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言情>> 张爱玲 Zhang Aili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20年9月30日1995年9月8日)
封鎖
  開電車的人開電車。在大太陽底下,電車軌道像兩條光瑩瑩的,水裏鑽出來的麯蟮,抽
  長了,又縮短了;抽長了,又縮短了,就這麽樣往前移——柔滑的,老長老長的麯蟮,沒有
  完,沒有完……開電車的人眼睛盯住了這兩條蠕蠕的車軌,然而他不發瘋。
  
   如果不碰到封鎖,電車的進行是永遠不會斷的。封鎖了。
  
   搖鈴了。“叮玲玲玲玲玲,”每一個“玲”字是冷冷的一小點,一點一點連成了一條虛
  綫,切斷了時間與空間。
  
   電車停了,馬路上的人卻開始奔跑,在街的左面的人們奔到街的右面,在右面的人們奔
  到左面。商店一律地沙啦啦拉上鐵門。女太太們發狂一般扯動鐵柵欄,叫道:“讓我們進來
  一會兒!我這兒有孩子哪,有年紀大的人!”然而門還是關得緊騰騰的。鐵門裏的人和鐵門
  外的人眼睜睜對看着,互相懼怕着。
  
   電車裏的人相當鎮靜。他們有座位可坐,雖然設備簡陋一點,和多數乘客的傢裏的情形
  比較起來,還是略勝一籌。街上漸漸地也安靜下來,並不是絶對的寂靜,但是人聲逐漸渺
  茫,像睡夢裏所聽到的蘆花枕頭裏的趕咐。這龐大的城市在陽光裏盹着了,重重地把頭擱在
  人們的肩上,口涎順着人們的衣服緩緩流下去,不能想象的巨大的重量壓住了每一個人。
  
   上海似乎從來沒有這麽靜過——大白天裏!一個乞丐趁着鴉雀無聲的時候,提高了喉嚨
  唱將起來:“阿有老爺太太先生小姐做做好事救救我可憐人哇?阿有老爺太太……”然而他
  不久就停了下來,被這不經見的沉寂嚇噤住了。
  
   還有一個較有勇氣的山東乞丐,毅然打破了這靜默。他的嗓子渾圓嘹亮:“可憐啊可
  憐!一個人啊沒錢!”悠久的歌,從一個世紀唱到下一個世紀。音樂性的節奏傳染上了開電
  車的。開電車的也是山東人。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抱着胳膊,嚮車門上一靠,跟着唱了起
  來:“可憐啊可憐!一個人啊沒錢!”
  
   電車裏,一部分的乘客下去了。剩下的一群中,零零落落也有人說句把話。靠近門口的
  幾個公事房裏回來的人繼續談講下去。一個人撒喇一聲抖開了扇子,下了結論道:“總而言
  之,他別的毛病沒有,就吃虧在不會做人。”另一個鼻子裏哼了一聲,冷笑道:“說他不會
  做人,他把上頭敷衍得挺好的呢!”
  
   一對長得頗像兄妹的中年夫婦把手吊在皮圈上,雙雙站在電車的正中,她突然叫道:
  “當心別把褲子弄髒了!”他吃了一驚,擡起他的手,手裏拎着一包熏魚。他小心翼翼使那
  油汪汪的紙口袋與他的西裝褲子維持二寸遠的距離。他太太兀自絮叨道:“現在幹洗是什麽
  價錢?做一條褲子是什麽價錢?”
  
   坐在角落裏的呂宗楨,華茂銀行的會計師,看見了那熏魚,就聯想到他夫人托他在銀行
  附近一傢面食攤子上買的菠菜包子。女人就是這樣!彎彎扭扭最難找的小鬍同裏買來的包子
  必定是價廉物美的!她一點也不為他着想——一個齊齊整整穿着西裝戴着玳瑁邊眼鏡提着公
  事皮包的人,抱着報紙裏的熱騰騰的包子滿街跑,實在是不像話!然而無論如何,假使這封
  鎖延長下去,耽誤了他的晚飯,至少這包子可以派用場。他看了看手錶,纔四點半。該是心
  理作用罷?他已經覺得餓了。他輕輕揭開報紙的一角,嚮裏面張了一張。一個個雪白的,噴
  出淡淡的麻油氣味。一部分的報紙粘住了包子,他謹慎地把報紙撕了下來,包子上印了鉛
  字,字都是反的,像鏡子裏映出來的,然而他有這耐心,低下頭去逐個認了出來:
  
   “訃告……申請……華股動態……隆重登場候教……”都是得用的字眼兒,不知道為什
  麽轉載到包子上,就帶點開玩笑性質。也許因為“吃”是太嚴重的一件事了,相形之下,其
  他的一切都成了笑話。呂宗楨看着也覺得不順眼,可是他並沒有笑,他是一個老實人。他從
  包子上的文章看到報上的文章,把半頁舊報紙讀完了,若是翻過來看,包子就得跌出來,
  得罷了。他在這裏看報,全車的人都學了樣,有報的看報,沒有報的看發票,看章程,看名
  片。任何印刷物都沒有的人,就看街上的市招。他們不能不填滿這可怕的空虛——不然,他
  們的腦子也許會活動起來。思想是痛苦的一件事。
  
   衹有呂宗楨對面坐着的一個老頭子,手心裏骨碌碌骨碌碌搓着兩衹油光水滑的核桃,有
  板有眼的小動作代替了思想。
  
   他剃着光頭,紅黃皮色,滿臉浮油,打着皺,整個的頭像一個核桃。他的腦子就像核桃
  仁,甜的,滋潤的,可是沒有多大意思。
  
   老頭子右首坐着吳翠遠,看上去像一個教會派的少奶奶,但是還沒有結婚。她穿着一件
  白洋紗旗袍,滾一道窄窄的藍邊——深藍與白,很有點訃聞的風味。她攜着一把藍白格子小
  遮陽傘。頭髮梳成千篇一律的式樣,唯恐喚起公衆的註意。
  
   然而她實在沒有過分觸目的危險。她長得不難看,可是她那種美是一種模棱兩可的,仿
  佛怕得罪了誰的美,臉上一切都是淡淡的,鬆弛的,沒有輪廓。連她自己的母親也形容不出
  她是長臉還是圓臉。
  
   在傢裏她是一個好女兒,在學校裏她是一個好學生。大學畢了業後,翠遠就在母校服
  務,擔任英文助教。她現在打算利用封鎖的時間改改捲子。翻開了第一篇,是一個男生做
  的,大聲疾呼抨擊都市的罪惡,充滿了正義感的憤怒,用不很合文法的,吃吃艾艾的句子,
  駡着“紅嘴唇的賣淫婦……
  
   大世界……下等舞場與酒吧間”。翠遠略略沉吟了一會,就找出紅鉛筆來批了一個
  “A”字。若在平時,批了也就批了,可是今天她有太多的考慮的時間,她不由地要質問自
  己,為什麽她給了他這麽好的分數:不問倒也罷了,一問,她竟漲紅了臉。她突然明白了:
  因為這學生是膽敢這麽毫無顧忌地對她說這些話的唯一的一個男子。
  
   他拿她當做一個見多識廣的人看待;他拿她當做一個男人,一個心腹。他看得起她。翠
  遠在學校裏老是覺得誰都看不起她——從校長起,教授、學生、校役……學生們尤其憤慨得
  厲害:“申大越來越糟了!一天不如一天!用中國人教英文,照說,已經是不應當,何況是
  沒有出過洋的中國人!”翠遠在學校裏受氣,在傢裏也受氣。吳傢是一個新式的,帶着宗教
  背景的模範家庭。傢裏竭力鼓勵女兒用功讀書,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了頂兒尖兒上——一
  個二十來歲的女孩子在大學裏教書!打破了女子職業的新紀錄。然而傢長漸漸對她失掉了興
  趣,寧願她當初在書本上馬虎一點,勻出點時間來找一個有錢的女婿。
  
   她是一個好女兒,好學生。她傢裏都是好人,天天洗澡,看報,聽無綫電嚮來不聽申麯
  滑稽京戲什麽的,而專聽貝多芬瓦格涅的交響樂,聽不懂也要聽。世界上的好人比真人
  多……翠遠不快樂。
  
   生命像聖經,從希伯萊文譯成希臘文,從希臘文譯成拉丁文,從拉丁文譯成英文,從英
  文譯成國語。翠遠讀它的時候,國語又在她腦子裏譯成了上海話。那未免有點隔膜。
  
   翠遠擱下了那本捲子,雙手捧着臉。太陽滾熱地曬在她背脊上。
  
   隔壁坐着個奶媽,懷裏躺着小孩,孩子的腳底心緊緊抵在翠遠的腿上。小小的老虎頭紅
  鞋包着柔軟而堅硬的腳……
  
   這至少是真的。
  
   電車裏,一位醫科學生拿出一本圖畫簿,孜孜修改一張人體骨骼的簡圖。其他的乘客以
  為他在那裏速寫他對面盹着的那個人。大傢閑着沒事幹,一個一個聚攏來,三三兩兩,撐着
  腰,背着手,圍繞着他,看他寫生。拎着熏魚的丈夫嚮他妻子低聲道:“我就看不慣現在興
  的這些立體派,印象派!”他妻子附耳道:“你的褲子!”
  
   那醫科學生細細填寫每一根骨頭,神經,筋絡的名字。有一個公事房裏回來的人將折扇
  半掩着臉,悄悄嚮他的同事解釋道:“中國畫的影響。現在的西洋畫也時興題字了,倒真是
  ‘東風西漸’!”
  
   呂宗楨沒湊熱鬧,孤零零地坐在原處。他决定他是餓了。
  
   大傢都走開了,他正好從容地吃他的菠菜包子,偏偏他一擡頭,瞥見了三等車廂裏有他
  一個親戚,是他太太的姨表妹的兒子。他恨透了這董培芝。培芝是一個胸懷大志的清寒子
  弟,一心衹想娶個略具資産的小姐。呂宗楨的大女兒今年方纔十三歲,已經被培芝睃在眼
  裏,心裏打着如意算盤,腳步兒越發走得勤了。呂宗楨一眼望見了這年青人,暗暗叫聲不
  好,衹怕培芝看見了他,要利用這絶好的機會嚮他進攻。若是在封鎖期間和這董培芝睏在一
  間屋子裏,這情形一定是不堪設想!
  
   他匆匆收拾起公事皮包和包子,一陣風奔到對面一排座位上,坐了下來。現在他恰巧被
  隔壁的吳翠遠擋住了,他表侄絶對不能夠看見他。翠遠回過頭來,微微瞪了他一眼。糟了!
  這女人準是以為他無緣無故換了一個座位,不懷好意。他認得出那被調戲的女人的臉譜——
  臉板得紋絲不動,眼睛裏沒有笑意,嘴角也沒有笑意,連鼻窪裏都沒有笑意,然而不知道什
  麽地方有一點顫巍巍的微笑,隨時可以散布開來。覺得自己太可愛了的人,是熬不住要笑
  的。
  
   該死,董培芝畢竟看見了他,嚮頭等車廂走過來了,滿卑地,老遠地就躬着腰,紅噴噴
  的長長的面頰,含有僧尼氣息的灰布長衫——一個吃苦耐勞,守身如玉的青年,最合理想的
  乘竜快婿。宗楨迅疾地决定將計就計,順水推舟,伸出一隻手臂來擱在翠遠背後的窗臺上,
  不聲不響宣佈了他的調情的計劃。他知道他這麽一來,並不能嚇退了董培芝,因為培芝眼中
  的他素來是一個無惡不作的老年人。由培芝看來,過了三十歲的人都是老年人,老年人都是
  一肚子的壞。培芝今天親眼看見他這樣下流,少不得一五一十要去報告給他太太聽——氣氣
  他太太也好!誰叫她給他弄上這麽一個表侄!氣,活該氣!
  
   他不怎麽喜歡身邊這女人。她的手臂,白倒是白的,像擠出來的牙膏。她的整個的人像
  擠出來的牙膏,沒有款式。
  
   他嚮她低聲笑道:“這封鎖,幾時完哪?真討厭!”翠遠吃了一驚,掉過頭來,看見了
  他擱在她身後的那衹胳膊,整個身子就僵了一僵,宗楨無論如何不能容許他自己抽回那衹胳
  膊。他的表侄正在那裏雙眼灼灼望着他,臉上帶着點會心的微笑。如果他夾忙裏跟他表侄對
  一對眼光,也許那小子會怯怯地低下頭去——處女風韻的窘態;也許那小子會嚮他擠一擠眼
  睛——誰知道?
  
   他咬一咬牙,重新嚮翠遠進攻。他道:“您也覺着悶罷?
  
   我們說兩句話,總沒有什麽要緊!我們——我們談談!”他不由自主的,聲音裏帶着哀
  懇的調子。翠遠重新吃了一驚,又掉回頭來看了他一眼。他現在記得了,他瞧見她上車的—
  —非常戲劇化的一剎那,但是那戲劇效果是碰巧得到的,並不能歸功於她。他低聲道:“你
  知道麽?我看見你上車,前頭的玻璃上貼的廣告,撕破了一塊,從這破的地方我看見你的側
  面,就衹一點下巴。”是乃絡維奶粉的廣告,畫着一個胖孩子,孩子的耳朵底下突然出現了
  這女人的下巴,仔細想起來是有點嚇人的。“後來你低下頭去從皮包裏拿錢,我纔看見你的
  眼睛,眉毛,頭髮。”拆開來一部分一部分地看,她未嘗沒有她的一種風韻。
  
   翠遠笑了。看不出這人倒也會花言巧語——以為他是個靠得住的生意人模樣!她又看了
  他一眼。太陽光紅紅地曬穿他鼻尖下的軟骨。他擱在報紙包上的那衹手,從袖口裏出來,黃
  色的,敏感的——一個真的人!不很誠實,也不很聰明,但是一個真的人!她突然覺得熾
  熱,快樂。她背過臉去,細聲道:“這種話,少說些罷!”
  
   宗楨道:“嗯?”他早忘了他說了些什麽。他眼睛盯着他表侄的背影——那知趣的青年
  覺得他在這兒是多餘的,他不願得罪了表叔,以後他們還要見面呢,大傢都是快刀斬不斷的
  好親戚;他竟退回三等車廂去了。董培芝一走,宗楨立刻將他的手臂收回,談吐也正經起
  來。他搭訕着望了一望她膝上攤着的練習簿,道:“申光大學……您在申光讀書!”
  
   他以為她這麽年青?她還是一個學生?她笑了,沒做聲。
  
   宗楨道:“我是華濟畢業的。華濟。”她頸子上有一粒小小的棕色的痣,像指甲刻的印
  子。宗楨下意識地用右手捻了一捻左手的指甲,咳嗽了一聲,接下去問道:“您讀的是哪一
  科?”
  
   翠遠註意到他的手臂不在那兒了,以為他態度的轉變是由於她端凝的人格,潛移默化所
  緻。這麽一想,倒不能不答話了,便道:“文科。您呢?”宗楨道:“商科。”他忽然覺得
  他們的對話,道學氣太濃了一點,便道:“當初在學校裏的時候,忙着運動,出了學校,又
  忙着混飯吃。書,簡直沒念多少!”翠遠道:“你公事忙麽?”宗楨道:“忙得沒頭沒腦。
  早上乘電車上公事房去,下午又乘電車回來,也不知道為什麽去,為什麽來!我對於我的工
  作一點也不感到興趣。說是為了掙錢罷,也不知道是為誰掙的!”翠遠道:“誰都有點傢
  纍。”
  
   宗楨道:“你不知道——我傢裏——咳,別提了!”翠遠暗道:
  
   “來了!他太太一點都不同情他!世上有了太太的男人,似乎都是急切需要別的女人的
  同情。”宗楨遲疑了一會,方纔吞吞吐吐,萬分為難地說道:“我太太——一點都不同情
  我。”
  
   翠遠皺着眉毛望着他,表示充分瞭解。宗楨道:“我簡直不懂我為什麽天天到了時候就
  回傢去。回到哪兒去?實際上我是無傢可歸的。”他褪下眼鏡來,迎着亮,用手絹予拭去上
  面的水漬,道:“咳!混着也就混下去了,不能想——就是不能想!”近視眼的人當衆摘下
  眼鏡子,翠遠覺得有點穢褻,仿佛當衆脫衣服似的,不成體統。宗楨繼續說道:“你——你
  不知道她是怎麽樣的一個女人!”翠遠道:“那麽,你當初……”宗楨道:“當初我也反對
  來着。她是我母親給訂下的。
  
   我自然是願意讓我自己揀,可是……她從前非常的美……我那時又年青……年青的人,
  你知道……”翠遠點點頭。
  
   宗楨道:“她後來變成了這麽樣的一個人——連我母親都跟她鬧翻了,倒過來怪我不該
  娶了她!她……她那脾氣——她連小學都沒有畢業。”翠遠不禁微笑道:“你仿佛非常看重
  那一紙文憑!其實,女子教育也不過是那麽一回事!”她不知道為什麽她說出這句話來,傷
  了她自己的心。宗楨道:“當然哪,你可以在旁邊說風涼話,因為你是受過上等教育的。你
  不知道她是怎麽樣的一個——”他頓住了口,上氣不接下氣,剛戴上了眼鏡子,又褪下來擦
  鏡片。翠遠道:“你說得太過分了一點罷?”宗楨手裏捏着眼鏡,艱難地做了一個手勢道:
  
   “你不知道她是——”翠遠忙道:“我知道,我知道。”她知道他們夫婦不和,决不能
  單怪他太太,他自己也是一個思想簡單的人。他需要一個原諒他,包涵他的女人。
  
   街上一陣亂,轟隆轟隆來了兩輛卡車,載滿了兵。翠遠與宗楨同時探頭出去張望;出其
  不意地,兩人的面龐異常接近。在極短的距離內,任何人的臉都和尋常不同,像銀幕上特寫
  鏡頭一般的緊張。宗楨和翠遠突然覺得他們倆還是第一次見面。在宗楨的眼中,她的臉像一
  朵淡淡幾筆的白描牡丹花,額角上兩三根吹亂的短發便是風中的花蕊。
  
   他看着她,她紅了臉,她一臉紅,讓他看見了,他顯然是很愉快。她的臉就越發紅了。
  
   宗楨沒有想到他能夠使一個女人臉紅,使她微笑,使她背過臉去,使她掉過頭來。在這
  裏,他是一個男子。平時,他是會計師,他是孩子的父親,他是傢長,他是車上的搭客,他
  是店裏的主顧,他是市民。可是對於這個不知道他的底細的女人,他衹是一個單純的男子。
  
   他們戀愛着了。他告訴她許多話,關於他們銀行裏,誰跟他最好,誰跟他面和心不和,
  傢裏怎樣鬧口舌,他的秘密的悲哀,他讀書時代的志願……無休無歇的話,可是她並不嫌
  煩。戀愛着的男子嚮來是喜歡說,戀愛着的女人嚮來是喜歡聽。戀愛着的女人破例地不大愛
  說話,因為下意識地她知道:男人徹底地懂得了一個女人之後,是不會愛她的。
  
   宗楨斷定了翠遠是一個可愛的女人——白,稀薄,溫熱,像鼕天裏你自己嘴裏呵出來的
  一口氣。你不要她,她就悄悄地飄散了。她是你自己的一部分,她什麽都懂,什麽都寬宥
  你。你說真話,她為你心酸;你說假話,她微笑着,仿佛說:
  
   “瞧你這張嘴!”
  
   宗楨沉默了一會,忽然說道:“我打算重新結婚。”翠遠連忙做出驚慌的神氣,叫道:
  “你要離婚?那……恐怕不行罷?”
  
   宗楨道:“我不能夠離婚。我得顧全孩子們的幸福。我大女兒今年十三歲了,纔考進了
  中學,成績很不錯。”翠遠暗道:
  
   “這跟當前的問題又有什麽關係?”她冷冷地道:“哦,你打算娶妾。”宗楨道:“我
  預備將她當妻子看待。我——我會替她安排好的。我不會讓她為難。”翠遠道:“可是,如
  果她是個好人傢的女孩子,衹怕她未見得肯罷?種種法律上的麻煩……”宗楨嘆了口氣道:
  “是的。你這話對。我沒有這權利。
  
   我根本不該起這種念頭……我年紀也太大了。我已經三十五了。”翠遠緩緩地道:“其
  實,照現在的眼光看來,那倒也不算大。”宗楨默然。半晌方說道:“你……幾歲?”翠遠
  低下頭去道:“二十五。”宗楨頓了一頓,又道:“你是自由的麽?”翠遠不答。宗楨道:
  “你不是自由的。即使你答應了,你的傢裏人也不會答應的,是不是?……是不是?”
  
   翠遠抿緊了嘴唇。她傢裏的人——那些一塵不染的好人——她恨他們!他們哄夠了她。
  他們要她找個有錢的女婿,宗楨沒有錢而有太太——氣氣他們也好!氣,活該氣!
  
   車上的人又漸漸多了起來,外面許是有了“封鎖行將開放”的謠言,乘客一個一個上
  來,坐下,宗楨與翠遠給他們擠得緊緊的,坐近一點,再坐近一點。
  
   宗楨與翠遠奇怪他們剛纔怎麽這樣的糊塗,就想不到自動地坐近一點,宗楨覺得她太快
  樂了,不能不抗議。他用苦楚的聲音嚮她說:“不行!這不行!我不能讓你犧牲了你的前
  程!你是上等人,你受過這樣好的教育……我——我又沒有多少錢,我不能坑了你的一
  生!”可不是,還是錢的問題。他的話有理。翠遠想道:“完了。”以後她多半是會嫁人
  的,可是她的丈夫决不會像一個萍水相逢的人一股的可愛——封鎖中的電車上的人……一切
  再也不會像這樣自然。再也不會……呵,這個人,這麽笨!這麽笨!她衹要他的生命中的一
  部分,誰也不希罕的一部分。他白糟蹋了他自己的幸福。那麽愚蠢的浪費!她哭了,可是那
  不是斯斯文文的,淑女式的哭。她簡直把她的眼淚唾到他臉上。他是個好人——世界上的好
  人又多了一個!
  
   嚮他解釋有什麽用?如果一個女人必須倚仗着她的言語來打動一個男人,她也就太可憐
  了。
  
   宗楨一急,竟說不出話來,連連用手去搖撼她手裏的陽傘。她不理他。他又去搖撼她的
  手,道:“我說——我說——這兒有人哪!別!別這樣!等會兒我們在電話上仔細談。你告
  訴我你的電話。”翠遠不答。他逼着問道:“你無論如何得給我一個電話號碼。”翠遠飛快
  地說了一遍道:“七五三六九。”
  
   宗楨道:“七五三六九?”她又不做聲了。宗楨嘴裏喃喃重複着:“七五三六九,”伸
  手在上下的口袋裏掏摸自來水筆,越忙越摸不着。翠遠皮包裏有紅鉛筆,但是她有意地不拿
  出來。
  
   她的電話號碼,他理該記得。記不得,他是不愛她,他們也就用不着往下談了。
  
   封鎖開放了。“叮玲玲玲玲玲”搖着鈴,每一個“玲”字是冷冷的一點,一點一點連成
  一條虛綫,切斷時間與空間。
  
   一陣歡呼的風颳過這大城市。電車當當當往前開了。宗楨突然站起身來,擠到人叢中,
  不見了。翠遠偏過頭去,衹做不理會。他走了。對於她,他等於死了。電車加足了速力前
  進,黃昏的人行道上,賣臭豆腐幹的歇下了擔子,一個人捧着文王神卦的匣子,閉着眼霍霍
  地搖。一個大個子的金發女人,背上背着大草帽,露出大牙齒來嚮一個意大利水兵一笑,說
  了句玩笑話。翠遠的眼睛看到了他們,他們就活了,衹活那麽一剎那。車往前當當地跑,他
  們一個個的死去了。
  
   翠遠煩惱地合上了眼。他如果打電話給她,她一定管不住她自己的聲音,對他分外的熱
  烈,因為他是一個死去了又活過來的人。
  
   電車裏點上了燈,她一睜眼望見他遙遙坐在他原先的位子上。她震了一震——原來他並
  沒有下車去!她明白他的意思了:封鎖期間的一切,等於沒有發生。整個的上海打了個盹,
  做了個不近情理的夢。
  
   開電車的放聲唱道:“可憐啊可憐!一個人啊沒錢!可憐啊可……”一個縫窮婆子慌裏
  慌張掠過車頭,橫穿過馬路。開電車的大喝道:“豬玀!”
  
   呂宗楨到傢正趕上吃晚飯。他一面吃一面閱讀他女兒的成績報告單,剛寄來的。他還記
  得電車上那一回事,可是翠遠的臉已經有點模糊——那是天生使人忘記的臉。他不記得她說
  了些什麽,可是他自己的話他記得很清楚——溫柔地:
  
   “你——幾歲?”慷慨激昂地:“我不能讓你犧牲了你的前程!”
  
   飯後,他接過熱手巾,擦着臉,踱到臥室裏來,扭開了電燈。一隻烏殼蟲從房這頭爬到
  房那頭,爬了一半,燈一開,它衹得伏在地板的正中,一動也不動。在裝死麽?在思想着
  麽?整天爬來爬去,很少有思想的時間罷?然而思想畢竟是痛苦的。宗楨捻滅了電燈,手按
  在機括上,手心汗潮了,渾身一滴滴沁出汗來,像小蟲子癢癢地在爬。他又開了燈,烏殼蟲
  不見了,爬回窠裏去了。
  
   (一九四三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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