   湘行二記 天鵝之死 曇花,鶴和鬼火 故鄉的食物
   大淖記事 金鼕心 講用 故事兩篇
   故人往事 詹大胖子 幽冥鐘 茶幹
  八月驕陽 安樂居 虐貓 端午的鴨蛋
  小學校的鐘聲 王四海的黃昏 故鄉人 金嶽霖先生
  鑒賞傢 雲緻秋行狀
自序
  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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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汪曾祺
  承灕江出版社的好意,約我出一個自選集。我略加考慮,欣然同意了。因為,一則我出過的書市面上已經售缺,好些讀者來信問哪裏可以買到,有一個新的選集,可以滿足他們的要求;二則,把不同體裁的作品集中在一起,對想要較全面地瞭解我的讀者和研究者方便一些,省得到處去搜羅。
  自選集包括少量的詩,不多的散文,主要的還是短篇小說。評論文章未收入,因為前些時剛剛編了一本《晚翠文談》,交給了浙江出版社,手裏沒有存稿。
  我年輕時寫過詩,後來很長時間沒有寫。我對於詩衹有一點很簡單的想法。一個是希望能吸收中國傳統詩歌的影響(新詩本是外來形式,自然要吸收外國的,——西方的影響)。一個是最好要講一點韻律。詩的語言總要有一點音樂性,這樣纔便於記誦,不能和散文完全一樣。
  我的散文大都是記敘文。間議論,也是夾敘夾議。我寫不了像伏爾泰、叔本華那樣閃爍着智慧的論著,也寫不了蒙田那樣淵博而優美的談論人生哲理的長篇散文。我也很少寫純粹的抒情散文。我覺得散文的感情要適當剋製。感情過於洋溢,就像老年人寫情書一樣,自己有點不好意思。我讀了一些散文,覺得有點感傷主義。我的散文大概繼承了一點明清散文和五四散文的傳統。有些篇可以看出張岱和龔定庵的痕跡。
  我衹寫短篇小說,因為我衹會寫短篇小說。或者說,我衹熟悉這樣一種對生活的思維方式。我沒有寫過長篇,因為我不知道長篇小說為何物。長篇小說當然不是篇幅很長的小說,也不是說它有繁復的人和事,有縱深感,是一個具有歷史性的長捲……這些等等。我覺得長篇小說是另外一種東西。什麽時候我摸得着長篇小說是什麽東西,我也許會試試,我沒有寫過中篇(外國沒有“中篇”這個概念)。我的小說最長的一篇大約是一萬七千字。有人說,我的某些小說,比如《大淖記事》,稍為抻一抻就是一個中篇。我很奇怪:為什麽要抻一抻呢?抻一抻,就會失去原來的完整,原來的勻稱,就不是原來那個東西了。我以為一篇小說未産生前,即已有此小說的天生的形式在,好像宋儒所說的未有此事物,先有此事物的“天理”。我以為一篇小說是不能隨便抻長或縮短的。就像一個蘋果,既不能把它壓小一點,也不能把它泡得更大一點。壓小了,泡大了,都不成其為一個蘋果。宋玉說東鄰之處子,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施朱則太赤,敷粉則太白,說的雖然絶對了一些,但是每個作者都應當希望自己的作品修短相宜,濃淡適度。當他寫出了一個作品,自己覺得:嘿,這正是我希望寫成的那樣,他就可以覺得無憾。一個作傢能得到的最大的快感,無非是這點無憾,如莊子所說:“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躇躊滿志”。否則,一個作傢當作傢,當個什麽勁兒呢?
  我的小說的背景是:我的家乡高郵,昆明、上海、北京、張傢口。因為我在這幾個地方住過。我在家乡生活到十九歲,在昆明住了七年,上海住了一年多,以後一直住在北京,——當中到張傢口沙嶺子勞動了四個年頭。我們以這些不同地方為背景的小說,大都受了一些這些地方的影響,風土人情、語言——包括敘述語言,都有一點這些地方的特點。但我不專用這一地方的語言寫這一地方的人事。我不太同意“鄉土文學”的提法。我不認為我寫的是鄉土文學。有些同志所主張的鄉土文學,他們心目中的對立面實際上是現代主義,我不排斥現代主義。
  我寫的人物大都有原型。移花接木,把一個人的特點安在另一個人的身上,這種情況是有的。也偶爾“雜取種種人”,把幾個人的特點集中到一個人的身上。但多以一個人為主。當然不是照搬原型。把生活裏的某個人原封不動地寫到紙上,這種情況是很少的。對於我所寫的人,會有我的看法,我的角度,為了表達我的一點什麽“意思”,會有所誇大,有所削減,有所改變,會加入我的假設,我的想象,這就是現在通常所說的主體意識。但我的主體意識總還是和某一活人的影子相黏附的。完全從理念出,虛構出一個或幾個人物來,我還沒有這樣幹過。
  重看我的作品時,我有一點奇怪的感覺:一個人為什麽要成為一個作傢呢?這多半是偶然的,不是自己選擇的。不像是木匠或醫生,一個人拜師學木匠手藝,後來就當木匠;讀了醫科大學,畢業了就當醫生。木匠打傢具,蓋房子;醫生給人看病。這都是實實在在的事。作傢算幹什麽的呢?我幹了這一行,最初衹是對文學有一點愛好,愛讀讀文學作品,——這種人多了去了!後來學着寫了一點作品,表了,但是我很長時期並不意識到我是一個“作傢”。現在我已經得到社會承認,再說我不是作傢,就顯得矯情了。這樣我就不得不慎重地考慮考慮:作傢在社會分工裏是幹什麽的?我覺得作傢就是要不斷地拿出自己對生活的看法,拿出自己的思想、感情,——特別是感情的那麽一種人。作傢是感情的生産者。那麽,檢查一下,我的作品所包涵的是什麽樣的感情?我自己覺得:我的一部分作品的感情是憂傷,比如《職業》、《幽冥鐘》;一部分作品則有一種內在的歡樂,比如《受戒》、《大淖記事》;一部分作品則由於對命運的無可奈何轉化出一種常有苦味的嘲謔,比如《雲緻秋行狀》、《異秉》。在有些作品裏這三者是混合在一起的,比較復雜。但是總起來說,我是一個樂觀主義者。對於生活,我的樸素的信念是:人類是有希望的,中國是會好起來的。我自覺地想要對讀者産生一點影響的,也正是這點樸素的信念。我的作品不是悲劇。我的作品缺乏崇高的、悲壯的美。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諧。這是一個作傢的氣質所决定的,不能勉強。
  重看舊作,常常會覺得:我怎麽會寫出這樣一篇作品來的?——現在叫我來寫,寫不出來了。我的女兒曾經問我:“你還能寫出一篇《受戒》嗎?”我說:“寫不出來了。”一個人寫出某一篇作品,是外在的、內在的各種原因造成的。我是相信創作是有內部規律的。我們的評論界過去很不重視創作的內部規律,創作被看作是單純的社會現象,其結果是導致創作缺乏個性。有人把政治的、社會的因素都看成是內部規律,那麽,還有什麽是外部規律呢?這實際上是抹煞內部規律。一個人寫成一篇作品,是有一定的機緣的。過了這個村,沒有這個店。為了讓人看出我的創作的思想脈絡,各輯的作品的編排,大體仍以寫作(表)的時間先後為序。
  嚴格地說,這個集子很難說是“自選集”。“自選集”應該是從大量的作品裏選出自己認為比較滿意的。我不能做到這一點。一則是我的作品數量本來就少,挑得嚴了,就更會所剩無幾;二則,我對自己的作品無偏愛。有一位外國的漢學家給我一張調查表,其中一欄是:“你認為自己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是哪幾篇”,我實在不知道如何填。我的自選集不是選出了多少篇,而是從我的作品裏剔除了一些篇。這不像農民田間選種,倒有點像老太太擇菜。老太太擇菜是很寬容的,往往把擇掉的黃葉、枯梗拿起來再看看,覺得湊合着還能吃,於是又擱回到好菜的一堆裏。常言說:揀到籃裏的都是菜,我的自選集就有一點是這樣。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十四日序於北京蒲黃榆路寓居詩
瀋從文先生在西南聯大
  瀋從文先生在西南聯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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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汪曾祺
  瀋先生在聯大開過三門課:各體文習作、創作實習和中國小說史。三門課我都選了,——各體文習作是中文係二年級必修課,其餘兩門是選修,西南聯大的課程分必修與選修兩種。中文係的語言學概論、文字學概論、文學史(分段)……是必修課,其餘大都是任憑學生自選。詩經、楚辭、莊子、昭明文選、唐詩、宋詩、詞選、散麯、雜劇與傳奇……選什麽,選哪位教授的課都成。但要湊夠一定的學分(這叫“學分製”)。一學期我衹選兩門課,那不行。自由,也不能自由到這種地步。
  創作能不能教?這是一個世界性的爭論問題。很多人認為創作不能教。我們當時的係主任羅常培先生就說過:大學是不培養作傢的,作傢是社會培養的。這話有道理。瀋先生自己就沒有上過什麽大學。他教的學生後來成為作傢的,也極少。但是也不是絶對不能教。瀋先生的學生現在能算是作傢的,也還有那麽幾個。問題是由什麽樣的人來教,用什麽方法教。現在的大學裏很少開創作課的,原因是找不到合適的人來教。偶爾有大學開這門課的,收效甚微,原因是教得不甚得法。
  教創作靠“講”不成。如果在課堂上講魯迅先生所譏笑的“小說作法”之類,講如何作人物肖像,如何描寫環境,如何結構,結構有幾種——攢珠式的、桔瓣式的……那是要誤人子弟的。教創作主要是讓學生自己“寫”。瀋先生把他的課叫做“習作”、“實習”很能說明問題。如果要講,那“講”要在“寫”之後。就學生的作業,講他的得失。教授先講一套,放學生照貓畫虎,那是行不通的。
  瀋先生是不贊成命題作文的,學生想寫什麽就寫什麽。但有時在課堂上也出兩個題目。瀋先生出的題目都非常具體。我記得他曾給我的上一班同學出過一個題目:“我們的小庭院有什麽”,有幾個同學就這個題目寫了相當不錯的散文,都表了。他給比我低一班的同學曾出過一個題目:“記一間屋子裏的空氣”!我的那一班出過些什麽題目,我倒不記得了。瀋先生為什麽出這樣的題目?他認為:先得學會車零件,然後才能學組裝。我覺得先作一些這樣的片段的習作,是有好處的,這可以鍛煉基本功。現在有些青年文學愛好者,往往一上來就寫大作品,篇幅很長,而功力不夠,原因就在零件車得少了。
  瀋先生的講課,可以說是毫無係統。前已說過,他大都是看了學生的作業,就這些作業講一些問題。他是經過一番思考的,但並不去翻閱很多參考書。瀋先生讀很多書,但從不引經據典,他總是憑自己的直覺說話,從來不說阿裏斯多德怎麽說,福樓拜怎麽說、托爾斯泰怎麽說、高爾基怎麽說。他的湘西口音很重,聲音又低,有些學生聽了一堂課,往往覺得不知道聽了一些什麽。瀋先生的講課是非常謙抑,非常自製的。他不用手勢,沒有任何舞臺道白式的腔調,沒有一點嘩衆取寵的江湖氣。他講得很誠懇,甚至很天真。但是你要是真正聽“懂”了他的話,——聽“懂”了他的話裏並未揮罄盡的餘意,你是會受益匪淺,而且會終生受用的。聽瀋先生的課,要像孔子的學生聽孔子講話一樣:“舉一隅而三隅反”。
  瀋先生講課時所說的話我幾乎全都忘了(我這人從來不記筆記)!我們有一個同學把聞一多先生講唐詩課的筆記記得極詳細,現已整理出版,書名就叫《聞一多論唐詩》,很有學術價值,就是不知道他把聞先生講唐詩時的“神氣”記下來了沒有。我如果把瀋先生講課時的精闢見解記下來,也可以成為一本《瀋從文論創作》。可惜我不是這樣的有心人。
  瀋先生關於我的習作講過的話我衹記得一點了,是關於人物對話的。我寫了一篇小說(內容早已忘記幹淨),有許多對話。我竭力把對話寫得美一點,有詩意,有哲理。瀋先生說:“你這不是對話,是兩個聰明腦殼打架!”從此我知道對話就是人物所說的普普通通的話,要盡量寫得樸素。不要哲理,不要詩意。這樣纔真實。
  瀋先生經常說的一句話是:“要貼到人物來寫。”很多同學不懂他的這句話是什麽意思。我以為這是小說學的精髓。據我的理解,瀋先生這句極其簡略的話包含這樣幾層意思:小說裏,人物是主要的,主導的;其餘部分都是派生的,次要的。環境描寫、作者的主觀抒情、議論,都衹能附着於人物,不能和人物遊離,作者要和人物同呼吸、共哀樂。作者的心要隨時緊貼着人物。什麽時候作者的心“貼”不住人物,筆下就會浮、泛、飄、滑,花裏鬍哨,故弄玄虛,失去了誠意。而且,作者的敘述語言要和人物相協調。寫農民,敘述語言要接近農民;寫市民,敘述語言要近似市民。小說要避免“學生腔”。
  我以為瀋先生這些話是浸透了淳樸的現實主義精神的。
  瀋先生教寫作,寫的比說的多,他常常在學生的作業後面寫很長的讀後感,有時會比原作還長。這些讀後感有時評析本文得失,也有時從這篇習作說開去,談及有關創作的問題,見解精到,文筆講究。——一個作傢應該不論寫什麽都寫得講究。這些讀後感也都沒有保存下來,否則是會比《廢郵存底》還有看頭的。可惜!
  瀋先生教創作還有一種方法,我以為是行之有效的,學生寫了一個作品,他除了寫很長的讀後感之外,還會介紹你看一些與你這個作品寫法相近似的中外名傢的作品。記得我寫過一篇不成熟的小說《燈下》,記一個店鋪裏上燈以後各色人的活動,無主要人物、主要情節,散散漫漫。瀋先生就介紹我看了幾篇這樣的作品,包括他自己寫的《腐爛》。學生看看別人是怎樣寫的,自己是怎樣寫的,對比藉鑒,是會有長進的。這些書都是瀋先生找來,帶給學生的。因此他每次上課,走進教室裏時總要夾着一大摞書。
  瀋先生就是這樣教創作的。我不知道還有沒有別的更好的方法教創作。我希望現在的大學裏教創作的老師能用瀋先生的方法試一試。
  學生習作寫得較好的,瀋先生就做主寄到相熟的報刊上表。這對學生是很大的鼓勵。多年以來,瀋先生就幹着給別人的作品找地方表這種事。經他的手介紹出去的稿子,可以說是不計其數了。我在一九四六年前寫的作品,幾乎全都是瀋先生寄出去的。他這輩子為別人寄稿子用去的郵費也是一個相當可觀的數目了。為了防止超重太多,節省郵費,他大都把原稿的紙邊裁去,衹剩下紙芯。這當然不大好看。但是抗戰時期,百物昂貴,不能不打這點小算盤。
  瀋先生教書,但願學生省點事,不怕自己麻煩。他講《中國小說史》,有些資料不易找到,他就自己抄,用奪金標毛筆,筷子頭大的小行書抄在雲南竹紙上。這種竹紙高一尺,長四尺,並不裁斷,抄得了,捲成一捲。上課時分給學生。他上創作課夾了一摞書,上小說史時就夾了好些紙捲。瀋先生做事,都是這樣,一切自己動手,細心耐煩。他自己說他這種方式是“手工業方式”。他寫了那麽多作品,後來又寫了很多大部頭關於文物的著作,都是用這種手工業方式搞出來的。
  瀋先生對學生的影響,課外比課堂上要大得多。他後來為了躲避日本飛機空襲,全家移住到呈貢桃園,每星期上課,進城住兩天。文林街二十號聯大教職員宿舍有他一間屋子。他一進城,宿舍裏幾乎從早到晚都有客人。客人多半是同事和學生,客人來,大都是來藉書,求字,看瀋先生收到的寶貝,談天。瀋先生有很多書,但他不是“藏書傢”,他的書,除了自己看,是藉給人看的。聯大文學院的同學,多數手裏都有一兩本瀋先生的書,扉頁上用淡墨簽了“上官碧”的名字。誰藉了什麽書,什麽時候藉的,瀋先生是從來不記得的。直到聯大“復員”,有些同學的行裝裏還帶着瀋先生的書,這些書也就隨之而漂流到四面八方了。瀋先生書多,而且很雜,除了一般的四部書、中國現代文學、外國文學的譯本,社會學、人類學、黑格爾的《小邏輯》、弗洛伊德、亨利·詹姆斯、道教史、陶瓷史、《髹飾錄》、《糖霜譜》……兼收並蓄,五花八門。這些書,瀋先生大都認真讀過。瀋先生稱自己的學問為“雜知識”。一個作傢讀書,是應該雜一點的。瀋先生讀過的書,往往在書後寫兩行題記。有的是記一個日期,那天天氣如何,也有時一點感慨。有一本書的後面寫道:“某月某日,見一大胖女人從橋上過,心中十分難過。”這兩句話我一直記得,可是一直不知道是什麽意思。大胖女人為什麽使瀋先生十分難過呢?
  瀋先生對打撲剋簡直是痛恨。他認為這樣地消耗時間,是不可原諒的。他曾隨幾位作傢到井岡山住了幾天。這幾位作傢成天在賓館裏打撲剋,瀋先生說起來就很氣憤:“在這種地方,打撲剋!”瀋先生小小年紀就學會擲骰子,各種賭術他也都明白,但他後來不玩這些。瀋先生的娛樂,除了看看電影,就是寫字。他寫章草,筆稍偃側,起筆不用隸法,收筆稍尖,自成一格。他喜歡寫窄長的直幅,紙長四尺,闊衹三寸。他寫字不擇紙筆,常用糊窗的高麗紙。他說:“我的字值三分錢!”從前要求他寫字的,他幾乎有求必應。近年有病,不能握管,瀋先生的字變得很珍貴了。
  瀋先生後來不寫小說,搞文物研究了,國外、國內,很多人都覺得很奇怪。熟悉瀋先生的歷史的人,覺得並不奇怪。瀋先生年輕時就對文物有極其濃厚的興趣。他對陶瓷的研究甚深,後來又對絲綢、刺綉、木雕、漆器……都有廣博的知識。瀋先生研究的文物基本上是手工藝製品。他從這些工藝品看到的是勞動者的創造性。他為這些優美的造型、不可思議的色彩、神奇精巧的技藝出的驚嘆,是對人的驚嘆。他熱愛的不是物,而是人,他對一件工藝品的孩子氣的天真激情,使人感動。我曾戲稱他搞的文物研究是“抒情考古學”。他八十歲生日,我曾寫過一首詩送給他,中有一聯:“玩物從來非喪志,著書老去為抒情”,是記實。他有一陣在昆明收集了很多耿馬漆盒。這種黑紅兩色颳花的圓形緬漆盒,昆明多的是,而且很便宜。瀋先生一進城就到處逛地攤,選買這種漆盒。他屋裏裝甜食點心、裝文具郵票……的,都是這種盒子。有一次買得一個直徑一尺五寸的大漆盒,一再撫摩,說:“這可以作一期《紅黑》雜志的封面!”他買到的緬漆盒,除了自用,大多數都送人了。有一回,他不知從哪裏弄到很多土傢族的桃花布,擺得一屋子,這間宿舍成了一個展覽室。來看的人很多,瀋先生於是很快樂。這些挑花圖案天真稚氣而秀雅生動,確實很美。
  瀋先生不長於講課,而善於談天。談天的範圍很廣,時局、物價……談得較多的是風景和人物。他幾次談及玉竜雪山的杜鵑花有多大,某處高山絶頂上有一戶人傢,——就是這樣一戶!他談某一位老先生養了二十衹貓。談一位研究東方哲學的先生跑警報時帶了一隻小皮箱,皮箱裏沒有金銀財寶,裝的是一個聰明女人寫給他的信。談徐志摩上課時帶了一個很大的煙臺蘋果,一邊吃,一邊講,還說:“中國東西並不都比外國的差,煙臺蘋果就很好!”談梁思成在一座塔上測繪內部結構,差一點從塔上掉下去。談林徽因着高燒,還躺在客廳裏和客人談文藝。他談得最多的大概是金嶽霖。金先生終生未娶,長期獨身。他養了一隻大鬥雞。這雞能把脖子伸到桌上來,和金先生一起吃飯。他到處搜羅大石榴、大梨。買到大的,就拿去和同事的孩子的比,比輸了,就把大梨、大石榴送給小朋友,他再去買!……瀋先生談及的這些人有共同特點。一是都對工作、對學問熱愛到了癡迷的程度;二是為人天真到像一個孩子,對生活充滿興趣,不管在什麽環境下永遠不消沉沮喪,無機心、少俗慮。這些人的氣質也正是瀋先生的氣質。“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瀋先生談及熟朋友時總是很有感情的。
  文林街文林堂旁邊有一條小巷,大概叫作金雞巷,巷裏的小院中有一座小樓。樓上住着聯大的同學:王樹藏、陳藴珍(蕭珊)、施載宣(蕭荻)、劉北汜。當中有個小客廳。這小客廳常有熟同學來喝茶聊天,成了一個小小的沙竜。瀋先生常來坐坐。有時還把他的朋友也拉來和大傢談談。老捨先生從重慶過昆明時,瀋先生曾拉他來談過“小說和戲劇”。金嶽霖先生也來過,談的題目是“小說和哲學”。金先生是搞哲學的,主要是搞邏輯的,但是讀很多小說,從普魯斯特到《江湖奇俠傳》。“小說和哲學”這題目是瀋先生給他出的。不料金先生講了半天,結論卻是:小說和哲學沒有關係。他說《紅樓夢》裏的哲學也不是哲學。他談到興濃處,忽然停下來,說:“對不起,我這裏有個小動物!”說着把右手從後脖領伸進去,捉出了一隻跳蚤,甚為得意。我們問金先生為什麽搞邏輯,金先生說:“我覺得它很好玩”!
  瀋先生在生活上極不講究。他進城沒有正經吃過飯,大都是在文林街二十號對面一傢小米綫鋪吃一碗米綫。有時加一個西紅柿,打一個雞蛋。有一次我和他上街閑逛,到玉溪街,他在一個米綫攤上要了一盤涼雞,還到附近茶館裏藉了一個蓋碗,打了一碗酒。他用蓋碗蓋子喝了一點,其餘的都叫我一個人喝了。
  瀋先生在西南聯大是一九三八年到一九四六年。一晃,四十多年了!
   1986.1.2.上午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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