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小说选集>> 路遙 Lu Yao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49年十二月3日1992年十一月17日)
路遙文集
  路遙短篇小說集
   月夜靜悄悄 一生中最高興的一天 夏 姐姐
   風雪臘梅 青鬆與小紅花 匆匆過客 痛苦
月夜靜悄悄
  大隊書記高明樓的女兒蘭蘭就要出稼了。據知情人露風說,她爸爸給她尋的女婿是地區
  商業局的汽車司機;而司機的父親就是地區商業局長。還聽說這位局長已經給蘭蘭走後門找
  了正式工作。這天下午,消息得到了證實:地區商業局的一輛汽車果真停大書記傢完門前的
  簡易公路上了,一位穿戴時時髦的小夥進了高明樓傢的高墻大院。有人還看見高明樓到五裏
  外的鎮了上提了一條子肉回來,大概是招待新女婿。據說新娘郎已經辦了結婚手續,蘭蘭明
  天早上就要跟女婿走了。
  村裏人對這件事的態度是是冷漠的。大傢衹是悻悻地說:好事都是人傢的,咱平民老百
  姓夢也夢不見。
  但村裏人對他的女兒蘭蘭印象還不錯。高蘭蘭高中畢業兩年了,考了兩回大學都沒考
  上。現時國傢也不在農村招工招幹,她衹好在隊裏參加了勞動。這姑娘漂亮、聰敏、懂事,
  口也甜,衹要村裏數大的,就是窮得站不到人前的人,她也經常是叔叔嬸嬸不離口。她有時
  還能幫助一些窮傢薄業的人解决點燃眉之急。比如誰傢娃娃得了急癥,緊用錢,嚮高書記藉
  肯定要碰釘子,但要是嚮蘭蘭開口,她總是二話不說就從傢裏把錢拿出來了。現在聽說她就
  要離開這個村子,大傢倒有點悵悵然。天一擦黑,和整個村子隔一條溝的高書記傢的獨院
  裏,燈火正明。全村的莊戶人傢,大都是黑燈瞎火的。月光下,村前的公路白光刺眼,一直
  伸到遙遠的後川道裏。一列列大山的剪景曩在暗藍色的天幕上劃出許多美妙的麯綫。村對面
  的果樹林子,已經模糊得一團一團的,像罩上一層薄紗。勞動一天的社員,像往常一樣,倒
  在自己的土炕上睡了。
  但是,唯獨村後瞎眼寡婦的獨苗兒大牛,這時卻睡不着,破天荒第一次串上了失眠癥。
  這個幹活不要命的莊稼漢,從來都是纍得頭一挨枕頭就打呼嚕,根本不相信天下還有睡不着
  覺的人,今晚卻反常了。
  是什麽事使憨厚的大牛睡不着覺了呢?當然不是為了什麽喜事,而是一種巨大的痛苦下
  正折磨着他的心;為的就是蘭蘭明天要離開村子。當然,他的痛苦誰也不知道,衹藏在他一
  個人的心裏。大牛像犢子一樣健壯,長得笨頭笨腦,平日衹去悶心幹活,三拳頭也打不出一
  句利索話來。他衹上過一年小學,剛能認識自己的名字和工分本子上的數碼。由於傢境貧
  寒,經常穿一身染不起顔料的白粗布衣服,被柴草和牛糞弄得骯骯髒髒的。他整日價愁眉苦
  臉,再可笑和笑話也甭想逗樂他,村裏人一般是不尊重他的,但看看他全村數第一的好力氣
  和一顆善良的心。每逢隊時機重活派不下去的時候,他總是一聲不吭地去幹了。村裏認傢要
  是有個跑腿的事,也總愛找他,因為他既城心實在,又從不計較別人什麽報答。
  說起來他的命也真苦,剛活蹦亂跳的上了學,父親就病倒了,他衹好退學。小小年紀就
  把家庭的重擔壓在了自己的肩頭。幾年後,父親死了,給他撂下一河灘帳債。以後國傢的政
  策一變再變,生産隊塌垮的沒法提說,直到眼下,他的帳也沒還完。父親死後,望着母親又
  雙目失明了,他的日月更是雪上加霜。每天既要出山勞動,回來又要忙活傢務,光景過得一
  爛包!母親眼睛看不見,給他做不成針綫活了,他就爛衣薄裳鬍湊合着穿;腳上的鞋動不動
  就獅子大張口,衹好求鄰傢幫忙綴上幾針,兇眼看二十大幾了,可媒人還沒在門前踏過腳
  印。村時機人認定他這輩子非打光棍不可。眼下,這深山老溝裏莊稼人要找個媳婦,就是傢
  裏光景好的,少說也得六七百塊錢的彩禮;像他那個窮傢薄業,就是掏上千大幾也沒人來上
  門。村裏人有時也和他開開玩笑,問:’大牛,想媳婦不?”他對這種揶揄大都是不吭聲
  的,好像沒聽見。有時他也甕聲甕氣地說:“咱想媳婦哩,媳婦不想咱。”惹得大傢哈哈大
  笑一番。可誰也不知道,他說的卻是一句實心話。自不量力的大牛,竟然不知從什麽時候
  起,就在心裏偷偷愛上了書記的女兒蘭蘭。這真是一個悲劇。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這都
  可以說癡人做夢。但不論是什麽人,有時候往往有這樣的情況:對自己明明是不可能的事,
  卻要做些非分之想,而且固執得要命。事實上,大牛本人也清楚這一點——他想和高蘭蘭結
  合,就等於想和天上的仙女結合一樣不可能。可他又是多麽愛她啊!衹要高蘭蘭笑了,他便
  感到整個世界都笑了;衹要高蘭蘭惱了,那山山水水頓時在他歸裏都變得暗淡無光了。
  記得蘭蘭在縣城上中學的時候,每到寒暑假,衹要她一回村,大牛馬上路也走得利索
  了,說話口齒刀變得清楚了,而且還動就在河裏洗刷他那身糊牛屎的粗布衣服。一旦開了
  學,高蘭蘭理了縣城,情緒高漲的大牛便立刻又刻像霜打了的莊稼一樣,蔫頭耷腦的沒有了
  點活氣。可惜他過去這些自作多情的表現,世界上誰也沒能看出其中的奧妙,高蘭蘭更是一
  無所知。終於,蘭蘭高中畢業回鄉人,大學考不上,衹好呆在村裏。她父親不讓她參加勞
  動,但她個生性很強的人,不願意呆在傢裏白吃飯。蘭蘭參加了隊裏的勞動以後,大牛高興
  得簡直有點瘋頭脹腦,立刻話也比平時多了起來,而且還敢在沒人的地方哼幾聲麯不搭調的
  戲文。他經常高法和蘭蘭在一塊勞動,時刻準備為她服務效勞。遇到什麽包幹活,他便笨嘴
  笨舌的叫蘭蘭到野地裏玩耍去,她的活由他代替幹。蘭蘭對他也好,常親切地叫他“牛大
  哥”。遇到有人話言話語欺負他時,她總是護着他的。她對他也非常隨便,路上看見哪個崖
  畔有朵好看的野花,就喊:“牛大哥,快給我拔下來!”他立刻就像士兵聽見了衝鋒號,一
  撲就爬上去了。別說是在山崖上冒險為蘭蘭摘一朵花,就是到天上為她摘一顆星星,他也願
  意去!
  有一次,他赤腳片兒到一個葛針叢生的山崖上為她摘了一朵鮮紅的山丹丹花,下來時不
  小心腳上紮了一根葛針,疼得他走路一瘸一拐的。蘭蘭發現了,馬上叫他坐下。她很快從身
  上掏出一根綉花針,跪在他面前,一隻溫暖的、少女的手,小心翼翼地捉住糊着泥巴和牛糞
  的腳,剔出了紮的腳心的那根刺。當時,受寵若驚的他忍不住鼻根一陣又一陣發酸,激動得
  差點哭出來!
  這以後,每逢他一個人在地裏的時候,他總要呆呆地看一會他的那衹腳,感到一種說不
  出的溫暖已經永久地留在這了這衹腳片子上。他並不指望自己今生一世能得到比這更大的幸
  福了,也更不敢想讓仙女一般的蘭蘭來愛他——就如他愛她那樣;他衹是希望永遠能看見她
  在他跟前存在前。因此他對蘭蘭回鄉務農一直是興高采烈的!如果她是太陽,他就願意是一
  座山,一條河,儘管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但也可以沐浴在她那溫暖的光輝之下啊!
  可是這一切很快就要完結了,親愛的高蘭蘭明一早就要走了;她將要跟一個富足而有地
  位的城市青年一塊生活去啦!
  此刻,他睡在土炕上痛苦地想,等明天一早,天上的太陽從東邊升起的時候,他心中的
  太陽就已經落了,永遠地落了!銀燦燦的月光從窗戶的破紙洞中瀉進來。他那張粗糙的黑紅
  臉上沾滿斑斑的淚跡。
  隨着一聲沉重的嘆息,他一閃身坐了起來,三把兩把穿上衣服,跳下炕,開了門,邁站
  急匆匆的步伐嚮前村那個亮着燈火的獨院走去。月光好極了,像水銀一樣潑在地上,一片明
  光燦爛。涼氣從河道裏漫上來,使得村巷裏感到冷森森的。
  大牛月光地裏走着,光頭,光膀子,穿着一件白粗布小褂,憨厚的臉上帶着從來都沒有
  過的激動情緒。他已經打定主意,要去見一見蘭蘭。他壓根不考慮這樣做合適不合適,也沒
  想過此去要說些什麽,做些什麽。反正他橫了一條心,今晚上非見她一面不可!他老遠就看
  見蘭蘭傢下面公路上的那輛汽車,心裏登時煩躁得像貓爪子抓着一般。
  他來到書記傢新建的很排場的大門前停下,用一隻拳頭在紅油漆門板上不輕不重搗了幾
  下。
  不一會,有人來開門了,是書記的老婆。她帶着驚訝的表情問他有什麽事?他說:“叫
  蘭蘭出來一下,有個事。”
  書記老婆轉身回去了。他心咚咚地跳着,離開大門前,又來到簡易公路上,站在路旁的
  一棵老槐樹下,兩眼緊盯着那門洞。不一會,蘭蘭出來了。月光下,衹見她容光煥發,一臉
  喜氣。原來的兩根短辮已經梳成了剪發頭,顯得莊重、嫻靜。一身素淡的衣服裹着苗條的身
  體。風度像縣劇團的演員一般高雅。她左顧右盼地看了看,然後發現了呆立在老槐樹下的大
  牛。她很快帶着愉快的聲調喊:“牛大哥!你有什麽事?進我們傢裏來說嘛!”“不!
  我……不來!你……來!”他站在槐樹下,胸口火燒火燎的,囁嚅着說。蘭蘭邁着輕盈的步
  子過來了,走到老槐樹下,喜氣洋溢的臉上帶着不解的神情,望着這個從小和她一起耍大的
  莊稼人,又一次問:“牛大哥,你究竟有什麽事?”
  “沒……事!”大牛窘迫得一隻手搓着另一隻手,牙咬着嘴唇,身子微微有點抖。“有
  什麽事你就暢暢快快說,牛大哥!你大概已經知道了,我……明天就走了。”蘭蘭不好意思
  地把臉扭到一邊去,臉上帶着新娘特有的害羞微笑,望着村對面月光下朦朧的果樹林子。他
  終於結結巴巴開口說:“你……為什麽要離開咱村子?你……不要離開咱村嘛……”說完
  後,他自己也為自己突然冒出的這兩句傻話嚇了一跳!他猛轉過身,光頭一下子抵在老槐樹
  上,兩衹手狠狠地摳着樹皮。
  蘭蘭被他的話一下子驚呆了。她驚訝地張開嘴巴,半天也合不攏。聰敏的姑娘已經明白
  了這句話裏面包含着什麽意思,她感到了一顆痛苦的心正在她的面前劇烈的搏動着。她驚慌
  失措地望着這個衣衫襤褸、光頭光膀子的莊稼漢,一剎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心情立刻變得相
  當沉香。啊,人活一世,什麽事也可能碰上!她不一會便冷靜下來,用憐憫的眼光望着他肌
  肉隆起的肩背,輕輕地、略帶責備的口氣說:“牛大哥,你為什麽這樣呢?你不要這
  樣……”她輕輕嘆了一口氣,接着用一種親切柔和的聲調說:“牛大哥,我一直很尊敬你。
  這是真的。你有一顆牛一樣的善心。真像我大哥一樣,時時處處在愛護着我。你的情意,我
  這輩子都會記在心裏的。牛大哥,我現在知道了你對我的心意,但這事是可能的,我希望你
  不要再往這方面去想。日後回來,我還會像看親哥哥那樣看你的……”
  蘭蘭輕輕地說着,大牛呆呆地聽着。一片雲彩從皎潔的月亮上擦過,大地出現了一會昏
  暗。村子下面的小河水嘩嘩地淌着,周圍一片沉寂。大牛兩片厚嘴唇抖動幾下,沉重地嘆了
  一口氣:“說來說去,農村窮,莊稼人苦哇……蘭蘭,你去吧,到城裏可千萬不要小心呀,
  城裏汽車多,小心碰嗑着……”
  這時候,上面院子裏傳來蘭蘭她媽愉快的嗓音:“蘭哎!快回來炒菜,媽把肉絲毀好
  了!”
  蘭蘭一時沒應聲。她潔白的牙齒咬着緋紅的嘴唇,低傾着頭,腳姑地上輕輕磨蹭着。老
  半天,她纔說:“牛大哥,我這就要走了。今後要什麽緊用的東西,你就給我寫信,我一定
  給你捎來……你快回去吧,夜涼了,小心感冒,明天還要出山……”她擡起頭很親望了他一
  眼,便轉身回去。
  大牛一直看着她走進大門洞後,兩腿一哆嗦,便一屁股坐大了大槐樹下!他兩衹手抱住
  光頭,眼睛裏噴着兩團火,憤怒地盯住了公路上那輛“解放”牌大卡車。
  大牛在老槐樹下呆坐了片刻,猛一下子站了起來。他順手從公路邊的排水溝裏挖出一塊
  大石頭,牙咬着唇,一路小跑過去,“咣”一聲砸在了那輛汽車上。他就像一頭逗惱了的牛
  犢子,一肚子苦悶沒處發泄,更對這輛汽車開始了一場堂·吉訶德式的進攻。他恨這輛該死
  的汽車,明天就要把他心愛的蘭蘭拉走了。大他準備砸第二塊石頭的時候,路邊大門猛地開
  了,燒酒喝得臉有點發紅的高明樓大月光下大聲喝問:“啊,是哪個龜孫子?”等到看清汽
  車旁站的是大牛時,不解地部:“你黑天半夜在這鼓弄啥?”大牛一見是高明樓,兩條胳膊
  往胸前一抱,喘了幾口粗氣說:“幹啥哩?往爛砸這龜子孫汽車!”
  高明樓對他這番沒頭腦的話琢磨一陣,心想,這小子大概是窮急了,乘着他傢辦喜事,
  有意來找點麻煩。他是個老於包故的人,很快走嚮前去,用一種領導兼長輩的口氣說:
  “牛,有什麽事就給口叔說嘛!怎麽可以黑天半夜砸人傢公傢的汽車?你嚮來是個老實娃娃
  嘛!是不是傢裏又揭不開鍋了!甭怕,救濟糧很快就下來了!這幾天如果沒啥的,明上午到
  我傢裏來盤上幾升!“我就是餓得吃牛糞也不吃你的東西!這多年,你把精能耍盡了!這如
  今把你的女兒也翻攪出去了!”平時笨嘴笨舌的大牛,此刻滿臉噴紅,眼睛裏閃着怕人的兇
  光,一副隨時準備和人廝打的樣子。高明樓直到現在還是弄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但有
  一點他已經明白了:這個人現在很恨他。
  火氣不時從書記的胸腔裏升上來,但又壓了下去。他想:打架打不過這二愣小子,講道
  理又沒多少道理可講,而且還不知道這小子到底為什麽要瞅住今晚跟他過不去。
  真是過喜事遇見了喪門星!
  明樓想不出好主意,衹好再用軟辦法平息這場他摸不着頭腦的糾紛。他很和善地笑了笑
  說:“好我的牛娃哩!我什麽地方虧待了你?拋開咱是個領導人不說,就是看在你殆去的父
  親臉上,我也要幫扶照料你哩。唉,我和你爸曾一同給咱村的地主劉國璋扛過長要,又一起
  鬧土改,打惡霸,我倆親得就像親兄弟一樣!現在這政策不讓講級成分了,可我總還親咱愛
  咱的貧下中農!”他邊講演邊看着眼前這叭一的聽衆有什麽反應。
  大牛嘴唇顫抖了一陣,惡狠狠地說:“屁!親?愛?……”說完,已經不能控製自己的
  大牛又撿起一塊石頭,往汽車上砸去。“嘭”地一聲,幾塊碎玻璃飛濺出來,沒有碰着高明
  樓,卻把大牛的光頭劃了道口了。
  “你小子無法無天了!”高明樓一邊嚷着,一邊退到了自傢的院門洞前。就在這時,蘭
  蘭出現在他們面前。
  蘭蘭蒼白的臉上帶着難言的悲哀,就像剛剛吞服一劑苦藥。她讓她爸回傢去,說讓她單
  獨勸解大牛嚮句。高明樓看見兇得像頭牛一樣的大牛,剎時間便乖乖地站在了蘭蘭面前,像
  個做錯了事的娃娃一般。為了盡快平息這場糾紛,他回傢去了。大牛一直在蘭蘭面前低傾着
  頭,兩衹手互相搓來搓去。光頭上劃破口子處血在流着,他也不擦一下。
  蘭蘭“啊”了一聲,轉身又跑回傢裏,拿了一條嶄新的白羊肚子毛由奔了出來,手腳麻
  利地紮在大牛的光頭傷口處。然後,她含着眼淚,輕聲地說:“好牛大哥哩,你……甭這樣
  了。這樣人傢會笑話的。我今晚上結婚,你這樣鬧騰,等於給我臉上唾哩!牛大哥,你自小
  就一貫幫助我,愛護我,哪怕你以後永遠駡我哩,但今晚上臉上你給我帶個面子,再幫扶我
  一次吧……”眼淚刷刷地從大牛那張憨厚的臉上淌下來了。他嘴裏“嗯”了一聲,接着便一
  下子抱住裹着羊肚子考場巾的光頭,蹲在地上無聲地啜泣起來……
  不久,村裏的人們發現,不愛說話的大牛突然變成了一個純粹的啞巴,一句話也不說
  了。有人還看見,每到有月亮的夜晚,他就光頭上攏一條嶄新雪白而又帶着血跡的羊肚子毛
  巾,在村前的公路上或者在公路下邊的河灣裏,不停步地溜達,轉遊,有時還見他猛然從地
  上挖起一塊石頭來,又“咚”一聲砸到了地上……
一生中最高興的一天
  事情是從一臺收錄機說起。
  我在地區中師畢業後,回到我們縣城的一所小學教書,除過教過,還捎帶着保管學校唯
  一的一臺收錄機。
  放寒假時,學校為了安全的原因,讓我把寶貝帶回傢去保管。我非常樂意接受這個任
  務。我是個單身漢,傢又在農村,有這臺收錄機作伴,一個假期就不會再感到寂寞了。
  不用說,山區農村現在也是相當富裕了,但收錄機這樣較為高檔的商品還不多見,不是
  說沒人能買得起。對於大多數農民來說,這東西價錢昂貴,卻沒有什麽實用價值。花那麽多
  錢買這麽個“戲匣子”還不如買幾頭肥豬。
  可是我把這臺收錄機帶回傢後,村裏人又感到特別新奇:因為據說這傢夥不光能唱歌,
  還能把聲音也“收”進去呢。於是,一到晚上,少不了有許多人涌到我們傢來圍着它熱鬧一
  番。他們百厭的節目是韓起祥說書。其中最熱心的聽衆就是我父親。父親雖然年近六十,一
  個字也就識,但對什麽稀罕事總是極其關心。有時甚至關心到了國外,比如經常問嚮我打聽
  阿爾巴尼亞的情況。對於這臺收錄機,他當然應該驚嘆不已。儘管有綫廣播聽了好多年,
  是有一點他直到現在還是理解不了:為什麽這個小匣匣,裏面就能“藏”下那麽多人。
  轉眼到了大年三十。這是農村一年一度最盛大的節日。除夕之夜,歡樂的氣氛籠罩着我
  們的村莊。傢傢窗前點上了燈籠,院子裏地上鋪上炸得粉咐的紅紅緑緑的炮皮。在那些貼着
  窗花和對聯的土窯洞裏,一傢人圍坐在一起吃“八碗”。說是八碗,實際上主要是把各種形
  狀和式樣的肥肉塊子裝在八個碗中。農村人雖然富了,但吃肉還沒有到城裏人剔肥揀瘦的程
  度。他們的腸胃仍需要油水。好,那就盡情地吃吧。揀肥的吃,放開肚量吃吧,而今這樣好
  的年頭,又是自己喂的豬,不吃做什麽!父親吃了一老碗肥肉(足有一斤半),用襖袖子抹
  了抹嘴,然後就心滿意足地拿起旱煙鍋,盤腿坐在黑羊毛氈上,自個兒笑眯眯地抽起了煙。
  此刻,外面已經是一片爆竹連天了。全家人先後放下了碗筷。弟妹們迫不及地跑到鄰傢找小
  夥伴們放炮去了,母親顛着小腳到隔壁窯洞準備明早上的餃子餡。一剎時,屋子裏剩下了我
  和父親。一片歡樂而愉快的寧靜。
  父親舒服地吐納着煙霧,對我說:“把你那個唱哥匣匣拿出來,咱今晚上好好聽一
  聽。”他安逸地仰靠在鋪蓋捲上,一副養尊處優的架式。他的享樂的神態使我高興。是的,
  這幾年傢裏的光景一年比一年好,他此刻應該這樣度過這個令人的高興的夜晚。我趕忙取出
  收錄機,放他老人傢愛聽的韓起祥說書。父親半閉着眼睛,一邊聽,一邊用手悠閑地捋着下
  巴上的一撮黃山羊鬍子。韓起祥的一口陝北土話,在他聽來大概就是百靈鳥在叫喚。每當聽
  到絶妙之處,就忍不住張開沒門牙的嘴嘻嘻地笑個不停,活像一個老太太。我於是下意識地
  提了一眼墻壁上奶奶的照片。此刻他真像我已經去世的奶奶。奶奶的相片下,是父親的合
  影。從相片上看,那時父母並不怎顯老,可現在也已經像奶奶那般老了。我想,也許過不了
  幾年,那張合影也會成為遺照。這個聯想太不吉利。在我心裏祝願二老身體健康,萬壽無
  疆。我記得,奶奶的相片是父親在她老人傢生前張羅着照的,父母親的相片是我在前幾年羅
  着為他們照的。自從照想流行以來,鄉下人最看重的一件事,就是給年邁的雙親照張相片,
  然後放大,挂在墻上,以做永久的紀念。在鄉下,不論走到哪傢,都能在墻壁上看見幾位老
  人的相片。他們穿戴整齊。兩衹粗糙的的勞動者的手,規規矩矩放在自己的膝蓋上,溫厚地
  註視着他們生活了一輩子的傢和仍在這個傢生活着的他們的兒女子孫……
  這時候,韓起祥的書正說到了熱鬧外,急爭的嗓音和繁密的三弦呱噠板聲響成一片,好
  像一把鏟子正在燒紅的鐵鍋裏飛快地攪動着爆炒的豆子。我父親的情緒也高漲到了極點,他
  竟然也用露氣的陝北土話,跟着老韓嚷嚷起來,手舞足蹈,又說又唱。他已經把這段書聽了
  許多遍,幾乎可以背誦如流。
  我被父親逗得哈哈大笑,並且覺得眼眶裏熱辣辣的。父親,你盡情地高興吧。你應該高
  興。你和像你一樣年老的莊稼人,能逢迎上而今這樣的好世事,真是太幸運了。
  看着父親得意忘形地又說又唱,我突然冒出了一個新鮮的念頭:我為什麽不用這臺收錄
  機錄下父親的一段聲音呢?這樣在他故世以後,我們這些後輩人就不僅能從相片上看見他的
  容貌,而且也能在收錄機裏聽見他的聲音哩。是的,這現代化的設備能夠留下偉人的聲音,
  莊稼人的聲音也是可以留下的。等韓起來的一說完,我就對父親說:“爸,幹脆讓我把你的
  聲音也錄下來。”“我的聲音?”“嗯。”“能錄下來呢?”“能。”我換了一盒空磁帶,
  按了一下鍵鈕,對他說:“不信你試試。你現在先隨便說一句什麽話。
  他突然驚慌起來,連連擺着手,說:“我不會說!我不會說!”我很快卡住機關,然後
  放給人聽。錄音機裏傳出了他的聲音:“我不會說!我不會說!”
  父親吃驚地叫起來:“這不是我的聲音嗎?”
  “就是你的聲音。就這樣。你隨便說什麽都行。讓我把我的聲音錄下來,以後就是你不
  在人世了,我們這些後人還常能聽見你總說話哩!”“擱的年代長了,聲音怕要跑光
  了……”
  “跑不了!這盒磁帶不好了,還能錄在另外的磁帶上。”
  父親顯然對這事發生了極大的興趣。他躍躍欲試,但又有點不好意思,格外緊張地把腰
  板往直挺了挺,像要進行什麽隆重儀式似的,兩衹手把頭上的氈帽扶端正,莊嚴地咳嗽了一
  聲。他突然像小孩子一樣紅着臉問我:“我說什麽哩?”
  我忍不住笑了,對他說:“你隨便說什麽都行。比如說你這一生中最高興的一天……”
  一生中最高興的一天?哈呀,這怎說哩……好,叫我想一想,噢,對了,要說最高興的
  一天,那當然是我和你媽成親的那……你看我!說些甚!噢。對了,我記起了咱往下說……
  那天,也正像今天一樣,過年哩……我這樣說你看行不行!行!好,那我就再給咱往下
  說……
  提起那年頭,真叫人沒法說。鼕天的時候,公社把各大隊抽來的民工都集中到寺佛村,
  像兵一樣分成班、排、連,白天大幹,晚上夜戰,連軸轉到了年底,還不放假,到過年一前
  一天,公社書記來宣佈說,要過革命化春節,過年不放假了。大傢一聽都炸了。大年三十早
  晨,所有的民工都跑了個淨光。嘿嘿,我起先還不敢跑,後來見衆人都跑開了,我也就跑回
  來了。不知你還記得不?那天早上我跑回傢時,你們母子幾個圍一塊爛破子,坐在炕為哭鼻
  子哩。看了這情景,你不知道我心裏有多難受。哭什麽哩?哭忄西惶哩。那年頭,全村人在
  一個鍋裏攪稠稀,大傢都窮得叮當響,過年要甚沒甚。咱傢裏就更不能提了。旁人傢歪好都
  還割了幾斤肉,咱們傢我沒回來,連一點肉皮皮都沒有,你大概記得私人不準養豬,集體養
  的豬又不能殺,要交給公傢。那時候嘛,隊裏能有多少糧喂豬?養幾頭豬,賣給傢,公傢再
  給發點肉票,到一傢頭上,也就那麽幾斤。咱傢的幾斤肉票早上讓你舅舅拿去給兒子辦喜事
  去了。唉,再說,就是有肉票,你們母子手裏也沒一分錢呀!當時,我折轉身就往縣城跑。
  我沒敢在你們面前哭,可在路上我哭了好嚮回,為什麽哭哩?還是心疼你媽和你們幾個娃娃
  嘛!這就要過年呀,連點肉都吃不上。我恨我。一個男人,就這麽無能啊!我當時想,我今
  天出去就是搶也要回幾斤肉來。進了縣城,已經到了中午。我趕忙跑到了內食門市部。一
  看,門關得死死的。唉,今天過年,人傢早下班了。
  這下可沒指望了。我長嘆了一口氣,抱住頭蹲在了門市部面前的石臺子上,真想放開聲
  哭一聲。
  蹲了半天,心想,哭頂個屁。幹脆,讓我們後門上看有沒有人。我來到後門上,門也關
  着,不過聽見裏面有人咳嗽。我站着,不敢搗門,為甚?怕,怕什麽?當時也說不清。過了
  一會,我突然冒出了個好主意,哼,別看你老子是個笨老百姓,到緊火時,腦瓜子還聰敏着
  哩。我想,如果我說我是縣委書心的親戚,他們市的人還敢不賣給我肉嗎?那時候咱縣上的
  書記叫什麽名字來?馮國斌?對,就叫個馮國斌。可當時我不知道他的大號,衹知道馮書記
  姓馮。好,我而今就是馮書記的親戚了。就這樣,我硬着頭皮敲開了肉食門市部的後門。門
  先是開了一條縫,露出一顆胖頭。還沒等胖頭開口,我就忙開口說,說是縣上馮書記的親
  戚。胖頭問什麽事?我對他說,馮書記讓你們割幾斤肉。哈,不用說,胖頭起先根本不相信
  我是馮書記的親戚。他打量了我半天。後來大概又有點相信了。共産黨裏的大幹部大都不是
  窮人出身嗎?他們也許少不了會有幾個窮親戚的。胖幹部也就不說什麽,把門打開,讓我進
  去了。
  他把我直接領到肉庫裏。哈呀,我一下子呆了,我看見肉庫裏碼着一人多高的豬肉,都
  是最肥的。這胖幹部問我同幾斤?我慌忙從懷裏搖出了全部的錢——共四場。我問他一斤多
  少價錢?他說一斤八毛錢。我說,那就割五斤吧。不過,我當時心裏暗暗叫苦:我原來衹想
  割上二斤肉,夠你們母子幾個吃一頓就行了。我不準備吃,因為我今年在民工的大竈上吃過
  兩頓肉,可你們母子一年幾乎沒喝一口肉腥湯哩。我想餘下兩塊多錢,給你媽買一塊羊肚子
  毛巾——她頭上那塊毛巾已經包了兩年,又髒又爛;再給你們幾個娃娃買些鞭炮。吃肉放
  炮,這纔算過年呀。可眼下我想,一個縣委書記的親戚走一回後門,怎能衹割二斤肉呢?我
  就衹好咬咬牙把四塊錢都破費了。我雖然這樣大手地把四塊錢都花了,但那個胖幹部卻明顯
  地嘲笑馮書記的這個窮酸親戚的。他當然沒說,我是從他臉上看出來的。但不管怎樣,我總
  算割到了肉,而且是多一塊多麽肥的刀口肉啊!我走到街上,高興得真不知道如何是好。我
  想我把這塊肥肉提回傢,你媽,你們幾個娃娃,看見會有多高興啊!咱們要過一個富年羅!
  我正在街上往過走,一個叫化子攔住了我的路。我一看,這不是叫化子,原來是高傢村的高
  五,和我一塊當民工的。他老婆有病,光景咱傢不爛包。他本人已經熬纍得衹剩下一把幹骨
  頭。高五穿一身開花棉襖,腰裏束一根爛麻繩,當街擋住我,問我在什麽地方割了這麽一塊
  好肉?我沒敢給他實說。我怕他知道了竅道,也去冒充縣委書記的親戚。這還了得?叫公安
  局查出來。恐怕要坐班房哩!我就給他撒謊說,我的肉是從一個外地人手裏買的。高五忙問
  我,那個外地人現在在什麽地方?我說人傢早走了。高五一臉哭相對我說,前幾天天公傢賣
  肉的時候,他手裏一分錢也沒。直到今早上纔嚮別人央告着藉了幾個錢,可現在又連一點肉
  也買不到了。他說大人怎樣也可以,不吃肉也擱不到年這邊,可娃娃們不行呀,大哭小叫
  的……他瞅了一眼我手裏提的這塊肉,可憐巴巴地說,能不能給他分一點呢?說實話,我可
  憐他,但又捨不得這麽肥的肉給他分。我對他說是這肉是高價買的。他忙問多少錢一斤?我
  隨口說一塊六毛錢一斤。不料高五說一塊六就一塊六,你給我分上二斤!我心的眼開始活動
  了,心想,當初我也就衹想買二斤肉,現在還不如給他分上二斤呢。實際上,你娃娃知道
  不,我當時想,要是一斤一塊賣給高五,我就一斤肉白掙八毛錢哩!拿這錢,我就可以給你
  媽和你們幾個娃娃買點過年的禮物了。這買賣當然是合算的。我遲疑了一下,對他說,那
  好,咱兩個一劈兩半。可憐的高五一臉愁相以上換了笑臉。
  就這樣,高五拿了二斤半肉,把四塊錢塞到我手裏,笑呵呵地走了,倒好像是他占了我
  的便宜。好,我來時拿四塊錢,現在還是四塊錢,可手裏卻提了二斤半的一條子肥肉。這肉
  等於是我在路上白撿的。好運氣!
  我馬上到鋪子裏給你媽買了一條新毛巾,給你們幾個娃娃買幾串鞭炮。還剩了七毛錢,
  又給你們幾個饞嘴買了幾寸顆洋糖……我一路小跑往傢裏趕。一路跑,一路咧開嘴笑。嘿
  嘿,我自個兒都聽見我笑出了聲。如果不是一天沒吃飯,肚子餓得直叫喚,說不定還會高興
  得唱它一段小麯哩……你不是叫我說一生中最高興的一在?真的,這輩子沒有哪一天比這一
  天再高不過了。高興什麽哩?高興你媽和你們幾個娃娃過這個年總算能吃一頓肉了。而且你
  媽也有了新行巾,你們幾個娃娃也能放鞭炮,吃洋糖了……
  我“啪”一下關住了收錄機,什麽話也沒說,丟下父親,心情沉重地一個人來到了院子
  裏。此刻,晴朗的夜穿是星光秈爛,和村中各傢窗前搖曳的燈籠相輝映,一片富麗景象。遠
  處傳來密集的鑼鼓點和絲弦聲,夾雜着孩子們歡樂的笑鬧聲。村莊正沉浸在節日的氣氛中。
  遠遠近近的爆竹聲此起彼伏,空氣裏彌漫着着和平的硝咽。此刻這一切給我的盡靈帶來無限
  溫馨和慰藉……
首頁>> 文學>> 小说选集>> 路遙 Lu Yao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49年十二月3日1992年十一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