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小说选集>>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
憔悴三年
  憧憬
  赌注
  酒保
  借人
  迷信
  女神
  憔悴三年
  暑假
  想像
  异能
  预言
憧憬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憔悴三年》
  彭玉婵是光明日报记者,年轻有为,上任不到三年,已薄有名声。
  她擅长写访问。
  写访问其实有一个秘诀。
  玉婵这样同师弟师妹说:“访问,分两种。”
  大家等着听是哪两种。
  玉婵笑一笑,说下去:“一种,是好看的访问,另一种,是不好看的访问。”
  大家都笑。
  “不好看的访问,通常只是有合必录,对方说什么,你写什么,白白变成他人宣传工具,故不好看。”
  那,什么是好看的访问?
  “懂得发掘读者有兴趣的问题、加以冷眼旁观,探索事主的内心世界,综合成文,一定会受欢迎。”
  大家都点头称是。
  理论是这样说,可是彭玉婵也常常遭滑铁卢。
  被访者很少肯把心事摊开来放桌上与记者共享,即使愿意接受访问,也不过是说些门面话。
  玉婵一次去访问着名作家。
  她问:“写作是否清苦行业。”
  大作家笑答:“也不算太差。”
  “可否具体说一说,阁下年薪多少?”
  大作家说:“我的收入不能作为代表。”
  “可否透露一二?”
  他无论如何不肯,“读书人不宜说钱。”
  玉婵徒呼荷荷,只得去做调查,可惜出版社与报馆亦不愿透露端倪,她只能做了一个十分约莫的估计。
  谦虚是美德,可是有时被访者连生活是否快乐都不愿承认。
  一位证券界女名人只肯说:“我不是不快乐。”
  记者不易为,可见一斑。
  王婵最新任务,是要去访问李日虹,她是显泽机构的继承人,身世特别。
  李显泽是商界名人,一直没有透露有这个女儿,她一直住在英国约克郡,直到最近这几年。
  传说中她是私生女。
  李显泽一直到患上癌症才召她返来承继事业。
  李日虹年纪不大,相貌清秀,自然成为记者访问的好对象。
  可是她不接受中文传媒访问。
  有什么话,只同时代周刊及新闻周刊说。
  这种作风当然引起本地传媒不满。
  经过显泽机构的公共关系再三指引劝导,她总算愿意同中文报章对话。
  不过有一个条件。。
  先得把问题给她看过,访问时间不超过三十分钟,还有,访问写成后得给她过目。
  经她通过,才能刊登。
  王婵听到这样的条件,不禁轰然大笑。
  “简直是挑战我们的智慧。”
  同事吴志光也说:“可不是,不如叫阁下公关组写好了宣传稿每间报馆派一份。”
  玉婵反问:“你有无听说过,当年某作家宣传新作的伎俩?”
  “余生也晚,错过了盛事,你倒说来听听。”
  “他叫熟人来开座谈会,讨论他的新作,然后把会谈记录下来,拿到相熟的周刊去登。”
  吴志光嗤一声笑出来。
  “本来人家也预备迁就,谁知他还嫌写得不够好,赞得不够美,竟把原稿取回亲手再改,编辑部终于发奋图强,推说稿件遗失,不肯再登。”
  “好,有志气。”
  “是,我也那么想,据说稿件由杂志老板亲手交到编辑部,以为以上压下,必登无疑。”
  吴志光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一个人,会那么不择手段地希望出名?”
  玉婵耸耸肩,“我不知道,名利名利,也许名来了,利也会接踵而至。”
  “为什么不好好苦干,名至实归?”
  “咄,那需要多长一段时间!”
  吴志光颔首,“是,都来不及要快快快。”
  “一夜成名,多过瘾。”
  “老总叫你去访问李日虹哩。”
  “试同她讲讲条件。”
  “没可能。”
  “硬碰硬,恐怕做不成访问。”
  “白便宜了别家报馆。”
  总编辑陈昌祯这时进来说:“玉婵,都依了她吧,总算是中文传媒中第一访问李日虹的人。”。
  “我不稀罕。”
  “牛脾气。”
  下午,玉婵与显泽机构公关部讨价还价。
  对方十分客气,但是不住重复,条件就是如此,访不访问在你。
  “哪,”玉婵叹口气,“我把问题传真过来。”
  “问题不要超过十条。”
  玉婵生气,“我只有一个问题。”
  “请说。”
  “中国人为什么如此难为中文传媒。”
  “……”
  “请尽快答覆。”
  玉婵啪一声扔下电话。
  原以为没有希望了。
  可是一日之后,显泽机构有人找彭玉婵小姐。
  “彭小姐?我是李小姐私人秘书邓青云,我们的公关组也太不会说话了,现在由我向你正式致歉。”
  玉婵心中好不奇怪,“不不不,你们太擅词令才真。”
  那位邓先生笑,“可是巧言令色鲜矣仁?”
  玉婵听到这种似是而非的形容不觉笑出来,这种读英文写英文讲中文的人常犯类似毛病。
  “彭小姐,我们再商量一下如何?我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我需要较多时间。”
  “李小姐至多只能拨出一小时。”
  “我想在现场问问题。”
  “李小姐实在不希望有太多意外的惊喜。”
  “我至多不问她贵庚。”
  “彭小姐,你何必存、心刁难。”
  “邓先生,记者并非刁徒。”
  “那么,一小时,十个问题,可拍照,下星期三下午七至八时,在显泽机构会议室举行,你说如何?”
  这时,玉婵也想交差算数,“好好好。”
  一份工作耳,何用仆心仆命?
  “你彷佛气馁。”
  玉婵呵呵笑,“会吗,你太小觑我了。”
  李日虹真是一个乏味的女子,商场中人想必往往如是,成日价钻钱眼。
  接着几天,显泽机构不住要求玉婵交上问题。
  玉婵不去理会。
  届时,自顾自赴约,如果见不到,也就拉倒。
  她准时抵达显泽大厦。
  一到十一楼即有人迎出来,“彭小姐,我即是邓青云。”
  是一位高大英俊双眼会笑的年轻人。
  “李小姐呢。”
  “已经在会议室等你。”
  玉婵一怔,“这么准时?”
  “请跟我来。”
  会议室门打开,玉婵先看到一组十分舒适的沙发,接着一位妙龄女子穿着黑色塔夫绸晚装长裙笑脸迎人地走过来。
  她戴着适量钻饰,更衬托得肤光如雪,双目如星。
  “彭小姐吗,我是李日虹。”
  玉婵没想到她是个美女。
  或者这是她的地头,她又刚好精细地打扮过,心情又不坏,故此看上去特别漂亮,要是她也似彭玉婵那样每日工作十二小时,舟车劳顿为一个题目抓破了头皮,姿色一定稍逊。
  这个社会一向是富者愈富。
  “请坐,我穿晚装是因为一会儿要赴宴。”
  随即有人捧着茶点进来。
  玉婵正好饿了,一张脸几乎没理进雪白的椰子奶油蛋糕里去。
  这时,邓青云已轻轻退出,关上私人会议室双门。
  李日虹不打算拖延时间,“请你开始访问。”
  玉婵老实不客气地边吃边问:“世人对你至大误解是什么?”
  李日虹一怔,真没想到这个短发圆脸的姑娘一上来就问一个这样直截了当的问题。
  可是她惯于接受访问,知道这个问题会帮她伸怨。
  她坐了下来,裙据悉悉索索。
  玉婵看到她脚下是一双像芭蕾舞鞋似的平跟鞋。
  李日虹想了想,“至大的误解是我靠父亲的余荫度日,世上一切得来全不费工夫。”
  玉婵不慌不忙地问答:“不是吗?”
  “不,我在廿二岁之前,根本没见过父亲。”
  玉婵笑笑给她接上去,“可是他的杖,他的杆,都领导你。”
  “他只支付我生活费及学费,我是一个寂寞的孤儿,我在校成绩优异,生活检点,全属自身努力。”
  这是真的。
  家境富裕而读书不争气生活糜烂的子弟是极多的。
  玉婵颔首表示赞同。
  李日虹松一口气,“我也不知道为何对你说实话,如果有外国记者问我,我一定回答:‘可是,外界一切误解并不构成任何影响’。”
  玉婵笑笑,她喝完一大杯咖啡,再斟一杯。
  简直为老实不客气现身说法。
  玉婵轻声问:“那些舞会,十分无聊吧。”
  李日虹也笑,“当然,所以叫舞会,不叫会议。”
  “为什么去?”
  “应酬。”
  “社会上许多真正办事的人从来不去那些地方。”
  “我会考虑你的意见。”
  “不过,李小姐,我必须承认,你穿上这一袭裙子,比任何一位名媛都漂亮。”
  “谢谢你。”
  “问题第二条。”
  “不,已经第五条了。”
  玉婵一怔,“那些不算。”
  “怎么不算,别争了,二十分钟已经过去了。”
  “好,你有无遗憾?”
  李日虹一愣,抬起头,手托着下巴,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的方钻,闪闪生光,她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来,终于,轻轻叹口气。
  玉婵十分渴望知道答案,向前探了探身子。
  李日虹终于回答了:“有,我所爱的人不爱我,爱我的人不是我所爱。”
  玉婵冲口而出:“什么,不是收购和氏大厦失败锻羽吗?”
  李日虹顿觉诧异,“当然不是,商业行动,有得有失,至多下次再来。”
  “讲得太好了,可是,你爱的人是谁,你不爱的人又是谁?”
  “他们都有家庭有工作,我不便把他们的名字说出来。”
  玉婵失望。
  可是,也属意料中事。
  有谁会拒绝这样秀丽端庄的富女。
  “李小姐,你有什么憧憬。”
  李日虹低下头。
  她考虑了很久,反问:“憧憬二字何解?”
  玉婵笑,倒底自幼在外国长大。
  她为她解释:“盼望,希望得到。”
  “啊。”
  玉婵催她:“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从来没有人问过这个问题。”
  “是,因为你那样成功,要风得风,要两得两,还有什么好憧憬的。”
  李日虹忽然这样说:“今年夏季,我返回约克郡老家度假。”
  “老屋有一个马厩,一直由史蔑夫打理,他有一独子,约十八九岁,放假就到我家帮忙打杂。”
  咦,这同富女的憧憬有何关连。
  “那青年高大英俊,不修边幅,不擅词令,全不受商业社会污染,大家都喜欢他。”
  她深深叹口气。
  噫,莫非──
  “一日,我策骑返来,看到他在马厩洗马,一年轻佣妇正替他挽水过来,二人谈笑,忽然他拿起水泼向那女子,那女子也用水泼地,二人浑身尽湿,却毫不介意,继续在明媚的日光下嬉戏。”
  玉婵不禁入神。
  “二人眼中都有盎然的欲念,可是,我丝毫不觉猥琐,那根本是人的天性之一,不用排斥压抑,可是,在这个时候,他们看到了马上的我,女佣随即走开,他过来帮我牵马。”
  “你惊破了好事,不过不怕,有的是机会。”
  “彭小姐,那样自然单纯,毫无矫情,绝无企图的男欢女爱,正是我毕生的憧憬。”
  玉婵耸然动容。
  够了,已经够材料交差。
  李日虹的表逢能力十分强,她把她的心意交待得一清二楚。
  “李小姐,这出奇的坦白──”
  她笑,“我很庆幸今日的我已不必凡事支吾以对。”
  说得好。
  玉婵取出照相机,替李日虹拍下一连串照片。
  她反问记者:“我的憧憬,会有一日实现吗?”
  玉婵停止按快门,“不,李小姐,恐怕永无实现之日。”
  “为什么?”
  “你身份太矜贵,生活太复杂,每一个接近你的人对你都有所企图,怎么可能得到单纯的感情。”
  李日虹坐下来,神情有点憔悴。
  “最后一个问题:你有何失败之处。”
  她苦笑,“你有无六个小时?”
  玉婵微笑,“李小姐大可长话短说。”
  “家母已经去世,我最失败是不在她在生之际好好与她相处。”
  玉婵怪同情,“孝顺的女子通常会这么想。”
  “什么,我以为不孝才会产生忏悔。”
  玉婵笑,“不孝,根本心中没有父母,又怎么会后悔?”
  “啊。”李日虹像是刚刚弄清楚这一点。
  时间到了。
  玉婵站起来告辞。
  “彭小姐,贵报有你那样出色的人才一定会有前途。”
  “哗,这话真应对我老板说。”
  玉婵甫走近门口,已经有人替她开门。
  门外,正是邓青云,原来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外头默默守候。
  看样子做私人秘书也全然没有下班的时间。
  他送玉婵到电梯口。
  “请回。”
  “时间不早了,请乘我们准备的车子回府。”
  “我回报馆。”
  “没有问题。”
  他同她走到门口。
  玉婵那记者本色又发作了。
  她问:“你在显泽做了多久。”
  “三年。”
  “一直跟着李小姐?”
  这时,一辆黑色大轿车驶过来。
  邓青云替玉婵拉开车门,一连串动作配合得天衣无缝,玉婵只觉得他懂得礼貌,愿意使访者得到最佳待遇,但一点不觉得他卑恭屈膝。
  找得到这样的夥计,实在难得。
  车子一直把她载返报馆。
  访问稿写出来,吴志光头一个看到。
  “她真的对你那样说?”
  “是。”
  “哗,有看头,没想到富女的意愿如此简单。”
  “可以想像,她所有的追求者读后会得瞠目结舌。”
  “也就是俗称跌眼镜了。”
  第二天,玉婵与邓青云通了一次电话。
  他声音爽朗,叫人一听便有无限好感。
  “李小姐到纽约去了。”
  “我那篇访问搞在付印之前想请她过目。”
  “李小姐已吩咐过我,她说不必了,彭小姐一定会帮她写得很好。”
  玉婵一怔。
  这样信任,更加不易做,她又自我审核一遍,把略为尖刻的字眼删除。
  总编辑老陈看过,好不诧异,“真奇怪,与她平时形象大大不同。”
  玉婵微微笑。
  “写得好极了。”
  玉婵说:“功不在我,要是当事人不合作,我怎么写,由此可知,写得再辛苦,也不是我的功劳。”
  “好像很有感慨。”
  “是,我打算创作小说。”
  “李日虹真的比较像小说人物。”
  真没想到她有一颗那样天真的心。
  下班,玉婵逛马路。
  她喜欢看众生相,一路观人。
  一个年轻人站在地车站等朋友,神情有点焦急,忽然之间,他双眼亮起,人来了。
  少女急急奔过来,他立刻笑,一脸欢容,身上每个细胞都欢畅的样子。
  他俩轻轻拥抱。
  玉婵在一旁怔怔地看着。
  如此单纯的男欢女爱,对彭玉婵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憧憬。
  她也向往呀。
  半晌,人家肩楼肩的离去,玉婵才买了几份杂志,打道回府。
  访问出来了,读者纷纷致电编辑部,表示激赏。
  “李日虹回来没有?”吴志光问。
  玉婵拨电话到显泽机构,那边答:“李小姐尚未回来。”
  “那么,请替我接邓青云。”
  “邓先生放假,我帮你接到他助手处。”
  那助手一般精乖伶俐,“彭小姐,幸会,邓青云到纽约去了。”
  玉婵的心一动。
  “有无说几时回来?”
  “好像是一两个星期。”
  “是与李小姐会合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打个哈哈。
  “谢谢你。”
  “不客气,彭小姐有何事尽管与我联络,我叫陈日良。”
  玉婵挂上电话。
  一起到外国去了。
  在这里,她在上,他在下,是宾主关系,到了外头,两个都是年轻人。
  一定可以发现许多共同点。
  许多女性都认为找对象讲条件,男方必需能够照顾她,呵护她,学识经济府况都比她好,使她一生都有安全感。
  这真是苛求,也无此必要.人最好妥善照顾自己,那样,才可放心出去谈恋爱。
  不知李日虹与邓青云之间可会产生些什么。
  过了一段日子,玉婵自采访组退下来,她决定创作一个长篇。
  篇名就叫憧憬。
  她在等待结局出现。
  不到三个月,报章财经版刊出消息,显泽机构李日虹辞去职务,宣布退休。
  玉婵立刻拨电话给陈日良。
  陈君说:“李小姐现在温哥华。”
  “那么,邓青云呢?”
  陈君答:“邓先生已经辞职,我代替他的位置。”
  “恭喜你,升职了。”
  “托赖。”言语间十分亲切。
  可是其实他们没有见过面。
  双方有一刹那沉默。
  然后,陈日良轻轻说:“我曾拜读彭小姐大作,十分钦佩。”
  玉婵笑,“我请你喝咖啡如何?”
  他大喜,“随便何日何时我都有空。”
  “一小时后在显泽楼下见。”
  “我胸襟会插一朵康乃馨。”
  玉婵被他逗得笑出来,能笑就好,伴侣如果能叫你笑,请多珍惜,那是极之难能可贵的一件事。
  呵人生路上到处都是名与利,唾手可得,欢笑难寻。
  玉婵到了约会地点,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们热烈地握手。
  “真没想到有那么漂亮的女作家。”
  玉婵又笑了,“我已退出采访组,学写小说。”
  “那敢情好,可以对你坦诚地说话了。”
  “有什么消息?”
  “李小姐结婚了。”
  “呵,那多好。”
  “猜一猜对象是谁。”
  “邓青云。”
  陈日良诧异,“天下怎么会有你那样聪明的人。”
  “不过是一加一等于二。”玉婵笑。
  “她一直喜欢他,终于舍弃阶级而取爱情。”
  玉婵沉默,真是好决定,现在李日虹才真正什么都有了。
  “小说进行如何?”
  “细节还需商榷。”
  这一对,也大有发展余地。
  
  
  月儿,芷菁,若若
赌注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憔悴三年》
  邓正伟额角冒着汗,手上拿着一副牌,故作镇静。
  对手刘立成、心中暗暗叹气,姿势这样难看,赢了也等于输了。
  本来赌桌上有五个人,现在都已退出,在一旁看他们下注。
  他们赌的牌,俗称沙蟹。
  刘立成不认识邓正伟,是一个朋友的朋友把他带来,刘立成好客,最近做电脑生意颇赚了一点钱,时时在宽敞的家里招待客人。
  可是,从来没有见过像邓正伟赌品那样坏的人。
  赢一点点,趾高气扬,嚣张万分,似要全桌人拜服赞美,输一点点,又垂头丧气,十分沮丧,最好有人安慰。
  如此肤浅!
  而且赌注落得那么大。
  这时刘立成手上已有一对十。
  不一定嬴,可是也不一定输,还有两只牌未发下来。
  而邓正伟在这个晚上,已经输了近二十万元。
  作为主人家,刘立成说:“这是最后一铺,然后,我们该吃饭了。”
  牌发下来,邓氏面前是一对皮蛋。
  他意气风发,掏出一条车匙,“我加注。”
  刘立成有点讨厌他,故轻轻说:“我从来不用二手车。”
  围观的几个人都笑了。
  刘立成的牌下来,又是一只十。
  刘立成几乎已立于不败之地。
  他说:“看你的了。”
  邓氏只得一只六。
  而刘立成取得一只老K。
  他把面前筹码摊出来,约莫值五万元。
  他不想再玩下去,故把牌掀开。
  那邓某人冷汗涔涔而下。
  刘立成把车匙还给他,笑笑说:“吃饭了。”
  外头已摆下丰富的自助餐。
  很多客人他都不认识,自从爱妻病逝之后,刘立成深觉寂寞,故时常在家搞聚会,任由朋友携他们的朋友出入。
  大家都知道刘家几乎每晚都有香槟招待。
  刘立成走到露台去。
  他对着海景,忽然深深叹息一下。
  身后传来一把小小声音,“赢了还是输了?”
  他没转过头去看是谁,低下头,笑,“我怎么好意思嬴客人的钱。”
  “你是一个慷慨的主人。”
  听语气,已觉有点风尘,刘立成颇喜欢成熟的女子,她们有风韵,老练,不轻易撒娇,把脾气收敛得很好,与她们相处,一定愉快。
  他觉得她就站在他身后。
  “这是一座美丽的别墅。”
  “谢谢你。”
  “听说女主人已不在世上。”
  “是。”
  “世事古难全。”
  刘立成仍然没有回过头去。
  这名女子声音柔美温馨,可是清甜的嗓音后似带凄怆,使他神往。
  他不敢转过头去,怕她长得不美,又怕她长得太美,可是已经老了。
  他问:“你跟朋友同来?”
  “是。”
  “已经深夜,早些回家的好。”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她轻笑。
  他猜得不错,她果然是一个出来找生活的女子,换言之,她父亲不能照顾她,她的伴侣也不见得有能力。
  对刘立成来说,所有女子都应该被呵护,同女人争、占女人便宜,是十分卑贱行为,至于伤害女子心灵肉体,更罪无可恕。
  他忍不住回过头去。
  可是身后已空,那个女郎已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去。
  刘立成有点后悔,为什么一听到她声音之际不立刻转过头来?
  他喝尽手上的酒,回到客厅。
  客人已陆续离去。
  有人问他:“泳池几时开放?”
  他笑,“你们说几时?”
  有女客娇俏地说:“明晚。”
  “我马上叫人准备。”
  “今日鱼子酱供应不足。”
  “我会告诉厨房。”
  “有时累了,真希望可以睡在客房中,明天再玩。”
  刘立成只得笑,“太赏脸了。”
  过了这一季,他也想静一静,欲躲往伦敦住个把月,逛逛书店与美术馆。
  有人叫住他。
  他转过头去。
  是邓正伟。
  刘立成觉得奇怪,还有什么事?
  “刘先生,我想与你再赌一记。”
  “不,”刘立成即时拒绝,“牌局已经结束。”
  这个人长得英俊高大,性情为何如此讨厌?
  邓正伟凝视他,“你是怕好运已经结束?”
  刘立成说:“邓先生,此处并非赌馆,这里是我的家。”
  邓正伟笑,“你没胆子就算了。”
  刘立成丝毫不理他的激将法,“你说得对,我没有胆子得罪客人。”
  心想,邓兄,放了你一马你为何尚不知进退?
  他想送走这名恶客。
  谁知邓正伟仍不放松,作最后努力:“我愿拿我今日身边所有,来同你赌最后一记。”
  刘立成看着他,“你想赢什么?”
  “赢威风。”
  “你想清楚了?”
  “是。”
  刘立成说:“万一输了,你的车你的现款你的衣服,可统统都得留下。”
  “我明白,”邓正伟说:“可是我赢了的话,我会向通江湖宣扬我赢了你。”
  刘立成笑,“可是,我并不认识全江湖人。”
  “对我来说,已经足够。”
  刘立成想了想,“不,我对你全身上下物品一点兴趣也无。”
  谁知邓正伟立刻说:“我还有个女朋友。”
  刘立成一怔,“什么?”
  “我的女友亦是赌注。”
  刘立成不相信双耳,太可怕了,简直卑鄙下流。
  “你且看看,她长得不错。”
  刘立成缓缓地说:“邓先生,女朋友不是这样用的。”
  邓正伟冷冷回答:“养兵千日,用在一朝。”
  刘立成问:“为什么那样绝望地想赢我?”
  “你在商场及牌桌上都有常胜将军之称。”
  刘立成笑笑,“邓先生,再见。”
  他欲撇下这个讨厌的人,一转头,看到一个女郎向他们走来。
  只听得邓正伟说:“走吧,盈盈。”
  那女郎轻轻答:“是。”
  刘立成立刻抬起头来,他浑身一震,他认得这把声音,柔美清甜,可是背后似有不可告人的凄酸,实在动人。
  是她。
  只见她皮肤白哲,颜容秀丽,身段高佻,只穿一件简单黑色吊带裙,浑身并无其他装饰,实在是个可人儿。
  可是,她分明跟看邓正伟这个猥琐的人过活。
  可惜。
  刘立成犹疑一刻。
  他同自己说:刘某,不管你的事,切莫多事,放这个人走,从此、水不见面。
  可是这一刹那他无法控制自己。
  他听见他自己说:“邓先生,请留步。”
  那邓正伟即时得意洋洋地笑,“你可是回心转意了。”
  是,他决定打救这个女子。
  他点点头,“请到我书房来。”
  “盈盈,跟着刘先生走。”
  客人已散得七七八八。
  刘立成延客人进书房。
  他不明白女郎为何如此驯服温柔。
  她欠他什么?
  为何随他摆布?
  他掩上门。
  书房布置华丽别致,是一个独立天地。
  门一关上,里头便一片静寂,看来有上佳的隔音设备。
  连那邓正伟都说:“刘先生,你真懂得享受。”
  刘立成连忙欠欠身
  “府上一定有新朴克牌。”
  刘立成打开抽屉,取出一副新牌,放在书桌上。
  他走到小型酒吧前,斟出一杯拔兰地,“两位喝什么?”
  可是邓正伟急不及待,已脱下身上的手表戒指项链,掏出车匙,大声说:“连盈盈在内,赌这一铺。”
  刘立成看着他,只觉可笑。
  原本,他真不会同这种人计较,可是今晚,他别有任务在身。
  他温和地说:“别的都拿回去,不过,要是你输了,以后盈盈就不认得你。”
  那女郎白皙的脸本无一丝表情,但是听了这话,她双目闪了一闪。
  “她欠我许多钱。”
  “一笔勾销。”
  “好,”邓正伟说:“不过你要是输了,莫怪我在众人面前耻笑你。”
  刘立成笑,“邓先生,我有种感觉,你好似不大喜欢我。”
  邓正伟承认:“我觉得你这种有父荫有学历,世界任你予取予携的人最可恶不过。”
  刘立成大奇,“你听谁说我有父荫?”
  “你父亲不是鼎鼎大名的刘颂伯吗?”
  刘立成答:“我母并非正室,并且失宠已久,我完全凭自己能力创业,信不信由你。”
  女郎本来似瓷像般端坐一边,此时,肩膀动了一动。
  邓正伟也一呆,可是他即时取过新牌,抽出,顺手洗了几次,啦一声放回桌上。
  刘立成说:“这样吧。”
  “请说。”
  “你不过是想我难看,不如速战速决,一人抽一张牌,谁大谁就嬴。”
  邓正伟愣住,“那岂非毫无技巧可言?”
  刘立成笑,“赌博纯讲运气,哪有技巧可言。”
  “谁先抽?”
  “让我扪掷骰?”
  刘立成又取出一副十分考究的西洋骰子,在皮制小桶内摇两摇,倒出来,只得五点。
  邓正伟却只得四点。
  刘立成站起来,双眼湛出精光,“看仔细了,我先取牌。”
  他自中央抽出一张,翻开放下,一看,是张黑桃爱司。
  那正是成叠牌中至大的一张,对手根本不用再抽牌比试。
  刘立成听到盈盈嗯地一声。
  邓正伟是个输不起的人,可是越是这种人,越是要假装豪爽潇洒。
  他脸色灰败,大声说:“输了。”
  刘立成竖起大拇指,“愿赌服输,好。”
  邓正伟看也不看他带来的女朋友,取过外套就去打开书房门,拂袖而去。
  女郎仍然坐在一角,动也不动。
  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书房内静寂万分,一男一女都没有话说。
  终于,佣人上来敲门,“刘先生,客人已经散清。”
  刘立成吩咐道:“你们收拾地方吧。”
  “是,刘先生。”
  老佣人十分含蓄,视线并未接触女客。
  从头到尾,这个风尘女子,好像不存在似的,人人轻视它,当她透明。
  佣人下去后,刘立成咳嗽一声。
  那女郎笑了一笑。
  花般容貌,却误堕风尘。
  刘立成为之恻然,口里却只是说:“今日,我取到一副好牌。”
  他把那副牌逐张揭开,一只只,统统是黑桃爱司。
  他笑说:“这是一副廉价魔术牌,想不到帮我赢了一手。”
  女郎但笑不语。
  刘立成问她:“你一早就看出来了吧?”
  女郎仍然沉默,可是她的眼睛说是。
  “出老千,真是不道德行为。”
  女郎看着他。
  “可是对付那样猥琐的一个人,又叫我高兴。”
  女郎低下了头。
  “以后,你同他不再有任何纠葛。”
  “谢谢你。”她低声说。
  三个字后无比苍凉。
  “有无时间把你的故事告诉我?”
  女郎无奈,“你又可有六个钟头?”
  刘立成摊摊手,“夜未央。”
  佣人捧进来宵夜,两只碗,两副筷,可是,仍然装作看不见客人。
  刘立成说:“先吃点东西。”
  女郎说:“我不饿。”
  刘立成笑笑,“你放心,我虽不是君子人,可是也不会欺侮女人,你随时可以走。”
  女郎问:“真的?”
  “回家去,好好做人。”
  女郎笑了,像是不相信这世上会有如此老土的好人。
  她说:“此刻我又觉得有胃口。”
  她取起面碗,一下子把鸡丝面吃得一干二净。
  然后,她坐下来,伸个懒腰,轻轻说:“这下子,我又不愿走了。”
  刘立成叹口气,“你看你,好好一个女孩,竟沦落到被人当赌注。”
  女郎甚有愧意。
  “别告诉我是为着父亲早去,母亲重病,而弟妹又嗷嗷待哺的缘故。”
  她看着窗外。
  “也别告诉我是为着想穿得更好吃得更好。”
  女郎微笑,“我有种感觉,你会比其他人更难侍候。”
  刘立成迅速答:“那当然,我尚有诚意。”
  “赢我过来,倒底是为什么?”
  “我喜欢你,觉得你不应跟着邓某那种人混饭吃。”
  “世上有千千万万的邓某人,我们不过自一个邓氏的手,再传到另一个邓氏的手去。”
  “你不考虑改变生活方式?”
  女郎笑,“感化官,谈何容易。”
  刘立成看看她。
  “你看,我们在太阳落山后才开始工作,凌晨休息,每天工作六七个小时,收入丰厚,小帐数目惊人,如何转行?”
  刘立成说:“可是,你得出卖灵魂。”
  女郎嘘一声,笑笑说:“一个人只能卖他所有的东西,不过,你可别说出去,他们以为我有灵魂,其实没有。”
  刘立成摇摇头。
  女郎问:“不相信?”
  刘立成答:“你不但有灵魂,且有一个非常伤感的灵魂。”
  女郎愣住,缓缓转过头去,低下头,露出雪白的颈项。
  刘立成叹口气,“盈盈,回头是岸。”
  他拉开抽屉,取出支票部,写了张支票。
  “给你,学一门手艺,做点小生意。”
  盈盈过去,取过支票,一看数目,怔住,接着,她轻轻说:“我不要。”
  刘立成扬起一条眉毛,“什么?”
  “无功不受禄。”
  “你有功,刚才,多谢你没拆穿我的西洋镜。”
  “为什么无缘无故对我那么好?”
  “并非没有原因。”
  “告诉我。”
  “我妻子去世之前,患病已有一段时间,明知不治,却强自振作,她的声音非常像你,清甜自然,但背后隐着凄酸。”
  “啊。”
  “有两句诗,不知你有否听过: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盈盈冲口而出,“所以你同情我。”
  刘立成把支票放进她银色小手袋中,“别叫我失望。”
  “我可以随时走出这间房间?”
  “当然。”
  “世上彷佛许久没有发生这样好的事了。”
  她泪盈于睫。
  刘立成送她下楼去,叫司机把她载返家中。
  上了车,已驶出去十来公尺,忽然车子又停下来,车窗降下,她探出头来,刘立成步向前,听她有什么话说。
  只听得她诚恳地说:“我祝福你,刘先生。”
  刘立成颔首,车子渐渐远去。
  故事说到这里,好像该结束了,只有在故事中,活生生的赌注,才有这样好的下场。
  但是生活必需继续。
  刘立成搞了一个盛大的告别聚会,邀请近五百位宾客,开开心心玩了一个通宵,到了翌日中午,还有醉酒的客人自客房出来问要浓茶。
  可是最终有聚必有散,客人统统离去,刘立成令所有佣人放假,重新装修大宅,他孑然一人,到伦敦去了。
  许多亲友都想为他介绍对象,他温和他婉拒。
  他只想清静。
  这些年来,关于他感情生活的谣传也很多,刘立成的名誉并非上佳。
  许多名门淑女一听这三个字说不定就害怕,他也无谓去做社交圈的新话柄。
  他逛了一间书店又一间,喜欢蹭博物馆,倦了找一间小食店填饱肚子,腻了便到巴黎玩数日。
  这样,他竟在欧洲就了下来,乐不思蜀,留着胡髭,穿便衣,女伴不是金发就是红发,晃眼便半年过去,不思归。
  公司其他拍档开始催他回去。
  追得紧了,他索性表演失踪。
  可是电话录音机里留着一个讯息:“刘立成,我们需要你,请速现身,半年疗伤期对现代人来说已是奢侈,你的伙伴戚成义。”
  听到这样的恳求,刘立成忽然觉得自己不合理之至,歉甚,终于决定告别流浪生
  活。
  他打算在周末还去。
  星期五上午,他到相熟的书店去取订书。
  拿到那本十九世纪末期初版狄更斯的块肉余生,他站在店堂欣赏了一会儿。
  冷不防吸引了一个人的注意力。
  “能给我看看吗?”
  一抬头,他便知道是她了。
  秀丽的面孔,文静名贵的衣着,与他有一般嗜好,她叫王唯绮,廿七岁,是位建筑师,承继父业,在伦敦拥有一例小小建筑公司。
  他们到茶座去谈了一个下午,说到最后,刘立成遗憾地说:“可惜我明天便要走了。”
  “去何处?”
  “香港。”
  “哎呀,我也是明天去香港。”
  而且是同一班飞机,这样的巧合,叫做缘份。
  故事到这个阶段,真的应该结束了,好心人有好报,应了盈盈对刘立成的祝福。
  又过了半年,他俩在香港结婚。
  婚礼非常简单,连酒会也不设,注册、蜜月,然后开始养儿育女的大计。
  刘太太在怀孕时口味刁钻,喜欢吃各式各样甜品,否则就情愿捱饿。
  刘立成只得与司机二人挖空心思寻幽探秘。
  “有一家小小专门甜品店里的自制芒果冰淇淋简直一流。”
  “还等什么?马上去。”
  司机把车停在横巷,他们两夫妻一进甜品店,就知道找对了地方。
  那小小的店面洋溢着一股甜香,刘太太兴奋地买了十来种不同点心,刘立成一直笑问:“你怎么吃得了那么多?”
  然后,老板娘出来了,她笑笑说:“刘先生,今日我请客。”
  刘立成一抬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笑意盈盈,一双美目情深款款。
  呵,别来无恙乎。
  刘立成心底无限宽慰,她到底站起来了。
  刘太太讶异,“原来是朋友。”
  老板娘连忙说:“刘先生在生意上帮过我好大一个忙,以后来吃甜品,无论如何不可收他费用。”
  “那怎么可以,你是开门做生意的呀。”
  “托赖,小店生意不错,小店请得起。”
  刘立成一直颔首。
  临走,才发觉店名叫成功,看来,也是为了纪念刘立成。
  回家途中,刘太太说,“我竟不知你有那么可爱的朋友。”
  “许久没见面,看见她生意成功,非常替她高兴。”
  “你帮过她什么忙?”
  “不足挂齿。”
  “嗯,你猜,我该先吃哪一只冰淇淋?”
  “樱桃,粉红色,多漂亮。”
  
  
  月儿,芷菁,若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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