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杂文>> 林语堂 Lin Yuta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895年10月10日1976年3月26日)
祝土匪
  莽原社诸朋友来要稿,论理莽原社诸先生既非正人君子又不是当代名流,当
  然有与我合作之可能,所以也就慨然允了他们,写几字凑数,补白。
  然而又实在没有工夫,文士们(假如我们也可冒充文士)欠稿债,就同穷教
  员欠房租一样,期一到就焦急。所以没工夫也得挤,所要者挤出来的是我们自己
  的东西,不是挪用,借光,贩卖的货物,便不至于成文妖。
  于短短的时间,要做长长的文章,在文思迟滞的我是不行的。无已,姑就我
  要说的话有条理的或无条理的说出来。
  近来我对于言论界的职任及性质渐渐清楚。也许我一时所见是错误的,然而
  我实在还未老,不必装起老成的架子,将来升官或入研究系时再来更正我的主张
  不迟。
  言论界,依中国今日此刻此地情形非有些土匪傻子来说话不可。这也是祝莽
  原恭维《莽原》的话,因为莽原即非太平世界,《莽原》之主稿诸位先生当然很
  愿意揭竿作乱,以土匪自居。至少总不愿意以“绅士”“学者”自居,因为学者
  所记得的是他的脸孔,而我们似乎没有时间顾到这一层。
  现在的学者最要紧的就是他们的脸孔,倘是他们自三层楼滚到楼底下,翻起
  来时,头一样想到的还是拿起手镜照一 照看他的假胡须还在乎,金牙齿没掉么,
  雪花膏未涂污乎,至于骨头折断与否,似在其次。
  学者只知道尊严,因为要尊严,所以有时骨头不能不折断,而不自知,且自
  告人曰,我固完肤也,呜呼学者!呜呼所谓学者!
  因为真理有时要与学者的脸孔冲突,不敢为真理而忘记其脸孔者则终必为脸
  孔而忘记真理,于是乎学者之骨头折断矣。骨头既断,无以自立,于是“架子”,
  木脚,木腿来了。
  就是一副银腿银脚也要觉得讨厌,何况还是木头做的呢?
  托尔斯泰曾经说过极好的话,论真理与上帝孰重,他说以上帝为重于真理者,
  必以教会为重于上帝,其结果必以其特别教门为重于教会,而终必以自身为重于
  其特别教门。
  就是学者斤斤于其所谓学者态度,所以失其所谓学者,而去真理一万八千里
  之遥。说不定将来学者反得让我们土匪做。
  学者说讲道德,士风,而每每说到自己脸孔上去,所以道德,士风将来也非
  由土匪来讲不可。
  一人不敢说我们要说的话,不敢维持我们良心上要维持的主张,这边告诉人
  家我是学者,那边告诉人家我是学者,自己无贯彻强毅主张,倚门卖笑,双方讨
  好,不必说真理招呼不来,真理有知,亦早已因一见学者脸孔而退避三舍矣。
  惟有土匪,既没有脸孔可讲,所以比较可以少作揖让,少对大人物叩头。他
  们既没有金牙齿,又没有假胡须,所以自三层楼上滚下来,比较少顾虑,完肤或
  者未必完肤,但是骨头可以不折,而且手足嘴脸,就使受伤,好起来时,还是真
  皮真肉。
  真理是妒忌的女神,归奉她的人就不能不守独身主义,学者却家里还有许多
  老婆,姨太太,上坑老妈,通房丫头。然而真理并非靠学者供养的,虽然是妒忌,
  却不肯说话,所以学者所真怕的还是家里老婆,不是真理。
  惟其有许多要说的话学者不敢说,惟其有许多良心上应维持的主张学者不敢
  维持,所以今日的言论界还得有土匪傻子来说话。土匪傻子是顾不到脸孔的,并
  且也不想将真理贩卖给大人物。
  土匪傻子可以自慰的地方就是有史以来大思想家都被当代学者称为“土匪”
  “傻子”过。并且他们的仇敌也都是当代的学者,绅士,君子,硕儒……。自有
  史以来,学者,绅士,君子,硕儒都是中和稳健,他们的家里老婆不一,但是他
  们的一副蠢苯的尊容,则无古今中外东西南北皆同。
  然而土匪有时也想做学者,等到当代学者夭灭伤亡之时,到那时候,却要清
  真理出来登极。但是我们没有这种狂想,这个时候还远着呢,我们生于草莽,死
  于草莽,遥遥在野外莽原,为真理喝彩,祝真理万岁,于愿足矣。
  只不要投降!
  十四,十二,二十八。
  发表于《莽原》半月刊第1期1926年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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