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小说选集>>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
琉璃世界
  琉璃世界
  大力水手与表叔
  恭喜
  黄昏七时街角
  结婚
  姐妹俩
  母与女
  孙太太
  太太外遇
  潇潇雨
琉璃世界
  ——选自亦舒中篇小说选《琉璃世界》
  我开着一纠小小古玩店,但是店内没有一件东西是超过五十年的。所以古玩云乎哉,是玩笑耳。
  我专卖玻璃器。
  有时要费很大的劲才收购回来,偶然也有一两件好货色。
  香港的旧货已经买少见少,我爱往澳门去掏,如果也不能够,便到东南亚,再不行,到欧洲的蚤子市场。
  有一年交运,在巴黎一月店内找到近三十只仿“拉莉克”的香水瓶子,虽是仿制,也精致万分,我把它们一股脑儿带回香港,现在只卖剩一只,利润是很好的。
  有时候自己千辛万苦买回来的东西,有顾客看中,虽然可以从中获利,也有点舍不得。
  譬如说一盏旧的水晶灯,买回来时已经支离破碎,得慢慢洗净,再安装电线,串好璎珞,能够配上就配上失落的件头,真是一片心血。
  有人挑选了去,真是怅惘,不知是悲是喜。
  我店里生意特别好,因为不二价,同时货色较精,我是寓娱乐于工作的,对顾客招呼特别周到。
  今日天气好,我在店内吃完三文治牛奶,正在看报纸,便看到有一对年轻男女站在门口看橱窗中的货色。
  我暗暗喝一声采。
  这一对年轻男女长得非常漂亮。穿一式窄牛仔裤、球衣,女的浓眉大眼,一把乌黑的长头发,男的宽肩膀,英俊五官开朗神气。
  我连忙整装以待,他们一定看中了什么。
  果然,那女孩子推门进来。
  她满心喜欢地大声说:“你这家店是几时开的?我怎么不知道?太可爱了。”
  “谢谢。”我亦笑着迎上去。
  “我要看看那只瓶子。”她用手一指。
  那是最后一只仿“拉莉克”的香水瓶。
  我取出予她细观,那男孩子站在她身后,在阳光下,益发显得如一对璧人。
  她率直问:“是不是真的?”
  我也坦白的答:“当然不是,真的怎么会摆在这里,早叫苏富比拍卖行收购去了,不过拉莉克新产品还不如这只精致呢!”我再补一句:“放两安士香水刚刚好。”
  “多少钱?”她捏紧瓶子。
  “两千八。”
  “什么?一只仿古瓶子二千八?”她低呼。
  我说:“我已经卖了廿九只,这是最后一只了。”
  “来价多少?”她不客气的问:“三十元?”
  我并不生气:“小姐,我没有你那么精明。一转手赚那么多,我的店也不会开在小巷中,我的店货真价实,不信你出城去打听打听。”
  她对着我的水晶镜子顾盼自如。
  “一千四。”她说。
  “小姐,这里连九折都不设,老主顾一连十年在这里进出,都知道是不二价。”
  “古玩店没有虚头?”那男孩子笑,露出雪自牙齿。
  “是。”我简单的答。
  她依依不舍的放下瓶子。、
  我说:“或许你们喜欢这面镜子,才一千八。”她摇摇头。用手轻轻抚摸一叠玻璃砖。
  他们两个似美术学生,所以对一切美丽的东西爱不释手。
  “这里有一副水晶耳坠,一千九百。”
  “有没有更便宜一些,学生可以负担得起的东西?”那男孩子问。
  “有。”我说:“这个纸镇,三百元,虽然有缺憾,可是晶光四射。”
  他们俩相视而笑。
  那女孩子说:“等我们节储够了才来。”
  “随时来看。”我很客气。
  他们手挽手的走了。
  我把瓶子放回原来的地方,又拾起报纸。做古玩店生意便是这样,看的人多过买的人。
  到下午,有一个设计师看中了我店内三十块玻璃砖,买了回去。
  “装什么地方?”我问。
  “酒吧对上一列,另一边是书房。”
  “再适合没有了。”我称赞。
  “配这扇形的图案,我还得去找一张扇形的两人沙发。”
  我笑看把他送出去。
  这就结束了一日的生意。
  我的店,早上十时开,下午四时关。我并不想吸引太多陌生人来摸摸拣拣。
  第二天,亦是一个艳阳天,我习惯在看报纸。
  那个女孩子又出现了。
  与她在一起的不是昨天那个男孩子。
  与她在一起的是个中年男人。
  我放下报纸,看她的动静。
  她推门进来,后面跟着那神气的中年绅士。
  她如一朵花般说:“那只瓶子还在吗?”
  “还在。”我去取出给她着。
  这男人是谁?
  她很嗲,整个人靠在他身上,我不会天真到以为他是父亲,或是叔父。
  “买下来好不好?”她把嘴已贴在他耳畔说。
  “只要一只瓶子?”他讶异。
  “还有这面镜子,配成一套。”她说。
  “你当心,”中年绅士一边掏腰包一边说:“每一件古物都有它以前主人的魂魄跟着不放。”他笑。
  “我才不信,那你写字楼里岂不是充满了鬼?那么多古董花瓶,哈哈哈。”她笑起来极美丽。
  我虽是女人,看着也心动。
  那中年绅士连标价都不着,就付现钞。
  临走时,那女孩子朝我闪闪眼。这家伙。
  我心很沉。
  这么美而这么不安份。我叹口气。美丽的女孩子一向不按牌理出牌,我能说什么?
  这香水瓶与镜子都该装饰她的梳妆台吧。
  我摇摇头。一整个下午,我都用银丝重串一条玻璃珠子,一半是为着消磨时间。
  那日并没有其他的客人进来。
  一日做一宗生意已经足够,到四点我关上铺子出去游逛。
  有一位老太太托人来叫我去看着她家里一些旧货。
  如今做人越来越不容易,到老往往晚节不保,我很同情这些好出身的老太太。
  摸上老房子,她早在等我。
  她把所有的玻璃东西,堆在一张毯子上让我挑。
  我一蹲下,便发觉是个宝藏。
  我用纸笔把货色一件件记下。
  其中有两件钉玻璃珠的外套,九成新,一件黑色,另一件银白,手工都是现在无法仿造的.
  老太太在一边问:“还值几个钱吗?”
  我不会像其他商人,乱压她价钱至三五百块。
  我先点点头。一边翻动瓶瓶罐罐、镶银的玻璃缸等。
  还有一些首饰,以及两只碎钻手表。
  看得出这老太太以前的生活过得极之富泰。
  我算了一算价钱,答她:“算两万元整吧。”
  老太太怔住,“有人说只值三千。”
  “那人是坏人。”我简单的付她现钞。
  她接过钱说:“你喝了这杯茶再走吧。”
  “好。”
  她斟出茶,我在幽暗的客厅中坐着,看我买下来的东西。其中有一只表只要修理一下,马上可以转卖一万元以上。我又何尝不是奸商,我叹口气,把东西收拾一下,转身便走。
  我说:“你尚有东西的话,就来找我。”我给她卡片。
  回到店内,已是傍晚,我小心放好货物,锁好门,便离开店铺。
  第二天我到店门,还没掏出锁匙,有人走过来,我警惕地退后一步,认得是那女孩的年轻英俊男伴。
  “是你。”
  “是的。”他说:“喂,那只瓶子卖掉没有?”
  我一边开门一边说:“你来买那只瓶子?”
  他焦急的说:“是。”
  我暗暗难过,“那只瓶子已经卖掉了。”
  “什么?”他怔住。
  我内心很同情他,很明显他爱那个女孩。
  “卖掉了。”我又复述一次。
  他面色都沉下来。
  我想安慰他一两句,但又不知从何处开口,其实他不必失望,因为买的人是他女朋友。
  “我刚筹到钱。”他说:“你还有没有多一只?”
  “没有。”有也不卖给他,真想叫他不要浪费金钱。
  “这些瓶子呢?”他指着其他的瓶子。
  “这些不是你女朋友喜欢的,这些太普通。”我说。
  “你卖了给谁?”他失望之极。
  我做咖啡。“我要保守秘密。”
  他坐在高桥子上,不发一言,看得出心情很坏。
  “要一杯咖啡?”
  “不,谢谢。”他移动修长双腿,走了。
  我感喟:长得美真好,这么多男人出生入死的为她,一只玻璃瓶子都闹出这么多风波,都争住讨好她。
  咖啡照例的香,我喝了两杯。
  我把昨天买回来的货色在阳光下展露。
  都需要修理。衣服上的珠子有些已经松散,有些棹落,瓶子有些没有盖,有些银边脱色,本身没有价值但是艺术品,还有一只发簪,上面一颗水钻,似一点泪珠,似堕非堕。
  连我自己都看得醉了。
  一位年轻的阔太太是老主顾,推门进来,一眼看到那件黑玻璃珠外套,便叫起来。
  女人,动不动就兴奋莫名。
  我微笑。
  她心跳气喘,“你哪里弄到这么美丽的故衣?”
  “现在流行故衣。”我说:“款式包无重复,又够特别,这件是二十年代的出品,这些长管珠现在都不出产了。”
  “我立刻买下它!”
  “慢着,还要修补呢!”我笑她的急不及待。
  “我自己有裁缝。”
  “普通裁缝可找不到同类型的珠子,别急,先试穿再说。”
  我替她穿上那件小夹克。
  真美,况且她有那种风情。
  我说:“我会替你修补及乾洗。”
  “还要洗?”
  “当然要洗。”我微笑。
  “多少钱?”
  我说:“六千。”
  “很公道,不过那么熟了,给个九折如何?”
  “不二价。”我说:“我起码还要在这件衣裳上下十个小时功夫。”
  她把衣服脱下来,写支票给我。
  “多谢。”我说。
  “圣诞节我可有衣服穿了。”她拍手,转眼又担心起来,“这剩下的一件卖给谁?”
  “你放心,不会是你认识的人,不会闹双胞,你该相信我。”我知道她怕什么。
  她放心的走了。
  我摇摇头。
  过没多久,我的店门被推开,那个美丽的女孩子又进来,我略表惊异,她敢情是对我的货色有极大的兴趣。
  我微笑的问她:“看中了什么?”
  “我的男朋友可是来过?”她急急的问。
  我一怔,忍不住反问:“哪个男朋友?”我并没有故意要讽刺她的意思。
  她并没有时间来同我介意,她只是说:“年轻的那个。”
  我说:“啊,他,是他来过。”
  “他说什么?”
  “他来买你买走的那只瓶子。”
  “啊!”
  我希望她觉得惭愧。
  但是她没有,她紧张的追问:“你说什么没有?”
  “我没有说闲话的习惯。”我声音沉下来。
  她松口气,开始有点尴尬,隔一会儿她说:“我很重视他。”
  “谁?”这次我是故意的。
  “志德。”
  “年轻的那个?”我又问。
  她听出我不悦,笑了。她笑起来美得惊人,我想这么美丽的人有资格做任何坏事。
  我忍不住说:“重视他就该珍惜他。”
  她吐吐舌头,俏皮的笑。修长的腿包在牛仔裤中,有说不出的美。
  “我与志德是同学…”她说:“嘿,给我一杯咖啡好吗?”
  “请自便。”
  她仿佛有坐下去的意思,我并不欢迎她。
  但是我也不能赶走顾客。
  有根多男人对于这样的美女会趋之若鹜,但我却同性相拒,或许有些微的妒忌?
  我迅速释然。
  “看中什么没有?”
  “你有没有得赚?”她忽然问。
  “没得赚,何必打开店门做生意?”
  她又笑,“你很能干。”
  “一点小生意,说不上能干。”她喝完咖啡,站起来,“我走了。”
  “有空再来。”我客气着。
  她扬扬长头发离去。
  下午一个年老印度妇人上门来兜售一些玻璃镯子。
  我说不值钱。
  她愁眉苦脸站在我面前,恳求说什么价钱都可以。
  我被她缠得没法子,“五元一只吧。”
  那印度老妇把一包镯子递上来给我。
  我数一数,也有三四十只之多。
  玻璃镯子很美,手工也狠细,我的思潮飞出去老远,童年时有印度籍小朋友,腕上也戴这种镯子,我曾经希望获得一只,当然人家没有割爱。
  又想到印度人到哪里都要摆摊子卖他们家乡的特产,无论是香港纽约伦敦,横巷里总嗅到印度线香味。
  我心软下来,取出一张五百元钞票给她。
  她道谢而去,沙厘裙已经相当残旧。
  开一片小小的店便看尽人生首态,也可以算是值得,我就是这样,在这个世界里过日子。
  并不觉闷呢!当初学的是设计,满以为毕业后可以扬眉吐气,在国际上扬名,至少也做一个城里的名人,谁知开店做了老板娘。
  名气要来得早,迟来的一点,锋头只使人觉得凄凉,当事人必须太过珍惜这些微的与众不同,特意作出一付天生丽质难自弃的样子,偏偏她二十年前又曾经美丽过,太努力地维持留不住的东西,太勉强太着痕迹,不是凄凉是什么?好比丈夫已变心,为妻的拼命作出贤良之态来缠住那颗心……
  我用手支撑着头,等时间过去。
  今日没有客人。
  我用手指串着玻璃手镯叮叮的转动。
  我在锁店门时发觉那个叫志德的男孩子在等我。
  “去喝杯东西?”他问我。
  “你想知道什么?在这里问也一样,可以省下时间与钞票。”我说。
  他一怔。“有没有人告诉你,人太聪明是不好的?”
  “看你怎么运用聪明,”我微笑,“像这一次,我便用得很对。”
  “你可能会失去一个朋友。”他说。
  我又笑,不语。
  “你不屑认我做朋友?”他解嘲的说:“是不是我太婆妈?”
  “我不会那么说。到什么地方去喝那杯东西?”我不想太伤他的自尊心。
  我们到附近的咖啡店坐下。
  这个痴心的男孩子不知从何开日才好。
  过半晌他说:“她来的时候,是否一个人?”
  “我没留意,顾客大多。”
  他苦涩的说:“你何必守口如瓶。”
  “你又何必知道大多。”
  “我不是聪明人。”
  “可以学呀!”
  “学不来。”
  “如果她不是一个人来,你又打算怎么样?”我反问。
  他怔住。
  “看,没有后果的事,追究也无益,我给你一句忠告:决定采取行动,才去质问她。行动有两种:一:处之泰然,毫无反应;二:与她绝交。无论答案是什么,你要是放得开,就索性干脆不闻不问,你明白我说什么?”
  他呆了很久,终于点点头。
  “爱她的话,管她是什么类型的人。爱情是盲目的,你何必又张开眼睛,寻烦恼。”
  “你真是聪明。”
  “聪明人最聪明的地方是看穿世情之后装糊涂。”
  他用手撑着头,“理论我是完全明白,但实践起来肯定有困难。”
  我笑,“会习惯的。”
  “你也是由聪明而转入糊涂的吧。”
  我笑而不语。
  时间到了,我起身告辞。
  有些人是特别喜欢斤斤计较的,谁对不起他,谁不欣赏他,谁不是他的朋友,谁又出卖了他,这位年轻人可能也犯同一的毛病。
  我叹日气,还自以为黑白分明,做人认真呢,谁知吃尽了亏。
  如果他不学乖,他会失去那美丽的女孩子,此刻,即使只有一半,但一半也还是一半。
  第二天店里进来一帮游客。
  嘻嘻哈哈,买了不少有东方味的东西,那堆玻璃镯子,以每只三十元售出。
  我放仔细了眼光,提防他们顺手牵羊,一边又要同他们说,在香港买东西也断不是漫天讨价,就地还钱。
  忙得要命,才做了几百元生意,他们走棹之后我松口气。
  我连忙把货物摆回原来的位置,检查下,幸亏没有什么是掉了一块的。
  这些美国游客真令人憔悴。
  我觉得疲倦,便想提早关门,才站起来,有位中年太太推开我的店门。
  这种通常是最好的主顾。我连忙迎上去。
  她随意看一看我的货色,伸手指指一件最贵的大花瓶,叫我替她包起来,并不还价。
  在付钱的时候问:“有一位司徒先生,是不是你们常客?”
  “哪位司徒先生?”又是一个查人的。
  “中年,两鬓白,高大身裁。”那位太太形容着。
  我一听便有点分数,但面上不动声色。
  我假装侧头想了想,笑答:“客人多,记不清。”
  她又耐心的问:“有没有一位小姐,二十出头,长得很美,留一把长头发?”
  我也摇摇头,“不记得。”
  那位太太叹口气。
  我微笑问:“你是司徒太太吧?这瓶我帮你提出去。”
  “不用,我自己来。”
  “小心走。”
  她向我点点头。
  当然她不会相信我不记得这两个客人,只是我不想牵涉在客人的私事里。
  她出门,我替她拉门。
  事情很明白。中年太太找中年丈夫,她知道丈夫有一个年轻的女朋友。这个女孩子周旋在两个男人之间,一个有钱,一个年纪与志趣都与她相近,不易选择。
  中年人当然不止带年轻的女友到我这片店来买东西,这位太太四处打听他不知有多少次,她虽然在我这里得不到什么消息,但别人未必似我般不发一言。
  所以这件事迟早穿崩。
  我深深叹息。
  真麻烦,总共才两个性别,已经这么麻烦。
  我锁门提早回去休息。
  我那夜睡得并不好,梦见所有的冤家都聚在一块儿,大打出手。
  惊醒后不禁笑起来,这关我屁事,要我关心。
  我去开店的时候精神仍然恍惚。
  我这些客人来来去去,左右我的精神,我必须要控制我自己。
  有一位经纪上门来,他是珠宝掮客。
  我说:“老张,你的东西太值钱,我买不起。”
  “最近淡,我不得不多走几间铺位。”他无奈。
  “我对你的货最感兴趣,摊开来看。”
  “有些旧胸针,最近有客人自翡冷翠带回来,那时很流行用银镶半宝石,你或许会买。”
  他让我看货色。
  真美,又来自那样的古都。
  我问:“这东西至少也有纪念价值,是什么人卖出来的?”
  “嘿,这是世界性问题,人人都等现钞用,多少名人的后代把字画以至红木家私都卖出来……”
  我问:“经济那么拮锯?”
  “嗳,你有所不知,套了现款去舞厅跳舞呢!”
  “要命。”
  “不说你不知道吧?”他笑。
  我摇头深深叹息。不肖子孙自古多。
  “这几只玻璃鼻烟壶不错哇!”老张说。
  “假的。”我笑。
  “像你这么老实的人,居然也赚钱。”
  “我也是个老江湖了。”
  “这几样东西,先留在你这里可好?”
  “好的,有人要才算钱,我也周转不灵。”
  老张说:“再见。”
  “慢走。”我说。
  那几只胸针美得不得了,有一只是新月型,镶满碧茜石。碧茵中的特有蝉翼裂纹清晰可见,玲珑美丽,我在胸前比一比,不如奢侈一下,买下来自己用。
  正在这时,有人推门进来,我抬头一看,咦,是志德与他那美丽的女友。
  他们两个人又在一起了?
  连我都为他们喜上眉梢。
  那女孩子穿着新近又流行回来的大毛衣,束马尾巴,手臂绕在志德腰间,娇咛动人。
  她同我说:“有只瓶子,想还给你。”
  我说:“货物出门,恕不退换。”否则人人看腻了来换别的摆,我岂非吃西北风。
  “不,我不用你退钱。”她把瓶子与镜子取出放柜台上,“我不要了,我同志德说明白,我要的是他。”
  “啊。”这么奇妙。
  “所以瓶子不要了,其他什么都不要了,只有他是重要的。”她很甜蜜的笑。
  我放心了,“既然如此,瓶子不瓶子又有什么关系?”
  那女孩子扮一个鬼脸,“再见。”
  他们两个人走了。
  我胸中阴霾一扫而空。
  再没有比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更愉快了。
  我把那只瓶于放回原处,再者有谁有缘来买它回去。
  我不希望以后再看到志德与他的女朋友。
  我伸个懒腰,阳光射在我身上,暖洋洋有说不出的舒服。
  在这个小小的琉璃世界里,我看尽人生百态。我是一个观众,不参予任何一场戏剧,但人都是天生的演员,在我身边兜来兜去,令我大饱眼福。
大力水手与表叔
  ——选自亦舒中篇小说选《琉璃世界》
  我因为勤打网球的缘故,故此右手臂比左手臂粗壮,有个绰号,叫“大力水手”。
  如果我是个男孩子,我不会那么介意,可是我今年十七,是个大姑娘,背着这样一个绰号,未免有点痛苦,也顾不得了。
  我第一次真正僧厌这个名字的时候,是遇见“他”的那一天。
  我还记得那一天大雨,满天乌云,两下得像一条条白色的粗面筋,我约了女同学美儿打球,好不容易租到的场子,即使下冰雹也要打,所以明知没有希望放晴,也赶了来报到。
  有人跟我们同样的不甘心,一样在大雨中来回奔跑,那个男人的球技是一流的,他对手是一个卷发的貌美女郎,一边格格地笑,不甘示弱,与他扯成平手。
  我撑着伞观看这两个人,心中不禁佩服他俩的勇气,回去恐怕是要病的。
  他们终于扔下球拍,他飞跃过网去与她拥抱接吻,两人亲亲热热的走过来,淋得似落汤鸡。
  他惊人地英俊,相貌似画报上走出来的电影明星,他的女朋友则像热带美女,褐色皮肤,艳红嘴唇,左颊一颗痣,就差耳畔没活一朵大红花,就成为大溪地女神。
  我怯怯地提起球拍,凝视他俩。
  他看见我,对我说:“你也想打球?雨太大了,回去吧,小心淋到而着凉。”
  我冲口而出,“你呢?”我问。
  “我们不怕。”他微笑。
  “为什么不怕?”我又问。
  “我们年纪大了,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要及时行乐。”
  “这是什么话?”那女郎笑,“对孩子说起这种话来。”
  他但笑不语,摸着女友走开。
  就在这个时候,美儿赶到,大声叫我,“大力水手,大力水手!”
  他听了转头再看我一眼,充满诧异。
  就打这个时候,我恨这个绰号。
  美儿拉住我衣袖,“你怎么了你?独自站在此地发怔。”
  “没什么,”我说:“下这么大雨,不打了。”
  她也很怅惘,“天公太不作美。”
  “走吧。”我说。
  “大力水手──”
  “别这么叫好不好?”我很反感。
  美儿笑,“在大强面前不这么叫就可以了。”
  我不响,冒雨打道回府。
  大强在家等我。
  “小柔,我真怕你会冒雨打球,记得吗?上次为此中暑,病了两星期。”他说。
  我看着他那浓眉大眼,心想:大强什么都好,就是欠缺一份魅力,要等他成熟,恐怕是廿五年后的事了。
  “怎么?”他笑问:“又耍性子了?太阳不出来也要发脾气?”
  我闷闷不乐。
  母亲出来,看到我俩在客厅呆坐,说道:“小柔现在是所谓青春期,动不动闹情绪,连她自己也难以控制,别去理她。”
  我倒笑了。
  “小柔,你表叔带着女朋友来了香港,你父亲今夜在家请他,有空的话就留在家中吃饭吧。”母亲说。
  “我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么个表叔。”我咕哝。
  “父母的话,你几时听进过耳朵呢?”母亲对看我笑。
  “什么表叔嘛?”
  “你祖父当年远房亲戚过继的一门宗亲,查实毫无血统关系,但是一表三千哩,故此也得叫他一声表叔。”
  大强睁大了眼睛,“真复杂。”
  母亲不在乎的说:“亲戚多才热闹,我不介意招呼他们。”
  大强说:“本来想叫小柔出去看部电影。”
  母亲笑,“改天吧,大强,如果你不介意,今晚也请留下吃便饭如何?”
  大强看我一眼,犹豫。
  我抢着说:“咱们家亲戚吃饭,你夹在其中干什么?没因由,走走走。”
  轰走了大强,心中稍微舒服,像是出了一口气。
  母亲问我为何那么烦躁,我也说不出道理。
  过一会儿我问:“妈妈,在众人眼中,我是否仍是一个小孩子呢?”
  “众人?那要看‘众人’是什么意思。”她咪咪笑,“在大强眼中,你不是孩子,在我们眼中,你当然是孩子。”
  “唔”我不舒服。
  “看你,不像孩子像什么?”母亲啼笑皆非。
  那天晚上,我也不怎么在意,随便穿着牛仔裤与T恤,走到客厅一看,表叔已经在了。
  他转过头来,我一见他的脸就呆住。
  咦,这不是今早在网球场见过的漂亮男人?
  他一见我便礼貌的站起来,男人见到淑女便应该是这个样子,可恨大强一点不懂这种规矩。
  “这是小柔吧?”他的声音仍然温柔动听。
  我说是。
  他侧侧头,“好面熟。”
  我脸红红的说:“我就是那个大力水手。”
  “呵哈!”他想起来了,“可不是,今早我们见过。”
  母亲问:“你们已经见过了?”
  他说:“在网球场中。”
  母亲说:“那更好,小柔,过来叫声表叔。”
  我一怔,说什么也不肯叫。
  母亲有点恼怒:“孩子不大不小最讨厌。”
  表叔谅解地微笑,他仍然那么英俊动人。
  我问:“你总有个名字吧?”
  “我叫丹。”他笑。
  “丹,你过来。”有人叫他。
  我看到他女友自书房出来,穿件白色裙子,益发衬得唇红齿白,微棕的皮肤细结光滑。
  丹说:“这是我的未婚妻蒂蒂。”
  父亲笑:“什么时候结婚呢?”
  丹说:“订婚好,我们起码再订婚三年。”笑。
  母亲白他一眼,“现在不流行同居了吗?”
  丹说:“同居太老土了,那还不跟结婚一样,而且只有弊端,现在我们维持朋友的关系,多么好。”
  父母亲面面相觑,没话好说。
  蒂蒂像盛开的玫瑰,娇艳欲滴,香喷喷,伊有三十六寸左右的***,修长双腿,而且有英国文学硕士衔头。
  我看看我向日己,呆板板小个子,比起人家的活色生香,我像张小板凳。
  丹问我:“小柔在想什么?一言不发。”
  我咬咬嘴唇,还没来得及回答,母亲就说:“这孩子一直这样怪怪的。”
  蒂蒂转过头来笑,一双眼睛真的会说话,她说:“小柔几岁了?”
  “十五岁半。”
  “虚岁十七岁。”我补一句。
  谁知蒂蒂忽然笑得前仰后合,“真是的,我自己小时候也一样,十五岁认十七岁,十七岁认十九岁,十九岁巴不得可以做廿一岁,到了现在我只要还能做廿九岁半,也就心足了,哈哈哈!”
  我被她笑得十分尴尬,怔住在那里。
  她的美貌令人目眩,与丹正好是一对儿,他也不知在什么地方找到了她,真令我气愤。
  丹推一推蒂蒂,“别取笑她,小孩子最禁不得笑,他们没有幽默感。”
  我放下筷子,顿时就走开了。
  母亲跟我说:“表叔后天回请我们,你不是最爱跳舞吗?可好了,我们去吃西菜兼跳舞呢!”
  我说:“那我要叫大强一起去。”其实大强根本不是示威的好货色,但身边只有大强。
  “也好,到时你可以表演你新学的却却舞。”母亲笑。
  我不出声,那时美儿告诉我,却却舞又流行回来了,属于复古潮流一部份,我们连忙找人教,喧嚷了好几个星期,学会了全套,专等表演的机会。
  我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如果你以为我会浓妆艳抹地来抢蒂姐的镜头,那你就错了。
  我将头发编无数条小辫子,辫尾缚蝴蝶结,穿一条湖水七彩的吊带纱边衣裙,高跟凉鞋,自觉青春气息洋溢,将自己最佳优点表扬了出来。
  父亲赞道:“小柔这身打扮,真是无瑕可击。”
  “这身打扮,要两千多元!”母亲说:“什么价钱,快要了我的命。”
  但是当天晚上,见到了丹与蒂蒂,我还是觉得他俩永远是最出色的一对璧人。
  丹请我跳舞,我飘飘然步入舞池,他称赞我:“你跟一条羽毛一般轻盈。”我大乐。
  丹说他羡慕我。
  “我?”我睁大了眼睛,“羡慕我什么?”
  他微笑,“青春。”
  “嘿!我巴不得自己立刻长大到廿八岁。”
  “什么?”轮到他诧异了。
  “那么我可以有自由、有能力、有本事,像你们这样,振翅高飞。”
  他默然,过一会儿他说:“世事不是你所想像的,小女孩。”
  “即使遭挫折,我也愿意承担。”我说。
  “那日子终于会来临,你放心。”他说。
  音乐完了,他送我回座位。
  当夜我选的食物有三文鱼、红酒小牛肉及奶油草莓。
  蒂姐说:“小柔真的会吃。”
  我很得意,或许我是个小女孩,但我不是个幼稚的小女孩。
  蒂姐又说:“你看小柔的嘴唇,是透明的,脸上一点雀斑都没有。”言下大有艳羡之意。
  丹说:“这样吧!你们两人对调一下。”他笑。
  如果对调,也是为了丹,蒂姐有丹,我没有。
  一整个夜晚,大强都像一只算盘,拨一拨,动一动,我从没见过这样闷的人。
  或许是我换男朋友的时候了。
  美儿仍然觉得大强不错,“因为他老实。”
  我说:“阵,要那么老实干嘛?又不是选丈夫。”
  美儿问:“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三十、三十五。”我用手臂枕着头,舒舒服服的答。
  “什么?那么老?”美儿吓一跳。
  “不老了,我要恋爱,无数次的恋爱,一边工作、创业,到三十多岁的时候,一切条件都成熟了,然后嫁一个像丹那样的男人。”
  “你表叔?”美儿问。
  “什么表叔?”我不以为然,“无端端把他叫老了。”
  “你认为他是个标准丈夫?”美儿问:“我听说他确很能干,不过非常风流不羁。”
  “你将来记得挑块老木头。”我笑她。
  美儿一本正经的说:“小柔,丈夫不羁是很痛苦的。”
  “我懂得,”我点点头,“我也希望有父母亲那样的快乐家庭,但是我真向往恋爱。”
  “你不会去追求你表叔吧?”美儿问。
  我叹口气,“我除了青春什么也没有,凭什么去追求他,他当我是乳臭未干的泡泡糖。”
  所以当丹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深感诧异。
  “大力水手?”他问。
  “谁?”
  “丹。”他说:“你表叔。”
  我说:“请叫我小柔。”非常坚持。
  “暑假闲在家里有空吧?我陪你练球如何?”他问。
  “太好了!”我雀跃。
  “半小时后来接你。”
  我以为蒂姐也会在,但不见她。
  丹仿佛能阅读我的心意,马上说:“她发脾气,自己回家去了。”有点无奈。
  “家,家在哪里?”我意味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火奴鲁鲁,伊是那边选出来的水仙皇后。”
  “为什么发脾气?”我问。
  “她要结婚──女人都想结婚。”他耸耸肩。
  “那有什么不好?”我不明白。
  “小柔,我不想结婚。”
  “为什么?”
  他拧一拧我的睑,“为什么为什么,十万个为什么。”他笑。
  “因为你还没有玩够?”我问。
  “不是这个问题,因她尚不是我理想中的妻子。”
  “难怪蒂姐要发脾气。”我睁大眼睛。
  “我也不怪她。”他欢口气。
  “是不是全世界的薄幸人,都像你这般英俊潇洒?”我问。
  “阿唷!折煞我,”他笑,“我哪可以算得是英俊潇洒?”
  “至少在我心目中,你是的。”我说。
  “小女孩小女孩,”他吟道:“你对我的意思,我全知道。”
  “是吗?你知道吗?”我涨红了脸。
  “试想想,你今年十五岁,待你三十岁的时候,我已经五十五岁──像什么?”
  “正当年富力壮的中年人。”我答:“你以为你会像什么?”
  他被我这一抢白,反而作不了声。
  “在我面前,扮成个老头,在蒂姐面前,又说还没成熟,不想结婚,”我似笑非笑的着着他,“你根本是个毫无诚意、虚有其表的滑头。”
  他真的呆住了。
  他没想到我者穿他的真面目吧,他以为大力水手只具匹夫之勇吧。
  他搔搔头。“你这家伙,聪明伶俐,倒是小觑你了。”
  我凝视他,“你以为女人都是笨货吧。”
  他坦白的说:“我不敢把全世界的女人当蠢蛋,但,会爱上我的女人,肯定全是笨货。”
  我默然,然则我恐怕是他麾下最小号的蠢货──才十五岁。
  “你跟蒂姐之间完结了吗?是不是又会开始另外一个新故事?”我问。
  “我不知道,一切都靠缘份。”他扬扬手。
  我与他坐在网球场,根本没有板起球拍。
  丹说:“真没想到我跟你之间居然有说有笑,你这小鬼头说话项合逻辑。”
  “我有没有机会?”我忽然问。
  “什么机会?”他的双目含笑。
  “机会。”我老老实实的说。
  “没有那种机会,但我们会是老友记,”他拍拍我肩膀,“大力水手,我们之间,友谊万岁。”
  我叹口气,看着绿油油的草地,有着青春的第一丝怅惘。
  “别急,机会多得很,小柔。”
  “我知道机会很多,”我坦白的说:“但是我不愿失去这一次。”
  “真是人小鬼大。”他大力擦乱我的头发。
  我笑。
  母亲批评丹:“好端端就闹翻了,不是一对璧人吗?现在这些年轻男女……”
  “是吗?你知道吗?”我涨红了脸。
  “试想想,你今年十五岁,待你三十岁的时候,我已经五十五岁──像什么?”
  “正当年富力壮的中年人。”我答:“你以为你会像什么?”
  他被我这一抢白,反而作不了声。
  “在我面前,扮成个老头,在蒂姐面前,又说还没成熟,不想结婚,”我似笑非笑的着着他,“你根本是个毫无诚意、虚有其表的滑头。”
  他真的呆住了。
  他没想到我者穿他的真面目吧,他以为大力水手只具匹夫之勇吧。
  他搔搔头。“你这家伙,聪明伶俐,倒是小觑你了。”
  我凝视他,“你以为女人都是笨货吧。”
  他坦白的说:“我不敢把全世界的女人当蠢蛋,但,会爱上我的女人,肯定全是笨货。”
  我默然,然则我恐怕是他麾下最小号的蠢货──才十五岁。
  “你跟蒂姐之间完结了吗?是不是又会开始另外一个新故事?”我问。
  “我不知道,一切都靠缘份。”他扬扬手。
  我与他坐在网球场,根本没有板起球拍。
  丹说:“真没想到我跟你之间居然有说有笑,你这小鬼头说话项合逻辑。”
  “我有没有机会?”我忽然问。
  “什么机会?”他的双目含笑。
  “机会。”我老老实实的说。
  “没有那种机会,但我们会是老友记,”他拍拍我肩膀,“大力水手,我们之间,友谊万岁。”
  我叹口气,看着绿油油的草地,有着青春的第一丝怅惘。
  “别急,机会多得很,小柔。”
  “我知道机会很多,”我坦白的说:“但是我不愿失去这一次。”
  “真是人小鬼大。”他大力擦乱我的头发。
  我笑。
  母亲批评丹:“好端端就闹翻了,不是一对璧人吗?现在这些年轻男女……”
  父亲取笑母亲:“你唯一的美德就是从一而终,于是就蔑视人家频频换画,恐怕是妒忌了吧?自己生活得像黑白电视,就容不得人家看彩色电视。”
  “啐!”母亲大力反对。
  我又笑。
  母亲的注意力转移到我身上,“他干嘛老约你上街?有什么跟你说?”
  “谈情说爱。”我眨眨眼。
  母亲笑,“你这张嘴活脱脱像你爹,要是你们一大一小会得情投意合,我倒放下一桩心事。”
  父亲反驳:“你最离谱,还说我们呢!表叔与表侄之间怎可以扯上男女关系?”
  母亲分辩,“但实则并无一丝血统关系……”
  我约了美儿见面,两人在沙滩上喝水。
  阳光那么艳丽,沙滩无限洁白,碧蓝的浪冲上岸,啊呵,最重要的是,我们还这么年轻。
  浓树荫下蝉在长呜“喳──知了”,我瞌睡。
  美儿迷朦的问:“你觉得丹会迫你吗?”又来了。
  我懒洋洋的答:“他到了六十岁也还是女人迫他。”
  “真的?那么劲?”美儿轻笑。
  “是。”我简单的说看,伸一个懒腰。
  “你不介意他过份风流局傥?”美儿问。
  “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他不见得可以在街上打锣申诉为什么要如此做而不是那般做。我的一个姑姑近三十岁才去念大学,本来是极有志气的一件事,尚且被一般妇女挑剔她‘不顾一切往上爬’,这世上有自卑感而爱喝醋的人太多太多,不必介意。”
  美儿笑道:“你说话太老成了。”
  “这就是跟丹在一起的好处了,”我得意洋洋的说:“他年纪比我大一截,经验比我丰富,我学得很快。”
  “当心变成人精。”美儿说。
  我刚笑,有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我吓了一跳,我整个人被晒得热辣辣,而那只手却是冰冷的。抬头一看,更加错愕.做梦也没想到会是这个人──
  “蒂姐。”我叫她。
  “小柔。”她戴一副太阳眼镜,头发似乎失去昔日的光彩,“你果然在这里,小柔。”
  “你怎么找到我的?”我忍不住问。
  “你家人告诉我你的行踪,”她苦笑,“丹呢?”
  “今天我没有见到他。”我说:“你怎么回来了?”
  她点点头。
  “你看上去好憔悴,蒂姐。”
  “小柔,我有话跟你说。”
  “自然,”我站起来。
  她打量我身裁,叹口气。
  我不好意思地拉了身上布料极少的泳衣。
  她与我走向岸边。“丹与你走得近?”
  “他有空约会我。”
  “他对你重要吗?”蒂姐问我。
  我坦白的说:“我不知道,我喜欢他,毫无疑问。”
  蒂姐微笑,“你还在一团云的阶段,自然不知道自己想些什么,但觉得他比大强懂事体够威风,是不是?”她看着我。
  “是。”我承认。
  她松一口气,“但是他对我来说,太重要了。”
  我失望,“你回到他身边,他就没有空陪我吃饭喝茶看电影了。”
  带姐仰起头笑,“你这个泡泡糖,你以为男女之间就是那么几回事?”
  我涨红了脸,“当然没有那么简单,我懂得很多。”
  蒂姐爱怜地看住我,“我知道丹为什么喜欢接近你,连我也禁不住要抱你一下亲你一下。”
  “谢谢你。”我说。
  “丹怎么了?”她问。
  “很想念你,”我说:“但我想他不肯向你低头。”
  她怔怔地想了一会儿,叹口气,“我去找他。”
  我说:“蒂姐,我其实不想祝你成功,但我又希望你成功,心中很矛盾。”
  她凝视我,“小柔,你真纯洁如一页白纸。”
  我错愕,“我差点一抢了你的男朋友,你还称赞我纯洁?”
  “不是这个意思,将来你会明白。”她物我的脸颊,走了。
  我回到美儿身边躺下。
  美儿问:“你们倒是有说有笑的。”
  “她对我极好。”
  “你们应该是情敌呀!”
  “丹从没爱过我,”我惆怅的说:“怎么个敌法呢?”
  “你可有真的爱过丹,我是指,不是对他有好感,而是真正刻骨铭心的爱?”
  我犹疑的问:“那种爱是怎么样的呢?”
  “听说会失眠、焦急、憔悴、失去食欲、无心做事、心绞痛、失魂落魄……”
  我眼睛越睁越大,“不不,我没有到那个地步……一
  美儿也很困惑,“小柔,假使恋爱是那个样子的,那不简直是受苦受难吗?”
  我忽然想起刚才的蒂姐,她落了形,恋爱传说中的征象她全部俱全。
  我们稻后便收拾回冢了。
  我很矛盾,不舍得丹,但又希望他与蒂姐和好如初,糊里糊涂,心神恍惚。
  丹有几天都没出现,我想念他。
  一日,父母亲在闲聊,刚好被我听到他的消息。
  父:“…蒂蒂回来了。”
  母:“是吗?”诧异。
  父:“听说两个人要重修旧好,真似一阵风,来去没影踪。”
  母:“真剌激,他们的生活直情多姿多彩。”很看不过眼的意思,“要结婚了吗?”
  “快了。”
  母:“不知小柔如何想?”
  “她会如何?”父亲愕然,“你不是以为她真的爱上了表叔吧?”
  “当然不,但是她喜欢他,这件事也许会刺激她。”
  “你爱女儿也太过份了。”
  母亲不响,我很感动,觉得母亲无微不至,回到房里躺下。
  也许美儿说得对,我并没有真正的恋爱,但为什么我闷闷不乐?
  第二天,丹来找我,他几乎是跳跃着过来的,我讽刺他:“当心跌痛你的老骨头。”
  他说:“大力水手,我终于决定结婚了。”
  “是吗,”心中更加不悦,“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又不是双方家长。”
  “咦,你是我的红颜知己呢!”他逗我。
  我没精打采,“我不过是一个年幼无知的大力水手罢了,你少说好听的话来哄我。”
  “你令我失望,”他蹲下来看我,“我几乎肯定你会代我高兴。”
  我转过脸不睬他,“我在等大强来,你别在我面前乱晃,他会误会。”
  “好吧,我们明天再见,我与蒂蒂再来找你。”他有点失望。
  我索性背着地,我确是不开心。
  他过半晌不见有动静,只好开门打算走。
  我又不忍,转过身子来说:“喂!祝你们幸福。”
  他听了乐得过来拥抱我,“小家伙,我知道你可爱,我们明天见。”他去了。
  我深深叹口气。
  曾经一度,我还以为我有机会可以霸占地呢。一切不过是夏日骄阳之下一个梦罢了,有点像柠檬水,半酸不甜的。
  我躺回床上,很想愁思一番,又不知从何开始,然后就听见一阵狗吠,是大强带着人家新送给他的小狼犬来看我了吧。
  我跳起床,立刻振作起来,暑假还长着呢,改天再觅闲愁不迟,于是大声叫:“大强,我在这里──”
  我十五岁的忧郁止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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