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讽刺谴责>> 朱瘦竹 Zhu Shouz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897年1972年)
歇浦潮
  歇浦潮
  作者:海上说梦人(民国)
  
  这是一部描写旧上海“十里洋场”芸芸众生相的社会暴露小说。
  
  第一回 避难依人贞心匪石 架词试节巧舌如簧
  第二回 接匿名信老爷动怒 诉覆盆冤爱妾撒娇
  第三回 乖案目移花接木 恶科长换日偷天
  第四回 聚餐会竭力争口腹 检方书拚命省铜钱
  第五回 呼将伯和尚鸣冤 慕共姜女郎矢志
  第六回 双方得利姑息争端 一榻横陈快谈报馆
  第七回 莽郎君黑夜逞蛮威 痴女儿深宵惊幻梦
  第八回 惑雌黄莲心忍苦 窥秘密梅子留酸
  第九回 生子丧子一喜一悲 解铃系铃半真半假
  第十回 观新剧旅馆订幽盟 发老骚娼寮闹笑话
  第十一回 访桃源老翁逢烟妓 逛名园主笔遇仇家
  第十二回 影戏场有女怀春 番菜馆群公就食
  第十三回 吃官司队长受奇羞 想议员公民发狂
  第十四回 选举运动成笑史 婚姻反覆堕奸谋
  第十五回 写状辞满腹牢骚 露机关一床绣枕
  第十六回 一观察无意撞木钟 两侦探有心敲竹杠
  第十七回 肆恐吓惊散野鸳鸯 巧安排出示真凭据
  第十八回 荔香园侍儿报信 蕙芳楼流氓拆梢
  第十九回 杀爱妾老爷再装腔 访小妻大妇初设计
  第二十回 赠巨金美人仗义 出重洋浪子逃生
  第二十一回 庆宜家丈夫迁金屋 感阋墙公子走天涯
  第二十二回 拍马屁吮痈舐痔 杀风景叱燕嗔莺
  第二十三回 吃苦头良宵推磨 使酸劲暮夜摧花
  第二十四回 贪财汉一心下辣手 急色儿两面做难人
  第二十五回 重罹绮障名媛伤怀 初惹情魔狂童适意
  第二十六回 假从良莲子侬心 真顺浴桃花人面
  第二十七回 漫天布局瞎子心虚 蓦地逢仇冤家路窄
  第二十八回 逞利口再用机谋 开华筵大变戏法
  第二十九回 行酒令当筵飞巨盏 闹洞房立地赋新诗
  第三十回 扯丝巾无端泼错 熄电灯有意藏奸
  第三十一回 屈膝盖有愧男儿 挨耳光可怜妓女
  第三十二回 泄春光无心闻密语 看夜戏信口发狂言
  第三十三回 遇事生风奸谋百出 拖人落水妙计连环
  第三十四回 受没趣狂夫丧气 遭侮辱少妇寒心
  第三十五回 百箱土狼狈行奸 一封书妻舅交恶
  第三十六回 薄命女空门悲祝发 负心妇醋海怒掀波
  第三十七回 酸溜溜一场胡闹 怒冲冲满腹阴谋
  第三十八回 推波助浪激走娇娘 雨尤云潜来荡妇
  第三十九回 太糊涂人何梦梦 真狡猾想入非非
  第四十回 怪现状何堪目睹 丑官僚到底心虚
  第四十一回 考知事腐儒吐气 释偷儿会长求情
  第四十二回 强迫分产贫士毁家 诈欺取财律师入狱
  第四十三回 情脉脉鹣鲽同心 恨绵绵鸳鸯共命
  第四十四回 蕴恶果大起革命军 展鸿图小试拿云手
  第四十五回 兵败城西军曹丧胆 营迁闸北司令无颜
  第四十六回 谋侦探欺心卖友 开公司着意投资
  第四十七回 三等奖谋士张罗 一餐饭党人入网
  第四十八回 敲竹杠啬夫难叫苦 掮木梢浪子枉含酸
  第四十九回 坐汽车奸谋枉费 寄包裹毒计频施
  第五十回 泄机关弄巧反拙 访消息因爱成仇
  第五十一回 运慧剑一怒断情丝 惹邪魔联床追往事
  第五十二回 新剧家滔天罪孽 男堂子盖世奇闻
  第五十三回 老糊涂回回钻圈套 小滑头处处骗金钱
  第五十四回 一溜烟金钱飞去 两面光美色诱来
  第五十五回 逞变诈覆雨翻云 善逢迎依草附木
  第五十六回 调虎离山果真多智 引狼入室何苦劳心
  第五十七回 进密告意中人来 写绝据心头肉去
  第五十八回 叙年兴群雌开赌局 表心迹众婢请圆光
  第五十九回 贼姑爷空伸三只手 痴女子徒伤一片心
  第六十回 吞生烟计穷力竭 放野火魄散魂飞
  第六十一回 钻脚路夤夜访权门 显手段凌晨施骗局
  第六十二回 破镜难圆阴阳怪气 坠欢易拾名利关头
  第六十三回 了夙孽债赎三生 享遗财蓑披一件
  第六十四回 出奇谋保险纵火 演迷信花会求金
  第六十五回 贤宾主三更决妙策 小伙计半语触霉头
  第六十六回 瓦老爷无心落圈套 傻学徒信口泄真情
  第六十七回 为虎伥孔方作祟 伤人命祝融肆威
  第六十八回 化险为夷钱神得力 顾名思义股东无权
  第六十九回 富贵由天金易得 死生在数命难逃
  第七十回 好伙计独享利权 贤昆仲大闹意见
  第七十一回 彰报应流离苦妻女 显神通牵合野鸳鸯
  第七十二回 守财奴闭门订家法 失贞妇背里觅生涯
  第七十三回 咸肉庄官僚托足 鲜果铺学士埋头
  第七十四回 染毒疮小偿风流债 播丑声大贻名教羞
  第七十五回 惹祸遭殃怪态百出 增荣益誉异想天开
  第七十六回 取道尹棋输一着 复帝制语妙双关
  第七十七回 感前尘暗吞一掬泪 掀醋罐枉吃五分头
  第七十八回 孽海猛回清绮障 春江小住扫情魔
  第七十九回 贩私土诡迹张黑幕 充完璧妙术泛红潮
  第八十回 远虑深谋雄心扫地 拈花惹草色胆包天
  第八十一回 辣手段游子还乡 硬心肠萧郎陌路
  第八十二回 夸旧游当筵论因果 结新知背地设机关
  第八十三回 计出万全迷龙有阵 功亏一篑缚虎何人
  第八十四回 燕子窠下场怜贱妓 虎狼窟历劫叹贫娃
  第八十五回 强中强乖人受骗 冤里冤小婢遭殃
  第八十六回 一封信险破财奴胆 八百金顿迷穷汉心
  第八十七回 传机密属垣有耳 避侦探伺隙何人
  第八十八回 甘言易入弱女移家 孽报难逃恶奴结局
  第八十九回 藏头露尾莫测妖狐 侠骨冰心决除害马
  第九十回 设陷阱疑云障雨 泄命案远走高飞
  第九十一回 作恶人难逃法网 可怜女大受折磨
  第九十二回 上公堂奶奶求救 抄小路太太遭疑
  第九十三回 中难言懦夫泄愤 下堂去荡妇无情
  第九十四回 收覆水负荆登门 避后患运筹帷幄
  第九十五回 天理循环请君入瓮 人心叵测纵虎归山
  第九十六回 玉镜台前遭白眼 流苏帐底进红丸
  第九十七回 祸生肘腋醋海兴波 病入膏肓情场结局
  第九十八回 请名医何期滑脚 酬月老不惜缠头
  第九十九回 匿私赆虔婆工谋 啖余桃优伶中计
  第一百回 变起家庭证恶果 潮翻歇浦结新书
第一回避难依人贞心匪石架词试节巧舌如簧
  第一回避难依人贞心匪石架词试节巧舌如簧
  歇浦寒潮日夜浮,浦边幻景逐波流。
  琼楼十二巢狐兔,珠履三千走马牛。
  愧我优游消岁月,凭谁点缀续阳秋。
  手持秃笔无聊甚,旧事新闻一例收。
  这一首诗便是《歇浦潮》的缘起。据说春申江畔,自辛亥光复以来,便换了一番气象。表面上似乎进化,暗地里却更腐败。上自官绅学界,下至贩夫走卒,人人蒙着一副假面具,虚伪之习,递演递进。更有一班淫娃荡妇,纨少年,都借着那文明自由的名词,施展他卑鄙龌龊的伎俩,廉耻道丧,风化沉沦。那时有一位过江名士目击这些怪怪奇奇的现象,引起他满腹牢骚,一腔热血,意欲发一个大大愿心,仗着一枝秃笔,唤醒痴迷,挽回末俗。无如天嫉奇才,文人命薄,那年这名士,为着一件痛心之事,得了个咯血之症,卧床半载,遽尔召赴玉楼。易篑的那天,在下也在他床前视疾。他却把这一件心事,重重托付了在下。无奈在下年甫及冠,阅历有限,得了他遗命之后,一连数载,未得只字。朋友之托,几将置之脑后。近日涉足社会以来,觉得见见闻闻,每况愈下,追忆名士的一番议论,果然大有见地。在下虽然不学无术,却不可辜负了他的遗志,因此摭拾些野语村言,街谈巷议,当作小说资料。粗看似乎平常,细玩却有深意。所谓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若问是真是假,连做书的也不大发明。看官们只消记着《红楼梦》内的“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二语,便是读本书的总诀了。
  要知《歇浦潮》如何开场?请列公略静一静,听在下慢慢道来。正是:好从牛渚燃犀照,且向螭庭铸镜观。闲言少叙。
  却说上海城未拆时,与租界最接近的,便是新北、老北二门。老北门内沿城根,有一条捷径,可通新北门,其间又岔出几条小弄。内中有一条萨珠弄,居人以讹传讹,便叫他杀猪弄。这杀猪弄内,居住的并非屠户,却是些经纪人家,大都在北市营业,早出晚归。一则房租廉,二则出入便。因此这弄内居户,真是鳞次栉比。即有最精细的调查员,也不能指出户口详数。其间有一户姓王,乃是婆媳二口,左右邻居听他们讲的是一口宁波话,顺口称作宁波人家,老的是宁波妈妈,少的便是宁波嫂嫂。这宁波妈妈母家姓李,今已有五十上下年纪,却还精神爽健,强饭加餐,为人甚是和善,不过爱管闲事,每每受着许多闲气。她媳妇邵氏,才只二十一岁,身材很是伶俐,面貌却也不弱,惜乎命犯孤鸾,成婚未及半年,她丈夫忽然一病身亡,邵氏抚棺大恸,当时欲以身殉,念及老姑在堂,无人侍奉,只得含辛忍痛,靠着十指尖尖,做些女红,度这苦雨凄风的日子。
  忽忽日月,不觉又是一年。那日邵氏正绣着鞋头花样,李氏却在穿理冥锭。忽听得外面砰砰砰三声炮响,接着一阵吹打,夹着些哭声。李氏自言自语道:“大约对门陈家的媳妇入殓咧。自我家云儿死后,弄内足足死了十来个人,这地方可称是一个不祥之地。那陈家的媳妇,不但人材好,而且性格温柔,她丈夫也生得十分漂亮,小夫妻两口子,每逢礼拜日,手挽手的出外游玩,何等快乐。目今女的为了产后血崩病致死,不知她丈夫怎样的悲恸。”李氏说时,邵氏眼圈儿早已红了。李氏触景生情,想起儿子在日光景,一阵心酸,两行老泪,不由的夺眶而出。
  这时候忽然有个人推门进来,一眼见她婆媳两个,流泪眼看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的模样,笑道:“咦,别人家死人,要你们婆媳俩伤心什么呢!”李氏认得是陈家的梳头娘姨张妈,不觉破涕为笑道:“你主子家死了人,又不带你到棺材里去的,你躲到这里来则甚?”张妈道:“我家少奶奶,平日待我甚好。我本欲待入殓时痛哭一场,不料方才道士贴出字儿,我生肖第一个犯忌,所以到你家来暂避。”一面说,一面拿起邵氏绣的那只花鞋,赞不绝口道:“嫂嫂绣得好花样,这粉红鞋面,配上墨绿颜色的花朵,煞是好看,不知那一个有福的姑娘,得穿你亲手绣的这双鞋子啊?”
  邵氏听说,微微的叹了一口气。张妈猜着她的心事,便道:“嫂嫂看破些罢。常言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世间无不散的筵席,不过迟早些罢了。嫂嫂青年守寡,原是件最痛心的事。无如死者不可复生,悲伤何益。而且嫂嫂盛年美貌,又何必苦坏了身子,令死者在地下不安呢!”邵氏强作笑容道:“妈妈说那里话。我听得你家那位奶奶,为人十分贤慧,可惜没寿,也是天地间一种缺陷。像我这样薄命人,还留在世间,却把人家恩爱夫妻,生生的拆散,岂不是阎王爷爷没了眼睛么!”说到这里,已是泪流满面,哽不能声。张妈也陪她淌了几滴眼泪。
  李氏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连阎王爷也好信口胡说的吗?”张妈道:“也难怪嫂嫂,像我这般没用的人,却老而不死,大约阎王爷真瞎了眼睛咧。”说罢又道:“哎哟,我只图自己说得爽快,竟忘却妈妈咧,该死该死。”这句话引得邵氏也笑将起来。不一会,陈家大殓已毕,张妈自回家内。那时死者灵前已设了垫,张妈叩罢头,忽见死者的丈夫陈光裕,正独坐一隅,掩面流涕,即便上前劝慰了一番。光裕始稍稍收泪,毕竟悼亡心切,晚间睡在床上,一灯独对,万籁无声,觉得孤孤单单,凄凄冷冷,想起娇妻在日,枕边被底,软语温存,而今宛如隔世,不由的肝肠寸裂,足足哭了一夜。
  次日便茶饭少进,精神恍惚。一连数日,皆是如此,把家中人都吓坏了。 他父亲陈浩然便要替他续娶。光裕听说,大大不悦道:“大凡妇女没了丈夫,大都守节终身。即欲再醮,也须待三年服满。惟有男子丧妻,便急图续娶,这也是历古相沿,男尊女卑的恶习。然而从未有首七未过,便议及婚事的。你们想出这条主意,非但陷生者于不义,而且也忒煞看轻死者了。”浩然见他固执,只得罢了。幸喜光裕隔了几天,渐渐回复原态,家人私相庆幸,连张妈也代他们放下了一块石头。不多时这件事便传进王家婆媳耳内,李氏并不在意,邵氏为着此事,却定了半天神。恰巧这年上海革命军起义,九月十三那夜,白旗一扬,遍地响应。也是满清末造,亲贵弄权,激动民气所致。那时最高兴的,便是一班商团会员,个个摩拳擦掌,兴匆匆的去攻制造局。幸得沪军防营兵士相助,才将制造局攻破。可怜商团中已死了几个热血的少年。
  其实这班人都仗着一团高兴,出生入死的为他人争荣博誉,临了只领得一枝新枪,奖着一块急公好义的铜牌了事,做书的替他们大不值得,这都是后话不提。当夜又有一班人乱烘烘烧了上海道的头门。次日便有一个民政总长,一个沪军都督出现。大局既定,居民有些还在睡梦中,糊里糊涂的渡过了一朝世界,这也算上海人民的大幸。谁知内地忽然起了一种谣言,说清政府派了十万北兵,由天津出发,不日到上海来决一场大战。因此城内居民,大起恐慌,纷纷搬往租界躲避。
  王家婆媳也打点避地之策。李氏意欲回宁波原籍,邵氏因原籍并无亲属,与客地一般无二,还是上海有几家姊妹行来往,若到宁波,一则人地生疏,二则两代孤孀,难保不受人欺侮,三则宁波未必不遭革命影响,因此执意不去。两方面正在不能解决的时候,忽然张妈笑嘻嘻的走了进来。李氏便问他可曾预备逃难?张妈道:“我本想不走的,经不起陈家太太,苦苦的叫我一同到她亲戚家去,我也不便推却,明天早起,便要动身,故此我特来告诉你们一声儿。”李氏道:“恭喜你有了去处,我们还没处投奔呢!”张妈问其所以,李氏便把自己要回宁波,邵氏不肯的话说了一遍。
  张妈道:“上海住惯的人,要回乡下去,却是样样不便,难怪嫂嫂不愿意了。我却有条主意不知行得行不得?陈家的那门亲戚,住在新闸,听说宅子是自家造的,房屋很大,你们人口又少,家具无多,何不向陈家商议商议,借他一间暂住,大不了贴还他家房钱罢了,那时我们都在一起,岂不更有照应。”邵氏道:“只恐他们有钱人家,不把我们穷人放在眼内,那不是自讨没趣么!”张妈道:“那可无虑。陈家的排场,你们是知道的。讲到他家这门亲戚,我有时见那位奶奶,同着二位小姐到陈家来,虽是珠钻满头,绮罗遍体,却都和蔼可亲,丝毫没有富豪习气的。况且嫂嫂生得美人儿似的,我见犹怜,谁敢轻侮,只恐他家姊妹得了你,反恨我老物讨厌咧。”邵氏听说,啐了一口。李氏道:“话虽如此,不知陈家肯不肯?”
  张妈道:“这事包在我身上。”说罢,回到陈家,径进内房来找太太。这太太今年已有四十四岁,素性爱洁,所以面上常扑着满脸的粉,梳一个小小髻儿,插着黄澄澄的金押发,垂着两爿假鬓,却是发光可鉴,香气扑鼻。身穿玄色绉纱棉,高高耸着条元宝领,露出白夕法布衬衫。家常不曾系裙,穿着桃灰绉纱棉袄。四寸金莲,盈盈的贴在地下,正指挥仆妇收拾衣服,张妈一见,便把王家的事说了。这太太赋性仁慈,听了便说道:“目今扰乱时世,可怜她两个女流之辈,无亲无眷,教她们投奔何处。既然她爱和我家同住,幸得那边房屋大。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我们把旧邻变作新邻,却是再好没有,你快去叫她们收拾收拾,把细软的随身带去,笨重的可弃则弃,值钱的堆在我家,横竖这里有人管着呢。”张妈大喜,三脚两步奔到王家,向李氏婆媳说知。她婆媳两人自然欢喜,当日便把应用衣服装了两箱。又把零星物件打了一个大包裹,余下的桌椅台凳,一古脑儿央人搬进陈家。这夜婆媳二人通宵不曾合眼。次日清晨,张妈便来叫他们到陈家会齐。浩然自愿留家看屋,光裕押着箱笼物件先行。太太带着两个干女儿,和张妈李氏婆媳等一干人,赁了几乘黄包车,一窝儿向那亲戚家而来。
  这亲戚便是陈太太的娘家。原来陈太太母家姓钱,父亲在日,曾开过一家丝栈,故此家道颇为殷实。其母周氏,生下一子一女,子名如海,便是陈太太之弟,娶的是薛姓之女。已生了两个女儿,长女秀珍,年十七岁。次女秀英,年十五岁。 都生得粉装玉琢,娇艳如花。这年上海城内闹了革命,老太太第一个着急,三番两次的着人进城接女儿来家,一面腾出一间空房,预备他娘儿们居住,那天光裕带着个仆人,押了四辆小车,到他家门首。
  老太太得知,即命娘姨们帮着车夫,七手八脚的把箱笼物件搬进里面。打发车夫走后,老太太便问光裕:“你娘怎么还不来?”光裕道:“母亲少停便好到了,她还命我带信给你老人家。只因我家对门有两个女人,平日为人原是好的,目今为着逃难没处投奔,所以我妈叫她们合伙同来,意欲借这里暂住几天,缓缓再找地方安顿,不知你老人家意下如何?”老太太道:“若说是女人,有何不可呢,只恐她家还有男子进出,那就有些不便了。”光裕道:“这件事你老人家无须虑及,她家两代寡居,哪里来的男人进出。”老太太道:“什么两代寡居?莫不是去年你母亲所说那个王家的小寡妇么?”光裕道:“正是她家婆媳。”老太太笑着向薛氏道:“这倒好极了。听说这女的年纪还轻呢,不但人材俊俏,而且性情和淑,夫故年余,上有老姑,下无儿女,难为她仗着十指做些女红度日,也算妇女中难得的了。那日光裕没了媳妇,我还同你谈及,若能央一个媒人,把他们一对鳏夫寡妇,厮并拢来,倒是一件好事。后来光裕闹着脾气,我也把这件事儿忘了。不料今儿竟不期然而然的挤到一块来,可不是一件绝妙奇闻吗!”说着笑了。
  光裕听说,不觉面上绯红,正要分辩时,听得外面人声鼎沸。一个佣妇慌慌张张进来,报说陈家姑太太来了。原来乱事一发生,那班黄包车夫,见避难人多,便都奇货可居,索价非常昂贵,自老北门雇车至新闸,往常只须七八十文,今天这几个车夫,见陈太太等一干人,都是女流之辈,还携包带裹,便想敲她们一个竹杠,要五角小洋一辆。后来缠了半天,才讲定三角一辆。到了门口,那拖陈太太干女儿的车夫说,一辆车坐了两个人,定要加一角钱。陈太太不肯,因此便争执起来。幸得一个红头巡捕走来,才将这班车夫赶开了。
  那时老太太已带领媳妇孙女等迎将出来,一眼看见她女儿身旁站着个美貌女子,年纪约在二十左右,淡妆素服,丰韵天然,暗想此人大约便是王家的孀妇,果然生得俊俏。光裕已将老太太答应王家婆媳居住之说,暗暗告知他母亲,陈太太心中暗喜,便替她婆媳们引见过了,才一同进内,李氏从未到过大户人家,见钱家客堂中铺陈华丽,不觉念起佛来。薛氏又引他们到预先备下的房间内观看,陈太太见箱笼乱堆满地,靠里墙设着一只红木大床,横头一张双人铁床,帐帏被褥,都铺设得舒舒齐齐。近窗排着一只棕榻,是预备给下人睡的。其余桌椅台凳,虽然半中半西,却布置得井井有条。
  陈太太看罢,向薛氏称谢道:“我们一来,又劳妹妹费心,很觉过意不去。”薛氏笑道:“姊姊说那里话。自家人客气什么,姊姊若不怪我们陈设得不伦不类,已是万幸了。不瞒你说,我原想排一房间外国家伙的。老太太说,外国家伙怕你不喜欢,因此排成这一个半中半西的房间。她老人家的意思,着实疼着你呢。”说时笑得钗钿乱颤。忽见老太太也颤巍巍的来了,薛氏即忙敛住笑容,让老人家坐下。老太太对她女儿道:“我在先打算你睡了大床,铁床让徐家姊妹睡。既然王家嫂嫂们来了,只可教徐家姊妹同我家秀珍秀英两个孩子睡,横竖她们两个各自占着一张大床呢。王家婆媳就在铁床上安歇便了。”
  邵氏道:“我们婆媳二人,避难来此,得蒙老太太容纳,已是万幸。讲到安歇的地方随便那里都可使得。若教徐家小姐让我们,反令我们深抱不安了。”李氏接口道:“不错,我们婆媳俩不论厨房柴间,都可睡得,又何劳老太太操心呢。”老太太笑:“你们也不须客气,徐家姊妹原同我家两个丫头怪亲热的,那天我硬派她们往在这里,秀珍姊妹还和我争了半天。今日也是天假其便,你婆媳来了,仍教她们小姊妹聚在一起,她们也不必杀风景咧。”陈太太也劝李氏婆媳不必推却,即命张妈在棕榻上睡,大家都不寂寞。这边徐氏姊妹,也愿意和秀珍姊妹同住,
  这徐氏便是方才所说陈太太两个干女儿,乃是她亡嫂何氏的表妹,一个叫掌珠,年十六岁。一个叫爱珠,才只十二岁。父母双亡,由姨氏带领成人。自拜了陈太太干娘之后,一向住在陈家,因此和秀珍姊妹十分亲热,一听许她们住在一起,都欢欢喜喜的奔回房里去了。陈太太等忙忙碌碌安排箱笼完毕,已是午牌时分,外面开进饭来,乃是四荤二素,家常小菜。
  薛氏随着进来说:“今天仓卒,不曾备得肴馔,请姊姊莫怪。”陈太太笑道:“日子长呢,你若要每顿如此客气,岂非教我们食不下咽吗。”薛氏带笑退出。众人用罢饭,陈太太到她娘房中去闲谈。李氏随着张妈到外面各处游玩。邵氏独自一人闷坐房内,一抬头见璧间挂着一张半身放大照像,乃是个中年男子,西装打扮,状貌魁梧,精神奕奕,暗想此人大约便是陈太太的兄弟钱如海了。听说他在内很有势力,可怪这小照上面貌,好似在那里见过的,一时却想不起来。正在呆呆出神的当儿,忽然门帘一起,薛氏笑微微走了进来。邵氏慌忙起身让坐,薛氏笑道:“嫂嫂,你不用忙,我见你独自一人,怪沉闷的,因此特来找你谈谈,我们坐着讲罢。”
  邵氏道:“难得奶奶不弃,也是贫妇之幸。”薛氏笑道:“什么贫啊富啊,谁不是父精母血,十月怀胎所生,一出了世便要论贫论富,分尊别贱,我生平最恨不过这些浮文。你若再说这个,便不像自家人了。我且问你,你今年几岁了?”邵氏回说二十二岁。薛氏又问她家世,原来邵氏原籍镇海,十岁上丧母,父亲乃是个穷秀才,处馆度日,故而邵氏也略略知书识字。那年她父因在原籍穷愁不堪,只得携女来沪觅馆。谁知书生缘悭,恰值上海私塾改良之际,这老学究有谁请教,只弄得山穷水尽,典质一空,没奈何只得在老北门城脚下摆一个测字摊,每日赚进几十文糊口。然而上海居,大不易,开销浩大,父女二人,仍不免前吃后空。
  有一天李氏也来测字,恰巧是同乡人,谈及家中还有个女儿,李氏便说自己也有个儿子,现在洋行中做细崽,每月十几元进款,那时便有攀亲之意。后来李氏见测字先生的女儿,生得十二分人材,便一心娶她做养媳妇。测字先生也因人口累得够了,巴不得早一日出脱,自己替男女推一推命造,却是福寿双全的,便一口答应了,择日童养媳过门。岂知测字先生命途多舛,女儿出阁未及一月,他自己得了痢疾,缠绵数月,一命呜呼。幸亏女婿代他殡葬尽礼,李氏待媳妇服满之后,急急令两小夫妻合卺,自己准备含饴弄孙。不料她儿子先天薄弱,兼之床头人美丽过人,燕尔新婚,未免欢娱太过。不上半年,便成了痨瘵之病,
  邵氏躬侍汤药,衣不解带者月余,无奈人力不能回天,眼见得丈夫一病不起。这都是已往之是,邵氏见薛氏动问,略略说了一番,讲到伤心之处,不由的珠泪双抛,哽咽不能成句。薛氏也不免怃然叹息,便道:“嫂嫂你也不必伤感,岂不闻彩云易散,好事多磨,古今来不知误杀多少佳人才子。总而言之,世味二字须得有甘有苦,倘若人人都是淡然过去,便不成世界了。不过造物弄人,却把佳人才子偏在苦一面,愚妇村夫偏在甘一面,因此世上又幻出无限波浪,其实都是镜花泡影,百年而后,形迹全无,甘苦二字,何须介意。莫说你系出寒素,少年受了无数磨折,即如我母家,虽非大富,也可称得不愁衣食的人家,岂知我自幼失恃,父亲婆了后母,我却一般有吃有穿,然而受那无形的磨折,较你忍饥挨冻更苦,我那时何尝有一天快乐。后来父亲请了位门馆先生,教我念书,我愈识字,愈觉得所处的境地悲痛。那先生见我终日愁眉苦脸,问其所以,我便把心事讲给他听。他原是个失时的名士,多年落魄,已有出尘之想,平时参观佛典,颇有心得,当时便开导我无数玄机,我闻教之后,顿时大悟,从此便随遇而安,视天地如寄庐,无愁无虑,到如今你看我长得这般痴肥,所以我劝你莫向甘中味苦,须从苦外求甘,那才是养身之道呢。”
  邵氏听说,心中颇为惊异,暗想不料这位夫人,出身豪富,却能说出这种大澈大悟的议论,便道:“奶奶高见极是,贫妇遵命便了。”薛氏笑道:“又来了!我叫你不用提起贫富二字呢。”说时见李氏已随着张妈回来,张妈一见薛氏,便道:“原来奶奶也在这里。”薛氏随向李氏存问,李氏反有些局促不安起来。薛氏又同她们讲了些家常才去。临走时,叫邵氏得空到她房中去坐坐。邵氏待薛氏走后,细玩她方才一片议论,果然大有阅历,心中不胜钦佩,暗道:这位奶奶倒是个大贤大慧人物,也是天缘凑巧,为着避乱相识。目今既在一处,必须当她一个闺中良师,时常请她些教益,不可错过了机会。
  这夜钱如海回家,先到他姊姊处问候。邵氏无处退避,只得腼腆着同他相见。如海见邵氏姿容美丽,丰致夺目,心中暗暗称羡,一回房便问薛氏,姊姊那边有个带孝的少妇是谁。薛氏笑道:“你这野猫精,一见了美妇人,便和黄鼠狼遇着小鸡一般,滴涎欲馋,千方百计的弄上了手。隔几时觉得厌了,便弃如敝帚。那年为了姓施的女人,险些儿闯出天大乱子,幸得倪老爷同你相好,才能含糊了事,然而已足足化了整千银子,你难道闹得还不够吗?”如海笑道:“你又要缠到歪里去了,我不过打听打听,你偏有这许多唠叨,究竟这妇人是姊姊家什么亲戚呢?”薛氏道:“若说这人,来头着实不校她并非陈家亲眷,乃是邻舍家的一个孀妇。”
  如海道:“孀妇吗?那就好极了。”薛氏道:“呸,你莫做梦罢。孀妇有几等的孀妇,她乃是个节妇,你能奈她何不成?”如海笑道:“罢了,我又没有意思,你竟要吃醋了,这些话来哄谁!她今天才来,你又不是仙人,怎知她是节妇呢?难道她自己对你说的么?”薛氏道:“亏你说得出呢,眼珠子生着做什么用的?我见她举动庄重不佻,言语中颇有不忘故剑之意,已知她是个节妇,那时我恐与她意见不合,话不投机,所以掉了个枪花,说了一大篇鬼话,把她哄得服服帖帖,其实我却另有一番用意,也是你妈的主意,她为着你外甥光裕丧了媳妇,见这女的品貌很好,故而叫我去探探她的性格。谁知我一进去,竭力拉拢,她却竭力漾开,险些儿遭了一鼻子灰。幸得我平空捏造出一篇假话,才把她蒙住了,她便当我是一个好人。再过几天,不怕她不在我手掌中翻筋斗。”说着大笑。
  如海笑道:“你这张嘴真利害,人前说人话,鬼前说鬼话,我虽不是《红楼梦》中的贾琏,你到成了荣国府内的二奶奶王熙凤了。”薛氏听说,瞅了他一眼,伸手捻住如海大腿上一块肉不放,如海便似杀猪般的怪叫起来。正是:觌面忽惊花月貌,摇唇顿现虎狼心。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二回接匿名信老爷动怒诉覆盆冤爱妾撒娇
  第二回接匿名信老爷动怒诉覆盆冤爱妾撒娇
  一宿无话。次日清晨,光裕起身盥洗毕,便往母亲房中问安。那时陈太太还未起身,张妈正在扫地,邵氏也不曾下床。光裕与她虽系近邻,却不常见面。有时偶然相遇,也在墙阴路角,彼此俱不留意。昨日又因避乱念切,心绪匆匆,今日相逢咫尺,兼之晨曦初上,房屋是朝南的,面前一带玻璃窗上,日光映入,照得纤毫毕露。邵氏穿着件月白色紧身衫子,水灰色棉袄,鬓发蓬松,星眸慵启,正屈着一膝搁在腿上,穿那双一尘不染的白鞋儿,虽是六寸圆肤,却别具一种丰韵。光裕看得呆了,邵氏见光裕进来,想起那日张妈说他不肯重娶的话,不由的抬头向他面上一望,恰巧两人的眼光撞个正着,彼此心中一动,霎时邵氏面上起了两朵红云,羞得回过头去,故意将李氏推醒道:“妈起来罢。”
  光裕也觉得十分惭愧,回身便走。他二人这番神情,惟有旁观的张妈心中明白,口内不言,暗下十分欢喜。当下光裕才跨出房门,便与如海撞了个满怀,彼此都说一声咦。如海对光裕看上一眼,微笑道:“你好早啊!”光裕道:“我在家原早惯的,母亲还不曾起来呢。”如海道:“原来如此。你清早赶进来看谁?”光裕听说,脸上一燥,也不回言,一溜烟奔向书房中去了。如海不觉哈哈大笑,这一笑惊动了陈太太,一翻身坐起道:“原来你们都起来了。”如海应着进来道:“正是呢。姊姊昨晚可有什么不舒服么?”陈太太笑道:“我到你们这里,胜似上天堂了,还有什么不舒服呢。”如海道:“姊姊怎说,我们自家人还用客气吗!倘若下人不听使唤,你尽管告诉弟媳便了。”说着回头见张妈还在扫地,怫然道:“那那那松江娘姨,可不是反了么!什么时候,还不进来扫地,却要姊姊的梳头娘姨动手。”陈太太道:“她原是勤力惯的,一得空便要揩揩抹抹,地下昨夜已扫过咧,你休错怪下人。”张妈也丢了扫帚笑道:“果然昨夜我们安歇时,那松江娘姨曾进来扫地,我平日起来便收拾地下,今日觉得没事,手臂痒痒的,因此寻把扫帚,有扫没扫的扫扫,不料被少爷看见,倒冤枉了松江娘姨咧。”陈太太笑道:“如何?以后不许你多事。”
  张妈诺诺连声。如海笑了一笑,忽然又发作道:“小大姐那里?”便连一接二的叫小大姐。那小大姐名叫阿翠,才只十三四岁,见主人发怒,吓得战战兢兢,站在门口不敢入内,房中陈太太等人也不知为着何事,都替她捏着一把汗。如海一手捻着阿翠一只耳朵,拖进房内,那阿翠已惊得哭了。如海恶狠狠的道:“我昨夜不曾对你说吗,叫你早起到这里来伺候,你耳朵难道聋了,怎么连半个影儿都没有。你看这位奶奶起来已经半天,你还不打脸水进来,这等偷懒,还当了得,下次若再如此,仔细揭你的皮。”说毕,才把手放下,叫她快去。那阿翠揩着眼泪,走了出去。邵氏方知为的是她,十分过意不去。如海又向邵氏陪罪道:“这些下人真不中用,请嫂嫂莫要见怪。下次倘有什么不当意处,告诉我重重打她便了。”
  邵氏面涨通红道:“这都是我的不是。方才她已问我,我叫她缓缓的呢。”陈太太笑道:“他这种冒朱脾气,至今还没改。方才霹雳火似的,我不知为着什么大事,原来却为打脸水这点小事,也值得大惊小怪,把小大姐吓得哭哭啼啼,活似当年孩子气一般。”如海笑道:“姊姊还提旧事呢。我明儿留了胡子,你还当我孩子么?”陈太太笑:“那怕你胡子都变白了,我一闭眼便想起你那一种贼忒理嘻的腔调,谁说不是个孩子。”这句话把众人都引得大笑。如海见李氏正在向他望着,便凑趣道:“王家太太,你想我家姊姊,把我这样大年纪还当作孩子呢。”
  李氏笑道:“姊弟原没有老少,童年丫角,到白发盈头,本来极快的。目下少爷还在壮年,陈家太太年纪也未老,回忆当年情景,怪不得如在目前。待到一对儿白发盈头,那时重提旧事,才是太平佳话呢。”说时,见阿翠已提着一壶热水进来,一手还拿着封信,递给如海。如海见是倪俊人的笔迹,即忙拆开一看,只见上面歪歪斜斜,写着两行草字道:刻有特别要事,恭候驾临一谈,千万勿误。如海兄电。俊人顿上。如海看罢,便问阿翠:“这封信是谁送来的?”阿翠道:“是倪家车夫送来的,还在外面等回音呢。”
  如海听说,即便走到外面,只见倪家拉包车的阿三,正衔着一枝香烟,立在阶沿上,调那只八哥儿取乐,见如海出来,便笑嘻嘻的叫声钱老爷。如海道:“你家老爷现在哪里?”阿三道:“老爷现在卡德路公馆内,叫我请老爷快去呢。”如海道:“你可知他请我为着何事?”阿三道:“这却不知。方才我们老爷接着邮政局寄来的一封信,当下便怒气勃勃,打发我来请老爷快去,却不知究竟为着何事。”如海听说,吃了一惊,暗想大约又是恐吓信了,便叫阿三先走,我即刻便来。阿三去后,如海上楼,回进自己房内。薛氏正拥被坐在床上,上身被着件棉袄,一手执着一杯莲子羹,一手用把小小银匙,一匙一匙的向嘴里送着。见如海进来,便冷冷的向他披着嘴一笑道:“你好孝顺。大清早起,便到母亲房中问安去了。”如海道:“谁说母亲房中,我方才在姊姊那里呢。”
  薛氏笑道:“原来在姊姊那里,我缠错了。究竟你们姊弟要好,昨夜还讲到半点多钟,只隔一宿,又记挂着,一起身便性急慌忙的去望这位亲姊姊,我看你也不必出去办事咧,成日在家陪着她罢。”如海道:“你说些什么?难道有亲眷住着,做主人的冷冰冰听他阴干不成?”薛氏道:“好啊,你真是一个热心人。上半年我家母亲到这里来,住有半个多月,你足足见了她四五次面。好一个有亲眷住着,做主人的冷冰冰听他阴干不成!”如海笑道:“咦,我又不曾得罪你,为什么一开眼便寻人淘气呢?若说当日你家母亲在这里的时候,原是你说的,她并不是你生身之母,叫我不必去恭维她,如今又何苦把这件事来难我呢!”
  薛氏道:“你倒推得干净,我且不说这个。便是你那位姊姊,平时常有一年半载不到这里来,从未听你说起纪念她的话。有时她家请你前去,你还要托故推辞,为何现在又变得这般亲热起来呢?”如海笑道:“你疯了么?这些话都教我从那里说起呀。”薛氏哼了一声道:“我疯么?我却罚咒不疯。我看你疯了,什么姊姊咧妹妹咧,自己问问心看,还是嫂嫂罢。”如海哈哈大笑道:“你原来为着这个,却大兜着圈子讲话,弄得人不明不白。你放心罢,我下次不进她的房门何如?”
  薛氏道:“谁教你不进谁的房门,你尽顾望你的亲姊姊亲嫂子去,与我什么相干!须知这种人白虎当头,孤鸾照命,嫁一个死一个的,你尽走你的道儿,我也预备着守寡罢咧。”说着,把那杯莲子羹用力向梳妆台上一摔,赌气不吃。如海见杯中已剩得三五颗莲子,便拿起来一口呷尽道:“你不吃还是我吃,看谁占便宜。”一面说,一面换好衣服下楼,见包车夫阿福,已将那辆三湾头的橡皮车,拖在门外伺候。如海跨上车,阿福洒开大步,直向卡德路奔去。且说这倪俊人,便是上回薛氏所说的倪老爷,原籍湖南长沙人氏,曾放过一任实缺知县,手中很有几个造孽钱,在租界上颇有势力。共有三起公馆,一所在虹口,是他大妇的住宅。一所在卡德路,却是姨太太住着。一所在爱而近路,乃是二姨太太。还有三姨太太,却与大妇同住,俊人与如海最为交好,遇有不决之事,都与如海商议,因此如海把他当作护符,他也把如海当作手臂。然而他二人的交情,却仗俊人第二妾之力,你道为何?原来俊人第二妾,乃是堂子出身,名唤无双,在先本是如海的相好,只因如海生平专喜交结官场,那日在无双家宴客,席间有个朋友,代他请了俊人。岂知俊人是一个色中饿鬼,当时很看上无双,只碍着如海,不便割他的靴,故此与如海相与得分外亲热,却时常嬲如海在无双院中请客,自己也不时前去走动。如海起初不觉得什么,久而久之,渐渐看出他的意思,心中不免怀着几分醋意,意欲与他决裂,又恐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只得忍着。后来忽然生出一条主意,暗想他既然看上无双,究竟无双是一个妓女,并不是我的禁脔,何不趁他心热如火的当儿,做一个顺水推舟的人情,于自己并无所损,还可讨好于俊人,将来未必没有益处。
  这夜如海便约俊人到无双院中,三面言明,办那移交的手续。俊人果然十分感激如海,便许他是平生第一知己。不多几时,俊人便娶无双作他的二姨太太,在爱尔近路租一所公馆,与他居住,如海也常时前去,无双并不回避。有时也到如海家来,如海又将长女秀珍,把俊人拜做寄父,无双为寄母,两家时常往来,有如至戚一般。去年无双忽生下一个儿子,俊人益加宠爱,这也不在话下。那年上春,俊人忽然接到一对匿名书信,乃是革命党给他的,说他为着某事,与党人作对,教他提防着吃手枪。这时候正与金琴荪被刺,相隔未久。俊人得信,吓得魂不附体,便与如海商议。如海笑:“这种信希罕什么,说不定是别人假冒,有心恐吓,你只消置之不理罢咧。怕他则甚。”
  俊人还觉得有些胆怯,便请了一个做侦探的张荣,随身保镖,出入不离,果然未曾遭人暗杀。这天如海接了俊人来信,又听阿三一番说话,料定俊人又接到那革命党人的书信。谁知道一到那边,大出他意料之外,只见俊人怒容满面,身子斜倚在沙发椅上,口中衔着枝雪茄烟,大约话说的时候太久了,故而雪茄烟头上,已经烟消火灰。在他身旁,却站着那位姨太太,一见如海进来,便翩然避入里面。俊人见了如海,并不起身招呼,略略把手扬,如海便在他对面椅上坐下,早有里面的使女送茶出来。如海呷了一口道:“今儿又闹什么岔子?这时便着人来叫我,累得人点心也没有吃,难道又接着革命党的信么?”
  俊人霍地站起道:“你猜着了。岔子虽没有闹,信却有一封,但不是革命党的,你想终朝打雁,今天给雁啄了眼珠,笑话不笑话呢!”如海听了,不解所谓,便道:“你说什么?今天怎的把闷葫芦给我猜起来了?”俊人也不作声,划了根自来火,把雪茄烟点着,恶狠狠的呼上几口,才说一句:“真是笑话。”说罢,又背着手踱来踱去,一语不发。如海弄得呆呆发愣,忽然俊人长叹一声,如海也定了神,大声道:“姓倪的,你怎么了?究竟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可说的尽说出来。若是不可说的,又何必多此一举,请我到这里来呢?”
  俊人听说,对他斜睨一眼,回身坐下,叹道:“你倒冒起火来了,这也有趣得很。我自己为着冒火,才请你来。你与我一对儿冒火,却教谁来泼水呢?”如海听说,不觉笑道:“你今天大约疯了,怎么说出这种不伦不类的话来?”俊人道:“且住,请你看这封信。”说着,由怀中摸出一封信,递给如海。如海连忙接在手中一看,见是个大官封,工楷写着,要函送卞德路倪公馆,呈倪大老爷篆俊人勋启,下书名内具三字,后面黏着一分邮票,乃是本埠所发。如海笑道:“这人倒是个书启老手,官场信的格式很熟。”一面说,一面抽出那封信来念道:仰瞻星斗,晋谒无由。恭维俊人仁翁,花满印床,香浮琴座,俗自化于怀冰,吏不烦于抱牍。如海念着笑道:“这种官样文章,亏他从哪里摘来。原是些奉承话,又要动什么气呢?”再念下去道:某等自问无状,不能体隐恶扬善之心,竟以不入耳之言,上渎清听。然在仁翁颜面攸关,某等既有所知,又何忍缄默,不进忠告。念到这里,声音不觉渐渐低了下去,心中突突乱跳,那下面几句,再也念不出口,只得默念道:尊妾无双,系出娼家,杨花水性,自仁翁收纳下陈之后,不知感德,纵欲无度,阴结侍儿,勾致恶少,丑声四布,邻里感知,而仁翁毫无所觉。如海暗暗说了声惭愧,再看下面是:某等目睹此状,颇抱不平。素钦仁翁以文章为政事,以仁义为渐摩,绝非帷薄不修者所可比拟。用敢冒罪上书,务祈鉴纳。亡羊补牢,时犹未晚。愿仁翁后此善为防闲,毋使妖姬浪子,肆所欲为,某等虽居局外,与有厚望焉。谨启。余不赘。爱尔近路邻人公启如海看罢,十分惊异,假意笑道:“你以为这信内的话是真的么?”
  俊人道:“我也不能说他是真,更不能说他是假。须知世间万事,决没有无端发作的。若说没有这事,此信从何而来?若说果有这事,又与写信的人什么相干呢?”如海道:“这倒容易。信内不是说爱尔近路邻人公启么?只消到左右邻家一问,曾否发过此信,倘说没有,不消说得,这信内的话,也一定是假的了。”俊人道:“你也痴了。写信的人既不肯署名,这邻人公启字样,原不过蒙人眼目而已。像你这样刻舟求剑办法,一世也不能水落石出。照我的主意,还是拿了这封信去问无双自己,看她怎样回答?”如海道:“这个使不得。她为人素性率直,听了这种诬蔑的说话,倘若闹出三长两短,如何是好?”俊人笑道:“住了。我且问你,家丑不可外扬,这句话是不是?”如海道:“是的。”俊人道:“然则你又不是一家人,我为什么告诉你这件事呢?”这一句可把如海难住,半晌才道:“这是你的意思,谁知你存着什么心肠呢?”俊人笑道:“我却有一层作用,你若猜得到,你改日请你林文仙家吃一台酒,也算谢你今天枵腹之劳。”如海道:“这句话当真么?”俊人道:“谁来哄你。”
  如海想了一想,拍手大笑,竖起一个大拇指头道:“妙法妙法,佩服佩服。不过这一台酒,你可赖不脱了。可不是你要我在不得开交的时候,做一个和事老么!”俊人笑道:“着了!你且等一等,待我预备预备同去。”说着径自进去。如海心中暗想:这封信着实有些奇怪,无双为人难保不走邪路,然而写信的人,也一定不是好人,其中必有廿一日酉时在内,幸得俊人是个粗汉,而且溺爱无双,一见面早已骨软筋酥,料想不致闹出事来。倘若真个要追根问底,只恐连我也不免迹近嫌疑呢。想到这里,险些儿出了一身冷汗。少停俊人出来,二人仍各坐着包车,到受尔近路公馆门首停下。只见小丫头阿娥,正抱着一只雪白的猫儿,站在门口,一见俊人,回身朝里面飞跑。俊人向如海道:“你看这种路道,就有些儿不对。”
  如海笑而不言。俊人当先,如海在后,走到客堂内,只见静悄悄的,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俊人气冲冲大踏步奔上楼梯,如海也随着他走进无双房内。一眼看见无双睡在床上,还不曾起身,额角上两绺刘海发,几乎把半爿脸完全遮没,却在发缝中露出两颗乌溜溜的眼珠儿,面上脂粉斑剥,在白雪红霞的里头,杂着黄黄的条儿,灰灰的点儿。樱桃口上,两片猩唇,仍红得似朱砂一般。一弯玉臂,压在大红绉纱锦被上面,穿着妃色丝光捷法布对襟小衫,袖口高高卷起,露出赤金手钏。尖尖玉笋上,套着一只小小金刚钻戒子,照得眼前雪亮。俊人跨进房,便觉得鼻管中触着一股甜甜的香味。又见无双这一种娇怯怯的神情,怒气早消了一半,一时不便发作,只得拖过一张椅子坐下。如海也只可在旁边陪坐。无双懒懒的对他们瞅了一眼,把那只露在外面的膀子,缩回被中,淅淅索索了一会,才慢腾腾的坐起,顺手在里床捞过一件棉袄,披在身上,举起一只手,把头发撂了一撂,回头向俊人恶狠狠的钉了一眼,似乎怪他不该清早赶来,扰人好梦的意思。俊人很觉过意不去,便期期艾艾的道:“怎么这这这时候还不起来?”
  无双不睬他。俊人自觉没趣,搭讪着对如海道:“你还没用点心呢,我们何不到那边面馆中弄些吃了再说。”如海暗暗好笑,听他这般说,便道:“使得使得。”当下两个人重复回到外面,只见阿三阿福两个车夫,正揪着厮打,一见主人出来,即忙住手,便要拉车过来。俊人止住,教他们等在这里,不准走开。又向阿三附耳道:“你留心着,若见屋内有人出来,认清了衣装年貌,少停告诉我,重重有赏。”阿三点头会意,两人便到附近一爿徽馆中,找个干净座位坐下,如海招呼跑堂的拿两碗鸡丝面。俊人道:“且慢!我们先打两斤酒喝喝,再用点心罢。”跑堂的答应下去,如海素知俊人不爱喝中国酒,今天忽然变节,心中颇觉纳罕。又见他双眉紧皱,默默出神,知他怀着心事,也不便同他多说,便命跑堂的拿上几个碟子,不一会酒已烫好,如海接壶在手,替俊人满斟上一杯,自己也斟了一杯,先呷一口尝尝道:“这酒忒不中吃。”俊人道:“管他呢。”说着,便一饮而尽道:“照杯。”如海笑:“你原来是中国酒外国吃法,一口一杯,连下酒菜也不用的。”俊人道:“你说酒不中吃,我说菜不中吃呢。”如海道:“很好。我们各行其素,你喝酒我吃菜何如?”
  俊人笑道:“你也太会占便宜了。”两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间,一壶酒已喝得一滴无余。俊人命跑堂的再添二斤酒来。如海道:“少吃些罢,空心酒最容易醉人,少停大家还有事呢。”俊人此时已有了几分酒意,执意要添。如海知他吃了酒,有点惟我独尊的脾气,只得由他。俊人酒酣耳热,举手在桌上重拍一下,长叹道:“安得上方斩马剑,断却奸夫淫妇头。”如海听了噗哧一笑。俊人又道:“无羞恶之心,非人也。这件事难道罢了不成?”如海道:“说什么呢,吃酒罢。”俊人道:“我不喝了。”如海道:“我也不喝了。”
  俊人道:“既如此拿面来。”跑堂的听说,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鸡丝面。如海饿了半天,得了面便狼吞虎咽似的吃个罄荆可恨这碗面太热了些,把个舌头烫得麻辣辣的怪痛。如海大张着口,只顾呵气。俊人只吃得浅浅半碗,剩下的命跑堂的收去。一算帐共是九角六分,俊人丢了一块钱,也不等他付找头来,拖了如海便走。如海着急道:“慢慢的跑呢。”俊人也不作声,拖了他径回公馆。只见阿三阿福二人,似一对石狮子般的,靠在大门左右,俊人便问阿三,那话儿有没有,阿三道:“没有。”
  俊人听说,一气奔进无双房中。那时无双已洗罢脸,正在调脂匀粉。奶娘抱着两岁的孩子,坐在床沿上哺乳。无双见俊人进来,便笑微微的迎着道:“你们在那里吃点心呢?”俊人一肚子的辛酸气,自早晨闷到这时候,已忍无可忍,耐无可耐。兼之空腹中灌下了几斤酒,不觉杀气陡增,一见无双这种妖冶神情,愈觉信中之言,千真万确,霎时间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向无双兜头呸了一口,猛然自怀中摸出一枝六门手枪,便要结果无双性命。如海在俊人背后,看得真切,大惊失色,即忙用平生之力,将俊人抱住,大叫:“使不得的。”
  无双也吓得魂不附体,一翻身倒在地下。恰巧梳妆台上,那只细瓷面盆,有一小半搁出台外,被无双身子一带,扑通一声,跌得粉碎,腻水淌了一地,把无双半边身子都浸湿了。那奶娘吓得向床后便躲,孩子也惊得呀的哭了。俊人被如海把身子紧紧抱住,动弹不得,口中大怒道:“反了反了,你是什么人,连我们家事也要干预起来了?”如海气喘吁吁的道:“你你你可吓死我了,还不把手枪放下么?”俊人道:“放屁,我今天非得打死这贱人不可。”如海道:“你的火气也太大了,不论什么事,也须问个明白。况且你又不是没有身分的人,平日南面治人,今日不可听了一面之辞,闹出事来,为旁人议论。好在如夫人当面在此,是真是假,不难对质的。”俊人大声道:“还要对质什么,横竖出了岔子,有我抵罪,与你什么相干!快放手,让我早些了结这贱人。”如海道:“不行。你若不把手枪放下,我永远不能放手,那怕你截了我的指头去。”
  俊人道:“罢了罢了,姓钱的你真不是人,我今天牢记着你了。”说着,手一松,那枝枪已堕在地上。如海慌忙抢在手中,把俊人拥到靠壁一张西式安乐椅上坐下。自己藏好手枪,拭干了额角上的汗。再看无双,已挣了起来。她平日恃着俊人宠爱,因此今晨故意买弄娇痴,原是她在妓院时笼络狎客的一种手段。不料俊人重来,忽然动怒,在先还以为因自己早起,冷淡了他的缘故。后来听如海一片说话,反觉莫名其妙,靠在床边呆呆发怔。如海见她面色铁青,半爿身子似水淋鸡一般,倚着床索索乱抖,心中大大不忍,便命她坐下,自己把俊人所接之信,大略说了一遍。无双不听犹可,一听之后,忽然奔到俊人面前道:“老爷,你快快将我打死了罢。这种话莫说老爷听了动气,便是我平空遭了这般污蔑,也不愿意活着咧。我虽是堂子出身,也知三从四德,既蒙老爷提拔,岂有不感恩报德终身服侍之理。去年叨天之佑,生下一个少爷,我自己正喜终身有靠,焉肯更生邪念。况且公馆里也不止我一人住着,还有娘姨大姐奶婶婶等人,你不妨问问他们,除却我与老爷一同出去之外,可曾私自出过大门一步。我自己如此守志,不料还有不三不四的话,传入老爷耳内,连老爷也不能信我,教我后来怎样做人。”说罢,倒在椅上,嚎啕大哭。此时那奶娘她从帐缝中钻出头来,接口说:“我家姨太太果然十分规矩,平时连房门也不轻易出去,不知哪个天杀的,造出这些谣言,可真是不怕来生烂舌头么。我看这封信,大约还是邻近那些不怀好意的流氓写的,只因吊不着我们姨太太膀子,才造作此言,哄骗老爷,老爷千万不可上他们的当,冤枉姨太太呢。”
  如海听说,也埋怨俊人道:“如何?我说你万事终要三思,不可莽莽撞撞。如夫人岂是杨花水性之流,况且人命非同儿戏。方才若不是我把你那牢什子的手枪夺去,岂非误害好人么!”无双见有人帮她,益发哭得利害,鼻涕眼泪,涂满一脸。俊人听他们你言我语,又见无双这般狼狈模样,心中又怜又恨。仔细一想,那封信果然有些像是挟仇污蔑。听无双一片说话,也大有道理,觉得自己未免太孟浪了些。后来被如海一责,更觉大大对无双不住,一发很便掏出那封匿名信来,撕成粉碎,跳起身来向无双深深一揖道:“请你休得动气,今儿果然是我错了。”正是:凭他烈焰高千丈,输尔秋波洒两行。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首页>> 文学论坛>> 讽刺谴责>> 朱瘦竹 Zhu Shouz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897年197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