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小说选集>>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
  池邊
  丹薇
  大小姐
  結婚
  玫瑰阿姨
  暮
  男朋友
  外遇
  戲
  又三年
  一夜
池邊
  ——選自亦舒中篇小說選《暮》
  這個故事不是我自己的。十四五歲的時候青“西點”雜志,春到這個故事,原著人是方竜驥。
  一篇小說如果能讓人記得十多年,必然是篇好小說,可是結局現在不流行這樣……因為念念不忘的緣故,所以重寫一遍,令故事稍微現代一點。好的小說,抄襲何妨。
  開始的時候,我與莉莉在熱戀期間的尾聲。
  莉莉在一間酒店做公共關係。這一行名譽不太好,是繼空中小姐、電視明星之後最吃香的工作。
  我莫名其妙的認得莉莉,莫名其妙的戀愛起來,約會一次比一次忙,等到我發覺她的品性並不適合我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莉莉很美麗,打扮時髦,身裁也好,裝與妝都非常耀眼,雪白的皮膚,腮上一顆藍痣,把她帶出去,朋友們都說一眼看上去,她不知像哪一個明星。
  你知道,年輕的時候,誰不喜歡有一個如此搶眼的女朋友。
  後來我就覺得莉莉虛榮。沒約會就打麻將,而且打得大。賺一、兩千塊的薪水,全部花在衣服上,喜歡千方百計的搭同事的順風車,視公共汽車為畏途。
  大嫂說:“莉莉幾乎永遠不看書。”
  這是真的,中學畢業之後,她最偉大的知識來源是Vigue雜志。
  大嫂說:“她跟你來往,不外是因為看中你的職業,中環有六十萬個白領,但有多少個年輕工程師。”
  我說:“但是這個年輕工程師永遠不會自己開業,恐怕一輩子要做你們最忠誠的僕人。”
  大嫂說:“做政府工是高貴的。”
  傢人都不喜歡莉莉。但我們仍然在一起。
  人的惰性簡直不可思議,我們吵着嘴,我們鬧看意見,但我們還在一起。
  有一天我的火氣真大,莉莉被我得罪了。
  她說:“傑,我想把皮膚曬黑。”
  “去遊泳好了。”
  “傑,公路車太擠。”她說。
  “我們可以開車去。”我說:“我嚮父親藉車。”
  “周末人太多。”她說。
  “周日下班纔去。”
  她說:“沙灘還是人多。”
  我按捺不住:“香港市民不知道他們有個新任女皇叫莉莉,他們不懂得把沙灘讓給你專用。”
  “美美她們出海去遊泳,不是有快艇就是有遊艇。”
  我說:“我不管美美她們是否乘勞斯萊斯上班,你是你!”
  莉莉非常不悅,拂袖而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嘆氣。美麗有什麽用呢?莉莉什麽也沒有,衹有美麗與青春。莉莉也知道她衹有這兩個條件,於是非常地充分利用着自己的天賦。
  這一次我並沒有主動地送花道歉諸如此類,我都纍了。
  但是沒過幾天,莉莉卻來找我。
  她的聲音一貫地嗲:“怎麽,真生氣了?好幾天都不了我。”
  我說:“我在等你的氣過。”
  “誰像你?小孩子!”她若無其事的說。
  我嘆口氣:“怎麽樣?想出來?”
  “當然,不然我打電話給你幹嗎?陪我去遊泳。”
  “去哪裏?”我問。
  本來我想問她是不是找到遊艇出海,但是忍下來。
  她有點興奮,“我有一個親戚,他替人管理泳池,在淺水灣有一間別墅,那裏有很好的泳池,主人傢大半年不在香港,他可以開放讓我們去玩。”
  我沉默很久。
  莉莉追問:“如何?如何?”
  我說:“莉莉,有很多事,是受過教育的人所不可以做的,譬如占這種小便宜。”
  莉莉理直氣壯,“我們不是白去的,每個人要收三十塊。”
  我啼笑皆非,“更糟了。”
  “你這人,”她說:“再這樣下去,我更加不知道怎樣侍候你纔好,自己又沒有泳池,別人願意讓我們去,你又不答應,難道你一輩子不遊泳?”
  “你一定要去?”
  “一定要。”莉莉說:“你不陪我去,這一次,我也會找別人陪。”
  她已經在恐嚇我。我知道,莉莉自然找得到伴。我不是沒聽說過,東華企業的小開想用高薪把莉莉挖過去做私人秘書,不外是因為莉莉是中環的美女。他用平治六○○接過莉莉到半島吃茶。
  於是我說:“好,我陪你去。”
  這個周末我們卻玩得比想像中愉快得太多。
  那所別墅在淺水灣這四十多號,占地一萬尺左右,每尺一千元算也得一千萬,我們每人衹花三十塊可以來玩一個下午,實在太划得来。
  花園占地也廣,泳池在數稞影樹與玉蘭樹下,碎葉子偶而落下。雪白的藤椅子,有飲料供應。
  泳池鵝蛋形,面積約五十乘七十,並不很大,但是非常舒服。除了我們之外,還有七八對情侶。
  莉莉問:“好不好?這地方多幽靜。誰說香港不好住?錢不足夠而已。”
  “君子愛財,取之以道。”我說。
  莉莉愛嬌的說:“誰是君子?唔,你是君子嗎?唔?”
  我們言歸於好。
  以後每個星期六,我們花六十塊錢到淺水灣道遊泳,漸漸成為一種習慣,就當是去鄉村俱樂部一般。那裏人少,環境更靜。
  奇怪的是,這傢人的西班牙式別墅重們深鎖,永遠不見有人。據說是避暑去了,既然夏季不在香港,那麽,又何必在香港蓋一閑別墅。有錢便可以做這種奢侈的事。
  漸漸傢人問我們幾時結婚,我說要等我開業以後纔可以娶莉莉。她不想婚後工作,我也不想她那麽做。但是我要到什麽時候才能夠找到合股人開建築工程設計公司?
  莉莉還年輕,她不急。她衹想遊泳跳舞搓麻將。
  有一個星期六天氣特別熱,三十五度C,我們連午飯都來不及吃,便趕到遊泳池去,情願在那裏嚮老黃買三文治吃。老黃便是莉莉的遠房親戚,看管別墅的花園與泳池。這一個夏季,他賺得倒是夠痛快的。
  因為天氣實在熱,所以人相當的多,莉莉說:“比平常多了一倍,老黃昏頭,賺得發神經,什麽不三不四的人都放進來。”她嘀咕。
  我微笑,自古不三不四的人最喜歡說別人不三不四。
  “你笑什麽?”她躍進池中。
  我坐在影樹底下嘆氣。這麽紅豔的花,倒影在泳池中,而主人不知道,主人看不見,因為他不在香港,但容許外人來欣賞,總是好的吧。
  莉莉皺着眉過來,“傑!你躺在這裏!”
  “什麽事?”
  “有一個女人坐着我的藤椅,不肯動。”她翹起嘴。
  “你坐另一張好了。”
  “都沒有空椅了,而且我的手袋與毛巾都在那張椅子上,她佯裝看不見,你與我去說她幾句。”
  “莉莉,你想我與女人吵架?”
  “不是叫你去吵架,你去與她理論教句。”
  “好。”我無法可施,便隨莉莉走過去。
  果然有一個女子坐在那裏,頭髮很直很長很黑,她仰躺着,很靜默,像是與其他人群不相幹似的,手中拿着一隻拔蘭地酒杯。
  我走過去。“小姐。”我叫她。
  她擡起頭來,蒼白的臉,漆黑的眼睛,我沒有見過如此寒氣森森的眼神。
  我走下神來,“小姐,這張藤椅,是我女朋友剛剛坐的,她好像比你先來,可否讓回給她?”
  她眼角都不看莉莉,衹是冷冷說:“這是我的椅子。”
  莉莉氣,她說:“我先坐在這裏的,你看,我的毛巾都還在椅背。”
  “你可以拿走。但這是我的椅子。”她說:“我不會讓人。”
  我沒有看見過這麽固執的女人,我很尷尬,不知道怎麽應付她。
  莉莉說:“我去找老黃,看看她是否付雙倍鈔票。”她轉頭就未。
  那個女子到現在纔看看莉莉的背影,問:“你的女朋友?”
  我衹好說:“是。”
  “美則美矣,毫無靈魂。”她說。
  我纔想回答,莉莉已經跟看老黃來了,怒氣衝衝地,老黃也一副預備發作的樣子。
  我想息事寧人,還沒開口,老黃一見到坐在白藤椅上的女子,馬上呆住,頓時矮了三寸,躬起背,額角頭的汗水不住冒出來。
  “小姐,小姐!”老黃趨嚮前,“你是幾時回來的?”
  那女子“哼”了一聲,也不響,站起來走開。
  “她是誰?”莉莉責問老黃。
  “我們的女主人。”老黃答:“這次我完了。”他垂頭喪氣,“她一定會開除我。”他擦汗,“我完了。”
  莉莉看我一眼,一臉的懊惱與羞愧。她叫這裏的女主人把藤椅還給她!
  我知趣地說:“我們走吧。”
  莉莉一路上沒有說話。我這次是原諒她的,誰知道她會丟這個臉,莉莉是個要面子的人,她又恨又妒,不難想像。
  我不知道老黃如何收拾殘局。
  但自從那次之後,當然我們周末沒泳池可去。我設法叫嫂嫂把我們帶進鄉村俱樂部。
  我又看見了她。
  她坐在池邊喝酒,一個人,穿白色的寬身袍子。
  我嚮她看一眼,她嚮我點點頭,眼神把我降到北極去,沒想到她還記得我──抑或是當然記得這個喜歡占小便宜的人?
  她是一個好看的女人,整張臉陰森森,眼睛又黑又大,睫毛遮住靈魂窗子,嘴唇極薄。年輕,但仿佛又歷盡滄桑,缺少生氣。
  時髦的女人誰不想有太陽棕的皮膚,衹有她一人,獨自在一角蒼白。
  我拿着橘子水過去,“傢中有那麽好的泳池,還來這裏?”
  她簡潔的答:“寂寞。”
  我當然不相信,衹笑笑。
  “女朋友呢?”她問。
  “在樓下餮廳吃點心。”我說。
  “快樂的女孩子。”她說。
  “老黃呢?”我問:“還在做嗎?”
  她詫異我會如此問,“在。”她答。
  “你呢,你好嗎?”我問:“尊姓大名?”
  她又露出一絲詫異。“白玉琴。”她說。
  一個女鬼的名字。即使在大太陽底下,她也像剛從聊齋裏踏出來。
  “我叫傑。”
  莉莉走過來,看到她,面孔馬上沉下來。莉莉扁扁嘴。
  但是白玉琴出乎意料的友善。
  她說:“下星期六我傢有個池邊晚會,歡迎你們參加,晚上八點,服裝很隨便。”
  莉莉一呆,她訕訕的微笑,“哦,我們……”
  她看我一眼。我點點頭。
  白玉琴說:“別客氣,來吧。”
  莉莉答:“好的。”她不能拒絶這樣的機會。那一夜池邊一定有她要見的人。
  我說:“白小姐,我們先走一步。”我拉起莉莉走了。
  回頭一看,她坐在那裏,水灧灧的波紋映在她臉上,手中正拿着一把芭蕉扇在握,一下又一─下。眼珠漆黑的,我連忙把頭轉回來。
  莉莉說:“她臉上沒喜氣。”
  話雖然這麽說。星期六她一早打扮起來。我去接她,她穿着旗袍下來。湖水緑鑲兩道深淺不同的緞邊,金色稿跟涼鞋。莉莉是那種不欣賞她也得贊她一句“美”的女人,你可以說她沒有腦袋,但是你不能否定她的美。
  我們到達淺水灣道四十多號的時候,白玉琴在門口,她把一籃水果自車中拿出來。
  她那部車子叫“黑豹”。
  莉莉知道一切名牌東西與它們的價值,馬上豔羨得連招呼都忘了打。
  白說:“水果不夠用,我又去買了些回來。”
  我幫她提一把。她仍是冰冷的姿態。
  莉莉扯我一起,我們一起走進花園,很多客人已經到達,白一轉身便不見了,大概是走進屋子裏去。
  我擡頭看天空,北斗星如一顆大鑽石般燦爛,這泳池在夜間比白天又更漂亮。
  很多男土嚮莉莉投來眼光。呵,莉莉的公共關係經驗終於派上了用場。
  我獨自踱到花園一角,嚮淺水灣與南灣那邊看去。
  身後響起聲音。“喝杯酒?”
  我轉身,是女主人。
  “白小姐。”我點頭,接過她給我的拔蘭地。
  她好像一直在喝酒,每次見到她總是有酒杯。
  “這間漂亮的屋子是你的?”我問。
  “是。”
  “你父親給你的吧。”我問。
  “是。”她說:“我比很多人幸運。我父親有錢。這是我分到的遺産,另外還有幾件珠寶。”
  “這間屋子可能是全香港最美麗的。”我說。
  她笑一笑。“不會是。你見識並不很廣。”
  到底不是暴發戶,她沒有那種了不起的口氣。
  “老黃說主人避暑去了,去了哪裏?”我問。
  “瑞士。”她簡單的答。
  我點點頭。
  她喝了一口酒,“你的女朋友今夜很漂亮。”
  “是,她刻意打扮過。”我看看在那邊的莉莉,“她喜歡打扮。”
  客人已開始吃自助餮,根本不需要主人招呼。熱鬧的音樂,喧嘩的人群,有人在池邊跳探戈哈騷。
  “這樣漂亮而沒有頭腦的女孩子,最難服侍。”她說。
  我有點想維護莉莉。“她也並不是真的沒腦袋,她衹是……”
  “你很愛她?”她忽然溫柔的問。
  “相處這麽久……”我不知道怎麽說:“我想是愛的。”
  “那很好。那好極了。”她說。
  “她就是比較重視物質這一點不好。”我說:“她喜歡你的房子你的車子,好的東西她都不想錯過。”
  “女人都如此。”她說:“重要的是,她有你。”
  我的臉脹紅了,我沒想到她如此客套地恭維我。
  莉莉迎上來,她興奮的說:“我從來沒有到過這麽精彩的舞會,蝸牛好吃極了。”
  女主人微笑一下,不知為什麽,在她的笑容之後,我老像看到一張斷墻敗垣的圖畫,空洞得很。
  後來莉莉一整個星期,都說有關那舞會的話。她不住的問:“白玉琴有沒有打電話來?有沒有?”
  當然沒有。
  我想疏遠莉莉,我自問沒有條件滿足她,反正是要痛苦的,遲不如早。因此晚上我獨自到酒吧喝啤酒,不再自動的要求莉莉出來。
  我比較喜歡在辦公室附近的一間酒吧,通常下班之後,我便去坐一個小時。
  我遇到白玉琴。
  真沒有想到她會到這種平民階級的地方來,這地方連莉莉都會拒絶出現。
  我上前嚮她打招呼,她看上去很疲倦,穿件鬆身T恤,一條白褲子。我認得這條褲子,售價八百多,莉莉曾經想我送一條。
  我叫侍者買一個飲料給她,她例牌在喝拔蘭地。
  “女朋友呢?”她問。衹有她的眼睛還像黑玉一般,面色更壞了。
  “我沒有約她。”我說:“我們……在疏遠期間。”
  她說:“我喜歡你,是因為你很自然。她呢?她喜歡你什麽?”
  我揚揚眉,“我自然?是不是人人都害怕千金小姐,而我待你如常人,買一個拔蘭地給你?”
  她笑,“或許是。”
  “你常來這裏?”我問:“氣氛很好。”
  “是。來享受人生。”她把酒喝盡。
  “出去兜兜風吧。”我溫和的說,她心中一定有不高興的事,“我開了車子來。”
  “坐我的車好嗎?”她問。
  “我不介意,我沒有自卑,”我笑,“我沒有錢,這不是我的錯,不過是社會的錯。”
  她也仰起頭笑。她還是很年輕的,不會比莉莉更大,但是她卻這麽悶不開懷。我非常介懷她的不開朗,卻不註意她有錢與否。
  她有錢,那是她傢的事。
  我們到門口,她的“黑豹”已被交通警察關照過了,告票夾在水撥下。
  她讓我上車,把引擎發動,車子往郊外駛去。
  她把車加速到一百公裏,我不出聲。她開車開得很好,並非一般泛泛的飛車手。她駛進淺水灣道。
  “我喜歡這條路。”她說。
  我在聽。
  “麯折離奇,你以為前頭不知道有多少好東西在等你,其實不過是一個海灘。”停了一刻,她補一句:“像人生。”
  “你有錢,”我說:“再無聊還可以旅行到桂林去拍照印一本特集,好辦。”
  “我不至於如此無聊,我有倫大聖瑪麗學院的藥劑文憑。”
  “為什麽不工作?”
  她把車子停在路邊。
  “我辭了職。”
  “為什麽?”我問:“薪水比起你的財産太微不足道?”
  她搖頭。“健康問題。”她說。
  “什麽病?”
  “血癌。”她很平淡的說。
  “什麽?”
  她看我一眼,“是有這種病的,並不是為小說中主角纔發明的。”
  “惡性?”
  “十分。”她說:“蘇黎世最大醫院的最後診斷。”
  “可以醫治?”
  “把我的餘生任醫生統治?謝謝。我見過我父親,躺在手術床上切開縫好,縫好又切開,謝謝。”她笑一笑。
  我不想再問下去。
  “我很害怕。”她擡起頭來,“真的。”
  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拍了兩拍。盡在不言中。
  這是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忽然明白她臉上是什麽,是死氣。
  “進去坐坐嗎?”她問。
  我點點頭。
  遊泳池還如舊。水平穩地漾着,偶爾落下樹葉。
  她倒了兩杯酒出來,遮”杯給我。
  我說:“至少你應該見見傢人。”
  “我沒有傢人。”她說。
  “朋友?”
  “朋友衹是開派對的客人。”
  “你幾歲?”
  “廿六。”
  我坐在白藤椅上把酒喝光。
  她好像事不關己,就像我第一次見到她一樣,緩緩地喝着酒。我想在她的臉上尋蛛絲馬跡,但是基麽也看不出來,她臉上有種雕刻過的平靜。
  她說:“人可以做的不過是好好的愛幾場。”她微笑,“但是太多人不知道身邊有些什麽。人的心理:得不到的東西永遠是最好的,當今天變成明天,昨天又是值得懷念的一天。”
  我溫柔的問:“我可以為你做些什麽?”
  “我已做妥一切,”她微微笑,“我靜靜地在等待。”
  我把手放在她的手上。我忽然覺得自己幸運,我不知道我還有多少日子。無知永遠是最幸運的。
  她笑,“人類對於無知最恐懼,你知道。也許到了那一邊,我會很慶幸我可以早日離開這一邊。”
  我低下頭。
  “愛你的女朋友。”她說。
  “我會盡力。”我說:“也許你應該知道,她一直覺得與我在一起是一種委麯。”
  “事非成敗轉成空。”她推推我,笑。“什麽叫委麯什麽不?”
  “疲倦嗎?”我問。
  “還好。”
  我輕輕把她擁在懷裏,“衹一分鐘,就放開你。”
  她輕笑,“你可憐我?”
  我嘆口氣,“我可憐我自己,如果你沒有白血病,我是否還敢擁抱你。”
  “謝謝你,傑。”她說:“傑,聽着,有空常來這裏,泳池永遠是你們的。”
  “謝謝。”我說:“你也聽着,你還有時間,真的”
  “傑。”她把手指放在我嘴上,“夠了。”
  “我明天下班來看你。”
  “明天。”她點點“頭。
  “你休息吧,看你,面色真是壞。”我說:“明天來看你。”
  我由她的司機把我送到市區。
  决定第二天去陪她。
  近中午的時候,剛打算去吃飯,接到一個電話,女秘書接進來,說是有要事。
  “哪一位?”我問。
  “老黃。”那邊氣急敗壞。
  “老黃?”我問:“哪一位老黃?”
  “唉,你與莉莉來過我這裏遊泳的老黃呀。”
  “呵,老黃。”他找我有什麽事?
  “你知道咱們傢小姐?”
  “知道。”我有點緊張。她找我?
  “昨夜小姐吩咐我打電話給你。”他說:“小姐說你如果要與朋友去遊泳,隨時歡迎。但是──”
  “什麽事?”
  “今早傭人叫她用早餐,她已經沒言語了,救傷車來到,她已經死了。”
  我出乎意料的平靜,“在房中?”
  “是的,這裏亂了很久,直到現在纔想起給你電話。”老黃說:“你可知道小姐為什麽要服毒?”
  “她有親人嗎?”
  “有自然是有的。”她說:“前天她提早發我們薪水……管傢已經通知律師了。”
  我放下電話。
  第二天報紙登出來,莉莉拿着新聞,目瞪口呆,她說:“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我是相信的。
  我甚至相信她早在瑞士已死了。靈魂僕僕的萬裏歸來,出現她長大的城中,來探望故居。
  我與莉莉終於分手,我並沒有聽白的話,盡我的力量,努力地戀愛幾次,莉莉不是戀愛的對象,她衹是享樂的好對象。她終於到東華企業去做事,半年之後,人傢說她身上被銀狐長大衣招搖過市。
  假日我還開車進淺水灣道。
  老黃並沒有把泳池開放。整間屋子空置着,衹餘幾個女傭看管。老黃開鐵閘門讓我把車子開進去,我常常看到車夫在為那輛開蓬“黑豹”打臘。
  車夫對我說:“全城衹有一輛,時價十五萬。”惋惜的口氣。
  老黃眼睛紅紅的,他說:“小姐不喜歡我拿泳池開放,小姐不喜歡,我就不做。”
  他是一個不壞的人。
  而我知道什麽呢?我知道她的名字叫白玉琴,她富有而美麗,而我在遇見她的時候,她已病入膏肓。
  像這樣的故事是有的吧。那一剎那的記憶長存。莉莉會淡出,她不會。
  
  月兒掃描校對
丹薇
  ——選自亦舒中篇小說選《暮》
  丹薇最近非常的不開心。剛從學校裏出來的人都這樣,有非常多看不慣的事,天天下午來了我這裏牢騷大發,一邊喝最好的威士忌,一邊駡。
  昨天丹薇說到她的父母──“真老了。”她說從來沒把她的父母看清楚過,直到最近,昨日她母親坐在她對面吃飯,挑着魚骨來啜着,那種“噓噓”的聲音,丹薇說隔一幢屋子都聽得見,丹薇震驚地放下筷子,看到她母親用手拿着魚骨張口大嚼,全神貫註,嘴唇非常的厚,丹薇告訴我,“我不認識她,為什麽要這種吃法?又不是說窮得要吃骨頭!”她臉上非常的不置信與害怕,像是受了什麽刺激。
  我沉默一會兒,告訴她中國人吃東西都是這樣子。丹薇不該到英國去讀那麽多年的書,英國人是最註重這種禮儀的,甚至連當衆擦汗也不可以。如果在美國也還好,右手拿一把又,左手拿一罐可口可樂,也就罷了。
  丹薇說:“不是的!中國人吃東西也不是那樣的,他們老了,真是老了。我父親也是那樣,我跟他說,有一本書禁掉了,他沒聽清楚,瞎七搭八說:‘廣告登在哪裏?去買吧。’我覺得要炸開來,我整天在傢說話,原來是說給自己聽的,誰也沒理我。”
  我說她的要求過高。
  她吼叫起來,嚇了我一大跳。
  你知道,上學太久了會變成這樣。成天在學校裏進進出出,見着志同道合的同學,一大班人都為一個相同的目標努力,沒有生氣的機會。人上學久了會變成丹薇這樣。
  有一天丹薇說:“我不能忍受這種氣溫,早上一起床就是個大太陽,把臉上的皺紋雀斑照得清清楚楚。”
  我說:“你為什麽要回來?你為什麽不設法留在英國?英國比較適合你,你這假洋鬼子!”
  她看上去很痛苦,喝一點酒,然後躺在我的床上睡一個懶覺。丹薇是個最有潛力的酒鬼。她喜歡我的屋子,因為我這裏夠涼夠暗有自由。所謂自由,並不是說可以開瘋狂性舞會那種自由,而是一種一投手舉足的自由。電話鈴響了,找的必然是我,决不是找三站六婆,要令我拔直喉嚨叫。我不喜歡與傢人住,有一次丹薇打電話到我傢,說了半小時的話,母親問:“什麽人?男?女?”第二天我又搬出來。我也想像丹薇那樣尖叫。男?女?什麽人?烏攪些什麽?不過是一個電話,三十歲的女兒打一個電話還這麽多烏攪,要管為什麽不管比較有意義的事。
  但是與他們說話是沒有用的。對他們來說,生命是一天又一天的例行公事,甚至連生孩子也是公事,一個又一個,一個又一個,再也引不起興奮、快樂、悲哀。他們唯一的享受是事事軌一腳──“男?女?誰?什麽人?”世界已遠離他們,他們還自以為是主人,把權力伸展到兒女頭上,他們就是這樣子。搬出來往可以把感情維持久一點。
  我不知道別人對父母的看法如何,我與丹薇非常的有同感,丹薇還在那裏努力,我早已放棄了。我們的問題是交通的失敗。
  我說:“你可以結婚。”
  丹薇說:“對的。”
  我知道丹薇的感情生活,在她十七歲的那年,有個男人送她一本“蓮的聯想”,從那刻開始,她長大了,她忘了那男人的嘴臉,那不過是很暫短的事,拉拉手,春電影,但是那本“蓮的聯想”到現在還好好的在書架上。丹薇說:“這種人也許一打打的買着詩册,送給十六七歲的女孩子。”非常有可能。丹薇始終沒有遇到對手,感情上的對手。
  她笑說:“真不可思議,一朵花似的年齡,跟這種人去擠公路車,看前座電影,電影票都買不起最好的,便有膽子約女孩子出來,這年頭不負責任的男人大多,寂寞的女孩兒太多。”即使是記憶,也不甜美。
  丹薇是很考究的。她不衹是那種衣服鞋襪的考究,她在細節上軋排場,浴間洗手的肥皂都是姬仙蒂婀的,而且不是蒂婀小姐,是蒂婀拉瑪。傢中經年訂閱新聞周刊、國傢地理雜志、明報月刊,各國的時裝雜志,一個月就是一堆,丹薇挑燈夜戰,每個字都讀過。丹薇是這種人,她自己有一套做人的方式,固執的堅持下去。連抽煙也是這樣,開頭是健牌,後來銀星出來,改抽銀星,一隻最普通的銀色登喜路打火機,丟了,再買一隻。這些日子來她變了不少,開頭衹穿米色咖啡色的衣服,現在也穿淺藍色,衣服都幹淨,洗熨得無懈可擊。尤其是在炎夏,看到丹薇,總是眼目清涼。
  丹薇喜歡瑪莉莎貝倫遜。“這纔是美女。”她說。我們去看巴利林頓。
  丹薇有男朋友。有一日我在大會堂看見她,她非常的目中無人,木然的站在那裏看畫展,身後跟着一個年輕男人,眼看便知道不是那回事,替她輓着一件晴雨衣,跟班似的亦步亦趨。我馬上皺眉頭。
  後來丹薇看見我,馬上展開笑容,跟我寒暄。但是沒有介紹那個男人。恐怕是不值得介紹的,後來問起她,她含糊地說是一個普通的朋友,約了她多次,她纔出來的,沒想到碰見了我。那個男人也是個大學生,丹薇說:“戴平價表,我一看馬上倒圍困。”丹薇自己戴的是福英露貝,連康斯丹頓她都嫌俗氣。
  我笑說她:“小資産階級、法西斯,你有什麽資格?”
  她微笑。她不擔心。香港協出産她這種廢物,她真是個廢物,在嘉第吃法國菜,她用法文跟大師傅說:“不是這樣的,這衹千層葉蛋糕不是這樣……”我在她身旁翻看白眼。丹薇這種人對社會一點好處也沒有。
  她又找不到工作,她不但挑工作,而且要挑老闆,老闆若果是個老土,馬上辭職,是以一年有十個月閑在傢中。可是她自己是個最大的俗人,錢字挂帥。
  “笑話,沒錢,沒錢怎麽活?氣溫超過七十八度要開冷氣,錢便是有這個好處,我沒想過要發財,但是人活在世界三不能太刻薄自己,況且我又不騙不偷不搶不賣,有什麽關係?我還是十多廿歲呀,我現在不容易上當了。”
  丹薇如果每分鐘維持這種論調,倒也是一種性格,可是她也常常忘掉錢的用處,太沒用。譬如說有一天我們在街邊買水莫,擺水莫攤子的是一對年輕夫妻,穿得粗,長得粗,可是卻有說有笑。
  丹薇買了兩衹菠蘿就走了,她說:“你看這一男一女,他們纔是快樂幸福的人!”不知道為什麽,她回到傢中,為他們流了一瞼的眼淚。
  丹薇常說:“自八歲以後,我母親便不瞭解我的快樂與憂傷。”可是我也不瞭解她。各人的命運是不一樣的,沒有什麽好羨慕,他人的幸福不是我的幸福,叫我風吹雨打的跟一個男人去擺地攤,再幸福也還是別人的幸福,我不幹,我相信丹薇也不會幹,我不知道她為什麽會難過。
  我跟丹薇說:“你是應該認得一個男朋友。”
  “他會不會在仙西巴?”她問:“我一直沒找到。”
  我說:“你的地理不靈光,非洲早已找不到仙西巴了,你應該去贊比亞找。”
  她問:“真的?真的改了名?”
  我說:“生命中後來發生的事,與個人事前的預測是永不符合的。”
  “生命中充滿了失望。”
  我說:“不是有成語還是什麽嗎?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也不對的,有種人出奇地幸運。”她說。
  “人傢看你也很幸運,你不能這麽說。”
  “我有沒有告訴你?我是慈禧太後,我不是假洋鬼子,我痛恨洋人。”
  我白她一眼,她這個人說話永遠是一塊一塊的。丹薇是丹薇。她有我屋子的鎖匙,喜歡來便來。所以有時候我出去了,再回來的時候會吞見茶几上有一隻蛋糕,又有時候會有張字條:“我不吃散利痛,下次記得買百服靈。”
  我知道丹薇衹需要一個男朋友,她找到一個好男人的時候,就會忘掉這些嚕嗦,什麽百服靈,根本來不及頭痛,馬上結婚生子,抱着一個美麗的小孩,用廉價藥水肥皂替他洗澡,看的書是烹飪大全與育嬰指南,最好的文憑是孩子臉上的笑容,一個女人是一個女人,苦苦的標新立異,弄得非驢非馬做什麽。
  我跟丹薇說:“你快找一個男朋友吧。”
  她側頭想一想,“好,要不戴平價表的。”
  我抽一口氣,機會馬上去掉百分之六十。
  “要是知識份子。”她說。
  機會再去掉百分三十。
  她說:“樣子不能太差勁。”
  我說:“你曉得這年頭在街上走來走去的男人,他們就是這個樣子,再也不會高明的。況且你又這麽能花錢,這真是……”
  丹薇說:“昨天半夜我咳嗽,想找一顆咳嗽糖,拉開抽屜半晌,也沒找到,卻看見張十年前拍的照片,我就呆住了,窗外吹進來的風比什麽時候都涼,真的是,什麽也沒幹,就已經十年了,我根本不曉得發生了什麽事。”
  “每個人的日子都是那麽過的,”我微笑,“你何必獨自傷神。”
  “這個我明白,可是人傢至少有一個幸福的家庭,聽話的子女,體貼的丈夫……”
  我說:“各人的命運是不一樣的。”
  丹薇不說什麽,衹笑了一笑。她美麗的眼睛有點疲倦。我們能有多少個人是不寂寞的。
  上下班的時候,每天都要乘搭渡海小輪。我從不在這三分鐘內看報紙,我衹是餚着我身邊的那些人。學生、小職員、花枝招展的女人、老人。在海底隧道沒有造好之前,風景更好。當我年輕的時候,深夜跳舞回傢,很留戀渡海輪的那一刻。年輕的時候,我與丹薇都太懂得浪費時間。
  現在船還是每天來來往往。就在丹薇來過之後一天,過海的時候,我看到了那麽一個男人。他很瘦長個子,卅多歲,擠在蕓蕓衆生當中,一副孤芳自賞的樣子,長型秀氣的臉上戴着一副雷朋太陽眼鏡,頭髮很柔輕,梳得非常潔淨,無論從那方面看來,都是一個漂亮的男人。
  我坐在他對面,我是不看報紙的,他也沒有看報紙。他揚起腕看看時間,腕上是一隻薄薄的白金表,表上寫着AP。在忽然之間想到了丹薇。他提着一個公事包,現在把公事包放在膝蓋上,一套西裝的顔色十分優雅,鞋子是極薄底的。香港好幾百萬的人口,天天有多少人過渡海輪,大傢面對面的坐三分鐘,之後可能永遠也沒機會再見,他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船到了,我跟在他身後落甲板,在人潮中一下子就不見了他。
  回到傢裏,煩忙的事很多,吃完晚餐看報紙,丹薇打電話來,“又一天了。”她說。
  “是的。生命真是太長太長,”我笑,“怎麽辦纔好呢?”
  她笑看不答。我忽然想起在渡海輪中那個男人。丹薇說:“明天我來找你。”
  第二天下班,我坐在原來的位子上,看看船外的風景,等到回過頭來,嚇了一跳,我發覺他又坐在我對面。這不是什麽巧事,許多人在同一個時間下班,天天乘同一班小輪,坐同一個位子,像我就是,數十年如一日,沒有改變。
  他拿下他的太陽眼鏡,放進口袋裏,臉上什麽表情也沒有,似乎是陷在沉思中,相當好看的眉毛與眼睛,即使丹薇在這裏,她也不能上去跟他打招呼?這到底是香港,女人還沒有自由到這種地步。
  我寬慰的想:也許他不是一個知識份子,有很多草包是穿戴得非常整齊的。
  第三天我又碰見他,他身邊跟着一男一女,非常年輕,男的最多也不過廿歲左右,他們坐在他的身旁,那個女孩子異常的活潑嬌俏,我聽見她叫他“老師”。“老師,”她說:“下學期我們一定要非常用功的幹。”他並沒有笑,他仰了仰頭,非常的沉默,依然一派孤傲的樣子。
  這一夜我忍不住,跟丹薇說起他。
  丹薇並沒有取笑我,她全神貫註的聽着。
  聽完了,丹薇說:“也許他已經結了婚,對於有婦之夫,我是决不會感興趣的。”
  我說:“他沒有戴結婚戒子,我知道很多男人都沒有習慣戴結婚戒子,但是他不是那種含糊的人,如果他結過婚,他一定戴結婚戒子。”
  丹薇說:“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也許他的理想對象,會是另一種女人?”
  我反問:“怎麽樣的另一種女人?豔麗的?年輕的?像你這樣的?”
  丹薇問:“你這個人真奇怪,你也不認識他,你也不過是在渡輪上見過他幾次,為什麽以傢長的姿態出現?”丹薇笑了,這一刻她笑得很高興,眉毛是彎彎的。
  晚上我想看丹薇的笑,很久很久睡不着,像丹薇這樣的年紀,再也嬌豔不到幾年了,趕快找一個對象,廿四小時的欣賞她,也不枉她長得這麽好,那必須是一個有耐心,懂得她的人。她不衹是一個略具要色的女子,丹薇有許許多多的好處,不應埋沒在寂寞中。
  記得有一次我與她散步,偶而走過,有一戶人傢的花開了,一盆曇花結了七八個花蕾,雪雪白的探出露臺來,那房子卻是座空屋,沒有人住。丹薇與我在樓下徘徊很久,她說:“不要說人,花也這麽寂寞。”丹薇說得一點也不過份,後來我們再經過那地方,花已經謝了,從花開到花謝,並沒有人說過一句好。
  我當然又在渡輪裏看見這個男人,他天天都準時,就像我一樣,固定的一班船,固定的一個位子,他坐在那裏,不看報紙,不讀書報,衹是那麽靜靜的養神,我越餚他越覺得他是丹薇心目中的那種人。可是我怎麽嚮他開口呢?我又不能嚮他點點“頭,說:“先生,我有一個朋友,想介紹給你,你貴姓?”如果我是個男人,倒也罷了,最多被他駡聲神經病,可是我是個女人,這……
  機會去了不會再回來,我今天見得到他,明天不一定還可以再見,我一天比一天焦急,但是丹薇說我神經病。
  我搶着說:“看你那樣子,你以為你天天坐在傢裏,男朋友會來敲你的門?那麽多的門,他怎麽知道敲哪一扇.。”
  丹薇反問:“為什麽不,不然什麽叫緣份?”
  “你太苛求了,你會失望的。”
  “失望?我早就不幹了,什麽叫失望?做人像做戲,我早已拉了幕,不再做下去,沒什麽好看的。”
  她說得這麽灰色,我十分的黯然,丹薇就是這樣,稍微跟她說一些認真的問題,她就告訴你命運不在她那一邊,她再盡力也沒有用,事實也確是這樣,因此就更加難受。
  我天天練習着,怎麽嚮這個陌生人開口說話,我一次一次練習着,怎麽樣不經意的說:“天氣真好。”然後笑一笑……我可不是為自己。
  但是那三分鐘是那麽短,我始終沒有足夠的勇氣。我們雖然天天這樣面對面的坐着,但是我保證他對我是視若無睹的,我想春穿他的公事包,我想知道他到底是在哪一間學校教書。他天天打扮得這麽整齊,領帶的顔色是這麽素雅,永遠筆挺的,皮鞋上面沒有灰,襯衫洗得雪白。我尤其喜歡他的一雙手,手指織長,指甲修得幹幹淨淨,文文雅雅的放在那衹公事包上面,那衹淺咖啡色的真皮公事包,現在對我來說已經很熟悉了。
  我天天像一個偵探似的盯着地,越舂越覺得他與丹薇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兩個人都似乎有點怪脾氣,冷着臉與世界佗對,這麽些日子,我就沒有看見他笑過,他的嘴唇是緊閉的,上下班都是一個人,他那兩個年輕的學生,也不知道哪裏去了,以後再也沒有出現過。
  天氣涼之後,他加上毛衣,那種淺咖啡色的細毛綫,一看就知道是開絲米,可巧是那一日丹薇來找我,她身上的毛衣是一模一樣的顔色、樣子。我不由自主的呻吟一聲,她說:“怎麽了?這是我新買的,一共兩件,可以穿好幾年。”
  我說:“丹薇,你一定要找個機會看看這個男人,明天你跟我一起過海,好不好?”
  丹薇笑,“他天天坐你對面,恐怕是愛上你了。”
  我叫丹薇少開玩笑。
  丹薇跟我說:“我今天來,要告訴你,我要結婚了。”
  我十分震驚,“什麽人?”
  “一個做生意的中年人,你不會喜歡他的,樣子……很粗,沒受過正式的教育,可是答應給我相當好的生活。”
  我說:“丹薇……你瘋了,你不是個要急於從良的舞女!你是個大學生!你這樣的才貌,你!”
  丹薇說:“東風不與周郎便。女人不講才貌,女人講的是八字,你應該為我高興,我想穿了,而且我也真的夠疲倦的,反正達不到理想,嫁誰都是一樣。”
  “太委屈你!”我說。
  “委麯,什麽叫委麯,我一輩子生活在委麯中,根本不覺得委麯是什麽。你好好的做我伴娘,我重重謝你。”
  我當下就拒絶,我叫她好好的考慮,她衹是笑笑。丹薇不是沒有男朋友,儘管麯高和寡,她因為長得漂亮,男人對她還是趨之若鶩,學校裏的,宿舍裏的,朋友介紹的,工作上頭認識的,堆山積海,好幾百個,丹薇對他們,像腳底塵埃一般,眼角也不要看一看,我記得在宿舍裏,好幾個男生盯住她,她視若無睹,一日與我說話,笑了起來,那些男人們看得傻兮兮,馬上迎過來,她把臉一板,立刻轉頭走。這是丹薇。我覺得通過得去的男人,被她批評,頓時一文不值。因為一雙假皮手套,她便不跟一個男生上街,因為人造皮粗俗得她無法忍受,戴假皮手套的人,對她來說,是一種侮辱。其實我知道她欣賞什麽人,她喜歡一個有博士文憑的占姆土甸。
  喜歡她的男人有多少……然而這些男人也不能僮她,他們衹不過當她是一個略具要色的女子。
  沒有多少人懂丹薇。丹薇要結婚了。
  在渡海輪上,我看到他,心裏便嚷:“你知道嗎?你理想的愛人要結婚了!你可惜嗎?你這個傻子,你簡直不曉得你損失了基麽,你天天這麽寂寞地坐在這班渡輪上,你錯過了機會,你住在山的另一邊,永遠失去了機會。”
  他還是很沉默,那一日他的口袋插了一封信,信封上露出一個“宋”字,他姓宋?可能。
  世界上的事大滑稽了,我認識丹薇,是丹薇最好的朋友,我天天可以見到他,可是我無法把丹薇與他拉在一起。眼看丹薇要結婚了。
  丹薇把她的對象介紹我的時候,我真的急瘋嚇昏了,那是個長得奇醜的中年人,樣子粗俗,衣服穿得亂七八糟,完全是那種賣涼茶起傢的商人,不曉得誰瞎了眼,居然有膽子把他介紹給丹薇。
  我記得我一直語無倫次的說:“丹薇,你不要開我玩笑,丹薇,別開玩笑。”
  丹薇不出聲。
  丹薇,我一整夜都在念着,丹薇,我們不會餓死的,餓死也比嫁這種人好,丹薇,我們是知識份子。我心裏面老覺得丹薇是在開我的玩笑。
  可是我想起她以前遇見過的男人,那麽許多,還不是一樣,誰又配得上她?誰又有結婚的誠意?誰能養活她?誰又懂得她?一個也沒有,既然如此,倒不如是這個二楞子,至少他知道她是有好處的。
  丹薇說:“我不能再活在夢想中,我必須要面對現實,我自問可以做一個好妻子,我會打毛衣、煮菜、縫衣服,衹要給我一個塚,我會做得很好,絶對要比那種像主婦的女人更像主婦,現在誰要我真是有福氣的,三年前還不行,現在我真是看破紅塵了。告訴你我為什麽要嫁這個人,有一日我閑得慌,到他的寫字樓去找他,一進去卻看見他案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張我的照片,放大的,照片是哪裏來的,他沒說,為什麽會擱在他案頭,他也沒說,可是我卻被感動了。我要的衹是那麽一點點,一個女人永遠衹是一個女人,踏遍全世界的美術館有什麽用?我能要的,衹是那麽一點點。可是信不信由你,我這一生內並沒有碰見過這樣的溫情,多少風流瀟灑的男人,找我不過是為了找一個搭子,可以更顯出他的鋒頭,我這次是真的被感動了。”
  “可是這個男人……”我說:“在渡海輪上的男人……”
  丹薇說:“你留給自己吧。”她又笑了,她的笑是這麽的漂亮,雪白的牙齒,彎彎的眼睛,是種天真而活潑的笑,不顧生活上多麽不如意,她的笑還是不變的,丹薇的性格是這麽倔強。
  我在渡輪上實在忍不住,就是在這幾天,我一定要開口,跟他說幾句話,就算被他當成有神經病,最多以後不搭渡輪,人海茫茫,他也找不到我,沒什麽好難為情的。
  可是時間衹有短短的三分鐘,轉眼間就到岸了,我一頭汗,跟在他身後下船,還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就在這個時候,船沒停定,大傢都往前一衝,我幾乎跌倒,但他眼快,一手把我扶住,我臉紅耳赤,連忙道謝。
  他看我一眼,愉快的笑,他的笑像春天的風一般,非常的金光萬道,我看呆了,然後大傢忽忽忙忙的上岸各散東西。機會來了,註定的機緣,明天!明天我要把丹薇拉來一齊過海,他會想起我,然後我可以名正言順,大大方方的說:“你好,昨天謝謝你扶我一把,免我跌在地下出洋相,這是我的朋友丹薇。”對,就這個樣子。
  我抓住丹薇,要她明日無論如何要陪我過一次海,丹薇不肯,她說她忙得很,又要試衣服,又得去看新房的粉刷,婚成要改大小,夠多正經的事。可是我不理,我苦苦的哀求她,要她陪我過海。多年的老朋友,她一定要答應我。
  丹薇說:“你這個人最死相,好好好,我答應你。”
  果然,到了第二天,我臨下班之前半小時,她來了,穿着一套米色的毛衣與薄呢西裝褲,秀發如雲,臉上也有點喜氣,紫紅色的皮鞋手袋,看上去就是帥。到時間我們就離開辦公室,算準了是這班船,我與她坐在老位子上。
  丹薇不響,她看看我們對面的空座位,眼神裏透着幾分好奇。人群不停的擁上來,擁上來,但是他沒有出現,他沒有出現,最後坐在他位子上的,是一個濃妝的胖女人。
  我低聲說:“我的天!這是怎麽一回事?池遲到了?他今天生病?這是從來沒有的事!”我失望、惱恨、焦急,我臉色發白,命運太作弄人了,一點意外之喜都不給丹薇。
  丹薇平靜的微笑,用她的手按在我的手上,她說:“不要緊,反正我要過海試婚紗,你陪我,試完咱們去吃茶。”
  我氣得緊閉着嘴唇。
  丹薇的婚紗是一頂小小的草帽,上面有褐色的花,罩在褐色的網中,衣服很文雅,是套普通的洋裝,可是穿在她身上,加上一雙短短的手套,有說不出的美麗,但她的新郎是一個這等其貌不揚的人,頭頂都快禿了,即使以後衣食無憂,又有什麽味道呢?生命還這麽長……雖然青春已消失了,生命還這麽長。
  我們在吃茶,我說:“明天我們再去乘渡輪。”
  丹薇徵一怔,她說:“你是知道我的,這種事,我是衹能做一次的。”
  我喃喃的說:“這麽不巧,丹薇,這麽不巧。”
  丹薇說:“我覺得這樣衹有好──喂,你是要做伴娘的,趕快買衣服,我開支票給你,你可不能這樣破破爛爛的來。”
  我火氣忽然大起來,怒道:“你那種婚禮!你那個婚禮根本是破破爛爛的!你存心認命,命運苦待你,你索性苦待自己更一百倍,像你這樣的一個人,你就去嫁給一頭豬!”
  丹薇看着我,不聲響,喝她的茶。
  我用手撐着頭,哭了。
  她很平靜的說:“我父親真的老了,在露臺吃梨子,大聲的咀嚼,我在裏間看電視都聽得見,‘喀喀’作響,吃完後,用牙簽剔牙,滋滋作響,我看都不敢看,衹好回房看書,日日夜夜的看書,連新數學與物理人門都看,再沒得事做,真得看兒童樂園了。”
  我流着眼淚。
  可是丹薇結婚的時候,我還是去了。她一早起來,頭髮束在腦後,那頂小小的帽子微微嚮前傾,紗網剛巧遮住眼睛與鼻子,嘴唇上搽了褐紅色的唇膏,她看上去很漂亮,身上酒了聖羅蘭的男用可竜水,她永還用這衹可竜水。
  到了婚姻註册署,親戚朋友都在,丹薇的父母缺席。衆人面孔上衹有一個表情,錯愕而驚奇,丹薇的美麗有目共睹,那個新郎忽然隱沒在人群中,面目不清。我忽然有一種痛快,也好,讓他們說去,讓他們驚奇一輩子,怎麽這樣的人材會落在這種男人手中。
  臨到簽名的時候,丹薇忽然問我:“你……二後來有沒有再在渡輪裏碰見那個人?”
  我木着臉說:“我不知道,我不搭那一班船了,現在我故意遲半小時下班。”
  丹薇點點頭。
  是的,現在我把壞習慣通通改了,我依時上班下班,有空的時候回傢去見父母──將來想見而見不到的日子也還是有的。而且我很少去找丹薇。我是個不成熟的人,我喜歡看見男纔女貌的婚姻,丹薇沒有奮鬥下去,是我不能原諒的。她或者有她的理由,她的理由或老太過充分,但是我不能原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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