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小说选集>>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
晚兒
  DD'S
  白綾衣
  伴
  不知你還要不要聽這種老故事
  出身
  幕後
  難以置信的真相
  讓我們做朋友
  人名册
  入學記
  晚兒
DD'S
  選自亦舒短篇小說集《晚兒》
  這是一間新開的夜總會,叫弟弟斯。
  老上海恐怕都會頷首道:“呵,弟弟斯。”
  可是一坐下來,就知道兩者之間大有分別,雖然沿用同一名字,性質首先不一樣,舊弟弟斯是間咖啡館,這一間,是夜總會。
  可是,劉宣仁宣真兩兄妹,還是急急地把父母請來觀光,並且興奮地問:“象不象,象不象?”
  劉父衹是笑笑,不想掃他們的興。
  “爸,來,同媽媽跳個舞,”宣真把父親拉出去。
  劉父問妻子:“還記得四步嗎?”
  劉太太很幽默:“我試試看。”
  他倆下了舞池。
  劉先生見兒女不在附近,便發表意見,“瞎懷舊,亂來一。”
  “是嗎,”劉太太笑,“我倒覺得燈光裝修有一絲半絲相似。”
  “差遠了,”劉先生感喟,“時間過得真快。”
  劉太太趕緊給他接上去,“真不曉得當中這幾十年是怎麽過的。”
  一側身,看到個穿紅裙女孩子,正與男伴翩翩起舞,那嬌俏的姿勢,那銀鈴似笑聲,都叫劉先生驀然想起一個人來。
  那個人埋在他心底已有一段時候,真沒想到,會在最沒有防備的一剎那,被掀澄出來。
  他認識她的時候,還是小劉,劉志昌,而他妻子,當年的同學,人稱小張,張笑芳。
  他的心微微牽動。
  那麽多年的夫妻了,劉太太與丈夫心念相,她循着他的目光看去,纔瞥到紅衫一角,已經心中有數,“呵,”她衝口而出,“朱曼曼。”
  劉先生一驚,回過神來。
  對,是象朱曼曼,所有穿紅衣的嬌豔的少女,都似他心底的朱曼曼。
  表面上不露出來,“你說什麽?”
  他終於勉強與妻子跳完一隻舞。
  劉太太看丈夫一眼,再也沒講話。
  回到座位,他對子女說:“喝了兩杯香檳,竟有點頭暈。”
  宣仁連忙說:“那麽爸媽先回去休息吧。”
  劉太太自無異議,“你們也別玩得太晚。”
  回傢途中,兩夫妻不發一言。
  到了傢,劉太太溫和地對丈夫說:“小劉,早些休息。”
  這些年來,她都叫他小劉。
  曾幾何時,歲月暗渡,小劉已變老劉。
  不過在回憶中,他還是年輕的,比此刻的宣仁還要小幾歲。
  他,張笑芳、朱曼曼,還有瀋仲明,都是同係同班同學。
  下了課,放假,有餘錢便往弟弟斯喝咖啡。
  嬌矜的大學生身分,尤其以曼曼傢境最好,講究穿同吃,是被縱壞的一群。
  弟弟斯是貴族化咖啡廳,劉志昌記得他最喜歡的背境音樂是天堂裏的陌生人以及月色灣。
  同時下的年輕人沒有什麽分別,模模糊糊的有些抱負理想,隱隱約約地戀愛了。
  朱曼曼同瀋仲明是一對。
  仲明高大、英俊、功課好、品格上佳,真是個好青年,又是位體育健將,也衹有他,纔配得起曼曼。
  而劉志昌與張笑芳又是一對。
  他們四個人時常結伴在一起約會。
  回憶到這裏,思潮被打斷,劉傢一對子女笑談着回來了。
  “噫,爸爸還沒睡。”
  “這就睡了。”
  回到房內。衹見笑芳早已熟睡,纔沐過浴,身上有痱子粉或花露水香。
  劉志昌靠在另一張單人床上,半晌,笑芳轉個身,朦朧問:“在想什麽?”
  “往事。”
  笑芳靠起身子來,“你指曼曼。”
  “是,”夫妻倆感情好,沒有什麽不能嚮對方承認的,“這些年來,竟沒有曼曼半絲消息。不知道她還在不在。”
  笑芳索性起床,“唉,見了面也認不出來。”
  “真的,她在我心目中,永遠衹有二十歲,我們最後見她的模樣。我同你,會老,甚至宣仁宣真他們,也會老,衹有曼曼不會老。”
  “睡吧,小劉,時間不早了。”
  “你呢,你又到什麽地方去?”
  “我要同宣仁說幾句話。”
  劉志昌靠床上,睡着了,一睜開眼睛,就發覺置身在弟弟斯。
  笑芳就坐在他旁邊。
  曼曼在他對面。
  呵曼曼同他印象中一模一樣,長鬈發,薄妝,紅色白點襯衫,白色旗袍裙,半跟鞋。
  此刻的她,不知恁地,急躁不安,坐立不定,頻頻看腕上的一隻浪琴手錶。
  衹聽得笑芳說:“仲明快來了,你先喝口咖啡。”
  “不,你不知道他最近有多怪。”曼曼答:“一天到晚不知忙些什麽,日日夜夜不見人影,我懷疑他另有女朋友。”
  笑芳一怔,連忙賠笑,“你疑心太大了。”
  可愛的笑芳,圓面孔,穿着藏青色水手服,比起曼曼,亳不遜色,卻是另外一個味道了
  志昌聽到這裏,也連忙說:“曼曼,仲明不是那樣的人。”
  曼曼氣鼓鼓說:“今天,他若是又失約,我必不放過他。”
  笑芳擡起頭,“來了,仲明來了。”
  是仲明,他手持網球拍,匆匆趕到,滿額汗珠,順手抄起曼曼面前的咖啡,一飲而盡,志昌註意到他的臉色驚疑不定,可是他掩飾得很好,一手拉起曼曼,與同伴們說:“我們要去看電影。”
  曼曼又嗔又喜,連忙跟着他走了。
  笑芳對志昌說:“仲明是有點不安。”
  志昌心中也有這個疙瘩:“他有心事。”
  “不會是第三者。”
  “不會,看樣子,是一個比男女私情更大的事件。”
  笑芳收斂了笑容。
  她象是隱隱知道是怎麽一回事,故此臉色變得煞白。
  “小劉,小劉。”有人推他。
  劉志昌睜開眼睛,“笑芳。”他又回到自己傢來。
  “你還沒換睡衣哪。”笑芳嘀咕。
  “呵,是。”他訕笑。
  “做夢了?”
  “是。”
  “夢見朱曼曼?”
  “還有仲明,還有你、夢中我們都還年輕。”
  “實不相瞞,我也常夢見他倆。”笑芳唏噓。
  劉志昌握住妻子的千,“我同你特別幸運。”
  笑芳淡淡地笑,“那是因為我與你胸無大志之故。”
  志昌低下頭。
  他怎麽能同瀋仲明比。
  他擡起頭,“還記得弟弟斯最後一次聚會嗎?”
  笑芳點點頭。
  四個人,聖誕夜,吃大菜。
  整夜瀋仲明都神色不安,曼曼興致極高,一直在說她打算在過了年與仲明訂婚。
  笑芳左眼角一直跳動,傳說這是不祥之兆。
  空氣中有一股難言的緊張味道。
  劉志昌對妻子說:“那頓飯之後,誰也沒再見過沉衝明。”
  傳說就在當日深夜,他在宿舍被抓走,理由:參加不合法政冶活動。
  瀋仲明失了蹤。
  在當時,也不是什麽稀奇的事,若幹活躍的大學生時常有這樣的遭遇。
  可是他們沒想到事情會發生在這麽近這麽親的人身上。
  精神最受打擊的是曼曼。
  她想盡辦法要營救瀋仲明,但是得不到傢長的支持。
  精明的朱傢在那個時候已經看出時勢不對,决定舉傢移民南遷,先在香港逗留一段時期,然後赴美國定居。
  曼曼堅决不肯走,她要等瀋仲明的消息。
  “可憐。”笑芳忽然說。
  “睡吧。”劉志昌覺得非常非常疲倦。
  笑芳說:“早曉得,纔不跟宣仁他們去那個新弟弟斯。”
  真是,勾起太多不愉快的回憶。
  那邊,宣仁宣真兩兄妹也還沒睡。
  宣真說:“爸好象不欣賞弟弟斯。”
  “他大概覺得不象。”
  “爸青年時是苦學生,也許不常去那種地方。”
  宣真又說:“比起他們那一代,我們真幸福,一切都是現成的——當然,父母已經打下江山,留待我們享用。”
  “是呀,聽母親說,甫抵港時連電冰箱都屬奢侈品,買不起,夏天怕牛油融化,衹得浸在冷水裏。”
  “不可思議。”
  “那時乘一次飛機,算是大事,人們一出國,簡直少小離傢老大回,那比今天,一年往三五次是常事。”
  “媽最能熬苦。”
  “堪稱是克勤克儉,任勞任怨的好主婦。”
  “又有生産能力,她退休纔四年。”宣真感喟,“真不知拿什麽來同媽媽比。”
  笑芳沒想到有人要同她比。
  青年時期她不算出色。
  學校裏標致人兒多得是。
  一則她傢境較差,二則上頭好幾個哥哥,傢長重男輕女,從來沒想過她會成纔,自然也無暇栽培她心身,一貫將她踩在底下。
  樂觀的笑芳習以為常,並不覺得那是生活中的缺憾,她至害怕的事,卻是失去志昌。
  有那麽一段時間,她幾乎看着志昌自她懷抱中逐寸逐寸溜走。
  那纔是她一生中最難熬的一段日子。
  笑芳記得瀋仲明失蹤不久,朱曼曼崩潰,變得頽喪不堪,她開始酗酒,最後,不知自何處取得一瓶安眠藥,統統吞下胃中。
  志昌一嚮是衆人好朋友,聞訊趕去,在醫院裏,笑芳目睹癡迷的曼曼摟着志昌哭泣不已,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誰,她一直叫“仲明,仲明”。
  那一段時間裏,志昌天天與曼曼在一起。
  連志昌也迷惑了,這究竟是什麽樣的一種感情呢。
  他冷落了笑芳,擱置了學業。
  曼曼出了院,他仍然追隨着她。
  四個年輕人,一個失蹤,生死未卜,另外三個憔悴消瘦,不似人形。
  總算可以說一句:也曾經年輕過。
  這一夜,不曉得為什麽那麽長。
  那一年,也特別不容易過。
  志昌陪着曼曼倒處吃喝玩樂,消磨時間。
  曼曼清醒的時間很少,酒精腐蝕了她的容顔,也給她帶來麻醉。
  醉後她總是顯得十分高興。
  一夜舞罷,自會所出來,她踉蹌地走出草地,在噴水池畔摔跤。
  志昌連忙扶起她。
  她格格地笑,“志昌,你可愛我?”
  志昌不敢回答。
  這個問題,他問過自己一千次。
  “如果你愛我,我們一起到香港去。”
  志昌鼓起勇氣,“你可愛我?”
  曼曼凝視他,“不,我衹愛瀋仲明。”
  志昌默然。
  他側聞瀋仲明已遇不測,對着曼曼,沒人敢說出來。
  曼曼忽然哭泣。
  半晌,她又問:“笑芳呢,好久不見笑芳,”隨後又解說:“笑芳八成是給我氣走了。”
  這個時候,劉志昌也忽然想起嫻淑可愛的笑芳。
  “志昌,後天晚上,我隨父母乘搭滬江號到香港去,不再回來,你若有意思,也一起走吧,一定可以替你多弄一張船票。”
  志昌想到父母,想到笑芳,沒有回答。
  “我不能再等仲明,多次做夢,都見到他,他告訴我,不必等他,他已經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曼曼又再哭泣。
  劉志昌考慮了一日一夜。
  他同傢人商量良久。
  他記得母親說:“去投靠你舅舅吧,去,到香港去也好。”
  老母親把僅有的一塊三兩重小黃魚金條放在他手中。
  他跑去與笑芳道別。
  笑芳什麽都不敢說。
  志昌卻道:“一起走吧。”
  笑芳以後一直不知當時勇氣自何而來,馬上一口答應。
  當時的傢,已經不值得留戀。
  人口繁雜,整屋女性,自母親至嫂子沒有一個有經濟能力,是以衹懂得烏眼雞似緇銖必計,終日紛爭,侄子侄女不住生下來,都是資質平凡且又不聽話的頑劣兒,環境擠且貧,看不清前途……
  走就走好了。
  傢裏多一個人少了一個人根本沒有分別,可喜的是從沒人把她當搖錢樹,那也真得講條件,笑芳不夠條件。
  她隨志昌離去。
  不是乘搭滬江號,而是一隻自寧波出發的小貨船。
  之後,沒有回去過。
  至今每個月還給老父母匯錢。
  當中的掙紮,多說無益,彼時中國人,視吃苦為常事。
  他們卻沒有即刻結婚。
  志昌開始尋找曼曼下落。
  每見到一角紅裙,心中便有牽動。
  年歲漸增,他後悔當年因曼曼一句“我不愛你”而受到傷害,真愛一個人,何必斤斤計較。
  他在舅舅的工廠做一分苦工,因資質不算出色,幾個表妹皆看不起他,倒是省下不少麻煩,比起那三個嘰嘰喳喳的女孩,笑芳更顯得脫俗。
  他漸漸真正愛上笑芳。
  兩年後兩人結婚,在北角區租一間小房間成立小家庭。
  他日夜兼兩份工作,笑芳白天教私校,晚上接大堆功課簿回來改。
  沒想過要孩子,可是翌年劉志昌還是象苦情片中的男主角那樣,患上肺結核。
  幸虧香港醫療服務已經相當妥善,不久便治好了病,笑芳補習英文,考試合格,另外找到一份更理想的工作……
  多年後宣仁纔出生。
  是宣仁叫他們忘記弟弟斯,忘記朱曼曼,忘記瀋仲明,忘記過去一切不愉快的事。
  宣仁的出生是志昌與笑芳生命中的轉折點。
  笑芳曾說:“我就不記得母親曾經如此疼惜我。”
  “孩子多,難免疏忽。”是頗合解釋。
  四年後,宣真也來到劉傢。
  漸漸他們忘記身為道地的上海人,在這個挂米字旗的殖民地心滿意足地生活下去,喝咖啡,喜歡到一種茶餐廳,價廉物美,香噴噴。
  不是沒有遇到故人。
  象馮民建、吳少玲,都是大學先後同學,伍偉民、蘇潔沁則是鄰居。
  但沒有朱曼曼。
  與吳少玲說起朱曼曼,她象是根本記不起這個人。
  “喏,穿紅衫,風頭極勁,男孩子,都為她傾倒那個。”
  少玲納罕,“誰呀,有這麽一個人嗎?”不以為意。
  笑芳提醒她:“是瀋仲明的女朋友。”
  “不記得了,”少玲搖頭,“印象中衹有你,活潑剛健,英文說得象外國人一樣。”
  笑芳沒有再追究下去。
  整夜回憶不寐,第二天,她睡到差不多中午纔起來。
  志昌取笑她,“好睡好睡。”
  “真幸福,”笑芳說:“能在自己的床上睡至日上三竿。”
  志昌沉吟,“有事與你商量。”
  “請說。”
  “我想登報尋訪朱曼曼,及瀋仲明下落。”
  笑芳一怔“都隔了這麽年了。”
  “就這樣刊登吧:××年弟弟斯聖誕夜一別……”
  笑芳加一句:“他們的後人也可以。”
  “好,加一句,尋找△△年華南大學英文係同學瀋仲明與朱曼曼。”
  “約他們在新弟弟斯見面。”
  “你不反對?”
  “小劉,我從來沒有反對過你的建議。”
  這是真的。
  能夠維係那麽多年夫妻關係,當然有點道理。
  這也是劉志昌尋找最後答案的時候了。
  笑芳願意成全他。
  報上終於刊出尋人廣告。
  三天後,他們接到電話,卻是一張暢銷日報的年輕記者前來發掘新聞。
  劉志昌開頭啼笑皆非,轉念間,又覺得新聞的宣傳價值比廣告更大,有點躊躇。
  他同笑芳說:“要拍照的,憑我此刻的賣相,不宜出鏡。”
  笑芳素有涵養,替他想辦法,“你現在的樣子不重要,我還存着一張四人合照,拿給記者去刊登吧。”
  “什麽,”劉志昌一怔,“你有我們四人合照?你從來沒提過。”
  笑芳答:“你從來沒問過。”
  照片取出,已經泛黃,兩夫妻默然凝視。
  美麗的曼曼與英俊的仲明緊貼而坐,多年之後看去,仍是一對璧人。
  志昌與笑芳則落落大方面對鏡頭。
  笑芳自覺姿色平庸。
  可是志昌卻說:“曼曼的樣子,與我想象中有點出入。”
  “怎麽樣出怎麽樣入?”
  志昌卻講不出來。
  年輕的記者小姐代他發言:“這位朱小姐打扮比較妖冶,倒是劉太太,彼時已甚具時代女性特質。”
  志昌與笑芳交換一個眼色,盡在不言中。
  訪問登出來,照片復製得甚為清晰,曼曼與仲明,任何一人假如住在本市,都應該看得到。
  終於有消息了。
  報館撥電話來,說是有位小姐求見。
  劉志昌忙不迭問:“可是朱小姐本人?”
  “姓是姓朱,但衹得廿餘歲。”
  他們還是見了面。
  在新弟弟斯。
  那位小姐一進來,笑芳就說:“你是朱曼曼的千金。”
  那標緻的少女點點頭。
  劉志昌看得呆了,活脫脫一個印子印出來:微蹙的眉尖,大眼睛,削肩、小腰身,這明明是朱曼曼。
  她卻有一個曼曼沒有的笑容,“我叫朱梅,我是朱曼曼的女兒。”非常爽朗。
  笑芳立刻問:“令堂呢?”
  “呶,傢母早十年已在美國三藩市逝世。”
  劉志昌胸前如中了一拳,悶痛之餘,作不了聲。
  笑芳低下頭。
  “她有一張照片,同報上那張一模一樣,一直放在案頭,我自孩提時期起就記憶深刻,你們是傢母的同學吧,還有一位瀋先生呢?”
  劉志昌說:“我們沒有他的下落。”
  笑芳問:“令尊呢?”
  “他很好,”朱梅並不介意同前輩閑話傢常,“他與傢母合不來,但是待我甚厚,此刻我在他的建築公司任職。”
  綫索完全中斷。
  他們並沒有比從前知道得更多。
  “傢母去世後我承受了遺産,我知道那幀照片對她來說有特殊紀念價值。”
  “是,我們一直挂念她。”
  “她也是呀,我時常看見她凝視相片。”
  朱曼曼始終沒有自過去走出來。
  她一直活在那段日子裏。
  “她……”劉志昌終於問:“生活得快樂嗎?”
  朱梅笑笑,“她十分憂鬱。”
  “你有沒有聽她說過我們?”
  朱梅搖搖頭。
  笑芳覺得談話應當結束,“謝謝你的時間,朱小姐。”
  一行三人來到門口,遇巧劉宣仁開車來接父母,一眼看到朱梅,便呆住了。
  是那種靈魂倍受激蕩,不知身在何處的發呆,明眼人一看便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劉氏夫婦一見平時鬼靈精兒子這副模樣,便笑了起來。
  劉志昌對兒子說:“麻煩你送一送朱小姐,我們還想逛逛街。”
  宣仁忙不迭答應。
  朱梅甚為大方,“我不客氣了,劉伯伯劉伯母,再見。”
  笑芳目送一對年輕人離去。
  之後,又等了許久,再也沒有別的消息。
  笑芳說:“瀋仲明怕早已不在人間。”
  志昌默認。
  “小劉,故事中,每一個情節都必須有一個交代,現實生活裏,卻有許多永久的懸疑。”
  “是的。”
  “假如當日你同曼曼一起南下,她會快樂一點嗎?”
  志昌搖搖頭,“我們並不相愛,怎麽會有結局,我愛的是你。”
  “今天我相信你。”笑芳笑。
  “這是什麽話!”
  笑芳又問:“我們快樂嗎?”
  “我們算是人上人了。”
  “宣仁約會朱小姐,你是知道的?”
  “年輕人自有他們的世界,與我們無關。”
  “真的,大學已經畢業,心智早已成熟,應當知道取捨,還勞我們多嘴?”
  那天映上,劉志昌又做了一個夢。
  背境,仍然是上海弟弟斯咖啡店。
  他獨個兒坐着,不一會兒,看見朱曼曼與瀋仲明雙雙進來,仍然年輕漂亮。
  劉志昌連忙站起來,“兩位,想煞我了。”
  曼曼有點歉意,“志昌,仲明與我終於可以在一起,永遠不分開。”
  “那多好。”志昌由衷地說:“我祝福你倆。”
  曼曼又說:“志昌,代我照顧朱梅。”
  “你放心,我會待她如女兒一樣。”
  曼曼紅裙一揚,嫣然一笑,“我與仲明要走了。”
  劉志昌在這個時候驚醒。
  自此,朱曼曼再也沒有入夢。
白綾衣
  選自亦舒短篇小說集《晚兒》
  辜嘉瑜收到劇本後,本來想出去赴約,誰知一翻開,就愛不釋手,坐倒在大沙發裏,細閱起來。
  秘書催她出門,她揮揮手,“我有急事,你代我推掉他。”頭也沒擡。
  就這樣一口氣看到黃昏,把本子讀完。
  嘉瑜已拍過三十部電影,當然知道什麽叫好劇本,什麽不是。
  她放下本子,急不及待,叫秘書撥電話給經理人:“快,找王小鼕。”
  半晌纔找到王君,他懶洋洋的聲音傳來:“辜小姐,什麽事找得那麽急,我在澡堂子裏呢。”
  “我看過白綾衣這個劇本了。”
  “呵,”王小鼕的精神也一振,“這麽快?”
  辜嘉瑜興奮,“真是個好劇本。”
  “接,還是不接?”
  嘉瑜笑,“明天就可以簽合同。”
  經理人鬆口氣,“我還以為你要籌備婚禮,不拍了。”他調侃她。
  “這個戲不同,我願意把婚期押後三個月,不過,你別說出來,我怕某君不高興。”
  “一言為定。”
  “不過,”嘉瑜與經理人討論起劇情來,“如果我演女學生,誰演三姨太?”
  那邊沉默一會兒。
  “喂,喂。”
  “嘉瑜,導演的意思是,你演三姨太,”
  “什麽?”嘉瑜好似捱了一巴掌似,“那怎麽行,年紀也不對,我哪有那麽大?”
  “嘉瑜,轉一轉戲路,對你有益。”
  “誰飾女學生?”
  “導演的意思是找陳閩。”
  “她?”嘉瑜跳起來,“導演吃撐了,她怎麽行,戲會毀在她手裏。”
  經理人不聲。
  嘉瑜抗議:“你偏幫她,這戲我不接了。”
  “嘉瑜,你想想清楚,從影八年,你並沒有拿過奬,這戲會幫你。”
  嘉瑜又氣又急,“你不替我爭取。”
  “我怎麽樣對你,你不是不知道。”
  “我自己同導演說。”
  “演員名單已定,葉坦不比別的導演,他這人學院出身,大公無私,你不是不知道,你別在他跟前囉嗦,否則壞了事,我不負責。”
  “我拒同陳閩合作。”
  “小姐,什麽深仇大恨?人傢比你大方,已經把戲接下來。”
  嘉瑜一怔。
  “相信我,三姨太比女學生搶鏡頭,三姨太扮相豔麗,風情萬種,穿銀戴金,言語潑辣,包你討好。”
  “我不演,那是一個大配角而己。”
  “辜小姐,你是時代女性,不比五六十年代的女明星,角色患絶癥垂危躺床上還要黏假睫毛,衹曉得爭戲份爭排名,不懂藝術、演技、合作精神,算了吧,不演技就替你回絶葉坦,自有人排隊搶着演。”
  嘉瑜沉默。
  “再考慮一天好不好?”經理人很瞭解她。
  嘉瑜放下電話。
  拍了三十多部戲,都沒演過好角色,王小鼕說得對,如今她身傢不薄,對象也有了,理應大大方方為理想接一個好戲,鼎力演出,留作紀念。
  又不是初出道,爭天下,何用斤斤計較。
  但是這樣做,會不會長了陳閩的威風?
  陳閩這人,說新不新,說舊不舊,近年來鋒頭頗勁,有點意氣風發,目中無人,嘉瑜實在不耐煩去擡捧她。
  嘉瑜嘆口氣,世事往往是這樣:永無十全十美,玫瑰花一直長者荊棘,叫人又愛又恨。
  秘書接了電話,“辜小姐,中華周刊問,你拍不拍白綾衣。”
  “還在看劇本。”
  “他們想找你與陳閩合拍一張封面。”
  “最近我忙得很,下星期要到羅馬去試婚紗。”
  秘書笑笑,一逕去回覆記者。
  嘉瑜案頭的電話響,她自己接聽。
  “辜小組,我是白綾衣的製片謝宇。”
  “謝老宇,怎麽忽然叫我辜小姐,稍後還尊稱我姑奶奶呢。”
  製片笑,“看了劇本沒有?”
  “寫得真好。”
  “葉坦確是天才。”
  嘉瑜沉默了一會兒。
  “小鼕兄說你喜歡得不得了。”他倆已經談過。
  “能不能加些戲份?”
  “葉坦不喜改劇本,修修補補,失卻完整,嘉瑜,即使由你從頭跟到尾,戲差,也不過是竜套。”
  “可是那女學全的角色真是討好。”
  “那個角色我們找新人演出。”
  “什麽?”嘉瑜意外,“我聽說是陳閩。”
  “陳閩演大小姐,後來離傢去搞革命那個。”
  嘉瑜又一次怔住,“那是個很小的角色。”
  製片笑,“我不認為如此,單是一場戲就能捉住觀衆的心。”
  “哪一場?呵,我知道了,事敗行刑一時沒有氣絶,擡回傢中要求外婆給她作新娘打扮殮葬那場。”說着嘉瑜的寒毛竪了起來,真是一場好戲。
  “是呀,陳閩毫不猶疑接了戲。”
  “不騙人?”
  製片衹是笑。
  “你把合同拿來我看,你可別讓我吃虧。”
  “辜小姐,我們以後還得見面。”
  纔挂了綫,電話又響,這次是導演本人,“謝謝你,嘉瑜。”
  “新人是誰,我們認識嗎?”
  “她叫斐斐。”
  嘉瑜對這個名字一點印象都沒有,衹得作罷。
  過了三天,她簽下合同。
  未婚夫無奈地問:“最後一個戲?”
  嘉瑜不是沒有歉意的,“最後一個戲。”
  她終於同陳閩見了面。
  嘉瑜與陳閩的背境完全不一樣,嘉瑜在香港出生,傢境還過得去,十二歲那年跟傢人移民英國,中學畢業後獨自返港發展,一帆風順,至大的挫折不過是偶而有記者寫她時語氣不大友善。
  陳閩則來自內地,初到貴境,苦頭吃到眼珠子那裏,好不容易成了名,雙目中憂鬱神色卻揮之不去。
  年紀差不多,嘉瑜卻比陳閩活潑。
  兩個人從來沒有合作過,這是第一次,
  人是萬物之靈,當然有第六感,嘉瑜見到陳閩,馬上覺得她象一隻混身毛竪起來的貓,嘉瑜不是不懂得應付她,而是怕辛苦。
  人傢戒備,嘉瑜自然也小心翼翼,氣氛表面上客客氣氣,其實有張力存在。
  不消片刻,嘉瑜便有點纍。
  補粉的時候,秘書乖巧地輕輕說:“你倆沒有對手戲。”
  謝天謝地,幸虧如此。
  開完工作會議,嘉瑜好奇問,“新人斐斐呢?”
  導演答:“還在巴黎,尚未回來。”
  嘉瑜不方便問太多,心中隱約覺得這位新人仿佛是導演的秘密武器。
  她莞爾,辜嘉瑜也做過新面孔,這是任何行業的必經階段,捧歸捧,以後站不站得住腳,或是站多久,就看自己的了。
  世界越來越艱難,現在做新人才不容易,嘉瑜隨即想到自己將可全身而退,十分幸運,險上神色不禁詳和起來。
  這時剛巧陳閩說:“嘉瑜你請多多指教。”
  她便答:“哪裏哪裏,互相砌磋纔真。”
  導演、製片、經理人齊齊放下心來,到底都是見過世面的人,表面上能故作大方已經不易。
  返回傢中,嘉瑜同秘書說:“你去打聽打聽,陳閩為什麽拍白綾衣。”
  這一行能有什麽秘密,三天後,便有消息回來。
  秘書匯報說:“先一陣子她等錢用。”
  “平常她很經濟實惠,怎麽會?”
  “都說她去年花一大筆安頓了上頭申請下來的父母兄嫂子侄約十來口,隨後又有人問她拿錢。”
  “誰?”
  “前任男友。”
  嘉瑜嗤一聲笑出來,“應當馬上知派出所。”
  “傳統女性至怕事,情願息事寧人,故此拼命接戲,一窩蜂推出,濫掉了,不賣座,痛定思痛,想藉白綾衣起死回生。”
  嘉瑜不語,過很久,嘆口氣。
  “女人真不好做。”秘書悄悄說。
  “在某一程度上,性格控製命運,做人剛強些,宗旨抓穩些,人傢就不會踩上頭來。”
  “我也認為她不該敷衍那些人。”
  嘉瑜說:“一開了頭,沒完沒了,分明是條財路,那些人哪裏還肯放手,既然拿得出來,一定不在乎,於是越要越多,不勞而獲的甜頭之下,哪裏還想得到廉恥,索性變相勒索討飯,根本不能開頭,沒有!一毛錢也不給。”
  嘉瑜說得出做得到,她行事處世嚮虹不招搖,可是宗旨拿得穩,她沒有外債。
  “陳閩背景不一樣。”
  “凡事看自己罷了,登徒子焉能縱容,管他手上有什麽不可告人之秘,一於不理,她一怕,那人便乘虛而入,但凡問女人要錢的男人,不管什麽身份統統是癟三。”
  秘書亦嘆口氣。
  “我們這一行,上半年賺得到,不表示下半年還有,今年紅得發紫,明年可能瘀得發黑,身邊沒有積蓄,怎麽過日子,還救濟人呢,開玩笑,”嘉瑜冷笑一聲,“哪一個子兒不是血汗錢,我有,是我的事,我靠雙手努力賺回來,與人無尤,是我自己爭氣,誰誰誰同某某某還吸毒酗酒倒在街頭呢,為什麽不問那些人去拿錢?這個圈子就是這樣,看不得人傢有一點好,有人略站得住腳,就來圖謀不軌,我有錢沒錢,開他們屁事。”
  秘書故意給嘉瑜一杯茶,“潤潤喉嚨,再說。”
  嘉瑜笑了。
  “我真幸運。”
  是的,未婚夫白手興傢,獨門獨戶,有本事,不必聽令於任何人,勝過那幹公子哥在外耀武揚威,到傢被掌權的父母一聲吆喝,馬上膝頭髮軟,唯命是從,不敢動彈。
  嘉瑜也從來沒遇見過壞人,之前幾個男朋友,都是正人君子,沒在人前人後講過廢話,沒叫她羞恥,至今在路上碰見,還能心平氣和地招呼。
  嘉瑜不由得同情起陳閩來。
  拍造型照那日,陳閩比她早到,在化妝間嘀咕頭飾不漂亮。
  陳閩手上拿着朵珠花不放,梳頭師傅看了一眼,“這是三姨太用的。”
  嘉瑜一想,自己得到的已經那麽多,不妨讓一讓人,便不經意地說:“無所謂,拿去用好了。”
  這樣大方,大傢都樂了。
  嘉瑜也認為值得。
  秘書輕輕在耳畔問:“不怕有人乘機踩上來”
  嘉瑜衹是笑,“放心,我也不是省油的燈,誰還真正能在我身上討了什麽便宜去。”
  陳閩過來沒口價道謝,嘉瑜可以覺察到她那些竪起來的戰鬥格已經平復。
  新人斐斐還是沒出現。
  記者紛紛詢問斐斐下落。
  嘉瑜覺冷落,她嚮陳閩飄去一眼,四目交接,原來陳閩亦有同感。
  當下兩人什麽話也沒說。
  卸妝時,陳閩低聲抱怨:“拿兩支牡丹去襯一塊緑葉,高招。”
  嘉瑜假裝沒聽見。
  下午她與經理人喝茶,“小鼕,葫蘆裏賣什麽藥?”
  “捧新人呀。”
  “不必壓一個捧一個呀。”
  “不壓怎麽彈得高呢?”
  “太不公平了。”
  “辜小姐,誰讓你去結婚呢。”王小鼕笑。
  嘉瑜不出聲,過片刻問:“那斐斐到底是什麽人?”
  “看,連你都好奇了。”
  “別賣關子,說來聽聽。”
  “其實沒有什麽了不起,導演與製片故意製造神秘感而已,不過是個讀書不成的小女生。”
  “長得美嗎?”
  “纔十七歲半,十八無醜婦,少女的眼睛皮膚都晶晶亮,當然好看。”
  “你見過她?”
  “見過一次,葉坦把她收得很緊。”
  “是他愛人?”
  王小鼕笑笑,不語。
  過一會兒他說:“最好是你了,嘉瑜,上岸去了。”
  “有人辭官歸故裏,有人漏夜趕科楊,我為這個行業也很吃過一點苦。”
  “可是都已經過去了,是不是,至要緊是先苦後甜,嘉瑜,你是真的長大了,工作人員贊不絶口,都說你肯遷就人,落落大方,不拘小節。”
  “不知恁地,忽然看開了。”
  “有本錢才能拿得起放得下,”王小鼕笑,“否則一放下就得喝西北風,也衹得死命抓住惡形惡狀不放。”
  “小鼕,你過奬了。”
  此刻的辜嘉瑜不是不投入工作,但態度客觀得多,有種冷眼看世界的瀟灑姿態。
  服裝間裏挂出戲服,洋洋大觀,這部戲不惜工本,將順序依劇本場次而拍,絶不跳拍,保留所有布景,直至全戲完全。
  這樣做演員會比較入戲,慢慢順劇情進入角色,嘉瑜很慶幸她有機會嘗試這種新方法。
  大傢都看到了那套白綾衣。
  白底子綉白花,長旗袍配長褲,長長褲帶露在袍叉處,滴着流蘇,正是二十年代一種流行打扮。
  陳閩問:“這套衣服是誰的?”
  什麽都要問的人終有一次會自討沒趣。
  沒有人理睬她。
  陳閩又問:“為什麽我沒試過這套衣服?”
  終於有人忍不住,小小聲冷冷答:“因為它不是做給你穿的。”
  陳閩轉過身子來問:“嘉瑜,是你的戲服嗎?”
  嘉瑜搖搖頭。
  陳閩一手把白綾衣址將下來,放在腳下,踩個稀巴爛,拂袖而去。
  衆人嘩然。
  嘉瑜不出聲。
  晚上有好奇的記者撥電話來查詢,她統統說不在場,不清楚,不知道,沒看見,嘉瑜的未婚夫在一旁暗暗好笑。
  嘉瑜為行傢說好話:“陳閩在別處受盡了氣,無法發泄,今日處理不當,在小事上出了洋相,其實她不一定就那麽小器。”
  “那套漂亮衣服到底是做給誰的?”
  “新人斐斐。”
  “你們兩人都上當了。”
  “誰說不是,那葉坦恁地狡猾,引我等入殼,去捧他的新愛。”
  “我叫過你別拍這戲。”
  “絶對是最後一個戲。”
  “這是諾言?”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終於厭倦了,王小鼕君說得對,十八歲同廿八歲大有點分別,辜嘉瑜並非演技派,她纔不要活到老做到老,花旦出身的藝人最好在臉皮鬆弛之前告退回鄉。
  這次吃了個小虧不要緊,跟着別吃大虧就好。
  在這塊是非地耽久了,衹怕神仙都要出洋相。
  趁戲尚未開拍,嘉瑜飛到羅馬去試婚紗。
  一共留了三天,嘉瑜快活一如小鳥。
  婚紗式樣簡單大方,對牢鏡子,她喃喃說:“這襲白紗衣勝過任何白綾衣。”
  她未婚夫聽見了,衹是微笑。
  開頭的時候,辜嘉瑜也不知道自己會走到什麽地方去,走到幾時停,終於又找不找得到歸宿。
  有這樣理想的結局,嘉瑜心滿意足。
  想到陳閩,她十分感慨,這女子將來即使生活無憂,也已喪盡元氣,功不抵過。
  水晶鏡子內的她有點怔怔的,想太多了。
  未婚夫忽然取出一條項鏈往她脖子上戴。
  嘉瑜定睛一看,正是她先些日子看中的金珠鑽石項鏈,她感動地按住他的手。
  他輕輕說:“還等什麽?”
  說得對。
  還等什麽?
  他倆臨時快定,飛到倫敦,由女方傢長主婚,簽下婚書。
  事後致電王小鼕,王君老大一個意外,卻十分替她高興,“新娘子,拍多些照片回來,好讓我有個交待,否則記者群追瘦我。”
  嘉瑜不負所托,特別請了職業攝影師,拍了百餘款照片,容光煥發地凱旋回傢。
  她的婚訊頗為轟動。
  工作人員衷心替她高興。
  陳閩拉住她的手,流下淚來,“嘉瑜,你這樣一個好人,理應享此幸福。”
  嘉瑜悄悄問,“斐斐出現沒有?”
  陳閩冷笑一聲,“幹呼萬喚未出來,不知搞什麽鬼,倒叫我坐冷板凳。”
  “噓,”嘉瑜拉住陳閩的手坐下來,“別毛燥,別中計,別受人利用,這種關頭,我們一定要大大方方,不露聲色,其怪自敗。”
  陳閩一怔。
  她亦是個聰明人,自然一點即明,馬上醒悟過來。
  一方面又感激辜嘉瑜把她當自己人,雙眼又紅起來。
  “嘉瑜,實不相瞞,開頭我還把你當敵人。”
  “算了,提來作甚,誤會而已。”
  “我有眼不識泰山。”
  “你何用言重。”
  “為什麽電影業這樣艱難做,這麽多是非?”
  嘉瑜微笑,“因為我們做一行怨一行,其實別的行業也內幕重重,不足為外人道。”
  陳閩帶着淚笑起來。
  “讓我們沉着應付不大如意的事。”
  “嘉瑜,我與你不同,我酷愛名利。”
  嘉瑜笑出來,“你以為我是得道聖人?名利,誰不要,哪有例外。”
  “可是你捨卻一切結婚去了,我不甘心,我要續闖高峰,寧受得失煎熬。”
  “可能你比我勇敢。”
  “辜嘉瑜,祝福我。”
  “一定。”
  神秘的面紗終於掀開,斐斐終於現身。
  王小鼕說得對,不過是個讀書不成小女生,容貌固然秀麗,也並非絶色,嘉瑜甚至覺得她粗糙,手同足都大了兩碼似,皮膚也黝黑,但是她出奇地上鏡,有一股自然無邪的媚態,吸引異性。
  記者群因為等得太久太悶,斐斐陡然露面,造成一種轟動,他們着了迷似,練二接三地追着她來做新聞,馬上把新人捧着紅人。
  記者永遠以使人尷尬為榮:“嘉瑜,你覺得斐斐如何,有沒有前途,會不會走紅,是否你的接班人?”
  嘉瑜說:“很漂亮,很聰明,這樣的新人一定前程似錦。”
  逼得陳閩也說:“很機靈的一個女孩子,很有人緣,會受歡迎。”
  而斐斐更說:“兩位姐姐對我很好,肯教我,指點我,我得益匪淺。”
  然後三個女人站在一起拍照。
  照片刊登出來,不知恁地,斐斐就是特別亮麗,眉梢眼角似有說不盡的風情,比較起來,陳閩有點憔悴,而嘉瑜則覺得自己有點鈍鈍的。
  拍攝工作在三個月後完成,導演之偏心,也不要去說他,嘉瑜衹是笑,好幾次製片要出來打圓場,斐斐幾乎是坐在導演的膝頭上完成整部電影,葉太太帶着孩子到現場來鬧過兩次,這些,也都成為拍攝花絮。
  影片推出來,並沒有如預期中好,影評略贊幾句,賣座平平,參加過好幾次國際影展,也得過一兩個小奬,之後,便湮沒在浩瀚的影片汪洋中。
  嘉瑜卻與陳閩成為朋友。
  她們定期抽空見面。
  這一天,陳閩問嘉瑜:“幾個月了?”
  嘉瑜摸摸腹部,“六個月多點。”
  “覺得胎動嗎?”
  “我給小女取了一個小名,叫踢踢。”
  陳閩大笑。
  過片刻她說:“白綾衣並沒有為我們任何人帶來奬狀。”
  嘉瑜加一句:“衣服做好了在那裏,穿不穿得下,就看那個人了,硬是叫她穿,穿上不合身、穿得不好看,觀衆第一個不肯。”
  “真的,聽說她第二個戲要脫了。”
  “你看,不是沒有公理的。”
  “這一行仍可以幹下去?”陳閩又起勁起來。
  “當然。”
  “說老實話,嘉瑜,女兒大了,會不會讓她做演員?”
  嘉瑜衹是笑。
  做個普人吧,自由自在,最最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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