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小说选集>>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
他人的梦
  挨骂女郎
  赐衣
  家事
  镜中花
  那个男子与那封信
  SARAISINSARDINIA
  时代广场
  他人的梦
  新生
  眼镜
  一帘幽梦
挨骂女郎
  作者:亦舒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他人的梦》
  谁会忘记第一次见江映珠的情形呢。
  我不会。
  那是一个除夕,当时我正在加拿大多伦多留学。
  是夜我没打算出去轧热闹,为自己包了饺子,饱吃一顿,准备静静地周年,正要开香槟,电话铃响了。
  听,还是不听?谁会在这种时候来骚扰人?
  它响了近十下我才去接听。
  这人一定有急事。
  “于子中,谢天谢地,你在家。”一把气急败坏的声音。
  我诧异,“王少良,是你吗?”
  “是的,子中,我马上来你处,你别离开。”
  “什么事?”
  “吐吐叫车房门轧伤了。”
  我一听,啼笑皆非,吐吐是王少豆的爱犬,是只一岁大的沙皮,“少良,我是人医,不是兽医。”
  “这种时分,哪里去找兽医,少说废话,我立刻来!”
  他啪一声挂断电话。
  我只得放下香槟瓶子,取出医疗箱,前去等门。
  他住我家附近,平时不疾不徐驶车,约廿分钟车程,可是这次他十分钟就到了。
  吐吐包在一张毯子里,我听到呜咽声。
  我自他手上接过那只狗,发觉他的手是颤抖的。
  这家伙,恁地婆妈,我暗暗好笑。
  “进来,喝杯拔兰地定定神。”
  我把吐吐放在书桌上。
  它的前左腿有点血肉模糊,我连忙用药水替它洗净伤口,为它注射止痛剂,详细检查之后,发觉只是皮外伤,筋骨无恙,敷上抗生素,包扎妥当,叫吐吐服一颗安眠药,它沉沉睡去。
  我对王少夏说:“新年快乐。”
  这才发觉他穿着西装衣服,像是要出发到一个舞会去。
  少良喝完手上的拔兰地,感谢地对我说:“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许多家长都希望子女做医生。”
  又一次啼笑皆非。
  我笑问:“你打算到何处去庆祝新年?”
  “我未婚妻及其父母到多伦多来了,”他看看表,“我刚出门赴约,就遇上这件意外,不过我已知会过他们,说我会迟到。”
  少良英俊、纯品,家境富有,又是建筑系高材生,真是要人有人,要才有才,谁嫁给他,真是福气。
  我给他杯子斟满,“来,干杯,吐吐得我,把它留在我处好了,你且速速去见未婚妻。”
  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听见门铃急骤响起。
  谁?
  我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俏女郎,可惜面色铁青,她里着件鲜红色大衣,肩膀上沾着雪花,呵,下雪了。
  她一开口便喝问:“王少良在吗?”
  这么凶!
  少良连忙扬声,“我在这里,映珠,你怎么来了?”
  我大吃一惊,这个恶女便是少良的未婚妻?天!少良有得苦吃了。
  少豆还没来得及介绍,那女郎已经大发雷霆,“你敢叫我爸妈等?你是什么东西?与我有那么重要的约会,却跑来这里同猪朋狗友喝得醉醺醺。”
  我发火了。
  “这位女士!”我冷冷的说:“您说话小心点,谁是猪朋,谁是狗友?”
  她哗的一声炸起来,“我自同王少良说话,你是谁?”
  “好说,我是这间屋的主人,王少良是个品学兼优的高材生,教授视他为建筑系天才,你为何对他呼呼喝喝?”
  还得了!
  女郎两道眉毛马上竖起来,“王少良,马上跟我走。”
  少良苦苦哀求,“一人少一句好不好,子中是我好朋友。”
  女郎顿足,“我要你同这种人断绝来往。”
  “少良,”我大声说:“这种女人要好好打一顿,不然你会后悔一辈子。”
  她一听,脸色煞白,转身就走,少良急急跟着她出去,连门都没关好。
  雪花随风吹进来,一阵寒意,屋内恢复静寂。
  我的气平了。
  怎么会同一个女子吵起来,我平时都不是这样的人。
  太失风度了。
  可是那恶女,竟然上我家门来侮辱我,还把我所尊敬的朋友骂到狗血淋头,也值得教训。
  故此我并不后悔。
  这是我认识江映珠的过程。
  那一年,我才廿二岁。
  年少,气盛。
  新年开始,吐吐恢复健康,王少良在一月五日来把它领回去。
  “谢谢你,子中。”他抱着爱犬向我道谢。
  “你的未婚妻回去了?”
  “映珠不再是我的未婚妻。”他怅惘地说。
  我吓一跳,略觉内疚,不是因为我的原因吧。
  “家母不喜欢她,觉得她太霸道。”
  “你呢,你可爱她?”
  少夏避重就轻地说:“再过几年吧,待毕了业再说,这两年功课忙得要命。”
  这是他最后一次提到江映珠。
  不多久,少良另结新欢,那女孩子非常温柔可爱,似个小公主,如少良一般天真驯良,不谙民间疾苦,她怕狗,少良把吐吐送了给我。
  后来,后来我们就毕业了。
  少良在多伦多举行婚礼,不知恁地,观礼那一日,我忐忑不安。
  我想起了江映珠。
  假如我没有某年除夕当着少良的睑与她吵起来,新娘,会不会是她?
  我把少良拉到一角,与他说起这件事。
  “谁,你说谁?”
  “江映珠。”
  “呵她,我们才认识几个月就订的婚,作不得准,事后发觉性格上有很大的矛盾,于是同意分手,老友,同你有什么关系?我早就把那夜的事浑忘了。”
  他说完便撇下我去招呼其他朋友。
  随后,他带着新婚妻子到香港发展事业,开头,还有书信来往,一两年之后,变成一年一度圣诞卡。
  可是,没想到我会再次见到江映珠,那个在年轻的我口中,该捱一顿揍的女郎。
  她没把我认出来。
  我却一眼看到她就知道她是谁。
  没有人会忘记那样的大眼睛。
  朋友介绍:“映珠博士,于子中医生。”
  她与我握手,样子一点也不凶。
  我真想马上与她说:“你好吗,这些年来,我时时想起你,你有对象没有,你还怪我吗?”
  我当然没出声。
  那一夜,她也穿着大红大衣。
  我小心翼翼伺候她,坐她身边,像是赎罪。
  最后,还坚持送她回家。
  过两日,特意找到我们共同的朋友,打听她的事。
  朋友笑,“你打算去马?”
  “我?噢,呵,呀。”
  “她独身,是内子远房表妹,没有固定男友,样子标致,学识一流,廿五岁拿博士文凭的女孩不多吧,要追直追。”
  “她有没有订过婚?”
  朋友一怔,“没听她提过,重要吗?”
  “不,当然不重要。”
  忘了,还是视为奇耻大辱,不愿再提?
  其实在过去数年间,我时时想起她,对她印象深刻。
  满以为她捱了一顿骂,也会记得我,但是没有,我制造气氛的手段还不算厉害。
  “这是她的电话号码与工作地点。”
  “谢谢。”
  我考虑了一天,终于在下班时分,拨电话给她。
  我直率地说:“江博士,我叫于子中,你还记得我吗?我想约你出来喝杯茶,多么不幸,许多有趣的约会都要以这种乏味的电话作为前奏。”
  她笑,“什么时候.。”
  我看看手表,“半小时后我过来接你如何?”
  “今日下雪。”
  “我知道。”交通会挤逼。
  所以我没有开车在城里兜兜转转,我步行到她那里,接到她,再与她经过地下商场去喝啤酒。
  她见到我,报以我和煦的微笑。
  没有记忆。
  我们开始无聊的闲谈,不幸所有男女都得经过这个俗套。
  “为什么不回家?”我问。
  “你呢?”
  我答:“我的家在这里,父母经已过世,香港只余兄嫂,距离越远越是客气。”
  “有无想过回去发展?”
  “没有,我选择比较宁静的生活。”
  她点点头。
  “你博士修什么?”
  “化学。”
  “啊。”
  “我们一组人正研究碳原子的第三种基本形态。”顶尖科学,回港并无发展机会。
  我拍拍额角,“我听说过,那叫圆球封闭原子组合,对医学有帮助,它可以制成新心脏科药物。”
  江映珠笑,“正确。”
  “做那样的研究,会不会寂寞?”
  “不会比专职做家庭主妇更寂寥吧。”她微笑。
  “婚后,你会继续事业?”我问得相当冒昧。
  她一怔,随即答:“当然,我认识事业在先。”
  呀,所以王少良的父母不喜欢她。
  “况且,”她说:“双份收入胜一份吧。”
  可是这样的拍档对我来说,绝对是一项资产。
  她看到我脸上赞许的神色,嫣然一笑。
  我看看表,“肚子饿不饿?”
  “呵,实验室同事今晚请客。”
  “那么,明天。”
  “明天我到华盛顿开会。”
  我把脸挂下来,“你看,约会事业女性多艰难。”
  她笑,“一回来我立即致电阁下。”
  “一回来是几时?”
  “两天。”
  “自今天起计?”
  “今天已算过去了。”
  “好,明天星期五,你星期天会回来,我最迟应在礼拜一接你电话。”
  她大笑。
  我们旋即分手。
  我独自返冢。
  大学毕业后我已搬过好几次家,好些旧家具已经丢掉换新,只剩一张斑驳的旧书桌仍然在书房中占着重要的地泣。
  吐吐听见锁匙声轻轻走出来。
  它早已长大,且并非善男信女,见到陌生人喉头不住呜呜作声,表情可怖,万圣节家长不准孩子到我家讨糖,害我买了成打成打的糖果饼干发不了市。
  “来,吐吐。”
  它走过来招呼。
  王少良把它送给我之后甚少提及,开头还在圣诞卡上提一句“吐吐可好”,最近这几年,已把吐吐丢在脑后。
  “来,吐吐,我们是两颗寂寞的心。”
  吐吐呜呜作声。
  王少良一日有了孩子,更会浑忘这头爱犬。
  我一直等江博士的电话。
  星期一,她影踪全无。
  到了星期二清晨五时,醒了,就再难入睡。
  世上充满吊儿郎当,讲了话不算数的人,江映珠博士会不会是其中之一?
  清晨思维特别清晰。
  忽然之间,我向自己坦白,于子中,干脆承认吧,当年除夕,你一见江映珠就为她深深吸引。
  只不过她是别人的未婚妻,只不过她当时的表现奇差,你才没有进一步表示,现在,现在情形不同了,现在大家都已经比较成熟。
  现在,一切可以重新开始。
  星期二我自上午等到傍晚,黄昏比较紧张,那是她下班的时分,无论如何,应该抽空拨个电话给我。
  到了下午六时,我开始灰心,她出差之后,已经忘记我这个人了。
  江映珠同王少良一样,记性奇差。
  我等到晚上八时,内心忐忑,完全似恋爱中人,然后,电话铃声响了。
  我浑身松弛下来,像得救一样。
  “于子中?我是江映珠,你忘记把电话号码给我,我忘记向你要,电话簿里又没有登记,结果要劳驾朋友。”
  我只会在电话另一头傻笑。
  “我到府上来如何?”
  我还没来得及作任何表示,她已经说:“我先去买些炸鱼薯条。”
  “我有啤酒,加半打炸蚝。”
  “是。”她爽快地挂线。
  我身上每一个细胞都重新活转来。
  可怜,这分明就是恋爱了。
  我怔怔地想,这是几时开始的事?
  我半掩着门等她,寒风飕飕自门缝钻进,我吃尽了西北风,吐吐不悦地满屋游走。
  幸亏不到半小时,她就到了。
  她穿着红大衣,下雪了,雪花沾在她肩膀上。
  “请进来。”
  “嘘,好冷。”
  吐吐对牢她呜呜声。
  她看牢它,“好丑好凶的狗。”
  “到这边坐,且暖和暖和。”
  我开一罐啤酒,斟进玻璃杯。
  “别给我太多,一则要驾车,二则要上班。”
  我听了温和地说:“你这呆子,今日是除夕,明天是新年,谁同你上班。”
  江博士呆住,“除夕,”她喃喃道:“我竟忘了。”
  “整个实验室的人都不记得?”
  “我独自关在房内死做,难怪出来时人人都已走光了。”她耸耸肩。
  吐吐缓缓走近,露齿,表情狰狞。
  江映珠忽然放下酒杯,“等一等,我在何处见过这只狗?”
  我心打一个突。
  糟糕,我怎么没想到这个纰漏?
  “这只沙皮左耳上有一搭黑记,我曾经见过这样的一只狗,嗯,在何时,在何处?”
  正在此时,吐吐忽然发难,作势欲扑。
  我不得不喝止:“吐吐,不!”
  它马上伏在地毯上,吐吐是只好狗。
  太迟了,江映珠已经抬起寒星般双眼。
  “吐吐!我当然认识它,不过,你又是谁?于子中,现在我觉得你挺面善的。”
  “我——”
  “啊,我想起来了,也是除夕,也是吐吐,我现在知道你是谁了!”
  映珠霍一声站起来,瞪看我。
  我预备接受惩罚,我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我在王少良家见过你!”
  “不,映珠,那是我的家。”
  她冷笑,“你无故把我骂一顿。”
  “的确是我有失风度,我向你郑重道歉。”
  “但凡女子不听话,就得捱一顿揍?”
  “对不起,我当年少不更事。”
  “这样年轻,如此学养都救不了你,你是一只沙文猪。”
  “我都改过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她取过大衣,再次在除夕夜怒气冲冲离开我的家。
  我追上去,拉住她,“请听我说。”
  她摔开我的手。
  我受了委屈,男子汉大丈夫如此拉拉扯扯算什么,“请听我说。”这是最后一次哀求。
  冷风一吹,雪花沾额,大家都静下来,正当我以为事情可以有挽回的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两个警察来,他们显然是巡逻经过这一区,因见一男一女争执,故问:“小姐,有事吗?”
  他们总是帮女性。
  映珠一怔,登上车,“没事,警官们,我没事。”她像是忘了为什么生气,镇定地把车子开走。
  那两个警察居然有胆子对我笑笑说:“新年快乐。”
  我回到大门前,发觉忘记带门匙,吐吐站在门里向我吹叫。
  “难怪王少良要把你送走。”我喃喃道。
  我转到屋背后,自厨房的气窗爬进屋,落地时扭到足踝,痛入心肺。
  什么样的除夕!
  我把冷却的炸薯条喂了吐吐。
  它吃得非常开心。
  这是狗的世界,它们总比人活得高兴些。
  我躺在床上,一生人最失意算是这一天。
  许多晚上,功课与工作上的挫折合使我失眠伤心,但都没有那样难过。
  午夜,朦胧睡去,因为有心事,做起梦来。
  梦中见到妈妈。
  妈妈年轻而漂亮,温柔地对我说:“子中,你好吗?”
  我趋向前去,开头是欢喜地笑,“妈妈,我毕了业,此刻是心脏科医生呢。”
  “那多好。”妈妈抚摸我头发。
  忽然我饮泣,身型渐渐缩小,回复到只有一两岁那样大,坐妈妈膝上,妈妈把膝盖轻轻摇晃,我非常舒服,但仍然不住哭泣。
  妈妈柔声问:“我儿子中受了什么委屈?为何不说?”
  小小的我,我号淘痛哭。
  然后醒了。
  十分怅惘。
  看看时钟,是深夜一时半。
  已是新年了。
  长夜漫漫,如何打发?
  我到厨房热了一个罐头汤,吃到一半,站起来,把吐吐叫醒,“来,我们去实践新年愿望。”
  我换过外出服,发动车子引擎。
  我对吐吐说:“成败得失,就看你我这一次的表现了,请念及这几年我对你养育之恩,多多合作。”
  我知道映珠住址。
  一起程,天空便飘下鹅毛大雪,十五分钟的车程好比横跨西伯利亚平原。
  她住在一列优雅的小洋房其中一间。
  我带着吐吐下车轻轻敲门。
  敲半晌,有人来开门,是一个外国小老太太,“找谁?”凶霸霸地,半夜二时被吵醒,佛都有火。
  我一看门牌,噫,忙中有错,这不是十二号,这是十四号。
  “讨厌的支那人。”
  “是是,对不起,对不起。”
  门蓬一声关上。
  吐吐大是愤怒,往门上摸了几次。
  我又带看它往十二号。
  伸出手去,还没来得及敲,门已经打开。
  映珠站在门后。
  我瑟缩一下,傻笑,“哈罗。”
  “不想冻死就进来。”
  吐吐忽然驯服地伏在地上,呜呜作声。
  映珠对它说:“你也进来吧。”
  我搓着手,“请给我一杯热可可。”
  “你俩把整个约克区都吵醒了。”
  “呵是是,对不起。”
  “有什么话快说。”
  “映珠,事实是这样的,见过你一面之后一直念念不忘,这些年来也没有固定女友,我总是盼望与你重逢,如果我所犯不是不可弥补的错误,请给我一次机会。”
  映珠皱起眉头,“你不但是沙文猪,且喜肉麻当有趣。”
  “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捧着头叹息。
  “为什么不待天亮才来解释?”
  我苦笑,“等得到天亮就不必上门来了。”
  “我从来没有给人那样骂过。”
  “我知道,我也从来没有那样骂过人。”
  映珠叹口气,“说真的,少年的我,脾气真是不敢恭维。”
  “现在好多了。”我安慰她。
  “是,好多了。”
  大家坐下来,话题就那样展开。
  我们谈到天亮,误会也就自然冰释。
  后来?故事一定有个结局?
  第二年冬天,我们就结婚了。
  我把帖子寄给王少良,少良的反应奇突,他拨电话过来恭喜我,“新娘的名字有点熟,是熟人吗?”他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一对孪生儿是女孩。
  吐吐一直跟着我们。
  它好像从来没属于过王少良。
  某一个除夕夜,要不是它老人家贪玩,被车房门轧伤了腿,也许江映珠此刻已成为王少良太太。
  也许不,映珠同少良性格合不来。
  不过,那件意外促使他们迅速分手。
  所以对于吐吐,我与映珠都十分锺爱,它是我们的爱犬。
  除夕则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我仍有梦见母亲,并且告诉她,我已结婚,但是没有再哭。
  我心满意足。
  
  七心海棠、叶细细 若若 识别校对,月儿扫描
赐衣
  作者:亦舒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他人的梦》
  香浩明那日到琴瑟酒廊去,完全是因为做成了一单小生意,赚了六个位数字的佣金,有点欢喜,便先跑到酒廊,打算叫一瓶香傧,等朋友前来一起庆祝。
  浩明一进酒廊,便发觉气氛有点异样。
  是的,人客的欢呼声好像太热列了一些。
  停睛一看,浩明明白了。
  只见一个身栽苗条的女郎穿着非常单薄的纱衣,踢去了鞋子,正在酒吧长台上款摆跳舞。
  她一定是喝醉了,要不,就是服了药。
  浩明走近,刚好那女郎背着腰弯下身子,呵,是容貌秀丽的一个年轻女子,化妆已经糊掉,额角不知是汗是油,卷发一丝一丝搭在脸上与肩上。
  她身上的衣服薄如蝉翼,只能遮住重要的部位,每当她一踢腿,一扬臂,众人便报以热列的欢呼与掌声,立意把好戏看到底。
  女郎兴奋地回报以更豪放的舞步。
  她扭近一个洋汉,那外国男子猥琐把手伸过去,想捉住女郎的手臂,她一缩,他只抓到一只蝴蝶结,用力一撕,女郎的肩膀露出来。
  够了。
  香浩明这样对自己说,够了。
  他推开状若禽兽般的几个客人,跳上台去。
  他大声叫:“莉莉,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我们等你呢。”
  他一边脱下外套,裹住她半稞的身体,紧紧把她拥在怀中,不让她挣扎,“莉莉,彼得在家等你,我们走吧!”一边把她拉下台来。
  宋人见好戏散场,报以嘘声。
  浩明把女郎拉至一个角落,“坐下来。”
  那女郎犹自舞动双臂,“不要拉住我,不要拉住我。”
  浩明把香槟桶里冰水住她睑上泼去。
  女郎醒了。
  她先呆了一阵子,然后颓然垂头。
  浩明温和的说:“回家去吧。”
  女郎怔怔落下泪来。
  “哭什么,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女郎抬起眼来,幽黯的光线下,她记住了香浩明的睑,“你是谁?”
  浩明扶起她,“我姓甚名谁并不重要,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女郎不住落泪。
  “振作一点,切莫糟蹋自己,记住,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扶她到门口,叫了一部计程车,掏出一百元,付给司机,“送这位小姐回家。”
  那女郎紧紧抓住浩明的外套,用来遮丑,不肯归还。
  对于浩明来说一件外套亦不算什么,他摆摆手,目送计程车载着女郎离去。
  一阵冷风吹来,浩明感觉到寒意。
  那,已是三年前的事了。
  浩明没有把赐衣之事放在心上。
  他是单身汉,很有点风流韵事,衬衫,外套,领巾……被女性牵走的机会是很多的。
  他的生意越做越大,风险跟着上升,钱赚到名下,还未能暖手,又随即花出去,或继续投资,外债巨大,每月背着的利息惊人,香浩明的精神一直很紧张。
  就在年初,他所害怕的事终于发生。
  美国那边的总公司倒了台,牵连到全球分行,投机生意失败,需要大笔资金来盖住纰漏。
  大都会中遍地黄金,可是,人情比纸还要淡薄,香浩明倒处奔走,父兄叔伯寻遍,无人肯援手。
  浩明对镜自顾,发觉额角上冒出来的不是汗,是油。
  他颓然坐下。
  完了,官司是吃定了,从此身败名裂,前途尽丧。
  电话铃骤然响起来。
  香浩明整个人弹跳。
  “浩明,我是杰克,这是最后一线生机,十五分钟后我来接你,我们上温家去。”
  浩明根本不知道温家是什么地方。
  他已麻木。
  稍后他的朋友杰克赶到了。
  “浩明,快,换件干净衣服,漱漱口,跟我出去,世界末日还没到呢,放下酒杯,振作起来!”
  不管过不过得了这个难关,浩明都会感激杰克。
  其余的朋友早已假装不认得香浩明这个人了。
  当下,他似一个木头人似跟着杰克跑。
  杰克把车子开到郊外一幢精致的小洋房门口停下。
  他悄悄说:“这是我姨父的小公馆。”
  浩明这才猛地想起,杰克的姨父是顶顶大名的温氏,专擅投资地产。
  绝望的他不由得抱着一丝希望。
  进了温宅,很明显,主人正在宴客。
  男仆安排两个年轻人在偏厅等。
  这一等,便是三十分钟,主人并没有出来见他们的意思,茶,放在玻璃几上,已经渐渐的凉了。
  杰克咕哝:“好大的架子,自己外甥,还这么着。”
  浩明灰败地低下头。
  又三十分钟过去。
  浩明如坐针毡。
  这时,他们听到一声咳嗽。
  杰克如星恩大赦,立刻恭敬地迎到门口去。
  浩明此时反而豁出去了,静待事情变化,他真感激杰克为他受这种委屈,若有翻身机会,真要好好报答此人。
  只听得杰克在走廊与他姨父轻轻交谈几句。
  浩明没看到温氏,只闻声不见人,但是稍后,他鼻端闻到淡淡一阵幽香。
  然后杰克进来了。
  浩明一见他忿忿不平的表情,就知道事情失败。
  浩明反而要拍拍他的肩膀说:“走吧。”
  “走,”杰克说:“我们另外想办法,天无绝人之路。”
  就在这个时候,男仆忽然满面笑容地进来,“两位请留步,两位用过饭没有?请到这边来,老爷一会儿与两位商量生意。”
  两个年轻人呆住。
  什么意思?短短十分钟,怎么会有这种变化?
  只见下人脸色都不同了。
  他们随即被安排到小饭厅去,有精致的三菜一汤在等他们,茶被撤下,换上葡萄美酒。
  杰克大乐,立即干杯,大吃大喝。
  浩明却纳罕了,是什么使温氏改变心意?
  他静静喝了半碗鸡场。
  随即有一位中年人进来,亦系满面笑容:“香先生,小姓张,是温先生的秘书,明日上午九时,请香先生到温氏企业来签合同,温先生觉得你在鲤津郊那廿五个单位值得投资,决定接手,由我们与利通银行接洽,香先生你约可赚百分之五左右,你并无异议吧。”
  浩明一听,几乎没落下泪来。
  还有得赚,他被银行逼仓,都几乎要跳楼了。
  那姓张的秘书说:“那么我们明早见,温先生说,不送了,两位慢用。”
  香浩明好比死囚获释,身上亿万个细胞逐个又活转来。
  他叹一口气,真想好好痛哭一场。
  温氏把廿五个单位接过去,浩明就可以用这笔款子去补其他的纰漏,骨牌原理,一牌救一牌,暂时可喘气了。
  这时,杰克按住他的手,“浩明,那百分之五的赚头,怎么算?”
  浩明自然上路,“全归你。”
  “不,”没想到杰克真是朋友,“一人一半。”
  两个年轻人紧紧握手。
  离开温宅,回到家中,浩明还疑幻疑真,他没打算休息,他怕一睡会起不了床,还有,也怕机会从此溜走。
  他一个人坐在客厅中沉思。
  这次灾劫过后,生活中许多老习惯要改一改了。
  生意中冒险范围要缩小一点,学习脚踏实地,以后,设法弄点节蓄,免得小船遇风则沉。
  要检讨的地方多着呢。
  还有,那几百个猪朋狗友的名字,可以全部自通讯录上划掉。
  天渐渐亮了。
  浩明松口气,起来梳洗。
  把胡髭刮掉,淋个浴,换上雪白笔挺衬衫,香浩明又是一条好汉。
  他准时抵达温年机构三楼,一名秘书立刻迎出来招呼,待他一如上宾。
  浩明纳罕不已。
  张秘书一早已在会议室等他,把合同摊出来,笑容满面。
  整宗生意十分钟就成交,香浩明得救了。
  他不卑不亢地道谢。
  那位张秘书叫人斟了咖啡上夹,忽然问:“香先生有没有做股票?”
  浩明知道他有话要说,立刻洗耳恭听。
  果然,下文来了,“据温先生说,宝利通会升上去,此刻买一点,待上到八块四角放掉,会有进帐。”
  浩明即时说:“我明白了。”
  张秘书笑,“祝你幸运。”
  浩明告辞,赶回自己写字楼去办事,一路上想破脑袋都不明白何以会获得温氏礼待。
  绝对不是杰克的功劳。
  温氏根本没有见这个外甥的意思,他俩坐在冷板凳有一个钟头,温氏才前来打发他们,在那个时候,不知发生了件什么事,使老温回心转意。
  浩明此刻才明白什么叫做千钧一发。
  温某支持香浩明一说很快便传开。
  债主们立刻改过自新,把恶形恶壮的嘴脸收起来,讪讪地重新上门来称兄道弟,朋友们则意气风发,因已证明他们眼光不错。
  杰克自浩明处拿到佣金,立刻买了一部名贵跑车,招摇过市。
  浩明把他那一份买了宝利通。
  一直等它上去,不到半个月,市场传出收购消息,宝利通涨到八块四,浩明即时脱手,发觉赚了三倍。
  第二日,突然又有新消息说收购不实,宝利通又往下跌。
  浩明已经翻了本。
  他决定不再赌了。
  本钱逐点回来,他选了一只美国家具来做代理,决意改邪归正。
  与美国人谈条件时有点棘手,几乎告吹,但隔了一天美人自动来电:“呵,原来是温先生的朋友,为什么不早说,我们为前途计,此刻退让点实无所谓。”
  谁?
  谁这样帮他?
  这背后的大力神究竟是谁?
  不是老温,老温是大鳄,怎会细眉细眼无微不至地来照顾小子香浩明,但那个人,一定与老温有关系。
  那么,到底是谁?
  因为那个人的缘故,香港明做人办事忽然顺利起来。
  环境稍微安定,浩明想替父母搬个公寓。
  正讨价还价,对方电话又来了,“呵,原来是自己人,温先生吩咐过了,八五折优待。”
  浩明忍不住,“真是温先生吩咐?”
  “温老派张秘书来关照的,香兄,你面子真大,哈哈哈哈哈。”
  为什么待他那么好?
  浩明思前想后,有点糊涂,商场如战场,敌人多过朋友,他香浩明几时有这么一个恩人?
  百思不得其解。
  江湖风险大,浩明守住他的小生意,无风无浪,居然还有盈馀。
  他动了成家正室的念头,渐渐不去留恋歌台舞榭,特意结交良家妇女。
  朋友为他介绍了方绮慧。
  人是万物之灵,两人甫见面,就意料会有发展。
  绮慧比他小三岁,少年时随父母移民,并且已取得护照,才返来发展事业。
  她性格独立,谈吐幽默,是个可人儿。
  浩明是真心喜欢她。
  一日在银行区最繁忙的餐厅午膳,浩明忽然说:“绮慧,缘分来了,我向你求婚。”
  绮慧满心欢喜,“浩明,我答应。”
  霎时间挤逼嘈吵的咖啡室只剩下他们二人。
  浩明知道他会幸福。
  是杰克先起哄,叫浩明摆订婚宴。
  浩明只摆了一桌,请十个八个好朋友吃一顿。
  上了苗翅,忽然有人推门进来,拍手道:“这样的喜事不告诉我。”
  浩明一看,急急放下筷子迎上去,来人正是温氏机构的张秘书。
  张秘书拱手,“打扰打扰,温先生嘱我送礼来。”取出一只平扁的丝绒盒子放下,立刻告辞。
  浩明打开盒子,竟是一条晶光四射的钻石项链。
  浩明不动声色替绮慧戴上。
  绮慧诧异道:“谁送这样的大礼?”
  浩明低声说:“长辈。”
  第二天,浩明找上门去。
  他没有预约。
  但是秘书一听他的名字立刻安排他进会客室。
  张秘书马上出来,“什么风把香兄吹来。”
  “张兄,明人眼前不打暗话。”
  “什么事?”
  “谁送那么重礼给小弟?”
  “咦,是温先生呀。”
  “张兄,温老哪里认得在下。”
  “香兄何出此言?”
  浩明笑,“我们不要讲文言文了,请张兄代为多谢那个人,并且说,我想见一见他。”
  张秘书搔搔头皮。
  “拜托拜托。”
  “喂喂——”
  浩明已经笑着离去。
  已经到揭盅的时候了。
  他想同那个人说:“小弟何德何能,蒙阁下错爱。”
  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
  过两日,张秘书的电话来了。
  “香兄,我当事人的意思是,何必见面呢。”
  “不行,一定要当面答谢,否则的话,我把礼物退回。”
  “这我再去说。”
  “麻烦张兄了。”
  “香兄,你简直存心与在下过不去。”他苦笑。
  “我请喝酒。”
  张秘书唉声叹气。
  浩明暗暗好笑。
  又过两日,张秘书通知他:“后天晚上九时半,温公馆。”
  “谢谢张兄。”呵,终于可以见面了。
  “请在老板面前替我美言几句。”
  “是是是。”
  安排在温公馆会晤,可见此人真与温老有关。
  是谁,这样一路眷顾他?
  浩明紧张了两日。
  他挑深色西装穿,表示慎重,又特地去理发。
  绮慧取笑他:“见我爸妈还没那么紧张。”
  “呵,这位长辈是我的恩人。”
  “是使你浪子回头那一位吗?”
  浪子?浩明不禁有一丝骄傲,他过去曾是一名浪子?过誉了,不敢当。
  “他帮了我好大的忙,而且一直照顾我。”
  “方便的话,代我问候他。”
  “一定。”
  浩明驾车独往。
  准九时三十分到达温宅。
  男仆招呼他在那在同一个偏厅里等。
  浩明感慨万千,上一次来时是失魂落魄的一个倒运汉子,今时今日,他已翻身,并且打算成冢立室。
  他吁出一口气。
  刚呷了一口茶,他鼻端闻到一阵幽香。
  浩明一怔,这香氛,似幻似真,又不陌生,在什么地方闻到过?
  然后,一个苗条的身型在门框处出现。
  “香先生,你好。”
  浩明马上礼貌地站起来,咦,怎么出动到女眷来招呼他,会不会太亲热了一点?
  “香先生,请坐。”
  那位女士轻轻摆一摆手。
  浩明不着痕迹地打量她,只见她廿余岁年纪,容貌娟好,淡妆,素雅的打扮,脖子上戴着淡粉红的珍珠项链,衬得她十分高贵。
  浩明不敢乱说话,室内有一阵沉默。
  那位女士忽然轻笑起来,“果然不出我所料。”
  料,料什么?
  “香先生已经忘记我了。”
  唐明有点尴尬,欠欠身,他应该记得她吗?他在何处见过她?
  “所以,当张秘书说你要见我,我认为不必了。”
  浩明张大了嘴。
  她?他的恩人是她?
  他诧异到极点,站起来,又坐下,极度不安。
  “香先生真是一个好人,好人有好报。”
  浩明实在忍不住,咳嗽一声,“这位女士,尊姓大名。”
  女郎又笑一笑,“我是这间毛子里的温太太。”
  呵,原来如此。
  浩明恍然大悟,讲得真好,等于说,别的地方,也许还有其他的温太太。
  “香先生真的忘记我了。”
  浩明搜索枯肠,总不记得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年轻貌美的温太太轻轻说:“也许,我该提示一下。”
  浩明陪笑。
  “一个晚上,在一间酒廊里。”
  浩明茫无头绪,他经历过无数那样的晚上,叫他如何回忆。
  “有一个女子,喝醉了酒,非常失态。”
  噫,这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
  “她半裸地跳到酒吧台上去跳舞——”
  浩明把头抬起来,呵,想起来了。
  “约是三年前的事了,我记得,那夜,你把外套脱下来遮着我,免我出更大的丑,并且,温言安慰我。”
  是她?浩明诧异,这便是她?
  “我一直留着你那件郎凡的凯斯咪上衣,”温太太轻轻的笑,“于于有一天,我再度见到你,竟然就在自己家的客厅里,你说世事巧不巧,我终于得到报答你的机会了。”
  浩明膛目结舌,像是在听一个故事。
  要过很久,他才听得自己问:“温太太,你帮我那么多,就是为着一件外套?”
  “不,不止一件外套,是你的爱护。”
  “任何人都会那么做。”
  温太太笑了,“会吗?我不相信。”
  浩明嚅嚅地说:“举手之劳耳。”
  “那是我最失意的一年,我为一个男子还债,欠下大笔金钱,逼住到欢场寻外快,可是那男子随即与另一名女子私奔结婚,我变得人财两空……是你鼓励我好好生活下去的。”
  浩明不语。
  “翌年我便认识了温先生。”
  浩明松口气。
  “他对我极好,我此刻有馀力可帮助他人。”
  “我是特地来向你道谢的。”浩明说。
  “不,我才要面谢你。”
  浩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终于他说:“我很高兴你已度过难关。”
  温太太微笑,“可不是,柳暗花明。”
  但,浩明是聪明人,知道此处不宜久留,他站起来告辞。
  “请等一等。”
  温太太唤人,一个女佣进来,拎着件男装外套。
  她笑说.!“原璧归赵。”
  浩明笑了,他接过外套,搭在手臂上。
  温太太送他到门口,“好事近了吧。”
  想到绮慧,浩明甜丝丝,“是。”
  “祝你早生贵子。”
  浩明与温太太紧紧握手话别。
  登上自己的车子,浩明觉得恍如隔世,他想喝一杯停停神,于是往不夜天驶去。
  好久没到这种地方来。
  老马识途,找到张小圆台坐下。
  才喝半杯啤酒,就听得有人饮位。
  转过头去,看到一个女子伏在桌上痛哭。
  衣衫单薄,肩膀全露在外。
  是一个伤心人,流落在此,借酒消愁。
  都会中永远有说不完的传奇。
  忽然她呕吐了,呛得直呻吟。
  香浩明实在不忍,叫待老取湿毛巾与热茶来。
  他扶起她,替她拭干净,灌她喝热茶,“醒醒,回家去,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记住,生活得好才是最佳报复,不要糟蹋自己,切切要留住青山。”
  那女郎一怔,伏在香浩明身上,大哭起来。
  她醒了。
  浩明把外套除下,覆在她身上,扶着她离开酒廊,在门外,替她叫一部计程车,掏出一百元,塞给司机,“送这位小姐回家。”
  车子开走了。
  浩明回到酒廊,喝完他的啤酒。
  他拨电话给绮慧,“我三十分钟后上你处来。”
  “吃鸡场面好吗?”
  “垂涎三尺。”
  又做了件好事。
  从头到尾,浩明不知那心碎女郎叫什么名字。
  正如从头到尾,他都不知道温太太姓甚名谁。
  太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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