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讽刺谴责>> 朱瘦竹 Zhu Shouzhu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897年1972年)
歇浦潮
  歇浦潮
  作者:海上說夢人(民國)
  
  這是一部描寫舊上海“十裏洋場”蕓蕓衆生相的社會暴露小說。
  
  第一回 避難依人貞心匪石 架詞試節巧舌如簧
  第二回 接匿名信老爺動怒 訴覆盆冤愛妾撒嬌
  第三回 乖案目移花接木 惡科長換日偷天
  第四回 聚餐會竭力爭口腹 檢方書拚命省銅錢
  第五回 呼將伯和尚鳴冤 慕共薑女郎矢志
  第六回 雙方得利姑息爭端 一榻橫陳快談報館
  第七回 莽郎君黑夜逞蠻威 癡女兒深宵驚幻夢
  第八回 惑雌黃蓮心忍苦 窺秘密梅子留酸
  第九回 生子喪子一喜一悲 解鈴係鈴半真半假
  第十回 觀新劇旅館訂幽盟 發老騷娼寮鬧笑話
  第十一回 訪桃源老翁逢煙妓 逛名園主筆遇仇傢
  第十二回 影戲場有女懷春 番菜館群公就食
  第十三回 吃官司隊長受奇羞 想議員公民發狂
  第十四回 選舉運動成笑史 婚姻反覆墮姦謀
  第十五回 寫狀辭滿腹牢騷 露機關一床綉枕
  第十六回 一觀察無意撞木鐘 兩偵探有心敲竹杠
  第十七回 肆恐嚇驚散野鴛鴦 巧安排出示真憑據
  第十八回 荔香園侍兒報信 蕙芳樓流氓拆梢
  第十九回 殺愛妾老爺再裝腔 訪小妻大婦初設計
  第二十回 贈巨金美人仗義 出重洋浪子逃生
  第二十一回 慶宜傢丈夫遷金屋 感鬩墻公子走天涯
  第二十二回 拍馬屁吮癰舐痔 殺風景叱燕嗔鶯
  第二十三回 吃苦頭良宵推磨 使酸勁暮夜摧花
  第二十四回 貪財漢一心下辣手 急色兒兩面做難人
  第二十五回 重罹綺障名媛傷懷 初惹情魔狂童適意
  第二十六回 假從良蓮子儂心 真順浴桃花人面
  第二十七回 漫天佈局瞎子心虛 驀地逢仇冤傢路窄
  第二十八回 逞利口再用機謀 開華筵大變戲法
  第二十九回 行酒令當筵飛巨盞 鬧洞房立地賦新詩
  第三十回 扯絲巾無端潑錯 熄電燈有意藏姦
  第三十一回 屈膝蓋有愧男兒 挨耳光可憐妓女
  第三十二回 泄春光無心聞密語 看夜戲信口發狂言
  第三十三回 遇事生風姦謀百出 拖人落水妙計連環
  第三十四回 受沒趣狂夫喪氣 遭侮辱少婦寒心
  第三十五回 百箱土狼狽行姦 一封書妻舅交惡
  第三十六回 薄命女空門悲祝發 負心婦醋海怒掀波
  第三十七回 酸溜溜一場胡闹 怒衝衝滿腹陰謀
  第三十八回 推波助浪激走嬌娘 雨尤雲潛來蕩婦
  第三十九回 太糊塗人何夢夢 真狡猾想入非非
  第四十回 怪現狀何堪目睹 醜官僚到底心虛
  第四十一回 考知事腐儒吐氣 釋偷兒會長求情
  第四十二回 強迫分産貧士毀傢 詐欺取財律師入獄
  第四十三回 情脈脈鶼鰈同心 恨綿綿鴛鴦共命
  第四十四回 藴惡果大起革命軍 展鴻圖小試拿雲手
  第四十五回 兵敗城西軍曹喪膽 營遷閘北司令無顔
  第四十六回 謀偵探欺心賣友 開公司着意投資
  第四十七回 三等奬謀士張羅 一餐飯黨人入網
  第四十八回 敲竹杠嗇夫難叫苦 掮木梢浪子枉含酸
  第四十九回 坐汽車姦謀枉費 寄包裹毒計頻施
  第五十回 泄機關弄巧反拙 訪消息因愛成仇
  第五十一回 運慧劍一怒斷情絲 惹邪魔聯床追往事
  第五十二回 新劇傢滔天罪孽 男堂子蓋世奇聞
  第五十三回 老糊塗回回鑽圈套 小滑頭處處騙金錢
  第五十四回 一溜煙金錢飛去 兩面光美色誘來
  第五十五回 逞變詐覆雨翻雲 善逢迎依草附木
  第五十六回 調虎離山果真多智 引狼入室何苦勞心
  第五十七回 進密告意中人來 寫絶據心頭肉去
  第五十八回 敘年興群雌開賭局 表心跡衆婢請圓光
  第五十九回 賊姑爺空伸三衹手 癡女子徒傷一片心
  第六十回 吞生煙計窮力竭 放野火魄散魂飛
  第六十一回 鑽腳路夤夜訪權門 顯手段凌晨施騙局
  第六十二回 破鏡難圓陰陽怪氣 墜歡易拾名利關頭
  第六十三回 了夙孽債贖三生 享遺財簑披一件
  第六十四回 出奇謀保險縱火 演迷信花會求金
  第六十五回 賢賓主三更决妙策 小夥計半語觸黴頭
  第六十六回 瓦老爺無心落圈套 傻學徒信口泄真情
  第六十七回 為虎倀孔方作祟 傷人命祝融肆威
  第六十八回 化險為夷錢神得力 顧名思義股東無權
  第六十九回 富貴由天金易得 死生在數命難逃
  第七十回 好夥計獨享利權 賢昆仲大鬧意見
  第七十一回 彰報應流離苦妻女 顯神通牽合野鴛鴦
  第七十二回 守財奴閉門訂傢法 失貞婦背裏覓生涯
  第七十三回 鹹肉莊官僚托足 鮮果鋪學士埋頭
  第七十四回 染毒瘡小償風流債 播醜聲大貽名教羞
  第七十五回 惹禍遭殃怪態百出 增榮益譽異想天開
  第七十六回 取道尹棋輸一着 復帝製語妙雙關
  第七十七回 感前塵暗吞一掬淚 掀醋罐枉吃五分頭
  第七十八回 孽海猛回清綺障 春江小住掃情魔
  第七十九回 販私土詭跡張黑幕 充完璧妙術泛紅潮
  第八十回 遠慮深謀雄心掃地 拈花惹草色膽包天
  第八十一回 辣手段遊子還鄉 硬心腸蕭郎陌路
  第八十二回 誇舊遊當筵論因果 結新知背地設機關
  第八十三回 計出萬全迷竜有陣 功虧一簣縛虎何人
  第八十四回 燕子窠下場憐賤妓 虎狼窟歷劫嘆貧娃
  第八十五回 強中強乖人受騙 冤裏冤小婢遭殃
  第八十六回 一封信險破財奴膽 八百金頓迷窮漢心
  第八十七回 傳機密屬垣有耳 避偵探伺隙何人
  第八十八回 甘言易入弱女移傢 孽報難逃惡奴結局
  第八十九回 藏頭露尾莫測妖狐 俠骨冰心决除害馬
  第九十回 設陷阱疑雲障雨 泄命案遠走高飛
  第九十一回 作惡人難逃法網 可憐女大受折磨
  第九十二回 上公堂奶奶求救 抄小路太太遭疑
  第九十三回 中難言懦夫泄憤 下堂去蕩婦無情
  第九十四回 收覆水負荊登門 避後患運籌帷幄
  第九十五回 天理循環請君入甕 人心叵測縱虎歸山
  第九十六回 玉鏡臺前遭白眼 流蘇帳底進紅丸
  第九十七回 禍生肘腋醋海興波 病入膏肓情場結局
  第九十八回 請名醫何期滑腳 酬月老不惜纏頭
  第九十九回 匿私贐虔婆工謀 啖餘桃優伶中計
  第一百回 變起家庭證惡果 潮翻歇浦結新書
第一回避難依人貞心匪石架詞試節巧舌如簧
  第一回避難依人貞心匪石架詞試節巧舌如簧
  歇浦寒潮日夜浮,浦邊幻景逐波流。
  瓊樓十二巢狐兔,珠履三千走馬牛。
  愧我優遊消歲月,憑誰點綴續陽秋。
  手持禿筆無聊甚,舊事新聞一例收。
  這一首詩便是《歇浦潮》的緣起。據說春申江畔,自辛亥光復以來,便換了一番氣象。表面上似乎進化,暗地裏卻更腐敗。上自官紳學界,下至販夫走卒,人人蒙着一副假面具,虛偽之習,遞演遞進。更有一班淫娃蕩婦,紈少年,都藉着那文明自由的名詞,施展他卑鄙齷齪的伎倆,廉恥道喪,風化沉淪。那時有一位過江名士目擊這些怪怪奇奇的現象,引起他滿腹牢騷,一腔熱血,意欲發一個大大願心,仗着一枝禿筆,喚醒癡迷,輓回末俗。無如天嫉奇才,文人命薄,那年這名士,為着一件痛心之事,得了個咯血之癥,臥床半載,遽爾召赴玉樓。易簣的那天,在下也在他床前視疾。他卻把這一件心事,重重托付了在下。無奈在下年甫及冠,閱歷有限,得了他遺命之後,一連數載,未得衹字。朋友之托,幾將置之腦後。近日涉足社會以來,覺得見見聞聞,每況愈下,追憶名士的一番議論,果然大有見地。在下雖然不學無術,卻不可辜負了他的遺志,因此摭拾些野語村言,街談巷議,當作小說資料。粗看似乎平常,細玩卻有深意。所謂藉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若問是真是假,連做書的也不大發明。看官們衹消記着《紅樓夢》內的“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二語,便是讀本書的總訣了。
  要知《歇浦潮》如何開場?請列公略靜一靜,聽在下慢慢道來。正是:好從牛渚燃犀照,且嚮螭庭鑄鏡觀。閑言少敘。
  卻說上海城未拆時,與租界最接近的,便是新北、老北二門。老北門內沿城根,有一條捷徑,可通新北門,其間又岔出幾條小弄。內中有一條薩珠弄,居人以訛傳訛,便叫他殺豬弄。這殺豬弄內,居住的並非屠戶,卻是些經紀人傢,大都在北市營業,早出晚歸。一則房租廉,二則出入便。因此這弄內居戶,真是鱗次櫛比。即有最精細的調查員,也不能指出戶口詳數。其間有一戶姓王,乃是婆媳二口,左右鄰居聽他們講的是一口寧波話,順口稱作寧波人傢,老的是寧波媽媽,少的便是寧波嫂嫂。這寧波媽媽母傢姓李,今已有五十上下年紀,卻還精神爽健,強飯加餐,為人甚是和善,不過愛管閑事,每每受着許多閑氣。她媳婦邵氏,纔衹二十一歲,身材很是伶俐,面貌卻也不弱,惜乎命犯孤鸞,成婚未及半年,她丈夫忽然一病身亡,邵氏撫棺大慟,當時欲以身殉,念及老姑在堂,無人侍奉,衹得含辛忍痛,靠着十指尖尖,做些女紅,度這苦雨凄風的日子。
  忽忽日月,不覺又是一年。那日邵氏正綉着鞋頭花樣,李氏卻在穿理冥錠。忽聽得外面砰砰砰三聲炮響,接着一陣吹打,夾着些哭聲。李氏自言自語道:“大約對門陳傢的媳婦入殮咧。自我傢雲兒死後,弄內足足死了十來個人,這地方可稱是一個不祥之地。那陳傢的媳婦,不但人材好,而且性格溫柔,她丈夫也生得十分漂亮,小夫妻兩口子,每逢禮拜日,手輓手的出外遊玩,何等快樂。目今女的為了産後血崩病致死,不知她丈夫怎樣的悲慟。”李氏說時,邵氏眼圈兒早已紅了。李氏觸景生情,想起兒子在日光景,一陣心酸,兩行老淚,不由的奪眶而出。
  這時候忽然有個人推門進來,一眼見她婆媳兩個,流淚眼看流淚眼,斷腸人對斷腸人的模樣,笑道:“咦,別人傢死人,要你們婆媳倆傷心什麽呢!”李氏認得是陳傢的梳頭娘姨張媽,不覺破涕為笑道:“你主子傢死了人,又不帶你到棺材裏去的,你躲到這裏來則甚?”張媽道:“我傢少奶奶,平日待我甚好。我本欲待入殮時痛哭一場,不料方纔道士貼出字兒,我生肖第一個犯忌,所以到你傢來暫避。”一面說,一面拿起邵氏綉的那衹花鞋,贊不絶口道:“嫂嫂綉得好花樣,這粉紅鞋面,配上墨緑顔色的花朵,煞是好看,不知那一個有福的姑娘,得穿你親手綉的這雙鞋子啊?”
  邵氏聽說,微微的嘆了一口氣。張媽猜着她的心事,便道:“嫂嫂看破些罷。常言道: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世間無不散的筵席,不過遲早些罷了。嫂嫂青年守寡,原是件最痛心的事。無如死者不可復生,悲傷何益。而且嫂嫂盛年美貌,又何必苦壞了身子,令死者在地下不安呢!”邵氏強作笑容道:“媽媽說那裏話。我聽得你傢那位奶奶,為人十分賢慧,可惜沒壽,也是天地間一種缺陷。像我這樣薄命人,還留在世間,卻把人傢恩愛夫妻,生生的拆散,豈不是閻王爺爺沒了眼睛麽!”說到這裏,已是淚流滿面,哽不能聲。張媽也陪她淌了幾滴眼淚。
  李氏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連閻王爺也好信口鬍說的嗎?”張媽道:“也難怪嫂嫂,像我這般沒用的人,卻老而不死,大約閻王爺真瞎了眼睛咧。”說罷又道:“哎喲,我衹圖自己說得爽快,竟忘卻媽媽咧,該死該死。”這句話引得邵氏也笑將起來。不一會,陳傢大殮已畢,張媽自回傢內。那時死者靈前已設了墊,張媽叩罷頭,忽見死者的丈夫陳光裕,正獨坐一隅,掩面流涕,即便上前勸慰了一番。光裕始稍稍收淚,畢竟悼亡心切,晚間睡在床上,一燈獨對,萬籟無聲,覺得孤孤單單,凄凄冷冷,想起嬌妻在日,枕邊被底,軟語溫存,而今宛如隔世,不由的肝腸寸裂,足足哭了一夜。
  次日便茶飯少進,精神恍惚。一連數日,皆是如此,把傢中人都嚇壞了。 他父親陳浩然便要替他續娶。光裕聽說,大大不悅道:“大凡婦女沒了丈夫,大都守節終身。即欲再醮,也須待三年服滿。惟有男子喪妻,便急圖續娶,這也是歷古相沿,男尊女卑的惡習。然而從未有首七未過,便議及婚事的。你們想出這條主意,非但陷生者於不義,而且也忒煞看輕死者了。”浩然見他固執,衹得罷了。幸喜光裕隔了幾天,漸漸回覆原態,傢人私相慶幸,連張媽也代他們放下了一塊石頭。不多時這件事便傳進王傢婆媳耳內,李氏並不在意,邵氏為着此事,卻定了半天神。恰巧這年上海革命軍起義,九月十三那夜,白旗一揚,遍地響應。也是滿清末造,親貴弄權,激動民氣所致。那時最高興的,便是一班商團會員,個個摩拳擦掌,興匆匆的去攻製造局。幸得滬軍防營兵士相助,纔將製造局攻破。可憐商團中已死了幾個熱血的少年。
  其實這班人都仗着一團高興,出生入死的為他人爭榮博譽,臨了衹領得一枝新槍,奬着一塊急公好義的銅牌了事,做書的替他們大不值得,這都是後話不提。當夜又有一班人亂烘烘燒了上海道的頭門。次日便有一個民政總長,一個滬軍都督出現。大局既定,居民有些還在睡夢中,糊裏糊塗的渡過了一朝世界,這也算上海人民的大幸。誰知內地忽然起了一種謠言,說清政府派了十萬北兵,由天津出發,不日到上海來决一場大戰。因此城內居民,大起恐慌,紛紛搬往租界躲避。
  王傢婆媳也打點避地之策。李氏意欲回寧波原籍,邵氏因原籍並無親屬,與客地一般無二,還是上海有幾傢姊妹行來往,若到寧波,一則人地生疏,二則兩代孤孀,難保不受人欺侮,三則寧波未必不遭革命影響,因此執意不去。兩方面正在不能解决的時候,忽然張媽笑嘻嘻的走了進來。李氏便問他可曾預備逃難?張媽道:“我本想不走的,經不起陳傢太太,苦苦的叫我一同到她親戚傢去,我也不便推卻,明天早起,便要動身,故此我特來告訴你們一聲兒。”李氏道:“恭喜你有了去處,我們還沒處投奔呢!”張媽問其所以,李氏便把自己要回寧波,邵氏不肯的話說了一遍。
  張媽道:“上海住慣的人,要回鄉下去,卻是樣樣不便,難怪嫂嫂不願意了。我卻有條主意不知行得行不得?陳傢的那門親戚,住在新閘,聽說宅子是自傢造的,房屋很大,你們人口又少,傢具無多,何不嚮陳傢商議商議,藉他一間暫住,大不了貼還他傢房錢罷了,那時我們都在一起,豈不更有照應。”邵氏道:“衹恐他們有錢人傢,不把我們窮人放在眼內,那不是自討沒趣麽!”張媽道:“那可無慮。陳傢的排場,你們是知道的。講到他傢這門親戚,我有時見那位奶奶,同着二位小姐到陳傢來,雖是珠鑽滿頭,綺羅遍體,卻都和藹可親,絲毫沒有富豪習氣的。況且嫂嫂生得美人兒似的,我見猶憐,誰敢輕侮,衹恐他傢姊妹得了你,反恨我老物討厭咧。”邵氏聽說,啐了一口。李氏道:“話雖如此,不知陳傢肯不肯?”
  張媽道:“這事包在我身上。”說罷,回到陳傢,徑進內房來找太太。這太太今年已有四十四歲,素性愛潔,所以面上常撲着滿臉的粉,梳一個小小髻兒,插着黃澄澄的金押發,垂着兩爿假鬢,卻是發光可鑒,香氣撲鼻。身穿玄色縐紗棉,高高聳着條元寶領,露出白夕法布襯衫。傢常不曾係裙,穿着桃灰縐紗棉襖。四寸金蓮,盈盈的貼在地下,正指揮僕婦收拾衣服,張媽一見,便把王傢的事說了。這太太賦性仁慈,聽了便說道:“目今擾亂時世,可憐她兩個女流之輩,無親無眷,教她們投奔何處。既然她愛和我傢同住,幸得那邊房屋大。常言道:遠親不如近鄰。我們把舊鄰變作新鄰,卻是再好沒有,你快去叫她們收拾收拾,把細軟的隨身帶去,笨重的可棄則棄,值錢的堆在我傢,橫竪這裏有人管着呢。”張媽大喜,三腳兩步奔到王傢,嚮李氏婆媳說知。她婆媳兩人自然歡喜,當日便把應用衣服裝了兩箱。又把零星物件打了一個大包裹,餘下的桌椅臺凳,一古腦兒央人搬進陳傢。這夜婆媳二人通宵不曾合眼。次日清晨,張媽便來叫他們到陳傢會齊。浩然自願留傢看屋,光裕押着箱籠物件先行。太太帶着兩個幹女兒,和張媽李氏婆媳等一幹人,賃了幾乘黃包車,一窩兒嚮那親戚傢而來。
  這親戚便是陳太太的娘傢。原來陳太太母傢姓錢,父親在日,曾開過一傢絲棧,故此傢道頗為殷實。其母周氏,生下一子一女,子名如海,便是陳太太之弟,娶的是薛姓之女。已生了兩個女兒,長女秀珍,年十七歲。次女秀英,年十五歲。 都生得粉裝玉琢,嬌豔如花。這年上海城內鬧了革命,老太太第一個着急,三番兩次的着人進城接女兒來傢,一面騰出一間空房,預備他娘兒們居住,那天光裕帶着個僕人,押了四輛小車,到他傢門首。
  老太太得知,即命娘姨們幫着車夫,七手八腳的把箱籠物件搬進裏面。打發車夫走後,老太太便問光裕:“你娘怎麽還不來?”光裕道:“母親少停便好到了,她還命我帶信給你老人傢。衹因我傢對門有兩個女人,平日為人原是好的,目今為着逃難沒處投奔,所以我媽叫她們合夥同來,意欲藉這裏暫住幾天,緩緩再找地方安頓,不知你老人傢意下如何?”老太太道:“若說是女人,有何不可呢,衹恐她傢還有男子進出,那就有些不便了。”光裕道:“這件事你老人傢無須慮及,她傢兩代寡居,哪裏來的男人進出。”老太太道:“什麽兩代寡居?莫不是去年你母親所說那個王傢的小寡婦麽?”光裕道:“正是她傢婆媳。”老太太笑着嚮薛氏道:“這倒好極了。聽說這女的年紀還輕呢,不但人材俊俏,而且性情和淑,夫故年餘,上有老姑,下無兒女,難為她仗着十指做些女紅度日,也算婦女中難得的了。那日光裕沒了媳婦,我還同你談及,若能央一個媒人,把他們一對鰥夫寡婦,廝並攏來,倒是一件好事。後來光裕鬧着脾氣,我也把這件事兒忘了。不料今兒竟不期然而然的擠到一塊來,可不是一件絶妙奇聞嗎!”說着笑了。
  光裕聽說,不覺面上緋紅,正要分辯時,聽得外面人聲鼎沸。一個傭婦慌慌張張進來,報說陳傢姑太太來了。原來亂事一發生,那班黃包車夫,見避難人多,便都奇貨可居,索價非常昂貴,自老北門雇車至新閘,往常衹須七八十文,今天這幾個車夫,見陳太太等一幹人,都是女流之輩,還攜包帶裹,便想敲她們一個竹杠,要五角小洋一輛。後來纏了半天,纔講定三角一輛。到了門口,那拖陳太太幹女兒的車夫說,一輛車坐了兩個人,定要加一角錢。陳太太不肯,因此便爭執起來。幸得一個紅頭巡捕走來,纔將這班車夫趕開了。
  那時老太太已帶領媳婦孫女等迎將出來,一眼看見她女兒身旁站着個美貌女子,年紀約在二十左右,淡妝素服,豐韻天然,暗想此人大約便是王傢的孀婦,果然生得俊俏。光裕已將老太太答應王傢婆媳居住之說,暗暗告知他母親,陳太太心中暗喜,便替她婆媳們引見過了,纔一同進內,李氏從未到過大戶人傢,見錢傢客堂中鋪陳華麗,不覺念起佛來。薛氏又引他們到預先備下的房間內觀看,陳太太見箱籠亂堆滿地,靠裏墻設着一隻紅木大床,橫頭一張雙人鐵床,帳幃被褥,都鋪設得舒舒齊齊。近窗排着一隻棕榻,是預備給下人睡的。其餘桌椅臺凳,雖然半中半西,卻佈置得井井有條。
  陳太太看罷,嚮薛氏稱謝道:“我們一來,又勞妹妹費心,很覺過意不去。”薛氏笑道:“姊姊說那裏話。自傢人客氣什麽,姊姊若不怪我們陳設得不倫不類,已是萬幸了。不瞞你說,我原想排一房間外國傢夥的。老太太說,外國傢夥怕你不喜歡,因此排成這一個半中半西的房間。她老人傢的意思,着實疼着你呢。”說時笑得釵鈿亂顫。忽見老太太也顫巍巍的來了,薛氏即忙斂住笑容,讓老人傢坐下。老太太對她女兒道:“我在先打算你睡了大床,鐵床讓徐傢姊妹睡。既然王傢嫂嫂們來了,衹可教徐傢姊妹同我傢秀珍秀英兩個孩子睡,橫竪她們兩個各自占着一張大床呢。王傢婆媳就在鐵床上安歇便了。”
  邵氏道:“我們婆媳二人,避難來此,得蒙老太太容納,已是萬幸。講到安歇的地方隨便那裏都可使得。若教徐傢小姐讓我們,反令我們深抱不安了。”李氏接口道:“不錯,我們婆媳倆不論廚房柴間,都可睡得,又何勞老太太操心呢。”老太太笑:“你們也不須客氣,徐傢姊妹原同我傢兩個丫頭怪親熱的,那天我硬派她們往在這裏,秀珍姊妹還和我爭了半天。今日也是天假其便,你婆媳來了,仍教她們小姊妹聚在一起,她們也不必殺風景咧。”陳太太也勸李氏婆媳不必推卻,即命張媽在棕榻上睡,大傢都不寂寞。這邊徐氏姊妹,也願意和秀珍姊妹同住,
  這徐氏便是方纔所說陳太太兩個幹女兒,乃是她亡嫂何氏的表妹,一個叫掌珠,年十六歲。一個叫愛珠,纔衹十二歲。父母雙亡,由姨氏帶領成人。自拜了陳太太幹娘之後,一嚮住在陳傢,因此和秀珍姊妹十分親熱,一聽許她們住在一起,都歡歡喜喜的奔回房裏去了。陳太太等忙忙碌碌安排箱籠完畢,已是午牌時分,外面開進飯來,乃是四葷二素,傢常小菜。
  薛氏隨着進來說:“今天倉卒,不曾備得餚饌,請姊姊莫怪。”陳太太笑道:“日子長呢,你若要每頓如此客氣,豈非教我們食不下咽嗎。”薛氏帶笑退出。衆人用罷飯,陳太太到她娘房中去閑談。李氏隨着張媽到外面各處遊玩。邵氏獨自一人悶坐房內,一擡頭見璧間挂着一張半身放大照像,乃是個中年男子,西裝打扮,狀貌魁梧,精神奕奕,暗想此人大約便是陳太太的兄弟錢如海了。聽說他在內很有勢力,可怪這小照上面貌,好似在那裏見過的,一時卻想不起來。正在呆呆出神的當兒,忽然門簾一起,薛氏笑微微走了進來。邵氏慌忙起身讓坐,薛氏笑道:“嫂嫂,你不用忙,我見你獨自一人,怪沉悶的,因此特來找你談談,我們坐着講罷。”
  邵氏道:“難得奶奶不棄,也是貧婦之幸。”薛氏笑道:“什麽貧啊富啊,誰不是父精母血,十月懷胎所生,一出了世便要論貧論富,分尊別賤,我生平最恨不過這些浮文。你若再說這個,便不像自傢人了。我且問你,你今年幾歲了?”邵氏回說二十二歲。薛氏又問她傢世,原來邵氏原籍鎮海,十歲上喪母,父親乃是個窮秀纔,處館度日,故而邵氏也略略知書識字。那年她父因在原籍窮愁不堪,衹得攜女來滬覓館。誰知書生緣慳,恰值上海私塾改良之際,這老學究有誰請教,衹弄得山窮水盡,典質一空,沒奈何衹得在老北門城腳下襬一個測字攤,每日賺進幾十文糊口。然而上海居,大不易,開銷浩大,父女二人,仍不免前吃後空。
  有一天李氏也來測字,恰巧是同鄉人,談及傢中還有個女兒,李氏便說自己也有個兒子,現在洋行中做細崽,每月十幾元進款,那時便有攀親之意。後來李氏見測字先生的女兒,生得十二分人材,便一心娶她做養媳婦。測字先生也因人口纍得夠了,巴不得早一日出脫,自己替男女推一推命造,卻是福壽雙全的,便一口答應了,擇日童養媳過門。豈知測字先生命途多舛,女兒出閣未及一月,他自己得了痢疾,纏綿數月,一命嗚呼。幸虧女婿代他殯葬盡禮,李氏待媳婦服滿之後,急急令兩小夫妻合卺,自己準備含飴弄孫。不料她兒子先天薄弱,兼之床頭人美麗過人,燕爾新婚,未免歡娛太過。不上半年,便成了癆瘵之病,
  邵氏躬侍湯藥,衣不解帶者月餘,無奈人力不能回天,眼見得丈夫一病不起。這都是已往之是,邵氏見薛氏動問,略略說了一番,講到傷心之處,不由的珠淚雙拋,哽咽不能成句。薛氏也不免憮然嘆息,便道:“嫂嫂你也不必傷感,豈不聞彩雲易散,好事多磨,古今來不知誤殺多少佳人才子。總而言之,世味二字須得有甘有苦,倘若人人都是淡然過去,便不成世界了。不過造物弄人,卻把佳人才子偏在苦一面,愚婦村夫偏在甘一面,因此世上又幻出無限波浪,其實都是鏡花泡影,百年而後,形跡全無,甘苦二字,何須介意。莫說你係出寒素,少年受了無數磨折,即如我母傢,雖非大富,也可稱得不愁衣食的人傢,豈知我自幼失恃,父親婆了後母,我卻一般有吃有穿,然而受那無形的磨折,較你忍饑挨凍更苦,我那時何嘗有一天快樂。後來父親請了位門館先生,教我念書,我愈識字,愈覺得所處的境地悲痛。那先生見我終日愁眉苦臉,問其所以,我便把心事講給他聽。他原是個失時的名士,多年落魄,已有出塵之想,平時參觀佛典,頗有心得,當時便開導我無數玄機,我聞教之後,頓時大悟,從此便隨遇而安,視天地如寄廬,無愁無慮,到如今你看我長得這般癡肥,所以我勸你莫嚮甘中味苦,須從苦外求甘,那纔是養身之道呢。”
  邵氏聽說,心中頗為驚異,暗想不料這位夫人,出身豪富,卻能說出這種大澈大悟的議論,便道:“奶奶高見極是,貧婦遵命便了。”薛氏笑道:“又來了!我叫你不用提起貧富二字呢。”說時見李氏已隨着張媽回來,張媽一見薛氏,便道:“原來奶奶也在這裏。”薛氏隨嚮李氏存問,李氏反有些局促不安起來。薛氏又同她們講了些傢常纔去。臨走時,叫邵氏得空到她房中去坐坐。邵氏待薛氏走後,細玩她方纔一片議論,果然大有閱歷,心中不勝欽佩,暗道:這位奶奶倒是個大賢大慧人物,也是天緣湊巧,為着避亂相識。目今既在一處,必須當她一個閨中良師,時常請她些教益,不可錯過了機會。
  這夜錢如海回傢,先到他姊姊處問候。邵氏無處退避,衹得靦腆着同他相見。如海見邵氏姿容美麗,豐緻奪目,心中暗暗稱羨,一回房便問薛氏,姊姊那邊有個帶孝的少婦是誰。薛氏笑道:“你這野貓精,一見了美婦人,便和黃鼠狼遇着小雞一般,滴涎欲饞,千方百計的弄上了手。隔幾時覺得厭了,便棄如敝帚。那年為了姓施的女人,險些兒闖出天大亂子,幸得倪老爺同你相好,才能含糊了事,然而已足足化了整千銀子,你難道鬧得還不夠嗎?”如海笑道:“你又要纏到歪裏去了,我不過打聽打聽,你偏有這許多嘮叨,究竟這婦人是姊姊傢什麽親戚呢?”薛氏道:“若說這人,來頭着實不校她並非陳傢親眷,乃是鄰捨傢的一個孀婦。”
  如海道:“孀婦嗎?那就好極了。”薛氏道:“呸,你莫做夢罷。孀婦有幾等的孀婦,她乃是個節婦,你能奈她何不成?”如海笑道:“罷了,我又沒有意思,你竟要吃醋了,這些話來哄誰!她今天才來,你又不是仙人,怎知她是節婦呢?難道她自己對你說的麽?”薛氏道:“虧你說得出呢,眼珠子生着做什麽用的?我見她舉動莊重不佻,言語中頗有不忘故劍之意,已知她是個節婦,那時我恐與她意見不合,話不投機,所以掉了個槍花,說了一大篇鬼話,把她哄得服服帖帖,其實我卻另有一番用意,也是你媽的主意,她為着你外甥光裕喪了媳婦,見這女的品貌很好,故而叫我去探探她的性格。誰知我一進去,竭力拉攏,她卻竭力漾開,險些兒遭了一鼻子灰。幸得我平空捏造出一篇假話,纔把她蒙住了,她便當我是一個好人。再過幾天,不怕她不在我手掌中翻筋鬥。”說着大笑。
  如海笑道:“你這張嘴真利害,人前說人話,鬼前說鬼話,我雖不是《紅樓夢》中的賈璉,你到成了榮國府內的二奶奶王熙鳳了。”薛氏聽說,瞅了他一眼,伸手捻住如海大腿上一塊肉不放,如海便似殺豬般的怪叫起來。正是:覿面忽驚花月貌,搖唇頓現虎狼心。欲知後事,請閱下文。
第二回接匿名信老爺動怒訴覆盆冤愛妾撒嬌
  第二回接匿名信老爺動怒訴覆盆冤愛妾撒嬌
  一宿無話。次日清晨,光裕起身盥洗畢,便往母親房中問安。那時陳太太還未起身,張媽正在掃地,邵氏也不曾下床。光裕與她雖係近鄰,卻不常見面。有時偶然相遇,也在墻陰路角,彼此俱不留意。昨日又因避亂念切,心緒匆匆,今日相逢咫尺,兼之晨曦初上,房屋是朝南的,面前一帶玻璃窗上,日光映入,照得纖毫畢露。邵氏穿着件月白色緊身衫子,水灰色棉襖,鬢發蓬鬆,星眸慵啓,正屈着一膝擱在腿上,穿那雙一塵不染的白鞋兒,雖是六寸圓膚,卻別具一種豐韻。光裕看得呆了,邵氏見光裕進來,想起那日張媽說他不肯重娶的話,不由的擡頭嚮他面上一望,恰巧兩人的眼光撞個正着,彼此心中一動,霎時邵氏面上起了兩朵紅雲,羞得回過頭去,故意將李氏推醒道:“媽起來罷。”
  光裕也覺得十分慚愧,回身便走。他二人這番神情,惟有旁觀的張媽心中明白,口內不言,暗下十分歡喜。當下光裕纔跨出房門,便與如海撞了個滿懷,彼此都說一聲咦。如海對光裕看上一眼,微笑道:“你好早啊!”光裕道:“我在傢原早慣的,母親還不曾起來呢。”如海道:“原來如此。你清早趕進來看誰?”光裕聽說,臉上一燥,也不回言,一溜煙奔嚮書房中去了。如海不覺哈哈大笑,這一笑驚動了陳太太,一翻身坐起道:“原來你們都起來了。”如海應着進來道:“正是呢。姊姊昨晚可有什麽不舒服麽?”陳太太笑道:“我到你們這裏,勝似上天堂了,還有什麽不舒服呢。”如海道:“姊姊怎說,我們自傢人還用客氣嗎!倘若下人不聽使喚,你儘管告訴弟媳便了。”說着回頭見張媽還在掃地,怫然道:“那那那鬆江娘姨,可不是反了麽!什麽時候,還不進來掃地,卻要姊姊的梳頭娘姨動手。”陳太太道:“她原是勤力慣的,一得空便要揩揩抹抹,地下昨夜已掃過咧,你休錯怪下人。”張媽也丟了掃帚笑道:“果然昨夜我們安歇時,那鬆江娘姨曾進來掃地,我平日起來便收拾地下,今日覺得沒事,手臂癢癢的,因此尋把掃帚,有掃沒掃的掃掃,不料被少爺看見,倒冤枉了鬆江娘姨咧。”陳太太笑道:“如何?以後不許你多事。”
  張媽諾諾連聲。如海笑了一笑,忽然又發作道:“小大姐那裏?”便連一接二的叫小大姐。那小大姐名叫阿翠,纔衹十三四歲,見主人發怒,嚇得戰戰兢兢,站在門口不敢入內,房中陳太太等人也不知為着何事,都替她捏着一把汗。如海一手捻着阿翠一隻耳朵,拖進房內,那阿翠已驚得哭了。如海惡狠狠的道:“我昨夜不曾對你說嗎,叫你早起到這裏來伺候,你耳朵難道聾了,怎麽連半個影兒都沒有。你看這位奶奶起來已經半天,你還不打臉水進來,這等偷懶,還當了得,下次若再如此,仔細揭你的皮。”說畢,纔把手放下,叫她快去。那阿翠揩着眼淚,走了出去。邵氏方知為的是她,十分過意不去。如海又嚮邵氏陪罪道:“這些下人真不中用,請嫂嫂莫要見怪。下次倘有什麽不當意處,告訴我重重打她便了。”
  邵氏面漲通紅道:“這都是我的不是。方纔她已問我,我叫她緩緩的呢。”陳太太笑道:“他這種冒朱脾氣,至今還沒改。方纔霹靂火似的,我不知為着什麽大事,原來卻為打臉水這點小事,也值得大驚小怪,把小大姐嚇得哭哭啼啼,活似當年孩子氣一般。”如海笑道:“姊姊還提舊事呢。我明兒留了鬍子,你還當我孩子麽?”陳太太笑:“那怕你鬍子都變白了,我一閉眼便想起你那一種賊忒理嘻的腔調,誰說不是個孩子。”這句話把衆人都引得大笑。如海見李氏正在嚮他望着,便湊趣道:“王傢太太,你想我傢姊姊,把我這樣大年紀還當作孩子呢。”
  李氏笑道:“姊弟原沒有老少,童年丫角,到白發盈頭,本來極快的。目下少爺還在壯年,陳傢太太年紀也未老,回憶當年情景,怪不得如在目前。待到一對兒白發盈頭,那時重提舊事,纔是太平佳話呢。”說時,見阿翠已提着一壺熱水進來,一手還拿着封信,遞給如海。如海見是倪俊人的筆跡,即忙拆開一看,衹見上面歪歪斜斜,寫着兩行草字道:刻有特別要事,恭候駕臨一談,千萬勿誤。如海兄電。俊人頓上。如海看罷,便問阿翠:“這封信是誰送來的?”阿翠道:“是倪傢車夫送來的,還在外面等回音呢。”
  如海聽說,即便走到外面,衹見倪傢拉包車的阿三,正銜着一枝香煙,立在階沿上,調那衹八哥兒取樂,見如海出來,便笑嘻嘻的叫聲錢老爺。如海道:“你傢老爺現在哪裏?”阿三道:“老爺現在卡德路公館內,叫我請老爺快去呢。”如海道:“你可知他請我為着何事?”阿三道:“這卻不知。方纔我們老爺接着郵政局寄來的一封信,當下便怒氣勃勃,打發我來請老爺快去,卻不知究竟為着何事。”如海聽說,吃了一驚,暗想大約又是恐嚇信了,便叫阿三先走,我即刻便來。阿三去後,如海上樓,回進自己房內。薛氏正擁被坐在床上,上身被着件棉襖,一手執着一杯蓮子羹,一手用把小小銀匙,一匙一匙的嚮嘴裏送着。見如海進來,便冷冷的嚮他披着嘴一笑道:“你好孝順。大清早起,便到母親房中問安去了。”如海道:“誰說母親房中,我方纔在姊姊那裏呢。”
  薛氏笑道:“原來在姊姊那裏,我纏錯了。究竟你們姊弟要好,昨夜還講到半點多鐘,衹隔一宿,又記挂着,一起身便性急慌忙的去望這位親姊姊,我看你也不必出去辦事咧,成日在傢陪着她罷。”如海道:“你說些什麽?難道有親眷住着,做主人的冷冰冰聽他陰幹不成?”薛氏道:“好啊,你真是一個熱心人。上半年我傢母親到這裏來,住有半個多月,你足足見了她四五次面。好一個有親眷住着,做主人的冷冰冰聽他陰幹不成!”如海笑道:“咦,我又不曾得罪你,為什麽一開眼便尋人淘氣呢?若說當日你傢母親在這裏的時候,原是你說的,她並不是你生身之母,叫我不必去恭維她,如今又何苦把這件事來難我呢!”
  薛氏道:“你倒推得幹淨,我且不說這個。便是你那位姊姊,平時常有一年半載不到這裏來,從未聽你說起紀念她的話。有時她傢請你前去,你還要托故推辭,為何現在又變得這般親熱起來呢?”如海笑道:“你瘋了麽?這些話都教我從那裏說起呀。”薛氏哼了一聲道:“我瘋麽?我卻罰咒不瘋。我看你瘋了,什麽姊姊咧妹妹咧,自己問問心看,還是嫂嫂罷。”如海哈哈大笑道:“你原來為着這個,卻大兜着圈子講話,弄得人不明不白。你放心罷,我下次不進她的房門何如?”
  薛氏道:“誰教你不進誰的房門,你盡顧望你的親姊姊親嫂子去,與我什麽相幹!須知這種人白虎當頭,孤鸞照命,嫁一個死一個的,你盡走你的道兒,我也預備着守寡罷咧。”說着,把那杯蓮子羹用力嚮梳妝臺上一摔,賭氣不吃。如海見杯中已剩得三五顆蓮子,便拿起來一口呷盡道:“你不吃還是我吃,看誰占便宜。”一面說,一面換好衣服下樓,見包車夫阿福,已將那輛三灣頭的橡皮車,拖在門外伺候。如海跨上車,阿福灑開大步,直嚮卡德路奔去。且說這倪俊人,便是上回薛氏所說的倪老爺,原籍湖南長沙人氏,曾放過一任實缺知縣,手中很有幾個造孽錢,在租界上頗有勢力。共有三起公館,一所在虹口,是他大婦的住宅。一所在卡德路,卻是姨太太住着。一所在愛而近路,乃是二姨太太。還有三姨太太,卻與大婦同住,俊人與如海最為交好,遇有不决之事,都與如海商議,因此如海把他當作護符,他也把如海當作手臂。然而他二人的交情,卻仗俊人第二妾之力,你道為何?原來俊人第二妾,乃是堂子出身,名喚無雙,在先本是如海的相好,衹因如海生平專喜交結官場,那日在無雙傢宴客,席間有個朋友,代他請了俊人。豈知俊人是一個色中餓鬼,當時很看上無雙,衹礙着如海,不便割他的靴,故此與如海相與得分外親熱,卻時常嬲如海在無雙院中請客,自己也不時前去走動。如海起初不覺得什麽,久而久之,漸漸看出他的意思,心中不免懷着幾分醋意,意欲與他决裂,又恐自己不是他的對手,衹得忍着。後來忽然生出一條主意,暗想他既然看上無雙,究竟無雙是一個妓女,並不是我的禁臠,何不趁他心熱如火的當兒,做一個順水推舟的人情,於自己並無所損,還可討好於俊人,將來未必沒有益處。
  這夜如海便約俊人到無雙院中,三面言明,辦那移交的手續。俊人果然十分感激如海,便許他是平生第一知己。不多幾時,俊人便娶無雙作他的二姨太太,在愛爾近路租一所公館,與他居住,如海也常時前去,無雙並不回避。有時也到如海傢來,如海又將長女秀珍,把俊人拜做寄父,無雙為寄母,兩傢時常往來,有如至戚一般。去年無雙忽生下一個兒子,俊人益加寵愛,這也不在話下。那年上春,俊人忽然接到一對匿名書信,乃是革命黨給他的,說他為着某事,與黨人作對,教他提防着吃手槍。這時候正與金琴蓀被刺,相隔未久。俊人得信,嚇得魂不附體,便與如海商議。如海笑:“這種信希罕什麽,說不定是別人假冒,有心恐嚇,你衹消置之不理罷咧。怕他則甚。”
  俊人還覺得有些膽怯,便請了一個做偵探的張榮,隨身保鏢,出入不離,果然未曾遭人暗殺。這天如海接了俊人來信,又聽阿三一番說話,料定俊人又接到那革命黨人的書信。誰知道一到那邊,大出他意料之外,衹見俊人怒容滿面,身子斜倚在沙發椅上,口中銜着枝雪茄煙,大約話說的時候太久了,故而雪茄煙頭上,已經煙消火灰。在他身旁,卻站着那位姨太太,一見如海進來,便翩然避入裏面。俊人見了如海,並不起身招呼,略略把手揚,如海便在他對面椅上坐下,早有裏面的使女送茶出來。如海呷了一口道:“今兒又鬧什麽岔子?這時便着人來叫我,纍得人點心也沒有吃,難道又接着革命黨的信麽?”
  俊人霍地站起道:“你猜着了。岔子雖沒有鬧,信卻有一封,但不是革命黨的,你想終朝打雁,今天給雁啄了眼珠,笑話不笑話呢!”如海聽了,不解所謂,便道:“你說什麽?今天怎的把悶葫蘆給我猜起來了?”俊人也不作聲,劃了根自來火,把雪茄煙點着,惡狠狠的呼上幾口,纔說一句:“真是笑話。”說罷,又背着手踱來踱去,一語不發。如海弄得呆呆發愣,忽然俊人長嘆一聲,如海也定了神,大聲道:“姓倪的,你怎麽了?究竟有什麽過不去的事,可說的盡說出來。若是不可說的,又何必多此一舉,請我到這裏來呢?”
  俊人聽說,對他斜睨一眼,回身坐下,嘆道:“你倒冒起火來了,這也有趣得很。我自己為着冒火,纔請你來。你與我一對兒冒火,卻教誰來潑水呢?”如海聽說,不覺笑道:“你今天大約瘋了,怎麽說出這種不倫不類的話來?”俊人道:“且住,請你看這封信。”說着,由懷中摸出一封信,遞給如海。如海連忙接在手中一看,見是個大官封,工楷寫着,要函送卞德路倪公館,呈倪大老爺篆俊人勳啓,下書名內具三字,後面黏着一分郵票,乃是本埠所發。如海笑道:“這人倒是個書啓老手,官場信的格式很熟。”一面說,一面抽出那封信來念道:仰瞻星鬥,晉謁無由。恭維俊人仁翁,花滿印床,香浮琴座,俗自化於懷冰,吏不煩於抱牘。如海念着笑道:“這種官樣文章,虧他從哪裏摘來。原是些奉承話,又要動什麽氣呢?”再念下去道:某等自問無狀,不能體隱惡揚善之心,竟以不入耳之言,上瀆清聽。然在仁翁顔面攸關,某等既有所知,又何忍緘默,不進忠告。念到這裏,聲音不覺漸漸低了下去,心中突突亂跳,那下面幾句,再也念不出口,衹得默念道:尊妾無雙,係出娼傢,楊花水性,自仁翁收納下陳之後,不知感德,縱欲無度,陰結侍兒,勾緻惡少,醜聲四布,鄰里感知,而仁翁毫無所覺。如海暗暗說了聲慚愧,再看下面是:某等目睹此狀,頗抱不平。素欽仁翁以文章為政事,以仁義為漸摩,絶非帷薄不修者所可比擬。用敢冒罪上書,務祈鑒納。亡羊補牢,時猶未晚。願仁翁後此善為防閑,毋使妖姬浪子,肆所欲為,某等雖居局外,與有厚望焉。謹啓。餘不贅。愛爾近路鄰人公啓如海看罷,十分驚異,假意笑道:“你以為這信內的話是真的麽?”
  俊人道:“我也不能說他是真,更不能說他是假。須知世間萬事,决沒有無端發作的。若說沒有這事,此信從何而來?若說果有這事,又與寫信的人什麽相幹呢?”如海道:“這倒容易。信內不是說愛爾近路鄰人公啓麽?衹消到左右鄰傢一問,曾否發過此信,倘說沒有,不消說得,這信內的話,也一定是假的了。”俊人道:“你也癡了。寫信的人既不肯署名,這鄰人公啓字樣,原不過蒙人眼目而已。像你這樣刻舟求劍辦法,一世也不能水落石出。照我的主意,還是拿了這封信去問無雙自己,看她怎樣回答?”如海道:“這個使不得。她為人素性率直,聽了這種誣衊的說話,倘若鬧出三長兩短,如何是好?”俊人笑道:“住了。我且問你,傢醜不可外揚,這句話是不是?”如海道:“是的。”俊人道:“然則你又不是一傢人,我為什麽告訴你這件事呢?”這一句可把如海難住,半晌纔道:“這是你的意思,誰知你存着什麽心腸呢?”俊人笑道:“我卻有一層作用,你若猜得到,你改日請你林文仙傢吃一臺酒,也算謝你今天枵腹之勞。”如海道:“這句話當真麽?”俊人道:“誰來哄你。”
  如海想了一想,拍手大笑,竪起一個大拇指頭道:“妙法妙法,佩服佩服。不過這一臺酒,你可賴不脫了。可不是你要我在不得開交的時候,做一個和事老麽!”俊人笑道:“着了!你且等一等,待我預備預備同去。”說着徑自進去。如海心中暗想:這封信着實有些奇怪,無雙為人難保不走邪路,然而寫信的人,也一定不是好人,其中必有廿一日酉時在內,幸得俊人是個粗漢,而且溺愛無雙,一見面早已骨軟筋酥,料想不致鬧出事來。倘若真個要追根問底,衹恐連我也不免跡近嫌疑呢。想到這裏,險些兒出了一身冷汗。少停俊人出來,二人仍各坐着包車,到受爾近路公館門首停下。衹見小丫頭阿娥,正抱着一隻雪白的貓兒,站在門口,一見俊人,回身朝裏面飛跑。俊人嚮如海道:“你看這種路道,就有些兒不對。”
  如海笑而不言。俊人當先,如海在後,走到客堂內,衹見靜悄悄的,一個人影兒也沒有。俊人氣衝衝大踏步奔上樓梯,如海也隨着他走進無雙房內。一眼看見無雙睡在床上,還不曾起身,額角上兩綹劉海發,幾乎把半爿臉完全遮沒,卻在發縫中露出兩顆烏溜溜的眼珠兒,面上脂粉斑剝,在白雪紅霞的裏頭,雜着黃黃的條兒,灰灰的點兒。櫻桃口上,兩片猩唇,仍紅得似朱砂一般。一彎玉臂,壓在大紅縐紗錦被上面,穿着妃色絲光捷法布對襟小衫,袖口高高捲起,露出赤金手釧。尖尖玉筍上,套着一隻小小金剛鑽戒子,照得眼前雪亮。俊人跨進房,便覺得鼻管中觸着一股甜甜的香味。又見無雙這一種嬌怯怯的神情,怒氣早消了一半,一時不便發作,衹得拖過一張椅子坐下。如海也衹可在旁邊陪坐。無雙懶懶的對他們瞅了一眼,把那衹露在外面的膀子,縮回被中,淅淅索索了一會,纔慢騰騰的坐起,順手在裏床撈過一件棉襖,披在身上,舉起一隻手,把頭髮撂了一撂,回頭嚮俊人惡狠狠的釘了一眼,似乎怪他不該清早趕來,擾人好夢的意思。俊人很覺過意不去,便期期艾艾的道:“怎麽這這這時候還不起來?”
  無雙不睬他。俊人自覺沒趣,搭訕着對如海道:“你還沒用點心呢,我們何不到那邊面館中弄些吃了再說。”如海暗暗好笑,聽他這般說,便道:“使得使得。”當下兩個人重複回到外面,衹見阿三阿福兩個車夫,正揪着廝打,一見主人出來,即忙住手,便要拉車過來。俊人止住,教他們等在這裏,不準走開。又嚮阿三附耳道:“你留心着,若見屋內有人出來,認清了衣裝年貌,少停告訴我,重重有賞。”阿三點頭會意,兩人便到附近一爿徽館中,找個幹淨座位坐下,如海招呼跑堂的拿兩碗雞絲面。俊人道:“且慢!我們先打兩斤酒喝喝,再用點心罷。”跑堂的答應下去,如海素知俊人不愛喝中國酒,今天忽然變節,心中頗覺納罕。又見他雙眉緊皺,默默出神,知他懷着心事,也不便同他多說,便命跑堂的拿上幾個碟子,不一會酒已燙好,如海接壺在手,替俊人滿斟上一杯,自己也斟了一杯,先呷一口嘗嘗道:“這酒忒不中吃。”俊人道:“管他呢。”說着,便一飲而盡道:“照杯。”如海笑:“你原來是中國酒外國吃法,一口一杯,連下酒菜也不用的。”俊人道:“你說酒不中吃,我說菜不中吃呢。”如海道:“很好。我們各行其素,你喝酒我吃菜何如?”
  俊人笑道:“你也太會占便宜了。”兩人說說笑笑,不知不覺間,一壺酒已喝得一滴無餘。俊人命跑堂的再添二斤酒來。如海道:“少吃些罷,空心酒最容易醉人,少停大傢還有事呢。”俊人此時已有了幾分酒意,執意要添。如海知他吃了酒,有點惟我獨尊的脾氣,衹得由他。俊人酒酣耳熱,舉手在桌上重拍一下,長嘆道:“安得上方斬馬劍,斷卻姦夫淫婦頭。”如海聽了噗哧一笑。俊人又道:“無羞惡之心,非人也。這件事難道罷了不成?”如海道:“說什麽呢,吃酒罷。”俊人道:“我不喝了。”如海道:“我也不喝了。”
  俊人道:“既如此拿面來。”跑堂的聽說,端上兩碗熱氣騰騰的雞絲面。如海餓了半天,得了面便狼吞虎咽似的吃個罄荊可恨這碗面太熱了些,把個舌頭燙得麻辣辣的怪痛。如海大張着口,衹顧呵氣。俊人衹吃得淺淺半碗,剩下的命跑堂的收去。一算帳共是九角六分,俊人丟了一塊錢,也不等他付找頭來,拖了如海便走。如海着急道:“慢慢的跑呢。”俊人也不作聲,拖了他徑回公館。衹見阿三阿福二人,似一對石獅子般的,靠在大門左右,俊人便問阿三,那話兒有沒有,阿三道:“沒有。”
  俊人聽說,一氣奔進無雙房中。那時無雙已洗罷臉,正在調脂勻粉。奶娘抱着兩歲的孩子,坐在床沿上哺乳。無雙見俊人進來,便笑微微的迎着道:“你們在那裏吃點心呢?”俊人一肚子的辛酸氣,自早晨悶到這時候,已忍無可忍,耐無可耐。兼之空腹中灌下了幾斤酒,不覺殺氣陡增,一見無雙這種妖冶神情,愈覺信中之言,千真萬確,霎時間怒從心上起,惡嚮膽邊生,嚮無雙兜頭呸了一口,猛然自懷中摸出一枝六門手槍,便要結果無雙性命。如海在俊人背後,看得真切,大驚失色,即忙用平生之力,將俊人抱住,大叫:“使不得的。”
  無雙也嚇得魂不附體,一翻身倒在地下。恰巧梳妝臺上,那衹細瓷面盆,有一小半擱出臺外,被無雙身子一帶,撲通一聲,跌得粉碎,膩水淌了一地,把無雙半邊身子都浸濕了。那奶娘嚇得嚮床後便躲,孩子也驚得呀的哭了。俊人被如海把身子緊緊抱住,動彈不得,口中大怒道:“反了反了,你是什麽人,連我們傢事也要幹預起來了?”如海氣喘籲籲的道:“你你你可嚇死我了,還不把手槍放下麽?”俊人道:“放屁,我今天非得打死這賤人不可。”如海道:“你的火氣也太大了,不論什麽事,也須問個明白。況且你又不是沒有身分的人,平日南面治人,今日不可聽了一面之辭,鬧出事來,為旁人議論。好在如夫人當面在此,是真是假,不難對質的。”俊人大聲道:“還要對質什麽,橫竪出了岔子,有我抵罪,與你什麽相幹!快放手,讓我早些了結這賤人。”如海道:“不行。你若不把手槍放下,我永遠不能放手,那怕你截了我的指頭去。”
  俊人道:“罷了罷了,姓錢的你真不是人,我今天牢記着你了。”說着,手一鬆,那枝槍已墮在地上。如海慌忙搶在手中,把俊人擁到靠壁一張西式安樂椅上坐下。自己藏好手槍,拭幹了額角上的汗。再看無雙,已掙了起來。她平日恃着俊人寵愛,因此今晨故意買弄嬌癡,原是她在妓院時籠絡狎客的一種手段。不料俊人重來,忽然動怒,在先還以為因自己早起,冷淡了他的緣故。後來聽如海一片說話,反覺莫名其妙,靠在床邊呆呆發怔。如海見她面色鐵青,半爿身子似水淋雞一般,倚着床索索亂抖,心中大大不忍,便命她坐下,自己把俊人所接之信,大略說了一遍。無雙不聽猶可,一聽之後,忽然奔到俊人面前道:“老爺,你快快將我打死了罷。這種話莫說老爺聽了動氣,便是我平空遭了這般污衊,也不願意活着咧。我雖是堂子出身,也知三從四德,既蒙老爺提拔,豈有不感恩報德終身服侍之理。去年叨天之佑,生下一個少爺,我自己正喜終身有靠,焉肯更生邪念。況且公館裏也不止我一人住着,還有娘姨大姐奶嬸嬸等人,你不妨問問他們,除卻我與老爺一同出去之外,可曾私自出過大門一步。我自己如此守志,不料還有不三不四的話,傳入老爺耳內,連老爺也不能信我,教我後來怎樣做人。”說罷,倒在椅上,嚎啕大哭。此時那奶娘她從帳縫中鑽出頭來,接口說:“我傢姨太太果然十分規矩,平時連房門也不輕易出去,不知哪個天殺的,造出這些謠言,可真是不怕來生爛舌頭麽。我看這封信,大約還是鄰近那些不懷好意的流氓寫的,衹因吊不着我們姨太太膀子,纔造作此言,哄騙老爺,老爺千萬不可上他們的當,冤枉姨太太呢。”
  如海聽說,也埋怨俊人道:“如何?我說你萬事終要三思,不可莽莽撞撞。如夫人豈是楊花水性之流,況且人命非同兒戲。方纔若不是我把你那牢什子的手槍奪去,豈非誤害好人麽!”無雙見有人幫她,益發哭得利害,鼻涕眼淚,塗滿一臉。俊人聽他們你言我語,又見無雙這般狼狽模樣,心中又憐又恨。仔細一想,那封信果然有些像是挾仇污衊。聽無雙一片說話,也大有道理,覺得自己未免太孟浪了些。後來被如海一責,更覺大大對無雙不住,一發很便掏出那封匿名信來,撕成粉碎,跳起身來嚮無雙深深一揖道:“請你休得動氣,今兒果然是我錯了。”正是:憑他烈焰高千丈,輸爾秋波灑兩行。欲知後事,請閱下文。
首頁>> 文學>> 讽刺谴责>> 朱瘦竹 Zhu Shouzhu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897年197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