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都市生活>> 錢鐘書 Qian Zhongshu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10年十一月21日1998年十二月19日)
貓 Cat
  “打狗要看主人面,那麽,打貓要看主婦面了--”頤𠔌這樣譬釋着,想把心上一團蓬
  勃的憤怒象梳理亂發似的平順下去。誠然,主婦的面,到現在還沒瞧見,反正那混帳貓兒也
  不知躲到哪裏去了,也無從打他。衹算自己晦氣,整整兩個半天的工夫全白費了。李先生在
  睡午覺,照例近三點鐘纔會進書房。頤𠔌滿肚子憋着的怒氣,那時都冷了,覺得非趁熱發泄
  一下不可。湊巧老白送茶進來,頤𠔌指着桌子上抓得千瘡百孔的稿子,字句流離散失得象大
  轟炸後的市民,說:“你瞧,我回去吃頓飯,出了這個亂子!我臨去把謄清的稿子給李先生
  過目,誰知他看完了就擱在我桌子上,沒放在抽屜裏,現在又得重抄了。”
  
   老白聽話時的點頭一變而為搖頭,嘆口微氣說:“那可就糟啦!這準是‘淘氣’幹的。
  ‘淘氣’可真淘氣!太太慣了它,誰也不敢碰它根毛。齊先生,您回頭告訴老爺,別讓‘淘
  氣’到書房裏來。”他躬着背蠕緩地出去了。
  
   “淘氣”就是那鬧事的貓。它在東皇城根窮人傢裏,原叫做‘小黑’。李太太嫌‘小
  黑’的稱謂太俗,又笑說:“那跟門房‘老白’不成了一對兒麽?老白聽了要生氣的”。貓
  送到城南長街李傢那天,李太太正在請朋友們茶會,來客都想給它起個好聽的名字。一個愛
  慕李太太的詩人說“:在西洋文藝復興的時候,標準美人都要生得黑,我們讀莎士比亞和法
  國七星派詩人的十四行詩,就知道使他們顛倒的都是些黑美人。我個人也覺得黑比白來得神
  秘,富於含蓄和誘惑。一嚮中國人喜歡女人皮膚白,那是幼稚的審美觀念,好比小孩衹愛吃
  奶,沒資格喝咖啡。這衹貓又黑又美,不妨藉莎士比亞詩裏的現成名字,叫它‘darkl
  ady’,再雅緻沒有了。”有兩個客人聽了彼此做個鬼臉,因為這詩人說話明明雙關着女
  主人。李太太自然極高興,衹嫌“darklady”名字太長。她受過美國式的教育,養
  成一種逢人叫小名以表親昵的習氣,就是見了莎士比亞的面,她也會叫他bill,何況貓
  呢?所以她采用詩人的提議,同時來個簡稱,叫“Darkie。”大傢一致叫:
  “妙!”,這貓聽許多人學自己的叫聲,莫名其妙,也和着叫:“妙!妙!”(miao
  w!miaow!)沒人想到這簡稱的意義並非“黑美人”,而正是李太太嫌俗的“小
  黑”。一個大名鼎鼎的老頭子,當場一言不發,回傢翻了半夜的書,明天清早趕來看李太
  太,講詩人的壞話道:“他懂什麽?我當時不好意思跟他擡扛,所以忍住沒有講。中國人一
  嚮也喜歡黑裏俏的美人,就象妲己,古文作‘[黑旦]己’,就是說她又黑又美。[黑旦]
  己剛是‘Darkie’的音譯,並且也譯了意思。哈哈!太巧了,太巧了!”這貓仗着女
  主人的愛,專鬧亂子,不上一星期,它的外國名字叫滑了口,變為跟Darkie雙聲疊韻
  的混名:“淘氣”。所以,好象時髦教會學校的學生,這畜生中西名字,一應俱全,而且未
  死已蒙謚法--混名。它到李傢不足兩年,在這兩年裏,日本霸占了東三省,北平的行政機
  構改組了一次,非洲亡了一個國,興了一個帝國,國際聯盟暴露了真相,衹算一個國際聯夢
  或者一群國際聯盲,但是李太太並沒有換丈夫,淘氣還保持着主人的寵愛和自己的頑皮。在
  這變故反復的世界裏,多少人對主義和信仰能有同樣的恆心呢?
  
   這是齊頤𠔌做李建侯試用私人秘書的第三天,可是還沒瞻仰過那位有名的李太太。要講
  這位李太太,我們非得用國語文法傢所謂“最上級形容詞”不可。在一切有名的太太裏,她
  長相最好看,她為人最風流豪爽,她客廳的陳設最講究,她請客的次數最多,請客的菜和茶
  點最精緻豐富,她的交遊最廣。並且,她的丈夫最馴良,最不礙事。假使我們在這些纔具之
  外,更申明她住在戰前的北平,你馬上獲得結論:她是全世界文明頂古的國傢裏第一位高雅
  華貴的太太。因為北平--明清兩代的名士象湯若士、謝在杭們所咒詛為最俗、最髒的北京
  --在戰事前幾年忽然被公認為全國最文雅、最美麗的城市。甚至無風三尺的北平塵土,也
  一變而為古色古香,似乎包含着元明清三朝帝國的劫灰,歐美新興小邦的歷史博物館都派人
  來裝了瓶子回去陳列。首都南遷以後,北平失掉它一嚮政治上的作用;同時,象一切無用過
  時的東西,它變為有歷史價值的陳設品。宛如一個七零八落的舊貨攤改稱為五光十色的古玩
  鋪,雖然實際上毫無差異,在主顧的心理上卻起了極大的變化。逛舊貨攤去買便宜東西,多
  少寒窘!但是要上古玩鋪你非有錢不可,還得有好古癖,還得有鑒別力。這樣,本來不屑撿
  舊貨的人現在都來買古玩了,本來不得已而光顧舊貨攤的人現在也添了身分,算是收藏古董
  的雅士了。那時候你衹要在北平住傢,就充得通品,就可以嚮南京或上海的朋友誇傲,仿佛
  是個頭銜和資格。說上海和南京會産生藝術和文化,正象說頭腦以外的手足或腰腹也會思想
  一樣的可笑。周口店“北京人”遺骸的發現,更證明了北平居住者的優秀。“北京人”是猴
  子裏最進步的,有如北平人是中國人裏最文明的。因此當時報紙上鬧什麽“京派”,知識分
  子們上溯到“北京人”為開派祖師,所以北京雖然改名北平,他們不自稱“平派”。京派差
  不多全是南方人。那些南方人對於他們僑居北平的得意,仿佛猶太人愛他們入籍歸化的國
  傢,不住地挂在口頭上。遷居到北平以來,李太太腳上沒發過濕氣,這是住在文化中心的意
  外利益。
  
   李氏夫婦的父親都是前清遺老,李太太的父親有名,李先生的父親有錢。李太太的父親
  在辛亥革命前個把月放了什麽省的藩臺,滿心想弄幾個錢來彌補歷年的虧空。武昌起義好像
  專跟他搗亂似的,他把民國恨得咬牙切齒。幸而他有個門生,失節作了民國的大官,每月送
  筆孝敬給他。他住在上海租界裏,抱過去的思想,享受現代的生活,預用着未來的錢--賒
  了賬等月費匯來了再還。他漸漸悟出寓公自有生財之道。今天暴發戶替兒子辦喜事要證婚,
  明天洋行買辦死了母親要點主,都用得着前清的遺老,謝儀往往可抵月費的數目。妙在買辦
  的母親死不盡,暴發戶的兒子全養得大。他文理平常,寫字也不出色,但是他發現衹要蓋幾
  個自己的官銜圖章,“某年進士”,“某省布政使”,他的字和文章就有人出大價錢來求。
  他纔知道清朝亡得有代價,遺老值得一做,心平氣和,也肯送女兒進洋學堂念書了。李先生
  的父親和他是同鄉,極早就講洋務,做候補道時上過“富國裕民”的條陳,奉憲委到上海嚮
  洋人定購機器,清朝亡得太早,沒領略到條陳的好處,他衹富裕了自己。他也曾做出洋遊歷
  的隨員,回國以後,把考察所得,歸納為四句傳傢格言:“吃中國菜,住西洋房子,娶日本
  老婆,人生無遺憾矣!”他親傢的貫通過去、現在、未來,正配得上他的融會中國、東洋、
  西洋。誰知道建侯那糊塗蟲,把老子的傢訓記顛倒了。第一,他娶了西洋化的老婆,比西洋
  老婆更難應付。愛默在美國人辦的時髦女學畢業,本來是毛得撩人、刺人的毛丫頭,經過
  “二毛子”的訓練,她不但不服從丈夫,並且丈夫一個人來侍候她還嫌不夠。第二,他夫婦
  倆都自信是文明人,不得不到北平來住中國式的舊房子,設備當然沒有上海來得洋化。第
  三,他吃日本菜得了胃病。這事說來話長。李太太從小對自己的面貌有兩點不滿意:皮膚不
  是上白,眼皮不雙。第一點還無關緊要,因為她根本不希罕那種又紅又白的洋娃娃臉,她覺
  得原有的相貌已經夠可愛了。單眼皮呢,確是極大的缺陷,內心的豐富沒有充分流露的工
  具,宛如大陸國沒有海港,物産不易出口。進了學校,她纔知道單眼皮是日本女人的國徽,
  因此那個足智多謀、偷天換日的民族建立美容醫院,除掉身子的長短沒法充分改造,“倭
  奴”的國號衹好忍受,此外面部器官無不可以修補,醜的變美,怪物改成妖精。李先生嚮她
  求婚,她提出許多條件,第十八條就是蜜月旅行到日本。一到日本,她進醫院去修改眼皮,
  附帶把左頰的酒靨加深。她知道施了手術,要兩星期見不得人,怕李先生耐不住蜜月期間的
  孤寂,在這浪漫的國傢裏,不為自己守節;所以進醫院前對李先生說:“你知道,我這次跨
  海徵東,千裏迢迢來受痛苦,無非為你,要討你喜歡。我的臉也就是你的面子。我蒙了眼,
  又痛又黑暗,你好意思一個人住在外面吃喝玩樂麽?你愛我,你得聽我的話。你不許跟人到
  處亂跑。還有,你最貪嘴,可是我進醫院後,你別上中國館子,大菜也別吃,衹許頓頓吃日
  本料理。你答應我不?算你愛我,陪我受苦,我痛的時候心上也有些安慰。吃得壞些,你可
  以清心寡欲,不至於胡闹,糟蹋了身子。你個兒不高,吃得太胖了,不好看。你背了我騙
  我,我會知道,從此不跟你好。”兩星期後,建侯到醫院算賬並迎接夫人,身體卻未消瘦,
  衹是臉黃皮寬,無精打采,而李太太花五百元日金新買來的眼睛,好象美術照相的電光,把
  她原有的美貌都煥映烘托出來。她眼睫跟眼睛合作的各種姿態,開,閉,明,暗,尖利,朦
  朧,使建侯看得出神,疑心她兩眼裏躲着兩位專傢在科學管理,要不然轉移不會那樣斬截,
  表情不會那樣準確,效果不會那樣的估計精密。建侯本來是他父親的兒子,從今以後全副精
  神做他太太的丈夫。朋友們私議過,李太太那樣漂亮,怎會嫁給建侯。有建侯的錢和傢世而
  比建侯能幹的人,並非絶對沒有。事實上,天並沒配錯他們倆。做李太太這一類女人的丈
  夫,是第三百六十一行終身事業,專門職務,比做大夫還要忙,比做挑夫還要纍,不容許有
  旁的興趣和人生目標。旁人雖然背後嘲笑建侯,說他“夫以妻貴”,沾了太太的光,算個小
  名人。李太太從沒這樣想過。建侯對太太的虛榮心不是普通男人占有美貌妻子、做主人翁的
  得意,而是一種被占有、做下人的得意,好比闊人傢的婢僕、大人物的親隨、或者殖民地行
  政機關裏的土著雇員對外界的賣弄。這種被占有的虛榮心是做丈夫的人最稀有的美德,能使
  他氣量大、心眼兒寬。李太太深知缺少這個丈夫不得;仿佛亞刺伯數碼的零號,本身毫無價
  值,但是沒有它,十百千萬都不能成立。因為任何數目背後加個零號便進了一位,所以零號
  也跟着那數目而意義重大了。
  
   結婚十年來,李先生心廣體胖,太太稱他好丈夫,太太的朋友說他夠朋友。上個月裏,
  他無意中受了刺激。在一個大宴會上,一位冒失的年輕劇作傢和他夫婦倆同席。這位尚未出
  頭的劇作傢知道同席有李太太,透明地露出滿腔榮幸。他又要恭維李太太,又要賣弄才情,
  一張嘴簡直分不出空來吃菜。上第三道菜時,他蒙李太太惠許上門拜訪,願償心定,可以把
  一部份註意力轉移到吃飯上去。心難二用,他已經夠忙了;實在顧不到建侯,沒和他敷衍。
  建侯心上十分不快,回傢後嘀咕說這年輕人不通世故。那小子真說到就做,第二天帶了一包
  稿子趕上門來,指名要見李太太。建侯忽然發了傻孩子勁,躲在客堂外面偷聽。衹聽他寒暄
  以後,看見沙發上睡的淘氣,便失聲驚嘆,贊美這貓兒“真可愛!真幸福!”把稿子“請
  教”以後,他打聽常來的幾個客人,說有機會都想一見。李太太泛泛說過些時候請他喝茶,
  大傢認識認識。他還不走,又轉到淘氣身上,說他自己也最愛貓,貓是理智、情感、勇敢三
  德全備的動物:它撲滅老鼠,象除暴安良的俠客;它靜坐念佛,象沉思悟道的哲學家;它叫
  春求偶,又象抒情歌唱的詩人;他還說什麽暹羅貓和波斯貓最好,可是淘氣超過它們。總而
  言之,他恭維了李太太,贊美淘氣,就沒有一句話問到李先生。這事喚起建侯的反省,悶悶
  不樂了兩天,對於個人生活下了改造的决心。從今以後,他不願藉太太的光,要自己有個領
  域,或做官,或著作。經過幾番盤算,他想先動手著作,一來表示自己並非假充斯文,再則
  著作也可導致做官。他定了這個計劃,最初不敢告訴太太,怕她潑冷水。一天他忍不住說
  了,李太太出乎意料地贊成,說:”你要有表現,這也是時候了。我一嚮太自私,沒顧到耽
  誤了你的事業!你以後專心著作,不用陪着我外面跑。”
  
   著作些什麽呢?建侯頭腦並不太好,當學生時,老嚮同學藉抄講堂筆記,在外國的畢業
  論文還是花錢雇猶太人包工的。結婚以後,接觸的人多了,他聽熟了許多時髦的名詞和公
  式,能在談話中適當地應用,作為個人的意見。其實一般名著的內容,也不過如此。建侯錯
  過了少年時期,沒有冒冒失失寫書寫文章,現在把著作看得太嚴重了,有中年婦女要養頭胎
  那樣的擔心。他仔細考慮最適宜的體裁。頭腦不好,沒有思想,沒有理想;可是大著作有時
  全不需要好頭腦,衹需要好屁股,聽鄭須溪說,德國人就把“坐臀”(Sitzfleisch)作為
  知識分子的必具條件。譬如,衹要有坐性,水滸傳或紅樓夢的人名引得總可以不費心編成
  的。這是西洋科學方法,更是二十世紀學問工具,衹可惜編引得是大學生或小編輯員的事,
  不值得親自動手。此外衹有寫食譜了。在這一點上自己無疑的是個權威,太太請客非自己提
  調不可,朋友們的推服更不必說。因為有胃病,又戒絶了煙酒,舌頭的感覺愈加敏銳,對於
  口味的審美愈加嚴明。並且一頓好飯,至少要吃它三次:事前預想着它的滋味,先在理想中
  吃了一次;吃時守着醫生的警告不敢放量,所以戀戀不捨;到事後回憶餘味,又在追想裏吃
  了一次。經過這樣一再而三的咀嚼,菜的隱惡和私德,揭發無遺。是的,自己若肯寫食譜,
  準會把薩梵冷(Brillat-Savarin)壓倒。提起梵薩冷,心上又有不快的聯想。薩梵冷的名
  字還是前年聽陳俠君講的。那時候,這個討厭傢夥已算傢裏的慣客了。他知道自己講究吃,
  一天帶了初版薩梵冷的名著Physiologiedugout(《口味生理學》)來相送。自己早把法語
  忘光了,冒失地嚷:“你錯了!我害胃病,不害風痛病,這本講gout的生理學對我毫無用
  處。”那傢夥的笑聲到現在還忘不了。他惡意地對愛默說:“你們先生不翻譯,太可惜了!
  改天你嚮傅聚卿講,聘建侯當《世界名著集成》的特約翻譯,有了稿費請客。”可恨愛默也
  和着他笑。寫食譜的興致,給這事掃盡了。並且,現代人講吃經决算不得正經事業,俠君曾
  開頑笑說:“外國製茶葉和咖啡的洋行裏,都重價雇用‘辨味員’,沏了各種茶,煮了各種
  咖啡,請他嘗過,然後分等級,定價錢。這種人一天總得喝百把杯茶或咖啡,幸而衹在舌頭
  上打個轉就吐出來,不咽下去,否則非瀉肚子,失眠不可。你有現成的胃病,反正是嘴饞不
  落肚的,可惜大飯店裏沒有‘辨味員’的職務,不聘你去做廚房審定委員,埋沒了你那條舌
  頭!”寫食譜這事若給他知道,就有得打趣了。想來想去,還是寫歐美遊記,既有益,更有
  趣,是兼軟硬性的作品。寫遊記不妨請人幫忙,而不必聲明合作,衹要本人確曾遊過歐美,
  藉旁人的手來代寫印象,那算不得什麽一回事。好比演講集的著作權,速寫的記錄員是絲毫
  無分的。這跟自己怕動筆的的脾氣最相宜沒有。先用個私人書記再說,頂好是未畢業而想賺
  錢的大學生。
  
   那時候,齊頤𠔌學校裏的愛國分子鬧得兇,給軍警逮捕了一大批去,加上罪名坐監牢。
  頤𠔌本來膽小,他寡母又怕兒子給同學們牽纍,暫時停學在傢。經過輾轉介紹,四天前第一
  次上建侯的門。這個十九歲的大孩子,藍布大褂,圓桶西裝褲子,方頭黑皮鞋,習慣把左手
  插在褲子口袋裏,壓得不甚平伏的頭髮,頗討人喜歡的臉一進門就紅着,一雙眼睛冒牌地黑
  而亮,因為他的內心和智力絶對配不上他瞳子的深沉、靈活。建侯極中意這個少年,略問幾
  句,吩咐他明天來開始幹活,先試用一個月。頤𠔌走後,建侯一團高興,進去嚮愛默講挑了
  一個中意的書記。愛默笑他像小孩子新得了玩具,還說:“我有淘氣,誰希罕你的書記!”
  臉在淘氣身上擦着問:“咱們不希罕他的書記,是不是?--啊呀!不好了,真討厭!”李
  太太臉上的粉給淘氣舔了一口去,她摔下貓,站起來去照鏡子。
  
   頤𠔌到李傢這兩天半裏,和建侯還相得。怕羞的他,見了建侯,倒不很畏縮。建侯自會
  說話以來,一生從沒碰見任何人肯讓他不斷的發言,肯象頤𠔌那樣嚴肅地、耐心地、興奮地
  聽他講。他一嚮也沒知道自己竟有這樣滔滔汩汩的口才。這兩天,他的自尊心象插進傷寒病
  人嘴裏的溫度表,直升上去。他纔領會到私人秘書的作用,有秘書的人會覺得自己放大了幾
  倍,擡高了幾層。他跟頤𠔌先討論這遊記的名稱和寫法,順便講了許多洋景緻。所以第一天
  到了吃午飯的時候,頤𠔌已經知道建侯在美國做學生時交遊怎樣廣,每年要花多少錢,大學
  功課怎樣難,畢業怎樣不容易;機器文明多少可驚,怎樣紐約一市的汽車銜接起來可以繞地
  球一周;他如何對美國人宣揚中國,他穿了什麽顔色和花紋的中國長袍去參加化裝跳舞會;
  他在外國生病,房東太太怎樣天天煨雞給自己吃,一個美國女孩子怎樣天天送鮮花,花裏還
  附問病的紙條兒,上面打着“×”號--“你懂麽?”建侯嘻開嘴,滿臉頑皮地問頤𠔌,
  “你去請教你的女朋友,她會知道這是kiss的記號。在西洋社交公開,這事平常得
  很!”遊記的題目也算擬定了兩個,《西遊記》或《歐美漫步》,前者來得渾成,後者來得
  時髦。當天頤𠔌吃了午飯回來辦公,又知道要寫這篇遊記,在筆述建侯的印象以外,還得參
  考美國《國傢地理學會雜志》、《旅行雜志》、“必得過”(Baedeker)和“沒來”
  (Murray)兩公司出版的大城市指南,尋材料來補充。明天上午,建侯纔决定這遊記該倒
  寫,不寫出國,而寫回國,怎樣從美國到歐洲漫遊,在意大利乘船回中國。他的理由是,一
  般人的遊記,都從出國寫起,上了輪船,一路東張西望,少見多怪,,十足不見世面的小傢
  子氣;自己在美洲住了三年,對於西洋文明要算老內行了,換個國傢去玩玩,雖然見到些新
  鮮事物和排場,不致象鄉下人初到大都市,咋舌驚嘆,有失身份。他說:“回國時的遊歷,
  至少象林黛玉初入榮國府,而出國時的遊歷呢,怕免不了象劉姥姥一進大觀園。”頤𠔌曾給
  朋友們拉去聽京戲大名旦拿手的《黛玉葬花》,所以也見過身體豐滿結實的林黛玉(仿佛
  《續紅樓夢》裏警幻仙子給林黛玉吃的強身健美靈丹,黛玉提早服了來葬花似的),但是看
  建侯口講指劃,自比林黛玉,忍不住笑了。建侯愈加得意,頤𠔌忙說:“李先生,這樣,遊
  記的題目又得改了。”建侯想了想,說:“巧得很,前天報上看見有人在翻譯英國哈代的小
  說《還鄉記》,這名稱倒也現成;我這部書就叫《海客還鄉記》,你瞧好不好!”一頓飯
  後,建侯忽然要把自序先寫;按例,印在書前的自序是全書完稿後纔寫的。頤𠔌暗想,這又
  是倒寫法。建侯口述意見,頤𠔌記下來,整理,發揮,修改,直到淘氣出亂子那天的午飯
  時,纔謄清了給建侯過目。經過這兩天半的工作,頤𠔌對建侯的敬畏心理消失幹淨。青年人
  的偏激使他對他的主人不留情地鄙視;他看到了建侯的無聊、虛榮、理智上的貧乏,忽視了
  建侯為人和待人的好處。他該感激建侯肯出相當高的價錢雇自己來幹這種不急之務;他衹恨
  建侯倚仗有錢,犧牲青年人的時間和精力來替他寫無意義的東西。當時他對着貓抓破的稿
  子,衹好捺住脾氣再抄寫一次。也許淘氣這畜生倒是位有識、有膽的批評傢,它的摧殘文物
  的行為,安知不是對這篇稿子最痛快有效的批評呢?想到這裏,頤𠔌苦笑了。
  
   建侯知道了這事,同情以外,還嚮頤𠔌道歉自己的疏忽。頤𠔌再沒理由氣憤了。過一天
  早晨,建侯一見頤𠔌,就說:“今天下午四點半鐘,內人請你喝茶。”頤𠔌客氣地傻笑着,
  真覺得受寵若驚。建侯接着說:“她本想認識你,昨天晚上我對她講了淘氣跟你搗亂,她十
  分抱歉,把淘氣駡了一頓。今天剛有茶會,順便請你進去談談。”這使頤𠔌自慚形穢起來,
  想自己不懂禮節,沒有講究衣服,晉見時髦太太,準鬧笑話,他推辭說:“都是生人,我去
  不好意思。”建侯和藹地說:“沒有什麽不好意思。今天來的都是你聽見過的人,衹有在我
  傢裏,你纔會看見他們聚在一起。你不要錯過機會。我有事要出去,請你把第一章關於紐約
  的資料收集起來。到四點半,我來領你進去。假如我不來,你叫老白作嚮導。”頤𠔌整半天
  什麽事也沒心思做,幸而建侯不在,可以無忌憚地怠工。很希望接觸那許多名字有電磁力的
  人,而又害怕他們笑自己,瞧不起自己。最好是由建侯帶領進去,羞怯還好象有個緩衝;如
  果請老白領路,一無保障地進客廳,那就窘了。萬一建侯不來,非叫到老白不可,問題就多
  了!假使準時進去,旁的客人都沒到,女主人定要冷笑,吃東西時的早到和遲退,需要打仗
  時搶先和斷後那樣的勇氣,自己不敢冒這個險。假如客人都來了,自己後去,衆目所註,更
  受不了。想來想去,衹有一個辦法,四時半左右,積伶着耳朵聽門鈴響。老白引客人到客
  廳,得經過書房。第一個客人來,自己就緊跟着進去;女主人和客人都忙着彼此應酬,自己
  不致在他們註意焦點下局促不安。
  
   到時候是建侯來陪他進去的。一進客廳,頤𠔌臉就漲紅,眼睛前起了層水氣,模糊地知
  道有個時髦女人含笑和自己招呼。坐下去後,頤𠔌註視地毯,沒力量擡眼看李太太一下,
  緊張地覺着她在對面,忽然發現自己的腳伸得太出,忙縮回來,臉上的紅又深了一個影子。
  他也沒聽清李太太在講淘氣什麽話。李太太看頤𠔌這樣怕羞,有些帶憐憫的喜歡,想這孩子
  一定平日沒跟女人打過交道,就問:“齊先生,你學校裏是不是男女同學的?”李太太明知
  道在這個年頭兒,不收女人的學校正象收留女人的和尚寺一樣的沒有品。
  
   “不是的——”
  
   “呀?”李太太倒詫異了。
  
   “是的,是的!”頤𠔌絶望地矯正自己。李太太跟建侯做個眼色,沒說什麽,衹嚮頤𠔌
  一笑。這笑是愛默專為頤𠔌而發的。象天橋打拳人賣的狗皮膏藥和歐美朦朧派作的詩,這笑
  裏的藴蓄,豐富得真是說起來叫人不信。它含有安慰、保護、喜歡、鼓勵等等成分。頤𠔌還
  不敢正眼看愛默,愛默的笑,恰如勝利祈禱、慈善捐款等好心好意的施與,對方並未受到好
  處。老白又引客人進來,愛默起身招待,心還逗留在這長得聰明的孩子身上,想他該是受情
  感教育的年紀了。建侯拍頤𠔌的肩說:“別拘謹!”李氏夫婦瞭解頤𠔌怕生,來了客人,
  浮泛地指着介紹,遠遠打個招呼,讓他坐在不惹人註目的靠壁沙發裏。頤𠔌漸漸鬆弛下來,
  瞻仰着這些久聞大名的來客。
  
   高個子大聲說話的是馬用中,有名的政論傢,每天在《正論報》上發表社評。國際或國
  內起什麽政治變動,他事後總能證明這恰在他意料之中,或者他曾暗示地預言過。名氣大
  了,他的口氣也大了。尤其在私人談話時,你覺得他不是政論傢,簡直是政治傢,不但能談
  國內外的政情,並且講來活象他就是舉足輕重的個中人,仿佛天文臺上的氣象預測者說,
  風或下雨自己都作得主一樣。他曾在文章裏公開告訴讀者一樁生活習慣:每天晚上他在上床
  睡覺以前,總把日曆當天的一張撕掉,不象一般人,一夜醒來看見的還是沒有撕去“昨日之
  日”。從這個小節,你能推想他自以為是什麽樣的人。這幾天來中日關係緊張,他不愁社論
  沒有題目。
  
   斜靠在沙發上,翹着腳抽煙斗的是袁友春。他自小給外國傳教士帶了出洋。跟着這些迂
  腐的洋人,傳染上洋氣裏最土氣的教會和青年會氣。承他情瞧得起祖國文化,回國以後,就
  嚮那方面花工夫。他認為中國舊文明的代表,就是小玩意、小聰明、幫閑湊趣的清客,所以
  他的宗旨仿佛義和拳的“扶清滅洋”,高擱起洋教的大道理,而提倡陳眉公,王百𠔌等的清
  客作風。讀他的東西,總有一種吃代用品的感覺,好比塗面包的植物油,衝湯的味精。更象
  在外國所開中國飯館裏的“雜碎”,衹有沒吃過地道中國菜的人,會上當認為是中華風味。
  他哄了本國的外行人,也哄了外國人——那不過是外行人穿上西裝。他最近發表了許多講中
  國民族心理的文章,把人類公共的本能都認為中國人的特質。他的煙斗是有名的,文章裏時
  常提起它,說自己的靈感全靠抽煙,好比李太白的詩篇都從酒裏來。有人說他抽的怕不是板
  煙,而是鴉片,所以看到他的文章,就象鴉片癮來,直打呵欠,又象服了麻醉劑似的,衹想
  瞌睡。又說,他的作品不該在書店裏賣,應當在藥房裏作為安眠藥品發售,比“羅明那兒”
  (Luminal),“渥太兒”(Ortal)都起作用而沒有副作用。這些話都是忌妒他的人說的,
  當然作不得準。
  
   這許多背後講他刻薄話的人裏,有和他互相吹捧的朋友陸伯麟,就是那個留一小撮日本
  鬍子的老頭兒。他雖沒講起抽板煙,但他的臉色衹有假定他抽煙來解釋。他兩眼下的黑圈不
  但顔色象煙熏出來的,並且綫形也象繚繞彎麯、引人思緒的煙篆。至於他鼻尖上黯淡的紅
  色,衹譬如蝦蟹烘到熱氣的結果。除掉嚮日葵以外,天下怕沒有象陸伯麟那樣親日的人或東
  西。一嚮中國人對日本文明的態度是不得已而求其次,因為西洋太遠,衹能把日本偷工減料
  的文明來將就。陸伯麟深知這種態度妨礙着自己的前程,悟出一條妙法。中國人買了日本貨
  來代替西洋貨,心上還鄙夷不屑,而西洋人常買了日本古玩當中國珍品,在倫敦和巴黎舊貨
  店裏就陳列着日本絲織的女人睡衣,上面綉條蟠竜,標明慈禧太後御用。衹有宣傳西洋人的
  這種觀點,纔會博得西洋留學生對自己另眼相看。中國人抱了偏見,瞧不起模仿西洋的近代
  日本,他就提倡模仿中國的古代日本。日本文明學西洋象了,人傢說它欠缺創造力;學中國
  沒有象,他偏說這別有風味,自成風格,值得中國人學習,好比說酸酒兼有釅醋之妙一樣。
  更進一步,他竟把醋作為標準酒。中國文物不帶盆景、俳句、茶道的氣息的,都給他駡得一
  文不值。他主張作人作文都該有風趣。可惜他寫的又象中文又象日文的“大東亞文”,達不
  出他的風趣來,因此有名地“耐人尋味”。袁友春在背後曾說,讀他的東西,衹覺得他千方
  百計要有風趣,可是風趣出不來,好比割去了尾巴的狗,把尾巴骨亂轉亂動,辦不到搖尾巴
  討好。他就是為淘氣取名“[黑旦]己”的人。
  
   科學家鄭須溪又瘦又小,可是他內心肥胖,並不枯燥。他曾在德國專攻天文學。也許受
  了德國文化的影響,他立志要做個“全人”,抱有知識上的帝國主義,把人生各方面的學問
  都霸占着算自己的領土。他自信富於詩意,具有浪漫的想象和情感,能把人生的豐富跟科學
  的精確調劑融會。所以他談起天上的星來,語氣宛如談的是好萊塢裏的星。有一位中年不嫁
  的女科學家聽他演講電磁現象,在滿場歡笑聲中,羞得面紅耳赤,因為他把陰陽極間的吸引
  說得儼然是科學方法核準的兩性戀愛。他對政治、社會等問題,也常發表言論,極得青年人
  的愛戴。最近他可不大得勁。為了學生愛國運動鬧罷課的事,他寫一篇文章,說自己到德國
  學天文的動機也是雪國恥:因為庚子之役,德國人把中國的天文儀器搬去了,所以他想把德
  國人的天文學理灌輸到中國來,這是精神戰勝物質的榜樣。這樁故事在平時準會大傢傳誦,
  增加他的名聲。不幸得很,自從國際聯盟决議予中國以“道義上的援助”,相類的名詞象
  “精神上的勝利”,也引起青年人的反感。鄭須溪因此頗受攻擊。
  
   西裝而頭髮剃光的是什麽學術機關的主任趙玉山。這個機關裏雇用許多大學畢業生在編
  輯精博的研究報告。最有名的一種、《印刷術發明以來中國書刊中誤字統計》,就是趙玉山
  定的題目。據說這題目一輩子做不完,最足以培養學術探討的耐久精神。他常宣稱:“發現
  一個誤字的價值並不亞於哥侖布的發現新大陸。”哥侖布是否也認為發現新大陸並不亞於發
  現一個誤字,聽者無法問到本人,衹好點頭和趙玉山同意。他平時沉默寡言,沒有多少趣
  味。但他曾為李太太犧牲一頭頭髮,所以有資格做李傢的慣客。他和他的年輕太太,不很相
  得。這位太太喜歡熱鬧,神經健全得好象沒有感覺似的。日常生活都要聲音做背景,留聲機
  和無綫電,成天交替地開着。這已經夠使趙玉山頭痛。她看慣了電影,銀幕上的男女每到愛
  情成就時接吻,海陸空中會飄來仙樂助興。所以她堅持臥室裏有時必須開無綫電,不管是耶
  穌誕夜,電臺廣播的大半是贊美詩,或是國慶日的晚上,廣播的是《卿雲歌》。可憐她先生
  幾乎因此害神經衰弱癥。他們初到北平時,李氏夫婦曾接風請吃午飯,趙太太一見李太太,
  心裏就討厭她風頭太健,把一切男人呼來喚去。吃完飯,大傢都稱贊今天菜好,歸功於廚子
  的藝術和建侯的提調。建侯說:“諸位別先誇奬!今天有趙太太,她在大學家政係得過學
  位,是烹飪的權威,該請她指教批評。”趙太太放不過這個掃李太太面子的好機會,記得傢
  政學講義裏一條原則,就有恃無恐地說:“菜的口味是好極了,衹是顔色太單調些,清蒸的
  多,黃燜和紅燒的少,不夠紅白調勻,在感受上起不了交響樂的那種效果。”那時候是五月
  中旬,可是趙太太講話後,全席的人都私下抽口冷氣。趙玉山知道他太太的話,無字不誤,
  衹沒法來校勘訂正。李太太笑着打趣說:“下次飯菜先送到美容院去化了裝,塗脂擦粉,再
  請趙太太來品定。”陳俠君哈哈大笑道:“幹脆藉我畫畫的顔色盆供在飯桌上得啦。”趙太
  太講錯了話,又羞又氣,在回傢路上忽然想起李太太本人就是美容醫院的産品,當時該說這
  句話來堵愛默的嘴:“美容院還不夠,該送到美容醫院去。”衹恨自己見事太遲,吃了眼前
  虧。從此她和李太太結下深仇,不許丈夫去,丈夫偏不聽話,她就冤枉他看上愛默。有一次
  夫婦倆又為這事吵嘴,那天玉山才理過發,她硬說他頭光臉滑,要嚮李太太獻媚去,使性子
  滿嘴咬了口香橡皮糖吐在玉山頭上。結果玉山衹好剃光頭髮,偏是深秋天氣,沒有藉口,他
  就說頭髮長了要多消耗頭皮上的血液,減少思想效率。他沒候到,把這個作為藉口,就別希
  望再留長頭髮了。李太太知道他夫人為自己跟他反目,請他吃飯和喝茶的次數愈多。外面謠
  言紛紜,有的說他剃發是跟太太鬧翻了,有的說他愛李太太灰了心,一句話,要出傢做和
  尚。陸伯麟曾說他該把剃下來的頭髮數一數,也許中國書刊裏的誤字恰是這個數目,省得再
  去統計。他睜大了眼說:“伯老,你別開玩笑!發現一個錯字跟發現一個新大陸同樣的重
  要……”舉動斯文的曹世昌,講話細聲細氣,柔軟悅耳,隔壁聽來,頗足使人誤會心醉。但
  是當了面聽一個男人那樣軟綿綿地講話,好多人不耐煩,恨不得把他象無綫電收音機似的撥
  一下,放大他的聲音。這位溫文的書生愛在作品裏給讀者以野蠻的印象,仿佛自己兼有原人
  的真率和超人的兇猛。他過去的生活籠罩着神秘氣氛。假使他說的是老實話,那末他什麽事
  都幹過。他在本鄉落草做過土匪,後來又吃糧當兵,到上海做流氓小兄弟,也曾登臺唱戲,
  在大飯店裏充侍者,還有其他富於浪漫性的流浪經驗,講來都能使衹在家庭和學校裏生活的
  青年搖頭伸大拇指說:“真想不到!”“真沒的說!”他寫自己幹這些營生好象比真去幹它
  們有利,所以不再改行了。論理有那麽多奇趣橫生的回憶,他該寫本自傳,一股腦收進去。
  可是他衹東鱗西爪,寫了些帶自傳性的小說;也許因為真寫起自傳來,三十多歲的生命裏,
  安插不下他形形色色的經歷,也許因為自傳寫成之後,一了百了,不便隨時對往事作新補
  充。他現在名滿文壇,可是還忘不掉小時候沒好好進過學校,老覺得那些“正途出身”的人
  瞧不起自己,隨時隨地提防人傢損傷自己的尊嚴。蜜裏調油的聲音掩蓋着劍拔弩張的態度。
  因為地位關係,他不得不和李傢的有名客人往來,而他真喜歡結識的是青年學生,他的“小
  朋友們”。這時大傢講的話,他接談不來,忍着一肚子的忌妒、憤怒、鄙薄,細心觀察這些
  “紳士”們的醜態,有機會嚮小朋友們淋漓盡致地刻劃。忽然他認清了冷落在一邊的頤𠔌,
  象是個小朋友的材料。
  
   今天的茶會少不了傅聚卿。《麻衣相法》不可全信,但有時候相貌確能影響人的一生。
  譬如有深酒窩、好牙齒的女郎,自然愛對人笑;出了“快樂天使”的名氣,脾氣也會無形中
  減少暴厲。傅聚卿的眼睛,不知道由於先天還是後天的緣故,自小有斜睨的傾嚮。他小學裏
  的先生老覺得這孩子眼梢瞟着,表示鄙夷不屑,又象冷眼旁觀,挑老師講書的錯兒。傅聚卿
  的老子是本地鄉紳,教師們不敢得罪他。他到十五六歲時,眼睛的效力與年俱進,給他一眼
  瞧見,你會立刻局促不安,提心吊膽,想適纔是否做了傻事,還是瓜皮帽結子上給人挂了紙
  條子或西裝褲子上紐扣沒扣好。他有位父執,是個名士,一天對他老子說:“我每次碰見你
  傢世兄,就想起何義門的評點,眼高於頂,其實衹看到些細節,吹毛求疵。你們世兄的眼神
  兒頗有那種風味。”傅聚卿也不知道何義門是什麽人,聽說是蘇州人批書的,想來是金聖嘆
  一流人物,從此相信憑自己的面貌可以做批評傢。在大學文科三年級時,指定參考書裏有英
  國蒲伯(Pope)的詩。他讀到駡《冷眼旁觀報》編者愛迪生的名句,說他擅長睨視(leer)
  和藐視(sneer),又讀到那形容“批眼”(TheCriticEye)的一節,激動得在圖書館閱覽
  室裏就象熱鍋上的螞蟻。從此他一言一動,都和眼睛的風度調和配合,寫文章的語氣,也好
  象字裏行間包含着藐視。他知道全世界以英國人最為眼高於頂,而愛迪生母校牛津大學的學
  生眼睛更高於高帽子頂,可以傲視帝皇。他在英國住過幾年,對人生一發傲睨,議論愈高不
  可攀;甚至你感到他的卓見高論不應當平攤桌上、低頭閱讀,該設法粘它在屋頂天花板上,
  象在羅馬雪斯丁教堂裏賞鑒米蓋郎琪羅的名畫一樣,擡頭仰面不怕脖子酸痛地瞻望。他在英
  國學會板着臉,愛理不理的表情,所以在公共集會上,在他邊上坐的要是男人,陌生人會猜
  想是他兄弟,要是女人呢,準以為是他太太,否則他不會那樣不瞅不睬的。他也抽煙斗,
  他說是受過牛津或劍橋教育的特色。袁友春雖冷笑過:“別聽他擺架子吹牛,算他到過英
  國!誰愛抽煙斗就抽!”可是心上總憎嫌傅聚卿,好象自己衹能算“私吸洋煙”,而聚卿用
  得安南鴉片鋪的招牌上響當當的字眼:“公煙”。
  
   客人有的看表,有的問主人:“今天想還有俠君?”李太太對建侯說:“我們再等他十
  分鐘,他老是這脾氣!”假使頤𠔌是個多心眼的人,他就明白已到的客人和主人恰是十位,
  加上陳俠君是十一位,這個拖泥帶水的數目,表示有一位客是臨時添入的,原來沒他的份
  兒。可是頤𠔌忙着想旁的事,沒工夫顧到這些。他還沒打破以貌取人的成見,覺得這些追求
  真、善、美的名人,本身也應有真、善、美的標志,仿佛屠夫長一身肥肉,珠寶商戴着兩三
  個大戒指。想不到都那樣碌碌無奇,他們的名氣跟他們的儀表成為使人失望的對照。沒有女
  客,那倒無足惋惜。頤𠔌從學校裏知道,愛好文藝和學問的女學生大多充不得美人樣品。所
  以今天這種知識分子的聚會上,有女客也决不會中看,衹能襯出女主人的美貌。從容觀察起
  來,李太太確長得好。嘉寶(Garbo)式的長發披着,和她肩背腰身的輪廓,融諧一氣,不
  象許多女人的頭髮自成局面,跟身體的外綫不相呼應。是三十歲左右的太太了,俏麗漸漸豐
  滿化,趨嚮富麗。因為皮膚暗,她臉上宜於那樣濃妝。因為眼睛和牙齒都好,而顴骨稍高,
  她宜笑,宜說話,宜變化表情。她雖然常開口,可是並不多話,一點頭,一笑,插進一兩
  句,回頭又和另一個人講話。她並不是賣弄才情的女人,衹愛操縱這許多朋友,好象變戲法
  的人,有本領或拋或接,兩手同時分顧到七八個在空中的碟子。頤𠔌私下奇怪,何以來的人
  都是近四十歲、久已成名的人。他不瞭解這些有身傢名望的中年人到李太太傢來,是他們現
  在惟一經濟保險的浪漫關係,不會出亂子,不會鬧笑話,不要花錢,而獲得精神上的休假,
  有了逃避家庭的俱樂部。建侯並不對他們猜忌,可是他們彼此吃醋得利害,衹肯在一點上通
  力合作:李太太對某一個新相識感到興趣,他們異口同聲講些巧妙中聽的壞話。他們對外賣
  弄和李傢的交情,同時不許任何外人輕易進李傢的交情圈子。這樣,李太太愈可望而不可即
  了。事實上,他們並不是李太太的朋友,衹能算李太太的習慣,相與了五六年,知己知彼,
  呼喚得動,掌握得住,她也懶得費心機更培養新習慣。衹有這時候進來的陳俠君比較上得她
  親信。
  
   理由是陳俠君最閑着沒事做,常能到李傢來走動。他曾在法國學過畫,可是他不必靠此
  為生。他嘗說,世界上資本傢以外,和“無産階級”的勞動者對峙的還有一種“無業階
  級”,傢有遺産、不務正業的公子哥兒。他勉強算屬於這個階級。他最初回國到上海,頗想
  努力振作,把繪畫作為職業。誰知道上海這地方,什麽東西都愛洋貨,就是洋畫沒人過問。
  洋式佈置的屋子裏挂的還是中堂、條幅、橫披之類。他的大伯父是有名的國畫傢,不懂透
  視,不會寫生;除掉“外國墳山”和自來水,也沒逛過名山秀水,衹憑祖傳的收藏和日本的
  珂羅版《南畫集》,今天畫幅山水“仿大癡筆意”,明天畫幅樹石“曾見雲林有此”,生意
  忙得不可開交。這氣壞了有藝術良心的陳俠君。他伯父一天對他說:“我的好侄兒呀,你這
  條路走錯了!洋畫我不懂,可是總比不上我們古畫的氣韻,並且不象中國畫那樣用意微妙。
  譬如大前天一個銀行經理求我為他銀行裏會客室畫幅中堂,你們學洋畫的人試想該怎樣畫
  法,要切銀行,要口彩好,又不能俗氣露骨。”俠君想不出來,衹好搖頭。他伯父呵呵大
  笑,攤開紙捲道:“瞧我畫的!”畫的是一棵荔枝樹,結滿了大大小小的荔枝,上面寫着:
  “一本萬利圖。臨羅兩峰本”俠君看了又氣又笑。他伯父又問“幸福圖”怎樣畫法,俠君真
  以為他嚮自己請教,源源本本告訴他在西洋神話裏,幸福女神是個眼蒙布帶、腳踏飛輪的女
  人。他伯父拈着鬍子微笑,又攤開一捲紙,畫着一株杏花、五衹蝙蝠,題字道:“杏蝠者,
  幸福諧音也;蝠數五,諧五福也。自我作古。”俠君衹有佩服,雖然不很情願。他伯父還有
  許多女弟子,大半是富商財主的外室;這些財翁白天忙着賺錢,怕小公館裏的情婦長日無
  聊,要不安分,常常叫她們學點玩藝兒消遣。最理想的當然是中國畫,可以賣弄而不難學。
  拜門學畫的先生,不比旁的教師,必須有名兒的,這也很掙面子,而且中國畫的名傢十九上
  了年紀,不會引誘女人,可以安心交托。俠君年紀輕,又是花天酒地的法國留學生,人傢先
  防他三分;學洋畫聽說專畫模特兒,難保不也畫紅樓夢裏傻大姐所說的“妖精打架”,那就
  有傷風化了。俠君在上海受夠了冷落,搬到北平來住,有了一些說話投機的朋友,漸漸恢復
  自尊心,然而初回國時那股勁頭再也鼓不起來。因為他懶得什麽事都不幹,人傢以為他上了
  勁什麽事都能幹。他也成了名流。他衹有談話不懶,晚上睡着了還要說夢話。他最擅長跟女
  人講話。他知道女人不喜歡男人對她們太尊敬,所以他帶玩弄地恭維,帶冒犯地迎合。例如
  上月裏李太太做生日,她已到了願有人記得她生日而不願有人知道她生年的時期,當然對客
  人說自己老了,大傢都抗議說:“不老!不老!”衹有陳俠君說:“快該老了!否則年輕的
  姑娘們都給您比下去了,再沒有出頭的日子啦!”
  
   客人齊了,用人送茶點上來。李太太叫頤𠔌坐在旁邊,為自己斟第一杯茶,第二杯茶就
  給他斟,問他要幾塊糖。頤𠔌客氣地躊躇說:“謝謝,不要糖。”李太太註視他,微笑低聲
  說:“別又象剛纔否認你學校裏有女學生,這用不到客套!不擱糖,這茶不好喝。我幹脆不
  問你,給你加上牛奶。”頤𠔌感謝天,這時候大傢都忙着談話,沒人註意到自己的窘態,李
  太太的笑容和眼睛表情使他忽然快樂得仿佛心給熱東西燙痛了。他機械地把匙調着茶,好一
  會沒聽見旁人在講什麽。
  
   建侯道:“俠君,你來的時候耳朵燒沒有?我們都在駡你。”
  
   陳俠君道:“咱們背後誰不駡誰--”
  
   愛默插嘴說:“我可沒駡過誰。”
  
   俠君左手按在胸口,坐着嚮愛默深深彎背道:“我從沒駡過你。”回頭嚮建侯問:“駡
  我些什麽呢?何妨講來聽聽,‘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馬用中喝完茶還得上報館做稿子,便搶着說:“駡你臭架子,每次有意晚到,耽誤大傢
  的時間,恭候你一個人。”
  
   袁友春說:“大傢說你這藝術傢的習氣是在法國拉丁區坐咖啡館學來的,說法國人根本
  沒有時間觀念,所以‘時間即金錢’那句話還得嚮英文去藉。我的見解不同,我想你生來這
  遲到的脾氣,不,沒生出來就有這脾氣,你一定十月滿足了還賴着不肯出世的。”
  
   大傢都笑了,陳俠君還沒回答,傅聚卿冷冷地說:“這幽默太笨重了,到肉鋪子裏去稱
  一下,怕斤兩不小。”
  
   袁友春臉上微紅,睜眼看傅聚卿道:“英國人用磅作單位的,不講斤兩,你露出冒牌英
  國佬的馬腳來了。”
  
   陳俠君喝着茶說:“可惜!可惜!這樣好茶給你們潤了嗓子來吵嘴,真冤哪!我今天可
  不是故意纍你們等,方纔送一個朋友全家上車回南邊去,所以來遲了。這兩天風聲又緊起
  來,好多人想搬傢離開這兒。老馬,你說,這仗打得起來不?你的消息該比我們靈通羅。”
  
   曹世昌涵意深微地說:“你該看他的社論。國傢大事,私人訪問,恕不答復。”
  
   幾張嘴同時說:“為了讀他的社論,看不出所以然,所以要問他。”頤𠔌也覺得這關係
  到切身利害,衹等馬用中吃完了“三明治”騰出嘴來講話。李太太說:“是呀!我也得有個
  準備。北平真危險的話,衹有把上海出租的房子要回來,建侯得先到南邊去料理了。可是三
  年前的夏天,比現在緊張多呢!日本飛機在頭上轉,大傢都搶着回南,平滬特快車頭二等的
  走廊裏站滿了乘客,三等車裏擠得一宵轉身不得,什麽笑話都有。到後來,大事化為無事,
  去的人又回來,白忙了一趟。這幾年來,我們受慣了虛驚,也許什麽事兒沒有。用中,你瞧
  怎樣?”
  
   馬用中好象沒忘記生理衛生關於澱粉應在嘴裏消化的教訓,仔細咀嚼面包,吃完了把碟
  子旁的手巾拂去胸前沾的面包屑,皺着眉頭說:“這事很難肯定地說……”
  
   李太太使性說:“那不行!你非講不可。”傅聚卿道:“為什麽這樣吞吞吐吐?何妨把
  你自己的眼光來决斷一下。老實告訴你,老馬,我就從來沒把你的話作準;反正你在這理講
  話又不是做社論,你不負什麽文責。要知道禍福吉兇,我們自會去求簽卜卦,請教擺測字攤
  的人,不會根據你大政論傢的話來行動。”
  
   馬用中衹當沒聽見,對李太太說:“我想戰事暫時不會起。第一,我們還沒充分準備,
  第二,我得到消息,假使日本跟我們開戰,俄國也許要乘機動手,這消息的來源我不能公
  布,反正是頂可靠的。第三,英美為保護遠東利益,不會坐視日本侵略中國,我知道它們和
  我們當局有實際援助的默契。日本怕俄國,也不能不顧忌到英美,决不敢真幹起來。第四,
  我們政府首領跟希脫勒、墨沙裏尼最友善,德國、意國都和我們同情,斷不至於幫了日本去
  牽製英美。所以,我們的觀察,兩三年內還不會有戰爭。當然,天下常有意料不到的事。”
  
   李太太恨道:“你這人真討厭!聽了你一大堆話,剛有點放心,又來那麽泄氣的一
  句!”馬用中抱歉地傻笑,仿佛戰事意外發生都是他失察之咎。曹世昌問:“那麽,當前的
  緊張局面怎樣了結呢?”
  
   袁友春輕衊地說:“哼!還有什麽?我們衹能讓步。”
  
   “那可糟啦!”建侯說,頤𠔌心裏也應聲回響。
  
   “不讓步事情更糟,”傅聚卿、陸伯麟同時說。
  
   陳俠君道:“讓步!讓到什麽時候得了?大不了亡國,倒不如幹脆跟日本拼個你死我
  活。老實講,北平也不值得留戀了。在這種委屈苟安的空氣裏,我們一天天增進亡國順民的
  程度,我就受不了!衹有打!”說時拍着桌子,表示他的言行一致,好象證明該這樣打日本
  人的。坐在他右面的趙玉山嚇得直跳起來,把茶都潑在衣服上。
  
   李太太笑道:“瞧你這股傻勁兒!小心別打破我的茶杯。‘打!’你肯上前綫去打
  麽?”
  
   俠君正在嚮玉山道歉說:“都是我不好!回頭你太太又該藉這茶漬跟你吵了--”聽見
  這話,回臉過來說:“我不肯,我不能,而且我不敢。我是懦夫,我怕炮火。”
  
   建侯聳了聳肩,對人傢做個眼色,傅聚卿說:“你肯承認自己懦弱,這就是最大的勇
  氣。這個年頭兒,誰都不敢講自己怕打仗。敢這樣坦白講的,你還是第一個。有些人把他們
  的畏縮掩飾成政策,說維持和平,說暫時妥協,不可輕舉妄動,意氣用事。有些人高喊着抗
  戰,衹希望虛聲奪人,把吶喊來嚇退日本,心上並不願意,也並不相信這戰爭真能發生。
  句並一句說,大傢都膽小得要裝勇敢,就沒人有膽量敢誠實地懦弱。可是你自己怕打仗,又
  主張打仗,這未免有些矛盾。”
  
   俠君把牛奶倒在茶碟裏,叫淘氣來舔,撫摸着淘氣的毛,回答說:“這並不矛盾。這正
  是中國人傳統的心理,這也是貓的心理。我們一嚮說,‘善戰者服上刑’,‘佳兵不祥’,
  但是也說,‘不得已而用兵’。怕打仗,躲避打仗,無可躲避了就打。沒打的時候怕死,到
  打的時候怕得忘了死。我中國學問根柢不深,記不起古代什麽一位名將說過,士兵的勇氣都
  從畏懼裏出來,怕懼敵人,但是更怕懼自己的將帥,所以衹有努力嚮前殺敵。譬如傢畜裏膽
  子最小的是貓,可是我們衹看見小孩子給傢裏養的貓抓破了皮,從沒見過傢裏養的狗會咬痛
  小孩子。你把不滿一歲的小孩子或小狗跟小貓比一下,就明白貓和其他兩種四足傢畜的不
  同。你對小孩子恐嚇,裝樣子要打他,他就哭了。你對小狗這樣,它一定四腳朝天,擺動兩
  個前爪,仿佛搖手請你別打,身子左右滾着。衹有小貓,它愈害怕態度愈兇,小鬍子根根挺
  直,小腳瓜的肌肉象張滿未發的弓弦,準備跟你拼命。可是貓遠不如狗的勇敢,這大傢都知
  道。所以,怕打仗跟能打仗並不象傅聚卿所想象的那樣矛盾。”
  
   袁友春覺得這段議論頗可以留到自己講中國人特性的文章裏去用,所以一聲不響,好象
  沒聽見。陸伯麟道:“我從沒想到俠君會演說。今天的事大可以編個小說回目:‘拍桌子,
  陳俠君慷慨宣言;翻茶杯,趙玉山淋漓生氣’,或者:‘陳俠君自比小貓;趙玉山妻如老
  虎。’”大傢都笑說陸伯麟“缺德”,趙玉山一連搖頭道:“鬍說!不通!”
  
   曹世昌說:“我沒有陳先生的氣魄,不過,咱們知識分子有咱們對國傢的職責。咱們能
  力所及,應該趕快去做。我想咱們應當喚起國際的同情,先博得輿論的支持,對日本人無信
  義的行為加以製裁。這種非官方的國外宣傳,你們精通外國文的人更應該做。袁先生在這一
  方面有很大的成績,傅先生您亦何妨來一下?今年春天在倫敦舉行的中國藝術展覽會已經引
  起全世界文化人士對中國的註意,這是最好的機會,千萬不要錯過。打鐵趁它熱——假使不
  熱,咱們打得它發熱。”這幾句話講得頤𠔌心悅誠服,想畢竟是曹世昌有道理。
  
   傅聚卿道:“你太瞧得起我了,這事衹有友春能幹。可是,你把外國的同情也看得過
  高,同情不過是情感上的奢華,不切實際的。我們跟玉山很同情,咱們中間誰肯出傻力氣幫
  他去製服趙太太?咱們親眼看見陳俠君害他潑了一身茶,陸伯老講話損他,咱們為他抱不平
  沒有?外國人知道切身利益有關,自然會來援助。現代的輿論並非中國傳統所謂清議。獨裁
  國傢裏,政府的意旨統製報紙的輿論,絶不是報紙來左右政府,民治國傢象英國罷,全國的
  報紙都操縱在一兩個報閥的手裏,這種報閥不是有頭腦有良心的知識分子,不過是靠報紙來
  發財和擴大勢力的野心資本傢,哪裏會主持什麽公道?至於倫敦畫展呢,讓我告訴你一句耐
  人尋味的話。有位英國朋友寫信給我說,從前歐洲一般人對日本藝術開始感覺興趣,是因為
  日俄之戰,日本人打了勝仗;現前斷定中日開戰,中國準打敗仗,所以忽然對中國藝術發生
  好奇心,好比大房子要換主人了,鄰居就會去探望。”
  
   陸伯麟打個呵欠道:“這些話都不必談。反正中國爭不來氣,要依賴旁人。跟日本妥
  協,受英美保護,不過是半斤八兩。我就不明白這裏面有什麽不同。要說是國恥,兩者都是
  國恥。日本人誠然來意不善,英美人何嘗存着好心。我倒寧可傾嚮日本,多少還是同種,文
  化上也不少相同之處。我知道我說這句話要挨人臭駡的。”
  
   陳俠君道:“這地道是‘日本通’的話。平時的日本通,到戰事發生,好些該把名稱倒
  過來,變成‘通日本’,——伯老,得罪得罪!冒犯了你,我們湖南人講話粗魯,不知忌諱
  的。”後面這幾句話因為陸伯麟氣得臉色翻白,捻鬍子的手都抖着。中國各地衹有兩廣人、
  湖南人,勉強湊上山東人,這四省人可以雄糾糾說:“我們這地方的人就生來這樣脾氣。”
  他們的生長地點宛如一個辯論的理由、挑戰的口號。陸伯麟是滬杭寧鐵路綫上的土著,他的
  故鄉叫不響;衹有旁人背後藉他的籍貫來駡他,來解釋或原諒他的習性,在吵架時自己的籍
  貫助不了聲勢的。所以他一時上竟想不出話來抵擋陳俠君的“我們湖南人”,再說,自己剛
  預言過要挨駡,現在預言居然中了,還怨什麽?
  
   鄭須溪趕快避開爭端說:“從政治的立場來看,我們是否該宣戰,我不敢决定。我為了
  多開口,也已經挨了青年人的駡。但是從超政治的觀點來講,戰爭也許正是我們民族精神的
  需要,一個大規模的戰爭可以刺激起我們這個民族潛伏着的美德,幫我們恢復精神的健康和
  國傢的自尊心。當然,痛苦是免不了的,死傷、恐怖、流離、饑荒,以及一切伊班涅茨的
  ‘四騎士’所能帶來的災禍。但這些都是戰爭歷程中應有的事,在整個光榮壯烈的英雄氣魄
  裏,局部的痛苦得了補償。人生原是這樣,從醜和惡裏提煉出美和善。就象桌子上新鮮的
  奶、雪白的糖、香噴噴的茶、精美可口的點心,這些好東西入口以後,到我們腸胃裏經過生
  理化學的作用,變質變形,那種爛糊糟糕的狀態簡直不堪想象,想起來也該替這些又香又甜
  的好東西傷心叫屈。可是非有這樣骯髒的過程,肉體不會美和健康。我——”
  
   李太太截斷他道:“你講得叫人要反胃了!我們女人不愛聽這種拐彎抹角的議論。人生
  有許多可恨、可厭,全不合理的事,沒法避免。假如戰爭免不了,你犯不着找深奧的理由,
  證明它合理,證明它好。你為戰爭找道理,並不能擡高戰爭,反而褻瀆了道理,我們聽着就
  對一切真理發生猜疑,覺得也許又是強辯飾非。我們必需幹的事,不一定就是好事。你那種
  說法,近乎自己騙自己,我不贊成。”頤𠔌聽得出了神,註視着愛默講話時的側面,眼睛象
  兩星晶瑩的火,燃燒着驚奇和欽佩。陳俠君眼快,瞧見他這樣子,微笑嚮愛默做個眼色。愛
  默回頭看頤𠔌,頤𠔌羞得低下頭去,手指把面包捻成一個個小丸子。陳俠君不放鬆地問:
  “這位先生貴姓?適纔來遲,荒唐得很,沒有請教。”頤𠔌感到十雙眼睛的光射得自己兩臉
  發燒,心裏恨不能一刀殺死陳俠君,同時聽見自己的聲音回答:“敝姓齊。”建侯說:“我
  忘掉嚮你介紹,這位齊先生是幫我整理材料的,人聰明得了不得。”“唔!唔!”這是陳俠
  君的回答。假使世間有天從人願那一回事,陳俠君這時臉上該又燙又辣,象給頤𠔌打了耳光
  的感覺。
  
   “你倒沒有聘個女——女秘書?”袁友春問建侯。他本要說“女書記”,忽然想到這稱
  呼太直率,做書記的頤𠔌聽了也許刺耳,所以忙改口尊稱“秘書”,同時心裏佩服自己的機
  靈周到。
  
   曹世昌道:“這不用問!太太肯批準麽?女書記也幫不了多少忙。”
  
   李太太說:“這還象句話說。隨他用一屋子的女書記,我管不着,別扯到我身上,建
  侯,對不對?”建侯油膩膩地傻笑。
  
   袁友春道:“建侯纔可以安全保險地用女書記,决不鬧什麽引誘良傢少女的笑話。傢裏
  放着愛默這樣漂亮夫人,他眼睛看高了,要他垂青可不容易。”
  
   陳俠君瞧建侯一眼道:“他要引誘,怕也沒有膽量。”
  
   建侯按住惱怒,強笑道:“你知道我沒膽量?”
  
   俠君大叫道:“這簡直大逆不道!愛默,你聽見沒有?快把你們先生看管起來。”
  
   愛默笑道:“有人愛上建侯,那最好沒有。這證明我挑丈夫的眼光不錯,旁人也有眼共
  賞。我該得意,决不吃‘忌諱’。”
  
   愛默話雖然漂亮,其實文不對題;因為陳俠君講建侯看中旁的女人,並非講旁的女人看
  中建侯。但也沒人矯正她。陳俠君繼續說:“建侯膽量也許有餘,胃口一定不夠。咱們人到
  中年,食色兩個基本欲望裏,衹要任何一個還強烈,人就還不算衰老。這兩種欲望彼此相
  通;根據一個人飲食的嗜好,我們往往可以推出他戀愛時的脾氣——”
  
   陸伯麟眼睛盯在面前的茶杯上,仿佛對自己的鬍子說:“愛默剛纔講她自己决不捻酸吃
  醋,可是她愛吃醋溜魚,哼!”建侯道:“這話對!俠君專門鬍說八道,好象他什麽都知
  道!”
  
   俠君不理會陸伯麟,把頭打着圈兒對建侯說:“因為她愛吃醋溜魚,所以我斷定她也會
  吃醋。你小心着,別太樂!”
  
   李太太笑道:“這真是信口開河!好罷,好罷!算我是醋瓶兒、醋罐兒、醋缸兒,你講
  下去。”
  
   俠君象皮球給人刺過一針,走漏了氣,懶懶地說:“也沒什麽可講。建侯吃菜的胃口不
  好,想來他在戀愛上也不是貪多的人。”
  
   “而且一定也精益求精,象他對烹調一樣,沒有多少女人夠得上他的審美標準,”傅聚
  卿說。建侯聽着,洋洋得意。
  
   “此話大錯特錯,”俠君忍不住說:“最能得男人愛的並不是美人。我們該防備的倒是
  相貌平常、姿色中等的女人。見了有名的美人,我們衹能仰慕她,不敢愛她。我們這種未老
  已醜的臭男人自慚形穢,知道沒希望,决不做癩蛤蟆吃天鵝肉的夢。她的美貌增進她跟我們
  心理上的距離,仿佛是危險記號,使我們膽怯、懦怯,不敢接近。要是我們愛她,我們好比
  敢死冒險的勇士,抱有明知故犯的心思。反過來,我們碰見普通女人,至多覺得她長得還不
  討厭,來往的時候全不放在眼裏。嚇!忽然一天發現自己糊裏糊塗地,不知什麽時候讓她在
  我們心裏做了小窩。這真叫戀愛得不明不白,戀愛得冤枉。美人象敵人的正規軍隊,你知道
  戒備,即使打敗了,也有個交代。平常女子象這次西班牙內戰裏弗郎哥的‘第五縱隊’,做
  間諜工作,把你顛倒了,你還在夢裏。象咱們傢裏的太太,或咱們愛過的其他女人,一個都
  說不上美,可是我們當初追求的時候,也曾為她們睡不着,吃不下——這位齊先生年紀雖
  輕,想來也飽有經驗?哈哈!”頤𠔌聽着俠君前面一段議論,不由自主地佩服他觀察得入情
  入理,沒想到他竟扯到自己頭上,漲紅了臉,說不出話,對陳俠君的怨恨復活了。
  
   李太太忙說:“俠君,你這人真討厭——齊先生,別理他。”
  
   袁友春道:“俠君,你適纔講咱們的太太不美,這‘咱們’裏有沒有建侯?”曹世昌、
  趙玉山都和着他。
  
   李太太笑道:“這不用問,當然有他。我也是‘未老先醜’,現在已老更醜。”
  
   俠君慌的縮了頭,手抓着後腦,做個鬼臉。陸伯麟都忍不住笑了。
  
   馬用中說:“你們說話都不正經。我報館裏有兩個女職員做事都很細心認真。玉山,你
  所裏好象也有女研究員?”
  
   趙玉山道:“我們有三個,都很好。象我們這研究所,一般年輕女人會覺得沉悶枯燥,
  决不肯來。我的經驗是,在大學專修自然科學、中國文學、歷史、地理的女學生,都比較老
  實認真。衹有讀西洋文學的女學生最要不得,滿腦子的浪漫思想,什麽都不會,外國文也沒
  讀通,可是動不動要瞭解人生,要做女作傢,要做外交官太太去招待洋人,頂不安分。從前
  傅聚卿介紹過這樣一個寶貝到我們所裏來,好容易我把她攆走了,聚卿還怪着我呢。”
  
   傅聚卿道:“我不怪你旁的,我怪你頭腦頑固,胸襟狹小,容不下人。”
  
   鄭須溪道:“這話不錯。玉山該留她下來,也許你們所裏的學術空氣能把她潛移默化,
  使她漸漸跟環境適合,很可能成為一個人才。”
  
   陸伯麟笑說:“我想起一椿笑話。十幾年前,我傢還在南邊。有個春天,我陪內人到普
  陀山去燒香,就住在寺院的客房裏。我看床鋪的樣子,不很放心,問和尚有沒有臭蟲。和尚
  擔保我沒有,‘就是有一兩個,佛門的臭蟲受了菩薩感應,不吃葷血;萬一真咬了人,阿彌
  陀佛,先生別弄死它,在菩薩清靜道場殺生有罪孽的。’好傢夥!那天我給咬得一宵沒睡。
  後來纔知道真有人聽和尚的話。有同去燒香的婆媳兩人,那婆婆捉到了臭蟲,便擱在她媳婦
  的床上,算是放生積德,媳婦嚷出來,傳為笑話。須溪講環境能感化性格,我想起和尚廟的
  吃素臭蟲來了。”大傢都哈哈大笑。
  
   鄭須溪笑完道:“伯老,你不要笑那和尚,他的話有一部分真理。臭蟲跟佛教程度差得
  太多了,陳俠君所謂‘心理距離’相去太遠,所以不會受到感化。智力比較高的動物的確能
  夠傳染主人的脾氣,這一點生物學家和動物心理學家都承認。譬如主人愛說笑話,來的朋友
  們常哈哈大笑,他養的狗處在這種環境裏,也會有幽默,常做出滑稽引人笑的舉動,有時竟
  能嘻開嘴學人的笑容。記得達爾文就觀察到狗能模仿人的幽默,我十幾年前看德國心理學家
  潑拉埃講兒童心理的書裏,也提起這類事。我說學術空氣能改變女人的性格,並非大帽子空
  話。”
  
   陸伯麟道:“狗的笑容倒沒見過,回頭養條狗來試驗試驗。可是我聽了你的科學證明,
  和你絶對同意。我喜歡書,所以我傢裏的耗子也受了主人的感化,對書有特別嗜好,常把我
  的書咬壞。和尚們也許偷偷吃肉,所以寺院裏的虱子不戒腥葷。你的話對極了。”說完話嚮
  李太太擠擠眼,仿佛要她註意自己諷刺的巧妙。
  
   鄭須溪搖頭道:“你這老頭子簡直不可理喻。”袁友春道:“何必舉狗的例子呢?不現
  成有淘氣麽?你們細心瞧它動作時的腰身,婀娜剛健,有時真象愛默,尤其是它伸懶腰的姿
  態。它在李府上養得久了,看慣美麗女主人的榜樣,無形中也受了感化。”
  
   李太太道:“我不知道該駡你,還是該謝你。”
  
   陳俠君道:“他這話根本不對。淘氣在李傢好多年了,不錯,可是它也有男主人哪!為
  什麽它不模仿建侯?你們別笑,建侯又要誤會我挖苦他了。建侯假如生在十六世紀的法國,
  他這身段的麯綫美,不知該使多少女人傾倒愛慕,不拿薪水當他的女書記呢!那時候的漂亮
  男女,都得把肚子凸出--法國話好象叫Panserons--鼓得愈高愈好,跟現代女人的束緊
  前面腹部而聳起後面臀部,正是相反。建侯算得古之法國美少年,也配得做淘氣的榜樣。所
  以我說老袁倒果為因。並不是淘氣學愛默的姿態,是愛默參考淘氣的姿態,神而明之,自成
  一傢。這話愛默聽了不會生氣的。傾國傾城,天字第一號外國美人是埃及女皇剋婁巴德拉-
  -埃及的古風是女人愈象貓愈算得美。在朋友們的太太裏,當然推愛默穿衣服最稱身,譬如
  我內人到鼕天就象麻口袋裏盛滿棒子面,衹有你那合式樣兒,不象衣服配了身體做的,真象
  身體適應着衣服生長的。這不是學淘氣的一身皮毛麽?不成淘氣會學了你纔生皮長毛?”
  
   愛默笑道:“小心建侯揍你!你專講廢話。”建侯把面前一塊Eclair給陳俠君道:
  “請你免開尊口,還是吃東西吧,省得嘴閑着又要嚼咀。”俠君真接了咬着,給點心堵住了
  上下古今的議論。
  
   傅聚卿說:“我在想俠君講的話。戀愛裏的確有‘心理距離’,所以西洋的愛神專射冷
  箭。射箭當然需要適當的距離,紅心太逼近了箭射不出,太遠隔了箭射不到;地位懸殊的人
  固然不易相愛,而血統關係太親密的人也不易相愛。不過這距離不僅在心理方面。各位有這
  個經驗麽?有時一個女人遠看很美,頗為可愛,走近了細瞧,纔知道全是假的,長得既不好
  看,而且化妝的原料欠講究,化妝的技巧也沒到傢。這種娘兒們打的什麽主意,我真想不
  出。花那麽多的心思和工夫來打扮,結果衹能站在十碼以外供人遠眺!是否希望男人老遠的
  已經深深地愛上她們,到走近看明了真相,後悔無及,衹有將錯就錯,愛她們到底?今天聽
  俠君的話,纔明白她們跟槍炮一樣,放射力有一定的距離,這種女人,我一天不知要碰見多
  少,我恨死了她們,覺得她們要騙我的愛,我險的上當。虧得我生在現代,中國風氣開通,
  有機會對她們仔細觀察,矯正一眼看去的幻覺。假使在古代,關防嚴密,惟有望見女人憑着
  高樓的欄幹,或者瞥見她打起驢車的簾子。可望而不可即,衹好一見生情,倒煞費心機去追
  求她,那冤不冤!我想着都發抖。”說時傅聚卿打個寒噤。建侯笑得利害,不但嘴笑,整個
  矮胖的身體也參加這笑。
  
   陳俠君早吃完那塊糕,嘆口氣說:“聚卿,你眼睛終是太高呀!我們上半世已過的人,
  假如此心不死,就不能那樣苛求。不但對相貌要放低標準,並且在情感方面也不宜責備求
  全。十年前我最瞧不起那些眼開眼閉的老頭子,明知他們的年輕姨太太背了自己胡闹,裝傻
  不管。現在我漸漸瞭解他們,同情他們。除非你容忍她們對旁人的愛,你別夢想她們會容忍
  你對她們的愛。我在巴黎學畫的時候,和一個科西嘉的女孩子很要好,後來發現她是虔誠的
  天主教徒,要我也進教纔肯結婚,仿佛她就是教會招攬主顧的女招待,我衹好把她甩了。我
  那時要求女人全副精神愛我,整個心裏裝滿的是我,不許留一點點給任何人,上帝也是我的
  情敵,她該為我放棄他,她對我的愛情應該超越一切宗教的顧忌。可是現在呢?我安分了,
  沒有奢望了,假如有可愛的女人肯大發慈悲,賞賜我些剩餘的溫柔,我象叫化子討得殘羹冷
  炙,感激涕零。她看我一眼,對我一笑,或臉一紅,我都記在心上,貯蓄着有好幾天的思量
  和回味。打仗?我們太老啦!可是還不夠老,衹怕徵兵輪到我們。戀愛?我們太老啦!可是
  也不夠老,衹怕做情人輪不着我們!”
  
   馬用中起身道:“俠君這番話又喪氣,又無恥。時候不早了,我先走一步。李太太,建
  侯,謝謝您,再會,再會。別送!齊先生,再見。”曹世昌也同時說俠君的議論“傷風敗
  俗”。建侯聽俠君講話,呆呆的象上了心事,直到馬用中叫他名字,纔忙站起來,和着愛默
  說:“不多坐一會兒麽?不送,不送。”頤𠔌掏出表來,看時間不早,也想告辭,衹希望大
  傢都走,混在人堆裏,七嘴八舌中說一句客氣話便溜。然而看他們都坐得頂舒服的,不象就
  走;自己怕母親盼望,實在坐不住了,正盤算怎樣過這一重重告別的難關。李太太瞧見他看
  表,就說:“時間還早啊,可是我不敢多留你,明兒見。”頤𠔌含糊地嚮李太太謝了幾句。
  因為他第一次來,建侯送他到大門。出客堂時建侯把門反手關上,頤𠔌聽見關不斷的裏面說
  笑聲,武斷他們說笑着自己,臉更熱了。跳上了電車,他忽然記起李太太說“明兒見”。仔
  細再想一想,把李太太對自己臨去時講的話從記憶裏提出來,揀淨理清,清清楚楚的“明兒
  見”三個字。這三個字還沒僵冷,李太太的語調還沒有消散。“明”字說得很滑溜,襯出
  “見”字語音的清朗和着重,不過着重得那麽輕鬆衹好象說的時候在字面上點一下。那
  “兒”字隱躲在“明”字和“見”字聲音的夾縫裏,偷偷的帶過去。自己絲毫沒記錯。心止
  不住快活地跳,明天這個日子值得等待,值得盼望。頤𠔌笑容上臉,高興得容納不下,恨不
  得和同車的乘客們分攤高興。對面坐的一個中年女人見頤𠔌嚮自己笑,誤會他用意,惡狠狠
  看了頤𠔌一眼,板着臉,別過頭去。頤𠔌碰到一鼻子灰,莫名其妙,纔安靜下來。到了傢,
  他母親當然問他李太太美不美。他偏說李太太算不得美,皮膚不白啦,顴骨稍微高啦,更有
  其他什麽缺點啦。假如頤𠔌沒着迷,也許他會贊揚愛默俏麗動人;現在他似乎新有了一個秘
  密,這個秘密初來未慣,躲在他心裏,怕見生人,所以他說話也無意中合於外交和軍事上聲
  東擊西的掩護策略。他母親年輕結婚的時候,中國人還未發明戀愛。那時候有人來做媒,父
  母問到女孩子本人,她中意那男人的話,衹有紅着臉低頭,一聲不響,至多說句“全憑爹媽
  作主”,然後飛快的跑回房裏去,這已算女孩兒傢最委婉的表情了。誰料到二三十年後,世
  情大變,她兒子一個大男孩子的心思也會那麽麯折!所以她衹打趣兒子,說他看得好仔細,
  旁的沒講什麽。頤𠔌那天晚上做了好幾個顛倒混沌的夢,夢見不小心把茶潑在李太太衣服
  上,窘得無地自容,衹好逃出了夢。醒過來,又夢見淘氣抓破自己的鼻子,陳俠君駡自己是
  貓身上的跳虱。氣得正要回駡,夢又轉了彎,自己在撫摸淘氣的毛,忽然發現撫摸的是李太
  太的頭髮,醒來十分慚愧,想明天真無顔見李氏夫婦了。卻又偷偷的喜歡,昧了良心,牛反
  芻似的把這夢追溫一遍。
  
   李太太並未把頤𠔌放在心上。建侯送頤𠔌出去時,陳俠君道:“這小孩子相貌倒是頂聰
  明的。愛默,他該做你的私人秘書,他一定死心塌地聽你使喚,他這年齡正是為你發傻勁的
  時候。”愛默道:“怕建侯不肯。”曹世昌道:“俠君,你這人最要不得!你今天把那小孩
  子欺負得夠了。年輕人沒見過世面,怪可憐的,。”俠君道:“誰欺負他?我看他睜大了眼
  那驚奇的樣子,幼稚得可憐,所以和他開玩笑,叫他別那麽緊張。”陸伯麟道:“你自以為
  開玩笑,全不知輕重。怪不得建侯惱你。”大傢也附和着他。說時,建侯進來。客人坐一
  會,也陸續散了。愛默那晚上睡到下半夜,在前半覺和後半覺接榫處,無故想起日間頤𠔌對
  自己的表情和陳俠君的話,忽然感到興奮,覺得自己還不是中年女人,轉身側嚮又睡着了。
  
   明天,頤𠔌正為建侯描寫他在紐約大旅館高樓上望下去,電綫、行人、車輛搞得頭暈眼
  花,險的栽出窗子,愛默打門進來。看了他們一眼,又轉身象要出去,說:“你們忙着,我
  不來打攪你們,我沒有事。”建侯道:“我們也沒有事,你要不要看看我遊記的序文?”愛
  默道:“記得你嚮我講過序文的大意了。好,我等你第一章脫稿了,一起看,專看序文沒有
  意思。建侯,我想請頤𠔌抽空寫大後天咱們請客的帖子,可以不可以?”頤𠔌沒準備李太太
  為自己的名字去了外罩,上不帶姓,下不帶“先生”,名字赤裸裸的,好象初進按摩浴室的
  人沒料到侍女會為他脫光衣服。他沒等建侯回答,忙說:“可以,可以!就怕我字寫不好—
  —”頤𠔌說了這句謙詞,算表示他從容自在,並非局促到語無倫次。建侯不用說也答應。頤
  𠔌嚮愛默手中接過請客名單,把眼花腿軟的建侯拋擱在紐約旅館第三十二層樓窗口,一心來
  為愛默寫帖子了。他替建侯寫遊記,滿肚子的委屈,而做這種瑣碎的抄寫工作,倒虔誠得象
  和尚刺血寫佛經一樣。回傢後他還追想着這小事,似乎這是愛默眼裏有他的表示。第二天他
  為愛默復了幾封無關緊要的信,第三天他代愛默看了一本作者贈送的新小說,把故事撮要報
  告她,因為過一天這作者要見到愛默。頤𠔌並不為這些事花多少心力,午後回傢的時候卻感
  到當天的生活異常豐富,對明天也有不敢希望的希望。
  
   寫請帖的那一天,李先生已經不很高興。到李太太叫頤𠔌代看小說,李先生覺得這不但
  截斷了遊記寫作,並且象燒熱的刀判分豬油,還消耗了中午前後那一段好時間,當天別指望
  頤𠔌再為自己工作了。他不好意思當場發作,衹隱約感到不安,怕愛默會把這個書記奪去。
  他當着愛默,冷冷對頤𠔌說:“你看你的小說,把稿子給我,我自己來寫。”愛默似笑非笑
  道:“抓得那樣緊!你寫書不爭這一天半天,我明天得罪了人怎麽辦?你不要我管傢事的
  話,這本書我早看了。”頤𠔌這時候衹知道愛默要自己效勞,全聽不出建侯話中用意,當真
  把稿子交與建侯。建侯接過來,一聲不響,黃臉色裏泛出青來。愛默看建侯一眼,嚮頤𠔌笑
  着說:“費心!”出書房去了。頤𠔌坐下來看那小說,真是那位作者的晦氣!頤𠔌要讓愛默
  知道自己眼光兇、標準高,對那書裏的情節和文字直挑錯兒,就仿佛得了傅聚卿的傳授似
  的。建侯呆呆坐着,對面前的稿子瞪眼,沒有動筆。平時總是他看表叫頤𠔌回傢吃飯的,今
  天直到老媽子出來問他要不要開飯,他纔對頤𠔌強笑,分付他走,看見他帶了那本小說回
  傢,愈加生氣。建侯到飯廳裏,坐下來喝湯,一言不發,愛默也不講話。到底女人是創世以
  來就被壓迫的動物,忍耐心好,建侯先開口了:“請你以後別使喚我的書記,我有正經事兒
  要他幹。你找他辦那些瑣碎的事,最好留到下午,等他幹完我的正事。”
  
   愛默“哼”了一聲用英語說道:“你在和我生氣,是不是?女用人站在旁邊聽着,好意
  思麽?吵嘴也得瞧在什麽地方!剛纔當着你那寶貝書記的面,叫我下不去,現在好好吃飯,
  又來找岔子。吃飯的時候別動火,我勸你。回頭胃病又要發啦!總有那一天你把我也氣成胃
  病,你纔樂意。今天有炸竜蝦,那東西很不容易消化。”那女用人不懂英語,氣色和音調是
  詳得出的,肚子裏暗笑道:“兩口兒在嘔氣了!你們嘰哩咕嚕可瞞不過我。”
  
   飯吃完,夫婦到臥室裏,丫頭把建侯睡午覺的被窩鋪好出去。建侯忍不住問愛默道:
  “我講的話,你聽見沒有?”
  
   愛默坐在沙發裏,抽着煙道:“聽見!怎會不聽見?老媽子、小丫頭全聽見。你講話的
  聲音,天安門、海澱都聽得到,大傢全知道你在教訓老婆。”
  
   建侯不願意戰事擴大,妨害自己睡覺,總結地說:“聽見就好了。”
  
   愛默一眼不瞧丈夫,仿佛自言自語:“可是要我照辦,那不成。我愛什麽時候使喚他,
  由得我。好一副丈夫架子!當着書記和用人,對我吆喝!”
  
   建侯覺得躺着吵架,形勢不利。床是女人的地盤,衹有女人懶在床上見客談話,人地相
  宜。男人躺在床上,就象無險可守的軍隊,威力大打折扣。他坐起來說:“這書記是我用
  的,該聽我支配。你叫他打雜差,也得先嚮我打個招呼。”
  
   愛默扔掉香煙,騰出嘴來供相駡專用,說:“衹要你用他一天,我有事就得找他。老實
  說,你給他的工作並不見得比我叫他做的事更有意思。你有本領寫書,自己動筆,不要找
  人。曹世昌、陸伯麟、傅聚卿都寫了好多書,誰還沒有雇用個書記呢!”
  
   建侯氣得把手拍床道:“好,好!我明天叫那姓齊的孩子滾。幹脆大傢沒書記用。”
  
   愛默道:“你辭掉他,我會用他。我這許多雜事,倒不比你的遊記——”
  
   建侯道:“你忙不過來,為什麽不另用個書記,倒侵占我的人呢?”
  
   愛默道:“先生,可省儉為什麽不省儉?我不是無謂浪費的女人。並且,我什麽時候跟
  你過分傢來?”
  
   建侯道:“我倒希望咱們彼此界限分得清一點。”
  
   愛默站起來道:“建侯,你說話小心,回頭別懊悔。你要分咱們就分。”
  
   建侯知道話說重了,還倔強說:“你別有意誤解,小題大做。”
  
   愛默冷笑道:“我並不誤解。你老覺得人傢把我比你瞧得起,心裏氣不過。前天聽了陳
  俠君的鬍說,?找個相好的女人。嚇!你放心,我决不妨礙你的幸福。”
  
   建侯氣勢減縮,強笑道:“哈哈!這不是藉題發揮是什麽?對不住,我要睡了。”他躺
  下去把被蒙頭不作聲。愛默等他五分鐘後頭伸出來,又說:“你去問那孩子把那本小說要回
  來,我不用他代我看了。”
  
   建侯道:“你不用假仁假義。我下午有事出門,不到書房去。你要使喚齊頤𠔌,就隨你
  便罷。我以後也不寫什麽東西了,反正一切都是這樣!我名分下的東西,結果總是給你侵占
  去了。朋友們和我交情淡,都跟你好;傢裏的用人搶先忙着為你,我的事老擱在後面,,我
  的命令抵不上你的方便。僥幸咱們沒有孩子,否則他們準象畜生和野蠻人,衹知道有母親,
  眼睛裏不認識我這爸爸。”李太太對養育兒女的態度,正象蘇聯官立打胎機關的標語:“第
  一次光顧我們歡迎,可是請您別再來!”但是婦科醫生嚴重警告她不宜生産,所以小孩子一
  次也沒來投胎過。朋友們背後說她真是個“絶代佳人”。她此刻回答道:“說得好可憐!真
  是苦命丈夫哪!用人聽我的話,因為我管傢呀。誰愛管傢!我煩得頭都痛了!從明天起,請
  你來管,讓用人全來奉承你。講到朋友,那更笑話!為什麽嫁你以後,我從前同學時代的朋
  友一個都不來往了。你嚮我計較你的朋友,我嚮誰要我的朋友?再說,現在的朋友可不是咱
  們倆大傢有的?分什麽跟我好,跟你不好?你這人真是小孩子氣。至於書記呢,這種時局今
  天不保明天,誰知道能用他多少時候?萬一咱們搬傢回南,總不能帶着他走呀。可是你現在
  就辭掉他,也得送他一個月的薪水。我並不需要他,不過,你不寫東西也犯不着就叫他馬上
  走,有事時可以差喚差喚。到一個月滿期,瞧情形再說。這是我女人傢算小的話,我又忍不
  住多嘴討你厭了。反正以後一切歸你管,由你作主。”建侯聽他太太振振有詞,又講自己
  “小孩子氣”,不好再吵,便搖手道:“這話別提,都是你對。咱們講和。”愛默道:“你
  衹說聲‘講和’好容易!我假如把你的話作準,早拆開了!”說着出去了,不睬建侯伸出待
  拉的講和的手。建侯一個人躺着,想明明自己理長,何以吵了幾句,反而詞窮理屈,嚮她賠
  不是,還受她冷落。他愈想愈不平。
  
   以後這四五天,建侯不大進書房,成天在外面跑,不知忙些什麽。有一兩次晚上應酬,
  也不能陪愛默同去。頤𠔌的工作並不減少。建侯沒有告訴他遊記已經停寫,仍然不讓他空
  閑,分付他摘譯材料,說等將來一起整理。愛默也常來叫他寫些請帖、謝帖之類,有時還坐
  下來閑談一會。頤𠔌沒有姊妹,也很少親戚來往,寡母衹有他一個兒子,管束得很嚴,所以
  他進了大學一年,從沒和女同學談過話。正象汽水瓶口儘管封閉得嚴嚴密密,映着日光,看
  得見瓶子裏氣泡在浮動,頤𠔌表面上拘謹,心裏早蠢攪着無主招領的愛情。一個十八九歲沒
  有女朋友的男孩子,往往心裏藏的女人抵得上皇帝三十六宮的數目,心裏的污穢有時過於公
  共厠所。同時他對戀愛抱有崇高的觀念,他希望找到一個女人能跟自己心靈契合,有親密而
  純潔的關係,把生理衝動推隔得遠遠的,裹上重重文飾,不許它露出本來面目。頤𠔌和愛默
  接觸以後,他的泛濫無歸的情感漸漸收聚在一處,而對於一個毫無戀愛經驗的男孩子,中年
  婦人的成熟的姿媚,正像暮春天氣或鴨絨褥子一樣泥得人軟軟的清醒不來。戀愛的對象衹是
  生命的利用品,所以年輕時癡心愛上的第一個人總比自己年長,因為年輕人自身要成熟,無
  意中挑有經驗的對象,而年老時發瘋愛上的總是比自己年輕,因為老年人自身要恢復青春,
  這夢想在他最後的努力裏也反映着。頤𠔌到李傢第二星期後,已經肯對自己承認愛上李太太
  了。這愛情有什麽結果,他全沒工夫去想。他衹希望常有機會和她這樣接近。他每聽見她的
  聲音,他心就跳,臉上布滿紅色。這種臉色轉變逃不過愛默的眼睛。頤𠔌不敢想象愛默會愛
  自己,他衹相信愛默還喜歡自己。但是有時他連這個信念都沒有,覺得自己一味妄想,給愛
  默知道了,定把自己輕鄙得一文不值。他又忙忙搜索愛默自己也記不得的小動作和表情來證
  明並非妄想。然而這還不夠,愛默心裏究竟怎麽想呀?真沒法去測度。假如她不喜歡自己,
  好!自己也不在乎,去!去!去她的!把她冷落在心窩外面。可是事情做完,睡覺醒來,
  現她並沒有出去,依然盤據在心裏,第一個念頭就牽涉到她。他一會兒高興如登天,一會兒
  沮喪象墮地,蕩着單相思的鞦韆。
  
   第三個星期一頤𠔌到李傢,老白一開門就告訴他說建侯昨天回南去了,頤𠔌忙問為什
  麽,李太太同去沒有。他知道了建侯為料理房子的事去上海,愛默一時還不會走,心纔定下
  來,然而終不舒泰。離別在他心上投了陰影。他坐立不安好半天,愛默纔到書房裏,告訴他
  建侯星期六晚上回來,說外面消息不好,免不了開戰,該趁早搬傢,所以昨天匆匆到上海去
  了。頤𠔌強作鎮靜地問道:“李太太,你不會就離開北平罷?”象病人等着急救似的等她回
  答。愛默正要回答,老白進來通報:“太太,陳先生來了。”愛默說:“就請他到書房裏來
  ——我等李先生回來,就收了這兒的攤也去。頤𠔌,你很可以到南方去進學校,比這兒安全
  些。”頤𠔌早料到是這回事,然而聽後絶望灰心,衹眼睛還能自製着不流淚。陳俠君一路嚷
  道:“愛默,想不到你真聽了我的話,建侯居然肯把機要秘書讓給你。”他進來招呼了頤
  𠔌,對愛默說:“建侯昨天下午坐通車回南了?”
  
   愛默說:“你消息真快!是老白告訴你的吧?”
  
   “我知道得很早,我昨天送他走的。”
  
   “這事怪了!他事先通知你沒有?”
  
   “你知道他見了我就頭痛,那裏會巴巴地來告訴我?我這幾天無聊,有朋友走,就到車
  站去送,藉此看看各種各色的人。昨天我送一個親戚,誰知道碰上你們先生,他看見我好象
  很不得勁,要躲,我招呼了他,他纔跟我說到上海找房子去。你昨天倒沒有去送他?”
  
   “我們老夫老妻,又不是依依惜別的情人。大不了去趟上海,送什麽行?他也不要人
  送,衹帶了個手提箱,沒有大行李。”
  
   “他有個表侄女和他一起回南,是不是?”俠君含意無窮地盯住愛默。
  
   愛默跳起來道:“呀?什麽?”
  
   “他臥車車廂裏衹有他和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樣子很老實,長得也不頂好,見了我
  衹想躲,你說怪不怪?建侯說是他的表侄女?那也算得你的表侄女了。”
  
   愛默臉色發白說:“他哪裏有什麽表侄女?這有點兒蹊蹺?”“是呀!我當時也說,怎
  麽從沒聽你們說起。建侯輓着那女孩子的手,對我說:‘你去問愛默,她會知道。’我聽他
  語氣嚴重,心裏有些奇怪,當時也沒多講什麽。建侯神氣很落落難合,我就和他分手了。”
  
   愛默眼睛睜到無可再大,說:“這裏頭有鬼。那女孩子什麽樣子?建侯告訴你她的姓沒
  有?”
  
   陳俠君忽然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後合。愛默生氣道:“有什麽可笑的?”頤𠔌恨陳俠君
  闖來打斷了談話,看到愛默氣惱,就也一臉的怒氣。俠君笑意未斂,說:“對不住,我忍不
  住要笑。建侯那大傻子,說做就真會去做!我現在全明白了,那女孩子是他新有的情人,偷
  偷到南方去度蜜月,沒料到會給我這討厭傢夥撞破。他知道這事瞞不了,索性叫我來嚮你報
  信。哈哈!我夢想不到建侯還有那一手!這都是那天茶會上把他激出來的。我衹笑他照我的
  話一字沒改地去做,揀的對象也是相貌平庸,態度寒窘,樣子看來是個沒見世面的小孩子,
  一頓飯、兩次電影就可以結交的,北平城裏多得是!在她眼裏,建侯又闊綽,又偉大,真好
  比那位離婚的美國女人結識了英國皇太子了。哈哈,這事怎樣收場呢!”
  
   愛默氣得管束不住眼淚道:“建侯竟這樣混賬!欺負我——”這時候,她的時髦、能幹
  一下子都褪掉了,露出一個軟弱可憐的女人本相。頤𠔌看見愛默哭了,不知所措,忽然發現
  了愛默哭的時候,她的年齡,她相貌上的缺陷都顯示出來,她的臉在眼淚下也象潑着水的鋼
  筆字,模糊浮腫。同時愛默的眼淚提醒他,她還是建侯的人,這些眼淚是建侯名分裏該有
  的。陳俠君雖然理論上知道,女人一哭,怒氣就會減少,宛如天一下雨,狂風就會停吹,但
  真見了眼淚,也慌得直說:“怎麽你哭了?有什麽辦法,我一定盡力!”
  
   愛默恨恨道:“都是你惹出來的事,你會盡什麽力。你去罷,我有事會請你來。我旁的
  沒什麽,就氣建侯把我蒙在鼓裏,我自己也太糊塗!”
  
   俠君知道愛默脾氣,扯個淡走了。愛默也沒送他,坐在沙發上,緊咬着牙。臉上的淚漬
  象玻璃上已幹的雨痕。頤𠔌瞧她臉在憤恨裏變形換相,變得又尖又硬,帶些殺氣。他意識到
  這是一個厲害的女人,害怕起來,想今天還是回傢罷,就起身說:“李太太——”
  
   愛默如夢乍醒道:“頤𠔌,我正要問你,你愛我不愛?”
  
   這句突兀的話把頤𠔌嚇得呆呆的,回答不上來。
  
   愛默頑皮地說:“你別以為我不知道呀!你愛着我。”怎樣否認這句話而不得罪對方,
  似還沒有人知道。頤𠔌不明白李太太問的用意,也不再願意嚮她訴說衷情,衹覺得情形嚴
  重,想溜之大吉。
  
   愛默瞧第二炮也沒打響,不耐煩道:“你說呀!”
  
   頤𠔌愁眉苦臉,結結巴巴道:“我——我不敢——”
  
   這並不是愛默想象中的回答,同時看他那為難樣子,真教人生氣,不過想到建侯的事,
  心又堅决起來,就說:“這話倒有趣。為什麽不敢?怕李先生?你看李先生這樣胡闹。說怕
  我罷,我有什麽可怕?你坐下來,咱們細細的談。”愛默把身子移嚮一邊,讓出半面沙發拍
  着叫頤𠔌坐。愛默問的用意無可誤解了,頤𠔌如夢忽醒,這幾天來魂夢裏構想的求愛景象,
  不料竟是這麽一回事。他記起陳俠君方纔的笑聲來,建侯和那女孩子的戀愛在旁人眼裏原來
  衹是笑話!一切調情、偷情,在本人無不自以為纏綿浪漫、大膽風流,而到局外人嘴裏不過
  又是一個曖昧、滑稽的話柄,衹照例博得狎褻的一笑。頤𠔌未被世故磨練得頑鈍,想到這
  裏,愈加畏縮。
  
   愛默本來怒氣勃勃,見頤𠔌閃閃躲躲,愈不痛快,說:“我請你坐,為什麽不坐下
  來!”
  
   頤𠔌聽了命令,衹好坐下。剛坐下去,“啊呀!”一聲,直跳起來,彈簧的震動把愛默
  也顛簸着。愛默又驚又怒道:“你這人怎麽一回事?”
  
   頤𠔌道:“淘氣躲在沙發下面,把我的腳跟抓了一把。”
  
   愛默忍不住大笑,頤𠔌哚着嘴道:“它抓得很痛,襪子可能給抓破了。”
  
   愛默伸手把淘氣捉出來,按在自己腿上,對頤𠔌說:“現在你可以安心坐了。”
  
   頤𠔌急得什麽推托藉口都想不出,哭喪着臉鬍扯道:“這貓雖然不是人,我總覺得它懂
  事,好象是個第三者。當着它有許多話不好講。”說完纔覺得這句話可笑。
  
   愛默皺眉道:“你這孩子真不痛快!好,你捉它到外面去。”把淘氣遞給頤𠔌。淘氣掙
  紮,頤𠔌緊提了它的頸皮——這事李太太已看不入眼了——半開書房門,把淘氣扔出去,趕
  快帶上門,衹聽得淘氣連一接二的尖叫,銳利得把聽覺神經刺個對穿,原來門關得太快,夾
  住了它的尾巴尖兒。愛默再也忍不住了,立起來順手給頤𠔌一下耳光,拉開門放走淘氣,一
  面說:“去你的,你這大傻瓜!”淘氣夾着創痛的尾巴直嚮裏面竄,頤𠔌帶着熱辣辣的一片
  臉頰一口氣跑到街上,大門都沒等老白來開。頭腦裏象舂米似的一聲聲頓着:“大傻瓜!大
  傻瓜!”
  
   李太太看見頤𠔌跑了,懊悔自己太野蠻,想今天大失常度,不料會為建侯生氣到這個地
  步。她忽然覺得老了,仿佛身體要塌下來似的衰老,風頭、地位和排場都象一副副重擔,自
  己疲乏得再挑不起。她衹願有個逃避的地方,在那裏她可以忘掉驕傲,不必見現在這些朋
  友,不必打扮,不必鋪張,不必為任何人長得美麗,看得年輕。
  
   這時候,昨天從北平開的聯運車,已進山東地境。李建侯看着窗外,心境象嚮後飛退的
  黃土那樣的幹枯憔悴。昨天的興奮仿佛醉酒時的高興,事後留下的滋味不好受。想陳俠君準
  會去報告愛默,這事鬧大了,自己沒法下臺。為身邊這平常幼稚的女孩子拆散家庭,真不值
  得!自悔一時糊塗,忍不住氣,自掘了這個陷阱。這許多思想,攙了他手同看窗外風景的女
  孩子全不知道。她衹覺得人生前途正象火車走不完的路途,無限地嚮自己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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