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言情>> 张爱玲 Zhang Aili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20年9月30日1995年9月8日)
多少恨
  ——我對於通俗小說一直有一種難言的愛
  
  好;那些不用多加解釋的人物,他們的悲歡離合。
  
  如果說是太淺薄,不夠深入,那麽,浮雕也一樣是藝術呀。但我覺得實在很難寫,這一
  篇恐怕是我能力所及的最接近通俗小說的了,因此我是這樣的戀戀於這故事——
  
  現代的電影院本是最廉價的王宮,全部是玻璃,絲絨,仿雲石的偉大結構。這一傢,一
  進門地下是淡乳黃的;這地方整個的像一支黃色玻璃杯放大了千萬倍,特別有那樣一種光閃
  閃的幻麗潔淨。電影已經開映多時,穿堂裏空蕩蕩的,冷落了下來,便成了宮怨的場面,遙
  遙聽見別殿的簫鼓。
  
  迎面高高竪起了下期預告的五彩廣告牌,下面簇擁掩映着一些棕櫚盆栽,立體式的圓座
  子,張燈結彩,堆得像個菊花山。上面涌現出一個剪出的巨大的女像,女人含着眼淚。另有
  一個較小的悲劇人物,渺小得多的,在那廣告底下徘徊着,是虞傢茵,穿着黑大衣,亂紛紛
  的青絲發兩邊分披下來,臉色如同紅燈映雪。她那種美看着仿佛就是年輕的緣故,然而實在
  是因為她那圓柔的臉上,眉目五官不知怎麽的合在一起,正如一切年輕人的願望,而一個心
  願永遠是年輕的,一個心願也總有一點可憐。她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小而秀的眼睛裏便露出
  一種執着的悲苦的神氣。為什麽眼睛裏有這樣悲哀呢?
  
  她能夠經過多少事呢?可是悲哀會來的,會來的。
  
  她看看表,看看鐘,又躊躇了一會,終於走到售票處,問道:“現在票子還能夠退
  嗎?”賣票的女郎答道:“已經開演了,不能退了。”她很為難地解釋道:“我因為等一個
  朋友不來——這麽半天了,一定是不來了。”
  
  正說着,戲劇門口停下了一輛汽車,那車子像一隻很好的灰色皮鞋。一個男人開門下
  車,早已有客滿牌放在大門外,然而他還是進來了,問:“票子還有沒有了?衹要一張。”
  售票員便嚮虞傢茵說:“那正好,你這張不要的給他好了。”那人和傢茵對看了一眼。本來
  沒什麽可窘的,如果有點窘,衹是因為兩人都很好看。男人年輕的時候不知是不是有點橫眉
  竪目像舞臺上的文天祥,經過社會的折磨,蒙上了一重風塵之色,反倒看上去順眼得多。
  茵手裏捏着張票子,票子仍舊擱在櫃臺上,嚮售票員推去,售票員又嚮那男子推去。這女售
  票員,端坐在她那小神龕裏,身後照射着橙黃的光,也是現代人供奉的一尊小小的神旋,可
  是男女的事情大約是不管的。她隔着半截子玻璃,冷冷地道:“七千塊。”那人掏出錢來,
  見傢茵不像要接的樣子,衹得又交給售票員,由售票員轉交。那人先上樓去了,傢茵隨在後
  面,離得很遠的。
  
  她的座位在他隔壁,他已經坐下了,欠起身來讓她走過去。散戲的時候從樓上下來,被
  許多看客緊緊擠到一起,也並沒有交談。一直到樓梯腳下,她站都站不穩了,他把她旁邊的
  一個人一攔,她微笑着仿佛有道謝的意思,他方纔說了聲:“擠得真厲害!”她笑道:
  “噯,人真是多!”擠到門口,他說:“要不要我車子送您回去?人這麽多,叫車子一定叫
  不着。”
  
  她說:“哦,不用了,謝謝!”一出玻璃門,馬上像是天下大亂,人心惶惶。汽車把鼻
  子貼着地慢慢的一部一部開過來,車縫裏另有許多人與輪子神出鬼沒,驚天動地吶喊着,簡
  直等於生死存亡的戰鬥,慘厲到滑稽的程度。在那掙紮的洪流之上,有路中央警亭上的兩盞
  紅緑燈,天色灰白,一朵紅花一朵緑花寥落地開在天邊。
  
  傢茵一路走了回去。她住的是一個弄堂房子三層樓上的一間房。她不喜歡看兩點鐘一場
  的電影,看完了出來昏天黑地,仿佛這一天已經完了,而天還沒有黑,做什麽事也無情無緒
  的。她開門進來,把大衣脫了挂在櫃子裏,其實房間裏比外面還冷。她倒了杯熱水喝了一
  口,從床底下取出一雙舊的綉花鞋來,纔換上一隻,有人敲門。她一隻腳還踏着半高跟的
  鞋,一歪一歪跑了,一開門便叫起來道:“秀娟!啊呀,你剛纔怎麽沒來?”她這老同學秀
  娟生着一張銀盆臉,戴着白金腳眼鏡,擁着紅狐的大衣手籠,笑道:“真是對不起,讓你在
  戲院裏白等了這麽半天!都是他呀——忽然病倒了!”
  
  傢茵扶着門框道:“啊?夏先生哪兒不舒服啊?”秀娟道:
  
  “喉嚨疼,先還當是白喉哪!後來醫生驗過了說不是的,已經把人嚇了個半死!我打電
  話給你的呀!說我不能去了,你已經不在傢了。”傢茵道:“沒關係的,不到就是,後來我
  挺不放心的,想着別是出了什麽事情。”她掩上了門,扶墻摸壁走到床前坐下,把鞋子換
  了。秀娟還站在那裏解釋個不了,道:
  
  “先我想叫個傭人跑一趟,上戲院子裏去跟你說,傭人也都走不開,你沒看見我們那兒
  忙得那個烏煙瘴氣的!”傢茵重又說了聲:“沒關係的。”她把一張椅子挪了那,道:“坐
  坐。”便去倒茶。
  
  秀娟坐下來問道:“你好麽?找事找得怎麽樣?”傢茵笑着把茶送到桌上,順便指給她
  看玻璃底下壓着的剪下的報紙,說道:“寫了好幾封信去應徵了。恐怕也不見得有希望。”
  秀娟道:“登報招請的哪有什麽好事情——總是沒有人肯做的,纔去登報呢!”傢茵道:
  “是啊,可是現在找事情真難哪!我着急不是為別的——我就沒告訴我娘我現在沒有事,我
  怕她着急!”秀娟道:“你還是常常寄錢給你們老太太嗎?”傢茵點點頭,道:“可憐,她
  用的倒是不多……”她接着卻是苦笑了一笑,她也不必怕秀娟誤會以為她要借錢。秀娟一直
  這些年來和她環境懸殊而做着朋友,自然是知道她的脾氣的,當下衹同情地蹙着眉點了點頭
  道:“其實啊……你父親那兒,你不能去想想辦法麽?”傢茵聽了這話卻是怔了一怔,不由
  得滿腔不願意的樣子,然而極力按捺下了,答道:“我父親跟母親離婚這些年了,聽說他境
  況也不見得好,而且還有他後來娶的那個人,待會兒給她說幾句——我倒不想去碰她一個釘
  子!”
  
  秀娟想了想道:“噯,也是難!——我倒是聽見他說,他那堂房哥哥要給他孩子請個傢
  庭教師。”傢茵在她旁邊坐下道:“噢。”秀娟道:“可是有一層,就是怕你不願意做,要
  帶着照管孩子,像保姆似的。”傢茵略頓了頓,微笑說道:“從前我也做過家庭教師的,所
  以有許多麻煩的地方我都有點兒懂——挺難做人的!”秀娟道:“不過我們大哥那兒倒是個
  非常簡單的家庭,他自己成天不在傢,他太太麽長住在鄉下,衹有這麽個孩子,沒人管。”
  傢茵道:“要麽我就去試試。”秀娟道:“你去試試也好。這樣子好了,我去給你把條件全
  說好了,省得你當面去接洽,怪僵的!”傢茵笑道:“那麽又得費你的心!”秀娟笑着不說
  什麽,卻去拉着她一隻手腕,輕輕搖撼了一下,順便看了看傢茵的手錶,立刻失驚道:“噯
  呀,我得走了!他一不舒服起來脾氣就更大,傭人呢又笨,孩子又皮……”傢茵陪着她站起
  來道:“我知道你今天是真忙。我也不敢留你了。”
  
  傢茵第一天去教書,那天天氣特別好,那地方雖也是弄堂房子,卻是半隔離的小洋房,
  光緻緻的立體式。樓上一角陽臺伸出來蔭蔽着大門,她立在門口,如同在檐下。那屋檐挨近
  藍天的邊沿上有一條光,極細的一道,像船邊的白浪。仰頭看着,仿佛那乳黃水泥房屋被擲
  到冰冷的藍海裏去了,看着心曠神怡。
  
  她又重新看了看門牌,然後撳鈴。一個老媽子來開門,傢茵道:“這兒是夏公館嗎?”
  那女傭總懷疑人傢來意不善,說:
  
  “噯——找誰?”傢茵道:“我姓虞。”這女傭姚媽年紀不上四十,是個吃齋的寡婦,
  生得也像個白白胖胖的俏尼僧。她把來人上上下下打量着,說:“哦……”傢茵又添了一句
  道:
  
  “福煦的夏太太本來要陪我一塊兒來的,因為這兩天傢裏事情忙,走不開……”姚媽這
  纔開了笑臉道:“唉,你就是那個虞小姐吧?聽見我三奶奶說來着!請來吧。”傢茵進去
  了,她關上大門,開了客室的門,說道:“您坐一會兒。”回過頭來便嚮樓上喊:“小蠻!
  小蠻!你的先生來了!”一路叫上樓去,道:
  
  “小蠻,快下來念書!”
  
  客室佈置得很精緻,那一套皮沙發多少給人一種辦公室的感覺。沙發上堆着一雙溜冰鞋
  與污黑的皮球,一隻洋娃娃卻又躺在地下。房間儘管不大整潔,依舊冷清清的,好像沒有人
  住。裏間用一截矮櫥隔開來作為書房。傢茵坐下來好一會方見姚媽和那個孩子在門口拉拉扯
  扯,姚媽說:“進來呀!
  
  好好地進來!”女孩子被拖了進來,然而還扳住門口的一隻椅子。姚媽道:“我們去見
  先生去!叫先生!”傢茵笑道:“她是不是叫小蠻哪?小蠻幾歲了?”姚媽代答道:“八歲
  了,還一點兒都不懂事!”一步步拖她上前,連椅子一同拖了來。傢茵道:“小蠻,你怎麽
  不說話呀?”姚媽道:“她見了生人,膽兒小,平常話多着哪!兇着哪!”硬把她捺在椅上
  坐下,自去倒茶。傢茵繼續笑問道:“小蠻是啞巴,是不是啊?”姚媽不在旁邊,小蠻便不
  識羞起來,竟破例地搖了搖頭。而且,看見傢茵脫下大衣,她便開口說:“我也要脫!”
  茵道:“怎麽?
  
  你熱啊?”她道:“熱。”傢茵摸摸她身上,棉袍上罩着絨綫衫,裏面還襯着絨綫衫羊
  毛衫,便道:“你是穿得太多了。”給她脫掉了一件。見桌上有筆硯,傢茵問:“會不會寫
  字啊?”小蠻點點頭。傢茵道:“你把你的名字寫在你這本書上,好不好?
  
  我給你磨墨。”小蠻點點頭,果然在書面上寫出“夏小蠻”三字。傢茵大加誇贊:“小
  蠻寫得真好!”見她仍舊埋頭往下寫着,連忙攔阻道:“噯,好了,好了,夠了!”再看,
  原來加上了“的書”二字,不覺笑了起來道:“對了,這就錯不瞭瞭……!”
  
  姚媽送茶進來,見小蠻的絨綫衫搭在椅背上,便道:“喲!
  
  你怎麽把衣裳脫啦!這孩子,快穿上!”小蠻一定不給穿,傢茵便道:“是我給她脫
  的。衣裳穿得太多也不好,她頭上都有汗呢!”姚媽道:“出了汗不更容易着涼了?您不知
  道這孩子,就愛生病,還不聽話——”傢茵忍不住說了一句:“她挺聽話的!”小蠻接口便
  嚮姚媽把頭歪着重重的點了一點,道:“噯!
  
  先生說我聽話呢!是你不聽話,你還說人!”姚媽一時不得下臺,一陣風走去把唯一的
  一扇半開的窗砰的一聲關上了,咕嚕着說道:“我不聽話!你凍病了你爸爸駡起人來還不是
  駡我啊!”
  
  鐘點到了,傢茵走的時候嚮小蠻說:“那麽我明天早起九點鐘再來。”小蠻很不放心,
  跟出去牽着衣服說:“先生,你明天一定要來的啊!”姚媽一面去開門,一面說小蠻:“我
  的小姐,你就別上大門口去了!再一吹風——衣裳又不穿——”傢茵也叫小蠻快進去,她一
  走,姚媽便把小蠻一把拉住道:“快去把衣裳穿起來!”小蠻道:“我不穿!你不聽見先生
  說的——”她一路上給橫拖直曳的,兩衹腳在地板上嗤嗤的像溜冰。姚媽一面念叨着一面逼
  着她加衣服:“先生說的!
  
  纔來了一天工夫,就把孩子慣得不聽話!孩子凍病了,凍死了,你這飯碗也沒有了!礙
  不着我什麽呵——我反正當老媽子的,沒孩子我還有事做!沒孩子你教誰!”
  
  小蠻掙紮着亂打亂踢,哭起來了,汽車喇叭響,接着又是門鈴響,姚媽忙道:“別哭,
  爸爸回來了!爸爸不喜歡人哭的。”小蠻抹抹眼睛搶先出去迎接,叫道:“爸爸!爸爸!新
  先生真好!”她爸爸俯身拍拍她道:“那好極了!”問姚媽道:
  
  “今天那位——虞小姐來過了?”姚媽道:“噯。”。她把他的大衣接過來,問:“老
  爺要不要吃點什麽點心?”主人心不在焉的往裏走,道:“嗯,好,有什麽東西隨便拿點來
  吧,快點,我還要出去的。”小蠻跟在後面又告訴他:“爸爸,我真喜歡這新先生!”她爸
  爸還沒有坐下就打開晚報身入其中,衹說:
  
  “好極了,以後你有什麽事都去問先生,我可以不管了!”小蠻道:“唔……那不
  行。”她扳着他的腿,使勁搖着他,羅嗦不休道:“爸爸,這個先生真好看!”她爸爸半晌
  方纔朦朧地應了聲:“唔?”小蠻着急起來道:“爸爸怎麽不聽我說話呀?
  
  ……爸爸,先生說我真乖,真聰明!”她爸爸耐煩地說道;:
  
  “噯,小蠻是真乖,你聽話,你讓姚媽帶你上樓去玩,啊!爸爸要清靜一會兒。”
  
  小蠻有一天很興奮地告訴傢茵說明天要放假。傢茵笑道:
  
  “怎麽纔念了幾天書,倒又要放假啦?”小蠻道:“我明天過生日。”傢茵道:“啊,
  你就要過生日啦?你預備怎麽玩呢?”小蠻聽了這話卻又愀然道:“沒有人陪我玩!”傢茵
  不由得感動了,說:“我來陪你,好不好?”小蠻跳了起來道:“真的啊,先生?”傢茵
  問:“你喜歡看電影麽?”小蠻坐在椅子上一顛一顛,眼睛朝上翻着看着自己額前挂下來的
  一絡頭髮擊打着眉心,笑道:“爸爸有時候帶我去看。爸爸挺喜歡帶我出去的。
  
  爸爸就頂怕跟娘一塊兒去看電影!”傢茵詫異道:“為什麽呢?”
  
  小蠻道:“因為娘總是問長問短的!”傢茵撐不住笑了,道:
  
  “你不也問長問短的麽?”小蠻道:“爸爸喜歡我呀!”隨又抱怨着:“不過他老是沒
  工夫……先生你明天無論如何一定要來的!”傢茵道:“好。我去買了禮物帶來給你啊!”
  小蠻越發蹦得多高,道:“先生,你可別忘啦!”
  
  這倒提醒了傢茵,下了課出來就買了一籃水果去看秀娟的丈夫的病。本來這幾天她一直
  惦記着應當去一趟的。然而病人倒已經坐在客室裏抽煙了,秀娟正忙着插花,擺糖果碟子。
  傢茵道:“喲,夏先生倒已經起來啦?好全了沒有?”夏宗麟起身讓坐,傢茵把水果放在桌
  上道:“這一點點東西我帶來的。”秀娟道:“噯吶,謝謝你,你幹嗎還花錢哪?你瞧我這
  兒亂七八糟的!你上我們大哥傢去來着嗎?小蠻聽話嗎?”
  
  傢茵趁此謝了她。秀娟道:“噯,真的,今天就是他們公司裏請客呀,你就別走了,待
  會兒大哥也要來。你不也認識大哥嗎?”今天是請一個要緊的主顧,是宗麟拉來的,秀娟很
  為得意。宗麟是副理,他大哥是經理。傢茵便道:“不了,我待會兒回去還有點兒事。我一
  直還沒有見過那位夏先生呢。”秀娟道:“噯呀,還沒看見哪?那麽正好,今天這兒見見不
  得了!”
  
  正說着,女傭來回說酒席傢夥送了來了,秀娟道:“你等着我來看着你擺。”傢茵便站
  起身來道:“你這兒忙,我過一天再來看你罷。”到底還是脫身走了。
  
  次日她又去給小蠻買了件禮物。她也是如一切女人的脾氣,已經在這一傢買了,還有點
  不放心,隔壁兩傢店鋪裏也去看看,要確實曉得沒有更適宜更便宜的了。誰知她上次在電影
  院裏遇見的那個人,這時候也來到這裏,覺得這櫥窗佈置得很不錯,望進去像個聖誕卡片,
  扯棉拉絮大雪飄飄,搭着小紅房子,有些米老鼠小豬小狗賽璐珞的小人出沒其間。忽然,如
  同卡通畫裏穿插了真人進去似的,一個女店員探身到櫥窗裏來拿東西,隔着雪的珠簾,還有
  個很麵熟的女人在她身後指點着。他一看見,不由得怔住了。
  
  他也走到這爿店裏去,先看看東西,然後纔看到人,兩人都頓了一頓,輕輕的同時叫了
  出來:“咦?真巧!”他隨即笑道:“又碰見了!——我正在這兒沒有辦法,不知道您肯不
  肯幫我一個忙。”傢茵用詢問的眼光嚮他望去,他道:“我要買一個禮送給一個八歲的女孩
  子,不知買什麽好。”說到這裏他笑了一笑,又道:“女孩子的心理我不大懂。”傢茵也沒
  有理會得他這話是否帶有說笑話的意思,她道:“女孩子大半都喜歡洋娃娃吧?買個洋娃娃
  怎麽樣?”他道:“那麽索性請你替我揀一個好不好?”有的臉太老氣,有的衣服欠好,有
  的不會笑;她很認真地挑了個。他付了錢,道:“今天為我耽擱了你這麽許多時候,無論如
  何讓我送你回去罷。”傢茵躊躇了一下:“要是不太繞道的話……不過我今天要去那個地方
  很遠。
  
  在白賽仲路。”他道:“那就更巧了!我也是要到白賽仲路!”
  
  這麽說着,自己也覺得簡直像說謊。
  
  兩人坐到汽車裏,車子開到一傢人傢門口停下來,那時候他已經明白過來了,臉上不由
  得浮起了說謊者的微妙的笑容。他先下車替她開着車門,傢茵跳下來,說:“那麽,再會
  了,真是謝謝!”她走上臺撳鈴,他也跟上來,她一覺得形勢不對,便着慌起來,回身笑
  說:“真是對不起,我不能夠請您進來了,這兒也不是我自己傢裏——”然而姚媽已經把門
  開了,傢茵無法把她背後這盯梢的人馬上頓時立刻毀滅了不叫人看見,唯有硬着頭皮趕快往
  裏一竄,不料那個人竟跟了進來,笑道:“可是這兒是我自己傢呀!”傢茵吃了一驚,手裏
  的包裹撲地掉在地下。小蠻跑出來叫道:“先生!先生!爸爸!”
  
  傢茵道:“您就是這兒的——夏先生嗎?”夏宗豫彎腰給她揀起包裹,笑道:“是的—
  —是虞小姐是嗎?”他把東西還她。她說:“這是我送小蠻的。”宗豫便交給小蠻道:
  “哪,這是先生給你的!”小蠻來不及地要拆,問道:“先生,是什麽東西呀?”
  
  宗豫道:“連謝都不謝一聲的啊?”姚媽冷眼旁觀到現在,還是沒十分懂,但也就笑嘻
  嘻地幫了句腔:“說‘謝謝先生!’”
  
  小蠻早又註意到宗豫手臂裏夾着的一包,指着問:“爸爸這是什麽?”宗豫道:“這是
  我給你買的。你不說謝謝,我拿回去了!”然而小蠻的牛性子又發作了,衹是一味的要看。
  傢茵送的是一盒糖。宗豫嚮小蠻道:“讓姚媽媽給你收起來,等你牙齒長好了再吃罷。”又
  嚮傢茵笑道:“她剛掉了一顆牙齒。”
  
  傢茵笑道:“我看……”小蠻張開嘴讓她看了一看,卻對着那盒糖發了會呆,悶悶不
  樂。傢茵便道:“早知我還是買那副手套了!我倒是本來打算買手套的。”小蠻得不的這一
  句話,就鬧了起來:“唔……我不要!我要手套*獱!宗豫很覺抱歉。這孩子真可惡!當着
  先*壞憷衩慘裁揮校幣凰擔饜院焱氛橇晨蘖似鵠礎<乙鵒θ白牛骸敖裉旃眨
  豢梢鑰薜模。斃÷匱實潰骸拔乙痔祝奔乙鷙退那納塘康潰骸澳閬不妒裁囪丈氖痔
  祝俊斃÷縞係哪駛迫尷呶Ы淼潰骸拔乙飧鮁丈模*
  
  姚媽得空便掩了出去,有幾句話要盤問車夫。車夫擱起了腳在汽車裏打瞌盹,姚媽倚在
  車窗上,一隻手抄在衣襟底下,縮着脖子輕聲笑道:“噯,喂!這新先生原來是我們老爺的
  女朋友啊?”車夫醒來道:“唔?不知道。從前倒沒看見過。”
  
  姚媽道:“今兒那些東西還不都是老爺自個兒買的——給她做人情,說是‘先生給買的
  禮物’。”車夫把呢帽罩到臉上,睡沉沉的道:“我們不知道,別瞎說!”姚媽道:“要你
  這麽護着她!”她把眼睛一斜,自言自語着:“一直還當我們老爺是個正經人呢!原
  來……”車夫嫌煩起來,道:“就算他們是本來認識的,也不能就瞎造人傢的謠言!”姚媽
  拍手拍腳地笑道:
  
  “瞧你這巴結勁兒!要不是老爺的女朋友,你幹嗎這樣巴結呀?”
  
  吃點心的時候,姚媽幫着小蠻圍飯單,便望着傢茵眉花眼笑地道:“這孩子也可憐哪,
  沒人疼!現在好了,有先生疼,也真是緣份!”宗豫便打斷她道:“姚媽,去拿盒洋火
  來。”姚媽拿了洋火,又嚮小蠻道:“真的,小姐,趕明兒好好的念書,也跟先生似的有那
  麽一肚子學問,爸爸瞧着多高興啊!”宗豫皺着眉點蛋糕上的蠟燭,道:“好了好了,你去
  罷,有什麽事情再叫你。”他把蛋糕推到小蠻面前道:“小蠻,得你自己吹。”
  
  傢茵笑道:“一口氣把它吹滅,讓爸爸幫着點。”
  
  菊葉青的方棱茶杯。吃着茶,宗豫與傢茵說的一些話都是孩子的話。兩人其實什麽話都
  不想說,心裏靜靜的。講的那些話如同折給孩子玩的紙船,浮在清而深的沉默的水上。宗豫
  看看她,她坐的那地方照着點太陽。她穿着件袍子,想必是舊的,因為還是前兩年行的大袖
  口。蒼翠的呢,上面捲着點銀毛,太陽照在上面也藍陰陰的成了月光,仿佛“日色冷青
  鬆”。
  
  姚媽進來說:“虞小姐電話。”傢茵詫異道:“咦?誰打電話給我?”她一出去,姚媽
  便搭訕着立在一旁嚮宗豫笑道:
  
  “不怪我們小姐一會兒都離不開先生。連我們底下人都在那兒說:‘真難得的,這位虞
  小姐,又和氣,又大方,看是得人心’——”宗豫沉下臉來道:“你怎麽儘管羅唆?”正說
  着,傢茵已經進來了,說:“對不起,我現在有點兒事情,就要走了。”
  
  宗豫見她面色不大好,站起來扶着椅子,說了聲“咦”——傢茵苦笑着又解釋了一句:
  “沒什麽。我們家乡有一個人到上海來了。我們那兒房東太太打電話來告訴我。”
  
  是她父親來。傢茵最後一次見到她父親的時候,他還是個風度翩翩的浪子,現在變成一
  個邋遢老頭子了,鼻子也鈎了,眼睛也黃了,抖抖呵呵的,袍子上罩着件舊馬褲呢大衣。
  
  外貌有這樣的改變,而她一點都不詫異——她從前太恨他,太“認識”他了,真正的了
  解一定是從愛而來的,但是恨也有它的一種奇異的徹底的瞭解。
  
  她極力鎮定着,問道:“爸爸你怎麽會來了?”她父親迎上來笑道:“噯呀我的孩子,
  現在長的真真是俊!嗬!我要是在外邊見了真不認識你了!”傢茵單刀直入便道:“爸爸你
  到上海來有什麽事嗎?”虞老先生收起了笑容,懇切地叫了她一聲道:“傢茵!我就衹有你
  一個女兒,我跟你娘雖然離了,你總是我的女兒,我怎麽不想來看看你呢?”傢茵皺着眉毛
  別過臉去道:“那些話還說它幹什麽呢?”虞老先生道:“傢茵!我知道你一定恨我的,為
  着你娘。也難怪你!*銧!你娘真是冤枉受了許多苦啊!”他一眼瞥見桌上一個照相架子,*
  闋囈叭ィ攀鄭焉磣右淮歟駝掌扯粵誠嗔艘幌啵械潰*
  
  “噯呀!這就她吧?呀,頭髮都白了,可不是憂能傷人嗎?我真是負心——”他脫下瓜
  皮帽摸摸自己的頭,嘆道:“自己倒還年輕,把你害苦了,現在悔之已晚了!”傢茵不願意
  他對着照片指手劃腳,仿佛褻瀆了照片,她徑自把那鏡架拿起來收到抽屜裏。她父親面不改
  色的繼續嚮她表白下去道:“你瞧,我這次就是跟一個人來的。你那個娘——我現在娶的一
  個——她也想跟着來,我就帶她來。可見我是回心轉意了!”
  
  傢茵焦慮地問道:“爸爸,我這兒問你呢!你這次到底到上海來幹什麽的?”虞老先生
  道:“傢茵!我現在一心歸正了,倒想找個事做做,所以來看看,有什麽發展的機會。”
  茵道:
  
  “噯喲,爸爸,你做事恐怕也不慣,我勸你還是回去吧!”兩人站着說了半天,虞老先
  生到此方纔端着架子,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徐徐地撈着下巴,笑道:“上海這麽大地
  方,憑我這點兒本事,我要是誠心做,還怕——”傢茵皺緊了眉頭道:“爸爸看你不知道現
  在找事的苦處!”虞老先生道:“連你都找得到事,我到底是個男子漢哪——噯,真的,你
  現在在哪兒做事呀?”傢茵道:“我這也是個同學介紹的,在一傢人傢教書。這一次我真為
  了找不到事急夠了,所以我勸你回去。”
  
  虞先生略愣了一愣,立起來背着手轉來轉去道:“我就是聽你的話回去,連盤纏錢都沒
  有呢,白跑一趟,算什麽呢?”傢茵道:“不過你在這兒住下來,也費錢啊!”虞老先生自
  衛地又有點慚恧咕嚕了一句:“我就住在你那個娘的一個妹夫那兒。”
  
  傢茵也不去理會那些,自道:“爸爸,我這兒省下來的有五萬塊錢,你要是回去我就給
  你拿這個買張船票。”虞先生聽到這數目,心裏動了一動,因道:“噯,傢茵你不知道,一
  言難盡!我來的盤纏錢還是東湊西挪,藉來的,你這樣叫我回去拿什麽臉見人呢?”傢茵
  道:“我就衹有這幾個錢了。我也是新近纔找到事。”虞老先生狐疑地看看她這一身穿着,
  又把她那簡陋的房間觀察了一番,不禁搖頭長嘆道:“*銧!看你這樣子我真是看不出,原
  來*鬩彩欽餉純喟。銧!其實論理呀,你今年也二十五了吧?其實應該是我做爸爸的責任,
  找一個門當戶對的人傢兒,那麽也就用不着自個兒這裏苦了!”傢茵蹙額背轉身去道:“爸
  爸你這些廢話還說它幹嗎?”虞老先生自噯:“算了吧!我不能反而再來連累你了!你剛纔
  說的有多少錢?”他陡地掉轉話鋒,變得非常爽快利落:“那麽你就給我。我明天一早就
  走。”傢茵取鑰匙開抽屜拿錢,道:“你可認識那船公司?”虞老先生接過錢去,笑道:
  “*銧*∧惚鸝床黃鷂野職鄭俏以趺醋願齠桓鋈伺艿繳蝦@吹哪兀俊彼底牛咽卿熹烊
  魅韉仵飭順鋈ァ*
  
  他第二次出現,是在夏傢的大門口,宗豫趕回來吃了頓午飯剛上了車子要走——他這一
  嚮總是常常回來吃飯的時候多——虞老先生註意到那部汽車,把車中人的身份年紀都也看在
  眼裏。他上門撳鈴:“這兒有個虞小姐在這兒是吧?”他嗓門子很大,姚媽詫異非凡,虎起
  了一張臉道:“是的。幹嗎?”
  
  虞老先生道:“進去通報一聲,就說是她的老太爺來看她了。”
  
  姚媽將頭一擡又一低,把他上上下下看了道:“老太爺?”
  
  裏面客室的門恰巧沒關上,讓傢茵聽見了,她疑疑惑惑走出來問:“找我啊?”一看見
  她父親,不由得衝口而來道:
  
  “咦?你怎麽沒走?”虞老先生笑了起來道:“傻孩子,我幹嗎走?我走,我倒不來
  了!”傢茵發急道:“爸爸你怎麽到這兒來了?”虞老先生大搖大擺的便往裏走,道:“我
  上你那兒去,你不在傢*獱!”傢茵幾乎要頓足,跟在他後面道:“我怎麽能在這兒見你,
  我*舛挂淌檳兀庇堇舷壬還芏盼魍踹踉薜潰骸罷媸遣淮恚幣β榪湊餷樾問欽媸
  羌乙鸕母蓋祝⒖談謀涮齲媧悍緄耐鍶茫擔骸襖鹹岫桑揖腿ジ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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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媽引路進客室,笑道:“你別客氣,虞小姐在這兒,還不就跟自個傢裏一樣,您請
  坐,我這兒就去沏!”竟忙得花枝招展起來。小蠻見了生人,照例縮到一邊去眈眈註視着。
  虞老先生也誇奬了一聲:“呦!這孩子真喜相!”傢茵一等姚媽出去了,便焦憂地低聲說
  道:“噯呀,爸爸,真的——我待會兒回去再跟你說吧。你先走好不好?”虞老先生倒攤手
  攤腳坐下來,又笑又嘆道:“噯,你到底年紀輕,實心眼兒!你真造化,碰到這麽一份人
  傢,就看剛纔他們那位媽媽這一份熱絡,幹嗎還要拘呢,就這兒椅子坐着不也舒服些麽?”
  他在沙發上顛了一顛,蹺起腿來,頭動尾巴搖的微笑說下去:“也許有機會他們主人回來
  了,托他給我找個事,還怕不成麽?”傢茵越發慌了,四顧無人,道:“爸爸!你這些話給
  人聽見了,拿我們當什麽呢?我求求你——”
  
  一語未完,姚媽進來奉茶,又送過香煙來,幫着點火道:
  
  “老太爺抽煙。”虞老先生道:“勞駕勞駕!”他嚮傢茵心平氣和地一揮手道:“你們
  有功課,我坐在這兒等着好了。”姚媽道:“您就這邊坐坐吧!小蠻念書,還不也就那麽回
  事!”傢茵正要開口,被她父親又一揮手,搶先說道:“你去教書得了!
  
  我就跟這位媽媽聊聊天兒。這位媽媽真周到。我們小姐在這兒真虧你照顧!”姚媽笑
  道:“噯呀!老太爺客氣!不會做事。”
  
  傢茵無奈,衹得和小蠻在那邊坐下,一面上課,一面衹聽見他兩個括辣鬆脆有說有笑
  的,彼此敷衍得風雨不透。
  
  虞老先生四下裏指點着道:“你看這地方多精緻,收拾得多幹淨啊,你要是不能幹還
  行?沒有看見別的媽媽?就你一個人哪?”姚媽道:“可不就我一個人?”虞老先生忽又發
  起思古之幽情,嘆道:“那是現在時世不同了,要像我們傢從前用人,誰一個人做好些樣的
  事呀?管鋪床就不管擦桌子!”姚媽一方面謙虛着,一方面保留着她的自傲,說道:“我們
  這兒事情是沒多少,不過我們老爺愛幹淨,差一點兒可是不成的!我也做慣了!”虞老先生
  忙接上去問道:“你們老爺挺忙呢?他是在什麽衙門裏啊?剛纔我來的時候看見一位儀表非
  凡的爺們坐着汽車出門,就是他嗎?”姚媽道:“就是!我們老爺有一個興中藥廠,全自個
  兒辦的,忙着呢,成天也不在傢。我們小蠻現在幸虧虞小姐來了,她已有伴兒了。”
  
  小蠻不停地回過頭來,傢茵實在耐不住了,走過來說道:
  
  “爸爸,你還是上我傢去等我吧。你在這兒說話,小蠻在這兒做功課分心。”姚媽搭訕
  着便走開了,怕他們父女有什麽私房話說嫌不便。虞老先生看看鐘,也就站起身來道:
  “好,好,我就走。你什麽時候回去呢?”傢茵道:“我五點半來。”虞老先生道:“那我
  在你那兒枯坐着三四個鐘頭幹嗎呢?要不,你這兒有零錢嗎,給我兩個,我去洗個澡去。”
  傢茵稍稍吃了一驚,輕聲道:“咦?那天那錢呢?”虞老先生道:“*銧!你不想,上海這
  地方*逋蚩榍蘇餉蔥磯嗵歟共凰閌〉穆穡俊*
  
  傢茵不免生氣道:“指定你拿了上哪兒逛去了!”虞老先生脖子一歪,頭往後一仰,厭
  煩地斜瞅着她道:“那幾個錢夠逛哪兒呀?*銧,你真不知道了!你爸爸不是沒開過眼的!*
  憂吧蝦L米永錒媚錚崞鷯荽笊倮矗恢潰∧牽∧鞘焙虻餒娜耍。嬗幸桓憊埽∧欽
  媸怯幸皇鄭∠衷塚∠衷謖獍啵裁次梘蓿虻悸蓿銥吹蒙涎郟慷際切┟瘓盜返幕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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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妥吡恕*
  
  小蠻伏在桌上枕着個手臂,一直沒聲兒的,這時候卻幽幽地叫了聲:“……先生,我想
  吃西瓜!”傢茵走來笑道:“這兒哪有西瓜?”小蠻道:“那就吃冰淇淋。我想吃點兒涼
  的。”
  
  傢茵俯身望着她道:“呦!你怎麽啦?別是發熱了?”小蠻道:
  
  “今天早起就難受。”傢茵道:“噯呀!那你怎麽不說啊?”小蠻道:“我要早說就連
  飯都沒得吃了!”傢茵摸摸她額上,嚇了一跳道:“可不是——熱挺大呢!”忙去叫姚媽,
  又回來哄着拍着她道:“你聽先生的話,趕快上床睡一覺吧,睡一覺明兒早上就好了!”
  
  她看着小蠻睡上床去,又叮囑姚媽幾句話:“等到六點鐘你們老爺要是還不回來,你打
  電話去跟老爺說一聲。她那熱好像不小呢!”姚媽道:“噢。您再坐一會兒吧?等我們老爺
  回來了,讓汽車送您回去吧?”傢茵道:“不用了,我先走了。”
  
  她今天回傢特別早,可是一直等到晚上,她父親也沒來,猜着他大約因為拿到了點錢,
  就又杳如黃鶴了。
  
  當晚夏傢請了醫生,宗豫打發車夫去買藥。他在小孩房裏踱來踱去,人影幢幢,孩子臉
  上通紅,迷迷糊糊嘴裏不知在那裏說些什麽。他突然有一種不可理喻的恐怖,仿佛她說的已
  經是另一個世界的語言。他伏在毯子上,湊到她枕邊去凝神聽着。原來小蠻在那裏喃喃說了
  一遍又一遍:“先生!先生!唔……先生你別走!”宗豫一聽,心裏先是重重跳了一下,倒
  仿佛是自己的心事被人道破了似的。他伏在她床上一動也沒動,背着燈,他臉上露了一種復
  雜柔情,可是簡直像洗濯傷口的水,雖是涓涓的細流,也痛苦的。他把眼睛眨了一眨,然後
  很慢很慢地微笑了。
  
  傢茵的房裏現在點上了燈。她剛到客房公用的浴室裏洗了些東西,拿到自己房間裏來晾
  着。兩雙襪子分別挂在椅背上,手絹子貼到玻璃窗上,一條綢花白纍絲手帕,一條粉紅的上
  面有藍水的痕子,一條雪青,窗格子上都貼滿了,就等於放下了簾子,留住了她屋子的氣
  氛。手帕濕淋淋的,玻璃上流下水來,又有點像“雨打梨花深閉門”。無論如何她沒想到這
  時還有人來看她。
  
  她聽見敲門,一開門便吃了一驚,道:“咦?夏先生!”宗豫道:“冒昧得很!”傢茵
  起初很慌張,說:“請進來,請坐罷。”
  
  然後馬上想到小蠻的病,也來不及張羅客人了,就問:“不知道夏先生回去過沒有?剛
  纔我走的時候,小蠻有點兒不舒服,我正在這兒不很放心的。”宗豫道:“我正是為這事情
  來。”傢茵又是一驚,道:“噢——請大夫看了沒有?”宗像道:“大夫剛來看過。他說要
  緊是不要緊的。可是得特別當心,要不然怕變傷寒。”傢茵輕輕地道:“噯呀,那倒是要留
  神的。”宗豫道:“是啊。所以我這麽晚了還跑到這兒來,想問問您肯不肯上我們那兒住幾
  天,那我就放心了。”傢茵不免躊躇了一下,然而她答應起來卻是一口答應了,說,“好,
  我現在就去。”宗豫道:“其實我不應當有這樣的要求,不過我看您平常很喜歡她的。她也
  真喜歡您,剛纔睡得糊裏糊塗的,還一直在那兒叫着‘先生,先生’呢!”傢茵聽了這話倒
  反而有一點難過,笑道:“真的嗎?——那麽請您稍坐一會兒,我來拿點零碎東西。”她從
  床底下拖出一隻小皮箱,開抽屜取出些換洗服裝在裏面。然後又想起來說:“我給您倒杯
  茶。”倒了點茶鹵子在杯子裏,把熱水瓶一拿起來,聽裏面簌簌,她很不好意思地說道:
  “哦,我倒忘了——這熱水瓶破了!我到樓底下去對點熱水罷。”宗豫先不知怎麽有一點怔
  怔,這時候纔連忙攔阻道:
  
  “不用了,不用了。”他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了,纔一坐下,她忽然又跑了過來,紅着臉
  說:“對不起。”從他的椅背上把一雙濕的襪子拿走了,挂在床欄桿上。
  
  她理東西,他因為要避免多看她,便看看這房間。這房間是她生活的全貌,一切都在這
  裏了。壁角放着個洋油爐子,挨着五鬥櫥,櫥上擱着油瓶,飯鍋,蓋着碟子的菜碗,白洋瓷
  臉盆,盒上搭着塊粉紅寬條的毛巾。小鐵床上鋪着白色綫毯,一排白穗子直垂到地上,她剛
  纔拖箱子的時候把床底下的鞋子也帶了出來,單衹露出一隻天青平金綉花鞋的鞋尖。床頭另
  堆着一疊箱子,最上面的一隻是個小小的朱漆描金皮箱。
  
  舊式的控雲銅鎮,已經銹成了青緑色,配着那大紅底子,鮮豔奪目。在昏黃的燈光下,
  那房間如同一種暗黃紙張的五彩工筆畫捲。幾件雜湊的木器之外還有個小藤書架,另有一面
  大圓鏡子,從一個舊梳妝臺拆下來的,挂在墻上。鏡子前面倒有個月白冰紋瓶裏插着一大枝
  臘梅,早已成為枯枝了,老還放在那裏,大約是取它一點姿勢,映在鏡子裏,如同從一個月
  洞門裏橫生出來。
  
  宗豫也說不出來為什麽有這樣一種恍惚的感覺,也許就因為是她的房間,他第一次來。
  看到那些火爐飯鍋什麽的,先不過覺得好玩,再一想,她這地方纔像是有人在這裏誠誠心心
  過日子的,不像他的傢,等於小孩子玩的紅緑積木搭成的房子,一點人氣也沒有。
  
  他忽然覺得半天沒說話了,見到桌上有個照相架子,便一伸手拿過來看了看,笑道:
  “這是你母親麽?很像你。”傢茵微笑道:“像麽?”宗豫道:“你們老太太不在上海?”
  傢茵道:“她在鄉下。”宗豫道:“老太爺也在鄉下?”傢茵摺叠衣服,卻頓了一頓,然後
  說:“我父親跟母親離了婚了。”宗豫稍稍有點驚異,輕聲說了聲:“噢——那麽你一個人
  在上海麽?”傢茵說:“噯。”宗豫道:“你一個人在這兒你們老太太倒放心麽?”傢茵笑
  道:“也是叫沒有辦法,一來呢我母親在鄉下住慣了,而且就靠我一個人,在鄉下比較開銷
  省一點。”
  
  宗豫又道:“那麽傢裏沒有兄弟姊妹嗎?”傢茵道:“沒有。”宗豫忽然自己笑了起來
  道:“你看我問上這許多問句,倒像是調查戶口似的!”傢茵也笑,因把皮箱鎖了起來,
  道:“我們走罷。”她讓他先走下樓梯,她把燈關了,房間一黑,然後門口的黑影把門關
  了。
  
  玻璃上的手帕貼在那裏有許多天。
  
  虞老先生又到夏傢去了一趟。這次姚媽一開門便滿臉堆上笑來,道:“啊,老太爺來
  了!老太爺您好啊?”虞老先生讓她一擡舉,也就客氣得較有分寸了,衹微微一笑道:
  “噯,好!”進門便問:“我們小姐在這兒嗎?我上那兒去了好幾趟都不在傢。”姚媽道:
  “虞小姐這兩天住在我們這裏。”“哦……”他兩眼朝上翻着,手摸着下巴,暗自忖量着,
  踱進客室,接上去就問:“你們老爺在傢麽?”姚媽道:“老爺今天沒回來吃飯,大概有應
  酬——老太爺請坐!”虞老先生坐下來,把腿一蹺,不由得就感慨係之,道:“*銧,像你
  們老爺*庋嗆浜淞伊業氖焙頡N頤鞘遣恍朽丁聳鋇娜肅叮閃唬幣β杳Φ潰
  骸澳憷鹹鶿嫡廡┗埃∧F茫姓餉匆桓魴〗悖庖槐滄踴古率裁綽穡俊毖暈薅洌
  ∏〉拇虻接堇舷壬目怖鍶ィ簿駝Φ潰骸澳俏頤切〗悖勾有【痛廈鰨餐
  τ辛夾模煌魑姨鬯懷。∧惚鵯撲淮笏禱埃τ行難圩擁摹廈鞫換崬砟愕
  模幣β杼飪諂狗路鶿丫撬竅募業娜肆耍飠暗菇脅緩麽鸕模筆本橢恍α
  誦Γ潰骸翺剎皇牽菪〗憒頤塹紫氯蘇娌淮恚∧胰デ胗菪〗閬呂礎!筆O掠堇舷
  壬桓鋈嗽誑褪依錚砩鮮置怕移鵠矗訟閶掏滄泳屠塘稅嚴閶倘揭麓鎩*
  
  姚媽笑吟吟的去報與傢茵:“虞小姐,老太爺來了。”傢茵震了一震,道:“啊?”姚
  媽道:“我正在念叨着呢,怎麽這兩天老太爺沒來嘛?老太爺真和氣,一點兒也不搭架
  子!”傢茵委實怕看姚媽那笑不嗤嗤的臉色,她也不搭碴,衹說了聲:
  
  “你在這兒看着小蠻,我一會兒就上來。”
  
  她一見她父親就說:“你怎麽又上這兒來做什麽?上次我在傢裏等着你,又不來!”虞
  老先生起立相迎道:“你幹嗎老是這麽狠?都是你不肯說——”他把聲音放低了,藉助於手
  勢道:“這兒這夏先生有這麽大一個公司,他哪兒用不着我這樣一個人?衹要你一句話!”
  傢茵愁眉雙鎖兩手直握着道:
  
  “不是我不肯替你說,我自個兒已經是薦了來的,不能一傢子都靠着人傢!”虞老先生
  悄悄地道:“你怎麽這麽實心眼子啊?
  
  這兒夏先生既然有這麽大的事業,你讓他安插個人還不容易麽?你爸爸在公司裏有個好
  位子,你也增光!”傢茵道:“爸爸你就饒了我罷!你不替我丟臉就行,還說增光!”一句
  話傷了虞老先生的心。他嚷了起來道:“你不要拿捏了!你不說我自個兒同他說!他對你有
  這份心,橫是也不能對你老子這一點事都不肯幫忙!我到底是你的老子呀!”他氣憤憤的往
  外走,傢茵急得說:“你這算哪一出?叫人傢底下聽着也不成話!”攔他不住,他還是一路
  高聲嘰咕着出去:“說我塌臺!自個兒索性在人傢住下了——也不嫌沒臉!”姚媽這時候本
  來早就不在小兒床前而在樓下穿堂裏,她搶着替他開門道:“老太爺您走啦?”虞老先生恨
  恨的把兩手一摔,袖子一灑,朝她說了句:
  
  “養女兒到底沒用處!從前老話沒錯!”
  
  傢茵氣得手足冰冷。她獨自在樓下客廳裏有半天的工夫。
  
  回到樓上來,還有點神思恍惚。一開門,卻見姚媽坐在小蠻床上喂她吃東西,床上擱着
  一隻盤子,裏面托着幾色小菜。傢茵一時怔住了說不出話來,姚媽先笑道:“虞小姐,我給
  小蠻煮了點兒稀飯——”傢茵慌忙走過來道:“噯呀,她不能吃,她已經好多天沒吃東西
  了,禁不起!”姚媽不悅道:“喲!我都帶了她好多年了,我還會害她呀?”傢茵一看托盤
  裏有肉鬆皮蛋,一着急,馬上動手把盤子端開了,道:“你不懂——醫生說的,恐怕會變傷
  寒,衹能吃流質的東西——”姚媽至此便也把臉一沉,一隻手端着碗,一隻手拿着雙筷子在
  空中點點戳戳,道:“我當然不懂,我又沒念過書,不認識字!不過看小孩子我倒也看過許
  多了,養也養過幾個!”傢茵也覺得自己剛纔說的話太欠斟酌,勉強笑了一笑道:“當然我
  知道你是為她好,不過反而害了她了!”姚媽道:“我想害她幹嗎?我又不想嫁給老爺做姨
  太太!”傢茵失色道:“姚媽你怎麽了?我又不是說你想害她——”姚媽把碗筷往托盤裏重
  重的一擱,端了就走,一路嘟囔着:“小蠻倒這麽大了,怎麽活到現在啦?
  
  我知道,我們老爺就是昏了心。”傢茵到這時候方纔回味過來,不禁兩淚交流。
  
  姚媽將飯盤子送入廚下,指指樓上對廚子說道:“沒看見這樣不要臉的人!良心也黑,
  連這麽一個孩子,因為是我們太太養的,都看不得!將來要是自己養了,還了得嗎!”廚子
  詫異道:“噯,你怎麽了?”姚媽衹管烘烘地數落下去道:“現在時世也不對了,從前的姨
  奶奶也得給祖宗磕了頭才能算;現在,是她自個兒老子說的,就住到人傢來了,還要掐着孩
  子管!”廚子徐徐地在圍裙上擦着手,笑道:“今天怎麽啦?你平常不是巴結得挺好嗎?今
  天怎麽得罪了你啦?”姚媽也不理他,自道:“可憐這孩子,再不吃要餓死了!不病死也餓
  死了!
  
  這些天了,一粒米也沒吃到肚裏。可憐我們太太在那兒還不知道呢!——她沒良心我能
  沒良心,我明兒就去告訴太太去!
  
  太太待我不錯呀!”說着,倒傷感起來,掀起衣角擦了擦眼睛,回身便走。廚子拉了她
  一把,道:“我勸你省省罷!”姚媽道:
  
  “呸!像你這種人沒良心的!太太從前也沒錯待你!眼看着孩子活活地要給她餓死了!
  ——我這就去歸折東西去。”
  
  不久,她拾着個大包袱穿過廚房,廚子道:“啊?你真走啦?”姚媽正眼也不看他,
  道:“還是假的?”廚子趕上去攔着她道:“噯,你走,不跟老爺說?待會兒老爺問起你
  來,我們怎麽說?”姚媽回過頭來大聲道:“老爺!老爺都給狐狸迷昏了!——你就說好
  了:說小蠻病了,我下鄉去告訴太太去了!”
  
  小蠻的臥房裏,晚上點着個淡青的西瓜形的燈,瓜底下垂下一叢緑穗子,傢茵坐在那小
  白椅上拆絨綫,宗豫走進來便道:“咦?你的圍巾,為什麽拆了?”傢茵道:“我想拆了給
  她打副手套。”宗豫抱歉地笑道:“噯呀,真是——我要是記得我就去給她買來了!”傢茵
  笑道:“這顔色的絨綫很難買,我到好幾個店裏都問過了,配不到。”小蠻醒了,轉過身來
  道:
  
  “爸爸,等先生給我把手套打好了,我馬上戴着上街去,上公園去。”宗豫笑道:“這
  麽着急啊?”小蠻道:“我悶死了!——先生你講個故事給我聽。”傢茵笑道:“先生肚子
  裏那點故事都講完了,沒有了。我傢裏倒有一本童話書,過去我拿來給你看,好不好?”小
  蠻悶懨懨的又睡着了。
  
  傢茵恐怕說話吵醒她,坐到遠一點的椅子上去,將絨綫繞在椅背上。宗豫跟過來笑道:
  “我能不能幫忙?”傢茵道:
  
  “好,那麽您坐在這兒,把手伸着。”他讓她把絨綫綳在他兩衹手上,又回過頭去望了
  望小蠻,輕聲道:“手套慢慢地打,不然打好了她又鬧着要出去。”傢茵點頭道:“我知
  道。小孩就是這樣!”宗豫聽她口吻老氣橫秋的,不覺笑了起來道:
  
  “不知道為什麽,我總是覺得你比她大不了多少。倒好像一個是我的大女兒,一個是我
  的小女兒。”傢茵瞅了他一眼,低下頭去笑道:“哦?你倒占人傢的便宜!”宗豫笑道:
  “其實真要算起年紀來,我要有這麽大的一個女兒大概也可能。”傢茵道:
  
  “不,哪裏!”宗豫道:“你還不到二十罷?”傢茵道:“我二十五了。”宗豫道:
  “我三十五。”傢茵道:“也不過比我大十歲!”
  
  正因為她是花容月貌的坐在他對面,倒反而使他有一點感慨起來,道:“可是我近來的
  心情很有點衰老了。”傢茵道:“為什麽呢?在外國,像這樣的年紀還正是青年呢。”宗豫
  道:
  
  “大概因為我們到底還是中國人罷?”
  
  一個新雇的老媽子來回說有客來了,遞上名片。宗豫下樓去會客。小蠻躺在床上玩弄着
  他丟下的一副皮手套,給自己戴上試試,大得像熊掌。她笑了起來道:“先生你看你看!”
  
  傢茵硬給她脫下了,把手塞到被窩裏去,道:“別又凍着了!
  
  剛好了一點兒。”她把宗豫的手套拿着看看,邊上都裂開了。
  
  她微笑着,便從皮包裏取出一張別着針綫的小紙,給他縫兩針。小蠻忽然大叫起來道:
  “先生,你怎麽給爸爸補手套,倒不給我打手套?幾時給我打好呀?”傢茵急急把綫咬斷
  了,把針綫收了起來,道:“你別嚷嚷。待會兒爸爸來了你也別跟他說,啊。你要是告訴
  他,我不跟你好了,我回傢去了!”小蠻道:“唔……你別回傢!”傢茵道:“那麽你別告
  訴他。”
  
  她把那手套仍舊放在小蠻枕邊。宗豫再回到樓上來先問小蠻:“先生呢?”小蠻道:
  “先生去給我拿桔子水去了。”宗豫見小蠻在那裏把那副手套戴上脫下地玩,便道:“你就
  快有好手套戴了,你看我的都破了!”小蠻摣開五指道:“哪兒破了?沒破!”宗豫仔細拿
  着她的手看了看,道:“咦?我記得是破的*獱!”小蠻笑得格格的,他便道:“今天大概
  是*昧耍裾餉春茫撬股係模俊斃÷約何孀拋歟潰骸拔也桓嫠吣悖弊讜サ潰
  骸拔裁床桓嫠呶夷兀俊斃÷潰骸拔乙歉嫠吣悖壬筒桓愫昧耍弊讜ノ⑿Φ潰骸昂
  茫敲茨憔捅鷥嫠呶伊恕!彼醋攀痔祝夯旱淖約捍魃狹耍錘純醋擰*
  
  傢茵一等小蠻熱退盡了,就搬回去住了。次日宗豫便來看她,買了一盒衣料作為酬謝,
  說道:“我買衣料是絶對的不在行,恐怕也不合式。”“還有一個盒子。”傢茵微笑道:
  “您真太細心了,真是謝謝!”洋油爐子上有一鍋東西嘟嘟煮着,宗豫嚮空中嗅了一嗅,
  道:“好香!”傢茵很不好意思地揭開鍋蓋,笑道:“是我母親從鄉下給我帶來的年糕—
  —”宗豫又道:“聞着真香!”傢茵衹得笑道:“要不要吃點兒嘗嘗,可是沒什麽好吃。”
  宗豫笑道:“我倒是餓了。”傢茵笑着取出碗筷道:“我這兒飯碗也衹有一個。”她遞了給
  他,她自己預備用一個缺口的藍邊菜碗,宗豫見了便道:“讓我用那個大碗,我吃得比你
  多。”傢茵笑道:“吃了再添不也是一樣嗎?”宗豫道:
  
  “添也可以多添一點。”
  
  傢茵在用調羹替他舀着,樓梯上有人叫:“虞小姐,有封信是你的!”傢茵拿了信進
  來,一面拆着,便說:“大概是我上次看了報上的廣告去應徵,來的回信。”宗豫笑道:
  “可是來的太晚了!”傢茵讀着信,道:“這是廈門的一個學校,要一個教員,要擔任國英
  算史地公民自然修身歌唱體操十幾種課程——可了不得!還要管庶務。”宗豫接過來一看,
  道:
  
  “供膳宿,酌給津貼六萬塊。這簡直是笑話*獱!也太慘了!這樣的事情難道真還有人*
  獻鮃悅矗俊綳餃誦α稅胩歟涯旮饊萊粵恕*
  
  宗豫想起來問:“哦,你說你有一本兒童故事,小蠻可以看得懂的。”傢茵道:“對
  了,讓我找出來給你帶了去。”宗豫道:“我們中國真是,不大有什麽書可以給小孩看
  的。”傢茵道:“噯。”她在書架上尋來尋去尋不到,忽道:“哦,墊在這底下呢!這地板
  有一條塌下去了,所以我拿本書墊着——”她蹲下身去把那本書一抽,不想那小藤書架往前
  一側,一瓶香水滾下來,潑了她一身,跌在地下打碎了。宗豫笑道:“噯呀,怎麽了?”他
  趕過來,掏出手絹子幫她把衣服上擦了擦。傢茵紅着臉扶着書架子,道:“真要命,我這麽
  粗心!”她換了本書把書架墊平了,連忙取過掃帚,把玻璃屑掃到門背後去。宗豫湊到手帕
  上聞了一聞,不由得笑道:“好香!我這手絹子再也不去洗它了。留着做個紀念。”傢茵也
  不做聲,衹管低着頭,把地掃了,把地下的破瓶子與那本書拾了起來。宗豫接過書去,上面
  濺了些水漬子,他拿起桌上那封信便要用它揩拭,卻被傢茵奪過信箋,道:“噯,不,我要
  留着。”宗豫怔了一怔,道:“怎麽?你——想到廈門去做那個事情麽?”傢茵其實就在這
  幾分鐘內方纔有了一個新的决心,她衹笑了一笑。宗豫便也沉默了下來。打碎的那瓶香水,
  雖然已經落花流水杳然去了,香氣倒更濃了。宗豫把那破瓶子拿起來看了看,將它倚在窗臺
  上站住了,順手便從花瓶裏抽出一枝洋水仙來插在裏面。傢茵靠在床欄桿上遠遠地望着他,
  兩手反扣在後面,眼睛裏帶着凄迷的微笑。
  
  宗豫又把箱子蓋上的一張報紙心不在焉地拿在手中翻閱,道:“國泰這張電影好像很
  好,一塊兒去看好麽?”傢茵不禁噗嗤一笑,道:“這是舊報紙。”宗豫“哦”了一聲,自
  己也笑了起來,又道:“現在國泰不知在做什麽?去看五點的一場好麽?”傢茵頓了頓,
  道:“今天我還有點兒事,我不去了。”宗豫見她那樣子是存心冷淡他,當下也就告辭走
  了。
  
  她撕去一塊手帕露出玻璃窗來,立在窗前看他上車子走了,還一直站在那裏,呼吸的氣
  噴在玻璃窗上,成為障眼的紗,也有一塊小手帕大了。她用手在玻璃上一陣抹,正看見她父
  親從弄堂裏走進來。
  
  虞老先生一進房,先親親熱熱叫了聲:“傢茵!”傢茵早就氣塞胸膛,哭了起來道:
  “爸爸,你真把我害苦了!跑到他們傢去鬍說一氣……”他拍着她,安慰道:“噯喲,我是
  你的爸爸,你有什麽話全跟我說好了!我現在完全明白了,你怕我幹什麽呢?夏先生人多
  好!”傢茵氣極了,反倒收了淚,道:
  
  “你是什麽意思?”虞老先生坐下來,把椅子拖到她緊跟前,道:
  
  “孩子,我跟你說——”他摸了摸口袋裏,衹摸出一隻空煙匣,因道:“噯,你叫他們
  底下給我買包香煙去。”傢茵道:“人傢的傭人我們怎麽能支使啊?”虞老先生道:“那有
  什麽要緊?”
  
  傢茵道:“住在人傢傢裏,處處總得將就點。”虞老先生道:
  
  “不是我說你,有那麽好的地方怎麽不搬去呢?偏要住這麽個窮地方,多受憋啊!”
  茵詫道:“搬哪兒去呀?”虞老先生道:
  
  “夏先生那兒呀!他們那屋子多講究啊!”傢茵道:“你這是什麽話呢?”虞老先生笑
  道:“噯呀,對外人瞞末,對自己人何必還要——”傢茵頓足道:“爸爸你怎麽能這麽
  說!”虞老先生柔聲道:“好,我不說,我不說!我們小姐發脾氣了!不過無論怎麽樣,你
  托這個夏先生給我找個事,那總行!”
  
  正說到這裏,房東太太把傢茵叫了去聽電話。傢茵拿起聽筒道:“喂?……哦,是夏先
  生嗎?……啊?現在你在國泰電影院等我?可是我——喂?——喂?——怎麽沒有聲音
  了?”她有點茫然,半晌,方纔挂上電話。又愣了一會,回到房裏來,便急急地拿大衣和皮
  包,嚮她父親說:“我現在要出去一趟有點事情,你回去平心靜氣想一想。你要想叫我托那
  夏先生找事,那是絶對不行的。你這兩天攪得我心裏亂死了!”
  
  虞老先生神色沮喪,道:“噢,那麽我在這兒再坐會兒。”傢茵衹得說:“好罷,好
  罷。”
  
  她走了,虞老先生背着手徘徊着,東張西望,然後把抽屜全抽開來看過了,發現一盒衣
  料,忽然心生一計。他攜着盒子,一溜煙下樓,幸喜無人看見。他從後門出去了又進來,來
  到房東太太的房間裏,推門進去,笑道:“孫太太,我買了點兒東西送你。我來來去去,一
  直麻煩你——不成敬意!”房東太太很覺意外,笑得口張眼閉,道:“噯喲,虞老先生,您
  太客氣了,幹嗎破費呀!”虞老先生道:“噯,小意思,小意思!”他把肩膀一端:仿着日
  本人從牙縫裏“噝……”吸了口氣,攢眉笑道:“我有點小事我想托你,不知肯不肯?”孫
  太太道:“衹要我辦得到,我還有什麽不肯的麽?”虞老先生道:
  
  “因為啊,不瞞你孫太太說,我女兒在你這兒住了這些時,本來你什麽都知道的;我知
  道你是好人,也不會說閑話的。不過你想,弄了這麽個夏先生常跑來,外人要說閑話了!女
  孩子總是傻的,這男人你是什麽意思!我做父親的不到上海來就罷,既然來了,我就得問問
  他是個什麽道理!”孫太太點頭,道:“那當然,那當然!”虞老先生道:“我也不跟他
  鬧,就跟他說說清楚。他要是真有這個心,那麽就趁我在,就把事情辦了!”孫太太點頭不
  迭,道:“那也是正經!”虞老先生道:
  
  “我想請你看見他來了就通知我一聲。他什麽時候着來,我女兒總不肯告訴我。”孫太
  太道:“那我一定通知你!”
  
  傢茵趕到戲院裏,宗豫已經等了她半天,靠在墻上,穿着深色的大衣,雖在人叢裏,臉
  色卻有一點凄寂,很像燈下月下的樹影倚在墻上。看見她,微笑着迎上前來,傢茵道:
  
  “怎麽你衹說一個地點時間就把電話挂斷了?我也沒來得及跟你說我不能夠來。不來,
  又怕你老在這兒等着我。”宗豫笑道:
  
  “我就是怕你說你不能夠來呀!”傢茵笑道:“你這人真是!”
  
  他引路上樓梯,道:“我們也不必進去了,已經演了半天了。”傢茵道:“那麽你為什
  麽要約在戲院裏呢?”宗豫道:
  
  “因為我們第一次碰見是在這兒。”二人默然走上樓來,宗豫道:“我們就在這兒坐會
  兒罷。”坐在沿墻的一溜沙發上,那裏的燈光永遠是微醺。墻壁如同一種粗糙的羊毛呢。那
  穿堂裏,望過去有很長的一帶都是暗昏昏的沉默,有一種魅豔的荒涼。宗豫望着她,過了一
  會,方道:“我要跟你說不是別的——昨天聽你說那個話,我倒是很擔心,怕你真的是想
  走。”
  
  傢茵頓了一頓,道:“我倒是想換換地方。”宗豫道:“你就是想離開上海,是不
  是?”傢茵道:“是的。我覺得,老是這樣待下去,好像是不大好。”宗豫明知故問,道:
  “為什麽?……
  
  我倒勸你還是待在上海的好。”有個收票人看他們一談談了有三刻鐘,不由得好奇起
  來,走過去,仿佛很註意他們。宗豫也覺得了,他做出不耐煩的神氣,看了看手錶,大聲
  道:“噯呀,怎麽老不來了!不等他了,我們走罷。”兩人笑着一同走了。
  
  又一天,他忽然晚上來看她,道:“你沒想到我這時候來罷?我因為在外邊吃了飯,時
  候還早,想着來看看你。不嫌太晚罷?”傢茵笑道:“不太晚,我也剛吃了晚飯呢。”她把
  一盞燈拉得很低,燈下攤着一副骨牌,他道:“你在做什麽呢?”
  
  傢茵笑道:“起課。”宗豫道:“哦?你還會這個啊?”他把桌上的一本破舊的綫裝本
  的課書拿起來翻着,帶着點蔑視的口吻,微笑問道:“靈嗎?”傢茵笑道:“我也是鬧着玩
  兒。從前我父親常常天亮纔回傢,我母親等他,就拿這個消遣。我就是從我母親那兒學來
  的。”宗豫坐下來弄着牌,笑道:“你剛纔起課是問什麽事?”傢茵笑道:“問哪?……問
  將來的事。”
  
  宗豫道:“那當然是問將來的事,難道是問過去?你問的是將來的什麽事?”傢茵道:
  “唔……不告訴你。”宗豫看了她一眼,道:“我也許可以猜得着。……讓我也來起一個好
  不好?”傢茵道:“好,我來幫你看。你問什麽呢?”宗豫笑道:“你不告訴我我也不告訴
  你。說不定我們問一樣的事呢?”
  
  他洗了牌,照她說的排成一條長條。她站在他背後俯身看着,把成副的牌都推上去,
  道:“喲,挺好,是上上,再來,要三次——噯呀,這個不大好,是中下。”她倒已經心慌
  起來,帶笑叮囑道:“得要誠心默禱,不然不靈的。”宗豫忽然註意到煙灰盤上的洋火盒裏
  斜斜插着的一枝香,笑了起來道:“你真是誠心,還點着香呢!”香已經捻滅了,傢茵待要
  給他點上,宗豫卻道:“不用了。這也是一樣的——”他把他吸着的一枝香煙插在煙灰盤子
  裏。重新洗牌,看牌,傢茵道:“噯呀,不大好——下下。”她勉強打起精神,笑道:“不
  管!看看它怎麽說。”宗豫翻書,讀道:“上上中下下下莫歡喜總成空喜樂喜樂暗中摸索水
  月鏡花空中樓閣。”傢茵輕聲笑道:“說得挺害怕的!”宗豫覺得她很受震動,他立刻合上
  了書,道:“相信當然是不相信……”然而她沉默了下來。
  
  宗豫過了一會,道:“水開了。”傢茵道:“哦,我是有意在爐子上擱一壺水,可以稍
  微暖和點,算熱水汀。”宗豫笑道:
  
  “真是好法子。”傢茵走過去就着爐子烘手,自己看着手。宗豫笑道:“你看什麽?”
  傢茵道:“我看我有沒有蠃。”宗豫走來問道:“怎麽叫蠃?”傢茵道:“噯呀,你連這個
  都不懂啊?
  
  你看這手紋,圓的是蠃,長的是簸箕。”宗豫攤開兩手伸到她面前道:“那麽你看我有
  幾個蠃。”傢茵拿着看了一看,道:
  
  “你有這麽多蠃!我好像一個都沒有。”宗豫笑道:“有怎麽樣?
  
  沒有怎麽樣?”傢茵笑道:“蠃越多越好。沒有蠃手裏拿不住錢,也愛砸東西。”宗豫
  笑道:“哦,怪不得上回把香水也砸了呢!”
  
  傢茵不答,臉色陡地變了——她父親業已推門走了進來。
  
  他重重地咳嗽了一聲,道:“噯,傢茵!這位是——”傢茵衹得介紹道:“這是夏先
  生,這是我父親。”宗豫茫然地立起身來道:“咦?你父親?虞先生幾時到上海的?”虞老
  先生連連點頭鞠躬道:“啊,我來了已經好幾天了。到您府上好幾次都沒見到。”宗豫越發
  摸不着頭腦,道:“噯呀,真是失迎!”他輕輕地問傢茵:“我沒聽見你說嗎?”傢茵道:
  “那天他來,剛巧小蠻病了,一忙就忘。”虞老先生一進來,這屋子就嫌太小了,不夠他施
  展的。他有許多身段,一舉手一投足都有板有眼的。他道:“我們小女全幸而有夏先生栽
  培,真是她的造化。
  
  你夏先生少年英俊,這樣的有作為,真是難得!”宗豫很僵地說了聲:“您過奬了!請
  坐。”虞老先生道:“您坐!”他等宗豫坐了方纔坐下相陪,道:“像我這老朽,也真是無
  用,也是因為今年時事又不太平,鄉下沒辦法,衹好跑到上海來,要求夏先生賞碗飯吃,看
  看小女的面上,給我個小事做做,那我就感激不盡了!”宗豫很是詫異,略頓了一頓道:
  “呃——那不成問題。呃——虞先生您……”虞老先生道:“我別的不行哪,衹光念了一肚
  子舊書,這半輩子可以說是懷才不遇——”傢茵一直沒肯坐下,她把床頭的絨綫活計拿起來
  織着,淡淡地道:“所以羅,像我爸爸這樣的是舊式的學問,現在沒哪兒要用了。”宗豫
  道:“那也不見得。我們有時候也有點兒應酬的文字,需要文言的,簡直就沒有這一類人
  材。”虞老先生道:“那!輓聯了,壽序了,這一類的東西,我都行!都可以辦!”宗豫
  道:“那很好,如果虞先生肯屈就的話——”傢茵氣得別過身去不管了。虞老先生道:“那
  我明兒早上來見您。
  
  您辦公的地方在……”宗豫掏出一張名片來遞給他,道:“好,就請您明天上午來,我
  們談一談。”虞老先生道:“噢。噢。”
  
  宗豫又取出香煙匣子道:“您抽煙?”虞老先生欠身接着,先忙着替他把他的一支點上
  了,因道:“現在的人都抽這紙煙了,從前人聞鼻煙,那派頭真足!那鼻煙又還有多少等多
  少樣,像我們那時候都有研究的。哪,我這兒就有一個,還是我們祖傳的。您恐怕都沒看見
  過——”他摸出一隻鼻煙壺來遞與宗豫,宗豫笑道:“我對這些東西真是外行。”但也敷衍
  地把玩了一會,道:“看上去倒挺精緻。”虞老先生湊近前來指點說道:“就這一個玻璃翡
  翠的塞子就挺值錢的。咳,我真是捨不得,但沒有辦法,夏先生,您朋友多,您給我想法子
  先押一筆款子來。”傢茵聽到這裏,突然掉過身來望着她父親,她頭上那盞燈拉得很低,那
  荷葉邊的白瓷燈罩如同一朵淡黃白的大花,簪在她頭髮上,深的陰影在她臉上無情地刻劃
  着,她像一個早衰的熱帶女人一般,顯得異常憔悴。宗豫道:“我倒不認識懂得古董的人
  呢!”虞老先生道:“無論怎麽樣,拜托拜托!”傢茵道:“爸爸!”虞老先生一看她面色
  不對,忙道:
  
  “噢噢,我這兒先走一步,明兒早上來見你。費心費心啊!”匆匆的便走了。
  
  傢茵嚮宗豫道:“我父親現在年紀大了,更顛倒了!他這次來也不知來幹嗎!他一來我
  就勸他回去。他已經磨了我好些次叫我托你,我想不好。”宗豫道:“那你也太過慮了!”
  傢茵恨道:“你不知道他那脾氣呢!”宗豫道:“我知道你對你父親是有點誤會,不過到底
  是你的父親,你不應當對他先存着這個心。”
  
  虞老先生自從有了職業,十分興頭。有一天大清早晨,夏傢的廚子買菜回來,正在門口
  撞見他,廚子道:“咦?老太爺今天來這麽早啊?”他彎腰嚮虞老先生提着的一隻鳥籠張了
  一張,道:“老太爺這是什麽鳥啊?”虞老先生道:“這是個畫眉,昨天剛買的,今天起了
  個大早上公園去遛遛它。”廚子開門與他一同進去,虞老先生道:“你們老爺起來了沒有?
  我有幾句話跟他說。”廚子四面看了看沒人,悄悄的道:“我們老爺今天脾氣大着呢,我看
  你啊——”虞老先生笑道:“脾氣大也不能跟我發啊!我到底是個老長輩啊!在我們廠裏,
  那是他大,在這兒可是我大了!”然而這廚子今天偏是特別的有點看他不起,笑嘻嘻地道:
  “哦,你也在廠裏做事啦!”虞老先生道:
  
  “噯。你們老爺在廠裏,光靠一個人也不行啊,總要自己貼心的人幫着他!那我——反
  正總是自己人,那我費點心也應該!”
  
  正說着,小蠻從樓上咕咚咕咚跑下來,往客室裏一鑽。姚媽一路叫喚着她的名字,追下
  樓來。虞老先生大咧咧地道:
  
  “姚媽媽?回來啦?”姚媽沉着臉道:“可不回來了嗎!”她把他不瞅不睬的,自走到
  客室裏去,嘰咕道:“這麽大清早起就來了!”虞老先生便也跟了進去,將鳥籠放在桌上,
  道:“你怎麽這麽沒規沒矩的!”姚媽道:“我還不算跟你客氣的?——小蠻?還不快上樓
  去洗臉。你臉還沒洗呢!”虞老先生嗔道:
  
  “你怎麽啦?今天連老太爺都不認識了?”姚媽滿臉的不耐煩,道:“聲音低一點!我
  們太太回來了,不大舒服,還躺着呢!”
  
  虞老先生頓時就矮了一截,道:“怎麽,太太回來了?”姚媽冷冷地道:“太太——太
  太是這地方的主人,當然要回來的了。”虞老先生轉念一想,便也冷笑道:“哼!太太——
  太太又怎麽樣?太太肚子不爭氣,衹養了個女兒!”
  
  小蠻正在他背後逗那個鳥玩,他突然轉過身去,嚷道:
  
  “噯呀,你怎麽把門開了?你這孩子——”姚媽也嚮小蠻叱道:
  
  “你去動他那個幹嗎?”虞老先生道:“噯呀——你看——飛了!
  
  飛了!——我好不容易買來的——”姚媽連忙拉着小蠻道:
  
  “走,不用理他!上樓去洗臉去!”虞老先生越發火上加油,高聲叫道:“敢不理
  我!”小蠻嚇得哭了,虞老先生道:“把我的鳥放了,還哭!哭了我真打你!”
  
  正在這時候,宗豫下樓來了,問道:“姚媽,誰呀?”虞老先生慌忙放手不迭,道:
  “是我,夏先生。我有一句話趁沒上班之前我想跟你說一聲。”宗豫披着件浴衣走進來,
  色十分疲倦,道:“什麽話?”虞老先生也不看看風色,姚媽把小蠻帶走了,他便開言道:
  “我啊,這個月因為房錢又漲了,一時周轉不靈,想跟您通融個幾萬塊錢。”宗豫道:“虞
  先生,你每次要借錢,每次有許多的理由,不過我願意忠告你,我們廠裏薪水也不算太低
  了,你一個人用我覺得很寬裕,你自己也得算計着點。”虞老先生還嘴硬,道:“我是想等
  月底薪水拿來我就奉還。我因為在廠裏不方便,所以特為跑這兒來——”宗豫道:“你也不
  必說還了。這次我再幫你點,不過你記清楚了:這是末了一次了。”他正顔厲色起來,虞老
  先生也自膽寒,忙道:“是的是的,不錯不錯。你說的都是金玉良言。”
  
  他接過一疊子鈔票,又輕輕地道:“請夏先生千萬不要在小女面前提起。”宗豫不答,
  衹看了他一眼。
  
  姚媽在門外聽了個夠,上樓來,又在臥房外面聽了一聽,太太在那裏咳嗽呢,她便走進
  去,道:“太太,您醒啦?”夏太太道:“底下誰來了?”姚媽道:“*銧!還不又是那女*
  說睦獻永唇棖考蛑蔽薹ㄎ尢熗耍挂蛐÷兀畢奶粵艘瘓誘砩銑牌鳶肷恚潰
  骸鞍。剋掖蛐÷俊幣β璧潰骸靶銥骼弦鞘焙螄氯チ耍豢剎淮潁√耄庋
  遊頤竊謖舛趺純吹孟氯ツ兀俊貝聳弊讜ヒ步苛耍奶閎鋁似鵠吹潰骸罷夂昧耍一
  乖謖舛兀丫蛐÷耍≌夂⒆印欽胬牖椋腔共桓ニ懶嗣矗俊背抗庵械南奶
  ┳偶撞擠飩蟪納潰厙壩辛街環焐峽詰目詿錈嫦氡刈白糯嬲壑唷K嶙鷗鱝伲
  呈且恢侄鄱鄣牧常偈菪┮膊幌允蕕摹W讜チ絞植逶讜∫麓錚7Φ氐潰骸澳閿衷諛搶
  鎪敵┦裁椿埃俊畢奶潰骸澳悴恍拍閎ノ市÷ィ∷皇俏乙桓鋈搜模彩悄愕陌。彼
  底潘底派ぷ泳瓦熗耍帕腳菅劾帷*
  
  宗豫道:“你不要在那兒瞎疑心了,好好的養病,等你好了我們平心靜氣的談一談。”
  夏太太道:“什麽平心靜氣的談一談?
  
  你就是要把我離掉!我死也要死在你傢裏了!你不要想!”她越發放聲大哭起來。宗豫
  道:“你不要開口閉口就是死好不好?”夏太太道:“我死了不好?我死了那個婊子不是稱
  心了嗎?”宗豫大怒道:“你這叫什麽話?”
  
  他把一隻花瓶往地下一摜,小蠻在樓下,正在她頭頂上豁朗爆炸開來,她蹙額嚮上面望
  了一望。她一個人在客室裏玩,也沒人管她。傭人全都不見了,可是隨時可以衝出來搶救,
  如果有慘劇發生。全宅靜悄悄的,小蠻仿佛有點反抗地吹起笛子來了。她衹會吹那一個腔,
  “嗚哩嗚哩嗚!”非常高而尖的,如同天外的聲音。她好像不過是巢居在夏傢簾下的一隻
  鳥,漠不關心似的。
  
  傢茵來教書,一進門就聽見吹笛子;想起那天在街上給她買這根笛子,宗豫曾經說:
  “這要吵死了!一天到晚吹了!”
  
  那天是小蠻病好了第一次出門,宗豫和她帶着小蠻一同出去,太像一個家庭了,就有乞
  丐追在後面叫:“先生!太太!太太!
  
  您修子修孫,一錢不落虛空地……”她當時聽了非常窘,回想起來卻不免微笑着。她走
  進客室,笑嚮小蠻道:“你今天很高興啊?”小蠻搖了搖頭,將笛子一拋。傢茵一看她的臉
  色陰沉沉的,驚道:“怎麽了?”小蠻道:“娘到上海來了。”傢茵不覺愣了一愣,強笑着
  牽着她的手道:“娘來了應當高興啊,怎麽反而不高興呢?”小蠻道:“昨兒晚上娘跟爸爸
  吵嘴,吵了一宿——”她突然停住了,側耳聽着,樓上仿佛把房門大開了,傢茵可以聽得出
  宗豫的憤激的聲音,還有個女人在哭。
  
  然後,樓梯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大門砰的一聲帶上了,接着較輕微的砰的一聲,關上
  了汽車門。傢茵不由自主地跑到窗口去,正來得及看見汽車開走。樓上的女人還在那裏嗚嗚
  哭着。
  
  傢茵那天教了書回來,一開門,黃昏的房間裏有一個人說:“我在這兒,你別嚇一
  跳!”傢茵還是叫出聲來道:“咦?
  
  你來了?”宗豫道:“我來了有一會了。”大約因為沉默了許久而且有點口幹,他聲音
  都沙啞了。傢茵開電燈,啪嗒一響,並不亮。宗豫道:“噯呀,壞了麽?”傢茵笑道:
  “哦,我忘了,因為我們這個月的電燈快用到限度了,這兩天二房東把電門關了,要到七點
  鐘纔開呢。我來點根蠟燭。”宗豫道:“我這兒有洋火。”傢茵把粘在茶碟子上的一根白蠟
  燭點上了,照見碟子上有許多煙灰與香煙頭。宗豫笑道:“對不起。我拿它做了煙灰盤
  子。”傢茵驚道:“噯呀,你一個人在這兒抽了那麽許多香煙麽?一定等了我半天了?”宗
  豫道:“其實我明知道你那時候不會在傢的,可是……忽然的覺得除了這兒也沒有別的地方
  可去。除了你也沒有別的可談的人。”傢茵極力做出平淡的樣子,倒出兩杯茶,她坐下來,
  兩手籠在玻璃杯上擱着。燭光怯怯的創出一個世界。男女兩個人在幽暗中衹現出一部分的面
  目,金色的,如同未完成的傑作,那神情是悲是喜都難說。
  
  宗豫把一杯茶都喝了,突然說道:“小蠻的母親到上海來了。也不知聽見人傢造的什麽
  謠言,跑來跟我鬧……那些無聊的話,我也不必告訴你了。總之我跟她大吵了一場。”他又
  頓住了沒說下去,拈起碟子裏一隻燒焦的火柴在碟子上劃來劃去,然而太用勁了,那火柴梗
  子馬上斷了。他又道:“我跟她感情本來就沒有。她完全是一個沒有知識的鄉下女人,她有
  病,脾氣也古怪,不見面還罷,一見面總不對。這些話我從來也不對人說,就連對你我也沒
  說過——從前當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本來一直就想着要離婚的。”他最後的一句話
  傢茵聽着仿佛很覺意外,她輕聲道:“啊,真的嗎?”宗豫道:“是的。可是自從認識了
  你,我是更堅决了。”
  
  傢茵站起來走到窗前立了一會,心煩意亂,低着頭拿着勾窗子的一隻小鐵鈎子在粉墻上
  一下一下鑿着,宗豫又怕自己說錯了話,也跟了過去,道:“我意思是——我是真的一直想
  離婚的!”傢茵道:“可是我還是……我真是覺得難受……”宗豫道:“我也難受的。可是
  因為我的緣故叫你也難受,我——我真的——”然而儘管兩個人都是很痛苦,蠟燭的嫣紅的
  火苗卻因為歡喜的緣故顫抖着。傢茵喃喃地道:“自從那時候……又碰見了,我就……很難
  過。你都不知道!”宗豫道:
  
  “我怎麽不知道?我一直從頭起就知道的。不過我有些怕,怕我想得不對。現在我知道
  了,你想我……多高興!你別哭了!”
  
  房間裏的電燈忽然亮了,他叫了聲“咦?”看了看表,不覺微笑道:“二房東的時間倒
  是準,啊——你看,電燈亮了!剛巧這時候!可見我們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你也應當高興
  呀!”
  
  她也笑了。他掏出手絹子來幫着她揩眼淚,她卻一味躲閃着。
  
  他說:“就拿我這個擦擦有什麽要緊?”然而她還是藉着找手絹子跑開了。
  
  她有幾衹梨堆在一隻盤子裏,她看見了便想起來說:“你要不要吃梨?”他說。
  “好。”她削着梨,他坐在對面望着她,忽然說:“傢茵。”傢茵微笑着道:“嗯?”宗豫
  又道:“傢茵。”
  
  他仿佛有什麽話說不出口,傢茵反倒把頭更低了一低,專心削着梨,道:“嗯?”他又
  說:“傢茵。”傢茵住了手道:“啊?
  
  怎麽?”宗豫笑道:“沒什麽。我叫叫你。”傢茵不由得嚮他飄了一眼,微微一笑道:
  “你為什麽老叫?”宗豫道:“我叫的就多了,不過你沒聽見就是了——我在背地裏常常這
  樣叫你的。”傢茵輕聲道:“真的啊?”
  
  她把梨削好了遞給他,他吃着,又在那一面切了一片下來給她,道:“你吃一塊。”
  茵道:“我不吃。”他自己又吃了兩口,又讓她,說:“挺甜的,你吃一塊。”傢茵道:
  “我不吃,你吃罷。”宗豫笑道:“幹什麽這麽堅决?”傢茵也一笑,道:“我迷信。”宗
  豫笑道:“怎麽?迷信?講給我聽聽。”傢茵倒又有點不好意思起來,道:“因為……不可
  以分——梨。”
  
  宗豫笑道:“噢,那你可以放心,我們决不會分離的!”傢茵用刀撥着蜿蜒的梨皮,低
  聲道:“那將來的事情也說不定。”宗豫握住了她握刀的手,道:“怎麽會說不定?你手上
  沒有蠃,愛砸東西,可是我手上有蠃,抓緊了决不撒手的。”
  
  樓下有一隻鐘嗆嗆嗆敲起來了,宗豫看了看手錶道:“噯喲,到八點了!”他自言自語
  道:“還有一個應酬。我不去了。”
  
  傢茵道:“你還是去罷。”宗豫笑道:“現在也太晚了,索性不去了!”傢茵道:“等
  會人傢等你呢?”宗豫躊躇地道:“倒也是。我倒是答應他們要去的,因為廠裏有點事要談
  一談……”他說走就走,不給自己一個留戀的機會,在門口衹和她說了聲:“明天再來看
  你。”她微笑着,沒說什麽,一關門,卻軟靠在門上,低聲叫道:“宗豫!”灧灧的笑,不
  停地從眼睛裏漫出來,必須狹窄了眼睛去含住它。她走到桌子前面,又嚮蠟燭說道:“宗
  豫!宗豫!”燭火因為她口中的氣而蕩漾着了。
  
  這時候她父親忽然推門走進來,傢茵惘惘地望着他簡直像見了鬼似的,說不出話來。虞
  老先生笑道:“我來了有一會兒了,看見他汽車在這兒,我就沒進來。讓你們多談一會兒。
  
  嗨嗨!你爸爸是過來人哪!”傢茵也不做聲,衹把蠟燭吹滅了。
  
  虞老先生坐下來,便嚮她招手道:“你來你來,我有話跟你說。
  
  你別那麽糊裏糊塗的啊。他那個大老婆現在來了。你還是孩子氣,這時候我做爸爸的不
  來替你出出主意,還有誰呀?”傢茵走過來道:“噯呀爸爸,你說些什麽?”虞老先生拉着
  她的手,道:“你現在還跑去教他那個孩子做什麽?孩子到底是她養的。你趁這時候先去好
  好找兩間房子。夏先生他現在回去,他大老婆總跟他吵吵鬧鬧的,他哪兒會愛在傢呆着。你
  有了地方,他還不上你這兒來了?頂要緊要抓幾個錢。人也在你這兒,你錢也有了,你還怕
  她做什麽呢?”傢茵實在耐不住了,便道:“爸爸,我告訴你罷,夏先生倒是跟我說過了,
  他跟他太太本來是舊式婚姻,他多年前就預備離婚了,不過是為了這小孩子。現在……他决
  定離了。他剛纔跟我說來着,等他離過婚之後……再提。”虞老先生怔了一怔,道:“*銧*
  ∧悴輝綹嫠呶搖T綹嫠呶乙膊蛔偶綳耍∧苷庋比桓昧耍奔乙鴆潘盜司陀職沒諂鵠矗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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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壬潰*
  
  “好!好!”
  
  樓下的鐘又敲了一下,傢茵道:“時候也不早了,爸爸你該回去了罷?”虞老先生道:
  “呃,我這就走了!”他自己去倒茶喝,傢茵又道:“不是別的,因為這兒的房東太太老
  說,天黑了大門開出開進的,不謹慎。她常常鬧東西丟了。說起來也真奇怪,我有一件衣
  料,”她把一隻抽屜拖開了,無聊地重新翻過一遍,道:“我記得我放在這兒的——就找不
  着了!昨天我看見房東太太穿着新做來的一件衣裳,就跟我丟了的那件一樣。我也不能疑心
  她偷的,不過我倒是有點兒悶得慌——怎那麽巧!趕明兒倒去問問她是哪兒買的!”虞老先
  生喝着茶,忽然大嗆起來,急急地搖手道:“咳,你不問我也就不說了:
  
  是我替你送給她的。”傢茵十分詫異,道:“嗯?”虞老先生嘆道:“*銧!你不想,*
  閬衷諗蘇飧魷南壬3E芾矗值酵ν聿拋擼思儀譜挪灰迪謝暗陌。剋暈已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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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枚褰諾潰骸鞍職幟閼媸牽*
  
  夏宗麟有一天對他太太說:“真糟極了,這虞老頭兒,今天廠裏鬧得沸沸騰騰,宗豫知
  道要氣死了!”秀娟道:“怎麽啦?”宗麟道:“有人捐了筆款子,要買藥給一個廣德醫
  院,是個慈善性質的醫院。不知怎麽,這一筆款子會落到這老頭兒手裏。他老先生不言語,
  就給花了。”秀娟驚道:“真的啊?有多少錢哪?”宗麟道:“錢數目倒也不大——他老人
  傢處處簡直就是丈人的身份,問他他還鬧脾氣!”秀娟道:“那他現在人呢?跑啦?”宗麟
  道:“他真不跑了!腆着個臉若無其事的照樣的來!”秀娟愕然道:“怎麽這樣!”宗麟
  道:“就這一點宗豫聽見了已經要生氣了,何況這是捐款,我們廠裏信用很受打擊的。”秀
  娟便道:“噯呀,傢茵大概也不知道,她要聽見了也要氣死的!”
  
  纔這麽說着,不料女傭就進來報道:“大爺來了。”秀娟一看宗豫的臉色不很自然,她
  搭訕着把無綫電旋得幽幽的,自己便走了開去。宗豫立刻就開口道:“宗麟,今天一件事,
  大傢都鬼鬼祟祟的,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告訴我。是不是那虞老先生?”宗麟抓了抓頭髮,
  苦笑道:“可不是嗎?這件事真糟極了!”宗豫疲倦地坐下來道:“當初怎麽也就沒有一個
  人跟我說一聲呢?”宗麟道:“他們也是不好,其實也應當告訴你的。不過——”宗豫道:
  “怎麽?”宗麟微帶着尷尬的笑容,道:“也難怪他們。你都不知道,他老先生鬍吹亂蓋
  的,弄得別人也不知道他到底跟你是個什麽關係。”宗豫紅了臉,道:
  
  “這不行!我得要跟他自己說一說。我現在就去找他。”宗麟道:“你就找他上我這兒
  來也好。”宗豫倒又愣了一愣,但還是點點頭,立起身來道:“我就叫汽車去接他。”宗麟
  又道:
  
  “待會兒我走開你跟他說好了,當着我難為情。”宗豫又點了點頭。打發了車夫去接,
  他們等着,先還尋出些話來說,漸漸就默然了。無綫電裏的音樂節目完了,也沒有換一傢電
  臺,也忘了關,衹剩了耿耿的一隻燈,守着無綫電裏的沉沉長夜。
  
  一聽見門外汽車喇叭聲,宗麟就走開了。虞老先生一路嚷進來道:“夏先生真太客氣,
  還叫車子來接!差人給我個信我不就來了嗎?”宗豫沉重地站起身來,虞老先生就吃了一
  驚。
  
  宗豫兩手插在褲袋裏踱來踱去,道:“虞先生,我今天有點很嚴重的事要跟你說。有一
  筆捐給廣德醫院的款子,上次是交給你的手裏的——”虞老先生賠笑道:“是的,是我拿
  的,剛巧我有一筆用項。我就忘了跟你說一聲——”宗豫道:“你知道我們廠裏頂要緊是保
  持信用——”虞老先生道:“是的,是我一時疏忽——”宗豫把眉毛擰得緊緊的道:“虞先
  生,你不知道這事對於我們生意人是多麽嚴重。”虞老先生忙道:“是我沒想到。我想着這
  一點數目,我們還不是一傢人一樣嗎?還分什麽彼此?”這話宗像聽了十分不舒服,突然立
  定了看住他,道:“像這樣下去可是不行,我想以後請你不要到廠裏去了。”
  
  虞老先生道:“啊?你意思是不要我了麽?我下回當心點,不忘了好了!”宗豫道:
  “請你不必多說了。為我們大傢的面子,你從明天起不必來了,我叫他們把你到月底的薪水
  送過來。”
  
  虞老先生認為他一味的打官話,使人不耐煩而又無可奈何,因道:“唉呀,我們打開蓋
  子說亮話罷!我女兒也全告訴我了。我們還不就是自己人麽?”傢茵如果已經把一切都告訴
  了她父親,雖也是人情之常,宗豫不知為什麽覺得心裏很不是味。他很僵硬地道:“我跟虞
  小姐的友誼,那是另外一件事情。她的家庭狀況我也稍微知道一點,我也很能同情。不過無
  論如何你老先生這種行為總不能夠這樣下去的。”虞老先生見他聲色俱厲,方始着慌起來,
  道:“噯,夏先生,你叫我失了業怎麽活着呢?你就看我女兒面上你也不能待我這樣呀!”
  
  宗豫厭惡地走開了,道:“我請你不要再提你的女兒了!”虞老先生越發荒了,道:
  “噯呀,難不成你連我的女兒也不要了麽?也難怪你心裏不痛快——傢裏鬧彆扭!可不是糟
  心嗎?”
  
  他跟在宗豫背後,親切地道:“我這兒有個極好的辦法呢!我的女兒她跟你的感情這樣
  好,她還爭什麽名分呢?你夏先生這樣的身份,來個三妻四妾又算什麽呢?”宗豫轉過身來
  瞪眼望着他,一時都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虞老先生又道:“您不必跟您太太鬧,就叫我的
  女兒過門去好了!大傢和和氣氣,您的心也安了!我女兒從小就很明白的,衹要我說一句
  話,她决沒有什麽不願意的。”宗豫道:“虞老先生!你這叫什麽話?
  
  我簡直聽也不要聽。憑你這些話,我以後永遠不要再看見你了!至於你的女兒,她已經
  成年,她的事情也用不着你管!”
  
  虞老先生倒退兩步,囁嚅道:“我是好意啊——”宗豫簡直像要動手打人,道:“你現
  在立刻走罷。以後連我傢裏你也不要來了。”
  
  但是就在第二天早上,虞老先生估量着宗豫那時候不在傢,就上夏傢來了。姚媽上樓報
  說:“那個虞老頭兒說是要來見太太。”夏太太倒怔住了,道:“他要見我幹嗎?”姚媽
  道:
  
  “誰知道呢?——也不知在那兒鬧什麽鬼!”夏太太擁被坐着,想了一想道:“好罷,
  我就見他也不怕他把我吃了!”說着,便把旗袍上的鈕子多扣上了幾個,把棉被拉上些。
  
  姚媽將虞老先生引進來,引到床前,虞老先生鞠躬為為道:“啊,夏太太,夏太太,你
  身體好?”夏太太不免有點陰陽怪氣的,淡淡地說了聲:“你坐呀。”姚媽掇過一張椅子來
  與他坐下。虞老先生正色笑道:“我今天來見你,不是為別的,因為我知道為我女兒的緣
  故,讓您跟你們夏先生鬧了些誤會。
  
  我們做父親的不能看女兒這樣不管。”夏太太一提起便滿腔悲憤,道:“可不是嗎?現
  在一天到晚嚷着要離婚——”虞老先生道:“可不就是嗎!這話哪能說啊!我女兒也决沒有
  那麽糊塗。夏太太,我今天來就是這個意思。我知道您大賢大德,不是那種不能容人的。您
  是明白人,氣量大,你們夏先生要是娶個妾,您要是身子有點兒不舒服,不正好有個人伺候
  您——哪兒能說什麽離婚的話?真是您讓我的小女進來,她還能爭什麽名分麽?”夏太太呆
  了一呆,道:“真的啊?你的女兒肯做姨太太啊?”虞老先生道:“我那小女兒,這點道理
  她懂。包在我身上去跟她說去好了。”夏太太喜出望外,反倒落下淚來,道:“*銧!衹要*
  桓依牖椋沂裁炊伎希庇堇舷壬潰*
  
  “這個,夏太太,我們小姐的事,包在我身上!您真是寬宏大量。我這就去跟她說。不
  過夏太太,我有一樁很着急的事要想請您幫我一個忙,請您栽培一下子。我藉了一個債,已
  經人傢催還,天天逼着我,我一時實在拿不出,請您可不可以通融一點。我那女兒的事總包
  在我身上好了。”
  
  姚媽在一邊站着,便嚮夏太太使了一個眼色。夏太太兀自關心地問道:“噯呀,你是欠
  了多少錢呢?”姚媽忍不住咳嗽了一聲,插嘴道:“我說呀,太太,您讓老太爺先去跟虞小
  姐說得了——虞小姐就在底下呢。說好了再讓老太爺來拿罷。”夏太太道:“噯,對了,我
  現在暫時也沒有現錢——”姚媽道:“噯,您先去說,說了明天來——”夏太太道:“我還
  能夠湊幾個總湊點兒給你。”虞老先生無奈,衹得點頭道:
  
  “好,好,我現在就去說,我明天來拿,連利錢要八十萬塊錢。”
  
  姚媽把他送了出去,一到房門外面虞老先生便和她附耳說道:
  
  “我待會兒晚上回去跟她說罷,你別讓她知道我上這兒來的,你讓我輕輕的,自個兒走
  罷。”他躡手躡腳下樓去。
  
  姚媽回房便道:“太太,您別這麽實心眼兒。這老頭子相信不得!還不是他們父女倆串
  通了來騙您的錢的!”夏太太嘆道:“*銧!我這兩天都氣糊塗了。——可不是嗎?”姚媽*
  а狼諧蕕氐潰骸靶難鄱婧塚“徒嶸狹死弦瓜肫惱獾愣鰨畢奶潰骸安還
  β琛閃抑惶悼梢圓煥牖椋揖突枇耍∧閬腖係斃÷穡俊幣β璧潰骸疤
  閼餉囪暮萌耍鼓懿豢下穡俊畢奶潰骸罷媸撬希乙簿退嫠チ耍幣β璧潰骸拔
  宜的共蝗繾願齠擔∷塹綳艘棠棠蹋艿梅勖欽舛墓婢亍!畢奶潰骸
  耙埠謾D閼餼徒興俠矗腋怠!*
  
  小蠻這一天正在上課,忽然說;“先生先生,趕明兒叫娘也跟先生念書好不好?”傢茵
  強笑道:“你又說傻話!”小蠻卻是很正經,幾乎噙着眼淚,說道:“真的,先生,好不
  好?省得她又跑到鄉下去了!先生,隨便怎麽你想想法子,這回再也別讓她再走了!”這話
  傢茵覺得十分刺心,望着她,正是回答不出,恰巧這時候姚媽進來,帶着輕薄的微笑,說:
  “虞小姐,我們太太請您上去。”傢茵愣了一愣,勉強鎮定着,應了一聲“噢,”便立起身
  來,嚮小蠻道:“你別鬧,自己看看書。”
  
  她隨着姚媽上樓。臥房裏暗沉沉的,窗簾還衹拉起一半,床上的女人仿佛在那裏眼睜睜
  打量着她。也沒有人讓坐。傢茵裝得很從容地問道:“夏太太,聽說您不舒服,現在好點兒
  罷?”夏太太酸酸地道:“噯呀,我這病還會好?你坐下,我跟你說——姚媽,你待會兒再
  來。”姚媽出去了,夏太太便道:
  
  “以前的事,我也不管了。你教我的孩子也教了這些時候了,可憐我老在鄉下待着,也
  沒有礙你們什麽事。不知什麽地方得罪了我們夏先生,這趟回來了他簡直多嫌我!我現在別
  的不說了,總算我有病——你就是要進來,衹要你勸他別跟我離婚,雖然我是太太,衹要這
  個名分,別的事情我什麽都不管好了!這總不能再說我不對了!”傢茵道:“噯呀,夏太
  太,你說的什麽話?”夏太太道:“你也別害鱢了!我看你也是好好的人傢的女兒,已經破
  了身了,再去嫁給誰呢?像我做太太的,已經自己來求你了,還不有面子嗎?”傢茵氣得到
  這時候方纔說出話來,道:“什麽破了身?你怎麽這麽出口傷人?”
  
  說着。聲音一高,人也隨着站了起來。夏太太道:“我還賴你麽?是你自個兒老子說
  的!你不信去問姚媽!”傢茵道:“你知不知道這種沒有根據的話,你這麽亂說是犯法的?
  我不要再聽下去了!”
  
  夏太太眼見得她就要走了,立刻軟了下來,叫道:“噯,你別走別走!就算我說錯了,
  就算我現在求求你,看看我要死的人,你可憐可憐我罷!我這肺病已經到了第三期了!”
  茵不禁回過頭來惶惑地望着她,輕輕地自言自語着:“啊?肺病?”夏太太繼續說下去道:
  “——等我死了,你還不是可以扶正麽?”傢茵聽了這話又有氣,頓了一頓方道:“什麽叫
  就算你說錯了?這話是可以說錯的嗎?”夏太太道:“咳,我也是聽人傢說的。可憐我,心
  也亂啦!請你原諒我說錯了話罷!
  
  我也知道我是配不上他的——你要跟他結婚就結婚得了,不過我求求你等幾年,等我死
  了——”說着,早已嗚嗚咽咽大放悲聲。傢茵道:“我們本來的計劃並沒有什麽昧良心的。
  你要是叫我們糊裏糊塗地等着,不是更要引起許多人的廢話來了麽?”
  
  夏太太衹管放聲痛哭,又夾着劇烈的咳嗽,喘着一團。姚媽飛奔進來道:“太太,太
  太,您怎麽了?”忙替她捶背揉胸脯,端痰盂。夏太太深恐傢茵是新派人怕傳染,因把一隻
  手撳着嘴,道:“姚媽,你把窗子開開,透透氣。”開了窗,風吹進來簾捲得多高的,映在
  人臉上,一明一暗,光彩往來,夏太太平整的臉上也仿佛有了表情。
  
  夏太太道:“姚媽,你還是出去罷……虞小姐,本來我人都要死了,還貪圖這個名分做
  什麽?不過我總想着,雖然不住在一起,到底我有個丈夫,有個孩子,我死的時候,雖然他
  們不在我面前,我心裏也還好一點。要不然,給人傢說起來,一個女人給人傢休出去的,死
  了還做一個無傢之鬼……”說着,又哭得失了聲。傢茵木立了半晌,又掉過身來要走,道:
  “你生病的人,這樣的話少說點兒罷。徒然惹自己傷了心。”夏太太道:“虞小姐,我還能
  活幾年呢?我也不在乎這幾年的工夫!你年紀輕輕的,以後的好日子長着呢!”傢茵極力抵
  抗着,激惱了自己道:“你不要一來就要死要死的!
  
  你要是看開點,不慪氣——”夏太太慘笑道:“看開點!那你是不知道——這些年來,
  他——他對我這樣,我——我過的是什麽日子呵!”傢茵道:“這是你跟他的事,不是我跟
  你的事。”夏太太道:“虞小姐,不單是我同你同他,還有我那孩子呢!孩子現在是小,不
  懂事——將來,你別讓她將來恨她的爸爸!”傢茵突然雙手掩着臉,道:“你別盡着逼我
  呀!他——他這一生,傷心的事已經夠多了,我怎麽能夠再讓他為了我傷心呢?”夏太太掙
  紮着要下床來,道:“虞小姐,我求求你——”傢茵道:“不,我不能夠答應。”
  
  她把掩着臉的兩衹手拿開,那時候她是在自己傢裏,立在黃昏的窗前。映在玻璃裏,那
  背後隱約現出都市的夜,這一帶的燈光很稀少,她的半邊臉與頭髮裏穿射着兩三星火。她臉
  上的表情自己也看不清楚,衹是仿佛有一種幽冥的智慧。這一邊的她是這樣想:“我希望她
  死!我希望她快點兒死!”那一邊卻暗然微笑着望着她,心裏想:“你怎麽能夠這樣地卑
  鄙!”那麽,“我照她說的——等着。”“等着她死?”“……可是,我也是為他想呀!”
  “你為他想,你就不能夠讓他的孩子恨他,像你恨你的爸爸一樣。”
  
  她到底决定了,她的影子在黑沉沉的玻璃窗裏是像沉在水底的珠玉,因為古時候的盟誓
  投到水裏去的,有一種哀豔的光。
  
  她匆匆出去,想着:“我得走了!我馬上去告訴她,叫她放心。”趕到夏傢,姚媽一開
  門便道:“你怎麽又來了?”傢茵道:“我要見太太。”姚媽憤憤地道:“你再要見太太幹
  嗎?你還怕她死不透呀?你現在稱心了,你可以放心回傢去了。她剛纔吐了幾口血,現在上
  醫院去了。”傢茵驚道:“噯呀,怎麽這樣快?”不禁滾下淚來。姚媽道:“這時候還裝腔
  作調幹嗎?還不回傢去樂去?我們老爺哪門子楣氣,碰見這些烏龜婊子的!”說罷,砰的一
  聲關上了門。傢茵揩着眼睛,惘然地回來了。然而又不免有這樣的想法:“現在可以放心等
  着了。
  
  等不長了!——她就要死了!——可是,正因為這樣,你更應當走,快點兒走,她聽見
  了,也許還可以活下去。”
  
  宗豫忽然推門進來,叫了聲“傢茵!”傢茵正是心驚肉跳的,急忙轉過身來道:“噯
  呀,你來了?你們太太好點兒沒有?”
  
  宗豫道:“咦?你也知道啦?”傢茵道:“我從你們傢剛回來。”
  
  宗豫道:“好點兒了,現在不要緊了。我趕來有幾句話跟你說,我衹有幾分鐘的工夫。
  就是因為你們老太爺,他鬧出一點事來,我跟他說了幾句很重的話,我讓他以後不要去辦事
  了。”
  
  傢茵衹空洞地說了聲:“噢。”宗豫道:“我以後再仔細地講給你聽。我怕你誤會。”
  傢茵勉強笑道:“你也太細心了!我還不知道他老人傢的為人!”宗豫道:“我想對於他,
  以後再另外給他想辦法。情願每個月貼他幾個錢得了。”他看了看表道:
  
  “現在還要趕到廠裏去,有工夫再來看你。”他走到門口,忽然覺得她有點愣愣的,便
  又站住了望着她道:“你別是有點兒生氣罷?我匆匆忙忙的也許說錯了話……”傢茵微笑
  道:“沒生氣。幹嗎生氣?”他仍舊有點不放心似的,她便又嚮他一笑,柔聲道:“我怎麽
  會跟你生氣呢?”宗豫也一笑,又躊躇了一會自言自語道:“嗯,這樣罷——我大概七點半
  可以離開廠裏。
  
  我上這兒來吃晚飯好不好?”傢茵笑了一笑,道:“好。”宗豫道:“好,待會兒
  見。”
  
  他一走,傢茵便伏在桌上大哭起來。然後她父親來了,說:
  
  “呦!你幹嗎的?我這兒想來勸勸你呢!我想,他們太太也怪可憐的!那孩子到底是她
  的,何苦去跟她爭那個名分呢?一定要這個名分幹什麽事呢?現在他們傢的人對我們不也挺
  巴結的?我去了總是老太爺老太爺的!這世界,別那麽認真!”
  
  傢茵衹是哭,並不理睬他,虞老先生在她肩膀上拍了拍,把椅子挪過來坐在她身旁,說
  道:“你聽你爸爸的話總沒錯的。
  
  爸爸是為你好!她這麽病着在那兒,待會兒有個三長兩短,不怕雷打麽?她那個孩子不
  該恨你一輩子麽?”傢茵不能忍耐下去了,立起來要跑開,又被她父親拉住她的手不放,顫
  巍巍地道:“孩子!想當初,都是因為我後來娶的那個,都怪她,一定要正式結婚,鬧得我
  沒辦法,把你娘硬給離掉了,害你們受苦這些年——你想!”傢茵掙紮脫了手,跑了去倒在
  床上大哭,虞老先生又跟過去坐在床上,道:“哪個男人不喜歡姨太太!哪個男人是喜歡太
  太的!我是男人我還不知道麽?就是我後來娶的那個,我要是沒跟她正式結婚,也許我現在
  還喜歡她呢!”
  
  傢茵突然叫出聲來道:“你少說點兒罷!你自己做點子什麽事情,我的人都給你丟盡
  了!”虞老先生吃了一驚道:“誰告訴你的?”傢茵道:“宗豫剛纔告訴我的。你叫我拿什
  麽臉對他?”虞老先生搖頭道:“*銧!真是!男人真沒有良心!他怎麽該來對你說這些話
  呢*剋趺此檔模俊奔乙鷯謅煲盟擋懷齷襖矗堇舷壬愀┥澩盞剿媲芭淖藕遄
  牛潰*
  
  “好孩子別哭了,你受了委屈了,我知道,隨便別人怎麽對你,我爸爸總疼你的!衹要
  有一口氣,我總不會丟開你的!”傢茵忽然撐起半身嚮他凝視着,她看到她將來的命運。她
  眼睛裏有這樣的大悲憤與恐懼,連他都感到恐懼了。她說:“爸爸你走好不好?”虞老先生
  竟很聽話地站了起來。傢茵又道:“現在無論怎麽樣,請你走罷。我受不瞭瞭。”虞老先生
  逡巡了一會,道:“我說的話是好話。你仔細想想罷。”就走了。
  
  傢茵隨即也從床上爬起來,扶着門框立了一會,便下樓去打電話,定了一張上廈門的船
  票。然後她又撥了個號碼,她心慌意亂的,那邊接的人的聲音也分辨不出,先說:“喂,秀
  娟是罷?”又道:“……哦,請你們太太聽電話。”纔說到這裏,宗豫來了。傢茵握着聽筒
  嚮他點頭微笑,宗豫夾着紙包很高興地上樓去了,道:“我先上去等着你。”傢茵繼續嚮電
  話裏道:“喂,你是秀娟啊?……我好,不過我這會兒心裏亂得很,我明天就要離開上海
  了……”她嚮樓下看了看,又把聲音低了一低,答道:“到哪兒去呀?秀娟,我告訴你,可
  是我要請你一個人也別告訴……我到了那兒再寫信來解釋給你聽……
  
  到廈門去……去做事……是我看了報去應徵的……大概不錯罷。”她淡笑一聲。
  
  宗豫獨自在房裏,把紙包打開來,露出一個長方的織錦盒子,裏面嵌着一對細瓷飯碗,
  盤子,匙子,他自己先欣賞着,見傢茵進來了,便道:“瞧我買了什麽來了!以後你要把飯
  多煮一點兒,我常常要留自己在這兒吃飯的!”傢茵苦笑道:
  
  “可惜現在用不着了。我明天就要走了。”宗豫道:“嗯?上哪兒去?”傢茵有一隻打
  開的皮箱擱在床上,她走去繼續理東西,道:“回鄉下去。”宗豫立在她背後,微笑着吸着
  煙,道:“哦,你是不是要回去告訴你母親……關於我們?”傢茵隔了一會兒纔搖搖頭,
  道:“我預備去跟我表哥結婚了。”
  
  宗豫倒還鎮靜,衹說:“你表哥?怎麽你從來沒提起過?”
  
  傢茵道:“我母親本來有這個意思。”宗像道:“你——跟他感情非常好麽?”傢茵又
  搖了搖頭,道:“可是,感情是漸漸地生出來的。到後來總有感情的,不能先存着個成
  見。”宗豫怔了一會,道:“那也要看跟什麽人在一起呀!”塚茵道:“是,可是——譬如
  你太太。你從前要是沒有成見,一直跟她是好的,那她也不至於到這樣。就是病,也是慢慢
  的造成的。”宗豫默然了一會,忽然爆發了起來道:“傢茵,你是不是在哪兒聽見了什麽話
  了?”傢茵衹管平板地說下去道:“還有我爸爸,我看你以後就不要管他了,他那人也弄不
  好了,給他錢也是瞎花了。不要想着他是我父親。”她羅裏羅唆地囑咐着,宗豫惶駭地望着
  她道:“我不懂得你。可是我要是不懂得你,我還懂得什麽人呢?——忽然的好像什麽人什
  麽事情都不能夠明白了,簡直……要發瘋……”傢茵衹顧低着頭理東西,宗豫又道:“
  茵!難道我們的事情這麽容易就——全都不算了麽?”他看看那燈光下的房間,難道他們的
  事情,就衹能永遠在這個房裏轉來轉去,像在一個昏暗的夢裏。夢裏的時間總覺得長的,其
  實不過一剎那,卻以為天長地久,彼此已經認識了多少年了。原來都不算數的。他冷冷地
  道:“你自己的心大約衹有你自己明了。”傢茵想道:“噯,我自己的心衹有我自己明
  了。”
  
  她從抽屜裏翻東西出來,往箱子裏搬,裏面有一球絨綫與未完工的手套,她一時忍不
  住,就把手套拿起來拆了,絨綫紛紛地堆在地上。宗豫看看香煙頭上的一縷煙霧,也不說什
  麽。傢茵把地下的絨綫揀起來放在桌上,仍舊拆。宗豫半晌方道:“你就這麽走了,小蠻要
  鬧死了。”傢茵道:“不過到底小孩,過些時就會忘記的。”宗豫緩緩地道:“是的,小孩
  是……過些時就會忘記的。”傢茵不覺凄然望着他,然而立刻就又移開了目光,望到那圓形
  的大鏡子去。鏡子裏也映着他。
  
  她不能夠多留他一會兒在這月洞門裏。那鏡子不久就要如月亮裏一般的荒涼了。
  
  宗豫道:“明天就要走麽?”傢茵道:“噯。”宗豫在茶碟子裏把香煙撳滅了,見到桌
  上陳列着的一盒碗匙,便用原來的包紙把它蓋沒了,紙張嗦嗦有聲。
  
  他又道:“我送你上船。”傢茵道:“不用了。”他突然剪裁地說:“好,那麽——”
  立刻出去了,帶上了門。
  
  傢茵伏在桌上哭。桌上一堆捲麯的絨綫,“剪不斷,理還亂”。
  
  第二天宗豫還是來了,想送她上船。她已經走了。那房間裏面仿佛關閉着很響的音樂似
  的,一開門便爆發開來了,他一隻手按在門鈕上,看到那沒有被褥的小鐵床。露出鋼絲綳
  子,鏡子洋油爐子,五鬥櫥的抽屜拉出來參差不齊。墊抽屜的報紙團皺了掉在地下。一隻碟
  子裏還粘着小半截蠟燭。絨綫仍舊亂堆在桌上。裝碗的鐵錦盒子也還擱在那裏沒動。宗豫掏
  出手絹子來擦眼睛,忽然聞到手帕上的香氣,於是又看見她窗臺上的一隻破香水瓶,瓶中插
  着一枝枯萎了的花。他走去把花拔出來,推開窗子擲出去。窗外有許多房屋與屋脊。
  
  隔着那灰灰的,嗡嗡的,蠢蠢動着的人海,仿佛有一隻船在天涯叫着,凄清的一兩聲。
  
  (一九四七年五月)
首頁>> 文學>> 言情>> 张爱玲 Zhang Aili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20年9月30日1995年9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