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小说选集>>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
偶遇
  芭蕾舞娘
  别离
  等你
  开头
  老姑婆的春天
  母子
  男友
  偶遇
  凶徒
  痒
  姊妹
芭蕾舞娘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偶遇》
  她与我们都住在落阳道这一列旧的房子里。
  母亲说:她身上那条灯芯绒长裤的售价是港币四百九十五元。
  有一次我看到她穿着那条牛仔裤走过屋前的影树,影树开始落叶,飘进她乌亮的头发里,她转过头来向我们笑,金色的斜阳衬托起她的面孔,我说:“哗。”
  妹妹说:“她真美丽,我好奇她究竟有几岁。”
  “或许二十三岁。”我骑在树桠叉上。
  不过母亲说她不止这个年纪。
  母亲跟父亲说:“那个骚货……”
  (骚货。我的天。)
  母亲说:“……一整个夏天穿露背衣裳,到了秋天,本来以为可以天下太平,谁知她穿起紧身毛衣来,又不用***,真恐怖。”
  父亲没好气的说:“写封信给环境司,告她染污空气,轰她走,好不好?”
  “嚼你的嘴!”母亲笑骂。
  “只怕天下太平之后,你们这群太太奶奶平空少了谈话资料,无聊得紧哩。”父亲说。
  母亲白他一眼,很生气。
  “天下的男人,都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她埋怨。
  我觉得那女郎很动人。她习惯在早上跑步,七点半的时候我刚起床,可以看到她自窗口奔过,短衫、长裤、跑鞋,我们互相说“嗨”。
  八点钟她开车出门上班,一辆小小白色的雪铁龙戴安,经过我的时候向我挥挥手。
  她总记得微笑。雪白的牙齿,健康的肤色。
  我们不知道她有几岁。
  父亲说:“廿七岁吧,不知在什么地方做事,不像女秘书。”
  我说:“像个大学生,电影中的大学生都是那样子的。”
  隔很久母亲说。“她是芭蕾舞娘。”
  “啊,”妹妹说:“多么浪漫,我一直喜欢芭蕾舞。”
  我马上联想到半旧的缎舞鞋、黑白的紧身舞女,纱裙子,Leg-warmer,慵倦的神情,幽美的姿态,一列水晶镇子,琴声咚咚,美丽的女郎一转身随着节拍舞起来,仙乐飘飘……我爱芭蕾舞。
  父亲说:“排练时最好看,有种高贵的艺术气氛,正式演出时反而太堂皇刻板……”
  妹妹说:“或者我们可以去探访她,她说不定把纱裙子借给我穿。”
  她是否曾在巴黎习舞?她是否能说法语?
  妹妹跟我说:“有个男人今日来看她。”
  我说:“你在十五岁之前有希望成为最伟大的长舌妇。”
  妹妹生气的说:“去地狱!”
  “我才不会去。”我说。
  那个男人高大漂亮,三十多岁,爱穿灰色西装和白衬衫。我看到他去探访她,手中拿着黄色的玫瑰花与巧克力糖。
  妹妹羡慕的说:“我希望有一日,男孩子也会买玫瑰花给我。”
  早上女郎跑步经过我,说:“嗨!”
  我问:“那是你男朋友?”
  她转头说:“不,我的爱人!”她笑,然后像一头年轻的长颈鹿般奔向前。
  同日下午,母亲买菜回来,发觉被锁在门外,她忘了带锁匙。
  碰巧芭蕾舞女郎开着小小的车子回来,为母亲爬入露台,钻进玻璃天窗,为她开了大门。
  母亲不再叫她“骚货”。她赞叹说:“长得苗条,就有那个好处。”
  她请女郎来吃点心。
  我与妹妹齐声问:“几时来?”
  五点钟她来了。
  头发梳成一条粗辫子,穿毛衣与长裤,脚上一双绣花拖鞋,鞋的趾端穿了一个小孔,绣花鞋也有点剥落,她永远都是最自然的。
  我与妹妹坐在她面前,她的话不多。
  母亲问她:“怎么,好事快近了吧?”
  她只微笑,“你是指结婚?”
  “是啊。”母亲说。
  她说:“结婚是另外一件事。”
  母亲似乎很了解,随即说:“现在你们年轻的一代都喜欢享受自由。恋爱管恋爱,提到结婚大都不情愿。”
  女郎说:“结婚牵涉太广,凡是与一生一世有关的事,我都觉得应当详加考虑。”
  她们两人说的话我都不大明白。
  母亲最后的结论是:“人太聪明了,反而做什么事都不顺利:过份小心,考虑周详,想想便不敢做。”
  女郎笑一笑,“你们一家一定很幸福。”她说。
  母亲说:“是的。”
  她告辞了,临走摸摸妹妹的头发。
  我觉得她有心事,欲语还休。也难怪她不肯把心中的话说出来,何必平白为邻居们添增谈话资料。
  漂亮的女孩子多数寂寞,幸亏她有男朋友。
  一天我在门口洗脚踏车,她自外回来,抱着一大包水果。
  “吃苹果?”她问我。
  “好。”我坐在栏杆上,“谢谢。”
  她坐在我旁边。
  我问她:“你不打算结婚?”
  “我很想,可是没有人向我求婚。”她说。
  “他没有问你?你的男朋友?”
  “他不能结婚。”她咬口苹果。
  “为什么?”我问。
  “他已经有妻子。”
  “噢是的,电视长篇剧中常常可以看到这种情节,但是你何必选他?有很多好男人愿意娶你为妻。”
  “你太乐观了。”她笑。
  我问:“你快乐吗?”
  “快乐是很深奥的事。”她说:“不,我并不快乐。”
  “啊。”我说:“你心中很不高兴?”
  她不答。
  我说:“你可以到我们家来玩,我们总是欢迎你的。”
  “谢谢你。”她说。
  我抬起头,“啊,你的男朋友在那边,他来找你了。”
  她说,“我先回去了。”一边站起来。
  “喂——”我叫住她,“我与妹妹能否到你家里玩?”
  她的心情忽然好起来,她说:“当然,你们是我唯一的朋友了。”
  她向他迎上去,原来她的快乐与否,受他一个人控制。
  我摇摇头,或者我年轻,很多事不懂,但我也知道芭蕾舞女郎已经泥足深陷,失去自我,很难再找得到宁静的心情。
  回到家,我跟妹妹说,我们可以到女郎的家里去,她欢迎我们。
  妹妹欢呼,我们决定星期六下午放学到他家里。
  第二天她跑步经过我们的窗口,我约定她。“别忘记。”我叮嘱。
  “我不会忘记。”她说:“我是很守信用的人。”
  那个星期我一直等待周末来临,很久没有这么兴奋。
  星期六妹妹穿上她最喜欢的牛仔裤与球鞋,催我出门。
  我在梳头,回头跟她说:“马上来。”
  我们走到女郎家按铃,她飞快的出来开门,穿着围裙,表情愉快。
  “我做了好多的蛋糕,”她说:“欢迎欢迎。”
  妹妹一心一意以为她的家一定像芭蕾舞台,一看之下,大失所望,因为客厅中窗明几净,跟普通人家的厅没有什么分别。
  女郎捧出红茶与蛋糕,我与妹妹禁不住那香味的引诱,吃了很多,她自己却只喝不加糖的茶。
  妹妹问:“你不吃?”
  她说:“我怕胖。”
  妹妹上上下下打量她:“你可不胖。”
  她笑:“那是因为我一向不敢放胆吃。”
  这次连我都笑起来。
  她一直悠闲地靠在沙发上陪我们说话。
  妹妹说:“我一直喜欢看芭蕾舞。”
  “你看过那几出?”她问。
  “我没有看过真的芭蕾舞,但是在电视上看过胡桃夹子与吉赛尔,电影看过天鹅湖。”妹妹答。
  她点点头,“不坏呢。”又问:“喜欢那一个故事?”
  “故事大都太悲伤,我比较喜欢胡桃夹子,够热闹。”妹妹说得中规中矩。
  “我下星期会演出吉赛尔,如果你有兴趣看,送票子给你们好不好?”
  妹妹很兴奋,“你是吉赛尔?”
  “不不,”她笑,“我只是其中一个乡村女郎。”
  我说:“当然你是吉赛尔,你不必骗我们。”
  她后来很谦虚的说:“在我们这个舞团中,大家轮流做主角,我们目的是要把舞跳好,不是争出风头。”
  妹妹问:“那么你的舞衣在不在家中?我可以看一看吗?”
  “舞衣不在家,如果你真的那么喜欢,你可以跟我看彩排。”
  “真的?”妹妹拍手。
  她微笑,“你这么喜欢芭蕾舞,为什么不学?”
  妹妹说:“我只喜欢看,自己跳起来,要下苦功,事情又不一样。”
  她听了这话很稀奇:“这位小妹妹真是个聪明人呢。”她说。
  妹妹很高兴。
  接着她拿出很多画刊与妹妹一起欣赏,都与芭蕾舞有关。
  我留意她的神情,她仿佛很愉快很平静,但我知道她看到爱人的时候,连眼睛都在笑,此刻到底有点心思不属。
  我提醒妹妹:“我们已经坐了两个小时,该走了。”
  妹妹很满足的说:“是,打扰了,你一定很忙,我们该回家啦。”
  “我?”女郎说:“我除了练舞,简直没别的事可做,别客气。”
  妹妹说,“今天是星期六”
  她寂寥的说:“天天都一样。”
  这当然不是没有人约会她,而是她根本不想跟其它人出去。要不是他,要不就孤独。有选择的人永远不是可怜的人,是以我不必同情她。
  我们礼貌的告辞,她替我们开门一直看我们离去。
  妹妹说:“我非常喜欢她。”
  “我也是。”我说。
  可是我们对她再好,她也不会在乎,她并不需要我们。
  我们收到她送来的戏票,一家四口都出去看芭蕾舞。
  她的表演精彩绝伦。
  母亲说:“化了妆像仙子似的……平日的轻佻劲儿也不见了,她个子又高,跳足尖舞真适合。”
  父亲也说:“是,我有几个朋友的女儿都学芭蕾,可惜身裁太矮,跳起来不好看,现在她就没这个毛病,看上去顺眼,国际水准。”
  我与妹妹两人拍红了手掌。
  她出来谢幕时深深鞠躬,我很受感动,我所见这么多女子,毫无疑问,以她最美丽最有气质。那夜临睡,她的舞姿还留在我的脑海中,叫我兴奋良久。
  我很愉快,因为精神得到寄托,她是我的真善美。
  过没几天,一日夜里,我被杂声惊醒,很清楚听见是一女一男在吵架。
  女的说:“这次走了,以后别再来!”
  男的说:“既然如此,那么我就走,这样告一段落也好!”
  女的开始哭。然后是关门声、开车声。狗接着吠起来。
  我想一整条街的人都听见了,我知道吵架的是谁。
  我看看钟,三点半。
  我在床上转侧,想睡觉,但睡不着。
  妹妹也醒了,她轻声问:“他们为什么吵架?”
  “不知道,快睡。”
  妹妹迷迷糊糊的应一声,又睡着了。
  我侧耳听听还有什么声音,却再也没有哭声了。
  第二天早上,我推开窗子等她跑步而过,明知渺茫,也等了很久。
  她并没有跑过。
  早餐桌子上母亲说:“这条街静,说什么都有人听得见。”
  我不出声。
  父亲说:“你去看看她,邻居应该守望相助。”
  母亲说:“或许人家嫌我多事呢。”
  父亲说:“这不过是借口,你为何不索性说你不关痛痒,不想走这一趟?”
  母亲白他一眼,“我与她非亲非故……”
  父亲叹口气,“如今有亲有故也没有用,一个女孩子,若得不到父母的宠爱,又找不到好的丈夫,一生就很辛苦了。”
  我说:“下午我做代表去看她。”
  放学我去她家按铃,她出来开门。
  她脸色憔悴,见了我还是微笑。
  我问:“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她说。
  “我特地来看你。”
  “谢谢你。”她被感动了,眼睛红起来。
  “如果你要哭,尽管哭,我不会说出去。”我说。
  她忍不住眼泪,抬起头,“不,我是不哭的。”
  “哭有时候可以抒发感情。”我说。
  “当一个人要自己拭干眼泪的话,那还不如不哭。”
  我说:“女孩子何必如此好强。”
  “听你的口气,仿佛你是老辈了!”她说。
  “他有没有找你?”我间。
  “没有。”她低下了头。
  “如果他不找你,难道你不会找他?”我问:“你们还讲究这种花招吗?自尊心不应在这种时候施展。”
  她看我一眼,解嘲的说:“今天你说话益发老成,你又不知道我与他之间的事。如果他坚持不肯离婚,我再与他拖下去,也没有意思。”
  “你仍爱他吗?”我问。“如果爱他,就顾不得了。”
  她低头想很久,然后说;“爱他就不顾一切?”
  “当然,”我说:“现在你不是更痛苦?”
  她取起电话筒,又放下。
  “别三心两意,”我说:“你总不能一直与他都下去。”
  刚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她马上取起电话筒。我看她表情,就知道是什么人打来的,因为她整个脸都松弛下来,眼睛蒙上一层雾。
  雨过天晴。
  我无谓坐在那里听对白,我站起来轻轻说:“我走了。”
  她点点头。
  我自己开门,又关上了门。
  回到家我跟妹妹说:“我一辈子也不谈恋爱,原来那么痛苦!”
  母亲转过头来说:“你现在还小,一副旁观者清的模样,等到年龄大了,碰到心爱的女孩子,保证比谁都糊涂。”
  我不服气,“花这么大的劲谈恋爱,划不来。”
  “愁苦多,快乐少的事情多着呢。”母亲说。
  我耸耸肩,“是他们把事情弄得太复杂,原来开心的事,现在变成这样。有妻子又不肯离婚的男人,就不应去招惹旁的女孩子,那女孩子明明知道他是有妇之夫,就该避之则吉!”
  父亲放下报纸说:“你这孩子,说得慷慨激昂,一片大道理,告诉你,有很多事是不能以常理推测的。”
  我不响了。
  母亲说:“将来等他恋爱了,我们把这番话再学给他听。”
  过几天那女郎又开始跑步。
  天天早上我问候她:“好吗?”
  她点点头:“好。”
  有时好,有时不好。有几日她特别活泼,有几天很低沉。
  但是她仍然那么美丽。
  秋天的时候她到夏威夷旅行。
  临走时告诉我们夏威夷的风光。
  我问:“一个人去吗?”
  “是”她说:“我总是一个人旅行。找不到女伴——男伴呢,有是有,但是人家请我我还未必有兴趣,省得回来水洗不清。”
  我微笑,妹妹并没有听懂。
  妹妹说:“我长大了也希望像你这样到处去旅行,有很好的事业。”
  “千万别像我,”她急急忙忙的说:“你将来自然比我幸福得多,你别存这种幻想。”
  “我并不觉你有什么不好。”我说:“我认为你这样批评自己是不公平的。”
  她笑。
  她总共去了半个月、自夏威夷到三藩市回来送我们纪念品。
  母亲说:“她对你们俩个倒是不薄。”
  “是的。”我也承认。
  她送给妹妹一大堆贝壳,彩色缤纷,形状美丽,妹妹喜欢得很。
  她说她就快会很忙,另一季的表演就快开始。
  那个高大的男人仍然与她在一起。
  无论从那一角度看,我都觉得他们是一对,不知道怎么,两人不能在一起。
  冬季很快来临,我们身上添上大衣。
  那日我打羽毛球回来,经过她的家,看见一位年轻的太太在敲门。
  我说:“她不在。”
  那位太太转过头来看着我。她很年轻很漂亮,我知道她是太太,不是小姐,因为她穿得十分美丽华贵,一个女人靠自己赚钱,决没有本事如此的穿,况且在大白天底下,她还戴着一整套的红宝石首饰。
  “你可知道她几时会回来?”她问我。
  “我不知道。”我说。
  “通常她几点钟在家?”年轻的太太问。
  “我不知道。”
  “谢谢你。”太太转身走开。
  她的车子有司机,送她离开。我很好奇。这可是什么人呢?
  傍晚女郎回来,我跟她说有人找她。
  她马上紧张起来,“什么样的人?”
  我把那位年轻太太的模样描述一次。
  她说:“啊,知道了,她终于寻到我了。”
  我问:“她是谁?”
  “傻孩子,她是我男朋友的妻子。”
  “呵!”我惊叫起来,“那你怎么办?嘎?那你怎么办?”
  “你倒是很替我着急。”
  “自然!”我说:“她会伤害你吗?”
  她反问:“你见过她,觉得她是否美丽?”
  “长得不错,”我答:“但跟你是完全不同的。”
  “怎么不同?”
  “你比她好看。”我说:“我喜欢你。”
  “可是人家娘家是做生意的大族,我什么也没有,”她说:“我只是个芭蕾舞娘。”
  “你有气质,有天才,你是艺术家,你不可小觑自己。”
  “是吗?”她没有信心,“我想他永远不会跟我走,永远不会。”
  “为什么?”
  “他很怕他妻子。”她绝望的说。
  “那么你就不该这么迁就他。”我说。
  “我怎么办呢?”她问我。
  我不知道。“离开他吧。”我说。
  她的脸色转为灰白,“不!不!”她说:“我会死的。”
  我说:“你不会死,再也没有人为爱情而死了,你会很伤心,你会哭,然后隔一段日子,你又再生存下来,再认识别的男人,事后想起这段感情,你会觉得可笑。”
  “你这个孩子……你的心肠这么硬。”她掩住脸。
  “我所说的都是实话,”我解释,“恋爱中的人们我见得太多了。”
  “我不会忘记他。”她说。
  “你会的,一切不过是时间上的问题。”我说:“别担心,很快你会发觉没有了他,太阳一样的升起来,花儿一样的开。这个世界上不愉快的事与快乐的事一般多。”
  她说:“你这个小大人,你懂得倒真多。”
  “你不能坐在家中等那位太太来收拾你,我看你还是快搬走吧。”我说;
  “搬家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我生气了。“你一点决心都没有,叫别人怎么帮你呢?”
  我告辞。
  她根本不想离开那个男人,不幸的事是迟早要发生的。
  母亲说:“儿子我警告你,你别理闲事。”
  我说:“我只是关心她,她苦恼无助,我是她朋友,多多少少得尽点力,你说不是吗?”
  “是是”母亲忽然调皮的说:“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我不服气,“妈!人家很彷徨呢。”
  “不过儿女私情!”母亲说:“不是什么大事!”
  “你为什么不去劝她?”我问。
  “过一阵子就好了,何必劝?”她说。
  “有人为爱情自杀的。”我说。
  “不会是她!”母亲很肯定,“她冰雪聪明,应当明白人只能活一次,坏的不去,好的不来,她这么年轻貌美,机会多得很,只要静下来想一想,马上会回心转意,到时那个坏男人来求她,她未必答应。”
  “我仍然很担心。”我说。
  “快睡吧。”
  我回房间,坐在窗前做功课。
  有人轻轻敲窗子,我打开窗户,女郎站在窗外。
  “你怎么来了?”我意外。
  她说:“我爬进来坐一会儿,你不介意吗?”
  “呵,”我说:“欢迎之至。”
  她身手敏捷,一下子就攀过窗子跳进来。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她低声说:“他们俩夫妻找我,在前面敲门,我从后门溜了出来,心很烦,到你这里来定一定神。”
  “怎么可以!”我说:“他没有表示?”
  “他怕都怕死了,妻子叫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动都不敢动。”
  “那么当初他为什么要爱上你?”
  她悄声说:“我觉得他从来就没有爱过我。”
  “根本是。”我说。
  她叹口气。“我决定搬走了。”
  “到哪里?我们来看你。”我大喜。
  “到纽约,那里有人请我跳舞。”
  “去纽约?”我问。
  “是,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
  “你十分爱他,是不是?”我问。
  “是,我确是爱他,但是他不爱我。”她说。
  “你总会找到爱你的人,你放心。”我安慰她。
  她点点头,“谢谢你。”
  过一会儿,她侧耳细听说:“他们走了,我得回去了。”
  “再见,好好睡。”我说。
  她又自窗口跳出去。
  这次之后她很快的搬走了。
  男人来过几次,他很伤感的徘徊在门外,有一次我碰见他。
  他问:“她有没有留下地址?”
  我很替她高兴,“没有,听说她搬到纽约去了。”
  “你们都不喜欢我,是不是?”他低声问。
  “是。”我毫不讳言。
  “有很多事你们是不会明白的,你们还小。”
  “不,”我摇头,“我很明白,你不爱她。”
  “我爱她——”
  “先生,”我说:“如果这种爱是你的标准,你还是不要爱人的好。”
  我让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哀恸。
  我们从此以后没有再见过那个女郎。妹妹非常想念她,我也是每当有芭蕾舞节目上演的时候,连父亲都会说:“那么多芭蕾舞娘中,以我们从前的邻居最美呢。”
  以上是她的故事。
别离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偶遇》
  康乃明跟我说:“我决定到加拿大升学读硕士。”
  我很惊异。我以为我们两人的关系已经下了定议,再也不会有更改,没想到他会有这个新花样。
  “几时决定的?”我问。
  “就是这一两个礼拜,我与爸妈商量过,他们都觉得再读深一层比较好。”
  我维持沉默。我是最后知道的一个。
  “你放心,茱莉,我两年就回来的。”他安慰我。
  我忍不住笑,“我有什么不放心?你管你去,我自在香港做我的工作,我为什么不放心?”
  “你不怕我认识别的女朋友?”乃明诧异,“妈妈说你会是第一个反对的人。”
  “你妈妈并不见得十分了解我的为人。”我冷冷地说。
  乃明有点兴奋,他并没有发觉我声音中的寒意。
  “茱莉,为什么你不到加拿大来?我们一起念硕士。”他说:“你说如何?”“我对加拿大这地方没兴趣。旅游倒是不错,去读书冰天雪地的,捱那么几
  年,早已人老珠黄。乃明,人各有志,我认为香港大学的文学士已经足够。”
  “那么你来探望我。”他笑说。
  “偌大的旅费。”我微笑,“我情愿再上一次欧洲。七年前我到过加拿大,只觉得每个城市都差不多。”
  “那么我暑假回来探望你。”他说。
  “也好。”我说:“先谢谢你。”
  “茱莉,这次去我很不放心你。”他忽然说。
  “话怎么反过来说?”我问:“你不放心我?”,
  “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在香港并不多,气质好最难得。王老五们不是不肯结婚,而是才貌双全,脾性高贵,家庭背景健康,又没有纠缠不清历史的女孩子太少。”
  我又失笑。
  其实我心中十二分气苦,根本没有任何地方是值得笑的,但我反而觉得滑稽——与乃明认识四年,自大学开始到现在,他却说走就走,没有一点交待——就这样?
  “我一定写信给你。”他说。
  但是我不相信信件,写信是最虚伪的事。
  “我们可以通电话。”他说。
  我点着头。我什么都点头。
  我知道会发生些什么。开头是三天一封信,后来是一星期一对,再后来是一个月一封,再再后来……就没信了。这种事见得太多,听得太多,自己一旦遇上,也没有什么埋怨,仿佛已是个现成的过来人,没有大大的惊异。
  “我不舍得离开你。”乃明说。
  我说:“是吗,那么就留在香港吧。”
  “可是我的学业——”
  “如果学业较为重要,何必以我为念?”
  “茱莉,你还是不高兴了?”
  “没有,我很高兴,男儿志在四方。”我说。
  “我们或者应该先订婚再说上”
  “不必。”我断然的说。
  ——订婚。他在加拿大如果找得到更好的,马上可以解除婚约,如果找不到,则可以回来娶我。
  ——不必了。他既然选了学业而没有选我,很好,我尊重他,但是我不会做望夫石,日日夜夜盼他回来,现在年头不一样,女人们都学坏了。
  “我们明天再见面。”他说,“我来接你。”
  “恭喜,我很替你高兴,想做一件事而有能力达成理想,这是最幸福的。”
  “茱莉,我会回来的。”他说。
  这句话令我想起二次世界大战的蒙哥马利元帅。不知为什么,我又笑了。
  待我上了楼,进入屋子,放下手袋,我才真正的生气,把鞋子摔到老远,坐下来,用手掩住脸。
  乃明要离开我了。四年来我一直以为我们会结婚的:等两个人的收入都好一点的时候,等时机成熟,等我们性格稳定,等……再也没想到会变成今天这样。
  他走后回来的机会有多少我不管,他一走的意思是我得另外找一个人来代替他,一切要从头开始,我白白在他身上浪费了四年的感情。
  也许话不能这么说,他曾经带来不少快乐的时光。爱情……爱情是一刹那的欢偷,得到过,就不应再有抱怨,有些人一辈子也没享受过男欢女爱,因此标榜友情,朋友与朋友间算什么,完全是另外一件事哪。
  失去乃明……我不认为可以再找回一个乃明,女人老得快,这几年一过,再多的金钱,再成功的事业,都变成一大堆累赘,我实在不愿意乃明离开我。
  我一夜没有睡好,倒点酒喝了还辗转反侧。
  第二天电话在耳边一直响,我自梦中取过话筒,那一头是乃明。
  我忽然想到他这一走再也不会打电话来,心头一酸,两行眼泪不由自主淌下来。
  “喂,茱莉猪!”他在那边说。
  因为我比他贪睡,所以他一直叫我茱莉“猪”,大清早听到这个称呼,我的眼泪更加急流。
  以后我要买一个闹钟,以后他不再会打电话来叫我起床,以后我得自己买一辆小车子开着去上班。
  “茱莉——?”
  “是,我半小时后马上好。”我说:“楼下见。”
  等乃明来接我的时候,我的气已消一半。
  “你几时走?”我问。
  “九月。”他说。
  我点点头。“我们还有三个月。”我说:“乃明,这三个月里,我们不要吵架,我们不要见其它的人,好不好?”
  “茱莉,你怎么了?”他拍拍我的脸颊,“我们之中不是有人患了绝症吧?只剩三个月,什么意思?”
  “真的,”我微笑,“以前我不懂事,闹意气,现在我都要补偿你,我想给你留一个好印象。”
  “茱莉,你说这种话,真叫我难过。”
  “幸亏是夏天,我们下班可以去游泳,我发誓会学好滑水,我不会令你失望。”“一定。”他说:“你一定学得好。”忽然之间,他的眼圈也红起来。
  我们两个人居然相敬如宾起来。以前连吃中饭的地点都可以争论半日,现在我觉得时日不多,不如相让于他,于是尽量顺从。
  而且我表现得很愉快。既然这一仗输了,索性输得漂亮点。要哭,回家伏在枕头上哭,不要在他面前淌眼抹泪的作怨妇状。天下没有二十三岁的怨妇,三十三岁也不必做怨妇,在二十世纪,这个名词应该早被废除。
  我们更加接近,更加亲热起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竟有这么好的忍耐力。我爱他。我爱他超过爱我自己,所以我不再计较“得”与“失”。我原谅他。
  因做得这么自然,连自己都苦笑。
  我们合资买过只快艇,叫“明莉”,他叫乃明我叫茱莉,两个人的名字中各取一字。他滑水时我开船,他开船让我滑水,虽然简陋,但其乐融融。
  现在这只快艇需要处置。
  他说:“留给你用。”
  “我一个人有什么用?卖了它吧。”
  “我不舍得。”他说。
  一只快艇不舍得,倒是舍得我。我鼻子发酸。
  “留着也没用,我一个人难道还驾着它出海不成?”我说。
  “我会回来的!”他跳起来。
  “等你回来,它早生了锈,漏了底,”我笑,“还管用吗?回来再买新的好。”
  他颓然,“说得也是。”
  于是我们决定卖掉它。
  真是伤心事。我忍不住有一丝黯然。
  乃明说:“回来我们买一艘更好的。”
  “对。”我说:“不打紧。”
  那夜我哭了。一个月过去,时间越来越短,我们相处越来越和治,我伤透了心,却闷在里面不发作,长着一脸的小疱。
  乃明说:“你怎么皮肤不好?”
  “老青春,要不就是更年期。”我笑说。
  “菜莉,你会等我的吧?”他问:“会不会?”
  我抬头问:“你说会不会?”
  “我不知道。”他说。
  “我也不知道,”我坦白,“日子那么长,谁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事,你要我怎么样?日日坐在家中等你的电话?”我看着他。
  “我希望是,谁不自私呢,但是这种要求,我怎么提得出来?”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我笑。
  “你的心情真好!”他自我一眼。
  他还发我的脾气!发脾气的那个似乎应该是我。
  “茱莉,对不起。”他说:“茱莉——”
  他说不下去,我也知道话已说尽了,这两个月来,是我挖空心思在讨好他,因为正如我说,我想给他留一个好印象。像我们这种年纪,人在人情在,爱情一分开便不再是爱情。两年。念完硕士他尚可以念博士,博士念完,女朋友也老了,更加笃定,索性再拖一年研究院,然后挑一个十多廿岁的女孩子娶了她。这种事在小说中读得太多,尤其是台湾小说。我不会做这种悲剧的女主角。
  我与乃明在一起快乐过就足够,时间就算不与他在一起,也是要过的,我不能说他耽搁我。
  但是在香港守着,为他立贞节牌坊,又是另外一件事。我不是十六岁的女孩子,过了十八,还有二十,过了二十,还有廿二,我不能像她们那样牺牲,我自爱得要命。一段爱情,如果要死的话,挽救无力,我只好让它死,去寻找更新的。我的时日无多。
  “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虎视眈眈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他说来说去是不甘心。
  也算难得,虽然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不大重要,但总算有点地位。
  我拍拍他的肩膀。
  “你以后怎么上班?”乃明问我。
  “与白色武士骑一匹马。”我眨眨眼。
  “别这样好不好.”他真的生气了。
  “我的梦幻车是雪铁龙戴安。”我说:“香港没货,我将设法去订一部,天天开着车子上班,开销直线上升,只好在衣饰上头节省,真惨,我是这次最蒙损失的一个人。”
  “你知道就好。”他拧我的面孔,“你舍得我?你舍得不跟我到加拿大去?”
  “乃明,我父母只有我一个女儿,我已在香港大学毕业,找到一份很好的职业,我最喜爱曲嗜好是阅读中文书藉与沙滩游泳,你想想,叫我搬到加拿大,我会不会快乐?”
  “与我在一起还不快乐?”他抢白我。
  “如今的女人很难侍候。”我狡猾的说。
  “茱莉,你不爱我。”
  “不,我很爱你,可是人的生命中,有很多事是比爱情重要的。”我说:“以前我们女人生命中只有男人,现在女人也有自我。乃明,对不起,我觉得加拿大简直是个沙漠,就算升学,我也选欧洲,不能跟你跑。”
  他沉默。
  他问我:“你想我留下来?”
  我摇摇头,“这完全是你的自由,我不会要求你留下来,伯母说得对,多几个头衔,只有好处。,将来社会人浮于事,竞争剧烈,做男人要负责家庭,比做女人又辛苦很多,没有真才实学,如何为妻女争气?大丈夫……感情算什么?我又有什么理由叫你留下来?我并不是那种自私没出息的老式女人。”
  他说:“如今感情真正贬值了?”
  “不不——”我觉得很累,说不下去,又作最后的努力:“我并不是那种甘心作一辈子小家庭主妇的女人:与公婆夹着住,教书赚三两千块钱,开部日本小车,周末与亲戚搓小麻将,养一个儿子,再生一个妹妹陪他,乃明,人各有志,我希望到老都有伴侣陪着坐咖啡店,在沙滩上散散步。我怕你一去加拿大,便入了那个辙,壮志消沉,入了人家的国籍,享受人家的福利服务,未老先衰。我不会快乐,乃明,即使我爱你,我也不会快乐。”
  他看看我。
  “乃明,正因为我爱你,我不会改变你,我自己认为我是个有见识的女人,我要嫁也不嫁老婆奴,既然我们的志趣分歧——”忽然我哽咽起来。
  他把我拥在怀里。
  这是我们交往四年来,我第一次对牢他哭。
  “我会回来的,”他喃喃的说:“你不需要一日煮三顿饭,为这种微不足道的事营营业业,我们把时间用来阅读,旅行,进修,我会回来。”
  麦克阿瑟终于走了。
  我并没有去送飞机。想象中飞机场内挤满亲友,大哭小号,喧闹万分。我要上班。刚巧那是一个大忙日,等我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的班机已经到东京了。
  那日我自己开车回家,很久没开车,挣扎好久才到达家中,倒在床上,才知道什么是寂寞。我自小一直有男朋友相伴,乃明在芸芸来生中打胜仗,成为我的爱人,四年来我们相处得极佳,这是我生平第一个弧独的周末。
  父母知道乃明到加拿大去,简直视他如逃兵。
  母亲说:“要结婚的话,马上可以结,不必拖你拖四年,他拖四年,我女儿都成老太婆了。”
  第二个月便有男同事约会我。我立刻赴约,并没有耽家中,因为我“只”廿三岁,所以他们对我都很客气。不过大多数一听见我独自租公寓住,便觉得“她已不是处女”,面露不欢之状。
  我写信给乃明也有提及。
  当天气转暖,乃明的信一日比一日来得稀疏,因为我早有最坏的心理准备,一切尽在意料中,故此也没有什么话说。周末仍然忙着赴约,周日忙着做工。
  母亲问。“乃明信中说什么?”
  “大多数是他在学校中的琐事,十分幼稚,我也没什么心思回复他。”我说。
  “有没有新的男朋友?”母亲问。
  “有。”
  “有没有可以托以终身的男朋友?”母亲问。
  “怎么托法?”我笑问:“全托?半托?”
  老人家若无其事的说:“当然全托,否则还要你贴他?告诉你,你家可没有楼宇剩下让你收租渡日,你所有的也就是你自己。”
  “全托很贵。”我吐吐舌头,“恐怕他们负担不起。”
  “负担不起,出来约会女孩子干吗?揩油?”母亲大发雷霆。
  “大家挑呀,挑得头昏脑胀,眼花瞭乱。想想还是从前盲婚好得多。”我笑。
  “你还是喜欢乃明,是不是?”母亲问。
  “是。”我承认,“乃明的收入也不多,家境平常,人也自私,脾气也不佳,不知怎地,我们两个投缘。”
  “乃明大方。”母亲说:“一个男人只要大方。”
  是的。我想;这是事实。开头的时候他并没有计较得失,可是他得到的比谁都多。
  “快暑假了,也许乃明会回来。”母亲说。
  “回来也不过是一,两个月,转眼间又走,我一不是他冷宫里的妃子,二不是王宝钏,我还望穿秋水呢,我不相信我会这么没出息。”
  “你与他斗气?”母亲问。
  “没有,”我说:“我根本没落希望在他身上,如果我对他还有思念,做人就很痛苦。”
  乃明暑假并没有回来,他到南美洲去玩,寄很多明信片回来,照例为“希望你也在这里。”真是无聊,渐渐我也不在乎他的缺点,反正在香港我也有别的伴侣。
  过了暑假,我们一直没写信,圣诞节我给他寄了卡片去,就是这样。
  假期除出睡觉,就是玩耍,我买了六件漂亮的长裙子,加上去年的银狐,哪里都去得,我成为“社交名媛”。母亲摇着头叹着气。
  我玩得兴高彩烈,真奇怪,怎么会凉簿至此?那时候为乃明流的眼泪呢?到底四年的交情,怎么一转眼就忘了?怎么会这样?人家说年轻的女孩子是最残忍的,如今想来真正不错。
  “那个时候,真不知道为何会为他与家人闹得天翻地覆,跟足他三年。现在?现在给我三百万也不干,倒不是看着他恶心,而是没兴趣,毫无反应。”一个女朋友说。
  由此可知簿情寡义的不止我一个人。
  从十二月廿四至一月三日,连续一个星期我都出去跳舞吃饭,不是在别人家中开派对,就是在夜总会中喝香槟,忽然之间我觉得自由。
  各有各的好处,跟牢一个男朋友,有种亲昵,熟络,安全。常常与不同的人约会,自由,轻松,没有责任,享乐的时候是完全观感上的,毫无心事。
  心底下我会闪过乃明的影子。在很底下,很黯然的,然那——像在大雨中看到男孩子为他的女朋友打伞”半边肩膀淋得湿透——像夜半梦回,有心事要说,不知道找那一个才好。
  一月五日,我正在梳洗预备上班,电话铃响起来,我去接听。那边是乃明。
  “乃明?”我一嘴的牙膏泡沫,“好吗?”
  “为什么一连七八天都找不到你的人?”
  “什么意思?”我愕然。
  “我日日夜夜打电话给你,没人接听,你的节目这么多?”
  “你怎么了?你发神经?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
  “我没有资格—?”
  “当然没有!你走之前又没有搁下三年的米饭钱给我,我干么要听你的?你真好意思,前年九月去的,到今年一月份才打电话来,我见了你面还未必把你认得清楚呢,真滑稽!”我怒气冲冲的放下电话。
  走到楼下看见小张站在那里。
  “小张!”我诧异,“你?”
  “是,来接你上班。”他说。
  “我自己有车,你何必麻烦?”我笑。
  “这是早上唯一可以看到你的机会。”他坦白的答。
  “真的?”我把手臂伸进他臂弯里。
  百步之内,必有芳草。
  我现在心情不一样。我问:“小张,假使很远的地方,有个朋友打电话来质问我假期在什么地方玩,我该怎么答?”
  “很远的地方。多远?”小张问。
  “加拿大。”
  “朋友是男是女?”
  “男人。”
  “叫他去死。”
  “为什么?”
  “他管你去过什么地方?你有没有管过他?如果他要管你,叫他娶了你,管你一日三餐房租零用。”
  “你说到我心里去了。”我说,。
  “他那么紧张你,为什么要离开你到别的国家去?”
  “而且他已经有三千日没有见我了,头尾跑掉两年有余。”
  小张说:“这人脸皮一流的厚。你仍然爱他吗?”
  “不可能,如果他不做类似的傻事,情有可原,将来大家见面,还是朋友——本来我想给他留个好印象,但他没有给我下台的机会。”
  “感情最容易变酸,比乳酩还容易坏。”
  “说得没错。”我很惋惜。
  “你们在一起很久吗?”小张想打听什么。
  “二千年了。”我狡猾的笑。我恢复了一贯的聪明调皮。
  小张看我一眼,“人家都说追求你最难,因为你自己什么都有。”
  “我没有丈夫。”我笑说。
  “这谁不知道!”小张笑。
  乃明的电话绝了迹。又过一个星期,小张送我下班,在门口下车,我向他道再见的时候抬起头,仿佛看见乃明站在我家门。
  我以为眼花看错,人有相似,物有相同,小张向我扬扬手,说“明天见”,开走车子,然后我看清楚那人真是乃明。
  “茱莉。”他走向前来叫我。
  “你怎么忽然回来了?”我一点惊异也没有。
  “我想念你。”他说:“回来看你。”
  “是吗?”我淡淡说,“你应该先打个电话来,我今天在公司做足一天,累得很,不想出去。”
  “那么我陪你休息,我想与你说说话。”他说:“刚才那个是谁?”
  “同事。”
  “你自己不是有车子吗?”他喋喋不休,“为什么不坐自己的车子?”
  我站在门口跟他说:“我高兴做什么,是我家的事,好不好?”
  “你怎么变了,茱莉,为什么还不上楼去?我们在这里要站多久?”他问。
  我端详他,我发觉我并不认识他。这个乃明不是二十八个月前的乃明,现在他只是一个自以为是的男人。
  “我不打算与你上楼。”我说。
  “为什么?”他瞠目。
  “我的公寓不是你的休息室。”我说。
  “茱莉!”他拉住我。
  我挣脱,“放开我——”
  这时候小张的车子忽然兜回来,停下,他自车内探头出来:“你没听见?她叫你放下手!”
  “小张!”我如遇见救命王菩萨似的奔过去。
  他推开车门,“上来。”
  我跳上他的车子,关紧门,我跟乃明说:“你走吧,我不愿意见到你。”
  “你——”他愤恨的追上来。
  “你如果早一年半载来,我的态度又不同,现在太迟了,因为你只顾到你本身的需要。你得到过机会,机会错过之后永不回头,你走吧。”
  小张等我把话说完,就开动车子。
  我把脸埋在手中。小张问我:“上哪儿去?我们去喝杯咖啡好不好?”
  我点点头。
  坐在咖啡店里,小张善解人意,不问也不出声,只是陪着我。
  隔了很久很久我才说:“你会觉得我很冷酷吧?”
  小张说,“不。”
  “为什么?”我抬起头。
  “是他先离你而去的,当时他并没有理你的死路,你生存下来是你的本事,你们之间的事当他离开的时候早已告一段落,他这次回来见你,不外是因为他没有见到更好的女孩子,至于你,你回不回到他身边,完全是你的自由与选择。”
  我很感动,觉得他非常明事理,并且能够在短时间内把一段复杂的事分析得
  “再且你一定经过一段伤心的日子,”小张说“他知道吗?他在乎吗?感情不能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正如你说的,他有过他的机会,他错过了,没得好怨。”
  他看我一眼,说下去:“我陪你回去,如果他还站在那里,或是骚扰你,你尽可以报警。”
  “是的,”我说“我对他再也没有感情。”
  小张送我回去。乃明并没有站在门口。我松口气,奇怪,以前那么使我跳跃兴奋快乐的一个人,现在使我这么厌恶,真是奇怪。
  我上楼,与小张道别。
  以后我都没有见过乃明,他也许回加拿大去了,也许没有。在他离开我之前,他应该考虑到这个后果。
  因为我对他好,他就认为我是他家客厅家私的一部分,太可笑。
  我所遗憾的是:我曾经尽力想给他留一个好印象,而他还是恨我了。
  我跟小张说:“男女之间没有爱,仍可以做朋友吗?我不相信。”
  他但笑不语。
  我则低下了头,我与康乃明的故事,至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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