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侠义小说>> 常傑淼 Chang Jiemiao   中國 China   近代中國   (1875年1929年)
雍正劍俠圖
  該書以清康熙年間武林中派別鬥爭為背景,突出了“震八方紫面昆侖俠”童林成長為八卦門名人的歷程,情節緊張,富有濃厚的傳奇色彩。
序言
  序言
  武俠小說是中國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源遠流長,有着悠久的發展歷史。
  早在先秦時期,隨着奴隸制度的解體和封建城市經濟的發展,社會上出現了一個特殊的士人階層,他們依靠自己的技藝——或文韜武略,或彈琴吹簫——在社會上謀生。特別是當時諸侯紛爭,各路諸侯招攬門客,盛行養士之風,更促進了士階層的發展。在士階層中,以儒、俠兩傢最有號召力,韓非在《五蠹》篇中,就把二者並列,稱“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留下了有關“俠”
  一詞的最早記載。
  儒生以思想左右人們,俠客以武勇抱打不平。後者在專製社會,無疑對普通人,特別是下層勞動人民,最有吸引力。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們使蕓蕓衆生有了理想、期待和盼望,有了當苦難和不平壓過來時活下去的勇氣和信心。正因如此,伴隨着俠客的産生和其作為一個階層的發展,就有了記載俠客的文字。在先秦史籍中,像《左傳》、《戰國策》中都有關於俠士行俠仗義的記載,它們為武俠文學提供了生活原型,堪稱武俠小說的濫觴。西漢,司馬遷有感於身世的不幸,文人的無能,以切膚之痛,用血淚之筆,為遊俠、刺客立傳,歌頌遊俠“其行雖不軌於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阨睏,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從而為武俠文學確立了“義”的基調。無義不能配稱俠,無俠不足揚義,這是中國武俠小說自始至今一直貫穿的主導思想。東漢末年産生了被稱為“古今小說雜傳之祖”的《燕丹子》,贊揚荊柯言必信、行必果,不惜性命,刺殺秦王嬴政的事跡,具有濃厚的文學色彩。
  唐人始有意為小說,武俠小說也在唐代成熟,在唐傳奇中占有相當大的比重,像《虯髯客傳》、《聶隱娘》、《紅綫》、《無雙傳》等等,都是唐傳奇中的上乘之作。它們所塑造的劍俠形象,不但反映了唐代社會動蕩不安的側面,而且為後世留下了武俠小說的光輝範本和豐富資料,提供了可資鑒藉的藝術描寫手段,影響所及,直至目前。
  武俠小說自從唐代正式登上文學殿堂以後,就以獨特的文化藴味和審美情趣爭得自己在文學百花園中獨樹一幟的地位。宋之話本、明清之章回小說,都産生了許多優秀的武俠小說,像在小說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水滸傳》,就是最優秀的武俠小說——當然它的意義已遠遠超出了一般武俠小說本身的涵義。
  到了本世紀二、三十年代,小說作為文學革命的先聲,其發展遠遠超出了其他文學樣式,其中武俠小說尤以為甚,形成了所謂的狂潮期,甚至出現了畸形發展,引起批評傢的不滿。然而,其中雖有相當一部分作品由於作傢的遊戲筆墨和商人重利而缺少藝術性,但仍有許多作傢像嚮愷然、王度廬、朱貞木、李壽民、宮白羽、鄭證因等創作出許多優秀的作品,造就了舊派武俠小說相當燦爛的局面。
  50年代,香港、臺灣武俠小說再度繁榮,一時名傢輩出,特別是産生了梁羽生、金庸、古竜三位巨星。他們繼承傳統文學中的精華,又吸收引進西方文學的創作技巧,以創作武俠小說為事業,以提高武俠小說品位為目的。
  他們經過不懈的努力,把武俠小說又嚮前推進了一大步。連以前有偏見和鄙視它的人都不得不正視這樣的現實:武俠文學再也不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道聽途說、曝日閑談,優秀的武俠作品同樣可以躋身於文學名著之列。文學創作的成就不受題材的限製,衹要運用典型化的語言,反映了社會歷史現實,刻畫出鮮明的人物形象,顯示出作者對人生、社會、自然的深刻思索,表現出獨特的藝術風格,都會在文學之林高高聳立,卓爾不群。
  80年代以來,伴隨着改革開放,港臺新派武俠小說涌入大陸,使沉寂了40年的大陸武俠文學創作重新起步,新人新作不斷涌現,而且出現一大批高質量的研究著作。這對總結武俠文學創作的藝術規律,指導閱讀和創作,無疑都有重要的意義。相信不遠的將來,定會有優秀的武俠作品出現。
  武俠小說是一種大衆文化,好的作品必須雅俗共賞,失去了通俗性和廣大的讀者隊伍,武俠小說就喪失了生命力,必然會走嚮死鬍同。但通俗絶不是媚俗,大衆文化也不是低等文化,優秀的武俠小說是大俗大雅同熔一爐。
  其作者應是厚積而後薄發。衹有如此,才能受到不同文化層次的各色人等的喜愛。真正做到這一點,可以說很難,非大手筆不能。正因為武俠小說要通俗,要面對大衆,所以還有一個如何提高讀者的藝術欣賞水平問題。求其上者得乎其中,如何將上上之作推薦給讀者,不但是小說傢的任務,更是出版傢和研究者義不容辭的責任。臺灣研究界出版界曾遴選舊派武俠小說幾十種,出版《近代武俠小說名著大係》,為讀者提供經典名著,被譽為書界盛事。現在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獨具慧眼,在讀者開始面對武俠小說思索和求精求細的時候,以大勇氣大魄力推出《中國俠義經典係列》,無疑為研究界和讀書界做了件大好事,可謂功高武林,德被讀者,值得大書特書。
  這一批所選的《兒女英雄傳》、《七俠五義》、《七劍十三俠》等八種,選目精良,代表了清代及民國時期武俠小說的最高成就,配上精確的校點和典雅的裝幀,無愧於“俠義經典”四字。
  該書係即將付梓,責任編輯諸公命餘作序,辭不獲免,衹好應命。是為序。
  劉國輝
第一回避嚴親畏罪走他鄉入深山窮途遇劍客
  第一回 避嚴親畏罪走他鄉 入深山窮途遇劍客
  何人引我染風塵?荏苒韶光年旬五!衣冠顛倒辱為榮,放浪形骸玷曾祖。都門赤子不堪言,風流乞丐甜中苦。破衣如綉勝錦團,淡飯饔飧充腸肚。口似懸河若水流,心同寶鑒如案牘。文驚四座吾說評,點綴八方皆仰俯。鼓舌搖唇論盛衰,貶佞褒忠談今古。舌筆之業樂如何?脫去襤衫更黼黻!
  鄙人流寓津埠二十餘載,棲身評書界內,言講《雍正劍俠圖》一書,多蒙各界歡迎,甚為抱歉!菲劣之材,何敢現醜報端?今蒙本報相聘,不揣冒昧,特奉原書以供閱者。然將來首尾不接之處,所在不免,尚祈諸君原諒見教是幸。
  是書以武俠之技,提倡武術之精神。內中醫卜星相、三教九流、各色言情、孝悌忠信、禮義廉恥、風花雪月、怪力亂神,由淺入深,無奇不有,是為長篇小說之目的。
  此書始於滿清康熙五十四年,終於雍正。由紫氣東來,臨九朝八帝(按滿清乃十帝,何言九朝八帝?由順治、康熙、雍正、乾隆、嘉慶、道光、鹹豐、同治、光緒、宣統,惟光緒承繼同治。自古有承繼,未有繼中之繼。因童謠雲“八輩五,沒根基”。其言已驗,因遜位焉。)皆稱明君。惟康熙年間,普通小說最多。雍正結交劍俠,豈無知者?按原書,當雍正繼位,康熙敕封十四太子允禔。 雍正乃四太子,聖諱胤禎,當時為熙聖主所不齒,因結交俠客,後文方有二老盜寶匣於乾清殿,刪改聖旨,雍正方有九五之尊。此乃是書之大旨。
  開書若由雍正講演起來,豈不唐突。那末應由何處而起呢?單言一農人,此人傢住哪裏,姓字名誰?衆公少安勿躁,且聽我慢慢的道來。
  在北京京南霸州城南童傢村,姓童名林,表字海川,年方一十八歲,相貌魁梧,秉性剛直,純厚敦篤。生平有一樣古怪的性格,不諾寡信。或有人失信於他,絶不與交。惟有粗糙過猛,是其劣也。傢有嚴父童懷,慈母楊氏。
  外有叔伯兄弟童緩,因無所依,遂一處同居。傢住東村口第一門,房數椽連場隔院,良田五十餘畝,雖非富戶,然亦稱小康,雖不是詩書門第,總算勤儉人傢。一傢四口,頗稱相得。外有長工、月工。
  是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兵歸甲庫,馬放南山,海晏河清,萬民樂業。
  要是在村莊上,無非是農務,春種秋收,提籃撒種,半年忙,半年閑,莊稼勤務。頂到春種秋收,青年子弟,在傢無事,各傢恐其效尤,差不離各村,均要請武術教習,令其習練。單說童傢村,請了一位教師,滄州人,姓李名直,外號人稱彈腿李,就在本場院練習,童林也在其內,練習彈腿,並有青年子弟二十餘人。不過就是六合刀、六合大槍,均都是花拳等類,沒有真實的硬功。惟有彈腿,是這一位李教師的專門。這個彈腿呢,分為六傢師。何為六傢呢?分串拳門彈腿,化拳門彈腿,回回門占四傢彈腿,共分為六傢師。
  此是少林的絶藝,按僧道俗共為六傢。《拳經》有雲:“南京到北京,彈腿出於教門中。清真正教實授傳,留下彈腿十趟拳”。故六傢中為回回彈腿最好,故《拳經》上有歌詞為證:名師授我十趟拳,術理無窮妙無邊:頭趟順步單鞭式,二趟十字奔腳尖,三趟披蓋夜行臨,四趟稱抹步斜纖,五趟力要猛,六趟防腿式單看,七趟雙看多急快,八趟須還腿相連,九趟連環須捧索,十趟見彈復周全。後人休笑式法單,拳到臨時多機變。
  此為回回十趟彈腿。少林彈腿十二趟,即和尚彈腿。道教為串拳彈腿,此為彈腿之根基。為何將彈腿言之鑿鑿呢?凡練武術,各種拳腳,是皆由彈腿而起。童林乃書中之主角,此謂初蒙之始,故巧遇李直,得彈腿之精華,後遇劍客,方能一學而成。
  天天聚練,無奈好事多磨,不料李教師傢裏來了一封傢信,傢內有緊要的事務,衹得回歸傢內。這場子一散,各傢子弟均都效尤。惟有童林,不肯將工夫丟失,仍然每日照常用功,二五更的功夫,仍是不擱。好在傢中諸事,自有老父照管。清晨在場院練完,必要出東村口,繞北村口,進西村口,回歸傢內。及至回到傢中,早飯已然做熟。因為鄉下的飯,做的最早,每天傢常的飯,不過就是玉面餑餑、熬小米粥,吃完了也就無事可做。這一日,起晚了一點,將功夫練完,衹得到村外邊去閑溜一趟,進西村口。在北面有三間更房,這三間房子是村中公共所立,專辦一切善舉及青苗會等等的事情。
  村子裏打更的,在內居住。所有本村閑散的人、年老的人,無事聚坐閑談,時常鬥紙牌,無非是解悶,也沒有多大輸贏。(誰說“鬥個紙牌,也在書內嗎?”若不因此,童林好好的日月,豈能逃亡在外,巧遇劍客?這正是書中緊要的關鍵。)童林進了西村口,看見更房裏面,有不少人在內聚談,童林也時常在裏閑坐。今天正走到外面,衆人看見童林走來,內中有一個,姓劉名祿,論來是童林長輩。童林尋常和睦鄉裏,親近四鄰,人緣最大,都愛惜童林純厚。這位劉爺往裏相讓道:“海川,少見哪,因為什麽總不到這裏頭坐?”童林含笑回答:“傢事太忙,您一嚮可好?”說着進了更房,一同落坐。劉爺首先含笑開言,叫道:“海川,你是個沒事的人,我們幾位今天也閑暇,我們要商量鬥個小牌,你來正好,咱們解解悶。”童林未及回答,旁邊一個答道:“要是鬥牌,可是有我。”童林觀看,心中有些個不悅。怎麽呢?這個人的品行不好,乃市井無賴,是在村中過闊了的傢當,沒有不怕他的。因為什麽呢?
  此人姓王,排行在三,小名叫狗兒,外號叫青草蛇。這小子,在村子裏邊無惡不作。何為叫無惡不作呢?終日裏,在莊子裏假充光棍,與人拍頭抹血,欺負老實人,踹寡婦門,跟未彌月的孩子打架,能打個十個八個的。打瘋狗,駡傻子,這還不要緊。你要是得罪了他,趕到青莊稼正長成了的時候,他夜間跑到你的莊稼地裏去。高粱將要收成的時候,他把高粱穗,都給你弄了下來,扔到地下。要不然,玉米長成,他全給掰了下來,扔那麽一地。他也不要,他是成心禍害人。這還不算,等到秋收鼕藏,糧食入囤,柴草上垛,夜裏給你弄把火。他那個胎子,身量不高,橫下卻有。一身藍布褲褂,白襪子,穿一雙踢死牛的灑鞋。這個腦袋的造像,四六旋不出個球來。兩道小眉毛,再配一雙狗眼,一嘴的食火,兩個兔子的耳朵。還是真蠻橫。打遍了街,駡遍了巷,單打單鬥,還是真打不過他。真要能打他,打輕了他不怕,打重了還得料理他。貧寒之傢,惹不起他,真有勢力之傢,好鞋不踏臭狗屎,沒有那麽大的工夫理他。
  童林是何等的人物,豈能看得上他!又不好得罪他,常言有雲:能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那位說,“你們說書的,怎麽那麽嘴損?”不是要褒忠貶佞麽?若非此人,童林豈能惹滔天之禍。)童林笑道:“三哥,您若願意鬥,讓您!我還是真沒有工夫。”青草蛇一聽,把眼那麽一翻,嘴一咧,道:“嘿!海川,你不鬥牌,你是多心我。”童林趕緊含笑道:“三哥,您願意鬥,我還喜歡和您來。沒有您我還不來。”王三冷笑道:“是呀,那麽咱們四位都是誰?”劉爺答言道:“有張二爺,咱們四傢不好嗎?”張二爺道:“咱們把前後窗戶滿都摘下來,過堂風涼快。”大傢說道:“對。”王三道:“海川,你上炕裏邊去,靠着窗臺面嚮北。”海川笑道:“就是我年輕,焉能那樣子呢?”大傢說:“不可拘束。”“那麽我就鬥膽依從了。”
  “張二爺在東面,劉爺在西面,我老王坐在炕邊嚮南。咱們牌呢?”大傢拿過牌來,放好了牌墊,把牌放在當中。王三說道:“海川,你先搶牌。”童林微笑,“我若先搶,我可就是頭牌。”“哪有那麽放的呢?你搶。”童林果然伸手翻牌,卻是九萬,“怎麽樣?是我頭牌”。大傢言道:“你真有頭牌的命兒。”於是這四位就鬥起牌來。
  唯有這個耍錢哪,最品人的性情,要不耍錢怎麽能有賭品呢。劉爺、童林,倒是隨便一鬥,無非是解悶。惟有這個王三,素來他的品行就不端,頂到耍上錢哪,那就不問可知啦。醜態百出,不是摔牌,就是駡街,真可稱得起:手握多張,如擎團扇,左覷人而右顧己,真是望穿鬼子之睛,費盡魍魎之技,非得把小鬼的能耐拿了出來,方纔能贏錢。他原本沒有多少錢,坐下他就想贏,輸了他就要滾賭,找碴打架。這個耍錢場呢,原有這個毛病:誰不會來、誰不能賭,誰準贏錢。可巧三傢輸,就是童林一傢贏,真是錢奔大堆。哈哈,就是童林不會賭,就是他贏。這位王三爺,真是水吊子坐在煙筒上,怎麽講呢?就是他沒開和(h ú)。他看了看自己錢哪,衹剩下三文錢,手裏這把牌不和,底下的錢真不夠輸的。看手中牌,非叫七萬不和。因為什麽呢?六萬、八萬手裏頭的張兒,是腰裏插槍,獨叫七萬,方能滿牌。他看了看牌地上的亂牌,已經有了三張七萬,那一張七萬,還不定在誰的手內。
  這把牌是非輸不可。他一着急,要用腥賭。何為叫腥賭呢?俗說就是偷牌。
  他用手將亂牌裏的七萬,扒拉在上面。相近牌垛,他是用右手去抓牌,暗在拳着那三個手指上,用舌一舐。第二指卻不在牌垛抓牌,用那三個手指上的唾沫,將亂堆的七萬,沾了起來,將手一拳,高聲叫道:“哈哈,自掏七萬,趕緊與我傢裏報喜,我可和了牌啦!”童林眼快,看見了他是偷牌,這個名子又叫係牌。童林將自己的牌一合,放在牌地以上,叫道:“三哥,這個錢我們不能輸。”王三把眼一瞪,說道:“怎麽呢?我好容易頭回滿牌。童林,你這不是給我添滿嗎?”童林接着說道:“要是從亂牌裏挑,那事我也會啊!”
  王三聽罷,氣往上撞,忙說道:“你看見我挑了嗎?”說話之間,站起身來,立於炕沿之上。此時童林看他羞惱成怒,勢將用武,童林也就站起身來,立於炕裏,面嚮王三。青草蛇用左手指着童林,說:“你真可惡。”遂用右手嚮童林面上“吧”的就是一個耳摑子,所幸童林練過一身好武術,早就預防。
  童林見勢不好,忙將左手一揚,王三的手正磕在童林左臂上。童林一伸手,用了個“黃鶯掐粟式”,正托在王三的脖項之上。這個亂子可就大了!王三來了個仰面朝天(缺少個一聲嘆。七擒孟獲也上來了),王三就倒在炕底下,一翻身就爬起來。素常真還沒吃過這個虧,這可是“接三”的竹竿子,他就火兒了。一聲怪叫:“哇呀!”勢如衝鋒,决一死戰。無奈屋中人多,連看鬥牌(別名叫“看歪脖子和”)十幾個人,還能看他們打架嗎?大傢衹得相勸,自然嚮着童林的人多。大劉爺上前相攔,笑道:“王三弟,你可不準這樣。讓童林年輕無識,有我們評理。”王三一看,大傢都嚮着童林,明知打不出圈去,他便高聲喊叫:“姓童的,我與你完不了啦!”童林說道:“好好!”童林怒目相視的叫道:“王三,今天我可要收拾收拾你啦!”王三聽罷,氣得他渾身亂抖。王三大聲嚷道:“今天人也太多,此處也不是打架之地,擱着你的,放着我的,咱們兩個人後會有期!再見吧。”王三說罷,一轉身,一溜煙似的跑啦。這就是王三伶俐,明知打不過童林,自己找臺階下了,打算日後暗算童林,這且不表。
  大傢勸着童林,童林餘氣未息。劉爺說道:“海川,你這是多餘,跟他作什麽?常言有話,人不跟狗鬥。其實我們大傢,也看見他偷牌啦,你就作為沒看見,其實他也贏不了。你必得說明白,鬧起來,有什麽意思?再說有我們在場,還能叫你吃了虧嗎?我見見王三,日後與你們和氣和氣,還得與你們見個面,免得日後誰找報誰。再說,倘若此事要是傳到你們老人傢耳內,我們不是都不好看嗎?得啦,你也消消氣,千萬別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童林道:“這東西真是可惡,我早就惦記着他啦,不是一天半天的。要不是衆位在其中解勸,今天非管教他不可。”大傢一聽,齊笑道:“得啦,童林,別生氣啦。跟他也不值,來來來,咱們三傢鬥吧。”童林說道:“天也不早啦,我也得回傢去。今天與王三賭氣,若叫我父親知道,反為不美。咱們是改天再見,我得回傢看看。”於是就收拾收拾自己東西,便與衆人告辭回傢。
  出離更房,一邊走着,一邊心中暗想:“王三這小子,真不是好人,倒得留心防備他點纔是。”自此,到傢後,日夜的防範,好在沒事。
  雖然如此,常言有句話,好事不出門,歹事行千裏。這天外面評論此事,這一評論不要緊,一傳十,十傳百,可就傳到童林父親耳內。他老人傢雖聽說童林在更房,日日鬥牌,又與王三打架,究竟不知細理,他老人傢也不追問,自此在童林的身上,可就留上心了。老人傢雖然年邁,精神倒是很好,對於莊稼院的日子,克勤克儉,一到晚間,自己點着燈籠,前後院都要看一看,門都上好,這纔安歇睡覺。一到清晨,起得還早,雖不比朱夫子治傢的格言,也要清晨早起,灑掃庭階,內外整理。天天起來,將屋中收拾幹淨,用掃帚把前後院都掃幹淨。這一日,正掃門前,有鄰右幾個孩童,在門前亂跑。內中有一個小孩,名叫小二哥,老人傢很愛惜他機靈,遂問道:“你們做什麽去,別跑,看拗着吧!”小二哥仰着小臉笑道:“我們上西村口玩耍去。”老人傢點頭:“小二哥,你要上西村口,看你大哥童林,在更房裏做什麽呢,與我送個信來,我給你錢買點心吃。好孩子,你去趟吧!”小二哥答道:“我去,您等着。”說罷,帶着一頭狗兒,一群小孩,走到更房,往裏一看,可巧童林在此。正在那更房裏面,坐在炕上,面嚮着裏鬥牌呢。小二哥看見如此景況,遂叫:“三頭,狗兒,你們在西村墳地等我,我與童老伯送個信去”。來至東村口,正趕上他老人傢,將掃完門前,小二哥遂叫道:“老大爺,童林大哥在西村口更房裏鬥牌呢,耍還不小。”老人傢聞聽,概不由己,心中有氣。內中暗想:這個莊稼人,除去春種秋收,別無消耗。吃喝,無非村中鄉糧;嫖之一途,村中無有;唯賭之一道,甚為可畏,可以由淺入深,傢中五十畝良田,不足以供賭品。想至此,老人傢焉得不惱,遂叫小二哥,回手掏了兩文銅錢:“給你買點心吃!”小二哥說道:“謝謝您。”
  接錢去了。
  他老人傢將掃帚往脅下一挾,往西村口而來。臨近更房,早看見童林手握多張紙牌,面嚮裏,正在高興之際。童懷有心到窗下,伸進手去抓住童林,重責他一頓。又恐怕傷了鄰右的臉面。倘若童林還口,又怕人恥笑教育有乖,雖然是當面教子,總也得與他留些個體面。不如先進到裏面閑坐,作為沒看見他。他若知改前非,那還罷了,他若不改,然後再責罰於他,衆鄰也沒的可說。這就是童懷的老成之見(父有愛子之心,在所不免,還是由素日溺愛而起)。於是遂走至更房之內,說道:“衆位解悶呢!”大傢這纔看見童懷,大傢拱手道:“請坐吧!”惟有童林,正在看牌之際,猛見老父,衹駭得滿面通紅,不能成語。將牌往牌地上一合,這一分羞慚恐懼,景況難堪,將頭一低,難以說盡。老人傢見此景況,知道他抱愧,也就不便再言,遂嚮衆人說:“傢中有事,回頭再見。我不過到這兒看看,衆位隨便吧。”說罷拱手告別,出離更房,回傢去了。劉爺臉上一紅,與老人傢多年的交情,今天與童林在此鬥牌,顯着有些不對。遂嚮童林含笑說道:“好在老人傢沒看見你,咱們還接着鬥吧。”童林說:“不對,老人傢早看見我啦,所以父不見責,全在衆位的面子上。我若再賭,更顯着不對啦!衆位,這牌我也鬥不下去啦,無非回傢請責領罪。”劉爺說:“那麽也好。回到傢中,老人傢說你,你可別言語。”童林說:“我還敢言語?衆位咱們散了吧,回頭再見。”於是收拾收拾錢,與衆告辭。回到傢中,幸好老人傢並不提此事。童林也知改悔,從此很少上更房。無非每天早晨照常練習拳腳,至早晨繞彎,走到西村口更房門前,必緊走幾步回傢,習以為常。
  這一日,童林練完遛彎,正走在更房的門首。門口上站立三人,有前次鬥牌的劉爺、張爺,還有本村的曹二叔。童林道:“衆位閑坐,回頭見。”
  劉爺說:“少見哪,進來坐坐。”童林說:“實在傢中有事,改日吧!”劉爺說:“你看,誰得罪你啦?老不上更房裏來,你進來坐坐,我跟你有話說。”
  童林無奈,衹得相隨,走進更房,大傢落坐。劉爺說:“今天早晨,我與張爺我二人打算鬥十和。張爺說,二人沒意思。這麽個工夫,曹二弟來啦,三人可以鬥啦,二弟偏說我二人商議好啦,三傢拐磨子拐他。他非四傢不鬥,我說咱們門口站着去,有誰算誰。可巧海川你來啦!咱們四傢鬥吧。”童林說:“我不行哪!”“你看,海川你鬥兩把,別人來了,你再讓。”童林駁不過劉爺去,說:“我可沒工夫,有人來我就讓。”“就是吧,海川你上炕裏邊去。”於是拿牌,大傢落坐,仍然是劉爺在西邊,張爺在東邊,曹爺在炕邊。大傢搶牌,於是就鬥起來了。雖然說是鬥兩把就完,奈因錢眼上有火,鬥上就散不了啦。閑坐的人,愈圍愈多。連看歪脖子和的,有二十來人。屋中高談闊論。這正是土語有雲:“要知朝中事,村中問鄉人”。正在熱鬧中間,不防小二哥帶着一群小孩,去西村口玩耍。皆因前次老人傢童懷給過他兩錢買點心,因而每逢走到更房門首,必要看看童大哥。今日走到更房,正見童林在裏面鬥牌,遂說:“你們先走,在村外等我,我與童大爺送信:大哥又在此鬥牌。”衆小孩點頭道:“快點來,我們在村子外等你。”於是衆小孩奔西村口去,小二哥轉身,竟奔東村口。老遠就見童老伯拿掃帚掃街,於是高聲叫道:“老大爺,您快去看看去吧,我大哥又在更房裏鬥上啦,耍兒很大,鬥得很熱鬧。”老人傢童懷聞聽,概不由自己,心中有氣:好小子,沒改性,這是非打不可。遂說道:“好好,小二哥,給你錢,買點心吃。”
  小二哥說:“您不用給啦,不要啦。”老人傢說:“拿去!”隨說着拿着掃帚,竟奔更房裏來。臨至更房相近,早看見童林,坐在炕上,仍是面嚮裏,正耍得高興。老人傢有心由門口進去,又怕童林由窗臺跳走。“莫若我由窗臺進去,揪住他給他一頓掃帚,看他知改不知改。”老人傢到了窗臺下,惡狠狠的上了窗臺,左手揪住童林的發辮,右手舉起掃帚,照準頭部,“叭”
  就是一下。打得童林睜不開眼,不但童林不知是誰打他,就是屋中人,誰也沒看見老人傢童懷。大傢衹顧看牌,哪有工夫往旁處看呢。聊齋《賭符》有雲:“門前賓客待,尚戀戀於場頭,捨上煙火生,獨耽耽於盆裏。”童林被打,心中一動:“莫非是青草蛇王三,趁我不防,暗算於我。我豈能相容。”
  遂將牌扔於牌地上。右手順自己脖項,往後一伸,揪住身後面的人的胸膛,左手由胯下圈至身後來人的腿部,膝骨點炕,將腰一弓,順手在炕下一撞。
  老人傢童懷這個樂可大了,頭朝下,就躺在炕底下去啦!腦袋碰了個大包。
  這豈能與童林善罷甘休。童林趕到看見是他父親,已經嚇得膽裂魂飛,目瞪口呆,面色如紙。不用說老人傢不能寬恕,就是衆鄉親,皆都怒視童林。怎麽呢?這個鄉村裏頭啊,最不喜愛的是不孝之子,亂七八糟的人傢;最喜的是勤儉孝子之傢。今童林雖誤傷老父,別看大傢與童林那麽好,今犯公憤,大傢有些個看不上童林。一同鬥牌的這位張爺,嚮着童林冷笑,竪着右手的大姆指頭,說道:“童林,你真不含糊,不枉你練過武術。你竟會打你爸爸。”
  一陣陣的冷笑,(這就是慢毒),這位劉爺,怒形於色道:“海川,這個你可不對。你要在村子裏,像這個樣子,那可不行,這還了得!”惟有老人傢童懷,含淚說道:“好好,人傢是養兒防老,種𠔌望收,誰像我,傢門無德,出此逆子。”說着立起身形,高聲喊鬧:“你就把我打死,我成全你的孝道。”
  說着往童林身上就去撞頭。(好在沒喊巡警,那時還沒有呢。)童林哪裏還敢答言,一轉身,順窗臺跳至外面,往西村口跑下去了。耳內聽後面老人傢追趕,垢駡萬端,童林哪裏還敢回頭。跑至西村口外,聽後面沒有動靜,站住身形,扭項觀看,幸而老父沒追。原來老人傢童懷,被衆人勸解回去了。
  單提童林,站在西村口外,如醉如癡,若在雲霧之中。舉止無措,真如有傢難奔,有國難投。若再歸傢,老父豈肯相容?就是村中父老,也難以相見。(看起來,人生天地之間,品行為立身之根本。今童林誤傷老父,為鄰右所不齒,真可稱百善孝字當頭。)童林想夠多時,無由歸傢。猛然想起,自己的姑父,住在正西小劉村,名叫劉玉。衹得去哀求姑父、姑母,從中排解,好回傢請罪。於是嚮劉村而來,到了小劉村,正值他姑父在傢,遂將自己所遭始末,從頭至尾,對他姑父說明,他姑父遂着實的抱怨了他幾句。好在姑母在旁勸解,遂將童林留在傢中,又令他姑父,請出本村有頭有臉的幾位來,面見童懷,為童林說情。無奈老人傢童懷,氣恨不出,口風太緊。老人傢也說得有理:“總是我教育不好,方生此忤逆之子。古人有雲:有子不肖莫若無。衆位分心,情我領啦,總是我傢門無德。哪一位若將童林陪了回來,我可是一頭碰死。衆位,我們爺兒倆個,是有他沒我,我認絶戶啦。”
  大傢一聽,關係人命,老人傢又在盛怒之下,羞慚之時,萬難和平,衹可過兩天再說。於是衆人告辭。劉玉回傢,將此事對童林細說了一遍。童林一想,父親不能見容,在姑父傢中住着,又覺無味,衹得遠走。倘若時運變轉,發財還傢,也許有的。這是他心內之事,別人哪裏知道。又住了兩日,遂嚮他姑父相商,“既然我父不容,您來往分心,我心裏也不忍讓您跟着為難。我打算跟您相商,我到朋友傢裏住兩天,您還是與我盡力。誰讓我將事做錯呢!
  我怕我父找到您的傢中,多有不便。不如在朋友傢中,躲避幾天。您藉給我一個白粗布小褡褳,再藉我兩吊錢。幾時我父親將氣消點兒,我再求您,給我哀求,我再回傢。“他姑父皺眉說道:”你可別遠去,在哪兒住着,千萬先給我來信,到臨時我找你去。“於是將東西備齊,童林與他姑父、姑母告辭。他姑父送出村口,又再三的囑咐童林,千萬不可遠去。童林點頭應允,分手告辭。他姑父回傢,暫且不提。
  再說童林,他心中原沒有一定的投奔。自己打算逃往他鄉,自己混好了,發財回傢。一來父母看着也喜歡,再者叫鄉親們也看看,我成材不成材。雖然是這樣打算,暗中已入了三不歸(怎麽叫作“三不歸”呢?但凡在外跑腿之人,在外逃亡,很多有這種病的。年青的人,不明世事,在村中看見人傢,由傢中逃走,在外頭髮了財,衣錦身榮,發財回傢。他看着人傢眼熱,他在傢中稍不如意,也想在外頭髮財。及至逃在外省,舉目無親,又沒有文武賺錢的能力,資斧斷絶,沒有臉面回傢,他一害鱢,由此流落他方,絶無歸期,此為一不歸。再不然,身上無衣,腹內無食,病在招商的旅店,店傢一看不好,恐其受了纍,夜間將他搭至在荒郊,遂葬犬腹。此其為二不歸。或者在外,遇着有人扶持發財致富,娶妻生子,或在外戀其美色,竟忘卻傢中的父母,竟不返裏,是為不孝不義之人也。其為三不歸。不信衆位請看,咱天津三不管,凍餓而死者,不可勝數,皆此三不歸之輩也)。閑言少敘,單說童林,信馬由繮,行無定所,竟往南走下來了。無非是曉行驛站,夜宿招商,非止一日。這一日,住在店房。查點自己的盤費,衹剩下有百文錢之數。除去店飯錢,下餘不過二十文錢,明朝路費,又當如何?至晚間店內夥計算賬,見童老客雙眉悉鎖,夥計因問其故,童林備敘前情。夥計在旁慨然而嘆,遂說道:“老客,你不知道在外跑腿的難處。我姓張,排行在二,我與你同病相憐。我當初在傢,不受拘管,因負氣跑到外面,我自己覺得不知有多大的能耐,衹落得舉目無親,流落在此店中,多蒙掌櫃的看我殷勤,將我收錄,到如今三五年的光景,衹落得衣食口腹。若不遇見店東,我早就不在人世了。
  要沒有文武兩科的能耐,千萬可別往外跑,俗語有句話,就是‘在傢千日好,出外時時難’。還得有能耐,也就是文啦武啦都行,才能保全糊口。在傢想跑到外面,蹬開了輪子,緩開了腳,發財致富。別妄想,沒有那個事!您得真有能耐,方能賺錢。老客你有什麽能耐?“童林聽了夥計一片言詞,言若金石,錚錚作響,嚇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冷汗直流。童林點頭,暗想人在外面作事很難,四望無親,手中無錢,這便如何是好?回頭望着張二說道:”我生平沒有在外邊做過事,我在傢中就是練過武術。“張二說:”什麽?“童林答道:”我練過武術。“張二說:”你不用說了,你準要練過武術,會把式,如今這個年頭,上元甲子,人人好練,習武術的很多,差不多各鄉村裏,都有把式場子。不用說別的,就說常言有話:“學會文武藝,售與帝王傢‘,帝王不用,售與識傢。就說識傢不用,頂沒有能耐,扔在土地上,亦得賺錢吃飯,就怕你不行。你要真行,明天就是集場,趕集的上店的亦多,你打聽打聽,我們這兒屬大名府管,張傢鎮是個大鎮店。如果明天你在本鎮地上賣藝,有得是看的主兒。還是那句話:就怕你不行。”童林說:“行倒是行,有心賣藝,奈因手中缺少兵刃。”店小二說:“我這有口刀,(翠屏山也上來啦),可是竹片刀。我們店裏早先住過賣藝的,他臨走的時候,忘在這裏。
  我送給你用。“童林說:”那極好啦,我謝謝你。“夥計說道:”你等着,我給你拿去。“工夫不大,夥計把竹片刀拿了來。童林一看真好,正合自己使用。遂說道:”就這麽辦吧!可是還得明天叫你受纍,把我領到集上去。“
  夥計答應說:“行,您先歇着吧。”說罷夥計出去,各自安歇。一夜晚景無事,次日天明,夥計等候童林梳洗已畢,將店中事情辦完,太陽已經多高。
  與童林商議一定,遂將童林帶到街前。童林一看,果然是集場熱鬧。趕集的上店的人還不少,兩旁設擺出攤者也不少,俱是莊稼農具。什麽杈把、掃帚、大鐵鍁、趕面棍、大炒勺、簸籮、簸箕等類,都是莊稼應用之品,買賣不少。
  已經走到街的當中,路北有個大院,俱是趕集的生意,金披彩挂,快柳訓拆(這是“吊坎兒”,江湖上的生意話。何為是金呢?總說是算卦的,都算金點。披呢?是扔到地下,以至修腳的那行,是在地下襬着的,就叫披。是變戲法的,都叫彩。是賣藝的,練武術的,皆為叫挂子行。唱竹板書的,為竹快;柳是唱大戲的;訓拆就是說書的;此為生意道之俗稱。)還有賣野藥的,種種的玩藝兒,真是熱鬧非常。夥計將童林帶至北面,有個空場之地。夥計說:“你就在這個地方就行。你畫個圈兒,你就練起活來。我還回店,辦我的事去。我可不能陪着你,咱們回頭再見。”夥計說罷,回小店去了。童林於是用竹片刀畫了一個圓圈,將褡褳放在北面,連竹片刀放在一處。他往當中一站,所有趕集的一看,這個樣式,是練把式的。又見童林長得魁梧,也真好看。童林的身材是在中等,細腰紮臂,雙肩抱攏,猿背蜂腰;就是穿的衣服,打扮的不好看。土黃布的褲褂,白骨頭鈕子,左大襟,白高筒的襪子,兩衹大灑鞋。辮子輓了一個小疙瘩。從臉上看,可好看,紫巍巍的臉面,劍眉虎目,鼻直口闊,雙耳垂腮,人字脖子,太陽鼓着,眼睛努着,腮幫子鼓着,精神百倍。趕集的一看,這是練把式的。那個年月,人人好練,都有尚武的精神。工夫不大,將童林圍住。這纔有人說:“你別看穿的不好,打扮的像老趕,這叫鄉下把式。這個練把式的,必有工夫,一定是尖的。(什麽叫尖的呢?這練武術,分尖挂星挂。何為叫星挂呢?無非是行拳,三飛腳,兩旋風腳,披碴叭,拉幾個胯虎。瞧着很好看,練着還好練,其實沒有工夫。這就叫星挂。尖的呢?架式不多,還都是單架。看着真不好看,其實沒有真工夫不行。別看架式單,招招有式,式式有法。沒有幾十年的工夫,還真不行。非得內外相合,那纔是尖挂呢。)你看他站在那兒不練,有多麽的威風。”那個就說:“那是站在那兒運氣呢。”其實不對,童林雖在傢練過工夫,其實他沒有在外邊賣過藝,要過人傢的錢,事之所擠,萬不得已而為之。今兒衆人將他圍上,早就臉上如同大紅布似的了。常言有句話:“上山擒虎易,開口告艱難。”論起來江湖賣藝,得有一套生意口,應當站在場子當中,先作個羅圈揖,別名叫“揚揖”。道得兩句生意話,什麽人窮當街賣藝咧,虎瘦攔路傷人,在下姓什麽叫什麽,必要道得一遍老師傅捧場的話,這纔溜溜腿,然後再練,練完了要錢。如有不給錢的,給他些個颳剛(颳剛就是說閑話)。童林哪裏行呢?不用說颳剛繞脖子的生意話,以致大傢圍上了他,他臉就紅啦!瞪着兩衹眼睛,看着衆人,衆人看着他,這真稱得起是“張飛拿耗子——大眼瞪小眼。”工夫大啦,大傢說“怎麽還不練呢”?童林說:“我就練,你們都來啦!”大傢說:“我們早來了半天啦!”童林說:“可是這麽着,練完了我可要錢哪!”大傢說:“練好了我們就給錢。”童林說:“不給錢,一位可走不了。”大傢一聽,這不是練把式的,簡直是路劫明夥,大傢倒都樂了:“你練吧!”童林於是抱拳,大夥說:“真是練把式,插手就練。”練了一趟大紅拳。內有拳贊為證:緇⒌巧講揮妹Γ鄙砣撇匠迅漲俊I洗蛭寤ㄅ塚緑弒Ы拋O踩檔侵ρ乇咦擼影莘鷚混南恪0醖蹙俁η攀劍鵂Χ懶⒄局醒搿?
  練完了氣不涌出,面不改色。行傢一看,他練完談笑自若,腳下紮根入定,觀看姿式,真有幾年的工夫。大傢叫好,童林說:“好哇!要錢啦,可得多給。”大傢一聽,真是“老趕”把式,一句生意話沒有。真有大把的往場子裏拋錢的。童林一看,滿地銅錢,大約有吊挂來,夠吃飯住店的啦。你倒是接着往下練呀,也不說話,彎腰拾錢,放在褡褳以內,往肩頭上一搭,竹片刀往腰中一掖,轉身就走。大傢一看,好哇,不練啦!
  不提練把式,且說他回至店房,夥計張二見童林笑嘻嘻的回來,迎面問道:“你買賣怎麽樣?”童林說:“不錯”。於是進到屋中,將錢拿了出來,叫夥計預備早飯。又吃又喝,還又將剩下的錢,開付完了住店的錢,與張二告辭致谢。出離店房,就走下來了。也不問村莊鎮店何名,什麽叫作州城府縣,一直往南走去,凡到處,就以賣藝糊口。這可應了那句話啦:“人若吃了三天生意飯,給個知縣也不換!”沿路又運動身體,又賺錢吃飯,手中還有餘錢。竟不思慮,也不問路程,在路途之上,曉行夜住,饑餐渴飲,非止一日。時已於深秋,童林已然行至江西界內。(書中人言:童林由大名起身奔河南考城,走歸德入安徽,至江西貴溪縣。)
  這一日正往前走,天色已晚,寒風刺面,一陣陣透涼,衹好尋找店房。
  猛擡頭見道旁路北,有一傢小店,怎麽看出來的呢?原來門口上寫着四個字“德和小店”,是一連五間正房,當中間關着避風門。童林走至近前,伸手開門,往裏面觀看,裏面是南北對面大炕,對面的鍋臺。住客還真不少,鋪蓋是一份挨着一份。店客正在大傢聚談。童林抱拳嚮衆人道:“衆位辛苦。”
  大傢一看童林,身上一身土黃布,扛着小褡褳,在裏面斜插一把竹片刀。大傢亦就抱拳相迎,說:“坐下歇歇。”童林說道:“衆位,哪位是掌櫃的?”
  旁邊一位用手指着身邊這位說道:“這位姓郭,就是店裏掌櫃的,外號叫倒黴郭。”郭掌櫃道:“來了客人啦,別取笑。”童林抱拳道:“掌櫃的,有閑地方沒有?”掌櫃說道:“就這炕梢很好,坐下吧,回頭打點臉水擦擦臉,喝點水再說。”童林將褡褳往炕裏邊一推,坐在炕沿上,將要與掌櫃的說話,旁邊過來一人,說:“老合嗎?由哪兒過來?”童林聽不明白(暗中代言,這是江湖的吊坎兒)。童林不知,這個店不是尋常小店,淨住的是生意人,金披彩挂,快柳訓拆(前文已表過),不住尋常店客。吊坎為“相窯兒”。
  何為叫相窯兒?就比作宰相所居之地,其實淨是生意人。這是童林方纔進到屋中,大傢一看,他斜插一把竹片刀,大傢以為他是同道挂子行的人。方纔問他的這個人,姓吳行二,他也是新入生意,變戲法的,半空不作。俗說就是“花脖子”。怎麽叫花脖子呢?你說他是生意人,內裏的事他又不知;你說他不是生意人,他還愛吊坎兒。方纔他問童林,從哪兒過來,童林自然是不懂。童林可略為瞭然,說:“我從大道上來。”姓吳的又問道:“朋友,你是什麽買賣?”童林答道:“我什麽買賣也沒有。”那姓吳的又說道:“你是挂子吧?”(挂子就是練把式)。童林答道:“我就是穿的這件小褂,沒有大褂。”姓吳的一聽,錯了!又問道:“你是把式呀?”童林答道:“今夜睡覺,哪位挨着睡,可得留點神,沒準兒。”吳二一聽,是睡着了被窩裏打把式。吳二還要問,北邊炕上有一人答話,說:“吳老二,別問啦。他是海清(海清就是外行),這邊坐吧!”掌櫃的過來問童林:“你是打幹房?
  還是起火?“這個童林倒是明白,”打幹房“是淨給店錢,”起火“是外加柴米錢。童林問道:”打幹房起火多少錢?“郭掌櫃答道:”打幹房是兩文錢,起火四文錢。“童林說:”起火吧!“掌櫃說:”我們吃什麽,你得跟着吃什麽。“童林說:”行啊“。掌櫃說:”我們烙餅,給你烙多少?“童林說:”給烙五斤面的餅吧!“掌櫃說道:”幾位吃?“童林說:”一個人吃。“郭掌櫃說:”你吃得了麽?“童林說道:”吃不了好帶着走,在路上當點心吃。“郭掌櫃的看了看大傢,心說:他一點也不外行。於是掌櫃的叫夥計合面烙餅。這個幹面要是烙餅,每一斤能吃八兩水,餅要出鍋,二十四兩為一斤。要是烙餅啊,就是大鍋烙餅好吃。工夫不見甚大,大餅烙熟。簸籮大的五張,拿鍋蓋送到童林的面前,外有鹼菜條一碟。大傢看童林這個吃勁兒,真有點眼暈。童林飯量又大,不一會的工夫,已經吃下了三張。剩下兩張,擱在褡褳之內。也兼着一路勞乏,將褡褳往炕裏邊一推,枕着小褡褳睡去。大傢看天色已晚,也就各自安歇。
  次日天明,童林醒來,站起身一看,正趕上郭掌櫃出去解手,童林候郭掌櫃回來,說道:“掌櫃的算賬吧。”於是掌櫃的把店飯錢算清。童林說:“我請問您一件事:我是跑腿的,昨天大傢說的話,我是外行,真全沒聽明白。我是練過幾手笨拳,無非暫時糊口,望掌櫃的您指引指引我,哪裏有豐富的鎮店,我好多賺幾個。”郭掌櫃說道:“你跟我來。”童林拿起小褡褳,連同竹刀,跟隨郭掌櫃離了店門。郭掌櫃用手往南一指,南邊有一段山嶺,離此甚遠。說道:“往南離此四十裏,有一座鎮店,叫作南雙雄鎮。往北四十裏,有個北雙雄鎮。今天是南雙雄鎮的集場,兩千多戶人傢,莊子豐富,好武的很多。你到那裏可以多弄幾個錢。你由此路走嶺的東邊,千萬可別走嶺的西邊。若走嶺西邊,道可就差了,一定得迷路。沒別的,你到在那裏,買賣一定大發財源。咱們是回頭再見。”童林抱拳道:“再見吧。”於是往南走下來了。
  天氣正值深秋,日尚未出,正在清冷之時。遠山在望,村落很蕭條,一陣陣秋風颯颯,吹的徵塵打面,這一片凄涼秋色,令人心神慘淡。人若到入殘秋的時候,在傢裏倒不顯,若是在外面跑腿之人,未免觸起思鄉之念。童林身上穿的衣服單寒,又加上秋風甚緊,滿目凄涼,一陣陣動起思鄉之念。
  自思在外跑腿,又不知父母在傢怎樣想念,身體是否安康。思前想後,不覺心中酸楚,好似十五個吊桶打水,七個上來,八個下去的一般,心思如麻,未免潸潸淚下。低頭往前行走,衹顧走路,不提防將道路走錯。怕走山嶺以西,卻還是往嶺西走下來了。約走有十餘裏,猛然擡頭一看,這道路不像大道,亂草蓬蒿彌漫山坡,羊腸小道,接連不斷。衹顧信步往前行走,不想亂山環抱,遍山荊棘,道路崎嶇,坎坷不平,很窄的鳥道,並無人行。路旁酸棗枳荊,榆柳桑槐鬆,被西北風颳得樹葉兒飄零,寒蟲兒倒吊,鳴聲透入耳鼓。這一分凄涼景況,又兼着秋草迷目,行人無影,無可問程。童林心若刀絞。心中暗想:常言有雲“車到山前必有路”,莫若往前行走,再作打算。
  於是又越過幾架山嶺,舉目觀看,哎呀,不好了!四面俱是高山峻嶺,不知哪條道路可通吳國。(要唱《文昭關》)面前荒草沒人,前面有個月牙式的山嶺,嶺雖不高,就是沒道,不如行至嶺下再作道理。於是用手撥開荒草,往前行走,不防腳下,險些被毒蛇繞住,嚇得童林冷汗直流。於是壯膽前行,到了嶺下,用手攀藤,意欲過嶺。不想山中野獸,在此拉了一泡屎,鬧了童林一手,臭味難聞。看起來,人若走了背運,喝涼水都塞牙。用荒草將手擦淨,復又擄荊棘,抓葛藤,盤山而上。及至走到嶺上,衹纍得筋骨俱酥,喘喘籲籲。略為少坐,站起身來,用目往西觀看,但見清溪倒流,兩旁皆是茂林。童林走下嶺來,嚮樹林而走,行至林內,衹纍得混身是汗,遍體生津。
  又兼着勞累已過,無奈衹得坐於林下休息。用目往對面觀看,真是山連山,山套山,山山不斷;嶺接嶺,嶺套嶺,嶺嶺相連。怪石橫生,陡壁懸崖,山勢猙獰,離奇古怪。又兼兩旁千年松樹,萬年古柏,直入雲漢,風鳴樹吼,令人膽寒。回憶往事,潸潸淚下。想自己在傢,十幾歲好練武術。因鬥紙牌為戲,誤傷老父,逃亡在外,身入江湖,流落異地,迷於山𠔌,竟辨不出方向,又無行人過問,莫非要餓死於山𠔌之內,與祖同故耳?(何為叫“與祖同故”呢?軒轅黃帝之子,名曰祖。生平好遊山玩水,後遂餓死於亂山之中。
  往往人若是遠行,必當燒幾張黃錢祭祖。非祭傢中的祖先,祭的是黃帝之子,為保得人馬平安。)
  童林想至此處,心若刀剜。正想不出離山之計,心正躊躇不下之時,猛聽得正東有腳步聲音。童林擡頭往正東觀看,見有二道士,行走如飛而來。
  二人俱是年邁的仙長。上首這一位,身量高大,頭帶九梁道巾,當中鑲嵌美玉無瑕,兩旁綢帶雙飄。身穿黃布道袍,腰係絨繩,核桃粗細,穗頭飄擺。
  白襪雲鞋。手拿拂塵。黃顔銀鬢,兩道濃眉,壽毫甚長。目光如電,鼻如玉柱,唇似丹珠,銀髯滿腹,根根見肉。下首那位道士,中等身材。九樑道冠,竹簪別頂。身着藍布道服,腰紮水火絲縧,藍中衣,高筒襪子,上過膝蓋,足登雙青雲鞋。面如重棗,劍眉闊目,四字海口,兩鬢落腮花白髯。手拿樹枝拂塵,行走如飛。膝蓋碰心口,腳打屁股蛋,鹿伏鶴行。童林一見,知道是夜行術。童林怎麽會知道呢?當初在傢練彈腿的時候,聽李老師講究過,所以今天一見便知。也搭着二位仙長準知道此處無人,不提防被童林看見。
  童林心中一動:深山之內,二位仙長有如此之藝,非是劍客,即是俠客。又一轉想,自己身無長技,如何發跡?莫若嚮西,追趕二位仙長,拜在門墻之下,學會武術,藝不壓身(童林有這個思想,其實人當有這個思想。往往有人不以文武的能力當頭。旁人若問:“因何你不作事呢?”“咳,是我時運不通,運尚不至。”這句話,耽誤不少人。怎麽呢?人若要無事之時,當清心靜養,由五內發出一股清靜之氣,發於面部。再有本身文武技藝,時機遇巧,再有貴人扶持,則陡然富貴不難。若在傢竟等走運哪,沒有天上掉餡餅的事!)童林想到這裏,站起身來,將褡褳往肩頭上一扛,竹板刀往腰中一掖,往西就追下二位仙長來了。
  童林緊追,二位仙長緊走;童林慢追,那二位仙長慢走。那個意思,二位仙長似有所知,可並不回頭。童林追有二裏之遙,衹纍得喘籲不定。再若追不上,童林就要纍躺下了。童林暗中着急,又不好喊叫。猛擡頭,心中稍定。因為什麽呢?二位仙長的前面,有一道清溪阻路,南北一望無邊,東西約有三丈餘寬,又無舟可渡,難以過去。不料想,二位仙長將腰一伏,行於水面,如履平地,此名叫作“蹬萍渡水”。(聽李教師說過)。童林暗想:此必劍客無疑。因而高聲叫道:“二位老師留步,小子有一言上稟。”二位仙長至西河岸,止步觀看童林,是農傢打扮,面帶純厚。那位銀髯的仙長叫道:“師弟,此子苦苦追趕,不知所因何故?”花白髯的那位道士答道:“不如你我回去,問個明白,再作道理。”“那麽也好。”於是二位仙長,運用氣功,仍是施展蹬萍渡水之法,來至東岸。(“你別說啦,你們作書的人信口開河,由着你們說吧,人怎能夠在水皮上行走呢?”不然!這緑林道,有兩種水皮上走的工夫,您練過武術,可就知道啦。就說當下練行意拳的老先生,練的是五禽六獸一條竜,內中有一蛇行,這個蛇若由地上走,將頭擡將起來,它就惦記着使風。日子一長了,它的頭越擡越高,幾乎它的身形要立起來,尾巴着地。再若日久,它可就能架風。它也練的是氣功。用吸呼之氣,將五髒提至胸膛,藉天地之罡氣而成。不但是蛇,凡五大傢,即“狐黃白柳灰”。它們修道練丹,皆用吸呼伸縮之力而成。其它生畜,皆能練氣脫凡,將皮囊脫去。何況是人!人為萬物之靈,若將氣功練成,得天地之罡氣,吸日月之精華。人為小天,天為大天。人有四肢八節,天有四時八氣;人有二目,天有日月;人有三萬六千毛孔,天有三萬六千星鬥;人有五指,天有五行;人有汗津,天有雲雨。人用氣功,日久,人體與天體相合,團團圓圓如一粒明珠,萬劫不磨,方可成為劍仙,此達摩老祖洗髓經之秘訣。人要練氣,日久可以發白皆黑,牙掉復生,返老還童,皆由於此。人若渡水,將氣一提,用蛇行之法,身體輕如漂葉,此為內丹先天之術也。二位仙長之渡水,並非淨用氣功。氣功為先天,先天補五內之不足,然後,以後天合之。何為後天呢?就是人所練的武術,由武術的拳腳,運用先天之真氣,此為先後合一之術也。二位仙長用的是周身全力。何為叫全力呢?就是凹腹吸胸,空胸緊背,竜驤虎坐,兩腳方踢膝並行,手扶泰山,頭如懸磐,氣貫丹田,此正為先後合一。練氣屬陰為先天,運用四肢六陽為後天,故有先後天合一之說。那位說:“你怎麽這般嘮叨呢?”若不說明,人由水皮上走過,豈不離奇嗎?就是二仙長行於水面,似不費力,但看河邊的岩石,被水打的澎湃作響。可見二位仙長,腳下之力卻用的不小。“怎麽你不是說,身體輕便,反又說腳下用力呢?”沒告訴你是兩種麽?世界力之最大者,莫甚於水火。人用全身之力,藉水之力,方能渡水。“這話我們聽着又不明白。”方纔所說,團團圓圓,如一個皮球扔在水內,方不能沉底。二仙長形若圓球,勢若澈錚∪疲僥芏傻桿妗#?
  再說童林見二位仙長,臨於河岸,急忙用身遮住。雙膝跪倒,高聲大叫:“二位仙長乃世之高人,弟子情願拜在門墻之下。”二位仙長含笑道:“這又奇了,你我素不相識,我二人行於山𠔌,你在後面苦苦追趕。今又將我二人喚回,意欲拜我二人為師。我二人又不知你的姓名住址,怎樣的來歷,就是收你作為弟子,也得我二人商議商議,還有個當收不當收呢!也不能這樣草率。”童林跪在地下道:“二仙長所說甚是,待弟子明白上稟。”二位仙長說道:“你從實講來。”童林這纔將自己以往從前之事,由十八歲好練彈腿,因鬥紙牌為戲,誤傷老父,畏罪逃亡在外,流落江湖,迷於山𠔌,得遇二位仙長,行步如飛,隨後追趕,見仙長蹬萍渡水,疑是劍俠,故鬥膽相叫,細細的由頭至尾訴說了一遍。二位仙長聞聽,方知他名叫童林,家乡住址,父母在堂,因誤錯逃亡在外,情有可憫。銀髯仙長說道:“你適纔所言,我二人俱已聽明。奈因你父為汝所傷,何況業師!然而有情即可原,是誤傷老父,不知者不作罪,尚可寬恕。汝最不應當在我二人面前扯謊。”童林說道:“仙長所言,乃小子生平所不敢。”仙長道:“住口!蹬萍渡水之法,乃江湖緑林之秘訣,汝一鄉人,豈能知曉此術?”童林回答:“村中彈腿李老師與我言講:非劍客不能有此絶術。今小子得此奇遇,豈能交臂失之。望仙長原情收納,小子絶不敢謊言。”銀髯仙長說道:“聽你所云,絶不能假。你站起來,我有事,你若能作到,我便收汝;倘不能行,休誤你的前程,你再投別的門路去吧!”童林站起身來,說道:“但不知何事,望仙長指示。”
  仙長用手指定山溪:“方纔你看我二人,由此渡過,汝能相從渡水,我便收你作為門人。”童林搖頭道:“不,不行。二位老師乃道德深遠,弟子乃一介村夫,豈能隨恩師蹬萍渡水。”仙長說道:“世界並無為難之事,待我教導於你,指引你得了步法,便可得渡。”童林聞言,心中一想:這是仙長品評我的心地,堅實不堅實。我若不應,絶不收我,我若應允,必當墜入水中。
  想仙長與我無仇,豈能眼看我溺水而死,到那時必當相救。惟我心地堅實,準可收留。遂說道:“弟子情願受恩師指教。”仙長道:“好!你站在這裏,你將褡褳竹板刀交給我。”童林點頭,遂將物件交與仙長。童林站穩,用目往前看。仙長說道:“我讓你邁步,你就往前邁步,决無舛錯。我二人相扶於你,休要遲疑。”童林點頭應允。二位仙長站立童林左右,銀髯仙長左手拿着童林的物件,右手將童林右肩一揪。花白髯的仙長站在下首,用左手揪在童林的肋下,說道:“走!”童林衹得眼往前看,竟嚮水上邁腿,就覺着腳下被水浸濕,唏哩嘩啦,竟走至西河岸(那位說,“童林也是蹬萍渡水過去的嗎?”他也配?二位仙長把他架過去的!)童林站在西岸,雙膝跪倒:“二位老師請上,受弟子一拜。”二位仙長擺手道:“且慢,正大的門戶,豈能草草了事?你隨我二人,至廟中再談一切。”童林點頭答言:“願遵師命。”站起身來,旁邊侍立。仙長把所有的物件,交給了童林,復用拂塵往西一指,道:“隨我來!”
  童林將物件接在手內,順着拂塵往西一看,正西青山疊翠,怪嶺橫石。
  二位仙長行走如履平地,童林在後面可就受上罪啦。喘籲籲的衹得相隨,越過了好幾道山嶺。正西一座高山,衹有麯麯折折蚯蚓小道。隨二位仙長至山頂,舉目觀看,有一座朝南的古廟。不知修於何年,年久失修,四外群墻崩頽,後面大殿俱已倒坍,衹有前面一座大殿未倒。山門之前,一邊一棵柏樹,上首的古柏,三四個人摟不過來,直連雲漢,下首這一棵,五六個人摟不過來,枝葉茂盛,直插雲霄。童林細看,山門上橫匾猶存,字跡雖模糊,也可以看得真,上書“金頂玉皇觀”,連門也沒有。二位仙長前行,童林跟隨在後,甬路正當中放着一個漢白玉香爐,尚未損壞。行至大殿往裏觀看,當中神像已經看不出供的是哪位來了。兩旁神像,俱已坍倒不齊,惟有神廚尚在,並沒有五供蠟扦兒,衹有一個半破的香爐,神廚底下,釘着一個新黃布的廚圍。神廚以前,用笤帚掃的幹幹淨淨,當中放着兩個蒲團。房頂上漏孔甚多。
  這一份凄涼景況,實難註目。二位仙長站立神廚之前,用手一指,叫道:“童林,你來看,這廟內清苦難當,日無隔宿之糧,你如何受得下去?你若不願意拜我二人為師,我將把你送下山去,休誤了你的前程。你要自己酌量。”
  童林一想:反正有二位仙長的飯吃,就有我的飯吃。又一想:不受苦中苦,難得人上人。衹得點頭道:“弟子願意相從。”仙長說道:“好,你既願意,出於本心,我二人衹得收錄於你。你旁邊站候。”那位銀髯仙長,對那花白髯仙長說道:(“你怎麽成心囉唆,不提名姓,老是‘這個仙長、那個仙長’的呢?”您別忙,還沒到提名姓的時候呢。若到了提名姓的時候,就熱鬧起來啦。)“師弟,你收他好不好?”花白髯仙長含笑說道:“師兄,您的情緣已動,怎麽反令我收他作弟子呢?還是您收他是啊!”銀髯仙長微笑道:“師弟,你不必推托。你我兩個收他作弟子。”花白髯仙長點頭答道:“那麽着也好。”於是,銀髯仙長用手將神廚的黃布簾掀開,由裏面拿出高香封、火種、簸箕全份,將香隨手抽出一股,把香分開了,打着了火種,將香燃着,插在破香爐內。銀髯仙長恭恭敬敬地大拜了二十四拜,花白髯仙長拈香拜畢,這纔正式叫童林拈香,對着佛像,大拜了二十四拜。然後,與二位老師,也照樣行過了禮。
  二位仙長在當中蒲團上打坐,一回手由神廚黃布簾內拿出舊蒲團來,命童林盤膝而坐,腳心朝天,閉目合睛,眼觀鼻,鼻對口,口對心,舌尖頂顎(這就是打坐之法)。然後教童林吸精引氣“三交媾”之法。何為叫“三交媾”呢?天地交媾,竜虎交媾,子午交媾。又名叫“渡鵲橋”。陰氣吸於腹內,與陽氣相合,其名曰“陰中返陽”,童林不知,無非是仙長當時的指點。
  仙長教育童林明白,然後回手由神廚黃布簾內,拿出一個小黃布口袋,約有飯碗粗細,有一尺二三寸長。又一回手拿出一個八卦如意鉢。仙長將口袋解開,裏面卻是一口袋帶着皮的粗稻米。仙長坐穩,左右手伸開,用二指拿起一個米粒,用手一捻,皮兒盡落,裏面現出光潤潤的米粒。放在鉢內,這纔告訴童林:“你來看,廟中清苦,日無隔宿之糧。這是我二人下山募化來的粗米。我們一天捻多少米,吃多少飯,捻不出米來,就得忍饑挨餓。你也照這樣作去。”童林點頭應允,仙長將米袋、八卦鉢交與童林,童林伸手接過,童林以為捻米算作什麽,誰想到如法一捻,不料米殼不開(這個米殼要用碾子串,尚費許多的人工,串它不動,何況用手。童林不知,這位仙長用練氣之工操練他的手指,若米殼用手一捻就碎,此十指練成,在人的身上哪能受得住呢!童林如何知道。)童林捻不開稻米,遂嚮老師說道:“弟子捻不開米殼,不如用石將皮兒敲出。”仙長聞言,說道:“我就知你受不了清苦,師命不可違,你如不願在此學藝,我當送你下山,也不為晚。”童林回答:“弟子就捻米粒,不敢違背。”仙長說道:“好。”於是童林用心捻米。及至日色西斜,方捻出少半鉢米粒。仙長說道:“不用捻了,天已不早,也當做飯。”回手由神廚內,拿出個小銅鍋來。遂站起來,帶領童林,出廟下山,尋路繞至澗下清溪。仙長叫童林用鍋由溪內取水,復帶着童林上山回廟。來至大殿臺階石下,用兩塊磚將鍋支好。把米由殿內拿出來,度量水之多少,將米放在鍋內。然後命童林下山撿取幹柴,然後做飯。這個做飯童林不外行。
  工夫不大,點火將飯做熟。衹有半八卦鉢飯,童林雙手捧定,奉與二位仙長面前。二位仙長並不吃用,供於佛前,面對着神像念經。念畢,取下八卦鉢,銀髯仙長捏了一兩個米粒,放在口內,然後遞於花白髯的仙長,花白髯仙長也捏了兩個米粒,放在口內。然後交與童林說道:“你用飯去吧。”童林見二位老師命自己用飯,奈因二位老師,不過衹用了兩個米粒,自己也不敢公然用飯。衹得回答道:“二位老師未能用飽,弟子豈敢擅用。”銀髯老師含笑說道:“我二人不定幾日方纔一飽(這是練氣功啊,饑不知饑,飽不知飽,就是幾日不用飯,也不要緊,就是吃的很多,也能用氣功消化),你拿了去用吧。”童林聽罷,衹得將鉢接過。童林飯量甚大,這一點飯,豈能飽得了。
  好在小褡褳裏邊,還有兩張大餅。自己將飯用完,又吃了一張大餅,還剩下了一張,好留着明日接濟。
  將飯用畢,天色已黑多時,二位老師令童林就在上首,將舊蒲團放好,二位仙長在上邊盤膝打坐,命童林仍按打坐之法,自己去坐,稍有不對,二位仙長指教。童林一路勞乏,工夫不大,沉沉睡去。不覺天至五鼓,童林正在似醒不醒之際,聽二位仙長念佛,童林衹得醒來。站起身來,運動了運動身體,在旁邊一站。銀髯老師說道:“你纔入門,也練不了躥高縱遠各樣的武術。就是架式,也是不能站。衹可打坐捻米。打坐捻米有什麽好處呢?無非是練你的神氣,定你的本性。捻米是操練你的手指,這就是萬丈高樓從地起,水從源來樹從根。也是你練工夫的基礎。你仍然打坐捻米,日久自然有用。”童林說道:“謹遵師命。”於是童林專心打坐捻米。頂到用飯的時候,米已經捻出多半鉢,也就按前法將飯作熟。不過僅夠一飽,習以為常。不覺已三個多月,捻米之功頗為有效。雖已鼕令天寒,衣服單薄,內有氣功,並不覺得甚冷。頭髮長了,並沒有剃頭刀,有把小剪子,老師與他剪發。發辮蓬亂,有一把木梳,自己通梳,然後再編好。餓了就是米飯,也不知米從何處而來。要是渴了,就得飲山下的冷水。就依賴着打坐練氣之功,不覺怎樣痛苦。就是一樣,捻米之法甚熟,粗米到手一捻就開。
  這一日,童林在清晨將要捻米,銀髯老師叫道:“童林,我看你捻米甚勞,我當再與你進一步,操練手掌之法”。二位仙長,站起身來,童林相隨至大殿以外。來至臺階石之下,命童林將臺階石打掃幹淨,命他將小褡褳,由大殿內取出,捲好橫在臺階石上。命將粗米取來,倒在臺階石上。銀髯仙長站在臺階石下,蹲襠騎馬式站好,把袖口住上一輓,好在臺階不高,正好用雙掌搓米。仙長兩膀臂用力,雙掌按住粗米,說聲:“嘿!”往前一推,將手擡起。叫道“童林你來看”,童林細看:粗米的殼全落,米粒皆出。仙長說道:“你看,搓米倒很容易,省得你捻米甚勞。”童林一看,仙長搓出米粒之多,實在比捻米容易。於是按着仙長之法,騎馬式站好,兩膀用力,手按捻米,雙掌前推,手掌如火燒的一般,疼痛難堪。米粒出來的不多。童林衹得答道:“弟子手掌疼痛,搓米不如捻米。”銀髯仙長說道:“師命不可違,不願習學,當送你下山。”童林回答:“奈因弟子手掌疼痛,如何是好?”仙長點頭,遂由懷中取出小葫蘆一個,(可不知是什麽藥。)將小葫蘆塞兒,取了下來,倒出一丸丹藥,約有黃豆粒大小,放在自己口內,用唾沫嚼爛,童林將雙掌伸開,遂唾在童林手掌之上,命童林擦抹均勻。童林此時想不搓米都不行,手掌奇癢難堪。童林衹得如法搓米,倒覺爽快。此藥能管七日,至七日過,藥力已完,童林手掌,也就不覺痛苦,習以為常。日日搓米,不覺就有三個多月之久,童林搓米甚便。
  這一日清晨,銀髯仙長說道:“童林,我看你搓米甚勞。不如搗米”。
  (又不定出什麽法子。)童林答道:“不知怎麽搗法?”仙長說道:“你隨我來。”仙長起身,走到大殿之外,用手一指甬路上漢白玉的香爐。遂叫道:“童林,你把它打掃幹淨。”童林應允,衹得將香爐收拾幹淨。仙長命童林將粗米取出,把口袋打開,都倒在香爐以內。仍命童林騎馬式站好,兩手攢拳,先用右手拳,直嚮香爐內搗去。這一搗不要緊,童林的手背,被香爐裏的米硌得疼痛難忍。遂嚮仙長說道:“老師,弟子手背疼痛,望恩師將丹藥賞賜一粒,以免痛楚”。仙長遂將懷內小葫蘆拿出,仍然取出一粒丹藥,命童林將手背伸出,將丹藥含於口中嚼爛,照舊唾於手背之上。童林擦抹均勻,手背癢得難受,再如法搗米,真就不覺其痛。米粒還出的不少。如此日日搗米,日子一長,拳到處,米粒即出,轉瞬間,已將百日。仙長又命童林捻米,頂到百日呢?又改搓米,搓米搓了三個多月,又改搗米。如此光陰荏苒,日月如流,不覺三年。童林已覺得操手之法,頗有經驗,坐功用氣已成,奈因武術,一藝未學。這一天,至晚間打坐安歇,二位仙長沉沉睡去。童林本當打坐睡去,因想武術一技未學,竟學操拳串米,有何用處。猛然醒悟,非是老師不教,乃是自己不肯求學,不苦請求。遂起身,來至二位仙長面前,雙膝跪倒。奈因仙長沉睡不醒,又不敢呼喚,衹得長跪地上。由初更時分,直跪到東方發白。上首這位銀髯仙長,口念無量佛,隨着花白髯仙長亦就醒來,見童林直着身子跪在面前。其實二位仙長,早就知道他跪了一夜,故意裝睡,佯作不知。因問道:“你在此長跪,所為何來?你如不願學藝,當送你下山。”
  童林跪稟道:“恩師有所不知,容弟子面稟。弟子蒙二位恩師,推情收納,串米三年,兼習運氣坐功,頗為有效。奈因武術未得一技之長,非恩師不教,因弟子懶惰不學。望恩師賜教,又怕攪恩師清睡。今承老師下問,弟子不敢不明白上稟。”銀髯仙長回顧花白髯仙長,說道:“此小子真可教也。(此西漢張良圯橋納履,黃石公有言:孺子可教也。)花白髯仙長答道:”師兄,師兄,此子可傳,何不授以絶藝?“銀髯仙長,遂起身,叫道:”童林,我將天下絶藝,相授於你,你可願學?“童林說道:”弟子敢不唯命是聽。“
  銀髯仙長說道:“好!你隨我來。”
  說着師徒三人出離大殿,來至在山門以外。銀髯仙長用手一指上首那一棵萬年古柏樹:“天下絶藝在此。”童林道:“不知怎樣學法?”仙長道:“你來看我怎樣作法,你當照樣作去。”童林聽罷,點頭應允。前文表過,這棵樹有四五個人摟不過來的粗細。就見仙長將拂塵往大領上一插,兩腳並齊,兩手下垂,鬆肩提頂,目往前看。(此謂無極圖。何為無極呢?《拳經》有雲:提頂吊襠心中懸,兩膀輕鬆方自然。首如懸磬,用的是自然之力,不能用濁力,由無極而生有極。按天地之大,皆由太極中流出。)花白髯仙長命童林隨身後,也按此法站立。稍有不對,花白髯仙長在旁指點。童林就見銀髯老師將身往下一蹲,童林也衹得一蹲,(此謂有極。)又見老師將左腿往前邁了一步,雙手往前一伸,左手圈於脅下,右手隨着一轉,右肘護住中穴,將頭一扭,看左手掌的姆指。童林在後面,也照樣擺成架式。(童林不知,這正是前次渡水之法。凹腹吸胸,空胸緊背,掌不離脅,肘不離胸,竜驤虎坐,兩腳正踢膝並行。此乃五當山洞玄真人張三豐所傳內傢之法。按今時之名,曰“八卦綿絲柳葉磨身掌”。至今武術傢所學此藝,皆童林之遺傳。)
  仙長邁步轉樹,以柏樹為中心地點,童林隨在後面,一連轉了三個彎兒。仙長止步,叫道:“童林,你按此法,若要作成,天下敵手甚少,此乃我二人平生之絶藝。此樹即汝之師,汝用心轉樹,日久必當有效。”童林答道:“老師,弟子轉到何時方有經驗。”銀髯仙長微笑,用手指樹,說道:“此樹若要追你,便當有效。”童林搖首道:“恩師言之差矣,樹乃是植物,豈能追我呢?”銀髯仙長瞋目說道:“住口,佛經有雲‘鐵打房梁磨綉針,工夫到了自然成。’”(此為釋道典故,北極玄壇,真武大帝,當修道未成之時,是為北極太子。因修道朝南海,欲拜觀音大士,行至落伽山靈官廟前,見一老婦,手擎鐵房梁,在青石上磨,不知何意,故上前去問。老婦遂說道:“欲作花鞋,缺少綉針,磨成綉花針,好刺綉花鞋。”太子聽罷,詫異問道:“此若大鐵房梁,怎能磨得了綉花之針?”老婦聲色俱厲說道:“鐵打房梁磨綉針。你豈不知,工夫到了自然成。”太子聞言,恍然大悟,一悟入道。至今北極玄壇真武大帝面前,有鐵房梁即此典也。)故仙長用此言,以儆童林。
  童林不能違背,衹得轉樹,習以為常。可有一樣好處,頂到轉完了樹,仙長將飯已經做熟,亦不見粗米。衣服若要壞了,亦不知哪裏來的土黃的褲褂,白骨頭鈕子,左大襟。鞋襪若要壞了,也不知從何處而來,拿起就穿。終日並無別事,衹轉樹是一件正當的事情。冷了也轉,熱了也轉,不知不覺,晝夜苦功,已是三年。童林不知不覺,那柏樹四周圍,被童林用腳走出兩道溝。
  童林不覺工夫見長。
  這一日清晨轉樹,童林納悶,樹果追他。(並非是樹追童林,這就是童林的日夜苦功,三年之久,童林練的腳程甚快,就好似樹追他一般。)童林心中暗喜,遂進廟稟知恩師。來至大殿之內,垂手站立仙長面前。銀髯仙長問道:“你不在外面用功,來此何幹?”童林見問,雙膝跪倒,“啓稟老師,弟子轉樹,頗為有效,樹果然追我。望恩師賜教第二絶藝”。仙長聞言,點頭說道:“等我觀看。”二位仙長站起身來,命童林隨在後面,出離大殿,臨於山門之外。命童林如法轉樹。童林點頭,衹得按法去轉。轉了幾個彎兒,二位仙長擺手,“不用轉了,你這兒來”。童林止步,站立仙長面前。仙長叫道:“童林,今轉此樹三載,這就是你的根基,常言有雲:萬丈高樓從地起,水從源來樹從根,此為第一步的進益,汝若學第二絶藝,休要心煩”。
  隨說着,用手一指下首那一棵柏樹,(前文表過,這棵柏樹五六個人摟不過來。)“你來看,此為第二步。”童林說道:“這一棵樹,也轉三年。”仙長說道:“鬍說,你來看,又一種的轉法。”仙長命童林隨在背後。上首的這一棵樹,是往左轉,下首的這一棵柏樹,是往右轉。式樣仍如前法。就是往右轉,用左手往右胳臂底下一插,隨着一上左步,右步隨着進去,仍然是嚮左,直奔上首的那棵柏樹走去,還嚮左轉。轉幾個彎兒,用右胳臂往左胳臂底下一插,隨着進右步,左步跟着往上走,仍是往右轉,直奔下首那棵柏樹。如同繞花綫的一般,終不離兩棵樹。這是兩個轉身,俗呼叫作“單換掌”,正名叫“磨掌”。當年鬼𠔌子畫卦一元復始,不過是一道的“一”字,變為“二”字,就是陰中返陽,陽中返陰。童林兩個轉身,式若圓形,猶如太極圖形式。天下武林,皆從太極中流出,即此意也。
  仙長指點童林明白,命童林着意去做。日子一長了,可就加別的工夫。
  內中有雙換掌,“伏地竜”,“獅子抱球”,“獅子捧球”,“獅子滾球”,“白猿獻果”,“黑竜翻身”,“烏竜出洞”,“白蛇纏身”,“白蛇伏草”,“白蛇吐信”。按白蛇纏身,就說這一手掌法,裏面暗藏七十二趟截腿,一百單八招點穴。書說至此,不能細表,其中奧妙無窮,明者自知,不敢煩絮。
  卻說童林,終日不單轉樹,外加別的工夫。什麽工夫呢,早晨轉樹事畢,二位老師與他傳習兵刃,什麽槍刀劍戟,斧鉞鈎叉,鞭鐧錘釽,钂鏈拐,棍鎙棒,十八般兵刃。外加軍刃譜,五百四十八樣兵刃。還有外門的傢夥,什麽帶鈎的,帶練的,帶刺的,帶繩的,種種不一。那位說“這個山上都有這些樣軍刃嗎”。並沒有。“那麽沒有你說他作什麽呢?”我所說的,可不是鐵的。那位說“是銅的?”也不是銅的。“那到底是什麽的呢?”你若問哪,是木頭的。仙長以木作成兵刃,命童林練成。遂將木械全都燒火作飯。到了晚間,傳習他竄高縱跳,高來高去,陸地飛行之法。每日正午無事,閑坐之時,與他講究一切江湖緑林道的規矩,各行的行話,江湖上的黑話,哪一省有英雄,哪一省有豪俠,哪一處有劍客,哪一處有俠客。手使什麽兵刃,是哪一個門戶的傳授,若要遇上,如何跟他動手,使什麽招數贏他……真是諄諄教導。童林越學越有滋味。無事時,二位仙長,與他拆手。什麽叫拆手呢?
  就是將童林的武術,與他講解明白,就如同念書開講一樣。常言有雲:“書念一世不講,不如不念;拳腳練一世不拆,不如不練。”正此之謂也。童林所用的苦工,晝夜的寒暑,得意兵刃,其名叫子午雞爪鴛鴦鉞。此兵刃是怎樣形式呢?就如同護手鈎,可沒有那個鈎。長約一尺二寸長,護手月牙,在月牙的護手上,一邊一個尖子,在尖子底下,嚮着月牙,一邊一個雞爪鈎。
  乃是一對,純鋼打造,利銳鋒芒,此乃內傢之兵刃。二位仙長傳授,童林頗得其中之奧妙。童林在此學藝,不知不覺,已經十五載的光陰。日夜的習練,可折為三十年的苦工。
  這一日正值深秋,寒風兒陣陣,敗葉凋零,秋草迷目。又兼着,四外的青山,孤零零的古廟,群墻崩頽。又值黃昏時分,二位仙長打坐當中,人聲寂寂,百鳥無音,童林獨坐敗廟以內,欲要打坐盹睡,為秋色所感,觸動思鄉之念。回憶當年,在傢中嬌生慣養,父母的鐘愛。又兼傢道和平,十八歲習學武術,因為鬥紙牌,因青草蛇所起,緻誤傷老父,因而逃亡在外,如非山口巧遇二位恩師,焉有今日之身?雖然技藝學成,但不知傢中景況如何,二老年邁,無人侍奉,我是久離膝下,難以承歡。我誠為天下不孝之子。思想雙親之際,又想到傢中的田地無人照管。叔伯兄弟童緩,可不知還在一處同居否,若在一處,尚可照看一二。回憶舊景不覺的潸潸淚下,心中非常難過。又兼夜靜月明之際,颯颯的秋風,寒月吊在雲端,又有那依稀的星鬥,天若水洗,萬簌無聲,靜悄悄寒蟲兒夜鳴,教人怎能禁受這一分凄涼的景況。
  心中輾轉不寧,猶若敗絮。思前想後,直至東方破曉。
  童林正在思索之時,二位仙長已經晨起念佛,銀髯仙長叫道:“童林,一夜不眠,所為何故?”童林遂跪於仙長面前,敘述夜間所思,一字亦不敢隱瞞。二位仙長聞言,長嘆一聲,遂說道:“我二人實指望隱於山𠔌,卻去塵緣,與草木同甘苦,修為金羅大仙。不料想因緣相湊,我二人實指望山𠔌無人,不想巧遇你,豈不是緣在三生。我二人將你收為弟子,所因何故呢?
  衹因我二人懷揣絶藝,不忍埋沒山𠔌,欲傳於你,以留後世。實指望將我二人平生所學,盡傳於汝,不想你福薄緣淺,不堪承受。今汝塵緣已動,當命你下山回傢省親,你心下如何?“童林聞言,往上跪稟:”弟子蒙師之教,賜以絶藝,未能孝順恩師一日,豈可相離。“仙長說道:”話雖如此,為人三層父母,生身父母,嶽父嶽母,師父師母。為師我為師生之情,豈可斷絶你父母天倫之樂?今汝之情動,心思已散,再不能學藝,師當送你下山,歸傢省親。你若不願歸傢,為師也不能相留,因為什麽呢?你親生父母尚不能惦念,何況為師。“童林聞言,衹得嚮上叩首:”既然恩師命弟子下山,弟子豈敢違背師命。“銀髯仙長說道:”既然如此,我且問你,你可知此山叫作何名?“童林答道:”弟子不知。“銀髯仙長又道:”此廟叫作何名?“
  童林說道:“此廟名金頂玉皇觀”。銀髯仙長聽罷,復又說道:“我弟兄二人,姓字名誰你可知曉嗎?”童林答道:“非是弟子荒唐,奈因弟子不敢動問。望恩師賜教。”銀髯仙長道:“門戶之中”五戒“,你可知曉?”童林說道:“弟子不知。”二位仙長含笑,因手指童林說道:“愚哉”童林。你皆不知曉,無可為罪。來來來,待為師細細告訴於你。此山為江西貴溪縣管轄,此山名曰臥虎山。廟名汝既知曉,不必再告訴於你。我二人非願收你作為弟子,奈因緣分所纏,又皆因我二人之絶藝無人承受,欲傳汝興一傢武術,真可稱別開天地。另立一傢門戶,由汝始。我二人之門戶,不能告訴於你,恐日後又有是非。命你自立門戶,免耽誤我二人修行。我二人之姓名,本不當告訴於你。奈因有師生之情,雖然我二人告訴於你,不準你再告訴別人。
  旁人若問:何處學藝,何人所傳?汝可說:在江西地面,古廟睡覺,夜夢神人所授神拳,所為遮飾我二人的姓名“。童林答道:”弟子謹遵師命。“
  銀髯仙長又說道:“我二人收弟子無多,衹有你兩個師兄,皆都是帶藝投師。就是你作科十五年,日夜苦工,可折為三十年的學業。你頭一個師兄,四川人氏,姓明名燈,字照遠,江湖人稱賽北俠,現在不知在於何處。第二師兄,乃是出傢的和尚,綽號人稱長眉長老,亦不知所在。今命你下山,得使我二人再與你收個師弟,相助你興一傢門戶。門戶之中五戒,你可願聞?”
  童林聞言:“弟子願受教,但不知何為五戒?望恩師指示”。銀髯仙長說道:“你我門戶之中,以五戒當頭。第一戒,戒的是色戒。行俠作義,學會高來高去,夜間在外面作事,見了女色,妄動邪念,門戶之中所不許。你若犯了色戒,見美色,動淫心,若有敗行之舉,為師必取汝項上之頭,懸於山門外柏樹之上。柏樹即汝之師,不能令汝破壞門戶。此謂第一戒。汝可願遵?”
  童林答道:“弟子願守第一戒,弟子願聞第二戒”。銀髯仙長說道:“第二戒,就是盜戒。汝學會小巧之技,竊取之能,汝若行於熱鬧市井之中,觀看銀樓緞鋪,大戶之傢,金錢滿目,妄動竊取偷盜之心,你若將金銀偷到手內,任意揮霍,你不管被竊執事人員,有性命關係,此謂傷德。我們正大的門戶,豈能令汝竊盜,以毀壞門戶的名譽?若犯此戒,必當斷汝之頭,以清門戶。”
  童林答道“弟子不敢,願遵第二戒。弟子願聞第三戒。”銀髯仙長說道:“就是不準賣藝。旁人賣藝皆學的是花拳。你我練的工夫,與花拳不同,若要將黃金之藝,扔之於地之上,豈不可惜。練着又不好看,又與門戶無光,反受旁人物議,豈不有傷門戶。你我門戶之中,並沒有在外賣藝之人,若犯賣藝之戒,定取汝之頭,懸於柏樹之上。”童林答道:“弟子願遵這第三戒,並請教第四戒。”仙長說道:“這第四是藝不輕傳”。“弟子不知。願聞示諭。”
  銀髯仙長說道:“你若問,就好有一比。比作什麽呢?就拿你我師生說,我二人身藏絶藝,隱避深山,實指望修得飛升羽化,離魂奪捨,效純陽之故轍,(你說這飛升羽化,離魂奪捨,效純陽之故轍,都是什麽呢?這個道傢與和尚,原是兩道。和尚修的是陰道,終日打坐參禪,修成為鬼仙。這個道教修的是金丹已成,必當離魂奪捨,就是自己的肉皮囊,能夠魂靈出竅,在四外雲遊。若遇有富貴之體,能把魂靈投入,可以肉體成仙。就拿八仙之內,純陽呂祖,惟有他修道最難。他原是漢朝人,修練到唐朝,他的大道還未成。
  皆因欲赴瑤池,朝拜王母,他找了個僻淨陋室內打坐,他的魂靈去朝王母。
  蟠桃會赴畢,回歸時,他的肢體已然腐爛不堪,由此,他的魂靈兒飄飄蕩蕩。
  正值唐明皇駕崩,他的魂魄,投於明皇之體。若不然,到如今畫八仙,有呂祖穿黃袍。非是自己的形體,乃唐明皇之屍體,因被呂祖奪去。)與草木同苦,修成大羅金仙。奈因絶藝未有人承受,我二人行於山𠔌之內,你追趕我二人欲拜為師,豈非是緣在三生?就說我二人有此絶藝,欲尋汝這誠實弟子,就是打着燈籠,尋遍天下,亦難以尋找。怎麽呢?就說十五年寒暑,日食不過白飯,渴飲山下清泉,連鹼菜也沒有。你忍得了勞,耐得了苦,專心習學,別人恐難作到。就說傢有萬貫富有資財,欲拜我二人為師,我二人若為黃金白玉所動,豈能將絶藝授汝。就譬如這樣說,我將絶藝傳授於你,你奉我二人之命下山,若與人動手,一掌將人打死。按你我門戶之戒的規矩,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自己就得投案。豈有殺人放火,自己逃走的道理。就得遵國傢王法,與人抵償。你若與人償命,我二人十五年的苦工,傳授於你,心血耗枯,這豈不竹籃打水,落了一場空嗎?如同我二人藝傳匪人。“
  童林聞聽,心中暗想:學會武術何用,必當問個明白。童林隨又問道:“弟子蒙師之教,學會武技,恩師又不讓與人動手,恐傷人之性命,但不知武術用於何所?望恩師指教”。銀髯仙長說道:“童林,你化解不開。武術原有大用,往上說,報效疆場,往己身說,可以保護身體。非不令你與人動手,是沒有武術的人,不準與他動手。你若打在他的身上,輕者重傷,重者喪命。他沒有武功,豈能禁得住你打?這是不準你與人動手的理由。若真遇見有能力的、有好武術的能人,你要與他動手的人,如果動起手來,這還不準你讓他,要遇見對手時,與他動上手,你的眼要賊,步兒要隨,心要穩,手要準,打上他要狠。為什麽要狠呢?因為你打輕了他,他不知你的門戶厲害;若要打重了他,他纔知道你的門戶不好惹。你的門戶由此可自興一傢。
  這個“藝不輕傳”,非是不讓你傳授了武藝,是藝不傳授與匪人。若不傳授與人,豈能自成一傢門戶呢?還怕人不學呢!是“擇良者而授教”。這就是第四戒。要謹記在心,不可輕傳匪人。“童林答道:”弟子願遵師命,何為第五戒。“銀髯長老說道:”這第五戒,就是本身的責任。何為叫本身的責任?就是自己的一身全挂子武術,身背負者天職,就是國傢辦不到的事,比如貪官酷吏,惡棍土豪,他們所作的事,國傢豈能知曉!這可是你當盡的義務,應當你我終日裏,浪跡萍蹤,與人排難解紛。自己原無事,枉為他人忙。
  喜忠正,惱姦滑,殺姦誅佞,除惡安良,搭救忠臣孝子,義夫節婦。若有忠臣遭屈,孝子被難,衹要自己知曉,不辭千裏,前去拯救,除暴安良。這就是本身的責任。你若背門戶之中五戒,錯行道路,定取汝首,懸於臥虎山柏樹之上。“童林跪叩:”弟子願遵門戶之中五戒。弟子有一事不明,望師指教。“銀髯仙長說道:”為師若有不對,你衹管言講“。童林答道:”弟子蒙恩師之教,一不準竊取偷盜,二不準打把式賣藝,弟子有通身的武術,奉師命下山興立一傢,弟子思想已久,弟子怎樣求其衣食,哪裏找飯?“銀髯仙長大笑道:”癡哉童林,萬朵桃花一樹生,天下武術是一傢。用之於國,與國傢出力報效。國傢不用,將自己的包袱一背,走遍天下。遇有村鎮,若有把式場子(吊坎戳桿兒)走在裏邊道聲辛苦,請教師答話,照着原先我告訴你的規矩,不但他管飯,臨走的時候,還得與你帶盤川錢“。童林一聽,好在還有這麽一個飯門。(文武聖人所留,沒有餓死的道理。文的亦叫”遊學“,念書人學而未成,不能入仕,落魄江湖。小書箱一背,到了鄉下叫”串書房“,到裏面先放下書箱,與聖人神位作個揖。然後與教學的夫子談話,人傢亦得管吃管喝。可有一樣,不能白吃。吃喝已畢,人傢先生把大學長文章拿過來,叫你給批點批點。你若告訴”我不認得字“,那可不行,就趕出去啦!這個”學武“亦是一樣的道理)。童林說道:”願遵恩師的教訓,弟子敢問恩師姓氏,望請賜教。“銀髯仙長說道:”你別忙,我還有事。“仙長回手在神廚內拿出一個小褡褳,裏面裹着一對子午雞爪鴛鴦鉞,交與童林。
  仙長又拿出一個包袱來,命童林打開觀看。裏面土黃布的褲褂,白骨頭鈕子左大襟,抄包一根,鞋襪全份,俱是新的。命童林更換。童林遵命,背轉身將鞋襪新衣換齊。將舊的包於包袱之內,仍然交與仙長。仙長將包袱放在神廚以內,隨手又拿出一本書來,交與童林。說道:“汝生平所學,都在其中矣!”童林跪接展開觀看,裏面俱是畫圖,飛禽走獸,水蟲靈動之物。童林看不明白,啓稟恩師:“弟子所學,並非圖畫。恩師何言‘所學盡在其中呢’?”
  銀髯仙長說道:“汝好不明白,汝豈不聞:軒轅黃帝指猿猴而留技藝。猴有三躲六閃之功,虎有三絶。察天地之氣候,訪萬物之靈動,遠取於物,近取於身,哪一件技藝,不是由靈動而求。”童林恍然大悟。(“你衹顧你說,我們可沒有看明白”。衹因黃帝察萬物之靈,都有天然躲閃之能力,不但猴兒,衹要有吸呼的靈氣,他就有保命的秘訣。將這些學在自己的身上,這就叫遠取於物,近取於身。今之行意拳,也是行發心意,求於靈動的絶藝,故名行意,即此是也。)銀髯仙長命童林將此書收好,命童林隨時習練。童林將書帶於小褡褳之內,將雙鉞一邊一柄,插在小褡褳之內。銀髯仙長用手一指花白髯的仙長:“你這位恩師姓何,雙名道源,江湖人稱太極真人。我姓尚,名叫道明,江湖人稱無極子。我二人隱跡多年,無人知曉,千萬不可令旁人知道。你我師徒一場,無物可贈,我二人清苦,並無積蓄,今有紋銀一兩,相贈與你作杯水之資。”遂由兜囊之中,取出銀兩,交與童林。童林接過觀看,俱是零星碎塊,小小的紙包兒,隨手掖在抄包之內。復又行禮,謝過恩師。銀髯仙長說道:“徒兒免謝吧!”說着話,二位仙長站起身形,往外相送,隨走隨說道:“你到傢中,見你父母,多多替我二人問安”。童林衹得將小褡褳扛在肩頭,拜別二位恩師,走出山門之外。童林說道:“弟子豈敢勞動恩師遠送,請恩師回廟。”尚仙長說道:“你路徑不熟,待我指引於你。”師生三人,隨下山往北,行至不遠,又是一矮嶺。二位仙長帶童林上嶺。來到嶺上,用手往北一指:“你來看,這就是臥虎的前山。你來的時候,是誤入後山,因而迷於山𠔌。你看前面茂林,正北便有大道。可通於京師,你沿途保重,回傢替我二人問安”。童林聽罷,不由得心中一酸。可惜十五年師生感情甚厚,不忍相離。今又奉命歸傢省親,又不敢不遵。遂含淚說道:“今與恩師相別,但不知何日方能相見?”尚仙長用手一指:“你來看,青山不老,緑水常存,他年相見,後會有期。”童林於是跪倒,與恩師告辭。遂站起身形,不由得珠淚雙流,衹得與恩師相別。這就是丈夫淚兒不輕彈,衹因未到傷心處。童林也是不忍分離,走十步,九回頭,仍然看見仙長在山嶺上目送。其實二位仙長也是難捨童林,依然遠望。
  不表二位仙長,再說童林,衹得往前趕路,走至樹林之內,回頭一看,為樹所遮,竟看不見二位恩師。童林跺腳而言:“恨童林無伐樹之能,不得觀看恩師。”(誰有伐樹之能呢?三國劉皇叔,伐樹送元直,方有走馬薦諸葛之故事。)又兼着挂念父母,歸心似箭,衹得奔馳道路,就走下來了。穿過樹林,奔通京師的大道,往前行走。正行之間,已至巳牌的時分,覺着腹中饑餓,衹得回手往抄包內一摸,銀兩毫無蹤跡。童林駭了一身冷汗。常言有雲:“有錢走遍天下,無錢寸步難行。”這便如何是好?要知童林怎樣歸傢,如何初試絶藝,請看當第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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