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散文集>> 餘光中 Yu Guangzho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28年十月21日2017年十二月14日)
餘光中散文
  記憶象鐵軌一樣長 聽聽那冷雨 從母親到外遇 催魂玲
   南半球的鼕天 西歐的夏天 鬼雨 猛虎和薔薇
   焚鶴人 我的四個假想敵 四月,在古戰場 不朽,是一堆頑石?
   橋跨黃金城 書齋,書災
從母親到外遇
余光中散文 从母亲到外遇
  從母親到外遇作者:餘光中
  “大陸是母親,臺灣是妻子,香港是情人,歐洲是外遇。”我對朋友這麽說過。
  大陸是母親,不用多說。燒我成灰,我的漢魂唐魄仍然縈繞着那一片後土。那無窮無盡的故國,四海漂泊的竜族叫她做大陸,壯士登高叫她做九州,英雄落難叫她做江湖。不但是那片後土,還有那上面正走着的、那下面早歇下的,所有竜族。還有幾千年下來還沒有演完的歷史,和用了幾千年似乎要不夠用了的文化。我離開她時纔二十一歲呢,再還鄉時已六十四了:“掉頭一去是風吹黑發/回首再來已雪滿白頭。”長江斷奶之痛,歷四十三年。洪水成災,卻沒有一滴濺到我唇上。這許多年來,我所以在詩中狂呼着、低囈着中國,無非是一念耿耿為自己喊魂。不然我真會魂飛魄散,被西潮淘空。
  當你的女友已改名瑪麗,你怎能送她一首《菩薩蠻》?
  鄉情落實於地理與人民,而彌漫於歷史與文化,其中有實有虛,有形有神,必須兼容,才能立體。鄉情是先天的,自然而然,不像民族主義會起政治的作用。把鄉情等同於民族主義,更在地理、人民、歷史、文化之外加上了政府,是一種“四捨五入”的含混觀念。朝代來來去去,強加於人的政治不能持久。所以政治使人分裂而文化使人相親:我們衹聽說有文化,卻沒聽說過武化。要動用武力解放這個、統一那個,都不算文化。湯瑪斯·曼逃納粹,在異國對記者說:“凡我在處,即為德國。”他說的德國當然是指德國的文化,而非納粹政權。同樣地,畢卡索因為反對佛朗哥而拒返西班牙,也不是什麽“背叛祖國”。
  臺灣是妻子,因為我在這島上從男友變成丈夫再變成父親,從青澀的講師變成滄桑的老教授,從投稿的“新秀”變成寫序的“前輩”,已經度過了大半個人生。幾乎是半世紀前,我從廈門經香港來到臺灣,下跳棋一般連跳了三島,就以臺北為傢定居了下來。其間雖然也去了美國五年,香港十年,但此生住得最久的城市仍是臺北,而次久的正是高雄。我的《雙城記》不在巴黎、倫敦,而在臺北、高雄。
  我以臺北為傢,在城南的廈門街一條小巷子裏,“像蟲歸草間,魚潛水底”,蟄居了二十多年,喜獲了不僅四個女兒,還有廿三本書。及至晚年海外歸來,在這高雄港上、西子灣頭一住又是悠悠十三載。廈門街一一三巷是一條幽深而隱秘的窄巷,在其中度過有如壺底的歲月。西子灣恰恰相反,雖與高雄的市聲隔了一整座壽山,卻海闊天空,坦然朝西開放。高雄在貨櫃的吞吐量上號稱全世界第三大港,我窗下的浩淼接得通七海的風濤。詩人晚年,有這麽一道海峽可供題書,竟比老杜的江峽還要闊了。
  不幸失去了母親,何幸又遇見了妻子。這情形也不完全是隱喻。在實際生活上,我的慈母生我育我,牽引我三十年纔撒手,之後便由我的賢妻來接手了。沒有這兩位堅強的女性,怎會有今日的我?在隱喻的層次上,大陸與海島更是如此。所以在感恩的心情下我寫過《斷奶》一詩,而以這麽三句結束:
  斷奶的母親依舊是母親
  斷奶的孩子,我慶幸
  斷了嫘祖,還有媽祖
  海峽雖然壯麗,卻像一柄無情的藍刀,把我的生命剖成兩半,無論我寫了多少懷鄉的詩,也難將傷口縫合。母親與妻子不斷爭辯,夾在中間的亦子亦夫最感到傷心。我究竟要做人子呢還是人夫,真難兩全。無論在大陸、香港、南洋或國際,久矣我已被稱為“臺灣作傢”。我當然是臺灣作傢,也是廣義的臺灣人,臺灣的禍福榮辱當然都有份。但是我同時也是,而且一早就是,中國人了:華夏的河山、人民、文化、歷史都是我與生俱來的“傢當”,怎麽當都當不掉的,而中國的禍福榮辱也是我鮮明的“胎記”,怎麽消也不能消除。然而今日的臺灣,在不少場合,誰要做中國人,簡直就負有“原罪”。明明全都是馬,卻要說白馬非馬。這矛盾說來話長,我衹有一個天真的希望:“莫為五十年的政治,拋棄五千年的文化。”
  香港是情人,因為我和她曾有十二年的緣分,最後雖然分了手,卻不是為了爭端。初見她時,我纔二十一歲,北顧茫茫,是大陸出來的流亡學生,一年後便東渡臺灣。再見她時,我早已中年,成了中文大學的教授,而她,風華絶代,正當驚豔的盛時。我為她寫了不少詩,和更多的美文,害得臺灣的朋友豔羨之餘紛紛西遊,要去當場求證。所以那十一年也是我“後期”創作的盛歲,加上當時學府的同道多為文苑的知己,弟子之中也新秀輩出,蔚然乃成沙田文風。
  香港久為國際氣派的通都大邑,不但東西對比、左右共存,而且南北交通,城鄉兼勝,不愧是一位混血美人。觀光客多半目眩於她的鬧市繁華,而無視於她的海山美景。九竜與香港隔水相望,兩岸的燈火爭妍,已經璀璨耀眼,再加上波光倒映,盛況更翻一倍。至於地勢,伸之則為半島,縮之則為港灣,聚之則為峰巒,撒之則為洲嶼,加上舟楫來去,變化之多,乃使海景奇幻無窮,我看了十年,仍然饞目未饜。
  我一直慶幸能在香港無限好的歲月去沙田任教,慶幸那琅寰福地坐擁海山之美,安靜的校園,自由的學風,讓我能在文革的囂亂之外,登上大陸後門口這一座幸免的象牙塔,定定心心寫了好幾本書。於是我這“臺灣作傢”竟然留下了“香港時期”。
  不過這情人當初也並非一見鐘情,甚至有點刁妮子作風。例如她的粵腔九音詰屈,已經難解,有時還愛寫簡體字來考我,而冒犯了她,更會在左報上對我冷嘲熱諷,所以開頭的幾年頗吃了她一點苦頭。後來認識漸深,發現了她的真性情,終於轉而相悅。不但粵語可解,簡體字能讀,連自己的美式英語也改了口,換成了矜持的不列顛腔。同時我對英語世界的興趣也從美國移嚮英國,香港更成為我去歐洲的跳板,不但因為港人歐遊成風,遠比臺灣人為早,也因為簽證在香港更迅捷方便。等到八○年代初期大陸逐漸開放,內地作傢出國交流,也多以香港為首站,因而我會見了朱光潛、巴金、辛笛、柯靈,也開始與流沙河、李元洛通信。
  不少人瞧不起香港,認定她衹是一塊殖民地,又詆之為文化沙漠。一九四○年三月五日,蔡元培逝於香港,五天後舉殯,全港下半旗志哀。對一位文化領袖如此致敬,不記得其他華人城市曾有先例,至少鬍適當年去世,臺北不曾如此。如此的香港竟能稱為文化沙漠嗎?至於近年對六四與釣魚臺的抗議,場面之盛,犧牲之烈,也不像柔馴的殖民地吧。
  歐洲開始成為外遇,則在我將老未老、已晡未暮的善感之年。我初踐歐土,是從紐約起飛,而由倫敦入境,繞了一個大圈,已經四十八歲了。等到真的步上巴黎的卵石街頭,更已是五十之年,不但心情有點“遲暮”,季節也值春晚,偏偏又是獨遊。臨老而遊花都,總不免感覺是辜負了自己,想起李清照所說:“春歸秣陵樹,人老建康城。”
  一個人略諳法國藝術有多風流倜儻,眼底的巴黎總比一般觀光嬉客所見要豐盈。“以前衹是在印象派的畫裏見過巴黎,幻而似真;等到親眼見了法國,卻疑身在印象派的畫裏,真而似幻。”我在《巴黎看畫記》一文,就以這一句開端。
  巴黎不但是花都、藝都,更是歐洲之都。整個歐洲當然早已“遲暮”了,卻依然十分“美人”,也許正因遲暮,美豔更教人憐。而且同屬遲暮,也因文化不同而有風格差異。例如倫敦吧,成熟之中仍不失端莊,至於巴黎,則不僅風韻猶存,更透出幾分撩人的明豔。
  大致說來,北歐的城市比較秀雅,南歐的則比較豔麗;新教的國傢清醒中有節制,舊教的國傢慵懶中有激情。所以斯德哥爾摩雖有“北方威尼斯”之美名,但是鼕長夏短,寒光斜照,兼以樓塔之類的建築多以紅而帶褐的方磚砌成,隔了茫茫煙水,衹見灰蒙蒙陰沉沉的一大片,低壓在波上。那波濤,也是藍少黑多,說不上什麽浮光耀金之美。南歐的明媚風情在那樣的黑濤上是難以想象的:格拉納達的中世紀“紅堡”(alhambra),那種細柱精雕、引泉入室的回教宮殿,即使再三擦拭阿拉丁的神燈,也不會赫現在波羅的海岸。
  不過話說回來,無論是沉醉醉人,或是清醒醒人,歐洲的傳統建築之美總會令人仰瞻低回,神遊中古。且不論西歐南歐了,即使東歐的小國,不管目前如何弱小“落後”,其傳統建築如城堡、宮殿與教堂之類,比起現代的暴發都市來,仍然一派大傢風範,耐看得多。歷經兩次世界大戰,遭受納粹的浩劫,歲月的滄桑仍無法摧盡這些遲暮的美人,一任維也納與布達佩斯在多瑙河邊臨流照鏡,或是戰神刀下留情,讓布拉格的橋影臥魔濤而橫陳。愛倫坡說得好:
  你女神的風姿已招我回鄉,
  回到希臘不再的光榮
  和羅馬已逝的盛況。
  一切美景若具歷史的回響、文化的意義,就不僅令人興奮,更使人低徊。何況歐洲文化不僅悠久,而且多元,“外遇”的滋味遠非美國的單調、淺薄可比。美國再富,總不好意思在波多馬剋河邊蓋一座羅浮宮吧?怪不得王爾德要說:“善心的美國人死後,都去了巴黎。”
  一九九八年八月於西子灣●
  (原載《人生與舞臺》)
催魂玲
  催魂鈴
  作者:餘光中
  一百年前發明電話的那人,什麽不好姓,偏偏姓“鈴”(alexanderbell),真是一大巧合。電話之來,總是從顫顫的一串鈴聲開始
  ,那高調,那頻率,那精確而間歇的發作,那一疊連聲的催促,凡有耳神經的人,沒有誰不悚然驚魂,一躍而起的。最嚇人的,該是深夜空宅,萬籟齊寂,正自杯弓蛇影之際,忽然電話鈴聲大作,像恐怖電影裏那樣。舊小說的所謂“催魂鈴”,想來也不過如此了。王維的輞川別墅裏,要是裝了一架電話,他那些靜絶清絶的五言絶句,衹怕一句也吟不出了。電話,真是現代生活的催魂鈴。電話綫的天網恢恢,無遠弗屆,衹要一綫裊裊相牽,株連所及,我們不但遭人催魂,更往往催人之魂,彼此相催,殆無已時。古典詩人常愛誇張杜鵑的鳴聲與猿啼之類,說得能催人老。於今猿鳥去人日遠,倒是格凜凜不絶於耳的電話鈴聲,把現代人給催老了。
  古人魚雁往返,今人鈴聲相迫。魚來雁去,一個回合短則旬月,長則經年,那天地似乎廣阔許多。“晚來天欲雪
  ,能飲一杯無?”那時如果已有電話,一個電話劉十九就來了,結果我們也就讀不到這樣的佳句。至於“斷無消息石榴紅”,那種天長地久的等待,當然更有詩意。據說阿根延有一位郵差,生就拉丁民族的灑脫不羈,常把一袋袋的郵件倒在海裏,多少叮嚀與囑咐,就此付給了魚蝦。後來這傢夥自然吃定了官司。我國早有一位殷洪喬,把人傢托帶的百多封信全投在江中,還祝道:“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洪喬不能作致書郵!”
  這位逍遙殷公,自己不甘隨俗浮沉,卻任可憐的函書隨波浮沉,結果非但逍遙法外,還上了《世說新語》
  ,成了任誕趣譚。如果他生在現代,就不能這麽任他逍遙,因為現代的大城市裏,電話機之多,分佈之廣,就像工業文明派到傢傢戶戶去臥底的姦細,催魂的鈴聲一響,沒有人不條件反射地一躍而起,趕快去接,要是不接,它就跟你沒了沒完,那高亢而密集的聲浪,鍥而不捨,就像一排排囂張的驚嘆號一樣,滔滔嚮你捲來。我不相信魏晉名士乍聞電話鈴聲能不心跳。
  至少我就不能。我傢的電話,像一切深入敵陣患在心腹的姦細,竟裝在我傢文化中心的書房裏,註定我一夕數驚,不
  ,數十驚。四個女兒全長大了,連“最小偏憐”的一個竟也超過了“邊城”裏翠翠的年齡。每天晚上,熱門的電視節目過後,進入書房,面對書桌,正要開始我的文化活動,她們的男友們(?)也紛紛出動了。我用問號,是表示存疑,因為人數太多,講的又全是廣東話,我憑什麽分別來者是男友還是天真的男同學叱?總之我一生沒有聽過這麽多陌生男子的聲音。電話就在我背後響起,當然由我推椅跳接,問明來由,便揚聲傳呼,輾轉召來“他”要找的那個女兒。鈴聲算是鎮下去了,繼之而起的卻是人聲的哼哼唧唧,喃喃喋喋。被鈴聲驚碎了的靜謐,一片片又拼了攏來,卻夾上這麽一股昵昵爾汝,不聽不行、聽又不清的涓涓細流,再也拼不完整。世界上最令人分心的聲音,還是人自己的聲音,尤其是傢人的語聲。開會時主席滔滔的報告,演講時名人侃侃的大言,都可以充耳不聞,別有用心,更勿論公車上渡輪上不相幹的人聲鼎沸,唯有這傢人耳熟的聲音,尤其是嚮着聽筒的切切私語、叨叨獨白,欲蓋彌彰,似抑實揚,卻又間歇不定,笑嗔無常,最能亂人心意。你當然不會認真聽下去,可是傢人的聲音,無論是音色和音調,太親切了,不聽也自入耳,待要聽時,卻輪到那頭說話了,這頭衹剩下了唯唯諾諾。有意無意之間,一通電話,你聽到的衹是零零碎碎、斷斷續續的“片面之詞”,在朦朧的聽覺上,有一種半盲的幻覺。
  好不容易等到叮嚀一聲挂回聽筒,還我寂靜,正待接上斷緒,重新投入工作,鈴聲響處
  ,第二個電話又來了。四個女兒加上一個太太,每人晚上四五個電話,催魂鈴聲便不絶於耳。像一個現代的殷洪喬,我成了五個女人的接綫生。有時也想回對方一句“她不在”,或者幹脆把電話挂斷,又怕侵犯了人權,何況還是女權,在一對五票的劣勢下,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韙?
  絶望之餘,不禁悠然懷古,想沒有電話的時代,這世界多麽單純,家庭生活又多麽安靜
  ,至少房門一關,外面的世界就闖不進來了,哪像現代人的傢裏,肘邊永遠伏着這麽一枚不定時的炸彈。那時候,要通消息,寫信便是。比起電話來,書信的好處太多了。首先,寫信閱信都安安靜靜,不像電話那麽吵人。其次,書信有耐性和長性,收到時不必即拆即讀,以後也可以隨時展閱,從容觀賞,不像電話那樣即呼即應,一問一答,咄咄逼人而來。“星期三有沒有空?”“那麽,星期四行不行?”這種事情必須當機立斷,沉吟不得,否則對方會認為你有意推托。相比之下,書信往還,中間有緑衣人或藍衣人作為緩衝,又有洪喬之誤周末之阻等等的藉口,可以慢慢考慮,轉肘的空間寬得多了。書信之來,及門而止,然後便安詳地躺在信箱裏等你去取,哪像電話來時,登堂入室,直搗你的心髒,真是迅鈴不及掩耳。一日廿四小時,除了更殘漏斷、英文所謂“小小時辰”之外,誰也抗拒不了那催魂鈴武斷而堅持的命令,無論你正做着什麽,都得立刻放下來,嚮它“交耳”。周公“一沐三握發,一飯三吐哺”,是為接天下之賢士,我們呢,是為接電話。誰沒有從浴室裏氣急敗壞地裸奔出來,一手提褲,一手去搶聽筒呢?豈料一聽之下,對方滿口日文,竟是錯了號碼。
  電話動口,書信動手,其實寫信更見君子之風。我覺得還是老派的書信既古典又浪漫;古人“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的優雅形象不用說了,就連現代通信所見的郵差、郵筒、郵票、郵戳之類
  ,也都有情有韻,動人心目。在高人雅士的手裏,書信成了絶佳的作品,進則可以輝照一代文壇,退則可以怡悅二三知已,所以中國人說它是“心聲之獻酬”,西洋人說它是“最溫柔的藝術”。但自電話普及以後,朋友之間要互酬心聲,久已勤於動口而懶於動手,眼看這種溫柔的藝術已經日漸沒落了。其實現代人寫的書信,甚至出於名傢筆下的,也沒有多少夠得上“溫柔”兩字。
  也許有人不服,認為現代人雖愛通話,卻也未必疏於通信,聖誕新年期間,人滿郵局信滿郵袋的景象
  ,便是一大例證。其實這景象並不樂觀,因為年底的函件十之八九都不是寫信,衹是在印好的賀節詞下簽名而已。通信“現代化”之後,豈但過年過節,就連賀人結婚、生辰、生子、慰人入院、出院、喪親之類的場合,也都有印好的公式卡片任你“填表”。“聽說你離婚了,是嗎?不要灰心,再接再厲,下一個一定美滿!”總有一天會出售這樣的慰問明信片的。所謂“最溫柔的藝術”,在電話普及、社交卡片泛濫的美國,是註定要沒落的了。
  甚至連情書,“最溫柔的藝術”裏原應最溫柔的一種,怕也溫柔不起來了。梁實秋先生在《雅捨小品》裏說:“情人們衹有在不能喁喁私語時纔要寫信。情書是一種緊急救濟。”他沒有料到電話愈來愈發達,情人情急的時候是打電話,不是寫情書
  ,即使山長水遠,也可以兩頭相思一綫貫通。以前的情人總不免“腸斷蕭娘一紙書”,若是“玉當緘札何由達”,就更加可憐了。現代的情人衹撥那小小的轉盤,不再嚮尺素之上去娓娓傾訴。麥剋魯恆說得好:“消息端從媒介來”,現代情人的口頭盟誓,在十孔盤裏轉來轉去,鈴聲丁零一響,便已消失在虛空裏,怎能轉出偉大的愛情來呢?電話來得快,消失得也快,不像文字可以永垂後世,嚮一代代的癡頑去求印證。我想情書的時代是一去不返了,不要提亞伯拉德和哀緑綺思,即使近如徐志摩和鬱達夫的多情,恐也難再。
  有人會說:“電話難道就一無好處嗎?至少即發即至,隨問隨答,比通信快得多啊!遇到急事,一通電話可以立刻解决,何必勞動郵差搖其鵝步
  ,延誤時機呢?”這我當然承認,可是我也要問,現代生活的節奏調得這麽快,究竟有什麽意義呢?你可以用電話去救人,匪徒也可以用電話去害人,大傢都快了,快,又有什麽意義?
  客從遠方來,遺我一書札;
  上言長相思,下言久離別。
  置書懷袖中,三歲字不滅;
  一心抱區區,懼君不識察。
  在節奏舒緩的年代,一切都那麽天長地久,耿耿不滅,愛情如此,一紙癡昧的情書,貼身三年,也是如此。在高速緊張的年代,一切都即生即滅,隨榮隨枯,愛情和友情,一切的區區與耿耿,都被機器吞進又吐出,成了車載鬥量的消耗品了。電話和電視的恢恢天網,使五洲七海千城萬邑縮小成一個“地球村”,四十億兆民都迫到你肘邊成了近郊。人類愈“進步”,這大千世界便愈加縮小。英國記者魏剋說,孟買人口號稱六百萬,但是你在孟買的街頭行走時,好像那六百萬人全在你身邊。據說有一天附帶電視的電話機也將流行,那真是無所逃於天地之間了。《二○○一年:太空放逐記》的作者剋拉剋曾說:到一九八六年我們就可以跟火星上的朋友通話,可惜時差是三分鐘,不能“對答如流”。我的天,“地球村”還不夠,竟要去開發“太陽係村”嗎?
  野心勃勃的科學家認為,有一天我們甚至可能探訪太陽以外的太陽。但人類太空之旅的速限是光速,一位太空人從廿五歲便出發去織女星,長徵歸來,至少是七十七歲了,即使在途中他能因“凍眠”而不老,世上的親友衹怕也半為鬼了。空間的代價是時間”,一點也不錯。我是一個太空片迷,但我的心情頗為矛盾。從“二○○一年”到“第三類接觸”,一切太空片都那麽美麗、恐怖而又寂寞,令人“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而尤其是寂寞,唉,太寂寞了。人類即使能徵服星空,也不過是君臨沙漠而已。
  長空萬古,渺渺星輝,讓一切都保持點距離和神秘,可望而不可即,不是更有情嗎?留一點餘地給神話和迷信吧,何必趕得素娥青女都走投無路,“逼神太甚”呢?寧願我渺小而宇宙偉大,一切的江河不朽,也不願進步到無遠弗屆,把宇宙縮小得不成氣象。
  對無遠弗屆的電話與關山阻隔的書信,我的選擇也是如此。在英文裏,叫朋友打個電話來,是“給我一聲鈴”。催魂鈴嗎,不必了。不要給我一聲鈴,給我一封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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