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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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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神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女神》
  几个大男孩在宿舍聊天。
  李自林率先谈到他对未来对象的条件。“要同等学历,我不喜不读书的女孩子。”
  吴兆开说:“样子须甜美,身段也要好。”
  许保俊却道:“要养得活自己。”
  伍时照讶异问:“你不打算养妻活儿?”
  许答:“非也非也,你有所不知,到了今日,尚有一种认为生活费用必须由男方包起的无志气女性,十分讨厌,不合我意。”
  他们四人坐在地上,吃花生,喝啤酒,快毕业了,也顾不得宿舍守则。
  “四年大学生活,过得真快真开心。”
  “有人不喜欢读大学。”伍时照咕咕笑。
  “对,麦子玮去了何处?”
  “子玮到郊外写生去了。”
  “他这个人真有意思。”
  “子玮出污泥而不染。”吴兆开十分钦佩。
  “谁是污泥?”
  “你,你,你──”许保俊指着他们。
  李自林笑说:“还有你。”
  “是,还有我,我不是子玮。”
  伍时照答:“我也不是。”
  干脆承认,倒也老实。
  “子玮对男女关系是有幻想的。”
  李自林微笑。“可惜他还没有找到他的女神。”
  “女孩子不是神。”
  “子玮可不知道。”
  “女孩子喜欢闹意气、使计谋、她们小器、妒嫉、专制,还有爱奴役男性。”
  他们都点头称是。
  “要利用她们的弱点,才能取得上风。”
  “愿闻其详。”
  “女性的弱点是过分自信、憧憬爱情。”
  “说得好。”
  “千万不要让她们得偿所,否则,被她们牵着鼻子走。”
  大家哈哈笑起来。
  “子玮却把她们当女神,那还不注定吃尽苦。”
  “子玮须要学习的很多。”
  “喂,我有一个主意。”
  大家看着李自林。
  李自林压低了声音,在同学耳畔说出他的主意。
  同学们笑了。
  “不大好意思吧!”
  “有点恶作剧。”
  “我怕子玮会翻脸。”
  李自林略微惆怅。“毕业后再也没有机会这样玩。”
  伍时照马上说:“好,我们就同子玮开一个小小玩笑。”
  吴兆开说:“反正没有人会受到伤害。”
  “我保证不会。”
  大家觉得累了,伸懒腰,打呵欠。
  这个会就这样散了。
  过两日,他们结伴打网球,这次,麦子玮也在。
  人比人气死人,那班男生也算得高大英俊,可是麦子玮却比他们多出一股书卷气,显得温文尔雅。
  休息时吴兆开问:“写生可有成绩?”
  子玮笑笑。“我不过藉此减压,乱涂。”
  “真的,大考将临。”伍时照说。
  “越读越无把握。”
  “你呢,子玮?”
  “我还不是同你一样。”
  “子玮一直名列前茅。”
  这时,有一个穿短裙的女孩子走过,大家的目光跟着转过去。
  然后,随着女孩背影在角落消失,目光又转回来。
  “皮肤太黑。”
  “腿太粗。”
  “都好象没有腰。”
  子玮听了,不禁骇笑。“不要这样批评别人。”
  “我们不过讲出事实。”
  “人总有缺点,女生批评起男生来,更不容情。”
  这时,李自林朝小吴、小伍他们使一个眼色,大家领会了,轻轻咳嗽一声。
  李自林说:“说到外型,当然无人能及秀瑜。”
  许保俊颔首。“我那表妹,走在街上,时遇星探纠缠不已。”
  “不过她眼角高,”伍时照说。“对我们不瞅不睬。”
  麦子玮听到这里,十分纳罕。“小许有这样一个表妹?”
  小许讶异。“你没见过我表妹?难怪,一放假你就去写生,同秀瑜一样。”
  “她也喜欢画?”麦子玮意外。
  “她有作品拿到皇家美术学院参展。”
  子玮追问:“画何种派系?”
  这也难不倒许保俊,他不慌不忙地答:“新写实派。”
  子玮呵地一声。“是念美术的吗?”
  李自林抢着说:“秀瑜读建筑,明年就毕了,是不是?”
  伍时照给一个暗号。“十四岁便中学毕业的她,幼时被视为天才儿童。”
  麦子玮到这时才说:“你们都见过她?只有我不知道你有一个那样的表妹。”
  吴兆开说:“一个女孩子太完美了,不像是真人。”
  李自林说:“才怪,秀瑜调皮得不得了,专爱开玩笑,游泳潜水是高手。”
  子玮问:“有无照片?”
  许保俊搔搔头,自口袋摸出皮夹子,掏出一张小照。“合照人头太小,你看看。”
  子玮取过一看,人面只得指甲大小,可是已看得出是大眼睛美女,一脸爽朗的笑容。
  他们正待子玮有所反应,忽然有人过来请他示范发球。
  他走开了。
  同学们立刻围到一起。“是谁的照片?”
  “全靠电脑帮忙。”
  “给我看。”
  “哗,是美女。”
  “这里还有几张个人照。”
  吴兆开笑。“这样的女孩何尝不是我梦寐以求,可惜不是真人。”
  “真人哪有这样完美:读书好会变书呆子,卖相美则骄纵不可一世,家庭富有者不知米价……我看穿人间无十全十美之事,所以降低要求,不亦乐乎。”
  李自林说:“麦子玮顶好,品学兼优,富同情心,又肯帮人。”
  “可惜笨了一点,他几乎相信世上有雷秀瑜这个人。”
  大家嘻嘻哈哈笑起来。
  伍时照说:“下次见了他,就同他说,这不过是一个玩笑,还有,娶妻求淑女,要求不必繁复。”
  这时,李自林忽然问:“婚姻是注定的吧?”
  吴兆开答:“照我父母的说法肯定是。”
  “怨偶甚多。”
  “两个人长期相处,根本十分困难,须极端无私才做得到。”
  几个大男孩点头。
  “对,明天的象棋比赛,你来不来?”
  “不来了,又无美女可观。”
  “只有美女才能吸引伍时照。”
  “君子好逑,有什么不对?”
  过两日,麦子玮正在电脑上找资料,许保俊来找他。
  “史蔑夫说我交不足功课,不即时补出来的话,不获准考试。”
  “欠几篇?”
  许保俊数出来。“借我抄一抄。”
  “反正是印表机印出,你换个名字就行了,我替你准备好,你过两日来取。”
  许保俊感动。“你对我真好。”
  “难道看着你进不了试场吗?”
  “不过,子玮,抄功课到底不光荣。”
  “我并非食古不化之人,史蔑夫的功课排山倒海,谁吃得消。”
  “只有你交得足。”
  “我?我无事可做。”
  许保俊再谢,刚要退出,子玮叫住他。
  “保俊,你的表妹住什么地方。”
  小许僵住。
  糟,才问他借功课,又不好说世上无此人,只得支吾地答:“加拿大的多伦多。”
  “是在麦基尔读建筑吗?”
  “嗯──呃──是。”
  “暑假会不会回来?”
  “可能,对,要问一问才知道。”
  麦子玮顶认真。“届时,可否介绍我认识?”
  “没问题,子玮,功课好了你通知我。”
  一溜烟那样逃走。
  李自林知道后抱怨他:“你看你,越拖越麻烦,我问你到什么地方去找一个表妹给他。”
  “抄完功课才揭晓未迟。”
  “自私。”
  小许一个劲儿赔笑。
  功课借到,交出去,顺利过关。
  许保俊早已把一切丢在脑后,一日,忽听得麦子玮腼腆地问:“不知她是否很骄傲?”
  “谁?”小许莫名其妙。
  “你表妹秀瑜。”
  嗄?
  麦子玮还记得有这个人。
  许保俊傻了眼。
  “记得,你答应介绍我认识。”
  “这──”
  “她是否骄纵?”
  “呵,不不,她平易近人,最爱帮人。”
  糟,越说越像真的,可见这个谎言同所有谎言一样,开头之际,是无碍的白色的,但到了某一程度,它忽然有了生命,自己发展起来,不可收拾。
  只听得麦子玮问:“她喜欢看何种电影?”
  “不知道。”
  “你没与她去看过电影?”
  “好象喜欢希区考克全套。”他胡诌。
  “那很好,不至于高不可攀,又懂艺术其实是最佳娱乐。”
  小许松了口气。
  “又喜欢看谁的小说?”
  小说叫起来。“这要待你自己问她。”
  “你一点印象也无?”
  “好象是勃朗蒂及费兹哲罗。”支吾以对。
  幸亏这个时候吴兆开赶来。“小许,你一味怪叫干什么?”
  麦子玮笑。“他对表妹无甚了解。”
  小吴一听表妹两字,也是一怔,只得苦笑。
  他擦擦鼻子。“女孩子总是刁钻古怪,只把最好一面给我们看到,打扮得最漂亮,装作得最斯文才走出来。。”
  “是呀,谁知她们真面目如何。”
  “我表姊已结婚十周年,丈夫还以为她是小可爱,我们统统知道她凶悍得不得了。”
  麦子玮好气又好笑。“几时说起妇孺的坏话来。”
  “子玮,你太天真,迟早要吃亏。”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对异性,你虞我诈,才是上策。”
  “那样虚伪,行得通吗?”
  “那才好玩呀,她等你电话,你偏不打去,让她心焦,等她驯服,须知她们最终目的不过是想结婚,故意卖一下关子,摧毁她过强的自尊,那么,日后才好相处。”
  说罢,吴兆开狰狞地笑。
  麦子玮没好气。“那么有办法,年头还是被林美美丢弃。”
  许保俊大笑。“他痛不欲生之余才得到女孩纵不得这个真理。”
  吴兆开颓然。“可不是。”
  子玮说:“寻找一个志同道合的伴侣,与追求学问一般重要。”
  “子玮一切以求学问的标准为依归。”
  接着,二人胡扯一顿,捏着一把汗告辞。
  彼此埋怨。“一早应说表妹已经结婚。”
  “下次,下次告诉他。”
  “大考完毕才揭晓吧!”
  “对现在再也没有心情理这个。”
  是为子玮着想?当然不,几个人当中只有子玮知道功课的来龙去脉。
  由子玮画出温习范围,逼着他们熟读,累得他们东歪西倒。
  到了考试前一晚,几个人预备通宵死读,只见子玮拿着球拍走过。
  李自林瞠目问:“到什么地方去?”
  “打球。”
  只有胸有成竹才可以如此潇洒。
  伍时照笑说:“此人实在讨厌,一日有他,一日显得我们无能。”
  “可是他智力发展不平衡,对异性一筹莫展。”
  李自林看着吴兆开。“你呢,你可算女士杀手?”
  “我至少打过败仗。”
  “这很重要,经验万岁。”
  嘻哈笑作一团。
  不过,四只捣蛋鬼都承认是次大考没有麦子玮情况会完全两样。
  考完之后,麦子玮也老实不客气地问:“怎么酬谢我?”
  “恩是一定要报,你说吧!”李自林十分慷慨。
  准备四人合份送出一只金表。
  谁知子玮说:“把雷秀瑜电话地址给我。”
  四人面面相觑。
  许保俊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子玮,有一件事,早就该同你说。”
  子玮似笑非笑地看住他。“什么事,良心居然发现了吗?”
  小许咳嗽一声。“子玮,秀瑜我表妹已经有了对象。”
  子玮沉默了。
  气氛有点僵。
  小许说:“她是那种一男之女,她不会再出认识新朋友。”
  “这是正确的做法。”李自林抢着说。
  伍时照也说:“她不会四处卖弄魅力,我知道有许多女生觉得身边异性越多越好。”
  子玮问:“她的男伴,是个好人吗?”
  “好,好得不得了。”小许忙不迭答。“品学兼优,又是运动健将,暑假两人将往黄石公园度假。”
  子玮走开了。
  他们几个人彼此埋怨。
  “看子玮多失望。”
  “真不好意思。”
  “就此打住,以后再也不开这种玩笑。”
  “我本来想告诉他,我们口里十全十美的女神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宜降低标准,实事求是。”
  “好了好了,速速忘记此事。”
  行过毕业礼,交换过通讯地址,大家分道扬镳。
  都知道以后都不可能找到这样无私的朋友,不禁略感凄惶。
  以后,行运之际,朋友会多些,落魄之时,朋友则急急自动避开。
  而所谓朋友,也不过是猪朋狗友,酒肉朋友,衰友损友。
  许保俊回到家,十分惆怅。
  父母问他:“打算找工作吗?”
  他答:“打算环游世界,报答自己。”
  父母相视而笑。“读书真辛苦,难为你了,我们家山有幸,才出了你这样好儿子。”
  许保俊知道父母在挪揄他,不敢出声。
  他父亲接着说:“大伯找你去帮忙呢!”
  “大伯那间出入口行多狭小骯脏。”
  “听听这是什么话。”
  “去看看,当做实习。”
  “咦。”
  母亲说:“没吃过苦的人统统一个口气。。”
  “让他轻松一个暑假吧!”
  “不行,耽搁下来,整个人懒懒,四嫂的儿子这一休息就是八年,二十六岁了还待在家中。”
  许保俊只是沉默抗议。
  他父母继续聊天。“保俊的七姑丈回来了。”
  “鸟倦知还。”
  “爱妻病逝,他伤心过度,才携女远走他乡。”
  “听说那女孩子长得与母亲一样聪明伶俐。”
  “也回来找工作吗?”
  “相信是。”
  “不知保俊可记得这个表妹。”
  “大家庭,亲戚多,也许见了面才认得。”
  许保俊到大伯的出入口行探访,一进门,便看见一个苗条的背影。
  那女孩穿极普通的白衬衫与卡其裤,可是说不出的飘逸秀丽。
  她含笑转过头来,小许只见到一双晶光灿烂的大眼睛。
  好脸熟,这是谁呢?
  大伯笑道:“保俊,还记得七姑丈的女儿修儒吗?”
  许保俊瞪大了眼睛,这表妹与他假制的电脑照片何等相似。
  她已经伸出手来。“保俊,你好。”
  小许张大了嘴,半晌才问:“这么些年,你躲在何处?”
  “在麦基尔读建筑呀!”
  他更加吃惊。“闲时有什么嗜好?”
  “到郊外写生。”
  太惊人了,与他模拟的假表妹简直有九分相似。
  “有无男朋友?”
  修儒骇笑。“保俊,你真是有话直说。”
  大伯在另一边笑说:“年轻人见了面,真好似有说不完的话题。”
  “如果没有男友,我介绍一个人给你。”
  修儒笑。“啊!我可不担心做老姑婆。。”
  “不,这人一生在等你这样的女孩。”
  修儒笑不可抑。“一生?他几岁,有六、七十岁了吗?”
  许保俊汗颜,太夸张了,大家不过二十出头,怎么可以用到一生这种字眼。
  “总而言之,我知道你们必是一对。”
  “保俊你还是老脾气,坐下慢慢谈,大伯希望我俩同时来帮忙,你说如何?”
  “大伯卖的是建筑材料,正与你有关。”
  “你念工商管理,也是好帮手。”
  “我会考虑,不过,表妹,我那同学,姓麦──”
  修儒打断他。“你来看看大伯这些存货该怎样推销出去。”
  她似无兴趣结识男朋友。
  可是小许已经联络上麦子玮。
  “我表妹回来了。”
  子玮抬起头。“与男朋友一齐吗?”
  “不,这是另外一个表妹,来,同我们一喝下午茶。”
  子玮笑。“我约了人。”
  “别吝啬时间,你难道没有好奇心?”
  “我想认识的,只有一个叫秀瑜的女孩子。”
  许保俊想叫:她就是她。
  子玮终于勉强答允。“好吧,星期天到你家。”
  只有许保俊一个人起劲地安排约会。
  他买了水果、白酒、糕点、鲜花,准时在家等候客人大驾光临,小许有点赎罪的意思。
  麦子玮迟到,还好女客比他更迟。
  子玮精神不大好,状态欠佳,同平时那种慑人的飞扬神采相差好远。
  “怎么了?”
  “家母身体有点不适。”
  小许斟杯酒给他。“松一松。”
  “你表妹常常迟到?”
  “今天不知发生什么事。”
  门铃一响,人到了,小许去启门,看到一张疲倦的面孔。
  “车子拋锚,折腾了个多小时,总算拖进车厂。”
  糟,两个人都心情不好。
  见到对方,只不过淡淡招呼一下,各归各坐着听音乐、喝闷酒。
  半小时后女友说:“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小许着急。“喂喂喂──”
  修儒笑笑。“下次有机会再喝茶。”
  “我叫子玮送你。”
  “不用了。”她走出大门。
  小许跌足,他办事从未如此失败过。
  转过头来同子玮遻:“她就你要找的人呀!”
  子玮自斟自饮。“是吗?我看不像。”
  “唉,错失良缘。”
  “不会啦,你看她,又倦又躁,分明受名利所累,神情骄傲,哪里看得起我这种无声无嗅的小子,还有,她掉转头就走,一点意思也没有,算啦!”
  子玮倒是待了整个下午,越谈越起劲。
  许保俊的情绪也渐渐平复。
  你看,子玮爱的是一个假人,看到真人,反而不能接爱。
  因为假人没有阴暗面,真人总有心情不好、状态欠佳的时候。
  他惋惜。“修儒平时不是这样的。”
  子玮却已说到工作上的得失。
  “喂,别说我不把表妹介绍给你。”
  子玮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老同学。“我仍然在等待雷秀瑜。”
  许保俊不知说什么才好。
  麦子玮却喃喃自语:“随着岁月增长,她一定更加成熟懂事,你说是不是?”
  许保俊不乐观。“不一定,生活上挫折最能教人苦涩不安,而无论是谁,总会为琐事烦恼,女性年纪大了,必然失却少女时甜美。”
  子玮伸一个懒腰。“希望我有机会结识她。”
  许保俊不再担心,他知道子玮有一日会放弃寻找女神的理想,我们都曾经走过这条路。
竞投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女神》
  孔少亮年轻、沈静,长得美,高身段,还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
  家庭富裕,在纽约大学读经济及东方文物系,毕业后由父执辈介绍到姬斯蒂拍卖行做学徒。
  叁年后已升到经理级。
  女生条件太好,对择偶是一种妨碍,对自己要求高的人,对伴侣要求自然也不简单。
  像她那样的女孩子,层次是不一样的,物质上什么都有了,眼角渐高,揉不下一粒沙。
  孔少亮在日常生活中还算随和,与同事们也合得来,一个人独自在纽约,已住了多年,公寓在中央公园北端,由母亲早二十年置下,步行可往上班。
  她一直没有固定男友,许多约会都叫她心不在焉。
  坐在餐厅,身子作小心聆听状,可是耳朵却在听邻座谈话,有时,那位男士教她暗暗打呵欠。
  她渴望恋爱。
  咚一声入爱网,昏头转向,一听见他的声音,浑身震,还有,他的手若轻轻触及肌肤,她便酥软……
  下雨天,在露台上看向公园一片葱绿,她倚在窗框上,很久很久不动。
  工作很忙,最近,一位著名的夫人,遗物被取出拍卖,姬斯蒂行有幸接到这宗生意,少亮负责跟老板汤默生安排一切事宜。
  汤默生是位经验丰富的中年女士,笑道:“看,只要宣传得好,任何人都可以成为传奇。”
  少亮微笑不语。
  “夫人其实拜金,那样优雅光辉的外表之下,也有阴暗一面,她喜疯狂购物,同一款式鞋子一口气可买十多双,这种人,通常因在生活中得不到乐趣而转向物质,若非精神不妥,即是寂寞,依我看,夫人是寂寞。”
  少亮不语。
  “不管它了,我们抽佣百分之十,由买家支付,稳扎稳打,收入超过一百万美金。”
  接着一段日子,他们为宣传忙碌,订目录、做海报,以及上电视宣传。
  少亮知道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抖擞精神,与同事忙至深夜。
  不少人暗暗问:“那穿叁个骨袖子套装,蜜色皮肤东方美女是谁?”
  少亮特别喜欢叁个骨袖与裤子,配小圆头平跟鞋,十分好看,有种五十年代淑女味道,那种温婉今日早已消逝,特别值得回味。
  在预展会,少亮看见了他。
  华裔、高大、英俊、富有,少亮知道他的背景之后,十分诧异,心想:这样人才,只有在爱情小说中才会找到,怎么在现实世界出现?
  最重要的是,他是无名士。
  呃,不是无名无姓,而是指尚未被所谓社交界捧红,他从未摆姿势给任何周刊拍过照片,从未接受过报章名人版访问,多么难得!
  法国大画家狄嘉说过:“成名真是好事,如果可以维持不为人知的话。”
  王为训做到了这一点。
  他的豪宅、他的游艇、他的生意规模从不暴露人前,可是王氏化工的功绩人人皆知。
  他同汤默生说:“对不起,娣娣,我记错了日子,我不是想来这个预展会。”
  汤默生立刻唤少亮。“王,我介绍一位同事给你认识,你们同是华裔,而且是上海人。”
  王为训笑道:“孔小姐,好。”
  他也呆住了。
  忽然间眼前有许多光与影,他定定神,别转面孔,稍微过一刻,才与她攀谈,心中有无名的喜悦,说完正经事,仍不愿离去。
  汤默生说:“王对摺扇有兴趣。”
  王为训更正。“应是家母才对。”
  少亮答:“我们的收藏不错,请过来看目录。”
  “明早的拍卖由少亮主持,你若没空亲来,用电话投标好了。”
  “不,我亲自来。”
  两人沉默片刻,稍后,王为训离去。
  汤默生说:“英俊,非常富有,兼有生活情趣。”
  少亮抬起头。“没有缺点吗?”
  “有。”
  “请问是什么?”
  “已婚。”
  啊!
  汤默生说得很有趣。“可是每个人都结了婚,他又不知道今生是否可;碰到,怎么等一辈子呢,已婚不是问题。”
  那晚,孔少亮在露台站了很久。
  第二天一早他已经进入会场。
  少亮看到他,向他点头,不知怎地,一边腮无端端红起来。
  拍卖会开始了。
  书记宣布:“十八世纪西班牙摺扇一把,底价二千六百美元。”
  那是一把黑色大摺扇,海龟扇骨,黑色麻纱镶面,难得的是百多年古物,一点破损也无,扇面上用金色描绘着大花。
  王为训扬扬手,这一举手,表示将底价抬高两百美元。
  电话中有人与他竞投,不久,扇子售价已达五千元。
  另一方放弃,少亮在台上说:“五千元一次,五千元两次,五千元叁次,售出,谢谢。”
  她是学徒出身,叫卖技术是那个时候学会。
  两小时后她把拍卖会交给同事,她走到王为训座位处。
  王为训立刻站起来。
  什么都好,就是已婚。
  “对旧家具有兴趣?”
  “没有。”
  “那么,来喝杯咖啡吧!”
  王为训凝视她。“我正在等这句话。”
  两人正往外走,忽然有人叫住少亮。“孔小姐,东京有人问及一把清代的摺扇。”
  少亮无奈,转头对王为训说:“我有点事。”
  “不妨,我等。”
  助手取出扇子,少亮戴上白线手套,以免汗气沾到古物,轻轻打开扇子。
  她在现场回了电话。
  “古太太,正是喜欢的工笔牡丹,我替填上数目,谢谢。”
  放下电话,少亮笑说:“快走,以免被人再逮住。”
  她一时忘记脱下手套,王为训伸手出去拉住她的手,走出去。
  少亮没有挣脱,怎么会,她的手像是找到了归宿一样,极舒服地蜷缩在他的大手中。
  他渐渐握紧她的手。
  两人都有点迷惘,发生得那样快,都不像成年人的感情。
  要好好享受。也许一生只发生一之。
  即使受创伤,也是值得的,NOPAIN,NOGAIN。
  坐下来,王为训说:“有一件事──”
  少亮轻轻接上去:“我知道,你已婚。”
  王为训一怔。“呵,已经知道。”
  “汤默生告诉我。”
  “我正在办离婚手续。”
  他们都那样说,有些人的手续,办十年,一生也办不妥,可是少亮却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他又说:“幸亏没有孩子,不至于伤害无辜。”
  少亮不语。
  他微笑,自言自语地说:“正当我认为除出工作没有其他的时候,我看到了。”
  少亮低低叹息。
  那位夫人的拍卖会如期分四天举行,经过疯狂抢购,每件稀疏平常物件均超出底价两、叁百倍成交,汤默生笑得合不拢嘴。
  结算总数,一共筹得近五千万美元。
  少亮大惑不解。
  “各地文化风俗不同,在华人来说,竞投这家人的旧物属不可思议,这位夫人两度成为寡妇,多么不祥,偏偏有人去买了她的钻戒转赠妻子。”
  另一位同事是法国人。“那有什么关系,钻石是钻石。”
  少亮摇摇头,不以为然。
  汤默生稍后问少亮。“可是要告假?”
  少亮纳罕。“倒是未卜先知。”
  汤默生笑笑。“时间不是太多,就是太少,现在,的时间一定不够用。”
  “我想告一个月假。”
  “批准。”这是一个知情识趣的老板。
  “娣娣,赞成同居还是结婚?”
  汤默生答:“两者都浪费时间,我只希望谈恋爱。”
  少亮同王为训去了巴黎。
  王家在福克大道有一间公寓,由一位来上班的人打理,比住酒店宽敞舒适,可是王为训把少亮安排在家,却独自住在酒店。
  少亮问:“为什么?”
  “来看途中,有所盼望,是极之享受的事。”
  他那样会说话,又似发自内心,少亮知道她一辈子不会忘记。
  恋爱茫无目的,每天最重要的事不过是见对方一面。
  少亮忽然觉得衣服不够,妆扮有欠亮丽,幸亏一双眼睛仍然闪闪生光。
  每天听到王为训的脚步声在木楼梯响起,她便精神一振,用最好一面迎出去。
  她希望这个假期永远不会完结。
  可是到最后,他们不得不回到工作岗位上。
  大家觉得孔少亮整张脸散发晶莹的光芒,汤默生笑说:“恋爱特效药。”
  少亮不语,把下巴枕在手臂上。
  “告诉我有关细节。”
  少亮知道她不是存心窥秘,她是真心向往。
  “我们去过法国南部尼斯。”
  “说下去。”
  “那有一个温泉区,我们去游泳,浸在池中,泉水冒出来,气泡温柔地接触到皮肤,像成千成万的吻一般。”
  “啊!”汤默生双眼充满憧憬。
  少亮说:“这种好时光,我也知道断不会是一生一世的事。”
  “可以争取。”
  “太贪婪了。”
  “性格平和不是优点,你不试,注定没有机会,试过,可能百分之五十的成功机会。”
  少亮踌躇。
  “真是很难得碰到一个精神与肉身都令自己满意的异性。”
  少亮完全同意。
  她与他走在一起,肩膀刚好藏到他腋窝,少亮身段高佻,可是王为训更为英伟,外型上十分匹配。
  少亮自问不是好色的人,可是心底下当然也希望男伴长得漂亮,秃头、大肚子,那是无论如何不可以容忍的事。
  下午,助手进来说:“孔小姐,一位米女士想见。”
  “有预约吗?什么事?”
  “想看卡地亚旧宝石指环。”
  “那是史蒂文生的部门。”
  “她指明预约的是。”
  “有熟人介绍吗?”
  “有,是应昌期先生。”
  “那,请她进来。”
  米女士轻轻入内。
  少亮不敢怠慢。“请坐,喝杯雪莉酒好吗?”
  米女士细细打量少亮。
  少亮打开目录,一脸笑容。“请把心目中的指环说一说。”
  米女士清清喉咙。“我在九月出生。”
  “那么,在找蓝宝石。”
  “正是。”
  少亮看了看目录,再打开电脑看记录。“嗯,尼古拉斯罗曼诺夫家族一枚蓝星宝石指环在伦敦分行。”
  米女士笑。“那是末代沙皇吧,他的旧物不祥。”
  少亮也微笑。“可是,所有求沽的旧宝石总有历史,不然不会流落市场。”
  米女士凝视少亮。“说得对,就像女子一样,好福气的一早找到理想归宿,不用在情场打滚。”
  少亮一听,脸色发僵.
  这是什么意思?
  这位不速之客是什么人?
  米女士已轻轻站起。“麻烦了,孔小姐,我改天再来。”
  少亮立刻拨电话给汤默生。“告诉我,王为训的妻子姓什么?”
  汤默生其实并无挪揄之意,纳罕地问:“不知道?”听在少亮耳中,却像煞挖苦。
  真的,她什么都不知道,茫茫然就谈起恋爱来。
  汤默生立刻回答她。“王太太姓米。”
  少亮沉默,果然。
  “那是一个很独特的中国姓氏。”
  “她长得怎么样?”少亮追问。
  “五官十分秀丽,不过略嫌瘦削。”
  “嘴角有点下垂。。”
  “见到了她?”汤默生大吃一惊。
  “同她很熟?”
  “她是大客户,米氏在新加坡赫赫有名。”
  “她娘家环境很好?”
  “不然如何与王家匹配。”
  “她已经知道了。”
  “你俩如此公开,她当然有所闻。”
  少亮沮丧。“这次是来点相,下次见我,少不免一杯咖啡淋到我身上。”
  “不会的,人家是大家闺秀,见过场面。”
  少亮啼笑皆非。
  “别气馁,让她同王为训摊牌好了,大可渔翁得利。”
  少亮挂上电话,看样子人人都想看一场好戏。
  米女士说得好,这种绯闻传得多,女方身价想必大跌,以后,至多像一只有历史的宝石戒指,拍卖时底价只及原价十分之一。
  少亮觉得口渴。
  她斟了一大杯矿泉水,鲸饮,略作喘息。
  为什么还不离婚呢?丈夫已经那样公开地与别的女性在一起。
  换了是孔少亮,一定知难而退。
  可是每个人的性格是不一样的,米女士不肯认输,不肯认输,不愿退出。
  而她与王为训这一段感情较丑陋的一面开始显现。
  少亮没有向他抱怨,也没有博取同情。
  过了几天,她与同事午膳,忽然有人走过来打招呼,一看,正是米女士。
  同事立刻藉故告辞,米女士自动坐在对面位置上。
  少亮静静看着她。
  米女士穿戴考究,呆坐着不发一言,脸容没有生气。
  少亮欠一欠身。“请问有什么事?”
  米女士开口了,说的,却是不相干的事。
  她这样说:“孔小姐,我看过主持拍卖会。”
  少亮答:“那是我工作之一。”
  “价高者得。”
  “不错。”
  “有人争,价格便抬得极高。”
  “正确。”
  “有时,根本不值那个价钱。”
  少亮微笑。“我不会那样说,当事人认为值得,便是值得。”
  米女士点头。“许多阔人一掷千金,在所不惜。”
  “可不是。”
  “说,孔小姐,我们生命中,最宝贵的是什么?”
  这是什么,智力测验?
  少亮不敢怠慢,轻轻回答:“亲情。”
  “还有呢?”
  “时间。”
  米女士松一口气。“孔小姐,打算用宝贵的时间来同我竞投王为训吗?”
  啊,终于牵到正题上来了。
  “我不明白的意思。”
  “王为训不是想像中那种人。”
  少亮不出声。
  米女士掏出一叠帐单,放在桌子上。“一共四万多美金,由我支付。”
  少亮低头一看,呆住,错愕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他们在巴黎整个月的消费。
  一点不错,浪漫假期用金钱换回,可是,帐单怎么会在他妻子手中?
  米女士说:“还不明白?王为训在家并不得宠,有名无实,他一切开销,多年由我负责。”
  少亮双手忽然颤抖起来。
  “孔小姐,会想,这样的丈夫,还值得留恋吗?可是,当事人认为值得,便是值得,这一点,相信会同意。”
  少亮沉默。
  她也有她的一套,在这个时候,忽然看看手表。“呵,我办公时间到了。”
  她站起来离去,把米女士撇下。
  少亮独自返家。
  她悲哀得说不出话来。
  中央公园仍然是一片浓绿,她一个人凭着栏杆,手握酒杯,站到黄昏。
  屋内电话铃不住地响。
  她终于去接听,对方果然是王为训。
  “我在楼下,可以上来坐一会儿吗?”
  真客气,真好修养。
  “没问题。”
  他推门进来,自斟一杯威士忌加冰。
  他这样问少亮。“都知道了?”
  少亮很平静。“她都告诉了我。”
  王为训摊摊手。
  少亮仍抱着一丝希望,她轻轻说:“以王家那样声望,名下叁十多间分公司,涉及十多种行业,你难道一门兴趣也无?”
  王为训僵住。
  过了很久,他才说:“家父对我有偏见,他不会把整家分行交我打理。”
  “那么,自底层做起。”
  他像是听到世上最好笑的事一样,用手擦擦鼻子。“有这种必要吗?”
  少亮看着他。“自力更生岂非更好。”
  他语气很温和。“那不是我所长。”
  “你怎么可以叫她支付帐单?”
  王为训半晌才答:“这并非她的血汗钱,她妆奁甚丰,她的钱扔都扔不光。”
  少亮这时已觉不妥,但仍然耐心地说:“听你这样讲,好似打算优哉哉悠过一辈子。”
  王为训沉默一会儿。“我同她有默契。”
  少亮好像头上被了一盆冰水。“你们之间有什么协议?”
  王为训轻轻说:“玩归玩,最终,大家是夫妻。”
  少亮一向最恨男女摊牌,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真相如何,已不重要。
  可是,她现在明明是在与王为训摊牌。
  “这么来,你不过是玩玩。”
  王为训却道:“知道我怎么对。”
  少亮鼻子发酸,这叁个月来,绝对是她一生中最愉快的日子。
  “我与米仲玉没有感情。”
  英俊的他语气伤感,有太多无奈,少亮巴不得拥抱着他齐齐落泪。
  可是慢着,他忽然抬起头来,轻轻说:“我愿意离婚。”
  少亮几疑听错,天下会有那样顺利的好事?
  王为训咳嗽一声。“可是,生活问题总得解决。少亮,我不知底子如何,可否坦诚地告诉我。”
  少亮愣住,一时还不明白他所指何事。
  “少亮,”他说。“若果手头上有一千万美元左右,也够过叁、五载的了。”
  少亮渐渐明白。
  啊,公开竞投,价高者得。
  真没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她身上。
  少亮的眼泪夺眶而出,可是不知怎地,她嘴角却含笑意。“你将我看得太高了,我名下,连一百万美金都没有。”
  王为训比她更为错愕。
  “我只是一个白领女,”孔少亮鼓起勇气,平静地说。“我无法长期维持豪华生活,我想,你不适宜离开米家。”
  这等于是自动弃权。
  王为训扬起一道眉毛。
  到底是见惯世面的人,他很快恢复原状。
  接着他站起来,取过外套,轻轻说:“再见。”
  这是孔少亮所听过的,最动人的一声再见。
  他走了。
  少亮用双手掩住脸,这时,她的眼泪如泉水那般自指缝中迸出来。
  她与王为训分手的消息,很快为汤默生知道。
  “真可惜,又不是没钱。”
  “一早知道他是那种人?”
  “世上没有免费午餐。”
  少亮怅惘地问:“不是说,世上至美好的一切,都是不用钱的吗?”
  “少亮,我想那不是真的。。”
  少亮点点头。
  “无论如何,我尊重的选择。”
  少亮看看表。“我要出场了。”
  客人都在等她。
  她走上台,熟练、优雅,却略带腆地主持拍卖。“那边有位女士出价一万五,一万七,一万九,二万一,电话竞投出二万五,两万五一次,二万五两次,二万五叁次,售出。”
  天天在拍卖行讲钱的她却不希望与异性讲钱。
  孔少亮有没有钱?
  多是没有,去年她父亲以身体欠佳为理由,把财产分叁份,自己留一份,少亮兄妹各占一份。
  孔少亮可以动用的私人财产,不多不少,约千馀万美金左右。
  王为训早已打听得十分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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