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乡土风情>> 路遙 Lu Yao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49年十二月3日1992年十一月17日)
人生 Life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一章
  農歷六月初十,一個陰雲密佈的傍晚,盛夏熱鬧紛繁的大地突然沉寂下來;連一些最愛
  叫喚的蟲子也都悄沒聲響了,似乎處在一種急躁不安的等待中。地上沒一絲風塵,河裏的青
  蛙紛紛跳上岸,沒命地嚮兩岸的莊稼地和公路上蹦竄着。天悶熱提像一口大蒸籠,黑沉沉的
  烏雲正從西邊的老牛山那邊鋪過來。地平綫上,已經有一些零碎而短促的閃電,但還沒有打
  雷。衹聽見那低沉的、連續不斷的嗡嗡聲從遠方的天空傳來,帶給人一種恐怖的信息——一
  場大雷雨就要到來了。
  這時候,高傢村高玉德當民辦教師的獨生兒高加林,正光着上身,從村前的小河裏趟水
  過來,幾乎是跑着嚮自己傢裏走去。他是剛從公社開畢教師會回來的,此刻渾身大汗淋漓,
  汗衫和那件漂亮的深藍滌良夏衣提在手裏,匆忙地進了村,上了僉畔,一頭撲進了傢門。他
  剛站在自傢窯裏的腳地上,就聽見外面傳來一聲低沉的悶雷的吼聲。
  他父親正赤腳片兒蹲在炕上抽旱煙,一隻手悠閑地援着下巴上的一撮白鬍子。他母親顛
  着小腳往炕上端飯。
  他兩口見兒子回來,兩張核桃皮皺臉立刻笑得像兩朵花。他們顯然慶幸兒子趕在大雨之
  前進了傢門。同時,在他們看來,親愛的兒子走了不是五天,而是五年;是從什麽天涯海角
  歸來似的。老父親立刻湊到煤油燈前,笑嘻嘻地用小指頭上專心留下的那個長指甲打掉了一
  朵燈花,滿窯裏立刻亮堂了許多。他喜愛地看看兒子,嘴張了幾下,也沒有說出什麽來,老
  母親趕緊把端上炕的玉米麵饃又重新端下去,放到鍋臺上,開始張羅着給兒子炒雞蛋,烙白
  面餅;她還用她那愛得過分的感情,跌跌撞撞走過來,把兒子放在炕上的衫子披在他汗水直
  淌的光身子的上,嗔怒地說:“二桿子!操心涼了!”
  高加林什麽話也沒說。他把母親披在他身上的衣服重新放在炕上,連鞋也沒脫,就躺在
  了前炕的鋪蓋捲上。他臉對着黑洞洞的窗戶,說:“媽,你別做飯了,我什麽也不想吃。”
  老兩口的臉頓時又都恢復了核桃皮狀,不由得相互交換了一下眼色,都在心裏說:娃娃
  今兒個不知出了什麽事,心裏不暢快?一道閃電幾乎把整個窗戶都照亮了,接着,像山崩地
  陷一般響了一聲可怕的炸雷。聽見外面立刻亂起了大風,沙塵把窗戶紙打得啪啪價響。
  老兩口愣怔地望了半天兒子的背景,不知他倒究怎啦?
  “加林,你是不是身上不舒服?”母親用顫音問他,一隻手拿着舀面瓢。“不是……”
  他回答。
  “和誰吵啦?”父親接着母親問。
  “沒……”“那倒究怎啦?”老兩口幾乎同時問。
  唉!加林可從來都沒有這樣啊!他每次從城裏回來,總是給他們說長道短的,還給他們
  帶一堆吃食:面包啦,蛋糕啦,硬給他們手裏塞;說他們牙口不好,這些東西又有“養
  料”,又綿軟,吃到肚子裏好消化。今兒個顯然發生什麽大事了,看把娃娃愁成個啥!高玉
  德看了一眼老婆的愁眉苦臉,顧不得抽煙了。把煙灰在炕攔石上磕掉,用輓在胸前鈕扣上的
  手帕揩去鼻尖上的一滴清鼻子,身上往兒子躺的地方挪了挪,問:“加林,倒究出了什麽事
  啦?你給我們說說嘛!你看把你媽都急成啥啦!”高加林一條胳膊撐着,慢慢爬起來,身體
  沉重得像受了重傷一般。他靠在鋪蓋捲上,也不看父母親,眼睛茫然地望着對面墻,開口
  說:“我的書都不成了……”
  “什麽?”老兩口同時驚叫一聲,張開的嘴巴半開也合不攏了。加林仍然保持着那個姿
  勢,說:“我的民辦教師被下了。今天會上宣佈的。”“你犯了什麽王法?老天爺呀……”
  老母親手裏的舀面瓢一下子掉在鍋臺上,摔成了兩瓣。
  “是不是減教師哩?這幾年民辦教師不是一直都增加嗎?怎麽一下子又減開了?”父親
  緊張地問他。
  “沒減……”“那馬店學校不是少了一個教師?”他母親也湊到他跟前來了。“沒
  少……”“那怎麽能沒少?不讓你教了,那它不是就少了?”他父親一臉的奇怪。高加林煩
  躁地轉過臉,對他父母親發開了火:’你們真笨!不讓我教了,人傢不會叫旁人教?”
  老兩口這下子纔恍然大悟。他父親急得用瘦手摸着赤腳片,偷聲緩氣地問:“那他們叫
  誰教哩?”
  “誰?誰!再有個誰!三星!”高加林又猛地躺在了鋪蓋上,拉了被子的一角,把頭蒙
  起來。
  老兩口一下子木然了,滿窯裏一片死氣沉沉。
  這時候,聽見外面雨點已經急促地敲打起了大地,風聲和雨聲逐漸加大,越來越猛烈。
  窗紙不時被閃電照亮,暴烈的雷聲接二連三地吼叫着。外面的整個天地似乎都淹沒在了一片
  混亂中。高加林仍然蒙着頭,他父親鼻尖上的一滴清鼻涕顫動着,眼看要掉下來了,老漢也
  顧不得去揩;那衹粗糙的手再也顧不得悠閑地捋下巴上的那撮白鬍子了,轉而一個勁地摸着
  赤腳片兒。他母親身子佝僂着伏在炕攔石上,不斷用圍裙擦眼睛。窯裏靜悄悄的,衹聽見鍋
  臺後面那衹老黃貓的呼嚕聲。
  外面暴風雨的喧囂更猛烈了。風雨聲中,突然傳來了一陣“隆轟隆”的聲音——這是山
  洪從河道裏涌下來了。
  足足有一刻鐘,這個燈光搖晃的土窯洞失去了任何生氣,三個人都陷入難受和痛苦中。
  這個打擊對這個家庭來說顯然是嚴重的,對於高加林來說,他高中畢業沒有考上大學,
  已經受了很大的精神創傷。虧得這三年教書,他既不要參加繁重的體力勞動,又有時間繼續
  學習,對他喜愛的文科深入鑽研。他最近在地區報上已經發表過兩三篇詩歌和散文,全是這
  段時間苦鑽苦熬的結果。現在這一切都結束了,他將不得不像父親一樣開始自己的農民生
  涯。他雖然沒有認真地在土地上勞動過,但他是農民的兒子,知道在這貧瘠的山區當個農民
  意味着什麽,農民啊,他們那全部偉大的艱辛他都一清二楚!他雖然從來也沒鄙視過任何一
  個農民,但他自己從來都沒有當農民的精神準備!不必隱瞞,他十幾處拼命讀書,就是為了
  不像他父親一樣一輩子當土地的主人(或者按他的另一種說法是奴隸)。雖然這幾年當民辦
  教師,但這個職業對他來說還是充滿希望的。幾年以後,通過考試,他或許會轉為正式的國
  傢教師。到那時,他再努力,爭取做他認為更好的工作。可是現在,他所抱有的幻想和希望
  徹底破滅了。此刻,他躺在這裏,臉在被角下面痛苦地抽搐着,一隻手狠狠地揪着自己的頭
  發。
  對於高玉德老兩口子來說,今晚上這不幸的消息就像誰在他們的頭上敲了一棍。他們首
  先心疼自己的獨生子:他從小嬌生慣養,沒受過苦,嫩皮敕肉的,往後漫長的艱苦勞動怎能
  熬下去呀!再說,加林這幾年教書,掙的全勞力工分,他們一傢三口的日子過得並不緊巴。
  要是兒子不教書了,又急忙不習慣勞動,他們往後的日子肯定不好過。他們老兩口都老了,
  再不像往年,衹靠四衹手在地裏刨挖,也能供養兒子上學“求功名”,想到所有這些可怕的
  後果,他們又難受,又恐慌。加林他媽在無聲地啜泣;他爸雖然沒哭,但看起來比哭還難
  受。老漢手把赤腳片摸了半天,開始自言自語叫起苦來:“明樓啊,你精過分了!你能過分
  了!你弗過分了!仗你當個大隊書記,什麽不講理的事你都敢做嘛!我加林好好的教了三年
  書,你三星今年才高中畢業嘛!你息好意思整造我的娃娃哩?你不要理了,連臉也不要了?
  明樓!你做這事傷天理哩!老天爺總有一天要睜眼呀!可憐我那苦命的娃娃!啊嘿嘿嘿嘿
  嘿……”高玉德老漢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兩行渾濁的老淚在皺紋臉上淌下來,流進了下巴
  上那一撮白鬍子中間
  高加林聽見他父母親哭,猛地從鋪蓋上爬起來,兩衹眼睛裏閃着怕人的兇光。他對父母
  吼叫說:“你們哭什麽!我豁出這條命,也要和他高明樓小子拼個高低!”說罷他便一縱身
  跳下炕來。這一下子慌壞了高玉德。他也赤腳片跳下炕來,趕忙捉住了兒子的光胳膊。同
  時,他媽也顛着小腳繞過來,脊背抵在了門板上。老兩口把光着上身的兒子堵在了腳地當
  中。
  高加林急躁地對慌了手腳的兩個老人說:“哎呀呀!我並不是要去殺人嘛!我是要寫狀
  子告他!媽,你去把書桌裏我的鋼筆拿來!”高玉德聽見兒子說這話,比看見兒子操起傢具
  行兇還恐慌。他死死按着兒子的光胳膊,央告他說:“好我的小老子哩!你可千萬不要闖這
  亂子呀!人傢通天着哩!公社是上、都踩得地皮響。你告他,,除什麽事也不頂,往後可把
  咱扣掐死呀!我老了,爭不行這口氣了;你還嫩,招架不住人傢的打擊報復。你可千萬不能
  做這事啊……”
  他媽也過來扯着他的另一條光胳膊,接着他爸的話,也央告他說:“好我的娃娃哩,你
  爸說得對對的!高明樓心眼子不對,你告他,咱這傢人往後就沒活路了……”
  高加林渾身硬得像一截子樹樁,他鼻子口裏噴着熱氣,根本不聽二老的規勸,大聲說:
  “反正這樣活受氣,還不如和他狗日的拼了!兔子急了還咬一口哩,咱這人活成個啥了!我
  不管頂事不頂事,非告他不行!”他說着,竭力想把兩條光胳膊從四衹衰老的手裏掙脫出
  來。但那四衹手把他抓得更緊了。兩個老人哭成一氣。他母親搖搖晃晃的,幾乎要摔倒了,
  嘴裏一股勁央告說:“好我的娃娃哩,你再犟,媽就給你下跪呀……高加林一看父母親的可
  憐相,鼻子一酸,一把扶住快要載倒的母親,頭痛苦地搖了幾下,說:“媽媽,你別這樣,
  我聽你們的話,不告了……”
  兩個老人這纔放開兒子,用手背手掌擦拭着臉上的淚水。高加林身子僵硬地靠在炕攔石
  上,沉重地低下頭。外面,雖然不再打閃吼雷,雨仍然像瓢潑一樣嘩嘩地傾倒着。河道裏傳
  來像怪獸一般咆哮的山洪聲,令人毛骨悚然。
  他媽見他平息下來,便從箱子裏翻出一件藍布衣服,披在他冰涼的光身子上,然後嘆了
  一口氣,轉到後面鍋臺上給他做飯去了。他父親摸索着裝起一鍋煙,手抖得劃了十幾根火柴
  纔點着——而忘記了煤油燈的火苗就在他的眼前跳蕩。他吸了一口煙,彎腰弓背地轉到兒面
  前,思思煤謀地說:“咱千萬不敢告人傢。可是,就這樣還不行……是的,就這樣不不
  行!”他决斷地喊叫說。
  高加林擡起頭來,認真地聽父親另外還有什麽懲罰高明樓的高見。
  高玉德頭低傾着吸煙,一副老謀深算的樣子。過了好一會,他纔揚起那飽經世故的莊稼
  人的老皺臉,對兒子說:“你聽着!你不光不敢告人傢,以後見了明樓還要主動叫人傢叔叔
  哩!臉不要沉,要笑!人傢現在肯定留心咱們的態度哩!”他又轉過白發蒼蒼的頭,給正在
  做飯牟老伴安咐:“加林他媽,你聽着!你往後見了明樓傢裏的人,要給人傢笑臉!明樓今
  年沒栽起茄子,你明天把咱自留地的茄子摘上一筐送過去。可不要叫人傢看出咱是專意討好
  人傢啊!唉!說來說去,咱加林今後的前途還要看人傢照顧哩!人活低了,就要按低的來
  哩……加林媽,你聽見了沒?”
  “嗯……”鍋臺那邊傳來一聲幾乎是哭一般的應承。
  淚水終於從高加林的眼裏涌出來了。他猛地轉過身,一頭撲在炕欄石上,傷心地痛哭起
  來。
  外面的雨不知什麽時候停了,衹聽見大地上淙淙的流水聲和河道裏山洪的怒吼聲混交在
  一起,使得這個夜晚久久地平靜不下來了……
第二章
  高加林醒來以後,他自己並不知道時光已經接近中午了。
  近一個月來,他每天都是這樣,睡得很早,起得很遲。其實真正睡眠的時間倒並不多;
  他整晚整晚在黑暗中大睜着眼睛。從攪得亂翻翻的被褥看來,這種痛苦的休息簡直等於活受
  罪。衹是臨近天明,當父母親摸索着要起床,村裏也開始有了嘈雜的人聲時,他纔開始迷湖
  起來。他朦朧地聽見母親從院子裏抱回柴禾,叭噠叭噠地拉起了風箱;又聽見父親的瘸腿一
  輕一重地在地上走來走去,收拾出山的工具,並且還安咐他母親給他把飯做好一點……他於
  是就眼裏噙着淚水睡着了。現在他雖然醒了,頭腦仍然是昏沉沉的。睡是再睡不着了,但又
  不想爬起來。他從枕頭邊摸出剩了不多幾根的紙煙盒,抽出一支點着,貪婪地吸着,嚮土窯
  頂上噴着煙霧。他最近的煙癮越來越大了,右手的兩個手指頭熏得焦黃。可是紙煙卻沒有了
  ——準確地說,是他沒有買紙煙的錢了。當民辦教師時,每月除過工分,還有幾塊錢的補
  巾,足夠他買紙煙吸的。
  接連抽了兩支煙,他纔感到他完全醒了。本來最好再抽一支更解饞,但煙盒裏衹剩了最
  後一支——這要留給刷牙以後享用。他開始穿衣服。每穿完一件,總要愣怔半天,纔穿另一
  件。好長時間他纔磨磨蹭蹭下了炕,在水甕裏舀了一勺涼水往幹毛巾上一澆,用毛巾中間濕
  了的那一小片對付着擦擦腫脹的眼睛。然後他舀一缸子涼水,到院子裏去刷牙。
  外面的陽光多刺眼啊!他好像一下子來到了另一個世界。天藍得像水洗過一般。雪白的
  雲朵靜靜地飄浮在空中。大川道裏,連片的玉米緑氈似的一直鋪到西面的老牛山下。川道兩
  過的大山擋住了視綫,更遠的天邊彌漫着一層淡藍色的霧靄。嚮陽的山坡大高分是麥田,有
  的已經翻過,土是深棕色的;有的沒有翻過,被太陽曬得白花花的,像剛熟過的羊皮。所有
  麥田裏復種的糜子和蕎麥都已經出齊,泛出一層淡淡淺緑。川道上下的幾個村莊,全都罩在
  棗樹的緑蔭中,很少看得見房屋;衹看見每上村前的打麥場上,都立着密集的麥稭垛,遠遠
  望去像黃色的蘑茹一般。”
  他的視綫被遠處一片緑色水潭似的棗林吸引住了。他怕看見那地方,但又由不得看。在
  那一片緑蔭中,隱隱約約露出兩排整齊的石窯洞。那就是他曾工作和生活了三年的學校。
  這學校是周圍幾個村子共同辦的,共有一百多學生,最高是五年級,每年都要嚮城關公
  社中學輸送一批初中學生。高加林一直當五年對的班主任。這個年級的算術和語文課也都由
  他代。他並且還給全校各年級上音樂和圖畫課——他在那裏曾是一個很受尊重的角色。
  了,這一切!
  他無精打采地轉過臉,蹲在河畔上開始刷牙,村子裏靜悄悄的。男們都出山勞動去了,
  孩子們都在村外放野。村裏已經有零星的叭噠叭噠拉風箱的聲音,這裏那裏的窯頂上,也開
  始升起了一炷一炷藍色的炊煙。這是一些麻利的婦女開始為自己的男人和孩子們準備午飯
  了。河道裏,密集的楊柳叢中,叫螞咋間隔地發出了那種叫人心煩的單調的大合唱。
  高加林刷牙的時候,看見他母親正佝僂着身子,在對面自留地的茄子畦裏拔草,滿頭白
  發在陽光下那麽顯眼。一種難受和羞愧使他的胸部一陣絞痛。他很快把牙刷從嘴裏拔出來,
  在心裏說:我這一個月實在不像話了!兩個老人整天在地裏操磨,我息能老呆在傢裏鬧情緒
  呢?不出山,讓全村人笑話!是的,他已經感到全村人都在另眼看他了。大傢對高明樓做的
  不講理的事已經習以為常了,但對村裏任何一個不勞動的二流子都反感。莊稼人嘛,不出山
  勞動,那是叫任何人都瞧不起的。加林痛苦地想,他可再不能這樣下去了!生活是嚴酷的,
  他必須承認他目前的地位——他已經是一上地地道道的農民了!高加林這樣想着,正準備轉
  身往回走,聽見背後有人說:“高教師,你在傢哩?”他轉身一看,認出是後咱馬店村一隊
  的生産隊長馬拴。
  馬拴雖然不識字,但是代表馬店大隊參加學校管理委員會,常來學校開會,他們很熟
  悉。這是一個老實後生,心地善良,但人又不死板,做莊稼和搞買賣都是一把好手。
  他看見平時淳樸的馬拴今天一反常態。他推一輛嶄新的自行車,車子被彩色塑料帶纏得
  花花緑緑,連輻長上都纏着一些色彩鮮豔的絨球,講究得給人一種俗氣的感覺。他本人打扮
  得也和自行車一樣體面:大熱的天,一身灰的確良襯衣外面又套一身藍滌卡罩衣;頭上戴着
  黃的確良軍式帽,曬得焦黑的胳膊上撐一支明晃晃的鍍金鏈手錶。他大概自己也為自己的打
  扮和行裝有點不好意思,彆扭地笑着。加林此刻雖然心情不好,也為馬拴這身紮眼的裝束忍
  不住笑了,問:“你打扮得像新女婿一樣,幹啥去了?”
  馬拴臉通紅.笑了笑說:“看媳婦去了!人傢正給我說你們村劉立本的二女子哩!”
  加林這纔明白為什麽他今天裏外一嶄新。眼下農民看對象都是這種打扮。他問:“是巧
  珍嗎?”
  “就是的。”那你這把川道裏的頭梢子拔了!你不聽人傢說,巧珍是‘蓋滿川’嗎?”
  加林開玩笑說。
  “果子是顆好果子,就怕吃不到咱嘴裏!”憨厚的馬拴笑嘻嘻地說了句粗話。“看得怎
  樣?成了吧?”
  “離城還有十五裏!咱跑了幾回,看他們傢裏大人倒沒啥意見,就是本人連一次面也不
  露。大概嫌咱沒文化,臉黑。臉是沒人傢白,論文化,她也和我一樣,鬥大字不識幾升!
  唉,現在女的心都高了!”“慢慢來,別着急!”“對對對!”馬拴哈哈大笑了。
  “回我們傢喝點水吧?”
  不了,在我老丈人傢裏喝過了!”
  這回輪上高加林哈哈大笑了。他想不到這個不識字的農民說話這麽幽默。馬拴戴手錶的
  胳膊揚了揚,給他打了告別,便跨上車子,嚮川道裏的架子車路飛奔而去了。
  加林靠在河畔的一棵棗樹上,一直望着他的背影沒入了玉米的緑色海洋裏。他忍不住扭
  過頭嚮後村劉立本傢的院子望了望。劉立本綽號叫“二能人,”,隊裏什麽官也不當,但全
  村人尊罷高明樓就最敬他。他心眼活泛,前幾年投機倒把,這二年堂堂皇皇做起了生意,掙
  錢快得馬都攆不上,傢裏光景是全村最好的。高明樓雖然是村裏的“大能人”,但在經濟綫
  上,遠遠趕不上“二能人。”對於有錢人,莊稼人一般都是很尊重的。不過,村裏人尊重劉
  立本,也還有另外一個原因。立本的大女兒巧英前年和高明樓的大兒子結婚了,所以他的的
  身分在村裏又高了一截。“大能人”和“二能人”一聯親,兩傢簡直成了村裏的主宰。全村
  衹有他們兩傢圈圍墻,蓋門樓,一傢在前村,一傢在後村,虎踞竜盤,儼然是這川道裏像樣
  的大戶人傢。從內心說,高加林可不像一般莊稼人那樣羨慕和尊重這兩傢人。他雖然出身寒
  門,但他沒本事的父親用勞動換來的錢供養他上學,已經把他身上的泥土味衝洗得差不多
  了。他已經有了一般人們所說的知識分子的“清高”。在他看來。高明樓和劉立本都不值作
  尊敬,他們的精神甚至連一些光景不好的莊稼人都不好。高明樓人不正派,仗着有點權,欺
  上壓下,已經有點“鄉霸”的味道;劉立本衹知道攢錢,前面兩個女兒連書都不讓念——他
  認為念書是白花錢。衹是後來,纔把三女兒巧玲送學校,現在算高中快畢業了。這兩傢的子
  弟他也不放在眼裏。高明樓把精能全占了,兩個兒子腦子都很遲笨。二兒子三星要不是走後
  門,怕連高中都上不了。劉立本的三個女兒都長得像花朵一樣好看,人也都精精明明的,可
  惜有兩個是文盲。雖然這樣,加林此刻站在河畔上衹是惱恨地想:他們雖然被他瞧不起,但
  他自己在又是個什麽光景呢?
  一種強烈的心理上的報復情緒使他忍不住咬牙切齒。他突然産生了這樣的思想:假若沒
  有高明樓,命運如果讓他當農民,他也許會死心塌地在土地上生活一輩子!可是現在,衹要
  高傢村有高明樓,他就非要比他更有出息不可!要比高明樓他們強,非得離開高傢村不行!
  這裏很難比過他們!他决心要在精神上,要在社會的面前,和高明樓他們比個一高二低!他
  把缸子牙刷送回窯,打開箱子找一件外衣,準備到前川菜園下面的那個水潭裏洗個澡。
  他翻出一件黃色的軍用上衣,眼睛突然亮了。這件衣報是他叔父從新疆部隊上寄回的,
  他寶貴得一直捨不得穿。他父親唯一的弟弟從小出去當兵,解放以後纔和傢裏聯繫上,幾十
  年沒回一次傢。一年通幾次信,年底給他們寄一點零花錢,關係僅此而已。叔父聽說是副師
  政委,這是他們傢的光榮和驕傲,衹是離傢遠,在他們的生活中不起什麽作用。
  高加林拿起這件衣服,突然想起要給叔父寫一封信,告訴一下他目前的處境,看叔父能
  不能在新疆給他找個工作。當然,他立刻想到,父母親就他一個獨苗兒,就是叔父在那裏能
  給他找下工作,他們也不會讓他去的。但他决定還是要給叔父寫信。他渴望遠走高飛——到
  時候,他會說服父母親的。
  他於是很快伏在桌子上,用他文科方面的專長,很動感情地給叔父寫了一封信,,放在
  了箱子裏。他想明天縣城遇集,他托人把信在城裏很快寄出去。
  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想法,給他精神上帶來很大的安慰。他立刻覺得輕鬆起來,甚至有點
  高興。
  他把這件黃軍衣穿在身上,愉快地出了門,沿着通往前川的架子車路,嚮那片色彩斑斕
  的菜園走去。
  黃土高原八月的田野是極其迷人的,遠方的千山萬嶺,衹有在這個時候纔用惹眼的緑色
  裝扮起來。大川道裏,玉米已經一人多高,每一株都懷了一個到兩個可愛的小緑棒;緑棒的
  頂端,都吐出了粉紅的纓絲。山坡上,蔓豆、小豆,黃豆、土豆、都在開花,紅、白、黃、
  藍,點綴在無邊無涯的緑色之間。莊稼大部分都剛鋤過二遍,又因為不久前下了飽垧雨,因
  此地裏沒有顯出旱象,濕潤潤,水淋淋,緑蓁蓁,看了真叫人愉快和舒坦。高加林輕快地走
  着,煩惱暫時放到了一邊,年輕人那種熱烈的血液又在他身上歡暢地激蕩起來。他折了一朵
  粉紅色的打碗碗花,兩個指頭捻動着花莖,從一片灰白的包心菜地裏穿過,接連跳過了幾個
  土塄坎,來到了河道裏。
  他飛快地脫掉長衣服,在那一潭緑水的上石崖上擴胸、下蹲——他已經决定不是簡單洗
  個澡,而要好好遊一次泳。
  他的裸體是很健美的。修長的身材,沒有體力勞動留下的任何印記,但又很壯實,看出
  他進行過規範的體育鍛煉。臉上的皮膚稍有點黑;高鼻梁,大花眼,兩道劍眉特別耐看。頭
  發的亂蓬蓬的,但並不是不講究,而是專門講究這個樣子。他是英俊的,尤其是在他沉思和
  皺着眉頭的時候,更顯示出一種很有魅力的男性美。高加林活動了一會,便像跳水運動員一
  般從石。崖上一縱身跳了下去,身體在空中劃了一條弧綫,就優美地沒入了碧緑的水潭中。
  他在水裏用各種姿勢遊,看來蠻像一回事。
  一刻鐘以後,他從跌水哨的一邊爬上來,在上面的淺水裏用肥皂洗了一遍身子,然後躲
  在一個石窩裏換了褲子,光着上身回到石崖上面,躺在一棵桃樹下。這棵桃樹是一輩子打光
  棍的德順老漢的。桃子還沒熟的時候,好心的老光棍就全摘了分給村裏的娃娃。現在這樹上
  衹留下一些不很茂密的樹葉,倒也能遮一些蔭涼。
  高加林把衫子鋪到地上,兩衹手交叉着墊到腦後,舒展開身子躺下來,透過樹葉的縫
  隙,無意識地望着水一般清澈的藍天。時光已經到了中午,但他的肚子也不覺得餓。河道離
  得很近,但水聲聽起來像是很遠,潺潺地,像小提琴拉出來的聲音一般好聽。這時候,在他
  右側的玉米地裏,突然傳來一陣女孩子悠揚的信天遊歌聲:
  上河裏(哪個)鴨子下河裏鵝,
  一對對(哪個)毛眼眼望哥哥……
  歌聲甜美而嘹亮,衹是缺乏訓練,帶有一點野味。他仔細聽了一下,聲音像是劉立本傢
  的巧珍。他一下子記起剛纔馬拴看媳婦的洋相,又聯想到巧珍唱的歌,忍不住笑了,心裏
  說:“你哥哥專門來望你哩,沒望見你;他人走了,你現在才望他哩……”他這樣想這件可
  笑事時,就聽見他旁邊的玉米林子裏響起沙沙的聲音。壞了!大概是巧珍從這裏過路回傢
  呀。
  高加林慌忙坐起來,兩把穿上了衣服。他的最後一顆扣子還沒扣上,巧珍提一籃子豬草
  已經站在他面前了。
  劉巧珍看起來根本不像個農村姑娘。漂亮不必說,裝束既不土氣,也不俗氣。草緑的確
  良褲子,洗得發白的藍勞動布上衣,水紅的確良襯衣的大翻領翻在外邊,使得一張美麗的臉
  龐顯得異常生動。
  她撲閃着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局促地望了一眼高加林,然後從草籃裏摸出一個熟得皮
  都有點發黃的甜瓜遞到高加林面前,說:“我們傢自留地的。我種的。你吃吧,甜得要
  命!”接着,她又從口袋裏掏出自己洗得幹幹淨淨的花手帕,讓加林楷一楷甜瓜。高加林很
  勉強地接過甜瓜,但沒有接她的手帕,輕淡地對她說:“我現在不相吃,我一會再……
  巧珍似乎還想和他說話,看他這副樣子,猶豫了一下,低着頭嚮上邊地畔的小路上走
  了。
  高加林把甜瓜放在一邊,下意識地回過頭朝地畔上望了一眼,結果發現走着的巧珍也正
  回過頭望他。他趕忙扭過頭,煩惱地躺在了地上,他在感情上對這個不識字的俊女子很討厭
  大,因為她姐姐是高明樓的兒媳婦!
  他並不想吃甜瓜,此刻倒很想抽一支煙。他明知道紙煙早已經抽光,捲着抽的旱煙葉子
  也沒帶來,但兩衹手還是下意識地在身上所有的衣袋上都按了按,結果衹是失望地嘆了一口
  氣。“加林!加林!快回去吃飯嘛!躺在這兒幹啥哩?”他聽見父親在上地畔上叫他。他站
  起身,把巧珍送的那個甜爬裝在上衣口袋裏,嚮菜地畔上走去。他上了地畔,先把父親的煙
  鍋接過來,點着一鍋,拼命吸了一口,立刻嗆得他彎下咳嗽了半天。
  他父親嘆息了一聲,說:“別抽這旱煙了,勁太大!”他把旱煙鍋從兒子手裏奪過來,
  說:“加林,我在山裏思謀了一下,明兒個縣裏逢集,幹脆讓你媽蒸上一鍋白饃,你提上賣
  去!咱傢裏點燈油和????都快完了,一個來錢處都沒有嘛!再說,賣上兩個錢,還能給你買一
  條紙煙哩!”
  高加林揩了揩咳嗽嗆出的眼淚,直起腰看了看父親等待他回答的目光,猶豫了半天。他
  很快想起他給叔父寫好的信,覺得明天上一趟縣城也好,他可以親自把信發出去——要是托
  給加別人郵,萬一丟了怎麽辦?他於是同意了父親的這個提議,决定明天到縣城趕集去。
首頁>> 文學>> 乡土风情>> 路遙 Lu Yao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49年十二月3日1992年十一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