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言情>> 席娟 Xi Jua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72年2月)
轻掬你心
  她是天女命格,百年一出;今年正逢一十九年华……
  既是命定今世无缘,那么,但求来生吧!
  错不了的,就是这味道!
  独属于他们的味道……
  几番轮回转世,他终究在人海中寻着了她,
  再不放手了!
  不意,除了他之外,
  另外三个男人也跟着转世纠缠——
  天杀的!
  原来在前世他们也在她身上动了手脚……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一章
  早春的大兴城仍覆着薄雪,枝头的新芽却已不甘寂静地努力钻出绿意,硬是招展出不畏寒雪的强韧,抖去一季严冬的困顿,春天来啦!
  四季的递嬗从未失职,人间的朝代却没个章法的更更迭迭,然而寻求安居乐业却是一致的心愿,并为此而努力。在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定律下,南北朝的混乱,终于在杨坚手中有了大一统的结局。
  隋朝,一个在后世人口中短暂却是最富有的朝代,在文帝励行节俭的政策下,人人安居乐业,不仅人口成长一倍以上,农业生产的提高、社会财富的激增,在在显示了政治安定的程度。
  文帝开皇十八年的春天,就在国泰民安的欢欣氛围里到来。
  太史令的官邸里,元宵刚过,张在大门口两端的彩灯还未摘下它鲜艳的风情,宅子内却已不再怀有过年的好心情。
  在西侧的桃花林深处,有一座建于湖面上的楼阁,随着仆妇的进进出出,一盅又一盅的补品送进又端出,早不复它该有的幽静;再掺杂着全宅上下所有人凝重的神色,过年、元宵之类的节庆,似乎是上辈子的欢乐,并且永远不可能莅临此处一般。没有人展露笑容。
  “咳!咳咳……”
  一声又一声摧心扯肺的遽咳,像是在宣告药石罔效的铁证,就见得,才刚拮上的雪白棉中又沾染上了触目惊心的血丝,教人见了,莫不鼻酸心焦。
  王辅贤不能自己的老泪纵横,心焦于他的无计可施。
  “芸娘,救救你自己吧!告诉爹,有什么方法可以救你?你应该知道的,不是吗?”
  床榻上,半躺着一名妙龄少女,细致的容颜里陈列着一致的苍白,只有漆黑的发丝以及中帛上的血水是额外的妆点,益加显示出女子命如薄絮的铁证。
  再度经历过扯裂心肺的咳嗽后,女子努力要发出声音,服侍在床榻边的侍女似是心意相通,轻巧地扶好主子,将她覆面的秀发挽到身后,露出女子虽无血色,却依然灵气逼人的面貌。
  “爹啊……”沙哑的细吟几不能成句。
  侍女赶忙端来一杯甘蜜水让主子润喉。
  “阿爹,这是女儿的大劫,您该明白的。”
  怎么不明白?但明白了却不表示他要认命啊!何况他更知晓了解女儿的本命,知她是……
  “阿爹,天命如此,是女儿选择这样一条路的,怎么也没得退了。”不必细观父亲的神色,便已知晓他心中之所思。呀……她的能力愈来愈敏锐了,这只表示了一件事,也就是……这个逢九大劫,她是逃不过了。
  “芸娘,我的儿呀……”王辅贤哽声呼唤。饶他是大隋的司天监、太史令又如何?饶他是善卜筮,能算天机又如何?世人求他指点迷津、趋吉避凶,奉他是第一神算,以为他既知天命,想是仙风道骨、快乐无忧如神祗,岂知神祗也有神祗的劫数,容不下清闲享命。何况他区区一名凡夫俗子?
  “为何不济事呢?去年冬至之后,为你订下了宝贵之亲,不求名不求贵,只求沾取咱们大隋正盛的国运,给你廷命呀,怎么反倒病得更重呢?东宫太子的盛气,该是化劫的唯一良方才是,怎么……”
  芸娘摇了摇头,怎好告诉为她忧心了十九年的父亲,她的逢九大劫,正因沾染了皇族杨家的气运,而招致更无力挽回的结果?她是……活不过这个年头了。
  “爹,女儿的命,不是任何人廷得了的,即使是紫微王星加持,也没有用的……”更何况,昨日她观看星象,白虹贯入东宫门,太白袭月,这是东宫太子退废之象。皇族兄弟相残之气又现,再往后算去,又是一片腥风血雨……父亲想为她冲喜不成,反倒让她率先因皇朝即将由盛转衰、由清明转黑暗无道而承受其苦果。
  总是这样的,总是在这样的世道里,她投生为人,然后心碎神伤地离世。
  王辅贤忍不住算了又算,卜了又卜。没错呀,芸娘跟太子殿下确有夫妻之缘,若不是缘系于相辅相成互壮其运,这姻缘便不可能造成,命底便不会这般织就……
  尤其女儿的元神属清命,不能加诸任何一丝凡情世爱,难得算到了姻缘,上天必有她的用意不是吗?
  “昨日太子天殿下已自边防回朝,皇后娘娘还提起要为你们合计大婚事宜呢。元妃乍然病故,搅得宫里流言四起,没一刻安宁,又知你天春以来大病,也许婚事早日办妥,天下便太平了。”
  “爹呀……”她只能无言。
  “别担心,一切由爹来打理。你可是由百名神算子一致卜出的天女,身系着大隋的国运,不会有事的。瞧咱们国运此等昌隆,你怎么有事昵,不是?”
  天女……
  这词儿逗出她唇畔一抹无奈的笑意。
  她能算出自己已过了十世这般的轮回,却不明白最初的最初,打哪得来这样的劫数,往后呀……她不想再如此下去了。不要了……
  “启禀老爷,云大人求见。”王府的总管事垂手恭立在闺阁大门外禀着有访客。
  “知道了。”王辅贤应了声,要管事好生招待后,再回头看着面色仍旧惨白的女儿,忍下心痛,为女儿理好被单枕头。“明日太子殿下应会过府探病,知你大病,颇为挂心,一大早派佣仆送来数箱珍贵药材、补品,殿下着实是有心人呢?”
  芸娘不语,困倦地闭上双眸,脑中浮出了数张模糊的男性面孔,努力抓攫好半晌,才定住了属于太子殿下的那张脸型……。
  杨勇殿下温柔宽厚的笑脸,终究是少了些专断与心机,所以,命定了要与王位错身而过……
  “你歇息吧,我去看看你云大叔找我何事。”
  “就告诉他,昭训不得皇后娘娘欢心,怕是坐不上太子妃之位。”勇太子目前专宠云昭训,早惹得皇后心生不悦而不自知。独孤皇后独揽文武的专宠,最是痛恨男人纳妾了,太子殿下对这些细微处总不经心,怎么斗得过心思深沉的晋王呢?
  她的病,突发于大年初三那日,与晋王杨广偶遇于“渡佛寺”;她看到了他身后狂嚣的黑暗,漫天漫地向她扑掠而来,一道黑煞贯穿她额心,震散了她原就不易凝守的护世元神,让她无力自球的昏厥于近身卫侍独孤玄的怀中。
  没有人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晋王不解、独孤玄不解,但她却知道,一切只因她企图螳臂当车,总是忘了天命不可违,如果大隋人民即将有十三年民不聊生的苦楚,那也因为是全民的共业,轮回里注定的……
  但,她永远学不了乖,总是因为看到了腥风血雨的末来,而心生不忍地妄想改变。笨呵……
  在父亲走出去后,她伸手抚着她灼热得烫人的眉心;她十九年来所修持的护世祈咒,尽数毁于晋王的凶煞气中,改变了什么呢?挽回了什么呢?
  只不过廷了两年。
  太子将在两年后被废,皇上得以多在位两年,人民可以多享有富足的盛世两年……
  她的命,只换来这么一点作用……真上差劲啊。。,,,,没了护世祈咒的保护,又逢九大劫,她眉心的空虚日渐洞开出本命元神的罩门,外人看来会以为是长了朱砂痣,其实哪知它是一条足以毁灭她仙体元神的佳径。
  但……无所谓了,压不过的劫,合该是灰飞烟灭,她从来就是无所谓呀。
  这是第十世。
  而下一世的末知之门,已经渐渐向她招手。
  她将面对的,亦是相同的伤痛——
  救不了世间无限苦,恨自己知命却无力救命。
  这样的轮回还要多久?
  好累、好累了呀……
  
   ★★★
  
  传说,护国天女,百年一出。皇族若能得她庇助,必能消灭解厄,化去天下间不祥之气,保国运之长治久安。
  而十九年前,大隋建国的机运,据说契机于护国天女的降世,使得四百年来群雄割据分裂的乱象,终于走到大一统的局面。
  护国天女降世后,名唤王芸娘,是神算王辅贤的独生爱女,随着其父任职司天监,她也佐助以天文历法的制订,同时更是东宫太子的司礼太傅。在皇帝与皇后的授意下,护国天女这辈子是注定得为大隋的兴盛鞠躬尽瘁,再无他望。
  太子妃元氏在去年猝逝,独孤皇后立即作主订下王芸娘与太子的婚事。一方面是不给正当宠的云昭训扶正的机会,更重要的是,杨家霸定了护国天女。
  即使太子永远不能与王芸娘有夫妻之实。
  这日,天降薄雪,杨勇便是在这样阴寒的时日,领着好友兼右将军宇文龙前来探访芸娘。
  总管事恭敬地领贵客到观星台。小姐稍稍感到能起榻了,便谁也拦不住地登上观星台,向天文观生以及灵台郎要来卧病这些时日所记录的天体变化,顺道向六十位天文观生讲授星相的知识。
  东宫太子的驾临,霎时惊慌了观星台上众客,连忙起身恭迎。
  杨勇向来是来拘的性子,挥手让众人退下后,含笑地走向白衣胜雪、灵气逼人的芸娘。
  “半年不见,芸娘仍是美丽依然,可惜身子骨薄了些,真令人担忧,你气色相当差呢。”
  芸娘行完礼,让丫环扶坐在偏位,还没坐稳,近侍独孤玄已捧来参茶要她润喉。她淡淡一笑,心知拗不过他铁一般的坚持,也就不做徒劳的抵抗,喝下了。
  “你生了什么病呢?问御医,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诊来诊去,也只知你身子一日虚过一早日。你亦是个不世出的神算,对自己的命有何见解呢?”他虽然对卜筮之事没多大兴趣,但也不完全排斥。
  “殿下是知道芸娘向来体弱,年岁逢九便会大病一场,也可说是见怪不怪了。”她一贯的轻淡,对自己的病体不怎么挂怀。抬首迎向另一双几近失礼直盯她看的双眸,看到了态腰虎背、武将打扮的男子。
  杨勇这才想到要为两人介绍。
  “呀,这是右栩卫将军宇文龙,此次随我回朝,向父皇禀报边关的防御工事部署的情形,是我父皇最倚重的少年英雄,更是我自幼一同长大的好友。一直想一窥护国天女的真面目,我便领他一同来了。”
  “芸娘见过右将军。”她浅笑,散发在右将军周身的是一股鲜红的凛然正气,令她感到舒坦,即使……日后他将为了浩然正气的秉性而步向……
  “不用……呀,别多礼……”宇文龙看似严厉的方正面孔,霎时充满窘然血色,即使留了一把不修饰的胡须也掩不住慌乱羞红的脸。
  每个初见她的人都不会有太正常的表现,不知为了什么。生性的淡然,让她不对无谓之事多做深想,也就以浅浅一笑带过了。
  杨勇打趣道:
  “我倒是不知道原来骁勇善战的右将军面对女子竟会害羞呢!”
  “殿下,您就饶了下官吧!”宇文龙连忙告饶。
  “不怪你,实在是芸娘太过特殊,不是因为她有姣美的容姿或绝深的智慧。而是奇异的,每当看了她,心情总会无比的舒畅平和,再怎么扰人的烦心事,当下也变得不重要了。
  但不知怎地,她常是病恹恹的。”说着,又忧心了起来。看向苍白的芸娘,突然讶异地问:
  “咦?你眉心几时生了朱砂痣?红得鲜艳,像胭脂点上也似,这是画上的吗?”
  芸娘轻抚上眉心,那儿抽搐着一阵阵的疼,但她仍是微笑地回道:
  “突然长出了鲜红的痣?也不知为了什么。”
  “这倒也好,整个人看来更仙风道骨了。”
  “是呀,像仙女。”宇文龙着迷地应和。
  杨勇突然想起:
  “对了,原本晋王也想跟我一同来的,你们见过是吧?在佛寺。不过只他见过你一眼,而你那时突然发病昏倒。我是在事后才由他人口中听说你就是传闻中的护国天女,很遗憾没能见上你一面。要不是母后宣他入宫,他原本要来的。”
  芸娘脸色微微一变,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青惨。以为没人察觉她一瞬间的虚弱,但身后悄悄扶来的大掌,告知了她那个自幼护她到长大的近侍对她的转变无一不晓,再细微也逃不过他关怀的锐眼。
  太子杨勇的灵体,是清朗的口气;宇文龙是正义的红气;独孤玄则是沉稳的蓝气。他们强盛的气势原本足以护住她逸散缥缈的元神,但比起王星渐现所加持的黑气,什么便不够了。她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眼睁睁看太子殿下的印堂被黑气所蚀,而他依然天真得不自知。
  就像她眉心的灵洞愈开愈大,一旦有人知晓了要如何占她的元神,沾染她的清灵,陷她于万劫不复,那么她是连自救的能力也不会有。
  天女吗?
  天女的降世若只为了历自己的劫,然后眼睁睁看世人受苦,而使不上半分力气,哪来的资格受世人景仰爱戴,甚至膜拜?
  这就是未来三辈子、五辈子甚至数十个轮回所要担任下去的角色吗?就为了历完劫,在仙界更上层楼,提升自己,而冷眼看待天下苍生吗?
  她还要这样下去吗?
  封印……
  忘了从什么时候起了这个念头,但真正想实践它,却是最近。
  她是逃不过十九岁这个大劫了,她知道。
  百年一出的天女,被世人所诚心诚意的期待,然而,在她什么也做不到的情况下,她愧对天下人的虔诚,再不愿当那什么天女降世的神恩。无能于解救苍生,唯一能做的只有成就自己。这算什么呢……
  她算了又算,想了又想,却是迟迟下不了决定。
  方法不是没有,只不过……
  这种怎自私,该吗?
  “天转凉了,小姐请回房歇着吧。”
  挺立于芸娘身后的独孤玄轻轻开口;站在风口处虽可为小姐挡去飘雪,却无力阻却寒冷。
  “玄,别担心,不碍事的。”
  几声轻咳昭示着她的安抚是多么不足采信的事实。但她的时间不多了,再不久,她将得到长久的安息;也因此,不再轻易教床榻占去她所剩不多的时日。活在当下十九年,似乎从不曾好好看上一遭,想来也真是可惜了。各朝各代的风光具上不同,兴盛的、衰败的、快乐的、愁苦的;福报与孽辗转交替,织就人间悲欢苦乐,既无能干涉,何苦来此一遭?
  既生多情心,又怎能要她无情冷视世间苦?
  “太了殿下又差人送来补身圣药,丫头们正熬着,小姐莫要辜负大家的关怀才好。”
  她回头看他。
  “玄,你过来话不少喔,很少见你这么有开口兴致的。”他年纪稍幼她一岁,两人自小一同长大。知他有无微不至的细心,亦知他寡言的天性,常常两人就是这么沉默度过每一日的。她看天象、看书、编历法;而他则看她、照顾她、保护她。
  “属下僭越了。”
  “别这么说,你只是担心,一如其他忧心于我病体的人。我这场病,并不同于九岁那一次,你看出来了不是?”
  “小姐会痊愈的。”他哽声说着,语气里难掩因心慌而滋生的怒意。
  “生与死,早就注定了。”而这些又哪是口舌之争可以改变的?她自嘲一笑。“世人都说我是护国天女,其实怎么看,我都像是被世人所保护的庸女,我的存在,想来真是可笑得紧。”
  “不是的!小姐是天女。因为你身负护世大责,所以你的身子总是承受不住,以致于一日憔悴过一日,甚至还……呕了血……”独孤玄紧闭上眼,许久才睁开,却不敢直视主子,背转过身,轻轻低喃:“我希望你不是天女,不是这般尊贵……”
  芸娘抬首看天空,叹道:
  “别为我担忧。其实生死之间,俱是解脱与牵绊的起头。宇宙何等浩瀚,只着眼在数十年的悲欢离合,倒算得上偏狭了。”她想了想,劝他道:“其实,这样也好,你快要自由了,被我这病体绊着,你什么也没得施展。我算过你的命底,姻缘与人生大运皆在北方……
  “我不需要自由!”更不需要姻缘。
  芸娘怔忡于他倏然转过身的面孔,那种几近痛苦的渴切,是什么?
  “玄?”
  “小姐与太子殿下有夫妻之缘,那么,小姐……喜爱太子吗?”
  “喜爱?男女之情是吗?我并不了解这种凡世间的纠缠,你知道的。”记得去年与太子订下亲事时,太子殿下也问过她懂不懂男女之情。
  不懂的。她的本命元神里,没有爱欲的认知,只有对世人一致的悲怜,然后暗自神伤。
  “不能对某一个男子有所偏爱吗?”
  “不是不能,而是不懂。”
  “若有一天懂了呢?”他问得绝望。
  她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淡笑道:
  “倘若我懂得了,想必是投生之前,本命元神遭受沾染,不复纯净的最初。”
  再度抚上眉心的红痣,这个致命的罩门,十世以来,没这么明显过,若是魑魅魍魉打定了她的主意,她只怕只有任其宰割的份了。
  
   ★★★
  
  没有人知道她怎么会在今日走完她短促的一生。
  她的身体时好时坏,坏上几日又好上几日,只要不糟到呕血的程度,司天监府邸内上下便安了些许心。昨日,芸娘甚至可以不必丫头扶持便能自个儿走出门赏春景。算起来这十数日以来是她最称得上健康的一段时间。
  因此,当她手脚逐渐褪去人体该有的温度,向死亡的国度臣服时,仍没有人愿意相信好端端的一个年轻姑娘,就要死去了。
  没有人准备好要面对她的死亡,他们都认为天女是不会死的,尤其大隋的国运正盛,没理由护国天女反倒向衰微臣服。
  “爹,女儿……走后,请为女儿护法三个时辰……然后……立即火化,将女儿的骨灰沉入青龙潭内,那么,也许……也许……女儿还能尽上最后的心力……”天命不可违,但她仍会试着去做,也只有这一世了……王辅贤老汩纵横地握住女儿冰冷的双手,不忍地看着女儿的眉心红痣,竟翻涌着灰气。那是封印,正在封闭着她属于天人的元神。
  不该逆天行事的,但因着为人父的私心,再不忍女儿生生世世受尽悲苦病痛,承担她能力所不及的护世职责,耗尽了一世又一世的生命,成果却总不及庞大孽力的破坏,上天对她何其为公平?
  所以王辅贤不仅由着女儿对她自己下了咒印,以混沌浊世的灰气覆盖住她清明无瑕的元神。她不在乎下辈子会不会投生为牲畜或痴愚的人,她只求再无异能,不去解古今、知天机,然后又无能为力,即使自我毁灭的结果是元神俱散,她亦不在乎。
  “芸娘,爹明白,绝不会让任何人或鬼魅靠近你身,毁你封印。”
  “务必……小心晋王爷……他不会甘体的……”昨日再度见到晋王,他的黑气更浓更强烈,笔直冲煞入她的元神,她便知道,在这一世的轮回里,她是走到终点了。
  王辅贤心下大惊,急忙问:
  “芸娘,莫非你是想躲过晋王的煞气,所以才用浊气封印自身,不让晋王得你元神庇助?”这怎么得了?这样是不行的呀!
  这些日子,他由星象里看出江山倾颓淫乱之气已现,知道晋王正是护国天女的绝命克星;而晋王对王位势在必得的情况下,怎么可能放过芸娘?
  为了抵御晋王的煞气,芸娘宁愿以浊气先污去自己的元神。但晋王的气势岂是小小的浊气挡得了的?到最后,不是芸娘毁了自己,便是教晋王的煞气吸纳入他的王运之中,加速他称王的脚步。
  “爹……我承受得住的……”她想微笑,却连吸纳都困难万分。
  “不行!我不允许!”王辅贤跳了起来,赶忙掐指一算,喜道:“有法子的!只要在你的灵穴处滴注阳刚之气,便足以化去阴煞的侵袭!邪不能胜正!”
  芸娘努力要伸手阻止……但却只能无助地垂下……
  不可以,不能够呀……
  在她本命元神如此脆弱的情形下,任何一滴血液入侵,都足以毁去她纯净的命底,并且同时也将与那人在往后的轮回里纠缠不清了呀……
  何苦拖着人受累?她只想孑然一生、寂然永世……
  但王辅贤只求女儿解脱,只愿她来生有正常的日子可过,他道:
  “顶多是你识得了尘世之情而已,至少你不会投生为痴愚,也不会助长晋王的阴煞之气。你等着,我立即去找太子殿下,请他救你!他是正直尊贵之人,有他的血加入你本命,来生你们将有夫妻之缘分,为人父求的,也不过是子女的幸福而已!”
  王辅贤快步走出去,沿路要五名丫环守在内室的五个方位,二十四名男丁布守在庭院八方,无论如何不能让人进去小姐屋内。
  不能亲眼见女儿咽下最后一口气是至大伤痛,但比起下一世、下下一世,往后生生世世的轮回,他所能尽的绵力来说,这是值得的!
  “爹呀……”
  神智由清明转为恍惚,芸娘双手结成莲花印,床榻的四方升起檀香,烟雾缥缈,像是千年以前的记忆,将她牢牢拥住,悠悠忽忽地牵引她走向再无病痛的往生之处,再不能回头探看此生的结局……
  即使她的封印尚未结成,尚有三个时辰……
  她不会知道,有一道疾矢般闪进的黑影,因为听到了父女俩的对话,而将满腔挚爱狂情寄托于来生的相许,咬破了指头,一滴盈满深情的血液淌流入了芸娘的眉心,迅速化去灰浊之气,加入了她体肤里遁入元神之中……
  不求今生,但求来世……
  
   ★★★
  
  “怎么会呢?芸娘怎么可能突然就香消玉殒了?”正在书斋里阅册习字的杨勇听完王辅贤的话后,跳了起来!“才就好三月迎她入门的,她怎么会……?昨日共游时,她甚至可以自己走呀,我不相信!我要立刻见她!来人,备马!”
  “还是备马车吧,殿下。一路上下官正好禀报小女的情况,并恳求太子殿下玉成此事。”
  “好的,路上谈。”杨勇大步跨出书斋,忽地脚下一顿,侧首吩咐紧随于左右的侍卫:“伟右将军即刻至大门与本宫会合,速去。”
  “是”侍卫立即飞身疾去。
  算算时辰,此时正是宇文龙来找他议事的时刻,他与芸娘亦有情谊,相谈甚欢,应该也会对芸娘的状况感到忧心吧?理应找他一同前去。
  杨勇不相信芸娘会是薄命之人,不可能的!
  “禀殿下右将军不知何故,策马出宫去了!”
  “出宫了?”俊眉一皱,不及多想,心思全揪在芸娘病危的事情上,吆喝道:
  “不管了,走!”
  一行人匆匆上马后,没人发现一名小厮立即往晋王府快马奔去,禀报这个消息……
  
   ★★★
  
  晋王府内,首座者凝思许久,才缓缓道:
  “天女猝亡?那么她是不能为我所用了?”
  赵国公杨素拱手道:
  “王辅贤那厮生怕王爷夺天女骨灰助长己势,想必会将骨灰沉入青龙潭,以护皇上的紫微星曜不被遮掩。”
  “那么,急请太子过府,又是何因?”俊美的面孔上有一双沉阕深锐的眼,直直看向杨素。
  杨素道:
  “据方士解释,护国天女生来辅佐正主,现今辅助皇上,日后辅助于您,即使她心向太子,仍是改不了既定的命。若她不肯遵行,唯有毁去自身无瑕的仙体元神方可化去她护国天女的使命。我想王辅贤打的正是这主意,也恐怕是天女所授意。不过无妨,对王爷的将来并无阻碍。”
  “本王倒是好奇,如何毁去天女元神。再有,毁了又是如何结果呢?”首座者正是杨广,隋文帝的次子,独孤皇后最钟爱的儿子。
  立于杨素身后的方土回答道:
  “启禀王爷,据属下观察所得,天女被王爷的旺气冲煞之后,眉心的罩门洞开,再无力自保,此时任何鬼怪若欲夺她清命,皆易如反掌。当然这一点,王辅贤防得极为周延。现下,若有男子在她眉心滴入自己阳刚之血,不仅可防煞防鬼怪入侵,据闻,在转世轮回后,此名男子将会是天女的命定之人。天女属清命,每一世的轮回皆应不识情爱,如今有了男子之血加持入封印,往后将不再是天女这命,而只是个凡人了。”语气间不无惋惜之意。
  “她说本王永远得不到她”想到昨日相遇的情形,杨广冷冷地笑了出来。
  杨素笑道:
  “得不得到已无所谓了,反正没人得到她。没了天女,王爷还怕谁能阻您走向九五之尊的道路?”
  杨广摇摇头。
  “皇帝之位都能手到擒来,我又怎能允许那小小的天女说我永远得不到她呢?”
  “王爷,您……?”
  “我要她,就订在——下个轮回吧。”杨广传唤下人备马。
  “您这又是何必呢?”杨素完全无法理解。
  杨广原本已向门口走了数个大步,听到他的咕哝,倏地转身,笑出狂妄的唇线:
  “你知道本王最钟爱太子手中哪两种东西吗?”
  “东宫之位,以及天女。但天女已经亡故了呀……”
  “不,她还给太子允诺了下辈子哩,那么一切便没有结束。就在下辈子,才有真正的胜负。”
  马已备妥,杨广跃上马背,策马往太史府奔去,为了他的势在必得。
  
   ★★★
  
  传说,天女香消玉殒于十九岁的芳华。传说,天女耗尽生命,图求太隋盛运绵延,人民多得了几年安居乐业的好日子过。
  传说,天女猝逝那日,天色清朗,却下着薄雪;是春日,却盛开着夏日的莲,像是一种静静的哀悼。莲花于次日枯萎,再不曾盛放过。
  传说呀,传说……
  天女让挚爱她的男子烙下了封印,从此注定了她要走上爱情的轮回,在下辈子追寻,然后相守……
  以血恪下的封印,将由血来解开……
  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模样,以什么方式……
  于是,在生生世世的翻转中——
  四名男子展开了他们的追寻……
  追索着那名被他们以血允诺下真心的女子,以相同的誓约回应。
  路途正遥,门扉由此处开启……
  
   evenxi扫校
第二章
  一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一九九九年的最后一天,什么也没有……
  日记,是这么开头的,但也就只写了这样而已。早上七点半,她跑去赶公车之前,写下了这几个字,哦不,“什么也没有”以及“……”是下午六点半回到家,等吃晚餐之前才添加上的。
  接下来要填上什么做纪念呢?一九九九年的最后一天耶,在听了那些号称可以飞天遁地的预言家们的恐吓后,想不好好庆祝自己依然幸存都不行。那些预言家也不知哪根筋出了岔子,一律信誓旦旦地表明一九九年的最后一天肯定是世界末日,从十六世纪以来,算一算也恐吓世人数百年了。
  一九九九年,确实灾难频频,天灾人祸四处横行,还甚至说慧星会来地球咧。瞧,慧星没来砸地球,狮子座流星雨倒是来了数千、数万颗。
  好了,现在吃完了晚饭,跟父母聊完了天,时钟尽职地指着十点半。也说是说,再一个半小时就迈入堂堂的千禧年了。
  她拒绝了同学的邀请,不打长算去市政府广场前飙舞,因为那会令她想到“ID4”电影里外星人轰掉摩天大楼的“壮观”惨景;也因为,她想确定世界末日果真没有来后,好好在日记里嘲笑那些预言家。
  于是她嘻嘻一笑,动笔了——
  预言成真的大师,会被尊为先知,然后他会带着一群人去打开红海,不过,红海已被打开过了,为了不让摩西的后人告他侵犯智慧财产权,他只好改而去打开地中海或死海了。然后呀,预言失败的大师,当下就成了神棍,人人喊打,如果他们有命活到现在,大家就会告他恐吓,危及世界和平安安宁,告得他再也不敢以真面目见人……
  “哈哈!我活到一九九九的最后一天,见证了世界上所有的神棍,真的是大快人心,哈!”
  “丫头,你自个趴在床上闷笑什么?干脆你出去飙舞好了,省得让你待在房里神经兮兮地傻笑。”少女的母亲路过女儿的房间,忍不住建议着。
  听说有一种病叫“世纪末症候群”,虽不知发病时是什么情况,但防着些总没错。
  “妈,我在写日记,不要理我。”趴在床上写日记的少女云晰转头向母亲摆摆手,又兀自笑了。
  “什么事这么开心呢?”云母走了过来,好奇地问着。忍不住伸手轻抚女儿乌亮得柔丝水滑的秀发,为那触感满意不已。
  “就是世界末日嘛,好多人在预言哦,可是看来是不会实现了。”
  “何必为那些神棍费笔墨,我还以为你是在写情书呢。十八岁的姑娘一朵花儿也似,不去恋爱,倒来计较世界末日有没有来,真是。”
  “过了今天我就算十九岁了。”云晰皱皱小鼻子。她是晨历年正月初一出生的女娃,但每当日历撕完一本,她就会自动“提升”自己的岁数,证明自己又成熟了些。
  云母轻斥道:
  “等你二十九岁之后,看你还会不会这么急巴巴地替自己添岁数。”
  云晰索性坐起身,抱着一只胖胖的枕头道:
  “我觉得二十九岁似乎是很遥远的数字耶。”
  “你看妈咪今年四十五,但是已经觉得五字头的里程碑已在对我大力挥手了。小幼苗哪能理解老树干数着年轮的心情呢?”
  年轻的云晰眨着清澈的大眼。
  “岁月带走了青春,却留下了智慧,并不吃亏呀。”她觉得知识与智慧是人类最珍贵的财富。
  “也不知该说你这孩子天真还是成熟。明明看起来像天真乐观的小娃娃,却又偶发惊人之语。”云母抚着女儿的脸蛋,手指不期然轻抚上她的眉心……
  在云晰三岁之前,眉心生有一颗朱砂痣,是个安静的娃娃,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总像在深思;总爱坐在阳台上,遥望天空,不像一般小孩,也不像是与他们有关联的家人。
  ……
  他们夫妻俩从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有异于常人的因子或本领。她本身学心理,而丈夫是以算命为业,却使尽百宝也拉平近与女儿疏离的感觉。
  直到云晰眉间的红痣在四岁那年淡化消失掉,她才终于像一名正常的小孩子了。
  丈夫似乎算出了什么,却不肯多言,只告诉她,女儿真正是属于他们的了。
  不管事情何以演变至此,他们衷心感谢这种结果。
  云晰善良,容易快乐,喜欢帮助人,人缘更是非常地好,任何人与她相处都会觉得舒服而愉悦。也许正因这种天生的魅力,有她在的地方,再火爆的氛围都会渐渐沉淀为祥和宁静。
  云母心底是明白的。
  她这个看似寻常少女的孩子,再怎么被红尘之气沾染,也掩不去她生就不见的光华。
  这孩子会有怎样的未来呢?
  “妈咪,放过女儿的麻署脸吧,我一点也不想当樱桃小丸子。”原本云晰是不介意被母亲搓搓揉揉啦,反正她早已习惯了,但是她还有日记要写耶。眼看指针一步步往十二点迈进,她还要写很多东西放在日记里,妈咪若是坚持再发呆下去,那可怎么办才好?
  云母恍然回过神,含着歉意一笑,亲了亲女儿。
  “好啦,还你自由。我下楼看特别节目去了,反正明天放假,待会儿你也下楼看电视吧,我们一齐吃宵夜。”
  “是的!母亲大人。”云晰行了个军礼。目送母亲走出去后,立即又趴回床上写日记去了。
  紧张紧张、刺激刺激!眼看着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即将响起,世界会毁灭吗?我,云晰会活到过十八岁,跳入十九岁的年轮里吗……
  振笔疾书,迎接着千禧年莅临,举世共同的期盼与欢腾。
  新世纪的序幕,由此揭起——
  
   ★★★
  
  一般来说,华人是不大理会西历过年的,顶多记得每年一月一日要放一天假而已。
  不过今年不同,因为是步入二000年一天,一切仿佛都伟大不凡了起来。
  云晰被好友找去逛街。新年的第一天,大家都喜气洋洋的,人潮汹涌得塞满每一处空间,举步维艰地在人海里蠕动,为了有寸许的移动而努力不休,并为那小小的成果欢呼!
  “很了不起,我们才走了一小时,就有十公尺的‘进步’。”云晰抬高腕表,向一票娘子军宣告战绩。
  “耶。”这是有气无力的欢呼声的应景。
  “天上飞的,还是麻雀;地上爬的,还是老鼠蟑螂;水里游的,还是垃圾与淤泥。
  我们怎么会以为千禧年的第一天会发生什么异象呢?”云晰的好友之一林采梅小姐哀号着。
  好友之二——刘之帆倒是乐观了些许:
  “也许有伟人出生呀!今天医院大爆满耶!大家忙着生千禧年宝宝。太早阵痛的人也会咬牙憋到午夜十二点过后才解放。真是伟大的情操。”
  “是喔,伟人!”好友之三——路加宝嗤叫道:“今天出生的伟人将会在十年后跑去加拿大看鲑鱼逆游,然后立志做大事;二十岁之后跑去留学,并在遗书上预写了七个字:和平,奋斗,救中国。”
  云晰抬手阻止好友们继续抬杠下去。
  “好啦!我们去喝茶,别逛街了吧。要斗嘴也等坐下来再斗嘛。”
  四个找了间港式饮茶落脚。
  “今天是千禧年的第一天,你家的生意应该好毙了吧?”林采梅问着家里开命相馆的云晰。
  云晰的父亲是个颇有名气的算命师,来求救的人非常多,但云父坚持一天只与十个人结缘,所以向来清闲得紧;有徒弟在挂号处挡住所有的抱怨,他乐得侍花弄草,不进溜出门四处闲逛。
  云晰喝着热呼呼的普洱茶。
  “你们都知道我爸一天只看十个人的。”
  “所以还是很闲?”出身商人之家的刘之帆不可思议地问道:“那么你家如何应付日常开销?”
  “又没有什么大开销,一家三口,双薪家庭应付起来绰绰有余了。我们每个月还捐给家扶中心一万元呢。”
  路加宝好奇地问:
  “曾有杂志报导说你父亲是天生的算命师,拥有一些异能,那你有没有遗传到?”
  “才没有。”云晰叹口气,第一千零八次的回答:“我爸爸没有异能,我也没有。
  都是坊间杂志胡乱写的。你们知道吗?我七岁那一年到算命馆玩,有一个阿婶因为没挂到号,就死抓着我,要我报明牌。我爸从来不帮人算明牌,也不接这种客人,但就是有人不死心。要真的有什么神通异能,我们哪需开算命馆呀?直接去签大家乐不就赚翻了,真受不了那些人。”
  林采梅笑道:
  “我比较好奇的是你有没有给那位阿婶报明牌?”
  “才没有。不过说也奇怪,那位阿婶拿我的学号去签赌,居然中了数十万,打来一面金牌说要酬谢我,吓得我再也不敢随便跑去找我爸了。”她耸了耸肩,颇有不堪回首之吁叹。
  其他三人在失笑之余倒也见怪不怪:
  “你忘了?你云大小姐向来有莫名其妙的幸运,每次抽签找你去准没错,一定会抽到最轻松的差事。有没有?去年我爸的公司办尾牙摸彩,拖了你一起去吃,让你代替我爸上台摸彩,喝!随便一捞,就是小轿车的特奖咧,害得他们董事长的脸都绿了,因为那辆车内定要给他女儿抽到,怎么知道败事多多的人事部门忘了把特奖的号码拿起来。”虽然已说了很多次,但每次林采梅再拿出来说,依然觉得好笑得不得了。更别说董事长耍赖地要求云晰重抽一次,好死不死,仍是抽出特奖。到最后,林家从此由机车族晋升为有车阶级,真是大快人心!
  “你的手气真的好得很离谱耶。你自己说,是不是有天眼通却不肯让我们知道?”
  刘之帆摇晃着云晰的手直问。她最喜欢听这种奇人异闻了。
  云晰指向自己的眉心。
  “你们谁看到我这儿多长出一只眼睛了?连颗痣也没有,还妄想有天眼哩。爱做梦。”
  “咦?”路加宝突然睁大眼,趋近云晰。
  “怎么了?”云晰的眼也瞪得不能比她小。
  路加宝揉了下眼。
  “刚才好像看到你眉心浮出一点红红的颜色。”
  “有吗?”
  “没有啊,没有长痘子,也没有被蚊子叮。”林彩梅伸出手触摸。
  “哎呀,不要摸了啦,眉心都搓热了,”云晰有此难受地把身子往后挪。从小她的眉心就特别敏感,有时还会隐隐抽痛,甚至浮现隐约的血红色,但因为次数不多,也就不甚当成一回事。现下教采敏这么一搓弄,又发热起来。
  刘之帆拉回两位朋友坐回位子上。
  “好了吧,你们。快把东西吃光,我们好再出去逛街呀,难得今天天气不算不错物价品又多。”
  在众人的注意力又回到食物上时,云晰却因眉心的灼热感而兀自惴惴不安起来。
  那种不安感令她四下张望着人群,不知想搜寻些什么。在一种不甚清晰的动念下,只觉得眉心愈来愈热,热得几乎要痛起来了……
  千禧年的第一天,全世界的人口似乎都上街庆祝新年的来临,而在这些一望无际的黑压压人群里,有什么……是她在等待的吗?
  像等待了千百年那般的,终于到来了吗?
  好热……好热……
  有什么东西驱动着那隐隐的迫切?
  是什么呢?
  
   ★★★
  
  港式饮茶的三楼包箱区,一名衣着笔挺的男子蓦地止住一串命令的下达,教下属们俱上一楞,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了?迟。”杨迟的好友兼事业上的好伙伴欧阳达开口问着。
  “对不起,失态了杨迟迅速回神,立即又针对今年度的营运方针以及必须达到的目标进行说明与要求。但脑袋早已分神地思索起刚才心口那突然来的一悸所为何来?
  他是“巨阳集团”第三代的继承人之一。之所以叫杨迟,则是因为他虽是大房所出,却是足足小了二房、三房的子女十岁以上。他的父母在结婚十五年后才生下他这个独生子,使得杨家素由长子继承的常规在第三代有被打破之虞。叔叔们所出的子女皆早把势力延伸盘踞入集团里自成派系,而他这个年方三十、三年前才投入集团的”小伙子”看在四、五十岁的堂兄姊眼中,简直是不成气候的小毛虫;在虎视眈眈于大伯手中掌门令符之际,不认为这个大房所生的小子,会对他们造成什么威胁。
  巨阳的创办人杨令杰对杨迟有私心上的偏爱,但也相对的严厉。从他进入巨阳以来,不断派他往英美、东南亚、大陆各地区任职;工作很杂,目标不一,要求的却是最完美的结果,直到大老肯定了他的能力,才会同意他回到台湾,进入核心层经营自己的地位。
  这是每一个杨家人必经的磨练,通常会磨上个十年左右。但杨迟只用了两年半,便顺利调回台湾。当然,亲友间的闲言凉语是听不完的,全传着大伯杨恭因不舍独生子在海外吃苦,动用总执行长的职权,让儿子提早回来;也好趁大老尚健在于世时,承欢膝下,争取到优先继承权。
  大老给了杨迟一个小组,要他推动网路事业,看准了未来人类的生活将与网路密不可分。在大老九十岁大寿来临那天,他要看到成果。
  半年前甫回到台湾,他在踏上台湾的那一刹那,脑袋亦是一瞬间抽成空白——如同刚才那般。
  这种情况并不常有,但也不该有,所以他会为此陷入深思,想着一切的由来。
  刚才是怎么了呢?
  在轮到其他人起身报告时,他分神地把眼光掠向窗外。漫无目标地搜寻,似乎是唯一的方法。
  而他甚至不知道“解答”将会以什么样的面貌来呈现。
  当幕僚会议终于结束,他也收摄起所有不该有的思绪。像要甩开什么似的,他率先起身——
  “走了。俱乐部那边还有一群豺狼虎豹等着我们登场。”
  在此刻这个理应全力以赴、奠定自己地位的时期,任何一种无关于公事的遐思都是在浪费脑细胞。
  不待下属替他拉开大门,他已自行打开门大步跨出包箱。
  
   ★★★
  
  “锵!”地一声,伍拾元的硬币一路滚出茶楼的大门外,卡在下水道口的缝隙间。
  “哎呀!讨厌。”刘之帆跳脚步不已,连忙追了出去、决心要抢救回她的零用钱。
  平均分摊饮食费是好友间行之已久的默契。
  “我来帮你。”将自己该分摊的金额交给采梅去结帐后,云晰转身走向大门,不小心心鼻尖撞到一名男子的肩膀。噢!好痛。
  肩膀的主人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她一只手臂,稳住她。
  “还好吗?”中低音的男声有礼貌地轻问。
  “对不起,我还好,谢谢。”没脸抬头面对自己的冒失,她捂着鼻子跑出去。
  杨迟将信用卡交给柜台之后,不由自主地回头想找出刚才与他擦撞到的那一抹纤小青春的身影。但因新的一波顾客的涌入,令他再也无从扫视到,更别说他甚至没注意那名少女穿着为何了。
  自己是怎么了呢?低头签名时,他轻轻自问着。
  “杨先生,您的卡,欢迎再次莅临。”柜台小姐笑靥如花地双手奉上他的金卡。
  “小晰,刚才你撞到的那个男的很帅哦,你有没有注意到?”林采敏结完帐出来后迫不及待地问好友。
  云晰终于以一根发夹挑出那枚伍拾元,抬起头想了下:“我没注意到耶。刚才那么糗,我怎么好意思面对一张可能会嘲笑我或怜悯我的面孔?”
  路加宝笑道:
  “拜托,云晰从来就不会区分什么叫好看、什么叫丑。就算你为一名帅哥流干了口水,她还是看为出来‘帅哥’的标准在那里。她呀,不折不扣的一视同‘人’。”
  林采梅正好看到那名帅哥正要上车,兴奋地拉过云晰。“你看,就是他啦!快看一下,他要上车了!”
  等到云晰弄清楚了林采梅要她看的人是哪一位之后,那位仁兄的车子早已扬长而去。她点点头。
  “嗯,很黑又很亮的宾士车,看起来很贵,坐起来也应该很舒服。”
  “拜托!”林采梅呻吟。
  刘之帆哈哈大笑道:
  “你明知道我们云晰对男人没任何憧憬的。她上辈子八成是清修的尼师或修女。”
  云晰皱皱鼻子。
  “才不会。我觉得这样很好。不见得非要好到与人相濡以沫淡可,那样很奇怪。”
  “哎呀!你不明白啦!小孩子一个,我们就不怪你了。”刘之帆点了下云晰的鼻尖。
  一群好友笑笑闹闹地再度投入千禧年第一天的汹涌人潮中,早将刚才帅哥的话题抛到脑后。
  阵阵微寒的春风掠过发梢,云晰揉了揉鼻子,总觉得有一股奇特的男性香味残留在吐纳的呼吸间,刚刚那人是不是擦香水呀?
  男人擦香水很奇怪。
  但这一种香味挺好闻的,很清爽、很舒服,像阳光的味道……
  但未免太厉害了,居然可以沾染上她,而且残留不去。好奇怪……明明刚才不觉得那人身上有味道的,怎么……她会逐渐被这种味道包围?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evenxi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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